一
童年的梦特别多。
我躺在酸枣树下的芭席上睡晌觉,睡得挺甜挺香,睡梦中就觉着有根毛毛虫儿往耳朵眼里钻,钻得挺痒,急忙用手去胡拉,毛毛虫儿从指缝里爬跑了。稍停,就又觉着有根毛毛虫往鼻孔里钻,也钻得怪痒,又急忙用手胡拉,毛毛虫儿又从指缝中爬跑。这鬼东西钻了耳朵眼钻鼻孔,钻了鼻孔又钻耳朵眼,我一回回用手胡拉,它回回都从手指缝中爬跑。最后,它无所顾忌地往鼻孔的深处钻,用手胡拉无济于事。逼得我打了个很难受的喷嚏。醒来揉揉眼一看,原来是舅拿了根扫帚儿捉弄我哩。
这是舅治我懒睡虫的绝招。
“老林,走哩,钓鱼去。”
我的官名叫林青,是姥姥村上的那个22岁就当抗日民族英雄张自忠秘书的还是我父母媒人的周警湖给起的,我的小名叫老呆呆,是俺老家黎博寨村里的那个二大娘逗我逗不笑的情况下给起的。不唤我的官名,也不唤小名,将外甥唤作老什么,是鲁西农村的风俗。女婿是贵戚,来到岳父门上坐上首席,很是那么回事。外甥在姥娘门上也很吃香,很受疼,虽说外甥是姥娘喂不熟的狗,吃了它就走,但仍很受欢迎,我就是在姥娘门上长大的,这感受很深。
舅让我跟他去钓鱼,这是舅昨晚上在被窝里应给我的。钓鱼嘛,舅用的钓鱼工具非常原始:钩是用姥娘缝衣服用的钢针在煤油灯火烧红之后弯弯而成的;线儿是用棉线儿搓就的;竿是一根秫秸;浮儿便用一截秫秸尖儿。舅对自己的发明创造还是很满意的,擎着竿儿摆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我雀跃着跟他要,他躲闪着嚷:“小屁孩玩不了哩。”其实他比我大不了几岁,我属马,他属龙,不到十岁。加上我长得个高体壮,他长得小巧玲珑,看上去跟哥儿俩似的。他不给,我便跟他撒娇,往地上一坐,两脚蹬地,把鞋蹬掉。见此状,他便慌了,赶忙说:“别,别,姥姥看到了,了不得。”姥姥了不得不是对我而是对他,姥姥不许舅惹我。惹了我姥姥就会骂他:“不懂事的畜生。”舅便乖乖地把钓鱼竿给了我,我扛到肩上便很神气地命令他:“走,钓鱼去哩。”
姥姥家那儿没有湖,没有海也没有河,钓鱼嘛,只有到蝌蚪湾。蝌蚪湾不在村东,也不在村西,就在眼皮底下。出了家门,下了宅坡,过了路,走过场院就是。
那湾咋叫蝌蚪湾呢?我问舅。舅便用神秘的口气对我讲:“很久很久以前,黄河决口,七仙姑违抗军令,让她带水淹咱大十二里村她不淹,就挨了处罚,水龙王把她变成了一只黑蝌蚪下凡人间,就在这儿留下了这蝌蚪湾。”我问他听谁说的,他说听姥爷讲的,姥爷呢?姥爷听老姥爷讲的。我去向姥爷核实,姥爷虽笨嘴笨舌,但特能讲故事,于是又给我讲了一番,讲得比舅讲的还具体还生动。这样我就信以为真啦,直到现在我还认为是真的。
那湾的样子确实很像只蝌蚪,东侧是头,头儿很大,圆圆的;西侧是尾,尾巴很长,细细的。水也是黑颜色的,跟蝌蚪的颜色差不多。说来也怪,这水并没来源,近处没湖没海没河,水无处可引,唯一的水源就是下雨后从村里村外流来的,那雨水本是黄色的,可积蓄到这蝌蚪湾里它就神使鬼差般地变成黑颜色了。其实那黑非纯黑,凑近了看那是一种深绿和藏蓝的混合。这种颜色的水显得很亮,阳光照射在上面,它就成了一面铮明瓦亮的镜子,把啥都映得一清二楚。尤其到晚上,天上的繁星、银河、月亮,都映在里面,姥姥家的村上就跟比别处多了一块天。
钓鱼,这湾里有鱼吗?有。不过不是人养的,从来都没谁往里面放过鱼苗。可就有鱼,你说怪不怪,舅说怪啥,那鱼是那七仙姑生的。鱼挺多,且多是白鰱,如果有哪家的姥姥、姨妈在湾边洗衣服,肥皂沫一漂,那鱼就成群成群地涌过来,水石上浮出黑压压的一片鱼嘴,“吧唧吧唧”地响作一团,煞是喜人。钓鱼哩,舅就领我来到洗衣服的姥姥、姨妈身旁。钓鱼的饵用啥?说来也挺趣儿,那年月粮食珍贵,舅舍不得用馍或窝头儿,不过他很有法。啥法?用蝌蚪肉。蝌蚪湾里最多的是蝌蚪,湾的边沿上黑压压的一堆一堆的,弯腰用手去捧,捧一捧待水从指缝间流走了,剩下的就尽是蝌蚪,挺肥,撒到地上炒黑豆般地乱蹦跶,舅就捡较大个儿的,掐去头,掐去尾,就用那肚儿上的那点儿肉,挂到钩上。浮儿放得很浅,将挂着蝌蚪肉的钩甩进去,白鲢们便围了,争先恐后地去啄,那浮便一点一点的,待浮儿一翘腚直立起来,顺势一甩竿,那鱼就上来了。因为那用针弯的钩没有倒骨刺。钓上来的鱼常常脱钩后甩出很远。在那上边欢快地蹦。舅钓得很得门,动作极娴熟,让我羡慕得要死。馋得慌,就嚷:“让俺钓,让俺钓。”舅正兴致得很,舍不得,便说:“小屁孩钓不住。”于是我就撒娇,坐到地上两脚蹬地把鞋蹬掉。这样,舅就把钓鱼竿交给了我。
至今我都对当时我的笨劲儿感到难堪。舅把蝌蚪肉给我挂到钩上,教给我如何甩进去,看着浮儿点,不等浮儿翘起来就往上甩,结果只是徒劳。练吧,无论咋练,就是掌握不住。气得舅直个劲地嚷:“真笨,真笨,笨得吃不了。”可我有个倔脾气,钓不上来不认输,最后舅终于耐不住了,抢过钓鱼竿,任我坐到地上两脚蹬地把鞋蹬掉。不过,最终我还是被舅哄乐了。舅说:“别闹,钓多了鱼,回去给你煎鱼吃。”
煎鱼的味道真美。如今打个嗝还能回味起来。所谓煎鱼实际上是烙鱼,舅把那二寸多长的小鱼用小剪子剪掉头,剪掉尾,破了肚,洗干净,把生铁的两耳小炒锅用两块砖支了,燃起麦秸,烧热,那时候食油比粮食更缺,老百姓一年吃不到二斤油,只有干锅煎鱼,所以就是烙。把一条一条小鱼摆到烧热的干锅里,“嗞嗞啦啦”地响,响着响着那一股股香味便升腾起来,烙一会儿翻一翻,翻一翻再烙一会儿,把白白的小鱼烙成焦黄焦黄的,然后撒上一层碎盐,便可以吃了。那味道鲜极了,略腥略脆,嚼起来很香,刺都是酥的。那天一共钓了三十六条,烙熟了,舅和我二一添作五分着吃,趁舅加火的空儿我还偷吃了他的三条。
说来也很蹊跷,吃过鱼之后的当天晚上我就屙了一被窝稀屎,第二天便闹肚子,而且屙的稀屎中带血带脓,肚子疼得直不起腰来,搞得我放声大哭。姥姥惊惶失措,揪着舅的耳朵追查原因:“你让老林吃啥啦?嘱咐你了呢,不能让他瞎吃。”舅说:“没吃啥,就吃了些煎鱼。”姥姥问:“哪来的鱼?”舅说:“从蝌蚪湾里钓的。”姥姥便狠狠地扇了舅一个很响的耳光。“畜生,蝌蚪湾里的鱼是你吃的?你真不懂事呀你。还不赶快去买香买纸,钱在我枕头底下哩,不够再去卖几个鸡蛋。”舅便吓得神魂颠倒了,他跑了去,到代销店买来了香和纸,回来就跟着姥姥跑到蝌蚪湾边,冲着那湾烧香烧纸,跪在那儿不住地作揖磕头。姥姥还不住地念叨:“别跟孩子一样,饶了俺的外甥吧。”
姥姥、舅那天给那湾烧香烧纸磕头作揖,可我的病却仍不见好转,屙血屙脓,肚子阵阵作疼,不过三天,人便撑不住了,头晕目眩浑身发软。这日半晌午,姥爷风风火火地从地里跑回,对守候在我身边的姥姥、舅说:”快去让老林吃这个。”“啥?”姥姥问。姥爷不善言辞,嘴里像含着热茄子似的啥都说不清楚,他含糊其词地说了半天才让人听明白,原来他去杨钱庄求了郝三姑,求得一偏方。是啥?他从口袋里掏出来,用手提着尾巴,那活物原来是条四足蛇,当地管它叫蚂蛇子,跟墙上的壁虎一个样,壁虎当地人叫蝎虎子。舅吓得脸儿蜡黄,失声地问:“叫吃这个?蚂蛇子能吃?”姥爷说:“弄个鸡蛋,打破个口儿,让这蚂蛇子钻进去,它把蛋黄蛋白都吃了,用纸把那鸡蛋糊严实,放到锅底的炭里烧熟,就吃,说吃了就好。”姥姥按照吩咐做了。现在我却记不得当时是怎么吃的了,反正吃了,而且吃了不止一次,许多次,每天姥爷都从地里给我带蚂蛇子回来。什么味道的?我也记不清了。大概也是像烙的小鱼那样香。不过现在想来挺恶心人的。我这辈子吃过蚂蛇子,谁享受过?我也得算创过吉尼斯纪录了吧?不知是不是那偏方管了用,也不知道这蚂蛇子和那蝌蚪湾有啥缘分,后来我的病果然好了。而且从此越活越壮,直到现在这样一个大胖子。
二
我是在蝌蚪湾里学会游泳的,这也是舅的功劳。所谓会游泳完全是跟舅学的,舅会啥?狗刨式,脚丫子在后面打水,“扑通、扑通”水花溅起老高;扎猛子,往水里一扎,半天才从挺远的地方钻出来。舅说在水下扒着泥走;仰泳,头朝上,躺平,两脚反着打水;踩水,站立着,舅能把小鸡鸡露出来。舅领我去游泳不说去游泳,而是说:“老林下湾去呀。”当然每回都是偷偷的,且不可以让姥姥姥爷知道,知道了就有一顿臭骂和狠打。
舅又领我下湾去了。半晌午,趁姥爷姥姥都下地了,舅把生产队里的账目算把完,将算盘挂到墙上,就冲我一努嘴。
舅将我领到湾尾巴那儿,那儿两边都种着麻,高高的茂密的墙,极隐蔽,路挺窄,像条胡同,舅和我从麻林中钻过去,脱得赤条条的一丝不挂。我还记得舅的光腚挺白,那地方稀疏得几乎等于没有。我呀,舅说跟小哪吒样。站在水边,舅教给我一边撒尿一边用手接了弄肚脐上。然后,舅就一头扎到水里去,一猛子扎到对岸,露出头来冲我喊:“扎猛子过来。”我便学着舅的样子去做了,很是那么回事。
在水里舅很欢,一会儿狗刨,一会儿仰泳,一会儿扎猛子,一会儿踩水。我们玩捉迷藏,我们玩打水仗。舅说:“老林,比比看谁在水里闷的时间长,谁输了就挨刮鼻子。”当然我是玩不过舅的,不过,我不喜欢认输,只要你挑战,就应战,舅说我是腰里掖着一副牌谁要来的咱就让谁来。我们来了,第一次我果然没输,没输的原因是我跟舅要了个心眼,两人喊一二,一起往水里扎,可我喊了一二后待了一会儿,等舅快露出来的时候我才扎。舅知道我耍赖了,但他不说,乖乖地仰起脸来让我刮鼻子。然后,我们比仰泳,条件是看谁把腹部露出水面的多。什么叫多?这当然没有具体的标准,这次我舅把我骗了,待我刚把腹部挺出水面,他将早已抓到手中的泥,捂到我的小鸡鸡上。
偷偷下湾的事还是被姥姥发现了。咋发现的?姥姥的法很绝。进得门,姥姥将我唤到身边说:“你下湾是不?”“没。”“把裤子解开。”“解开就解开。”姥姥便用指甲去划,一划就出现了白印。说:“跟谁去的?”我只好乖乖地承认,但多了个心眼保护了舅,我说:“俺自个儿。”姥姥反倒更加气愤了:“你自个儿,淹死你呢?”姥姥从来不动手打我,这回气急了,命令我:“跪下,你给我跪下。”姥姥的脾气大哩。我就跪下了。跪下之后可就惹来麻烦了。姥爷一进门,见我跪着,便问为啥,问清为啥,便冲着姥姥嚷上了:“怎么让跪呢?怎么能让外甥跪呢?你给我跪下!跪下!”你说怪吧,姥姥像是犯了弥天大罪,乖乖地跪下来,而后抱住我呜呜大哭起来。舅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过后,他对我说:“你姥爷是个老封建。”当时我还不理解封建是个啥意思,反觉得是个好词,姥爷为我出气岂不是好吗?
其实姥爷也常去下湾,姥爷下湾是光明正大的。姥爷是个牛把式,使牛拉车、拉犁、耕地、打场样样活都精通,使牛拉犁他能同时使两套,使牛轧场他能同时操两挂,尤其是使鞭子抽牛非他莫属,他鞭上的功夫很过硬,十里八乡都出名。有一次我亲眼见,他一鞭子将那头发威抵人的牛抽得四腿发软软卧地上。姥爷牵着牛,把牛牵到湾边饮水,顺便他也就下到湾里洗一个痛快。有了那次姥爷给我出气的例子,我便很天真地认为姥爷支持我下湾,我便壮起胆来自个儿去下了回湾。结果不仅舅熊我,姥姥熊我(没让下跪),姥爷冲我也火了。原来他们都不允许我下湾。姥爷让姥姥下跪的事,后来我才清楚,那是封建。
三
蝌蚪湾是个神湾,它救过姥姥的命哩。那是冬天的一个夜晚,躺在被窝里舅给我讲的。
我和舅睡在草铺上,那草铺是用许多树枝子横横竖竖扎就的铺架,铺架上铺了厚厚的干草和麦秸,既有弹性,也很柔软,比现在的席梦思都舒服。冬天睡觉暖被窝,暖被窝用火盆——黄泥盆儿。豆秸燃着烟消失后将火炭装入火盆,被子被形状像劈开的油桶似的竹罩儿撑起,火盆就放在竹罩下,这叫烤被窝。睡觉钻这样的被窝,那真是一种终生难忘的享受。被窝里的暖跟现在的电热毯的暖一个样,最难忘的是那种气息,那种烟熏的味儿有几丝甜有几丝香再加上汗腥脚臭味掺含到一起。舅把我搂到怀里,滑溜溜的光腚贴着滑溜溜的光腚。我们额头抵着额头,互相挽着对方的脖颈。舅和我就这样天天晚上窃窃私语。舅很好看书,他肚子里有讲不完的故事,《西游记》《封神演义》……从头到尾给我讲,讲得愣神,尤其是讲让我听后毛骨悚然的鬼神,直到讲得我吓得失魂落魄往他怀里钻,大气儿不敢喘时,搂紧我哄我迷迷糊糊地睡去。那天晚上睡觉前,舅舅领我和姥姥去祭湾:姥姥点燃一堆火纸,跪在那儿,用根柳枝拨弄着火。回来后,躺在被窝里舅就对我讲起了姥姥祭湾的缘由。
为闺女的时候,姥姥是共产党的地下交通员。那时候这个村上建有日本鬼子的两座炮楼,就在村的东南角上,现在那儿还堆着许多破烂砖瓦。有一天晚上,姥姥趁天黑想把得到的情报送到游击队去,出得村就钻进高粱地,结果就在高粱地里被人(不知是什么人)给糟践了,事后将她的衣服剥光带走。姥姥感到再没脸见人,寻短见跳进了蝌蚪湾。姥姥跳进水里,那白白的身子在夜色中劃出一条白弧,头朝下,扎进去,水很深(人都说蝌蚪湾深得没底。舅说,那湾深黑,有人试过,在井绳头上捆块砖,结果几丈长的井绳没探到底)。姥姥扎进去像钻胡同似的往下沉了很久,在从水中往下沉的过程中,她看到有明亮的灯光,有一座灯光辉煌的宫殿,宫殿里五彩缤纷,男人女人载歌载舞,她被舞人们挽着臂拥到宫殿,这个给她穿上件绸衬,那个给她穿上件丝裙,这个给她披上条绸巾,那个给她戴上顶草帽。最后还有位公主给她祈祷,让上帝保佑这位不幸的女子。然后,那公主就将她托出水面。让她漂浮着不沉。天刚亮,就有一位到湾边牵牛的男人发现了她,那男人毫不犹豫地救起她,将她抱回自己的牛棚,结为夫妻,这个人就是姥爷。
舅讲得神乎其神,我听得入脑入心。他这么对我讲,我就这么听,至于是真是假小小的我尚无判断能力。次日我尾随姥姥身后,观察她的一言一行。傍晚,姥姥抱了一抱棉柴到灶房屋去点火做饭,我跟进来,坐到姥姥的身旁帮她拉风箱。姥姥盘腿坐到一个圆形的草垫子上,将棉柴折上拢拢往灶门里续,灶里的火在风箱的吹拂下,呼呼地燃,那红红的火光将姥姥镀了,镀得金黄金黄。我本想问姥姥有那么回事吗?但不知为啥我不知这话该咋着说,那一刻就觉得嘴很笨,嘴唇厚得跟棉裤腰样难以启动。大概姥姥看出了我的傻相,问我:“咋,老林咋犯傻呢?”我摇摇头。趁姥姥往锅里贴饼子的空儿,我跑出来,起初在院里呆站着,后来就悄不作声地走出家门。
我来到蝌蚪湾边,这时候,西天边火烧云燃得正烈,满湾映的都是火,红得那般鲜艳。下晌的人们在这金黄色的映照中悠悠地走回村庄。远远的我就看到姥爷牵着三头黄牛悠悠地朝蝌蚪湾走来。那牛背上烁烁闪耀着镀光,丝丝缕缕地升腾着彩烟。姥爷高大的身躯,头上包块白羊肚毛巾,上身穿件灰色的夹袄,敞着怀,露着灰铜色的胸膛,中式的黑裤,免腰,扎根粗粗的白布带子;裤裆特别的肥大,走一步那儿都有明显的晃荡;挽着裤腿,满腿汗毛,赤着一双大脚。临近湾边,姥爷把牛放了,三头牛一起走到湾沿,牛前蹄踩到水中,头便插到水中,舌头“啪啪”地舔水。姥爷大概是乏极了,一屁股坐到湾边上,待牛们一头接一头走了,他嘴里才吆喝着“回棚”,显然是对牛吆喝的。又坐了一会儿,姥爷坐着脱去夹袄,丢到一旁,然后穿着裤子就走到湾里了,他不游泳,不扎猛子,看樣子他没力气再戏水,他站在齐胸深的水中,先洗脸,后洗头,最后弯腰在水中脱下裤子提出水面,水里面的身子肯定是一丝不挂了。他把裤子洗了洗又弯腰在水中穿到身上。这时候,他才发现站在湾边的我。于是,高声问道:“老林,姥姥把饭做好了吗?”
“做好啦。”
“做的啥?”
“饼子。”
“喝啥?”
“糊涂。”
水淋淋的姥爷领我回家,路上几次我都想问姥爷有那么回事吗?但几次都没有启动唇。不知为啥。
有没有那么回事,我一直没有去打听,怎么不打破砂锅问到底呢?我不知为啥。想到这个话题,我的嘴笨了,唇就跟棉裤腰一样紧了。大了些,才知道姥姥确实当过地下交通员,但那高粱地里的事以及后面的事便仍不得其果。或有或无,我想那并不重要。不过,这蝌蚪湾中的故事却连绵不断。后来,便又发生了类似当年姥姥落难蝌蚪湾的故事。
四
有一棵柳树向前长,它从湾的陡坡上扎根,树身平躺着探在湾的水面上。据说这棵柳是舅栽种的,这叫无心插柳柳成荫。据舅回忆,他在湾中洗澡,在湾尾那儿折得一根柳枝当作探棍,用探棍探着深浅往湾中间移动,那次他是想探探这蝌蚪湾到底有多深。他说探着探着就探不到底了,吓得赶忙做起狗刨。游到左侧,把这根探棍插到陡坡,插得很深,很深,成了一个固定物,他将双手握紧当作依托。谁知它后来竟长成了树。树大了,探在那儿像个浮桥,这浮桥后来就有胆大的小媳妇大姑娘攀过去,骑在上面洗衣服。
那一日,就在那棵躺在水面上的柳树上,有一位小白媳妇在洗衣裳。那小白媳妇长得别提多美了,胖嘟嘟的圆脸,细皮嫩肉。细得像陶瓷,嫩得像水豆腐。一头的浓发,齐刷刷地剪了,油光发亮,越加衬得脸儿好看。脸上最美的是那双眼睛,水似的汪汪着,一瞥一瞅,情波四溢。身段也是胖嘟嘟的,丰满而富有质感,粉红的半袖衫,草绿色的瘦裤,束得腰身格外窈窕,那露着的胳臂和卷裤露出的小腿,藕瓜儿似的白。她两腿并拢着,侧身坐在树干上,手中持根棒槌,一手拎了那浸水的衣裳,一手扬起棒槌“砰砰”地砸,砸得碎水四溅,那溅开的水珠点缀到她的衣上和皮肤上,她便像艳丽的芙蓉花儿沐浴了细雨后镶嵌了颗颗珍珠,显得愈发楚楚动人。
这楚楚动人的小白媳妇就是我的妗妗。我记忆中的这一幕是妗妗嫁给舅生育了那个胖妹妹后的事。
那天妗妗坐在那棵柳树上洗衣裳,她的一双脚浸泡在水里,那双白白的胖脚就那么在水中来回地荡着。荡得很惬意,很舒心。她正是妙龄少妇,情窦怒放,整天都浸透在那欢愉中。她洗着衣裳,轻轻地哼着小曲,鼻音很响,小提琴似的动听。
妗妗洗衣裳让我来跑堂,她洗好一件,双手拧拧交与我,由我拿回家中搭至铁丝绳上晾晒,她一件一件地交给我,我一趟一趟来回跑,并打赌看她洗得快还是我晾晒得快,为了赢,我往往来回跑得气喘吁吁。妗妗见此状就“哈哈”地笑个不停,露出一副天生的浪漫活泼样儿,讨人喜欢。姥爷、姥姥喜欢她,我喜欢她,当然最喜欢妗妗的是舅。
庄稼人娶个媳妇不容易,娶个好媳妇就更不容易,妗妗十八岁上嫁过来,进得门就被一家人视为掌上明珠,姥爷本来好阴天的脸,板得正紧时,只要妗妗出现便立刻烟消云散,板紧的肌肉绽开花儿,媳妇见公公如此,便腼腆起来,舅就对妗妗强调:“随便点了。”越这样,妗妗就越腼腆。后来竟一见到公公就战战兢兢,抱柴掉柴,刷碗滑手,盛饭勺子总碰锅沿儿。姥姥是婆婆,当了婆婆一般人就做了皇上,架子端得高高的,威风抖得足足的,眼珠子似玻璃碴子,射出来的光带尖带刺,看着媳妇一万个不顺眼,扬头就骂“浪”,低头就骂“邪”,走快了就说“抢孝帽子去呀”,走慢了就吼“鬼缠腿了”。姥姥不,完全跟其他婆婆相反,对妗妗像疼亲闺女似的,无微不至地关怀,穿薄了就嘱咐别凉着,穿厚了就说别热着,疼得那般带劲儿,让村里人都说:“世道在他家都变了,婆婆怕媳妇。”姥姥听了,便乐,说:“俺就这哩。”舅如何对妗妗好,说个例子就不言而喻:妗有了喜,舅竟以为病了,不由分说,背起来就走,去县城有条河,过河进城路近便,舅一阵疯跑,过河蹚水裤腿不挽,鞋不脱,蹚过河去,鞋袜皆透,裤半湿,一路往县医院跑去,寒冬,到得医院,袜鞋裤冻成一个冰,人走冰动,响似银铃。大夫看过,笑了,说“是喜”,舅就咧开嘴儿乐了。
有了一家人的这般喜欢和疼爱,妗妗活得就满足就滋润,人儿也就越出落越水灵。
我气喘吁吁往回跑时,下得宅坡,就看到湾那沿的高粱地里的高粱晃动,眨眼从高粱棵里走出一个人来。
我吃了一惊。
二鼻涕只穿个裤头,肥狗熊似的,他一副惊惶状,像背后有枪撵的兔子,惊惊乍乍。他出得高粱棵之后,张张惶惶,四处环顾,前后左右偷瞅了一巡,便急忙下到湾中,往下一缩,潜到水中。接着我便看到了下面的情况:二鼻涕潜水到了妗妗的身旁,伸手抓住了妗妗荡在水中的脚,没等妗妗来得及躲闪,他猛地将她拽入水中,一只手迅速捂住了妗妗的嘴,把妗妗挾至腋窝,任凭妗妗舞臂蹬腿,他就像雄狮擒了只小鸡儿一般将妗妗从水中拖走,妗妗粉红的衫和草绿的裤在水中漂动,白条条的身躯在水中颤抖,她最后被二鼻涕赤条条地拖进了高粱地。
我失声地大喊舅、姥爷、姥姥。正是半晌,全村的人都下地了,整个村子都是死的。我疯一样往高粱地那儿跑,从湾这沿跑到那沿去,要转好大的圈,湾沿上坎坷不平,杂草荆藤丛生,那起伏的连秧草和那起伏的藤条缠腿,绊得我跟头连跟头,手臂腿都被扎破了,鲜血直流,那一刻我只想着快去救妗妗。
我冲进高粱地,毫不犹豫地就扑过去,扑到那具压在妗妗身上正在欢快地拱动的臀狠狠地咬下去,硬叼下来一块肥肉。
二鼻涕逃跑了。
我看着赤条条的妗妗,血“刷”地一下涌上脸。我不得不信我不信的事实!
妗妗坐起来,脸忽然红,忽然白,忽然青,泪忽然涌满她的眼睛,她呜咽了:“老林。”
她喊着:“老林。”
那一会儿我忽然长大了,大人一样懂事啦,瞬间我就动了恻隐之心。她本来就够惊惶狼狈的了,我不能埋怨她,不能雪上加霜,我跑出高粱地,跑进湾中,用跟舅学会的狗刨扎水捞起了她的衫裤。
我把衫裤递给妗妗。我像大人一样安慰她:“妗妗……”
“老林,好孩子……”
“我不说,跟谁都不说。“
“我该死呀。”
“妗妗。别,你死了,谁喂胖妹妹奶呀?”
妗妗穿好衣服,把刚才的丑恶全藏起来。
“俺还不能死……俺还有孩子……”
她变得极度冷静。
我守口如瓶。这是我有生以来做的最伟大的一件事情。
那天妗妗把该洗的衣裳都洗了,院中的铁丝绳上晾晒着她的难言之隐。
不过,到了后来,妗妗发生了形象上的变化,那丰满和姿色褪去许多,人比先前缩了一圈,连个子也似乎矮了些,脸青皮寡瘦,精神萎靡不堪,整个儿是个灰人。舅就又背她跑医院,跑县医院远怕耽搁了病,跑公社医院又怕本事小,于是,她就取近及远,先去公社医院看罢,然后再去县医院,两家医院看过,他就隔一顿让吃县医院的药,隔一顿让吃公社医院的药。原来医生给的都是保胎药。
姈妗又怀上了。虽然那是野种。
妗子又去洗衣裳了,还是在那棵躺着长的柳树上,还是由我来跑堂。衣裳洗完,我将最后一件晾晒到铁丝绳上,回过头来去看妗子时,我就看到她,正用棒槌狠狠地砸击腹部,跟砸那浸泡了的衣裳一样。我接着看到,妗妗的身子剧烈地抽搐,摇晃,顷刻间妗子倒下去了,歪着身子斜着从柳树杆上栽下去,跌落到水中,那水溅起浪花。浪花消失,水石上是很多的涟漪。涟漪消失,水石平静下来,妗妗已不见了身影,身影消失之后,那静悄悄的水渐渐地开始变红,先是无数个红点,而后红点连成一小块,红的小块迅速地扩大,水红起一片。那红在深绿色的水中显得特别的鲜艳,像怒放的红牡丹,像绚丽的彩霞。
我惊呆了,便拼命地喊:“救人啊,快救人呀。”
天近中午,零星的人从地里回来,闻声便争先恐后地往湾这里跑。接着便一个接一个地跳到湾中。
舅牵着黄牛,黄牛的背上横担着水淋淋的妗妗,她头朝下,垂空着。黄牛围着湾一圈圈地转,妗妗在黄牛背上一颤一颤,直到倒出水来,渐渐有了气息。随后就急速送往近些的公社医院抢救。
“蝌蚪湾是神湾,它保佑人平安不会淹死善良的生命的。”事后姥姥颇有感慨,逢人便讲。从此,姥姥就天天晚上祭湾,无论刮风下雨,无论冰天雪地。她十分虔诚,妗妗康复之后也加入了姥姥的行列,婆媳俩非常有默契。
五
舅放羊回来了。他是被二鼻涕撤了生产队会计后改为放羊的。从开始放羊的那天起,他嘴里便含上了一支秫秸哨。你听,那秫秸哨吹“乱弹”曲多好听。“舅回来了,舅回来了。”我欢呼着,跑去迎接他。
舅穿身蓝衣裳走在羊群后面,扛一根老长老长的羊鞭,肩膀上搭着妗妗给他缝制的布褡子,他变得挺瘦,像那根羊鞭一样,走起路来身子一摇一摇的,每一步都踏着那秫秸哨儿吹出来的节拍,他那胡子丛生的脸时时刻刻都带着苦涩的微笑,那双大眼睛射出来的目光总是那么清冷温顺。我唤着“舅”,他答应着,弯腰在我的额头上亲一亲,那胡子扎得痒痒的。
舅搭在肩上的布褡子里,每次都给我带东西回来:化石猴、甜棒秸、谷笛……自从给我提回来那富郦鸟以后,天天给我带蚂蚱、蛐蛐、蝈蝈或者蚯蚓、毛虫虫回来。那只富郦鸟是鲁西平原上的特产,样子跟麻雀差不多,一身灰羽毛,一对红眼睛,不过叫得特别好听,完全可以和百灵、画眉媲美。它在鸟笼里跳上跳下,高兴了就叫,当你喂它食时,它总是用歌唱表达感谢。这种鸟在鲁西的原野上到处都有,蝌蚪湾也常有这种鸟盘旋,它常常飞起树梢儿高,原地不动地停在空中,露出很自豪很得意的样子。我爱仰头看这鸟儿,走着也看,不小心绊一腿,摔个跟头。打个滚,爬起来,拾块坷垃朝它投,它扇起翅膀飞走了。它飞走了,可我又听它的叫声。一看,原来是舅吹响的秫秸哨。
“俺要,俺要哨。”我跳着伸着手跟舅要。
舅啥都好,啥都舍得给我,就是舍不得把秫秸哨给我,也不答应给我另做一支,好像那秫秸哨是他的专利,别人都不能有。
“要这做啥?小孩子家没用。”
“你要有啥用?”
舅说:“你不懂。”
后来,我终于发现了其中的蹊跷:有一回,妗妗又病了,自从那次事故后,妗的身体一直没能恢复元气,整天病,小病大病不断,妗又病了,躺在床上总是闭着眼睛,任姥姥怎样伺候,任我怎样讨她喜欢,她总是打不起精神来。黄昏,舅放羊回来了,那秫秸哨的响声从窗外和霞光一起飘进来,我发现妗妗突然把眼睛睁开了,深情地望着窗外,倾心地听着。
“妗,我明白了,你爱听舅吹的哨。”
我跑出来,跑到舅跟前,对他嚷:“你吹,你吹响点,妗妗要听。”舅把羊鞭放下,双手将哨儿捧了,手一张一合,摇头摆身,两腮鼓起,脸涨得通红,卖力地吹,吹着,舅的眼角便有晶莹的泪珠镶上。
只要舅会唱的他都能用秫秸哨吹出来,“乱弹”、豫剧、河北梆子、山东吕剧以及“天大地下不如党的恩情大”这类的流行歌曲。悠扬动听的旋律就从那支小哨里飘出。
我梦想也会吹这秫秸哨。
所谓秫秸哨是用秫秸尖儿做的:一截二寸长的铅笔样粗细的秸,用锋利的小刀削起个舌头,用钢针将壳里面的瓤儿掏空,舌头下的一截空,舌头上的一截实,做起来看似非常简单,不复杂,这种哨儿含在嘴中,全靠吹的气量,气量大就细就高,气量小,音就粗就低,吹奏的技术很难掌控。我曾学着做过,但都没成功。这小哨,像蝉鸣,像鸟鸣,像一个小姑娘的童话。
吹了一阵哨,舅把羊撵到蝌蚪湾边,让羊儿饮了水之后,他就一只一只抱起来,丢进湾里给它们洗澡。洗过澡后的羊并不害怕,它们很惬意地舔着毛儿,一边悠悠地朝羊圈去了。
舅回到家里就守候在妗妗的身边,变着法儿地让她开心,让妗妗开心便常常给她吹秫秸哨,吹一阵,停一阵,问还愿听吗?愿听就继续听,问喜欢听啥曲?就吹啥曲。我常伴在他们身边,我发现妗妗听舅吹哨时,精神便特别好,她两手托着下巴,很专注地听。
六
天冷了,我看着蝌蚪湾,就对它寄予了新的希望:快结冰吧,我等着打滑溜溜儿呢。下过一场小雪,湾里开始结冰了,先是边边沿沿花花搭搭的接着花花搭搭的冰花儿把湾挤满了,薄薄的……我天天都要往冰上投砖头,砖头有青有红,投进去,嵌在冰面上,像一盘混战的棋。等到大砖头投上去打滑了,就证明冰结厚了,这时候就可以打滑溜儿了。
胖妹妹爱跟我去打滑溜,打滑溜,胖妹被“棋子”绊倒,不是老妈妈钻被窝,就是摔个嘴啃泥。记得过年那天,我们穿着新衣服,我穿一身绿,胖妹妹穿一身花。我从家里搬来一只小板凳,用根绳牵了。在湾边,我和胖妹妹将军保。同时把手扬起来,喊一二三后一起喊着:“将茄子将瓜将军保,一起把手伸出来,或锤或剪或包,锤砸剪,剪绞包,包包锤,谁输了,谁就当纤夫拉绳;谁赢了,谁就当皇上坐轿。”我的包,她的锤,包包锤,她输了,乖乖地将绳儿牵着搭到肩头,拉船儿般地拉起来,我坐在小板凳子上,哦,像坐轿一样,真棒。现在,晚上我看着月牙,便回味起当年,神往了,就想月牙像小船,我要坐到月牙上,让小妹拉着走该多好。
小二鼻涕来抢我们的小板凳子。
二鼻涕是村里的大队长,一家人都跟着撑劲。
“喂,老林,让咱玩玩。”小二鼻涕用棉袄袖子抹一把鼻涕,腆着肚子,很神气地对我嚷。
“要玩咱们一起玩,来,将军保。”我不示弱,举起手。
“来,将军保。”胖妹妹学着我的样子。
小二鼻涕气冲冲地说:“滚你娘的吧,村都是俺家的,将啥军保!”说着,一把将胖妹妹推开,她在冰上往后倒退了几步,没站稳,摔了个仰八叉。
我急了,冲到小二鼻涕跟前,夺过他已经抢过去的小板凳。
“滚你娘的。”
“滚你娘的。”
小二鼻涕,像头尖子牛,把腰弓了,低着头猛地朝我抵过来。我猝不及防,被抵倒了,后脑勺摔到冰面,当场起了个大包。我不是好惹的,爬起来就进行英勇地反击。这小子是个纸老虎,我的铁拳头不住地打到小二鼻涕的脸上,把鼻涕打成了血,他“哇哇”地哭着跑走了。
这样一来惹下了大祸。
二鼻涕家哪能受气?先是那胖得像砣子样的娘们连吵加骂地来了,一见到我不由分说就像狼一样扑上来,抓住我的头发又推又搡,胖妹妹来救我,被她一脚踹倒并狠狠地踢了几脚,有一脚踢到小妹的鼻子上,鲜血立刻流出来。正闹着,姥爷赶来了,见此景,他脸气红了,过去拽住那娘们。
“你怎么打孩子呢?”
“叫你这外主户子说。”
她凶得很,往我的脸上狠狠地扇。随扇随嚷:“你说,你狗日的说。”
姥爷眼红了,额上暴出青筋,一把拽开那肥娘们一搡把她搡出好远。
她坐在冰上撒野,破口大骂,嗷嗷大叫,碰头,撞冰……
姥爷不去理她,领起我和胖妹妹就走。
刚上来湾,就听到那湾中的冰“咔咔嚓嚓”地响起来,那响声极脆,停住看去,只见那冰上有几道裂纹出现,那裂纹像几条“蛇”,弯弯曲曲地朝那肥娘们包围过去,那“蛇”迅速地变长变粗,撒欢儿一般舞动。肥娘们被这突如其來的情况吓得失魂落魄连滚带爬地往湾边爬,那“蛇”却紧跟不舍,她滚到哪,那“蛇”就跟到了哪。临到湾沿时,有一条“蛇”将她的脚叼住的时候,那缝便越裂越宽,直到把她的腿吞下去,一条腿吞下去,另一条腿也接着吞下去,原本趴在水上的肥娘们站起来,下半个身子已经到冰里面,她努力把上身往前拱,两臂叉开往前趴。
“救命啦。”她高喊着。
姥爷看着这一幕。站在湾边,自言自语地说:“报应哩。”不过,他并没见死不管。对我说:“老林,赶快拿根棍子。”我站在原地不动,想解心头之恨,姥爷对肥娘们喊道:“趴那儿别动,动就漏下去啦。”说罢就跑去找棍子。我乐得原地蹦高高,直个劲儿地喊:“活该,活该。”肥娘们趴在那儿一动不敢动,不过我看到她的嘴唇和满脸肥肉都在剧烈颤抖。
姥爷拣了一根长棍子跑来,站到湾边上将棍的一头送过去。
“抓住,抓死,别松手。”
肥娘们把棍头抓了。姥爷便蹲成骑马式,将棍子使劲往上翘,随翘随往回拉,一下一下把肥娘们拉上来。
水淋淋的肥娘们上来,不但没说一个谢字,反而咬牙切齿地冲姥爷说:“你等着瞧,老娘跟你没完。”然后踉踉跄跄地跌撞着跑走了。
当天夜里,姥爷就被大队来的人带走了。第二天,在人们吃早饭的时候,姥爷戴着高帽子,挂着写有“现行反革命”的大牌子,游了街。舅操了一把铁锨要去跟二鼻涕拼命,姥姥和妗妗各抱住舅的一条腿,死死地不肯放开。
不久姥爷就得了半身不遂。
七
我常跟着舅去放羊。
一大清早,我跟舅迎着红红的朝霞,把羊群撵出村子。舅吹着哨儿,扛着长长的羊鞭,一摇一摆地走在羊群前头领着路,那哨声像号角,羊儿竖着耳朵,像是被那哨儿陶醉了,顺顺当当地跟随着,尤其那领头的头羊,它紧紧地跟在舅的身后,头几乎抵着舅的臀部,树起了一个驯顺的榜样。偶尔回过头来冲着羊群“咩咩”地叫几声,像是在对下嘱咐什么。我擎一根树枝,跟在羊群后面,也像羊儿一般驯顺。
村南和村北大都是白花花的盐碱地,只有村西村东的水渠两侧有着良田。放羊并不輕闲,好草大都生长在良田地边,离庄稼近便,稍不留神,羊儿就会啃了田苗,一经发现,二鼻涕就要兴师问罪。最难管的是其中的几只山羊,它们鬼精鬼精,常常趁人不注意,就跑到田里去(啃过几回庄稼,舅的工分都被二鼻涕罚光了)。舅吹着哨扛着鞭站在一边,却总是把目光注意在羊身上。他常常故意表露出一种心不在焉的样子。给山羊一种错觉,山羊悄悄地接近了田苗,这个时候,舅的鞭子就冷不防地抽过去,真准,正好抽在刚伸出来的舌头上。山羊受到打击,变乖了,规规矩矩地沿着地边啃青草。舅的脸上流露出几分自豪。
“舅,你的鞭咋抽那么准?”我问。
“还用问?练的。”舅这样回答着,顺便舞动起羊鞭,随便一指一棵小草说声:“咳!”一鞭抽走,小草拦腰而断。他还觉得不够精彩,又弯腰拔起一根小草交给我:“来,叼在嘴上。”我咬着小草,把眼闭上,脸上的每一块肉都高度地紧张起来。舅拉开架式,把羊鞭在空中猛地一抖,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鞭梢冲我的脸抽来,小草被拦腰抽断,我的脸上却毫无损伤,不过我身上出了一身冷汗。“真准,真神,神鞭。”我欢呼着,夺过舅的羊鞭,学着练起来。
渴了的时候,就喝舅葫芦里带来的水,有一次葫芦里的水喝干了,就让舅去弄,舅用鞭梢把葫芦拴了,到井中去打。
饿了,舅背褡里的干粮也吃完了时,我们就进行野炊:在地上挖条沟,中间深两头浅,把潮湿的土抓成土蛋儿,在沟沿上垒成土窑;然后拾来干柴,一头烧火,一头冒烟,土蛋蛋烧红了,我们就把地瓜放进去,把土窑搞塌,用土埋了焖起来,过一个时辰就可以吃了。
吃饱了,我们躺在草地上,舅的秫秸哨就吹响了。
太阳落了,我们就该回家了。
老远望见蝌蚪湾那儿聚了好多人,拥拥挤挤、吵吵嚷嚷,不知出了啥事情,我和舅迅速赶过来。只见有个人从人群里牵出来那头犍子牛,啊!正重演妗妗的那一幕,牛背上横着一个水淋淋的人。是谁又寻短见?
“他爹,他爹呀。”姥姥冲到跟前,失声地呼唤着抱住那人的头跪倒地上。
“姥爷——”
“爹——”
“咩咩——”羊群散了,四处奔跑。
“他爹,你咋这么憨呀,你咋能忍心抛下俺们呀?”姥姥哭诉着,撕心裂肺地哭诉着,“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呀……”
犍子牛驮着姥爷沿着湾边踏踏地走着,姥娘抱着姥爷的头,呼喊着,跟随着。天黑了,月牙升起来,我完全憨了,痴呆呆地看着,也不知道哭。那犍子牛驮着姥爷转了半夜,姥爷也没再醒过来。
绝望了的姥姥跪倒在蝌蚪湾前,头鸡啄食般往这地上磕,额头磕肿了,然后磕破了,鲜血一串串地往地上滴。
舅跑走了,一会儿,他提了把铁锨,疯一般嚷着:“我跟你狗日的拼了。”可他被许多人困住,推他搡他,将他的铁锨夺了丢进蝌蚪湾。
姥爷跳湾淹死了,我就想如果他不是半身不遂的话水是不可能淹死他的。我那有脾气而又要面子的姥爷呀,你死得好惨呀。
从此,姥姥再不去祭湾了。
从此,舅也再不吹秫秸哨了。
后来,我就猜,姥姥对湾不再寄托什么,舅也不再用秫秸哨去呼唤美好。庄稼人那可怜的向往都被严酷的现实粉碎了,剩下的只是煎熬。这是命,命该如此,人不可命争,命里注定的,谁能奈何?
八
又该说说我那命该如此的妗妗啦。真不忍心往下说啦,但还是要说,不然心里更不是滋味。
妗妗仰面躺着,棉被中间凸着,被下是浮水后膨胀起来的肚子,随着她微弱的呼吸和痛苦的呻吟微微地浮动。妗妗的呻吟时紧时缓,凄凉。
那个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小小子依偎在妗妗的怀里,脑袋来来回回摆动着,张大小嘴,“哇哇”地哭叫着。
妗妗锁紧眉头忍了呻吟,吃力地睁开眼睛,咬着嘴唇掀开被角,露出干瘪的奶头,塞在小小子嘴里。他叼住奶头,贪婪地吮吸。每吸一下,妗妗的脸就被抽搐一下,就“哼”一声。可小小子累出一头细汗,小脸憋得通红,实在吃不出奶水,只好吐出奶头又“哇哇”地哭起来。
妗妗的呻吟愈加痛苦悲切了,那双深凹下去的眼窝里渐渐溢满了泪水。
晚霞从窗格里斜泻进来。填满了这屋内所有空间,粉染了缕缕青烟。一直蹲在一旁一袋接一袋抽旱烟的舅抬起头来,对我说:“老林,把小小抱去找你姥姥喂喂吧。”
听到这话,妗妗忍住了呻吟,启了启唇,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她已经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我去抱小小子,妗妗将我伸去的手拨开,把小小子紧紧搂住。
“妗妗,放开吧。”我说。
“你忍心小小子挨饿?让姥姥喂喂再抱回来。”我又说。
不管我怎么劝说,妗妗总不肯放开小小子,我只好向舅一摊手表示无奈。
“唉——”舅深深地叹口气,“就让他娘俩在一起待着吧。”过了片刻他示意让我到他跟前,我走近,他说:“拿那汤碗去找你姥姥弄碗糊涂。”
姥姥长长短短地叹着气,抱了棉花柴去了厨房,跪坐在用茅草编的圆垫子上,生了火,一把把地将棉柴塞进灶门里。水开了,她用玉米面子下到沸水中一搅,锅中就成了混沌世界。开锅,用勺舀了一汤碗。
舅把烟袋锅磕了,插在腰上,用被烟草熏黄了指头的手接过盛满糊涂的汤碗,找到掉了半截把儿的小瓷勺,舀起来勺糊涂送到嘴边吹吹,伸出舌头舔舔,试试已不烫,送到小小子嘴边。小小子马上就不哭了,瞪圆了眼瞅着勺,小嘴一张一合直伸舌头,两只小手挓挲着舞动。舅将勺沿儿放在小小子的嘴上,略将勺儿翘起,小小子便像吃吸奶水一般吮吸起来,很贪。
舅喂小小子,妗妗不错眼珠地深情地看着舅,她在无声地啜泣。注视了一阵儿妗妗慢慢闭上眼睛。忽儿又睁开,这时唇边泛起一个温柔的微笑,微笑一掠而过,接着眼窝里就有了泪水,突然妗妗像想起什么心事,讓舅朝她凑近点。舅凑近将耳朵贴到妗妗的嘴边,问:“啥事?”略停说,“我让老林去喊。”
等我把胖妹妹喊来,姥姥已在床前,因那炕矮,她只将双膝跪地。姥姥一手端只瓷碗,一手持只小勺,一勺一勺喂妗妗糊涂,边喂边劝:“得往宽里想,你若有个好歹,俩孩子咋办?”
妗妗泪汪汪地看着姥姥,当勺儿贴至唇上便吃力张开一条缝,勺中的糊涂倒进那缝里,半天才渗下去。
舅跪在姥姥身旁,烟锅里一红一红,一股股浓浓的烟雾从鼻孔中冒出。见胖妹妹来了,她往一旁挪了挪,胖妹妹挤过去就跟姥姥一样跪在妗妗面前。
“奶奶,我喂娘。”
妗妗只是瞪大着眼睛不再张嘴,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月牙儿像是镶嵌在一块墨镜片的一个商标。
妗妗在轻轻地呻吟,苍白的脸映在苍白的月光里越显苍白而无生气。突然,她张动起嘴巴,舅急忙放下烟袋凑过身去,耳朵贴到妗妗嘴上听了一会,抬起头,连声嗯着,脱鞋上炕,并排躺到妗妗身旁,侧过身将她搂了。
突然舅撕裂心脏般地呼喊起来。
妗妗死在了舅的怀里。她死不瞑目,我看见她大瞪着眼,眼角含着冰冷的泪珠。
搬去八仙桌和两旁的官椅,摘一扇漆黑的门板,用两条板凳支了冲门的正中,这便是停放妗妗的灵床。
妗妗穿戴的是为姥姥准备下的送老衣:大红绸缎棉被,蓝华达尼棉裤,水绿色人造棉褶裙,绣花的红平绒鞋,戴了黑平绒的中间嵌颗玻璃珠的帽子。她直挺挺地躺在灵床上,用一块跟蝌蚪湾里的水一样颜色的藏蓝的布盖着。盖布之上的胸部放了一汤碗面条,腹部放了几捆火纸。灵前放一个板凳,就是我跟胖妹妹去湾中打滑溜溜时那个板凳,凳上放了一个泥盆盛了草灰,插几支香头。屋外用树枝和秫秸搭就的灵棚,放了供桌,用一方白纸写了:孙严严,三十三岁。各处门上贴了白对子,院门出了丧牌。
妗妗的殡葬十分隆重。那是庄乡们操办的。大成哥的殡号喊得天响:
屈死的魂哟,啊
灵起啊,啊
到阴间哟,啊
别忘仇哟,啊
朝西哟,啊
升天哟,啊
九
2014年清明节,我又去为我的姥爷、妗妗扫墓了。
一路春风,一路思索和怀念。
还是那个蝌蚪湾,水变得清澈了,泛着些许黄,满湾的绿荷,阳光浮在叶上笑着。
姥姥家承包了这湾。
看着蝌蚪湾我感慨万千。
“嘭嘭嘭”,棒槌声从那棵躺在水面上的柳树那儿悠悠传来,看去,有一位姑娘骑在树上挥动着一根棒槌一起一落地砸着水淋淋的红衣裳,像砸一团火,水星子四处溅开。溅荷叶上和水面上,荷叶在摇,水中荡起圈圈的涟漪。姑娘披散着浓发,穿件粉红色的半袖衫,绿色的瘦裤。我唤:“妹——”“哎——”“来——”“噢——”
她将棒槌卡到树杈上,双手按了树干,将身撑起,提起伸在水中的白白的胖腿往前一荡一荡,顺势将丰满的臀部往前一挪一挪,跳上岸来,唤声:“老林哥。”
胖妹妹长得不算高也不算矮,圆脸,闪亮的水汪汪的黑葡萄般的眼睛,嘴略微显得大一点儿,但大得恰到好处,由于唇的线条的鲜明和牙齿的洁白,使得她一张嘴笑时就意味着一种粗野的、清新的、单纯的美、那被阳光晒得略显粗糙的胖手,样样都流露出鲁西姑娘所特有的健壮和质朴。活脱脱一个当年的妗妗。
为改善生活,舅到湾中去给我钓鱼,如今他使的钓鱼工具现代化了:钓鱼竿是一节节用红绿玻璃丝缠的竹竿;钓鱼绳是化纤线;浮儿是一头红的羽翎儿;钓鱼钩是倒滑刺的钢钩。钓上来的鱼再不是白鲢,而是二斤多的大鲤鱼。
晚上姥姥又祭湾了,烧一堆火纸,插几支香。她跪在那儿不住地磕头。
我看到蝌蚪湾里映着繁星、明月和那燃烧着的火和香。
这儿比别处多一块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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