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座中等城市,四面环山。
前年修通了一条高速公路,接着通了高铁。
这里就是一个闷罐子,每年到了夏季就是不刮风,上街的人都像在蒸桑拿。有了一点儿风吹过来,城里很多人都在街上迎着,就像是在过节。没有了风,但街上的树木依旧青翠,各种花卉也是随之盛开。所以,这座城市的人都爱养花,阳台上是,广场上是,就连公共厕所里也是姹紫嫣红。所以,园艺师在这座城市很吃香,花店也很多,都在认真装扮着城市每一个角落,营造出美丽的格调。在电视台里,做花卉种植指导的节目很多,其中比较出名的就是刘学仁的父亲,大家都喊他刘大师。
刘学仁远没有刘大师出名,他就在市里研究院当一个文学所的副所长,算起来只是一个副处级。他当了十年副所长,与他同时期提拔的都已经升到全市各个单位的正处级,比他提拔晚的也成了他的上司。论水平,他的笔杆子在研究院能稳坐上第一把金交椅。论影响,他在全省都是响当当的,省里举办什么文艺理论研讨,他都会坐在比较显眼的位置上。有一度甚至盛传他要到省里当个什么官,后来就没有了消息。谁要是问他,他就是微笑着摇头。在全市,谁要是举办什么研讨会,必须要请到刘学仁。他出来规格就上来了,别看是个研究院的副所长,谁碍着他的面子都得请他。说起来,刘学仁岁数不大,也就是四十岁出头,正是得志之年。大家都私下猜测,他很早就当了副所长,怎么就十年变成死胎了呢。有些人猜测是与主管领导合不来,可恰恰研究院的院长是他邻居,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而且跟他父亲又是至交。这位研究院的院长姓黄,特别喜欢养花养草的,每个礼拜都跑来或者请刘大师到家切磋。刘大师对黄院长也是有求必应,黄院长爱养山茶花,觉得山茶花好看,也有香气。刘大师进来的时候,总见黄院长蹲在地上犯愁地看着山茶花软塌塌的根茎。刘大师对黄院长抱怨着解释着,山茶花不能浇水,浇多了就得烂了。黄院长每次都喃喃着,如今哪有不浇水的花呢。再说另外一个主管研究院的张领导,跟刘学仁是同班同学,都毕业于北师大汉语言文学专业,当年一起办校刊,挥毫潇洒于豪放婉约之间,两个人毕业都回到这座城市。于是人们疑惑了,刘学仁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尽了,为什么他就提拔不起来呢?
刘大师对儿子看得准,也下得去口。他对儿子说,什么也不要抱怨,就是你这个人太争强好胜了,就显你能耐。刘学仁不服,说,没有啊,我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刘大师说,你那客气就是争强好胜的最好表现,嘴上笑着,眼睛里都是鄙视。刘学仁对父亲刻薄的指责不以为然,那次父子俩不欢而散。刘大师对儿子说,都说牡丹是花中之王,可养花的人都不爱养牡丹,因为太娇贵,养不好就死了。刘学仁气不过,就指着阳台上的牡丹问父亲,你怎么能养得那么滋润呢?刘大师叹口气,我怎么养,我就是不理它,就这么晒着它,它自己就不那么招眼了。劉学仁不说话了,他从来都觉得自己说不过父亲。父亲总是爱拿自己的养花道理教训他,逼着他哑口无言。这次,刘学仁怼了父亲一句,我在您眼里就从来没有长大过。刘大师笑了笑,回答道,你从来没有长大,但你从来没有停止过成长。刘学仁觉得这句话意味深长,认为父亲不可能说出这样有哲理的话。后来他一查才知道,这是著名作家阿萨克拉克的墓志铭。他觉得自己小看了父亲,大师就是大师。阿萨克拉克是英国著名作家,奇怪了,刘学仁找不出父亲能知道这句话的原因。后来他内疚,自己确实太自负了,自己不知道的,父亲怎么就能因此不知道呢。
春天来了,而且忽然一夜的时间所有花都绽开了。
依旧没有风,这座城市的人都习以为常,没有风,花该开也开。
刘学仁上班,他每天早晨五点就起来了,坐在沙发上看书。老婆席华华开始不适应,说他是神经病,后来就习惯了。他看着窗外那一抹黛色,其实他在等待着天明。今天他写完了张领导的讲话,主要是对全市文化系统的一个动员报告。里边的很多话都是他想出来的,他觉得很惬意,尽管自己就是一个副所长,但他的观点能借张领导的讲话说出来。那就得层层传达贯彻他的思想,刘学仁总在这个时候特别兴奋。他是骑着自行车上下班,每次都有人看不惯这种举动,觉得他就是一个骑车时代的人。席华华生气地说,咱家是没有多少钱,但买一辆车的钱还是有的。刘学仁摇头,他就是一个隔断时代的人。别人开车,他一定是骑车。后来,他的车被人给砸了。再买,很快有人就卸了他的后车轱辘。他就开始骑共享单车,还专门骑那种红色的。他觉得自己就是父亲手里摆弄的牡丹,红色的最为昂贵。从他家骑到单位需要半个多小时,别人都堵塞在马路上,他就畅快地穿梭在车辆之间,自由而行。开始,门卫不让他骑进去,说再怎么着也是一级单位,不能由你就蹬自行车骑进来。后来,他较死理跟门卫争执。最后还是黄院长说情,才勉强放他进来,但必须推着车走。后来有好事者拍到他骑车进研究院的镜头,发到网上,成了一段轰动新闻,点击率很高,引得黄院长很不高兴。有天,市里张领导到研究院调研时对黄院长开玩笑地说,看到那段视频了,你们刘学仁真是一个宝儿啊。
刘学仁上班到了黄院长办公室交了那份讲话稿,他就戳在那等着什么。黄院长瞪了他一眼悻悻地说,你就走吧。刘学仁笑了笑走了,他忘了关门,黄院长在他身后喊着,懂得关门吗,不是在你家里。刘学仁听完这句话又返回来,对黄院长说,你可别做大的修改,我写这份讲话稿费了不少劲儿。黄院长沉着脸,你不是我的领导,你就是一个写稿的。不要以为领导让你写讲话稿,你就尾巴翘上了天。刘学仁就是这样,在任何会议上,不管哪位领导坐在那儿,他照样指点江山,高谈阔论。黄院长曾经警告过他,有屁回家放去,别在这臭嚷嚷。他每次给领导写的文章都不许做大的修改,往往弄得领导上不来下不去。可没办法,他写的东西就是才华横溢,警句遍纸,谁都得用他。对社会上找研究院的事,他还爱自作主张,有时他解决完了,领导才知道。在研究院他几次没提拔起来,他曾经悄悄问过黄院长为什么。黄院长没有回应。后来他追到厕所又问,黄院长不满地说,你问事能不能挑个地方?我前列腺不好知道吗?站在这小便需要时间知道吗?你在旁边一叨叨,我就解不出来,多痛苦啊。刘学仁就等到他小便完了再问,赶上黄院长解小便舒服了,告诉他,现如今是枪打出头鸟。谁装孙子装得巧妙,就能提升当爷爷,而总想充当爷爷的主,总会是孙子。黄院长提醒刘学仁的这句话很快就在院里传播,黄院长发火,刘学仁委屈。很快黄院长就调查清楚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大便隔间里蹲着三个人。那次,刘学仁自认为摸到了问题的症结,但他又不愿意为此去讨别人的喜欢,见了熟识的领导闭嘴不提升迁的事儿。那几个头头都表示对他的事会尽心尽力,嘱咐他少安毋躁。刘学仁没有感激涕零,表面上继续我行我素,见了头头们干脆梗着脖子,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却十分渴望尽快坐上所长的位置。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刘学仁准备走了,他晚上去看父亲。父亲这几天哮喘犯了,住进了医院,是对花粉过敏。但这次很厉害,一直在喘,好像喘不出来就会憋死。父亲昨天就仰天长叹,说一辈子摆弄花,最后非得让花给弄死!刘学仁发现所里的人都没有动,他就问,下班了怎么还不走啊?大家面面相觑,有一个人嗫嚅着说,现在谁都不下班,必须等天黑了,灯亮了才走。刘学仁不说话了,他知道这是给城里人看的。因为有一个人在报上写了一篇这里的大楼晚上亮着灯,就是我们的坐标导航。于是,现在这里的灯晚上必须亮着,表明是在继续工作,在引领着一种什么精神。夏天,天黑得晚,那也得等着天黑灯亮才能走。后来有的窗户就一直亮着灯,原来下班也不关。刘学仁刚要走,听到主管张领导的电话,让他到办公室来一趟。刘学仁很少到张领导的办公室,不是他不去,是一般人很少去。张领导在会上说过几次,我的办公室随便进,只要有事。刘学仁进去,看见张领导正拿红笔划着什么,他抬头对刘学仁说,你老实跟我说,我红笔划的是不是你写的?刘学仁看着,点着头。张领导生气地放下笔,说,你们院长就好瞎改,他把你那些好的想法都弄没有了。你回去,把你原稿给我拿来。刘学仁没有动,张领导问,我让你拿去你听见吗?刘学仁为难地说,我这不就把黄院长给得罪了吗。张领导拍着桌子,你小子不怕得罪我吗!刘学仁从书包里拿出来那份原稿递过去,张领导看了看,随意地问,听说你要走?刘学仁一愣,慌忙地问道,谁说的?张领导看着他,关切地问,无风不起浪,你想去哪儿呀?刘学仁一激灵,这么机密的事情,市里的张领导怎么会知道的呢?
二
席华华是一家医院的妇产科副主任,接生上很有一套,社会上都喊她接生娘娘。可命运就是捉弄人,席华华不能生育。于是,人们就说她把生孩子的好命都送给了别人。有一次刘学仁愤怒地对席华华喊着,你接生那么多孩子,也给我生一个呀!席华华的软肋就这么一截子攥在刘学仁手里,平常她怎么发泄火气,刘学仁这一句话就说哭了她。前不久,席华华接生了一个难产,在只能保大人的情况下,孩子大人都平安了。这个难产妇的丈夫是省城一家新媒体的总裁,公司是他一手创办起来的。这家新媒体又是全国著名网站的分站,客户众多,成了省城一扇人人都需要打开的窗户。
那天晚上,席华华拉着刘学仁去了一家有名的鱼馆,邀请方就是这家新媒体的总裁。三个人一起吃鱼。服务员端上来一个脸盘大的盘子,煮着一条鲢鱼,还有海参鲍鱼。总裁对刘学仁说,早就知道你这几年不容易,你的才华就像我们今天吃的鲢鱼,多好看,多肥硕,也得让人一點点吃了。最后吃得你只剩下鱼刺为止,然后像垃圾一样倒掉。刘学仁起初是不愿意跟席华华来吃饭的,他对席华华说,你接生你的,我干我的。席华华悻悻的,我干得风生水起,我不许你这么窝窝囊囊。他对席华华问,我怎么窝囊了,就是因为没有提拔我?席华华冷笑着,你在官场上混,不就是想混个官吗?刘学仁不说话了,这也是他的软肋。席华华没有说错,就像他说席华华生不出来孩子一样疼。他对总裁笑了笑,多少有些不屑,您什么意思?总裁直截了当地说,不是因为你爱人给我接生了胖小子,是我早有打算。你来省城,到我们新媒体公司当副总。现在的老总三个月就要走,委屈你到我这里来先当常务副总吧,三个月后就是老总。省城的房价很贵,我们只能在郊区给你买房子,九十平方。但我能给你买车,不超过三十万。刘学仁的心像是泥鳅那样,一动一蛹,他觉得人家是把他当成人物了。当了十年的副所长,他最喜欢的就是对方能真正地尊敬他,而不是因为他那个不起眼的职位。
其实刘学仁是省城的人,当初他大学毕业要去省城的,在一家报纸当编辑。但父亲执意要到这座城市里来,因为这座城市给了父亲一个大师的称号,让他成了著名的园林执掌。席华华也是渴望到省城,省城靠近大海,总能有风吹过来罩着身子舒服。他和总裁说话都是省城的话,很亲切动听。省城距离这座城市三百多公里,语言就隔着千重叠嶂。自己活活被焊死在这个位置上,他要求几次离开研究院,都被卡住。离开他,确实市领导的讲话就没有了亮色。起初,刘学仁升职的希望死了,在慢慢僵硬。总裁这番话在触摸着他的内心,刘学仁忧心地对总裁说,我是怕院里不放啊,我是文学所的副所长,又是大领导的文脉。总裁给他夹了一筷子鲢鱼脊背上的肉,新嫩新嫩的,像是一块刚煮熟的嫩豆腐,慢慢地说,辞职吧,你那里给的,我这都能给。你那里不能给的,我这里也能给。刘学仁笑了,我知道你能给我什么,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总裁看了看绷着脸的席华华,说,你爱人可以到省城的妇产科医院做主任,那家医院是我们新媒体的主要客户,我有话语权。席华华脸上顿时有了红晕。刘学仁说,你能兑现吗,现在条条框框这么多。总裁说,你一答应跟我见面,我就打电话跟医院说了,你爱人的接生水平在全省拿手指数能有几个呀。医院巴不得了,如今新媒体是最有前途的,医院也需要我们的关注啊!
刘学仁和席华华吃完晚饭回到家,席华华去洗澡,没一会儿就蹦出来,赤身裸体,恶狠狠地嚷着,你就不能为了我,其实也为了你,答应他们。在这里生活真没意思,没有一丝风吹着,都是一个模式地过日子。谁都不想变,谁都懒得动,给脖子上套块饼就能活着,也不懂转转。刘学仁看见席华华青白的身上流着水珠,水珠在她身上滚来滚去。刘学仁转移着视线,他觉得席华华在诱惑他,他说,我不是不想动,我是一个高级研究员,又是一个文学所的副所长。你说我辞职就辞职了,我就不是体制内的人了。席华华哼着鼻子,你就是让体制闹的,你就不知道人挪活树挪死的道理。刘学仁不在意地说,我知道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他那是报恩。我不想这么轻易得到,我还有我的尊严。席华华撇撇嘴说,我怎么听着有些醋味儿。刘学仁小心地叮嘱道,这件事得保密啊,我也害怕他,都因为这个世界骗子太多了。席华华又钻进卫生间,刘学仁听着哗哗的水声,欲望又冲出来。没有想到,席华华从卫生间出来,躺在床上就睡了。刘学仁觉得他身边滚过来一股水气,弥漫在他全身。刘学仁轻轻摇晃着席华华,席华华狠狠地说,你别理我!刘学仁在她耳边轻轻咬了一口,说,我不是也犹豫嘛。席华华突然翻过身,给了他一个结实的后背回敬他,说,我跟你结婚这么几年,你做事一直都在犹豫。
夜深了,刘学仁似睡非睡,他内心很纠结。虽然这座城市没有风,可是这个新媒体的总裁给他吹过来一缕清风。他闭上眼睛,席华华突然翻过身,紧盯着刘学仁眼睛,才注意到他的眼睑很厚,当遮掩住的时候,会感觉他还在注视着你。席华华有些心酸,觉得跟了这么一个男人没有意思。一早,总裁突然打来电话,问刘学仁,想得怎么樣?刘学仁笑了笑,矜持地说,我需要考虑一下,辞职不是一句话就能办的事。对方哈哈大笑地说,辞职就是看你的决心,而不是领导的决心。刘学仁盯了一句,你千万不要因为我爱人给你们接生就知恩图报。总裁笑了,我看了你的很多文章,也掂量了你的分量。我是做生意的,不做赔本的买卖。
刘学仁没有想到他的事情居然被市里张领导知道了,当事人只有三个人,他和席华华以及那位总裁。究竟谁是犹大,他骑车在街上走着,觉得闷闷的,觉得后脊梁骨生寒,真是无风也起三尺浪。他刚到所里就接到电话,去一趟黄院长办公室。单位的走廊很狭长,总是拐来拐去看不见一条直路。据说设计方就是想让大家小心翼翼地走,因为很有可能突然遇到谁当面走过来难堪。刘学仁每次走这条路都要透过窗户看外边的山,山似乎距离很近,触手可摸。天阴的时候看不到阳光,因为都让山遮拦了。走到尽头就是院长办公室,他刚拐去就看见黄院长在那儿站着等他。黄院长很高,要比刘学仁高一头,每次刘学仁都得仰望着黄院长。两个人站在窗户前说着话,刘学仁很奇怪为什么不让他进去。他知道一准是因为昨天写张领导那份讲话稿的缘故,黄院长肯定是挨了张领导的骂,要朝他撒。他也习惯了,没有想到黄院长却只字不提,轻轻说了一句,有人举报你呀。刘学仁一愣,这么几年很少有人举报他,因为他十年都没有提拔,反而引起同情。谁要是拿他下刀就是欺负弱者,会遭恨的。黄院长说,你跟市图书馆要了一千多块钱的书,而且限期让人家送给你。刘学仁愕然,脱口骂了一句街。黄院长陡地阴沉着脸,问,你骂谁呢?刘学仁气哼哼地说,那是市图书馆要下架的书,准备放库房了。我是借看的,借条都有。我限什么期,我是跟市图书馆说好三个月必还的。黄院长摆摆手,你可以解释,但你也不能骂人呀。刘学仁没有说话只是运着气。黄院长说,那你也是有问题,你还是利用你的权力。你换一个平常人试试,看市图书馆给不给。刘学仁悻悻地说,我一个小副所长有什么权力。黄院长说,举报信写给了我,也写给了市纪委和张领导,要求严肃处理你。刘学仁扑哧笑了,吓了黄院长一跳。黄院长说,你笑什么?刘学仁问,打算怎么严肃处理我呀?黄院长皱着眉头,本来要准备提拔你当所长的,你就再次歇会儿吧。刘学仁不解地问,我这不都解释清楚了吗。黄院长说,那是你的解释,这得组织去调查吧。刘学仁说,等组织上给我调查清楚了,我就成黄花菜了。他突然想起来以前的两次提拔,都会有人精准算好时间写他的举报信,于是顺理成章地搁置自己。刘学仁突然内心很苦,甚至是疼。他真的没有几个亲近的人,找不到能诉说的对象。回家跟席华华不能说,得把他烦死。有时候能跟父亲叨叨几句,父亲总是用养花来开导他。说花卉不会嫉妒,但是它有比嫉妒更可怕的本能,那就是生存本能,它们会相互抑制别的花卉生存,为自己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
黄院长问,你能知道谁举报你吗,而且掌握的情况总是八九不离十。市图书馆借给你的书目都有,我一看就知道是你小子喜欢的。刘学仁摇头,黄院长叹口气,你连举报你的人都猜不出来,是不是你的悲哀啊。或许这个人还是你的哥们儿,你们一起喝酒吃菜,或者一起上山玩耍呢。刘学仁使劲儿想,也想不出所以然。黄院长转身走了,他背对着刘学仁大声地说,跟你父亲说说,我想要一盆紫睡莲,每年只开七天的花。他答应给我,这都大半年了没动静。刘学仁说,你养盆开七天的花干什么?
黄院长回过头,慢吞吞地说,那才金贵呢。
三
春天没有风,所有女孩子的裙子都飘不起来,懒洋洋的。
刘学仁喜欢外边晾衣服的风景,所有衣服在风中飘荡着,像是一群人在飞翔。可现在衣服都规规矩矩戳在那儿,像是人在上吊后垂直在那里等着收尸。家门口路上的杨树很多,风刮起来树叶会响动。刘学仁爱听树叶响动的声音,他觉得有韵律,尤其是晚上,哗哗的如海浪般一起一伏。有次,刘学仁突然半夜爬起来,端着录音机去把风刮树叶的效果录下来,然后在他的文章里去渲染那意境。单位有些女同事喜欢刘学仁这种痴迷感,有几个人甚至会跟他在树林里到处游逛,当然是在风中。如果是黄昏,太阳还没完全褪色的时候,风又不大不小,树叶里的声响又比较适中的刹那,刘学仁会跳舞,那几个女同事也跳。这时,刘学仁看女学生的腿最为惬意,因为旋转,那一条条秀腿会在夕阳中茁壮成长。为这事,黄院长找他批评,说,你大小也是一个所长了,说话办事得规规矩矩,这影响有多不好啊。刘学仁怔了半天才问,我有什么不规矩的?黄院长说,你吃饱撑的跑去录风干什么,神经啊。刘学仁说了一句,我喜欢呀。黄院长变了脸,批了一顿刘学仁不懂政治,甚至说到了不懂得维稳这样的话。刘学仁不管那个,去年秋天那次,又是一个黄昏,风又不大不小地刮起来。刘学仁下班,在单位前面的广场上情不自禁地跳起舞,单位的姑娘们也跟着跳。黄院长走过来看着刘学仁,刘学仁满不在乎地继续跳,单位的姑娘们都蔫溜溜地走了,就剩下刘学仁自己跳得很陶醉。
今年春天没有风吹来,每天,刘学仁起床除了看书就是看天气预报,电视屏幕里那个女孩子总是笑眯眯地说,今天风力一二级,说得那么幸福。刘学仁就会极度失望,没有风,那还算是春天吗。他骑着自行车就奔了常去的望风台,在官场上久了,就如同抽上了咖啡因,对官位追逐的瘾头随着越来越大,以至不能自持。刘学仁在等待中发现自己的人格发生变化,文章越写越官样,处理事儿越来越圆滑,对领导越来越爱挑好听的说。他苦恼至极,于是话越说越少,白头发越来越多。父亲看出他的心思,说,你在单位待的时间太长了,在温室里生长的花朵,经历不住外面风雨的摧残。花跟人一样要多经历些风雨,老是被保护得很好,很难适应外面的生活。
突然刮风了,风势很强。
刘学仁一场兴奋,他骑到了望风台,发现已经有不少人了。这里能俯瞰整个城市,这时候突然云彩之间露出一条缝隙,泻下来一缕难得的灿烂阳光。他站在那儿沐浴着暮风,清爽爽的。云层越来越厚,好像压在他头顶。瞬间,他看到整个城市被沉浸在一片金色里,别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看见一个留长发的小伙子把手伸进女孩子的上衣,女孩子在呻吟。刘学仁的血在沸腾,他下身在挺拔。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跟席华华做爱了,最后那次是跟省城的总裁喝完酒后回来,席华华洗完澡那次。因为席华华太亢奋了,一直在跟他憧憬去省城后的美好生活。风就跟变魔术一样,骤然停了,就像是谁按了风扇的开关。他下山了,觉得没有风真难受,浑身湿漉漉的。他骑的是共享单车,扔到路边,打了一辆出租车。司机见他浑身是汗要开空调,被刘学仁拦住说不用了。
天很热的时候,刘学仁从不开空调,换句话,虽然空调是供冷热风的,但他只在冬天开热风。席华华对他的举动很愤然,说你不开空调是典型的自闭心理。刘学仁觉得空调出来的风是人工的,不是自然的,他无法接受。席华华说风本身就是制造出来的,你渴望风就是渴望交流。风就是交流出来的产物,空调不过是让人加工了一下。刘学仁依旧不理会,很热的时候他就靠洗澡消暑。他甚至在床头放把扇子,睡不着就扇扇。席华华嘲笑他,你应该去出家,你不配享受现在的物质生活。席华华打来电话,说接了一个大手术,晚上不回家吃饭了。刘学仁在家附近找到一家小酒馆,他看见研究院办公室的小董在那儿正自饮自斟。小董就住在他家楼下,没有结婚,一直在找对象,但找不到他满意的。他经常在这里和小董见面聊天,小董见到他很开心,说,今晚我请客,你到前面去买两个烧猪脚,特别好吃呢。他走到前面才看清楚,原先那个熟悉的老大爷不在了,换成了一个很清秀的女孩儿。他以前没有见过,因为偶尔这个女孩子也出来卖过烧猪脚。刘学仁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女孩儿随意看了看他,转过脸也不跟他搭话。有人走过来喊着女孩儿的名字叫奈奈。刘学仁笑了,因为听着像奶奶。他随口说了一句玩笑,女孩儿挖他一眼,那脸粉红粉红的如牡丹。他回来,小董已经给他斟满了酒,酒很香。小董突然伸过来脑袋神秘地说,知道吗,李院长三个小时以前突然出了车祸,现在几乎成了植物人。刘学仁脑袋嗡的一下,李院长是研究院的副院长,也是他的主管院长。还有两年就退休了。小董喝了一口酒,狡黠地说,你的机会不就来了。刘学仁知道小董和李院长关系不好,两个人吵了一次架,都瞪着大眼珠,舞着拳头吼叫。吵完架,李院长就气得进了医院,说是让小董气的。后来小董做了四次诚恳的检查才肯放过,李院长再上班,依旧对小董不依不饶。小董说,我刚从医院回来,大夫说他不会醒过来了。刘学仁跟李院长也是面和心不和,他甚至怀疑举报自己的人就是李院长。因为他曾经提醒过李院长,李院长写的文章里有一段是抄袭的,抄袭的就是他在北师大上学时一个同窗的文章。李院长不服,让刘学仁拿出证据,最后逼得刘学仁拿出来同窗发表的文章原稿,而且都用红笔描出怎么抄的。李院长脸色涨红,在那儿不断喘着粗气。后来,李院长咄咄逼人地问他,这件事你跟谁说过?刘学仁很恼火,回敬了他一句,我为什么要跟别人说,你知道不就得了吗。小董咀嚼着烧猪脚,满牙齿都是油,跟刘学仁说,你现在有两个竞争所长的对手,一个是社会所的钱副所长,一个是市文联理论研究室的卢学超。刘学仁没有说话,小董笑着,今天是不是黄院长跟你谈话了?刘学仁点点头,小董狡黠着,不就是那点儿破书吗,不至于影响你的仕途。刘学仁惊讶地看着,说,你也知道这件事吗?小董说,我听见李院长跟别人说的,反正是在厕所听的。说完,小董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呛出来。刘学仁啃烧猪脚,吃不出什么滋味,看到剩下的白骨头有些恐惧。
当刘学仁如热锅上的蚂蚁时,北京一家大报纸邀请他去参加一个有关文创理论问题的研讨会,会议日程三天。黄院长迅速就批了,院里所长们因私事外出一般都是不准的。可黄院长批完了以后还笑了笑,对他说,你借市图书馆书的问题,有关部门也调查过,还没有最后的结论。但有一条是肯定的,你是所长,毕竟运用了你的权力。刘学仁很气闷,但又无法再说什么。黄院长感叹地说,李院长昏迷不醒,你是不是看看去。现在院里去的人很少,也让我心寒呀。人在权力在,人走影响无。刘学仁走时说了一句话,我父亲让我告诉你,你的紫睡莲开花可能要早,凋谢也会早。黄院长点了点头,笑著回答,哪怕开两天我都高兴,起码花开了。小董找到他劝他别去北京,怕他一走人家好抄了他的后路。一向做事利落的刘学仁犹豫了,这是他第一次这么举棋不定,因为他不想放弃进京开会这个机会。在这座城市里,能进北京开这么一个会是极为少见的,也是他地位的一种显示。况且,他开会的消息在院里成为美谈了,因为等待提拔而不去,会让人耻笑,这比杀他都可怕。刘学仁有个犟脾气就是遇事从不和别人商量,包括和席华华,一向都是他自己拍板定。
他想出一计,晚上到院里负责组织的张院长家。张院长如果不让他去就意味着自己提拔有戏,若让他去就预示着无望。敲开门,张院长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刘学仁俯身端详,见张院长的脸憔悴得如一张老树皮,皱巴巴的,颧骨高挺着,支撑着整个脸面。算起来,张院长比他大不了几岁,但这几年迅速衰老。当年在北师大时,张院长上台朗诵高尔基的《海燕》,显得那么青春肆意,气势磅礴,赢得满堂的彩。张院长睁开眼,慢悠悠地说,我刚才竟然睡了一觉,太难得了,现在一直失眠呢。半年前,张院长找到刘学仁,悄悄地说,你跟席华华说,看医院心理科有没有贴近的人,我失眠很厉害。后来,刘学仁跟席华华说,席华华说,什么失眠,那就是抑郁症。刘学仁紧张地对席华华摆着手,你可千万别说人家抑郁症,传出去他政治生涯算完了。后来,席华华带着心理大夫跟张院长在一家茶社坐了一会儿,心理医生当面诊断是轻度的抑郁症,但必须吃药。每次都是刘学仁给张院长秘密带药来,都是什么黛力新和百忧解。在传说张院长要提拔到另一座城市当副书记的时候,张院长果断不让刘学仁再带药,说,睡好了,这些药就不用了。风声过后,张院长没有动,也就没有再跟刘学仁提带药的事。依旧是小董传递给他信息,说,因为传言他临走时安插一些人在各个要害部门,以防止自己走后遭到冷遇,省里主要领导听说后很是恼火。
刘学仁说,我准备明天去北京。张院长笑了笑,你很有出息,还有北师大的文风。我是不行了,就如同一辆汽车报废了。刘学仁说,你是组织院长,掌握着生杀大权,怎么就报废了呢。张院长坐起来,在屋里溜达着,说,我树敌太多,谁都觉得我是拿刀的,其实我就是一个剁馅儿的。我也不会养鸟养花什么的,对写字画画的又一窍不通。想当初咱俩在北师大的时候,我比你能写吧。现在我想写一篇散文,写出来的都是报告。你说,我废了吧。我去省城开会,天凉了,想去商场买一件衣服。付账时人家要我支付宝,或者微信。我不会,刷卡也不行,我口袋里有一张公务卡。但不敢花,花了就算是违纪。最后我用的是人民币,人家看我就跟看外星人一样。刘学仁笑着,张院长说,我回来跟你嫂子说,你嫂子说我就是一个废物。两个人一句冷一句热地聊着,刘学仁看见阳台上摆着一盆仙人掌,就说,这个还需要养吗,都是刺儿。张院长说,不养就是最好的,要我养非死不可。刘学仁说起李院长,张院长摆摆手,说,你跟我别说官场这些人,我们说什么都不好。上次,我在食堂吃饭,我说了一句秘书小欧裙子漂亮。几分钟后就听到要准备提拔她的消息,也有别的女人穿上她那样的裙子在我跟前转,这不开玩笑吗。说着说着,张院长突然很激动,甚至连泪水都在眼眶打转转,弄得刘学仁不知所措。他知道张院长不会为自己肯透一点点儿口风,只好悻悻地告别。张院长给他一袋普洱茶,说是捎给同学韩树起。刘学仁接过来,说,这小子是特别爱喝普洱。张院长拍了拍他,我知道他看中你,是你在北京的重要引线!
四
刘学仁回到自己家里已经快半夜了,席华华正为他收拾东西,牙刷香皂卫生纸刮胡子刀什么的,那卫生纸裁得一截一截的,叠得整整齐齐,提兜儿让她塞得满满当当。席华华有洁癖,每次刘学仁上厕所,席华华都要再刷一遍。刘学仁的内裤和袜子从来都是一天一洗,而且逼着他自己洗。自从省城那家新媒体总裁说了那事后,席华华有了变化,那就是开始对刘学仁放松了。给他做早点,这在以前都是刘学仁的活儿。说来,席华华跟刘学仁谈恋爱,是张院长撮合的。张院长老婆生孩子就是席华华接生的,本来孩子是没戏了,让席华华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张院长感激她,就强迫刘学仁上位。刘学仁不是很喜欢席华华,觉得她身上的皮肤虽然白嫩细腻,可五官长得有点儿粗糙。关键是席华华生活得很实际,他本人总想有点儿小资情调,每次都让席华华破坏得很彻底。两人就这么稀里糊涂结了婚,刘学仁对席华华一般,后来席华华恼火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你碍着张院长的面子,怕耽误了你提拔的前程。刘学仁矢口否认,可有了点功名以后,才发现自己确实没爱过她。可为了官场的名誉,他表面上海誓山盟,导致席华华被蒙蔽,开始沉湎于温馨之中。灯熄灭了,刘学仁怎么也睡不着,身子碾得床吱吱乱响。席华华跟他叨叨的是总裁给她打电话了,问你想得怎么样。刘学仁想的是李院长出车祸,在提拔他的时候不会有人投反对票了,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升迁机会,错过了,又得等上好几年才行。从小董说的三个人选看,白所长平庸,卢学超文笔不错,但没有任何背景,做人又比较木讷。他想来想去,就自己合适。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没有意思,怎么这样热衷一个所长的职位。父亲跟他说过,凡是花长出来高人一头的,结果都先耷拉着脑袋。比如蜀葵,蹿得很快,一斤才三十多块钱。
窗外的月光很暗,云彩在周围不断飘动着。席华华抽冷子问,你到底是答应不答应呀,给人家一个准话。她从暗中说话的声音很硬,把刘学仁吓了一跳,忙问,你还没有睡啊?席华华慵懒地说,你不是也没睡吗。刘学仁找个借口,说在张院长家喝普洱喝多了,有些兴奋。他把手顺进席华华的被窝里,如鱼一样游动着。席华华猛然掀开他被子顺溜钻了进去,叫刘学仁吃惊的是她竟然赤身裸体。每一次做这种事儿时,刘学仁都要求席华华脱得精光,而席华华都不是很情愿,觉得怪不好意思。因为刘学仁总爱亮开灯,像是欣赏油画般地欣赏她的裸体,看得她发毛。两人做完了事,刘学仁想睡觉了,他还迷迷糊糊地听席华华讲,到北京有好看的风衣别忘了给她买回一件……刘学仁没好气地说,咱们这没有风,买风衣干什么?席华华笑着,我们到了省城就有风了,在海边上散步,还刮海风呢。
走出北京站,刘学仁身上发凉,虽到了春季,可北京比家乡冷多了,冻得人骨头疼。北京现代化大都市的气派,四周的高楼就像大山盘旋在周围,使他觉察出自己所待的那座城市太寒酸。他按着会议通知的指示,坐地铁到西直门下。车厢里很拥挤,他就像贴相片般地戳在那儿,窒息得喘不过气。出了地铁,走一百多米就到了国务院二招。他知道,像这样的会议规模在自己那座城市得派高级轿车去接,可在北京,他这样的副处级干部拿笤帚街上随便扫。他能参加会,正如张院长所说,是因韩树起。他在北京一家大报纸当副总编,让他得此发表了几篇大块的文章。他好不容易在某房间找到接待人,接待人正在举着手机打电话,满嘴京片子,正侃着怎么对付美国签证的事情。对方估计是一个女人,因为接待人说话的姿态很是暧昧。刘学仁耐心等他侃尽了兴,他想也可能就这主儿还是位正处级。他被安排在三号楼住,接待人告诉他,会议明天才开,就一天,剩下一天是参观。刘学仁急切地问,回程的票能给买吗?接待人瞥了一眼刘学仁,说,你自己买呀。刘学仁再问,今天我吃饭怎么安排?接待人不耐烦地掏出几张饭票,说,外地的就你一个人,自己到饭堂吃吧,明天随会议一起吃。我就不陪你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接待人又拨起电话,出房门时,他听到接待人开始侃美国十年签就是一个幌子,你能去几次呀。
到了饭堂,发现吃的是自助餐。刘学仁顺着菜盘夹着菜,菜桌前站着服务员,用眼铆着他,刘学仁怯怯地夹了一小点儿。刘学仁觉得人家没有瞧不起他,是自己心理作祟。偌大的饭桌坐着孤独的自己,刘学仁骂韩树起也不来见见自己。想当初在北师大一个屋住着,上下铺,天热时都光着腚,底下长几根毛都知道一清二楚。那时候,他和韩树起跟张院长吃喝不分,还都喜欢小资一下,喝个咖啡,甚至一起讨论哪个女同学最漂亮。北师大在新街口,背靠着小西天。三个人还一起遛到电影资料馆看电影,尽管电影票很貴。吃了几口,刘学仁一想人家韩树起对自己够意思的了,就那几篇文章,使刘学仁的名字在自己城市光辉了许久。这时,一大帮人进来,桌子上一下子热闹起来。他问旁边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人,你们这是开着什么会?那人回答,全国省市医药局长会。刘学仁觉出对方挺随和,就来了兴趣问,你是哪个省的呀?那人笑着说出一个省名。刘学仁好奇地问,你是局长?那人乐了,点点头,还给刘学仁端来一碗小米粥,说,这个粥不错,很有营养。刘学仁脸有些红,低下头闷头吃饭。省里的局长就意味着是自己那座城市的市长,可自己只能算是个区区的副处级。刘学仁菜盘子里的东西不多了,他不好意思再站起来去夹,旁边那位局长看出他的羞涩,端起他的盘子,给他堆得满满的搁在他面前,刘学仁感动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在院机关食堂吃饭,黄院长都是下边人给他端菜盛饭。每次吃完饭,都会有人给他洗碗。谁看见都觉得很正常,因为上一届院长也是这样的。
北京的春天很短,外边的树木稍微有一抹青绿。
刘学仁难得这么清闲,他本想给韩树起打个电话,后来又觉得自己撑不住劲儿。下午没事儿,他洗了个澡,睡了一会儿不觉一激灵醒了。他恍惚看见李院长站在跟前,一脸的兴奋,说我醒过来了。刘学仁心脏在蹦,他上北京前想去看看李院长,走到了医院门口又缩回去。他怕别人看见自己去探望有非议,什么黄鼠狼给鸡拜年之类。他觉得自己很猥琐,一点儿鲜活的动力都没有,好像被什么异化了。他看着天花板,觉得太低显得压得慌,一骨碌起来。心里不踏实,又惦念着提拔的事儿。他觉得自己就是捻捻转,总恨不得有人抽他才能动。他烦燥了就走出二招的门,门口是个鸟市,什么样的鸟都有。在往前走就是一条卖旧物的街,显得很热闹。有卖鸟食罐的,一个个小巧玲珑。还有摆毛主席语录的,卖十五块钱四十块钱。他家的箱子里还有一大摞,崭新的,是当年他父亲不经意留下的。刘学仁有些想不通,像国务院二招这样神圣的地方怎么会允许这么多杂七杂八的市场存在。在他那座城市的市政府门口连个卖冰棍儿的都不让待,有一个卖报摊还给清理走了。
五
晚上吃饭是涮羊肉,每人面前摆一个小酒精锅,桌上放满了鲜嫩的羊肉片,薄得像一层纸,还戳着几瓶啤酒。那位局长主动挨在他身边,问他是哪儿的,刘学仁有些自卑地说出自己的城市。那位还把刘学仁所待的那个省的局长喊来,说,见见你的老乡。老家的省局长一来,连说了几个市长的名字,问刘学仁认识吗?刘学仁惭愧地说,我认识人家,人家不认识我。省局长听罢忙热情地拿出名片来,递给刘学仁,说,以后你跟他们提我,他们谁都得老老实实地对你。知道为什么吗,你们那儿的医药都是我批供应的。说完,他先自己呵呵笑,接着三个人哈哈一乐,推杯换盏,刘学仁又激动了老半天。老家的省局长对那位局长说,现在晚上还能让喝啤酒,已经很不简单了。那位局长说,京城就是京城。两个人开始说医药方面的价格问题,刘学仁插不上话就闪开了。
回到房间,刘学仁还回味着刚才吃饭的情景。在他那座城市,市长们虽然也是省局长级,可架子都不小,看个什么演出,观众都坐齐了,得等上老半天,他们才会从贵宾室里集体走出来,在音乐声中朝观众挥挥手,有模有样。有一回开座谈会,刘学仁无意中坐在一位市委副书记旁边,两人因为一篇讲话稿打过交道,正闲谈,被黄院长一个眼神叫出去训斥他,说那是你屁股该坐的地方吗?刘学仁不服,说这又不是梁山泊英雄好汉排座次,有什么不可以的?但说归说,等他进去,只好悄然坐在旮旯,市委副书记喊了喊他,他也只是简单笑笑。一直到开完会,市委副书记的旁边没人再敢坐。他曾经私下跟张院长说,过去周总理去北京人艺看戏,照合影的时候就站在后面,那些演员也觉得很正常。张院长说,现在不行了,都事先安排好座位图,按照级别排。同一级就按照提拔的先后排,不这样不行啊。刘学仁问,为什么?张院长笑了笑,说,约定俗成。刘学仁开玩笑,那你是不是每次都在黄院长前面呀?张院长笑了,我站在哪儿都行,很多不是以我意志为转移的。刘学仁躺在床上无聊地看电视,突然手机声响起,他看号码陌生以为打错了,就没接,可电话铃很执着。刘学仁揽过话筒,一个女人的声音有些耳熟。是刘先生吗?晚上到我这儿吃饭吧?我在凯莱饭店八楼805房间。刘学仁有些紧张,他听别人说,有女人常住高级宾馆,打电话约男人留宿就是陷阱。他紧张,在官场上跃跃欲试要提拔的人,都会格外小心在哪条阴沟里会翻船,往往一个疏忽就会前功尽弃。他忙说,我是个正派人。对方一本正经地說,你别误会,我绝不会勾引你的,这是公司办公室的电话……对方没说完就咯咯笑起来,像是摇响了万粒金铃。刘学仁一下子想不起是谁,不知说什么好。对方的声音放纵起来,说,我是于冰啊。
刘学仁一听这名字,浑身就软了。
于冰比他小三级,也是学中文的。刘学仁是北师大文学刊物的业余编辑,于冰是在投稿中和他一见钟情,坠入情网。那时北师大对同学之间谈恋爱卡得很紧,一旦发现,毕业分配时哪儿远哪儿苦往哪儿分。刘学仁是党员,书记找他谈了一次话以后,刘学仁当机立断,在一个周末找于冰含泪吻别,连说自己是个废物,不值得她爱。出乎他的意料,于冰听罢也不多说一句话便一笑了之。韩树起骂刘学仁是个混蛋,说,你以为你是谁呀,不就是一个小城市的老百姓吗,你父亲不就是一个养花的花匠吗。张院长当时出面支持刘学仁,只是说,你现在离开她是为了她的幸福,她是谁,你是谁呀。两个人的讲话其实都如出一辙,就是你刘学仁狗屁不是,门不当户不对。后来刘学仁听校里传闻,让他愕然,那就是于冰又和他的另一位同学打得火热,形影不离,这同学就是如今报纸理论部的主任韩树起。两人都是北京来的,那同样的京片子语系自然填补了双方的寂寞。没多久,韩树起自杀未遂,弄得整个北师大的舆论都不得安生,其原因是于冰无缘无故甩了他。刘学仁毕业时,于冰曾找他谈过一次话,留下一句让刘学仁一辈子不会忘记的话,你是我第一个深吻的男人。多少年以后,刘学仁偶然听韩树起讲,于冰结了一次婚,又离婚,带着个男孩子。后来,刘学仁几次问韩树起于冰的情况,惹恼了韩树起,说,我都忘掉她了,你还惦记个屁呀。刘学仁毕业回来以后,就跟席华华了,于冰成了他一个始终不结疤的痛。这次到北京,他总期待着那有一些邂逅,当然他知道这就是痴人说梦。
天色有些晚了,北京的街头依然在灿烂。只是风拍到脸上像是小刀子在割。刘学仁出门打车,拦了几辆都未理睬他。刘学仁怀疑,司机们是不是有特异功能,知道他是一个外地小城市的人。气愤中,一辆车停在他的面前。车上,刘学仁有意识地说着普通话,怕人家瞧不起他,而且两眼紧盯着车表,司机皱着眉,你再看该多少钱还是多少钱。刘学仁羞涩,因为在他那座城市乘出租车都会看表的,因为司机总是在跳表。窗外高大的建筑物五彩缤纷,把马路映衬得也斑斓起来,他有好多年没有来北京了,这次来有一种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车到了凯莱饭店,他走进金碧辉煌的大厅,一个穿白长裙的少女悠闲地弹着钢琴。黄头发的外国人三三两两地聊天,两台镶满玻璃的电梯时上时下,让他有些晕眩,便暗自嘲笑自己,怎么这样见不得世面。他埋怨于冰,到了你家门口了,也不下来接一下,怎么北京人都显得这么臭大气。光看见电梯上来下去的,刘学仁没找到门,就轻轻走了上去。小心翼翼推开于冰的办公室,见她正打电话。她朝刘学仁潇洒地摆摆手,示意他坐下,那姿势很风情。刘学仁坐在沙发上,有时间欣赏于冰。十多年没见,还是那模样,时代把女人都变得青春永驻,她脸上皮肤白皙皙的,化了一点妆,口红恰当地点缀出女人的魅力。于冰虽然穿着简单,但都是名牌,周身透着华贵。因为她的前胸很有突起感,属于拔地而起。那腰部收缩得恰到好处,承上启下。臀部接连着两条长腿,每一块肌肉都在尽可能地显示女人的魅力。她的脊沟陷得深,肩胛骨突出,富于骨感宛如一只蝴蝶扬起双翼。刘学仁想起席华华,天天忙接生,白头发已经在两鬓伸出,眼角的皱纹也在像刀刻的一般凹着,腰也悄悄肥了一扎。
于冰嫣然一笑说,佛说我们今天会相见,结果就见了。刘学仁才发现在书架上有一尊观音的佛像,前面点着一支香,冉冉生着烟火。于冰说,你来是韩树起告诉我的。听说你当官了?于冰有些疲惫地坐在他对面的真皮沙发上,一条长腿随意地翘上来,高跟皮鞋也不穿上,在脚上晃晃荡荡,脚趾头的红色很炽烈。刘学仁说,什么当官了,就是一个小所长,充其量九品。于冰站起来,随手拧开咖啡壶的开关,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对仕途还是那么热衷?刘学仁突然有些不舒服,他不习惯别人对他指指点点的,那一股子桀骜不驯的劲头在身上急速蔓延着。于冰说,没能请你吃饭,喝点咖啡吧,我从巴西带回来的,味道很纯正。刘学仁没说话,他觉得不自在。到北京仅一天时间,就把他的情绪搞得乱七八糟。于冰根本不注意刘学仁的细微变化,只是盯着咖啡壶。不一会儿香味儿淌出来,她忙趁热倒出来,给刘学仁端到面前,说,十几年没见面了,你变化不大,就是不如过去热闹了,有些一本正经。于冰坐在刘学仁旁边,挨得很紧,以至于使他感受到于冰丰满的臀部。不知她洒的什么香水儿,刘学仁从来没闻过,刺激得喉咙发紧。刘学仁觉得怎么也得说句话,就问,这个公司是你办的?于冰随口答道,算是吧。刘学仁追问,还是一个人过吗?于冰闻听扑哧笑了,说,你的思想还是那么传统,在北京已经没人提这样的问题了。她终于发现刘学仁很尴尬,忙收拢住笑容连声说,对不起,如果我说话伤了你,别介意啊。那咱换一个话题,说实话,你这个研究院的小所长挣多少钱?在刘学仁那座城市,很少有人问你挣了多少钱,因为都差不多。刘学仁在一次会上说过,可能我们挣得都差不多,才使得我们没有了动力。
有一扇窗户没有关好,被风吹得叮当作响。
刘学仁说,二十多万吧,其中有我爱人的不少。于冰语塞了,刘学仁除了工资以外,没有什么额外收入。有时发表些文章,稿费寄来,拿回家的是少数,大部分都在院里请客发红包了。席华华的病人倒是常有送礼的,都被她拒绝了,为了刘学仁的清廉名声。于冰一怔,脸上的表情很惊讶,手悄悄地攥住刘学仁的手。她呆呆地望着刘学仁,半天没言声。这时,电话铃声响起,于冰接电话,寒暄的都是生意的事儿。刚撂下电话,没说上几句话,电话又顶上来,照旧是另一笔买卖。两个小时内,电话铃声总是不断,偶尔也有谈生活的,显然对方是男士,看着于冰支支吾吾的神态,刘学仁屁股底下好像撒了无数粒钉子。刘学仁喝了几口咖啡,觉得太苦,他站起来,无论如何得走了。于冰一边接电话,一边用手使劲儿拽住他。其实也有女人喜欢刘学仁,比如市图书馆的一个副馆长,比于冰要漂亮。给他书的就是这个女人,而且挑选的书目都是刘学仁的痒痒处。但刘学仁没有过界,这个女人是单身,写得一手好字。刘学仁的理论就是不是不动心,是官场上的忌讳。他猜想过,给自己写举报的一定是这个女人的倾慕者,而且屡屡得不到手。有关举报他的事,他没有跟这个女人说。他去北京前跟这个女人打过电话问,你想买什么?这个女人笑着说,你去燕莎啊,给我买一条红色的皮裤。撂下手机,刘学仁就接到了这个女人发来燕莎女皮裤的照片,确实很鲜艳。终于等于冰敷衍完对方,于冰关上手机说,我天天就这样应付生活,很疲惫,也很空虚。我把我完全暴露给你了。于冰把刘学仁拉进自己胸前,目光直视他喃喃道,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忘记你啊。刘学仁的心都快堵到嗓子眼儿,连眼球都哆嗦。在担任文学所副所长的日子里,他警告自己不可沾女色。因为对这事儿,研究院所有的头头们都极为厌恶。更主要的是,这事在城里传播速度得很快。有一次,一个刚分配报社的女记者采访他,约他在一家讲究的咖啡厅坐坐。刘学仁犹豫了许久,勉强去了,捂得很严实。在一个角落,只与女记者谈了十几分鐘,连杯咖啡都没有喝完就匆匆走了。没过半个小时,市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他被黄院长叫去好一通批,说哪儿不行,非跑到那鬼地方去!
于冰送刘学仁下电梯,从透明的电梯里能看见大厅的一切。刘学仁的感觉是整个身子往下沉,他那次觉得自己沉下去的时候特别像是站在望风台上,哪怕没有风,也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感觉。于冰问他,我能帮你点儿什么?给你些买卖做?现在完全靠当官,是最没意思的。眼下司局级辞职经商的越来越多了,官的吸引力已所剩无几。知道吗,韩树起准备跟我干公司了。刘学仁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韩树起当年恨于冰恨得咬牙切齿的,怎么两人又搞到一起了呢。刘学仁咂着牙花子,说,真不可思议,你害得他差点儿跳楼。于冰笑着,世界就这么变来变去的。刘学仁疑惑,说,我看他干得挺欢实的,这个会就是他主持,张罗着全国大腕来商讨文创啊。于冰拍了拍刘学仁肩膀,特别像是黄院长拍他的架势。她说,现在一心做官的不多了,像有钱的男人一样,身边有多少女人都是个谜。刘学仁说,报社领导要是知道了他经商,他不得吃不了兜着走啊。于冰呵呵笑着,诡异地说,很有可能报社领导也在寻找去哪儿能高就呢。一辈子按部就班地朝前升职,已经是历史了。刘学仁有些迷糊,在他那座城市当官的若是在公司暗里兼个什么职,拿另外一俸禄,一准得通报严肃处分,严重了就得撤职查办。电梯的门开了,一群人涌出,像开了闸的水。刘学仁不明白,这么晚了怎么还车水马龙的。一个穿西服的年轻人走过来。于冰对他说,送这位先生去西直门国二招。刘学仁对于冰留下最后一句话,我除了当官,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六
溜溜开了一天的会,确实来了不少著名的学者。刘学仁坐在角落,没有谁和他主动打招呼,这与他在自己那座城市里得到的荣誉和前呼后拥有着鲜明的反差。只是韩树起向大家简单介绍了他几句,说得不疼不痒的。对刘学仁受到的冷遇,使他愤愤不平。可与这些大人物在一起,他又有些自惭形秽。会快散了的时候,韩树起含糊地说,请远道而来的刘学仁同志说几句。只有他鼓了几下掌,有人碍着面子,也随了随。刘学仁站起来客气地说,我是来学习的……从另一个角落传出一个声音,现在没工夫学习,快讲观点。刘学仁的自尊心被刺痛了,他开始显示自己倔强的本性,施展口才和极强的思辨能力,反驳一些名家学者的观点,并且引经据典,观点谈得犀利。等他谈完,还没容周围人反应什么,刘学仁站起身旁若无人地走出了会议室。韩树起追了出来,在走廊里与刘学仁并肩聊天,说,几年没见,你能耐见长啊。刘学仁握了握韩树起的手,明天我得走了,跟院里就请了两天的假,现在请假很难的。谢谢你提供这次机会,给我见了世面。韩树起真诚地说,玩两天吧,松弛松弛,你来趟北京也不容易。不知为什么,刘学仁眼圈突然湿润了,他摇摇头说,不了,来时那点儿新鲜感全都没了。韩树起想缓和一下压抑的气氛,轻松地问,你到北京印象最突出的是什么?刘学仁坦白道,到北京才知道自己是个小官。韩树起嘎嘎地乐着,说,我给你订的是后天的火车票,明天你怎么也得转转,给嫂子和孩子买点儿东西啊,西单和王府井又盖了好几个大商场。韩树起一说倒提醒了刘学仁,他点点头。韩树起忙说,明天我陪你小子去。刘学仁犹豫了片刻才问,你是要和于冰干买卖吗?韩树起有些尴尬,但迅速扭转着表情,说,现在拿死工资不行啊,体制内越来越严。两人说着走出楼外,夕阳被一团团雾笼罩着,红色被分割在飘散的雾里。刘学仁忍不住又问,当初她把你甩了,你为此险些没命,怎么转眼又志同道合了呢?韩树起半天没说话,好一会儿苦笑着说,我现在对什么事不认真了,也就不在意这些往事了。
晚上,于冰拉着刘学仁走到燕莎商场。这天的晚上好像北京被春风熏苏醒了,有了一种暖气,烘得刘学仁血管的血在加快速度。刘学仁对于冰说了一句话,我想给我妻子买一条红皮裤,她说只有燕莎有。于冰在一块玻璃窗前,指着一条红皮裤兴奋地问,你看这条怎么样?刘学仁看着那条红皮裤,耀眼而清亮,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红葡萄。想来,刘学仁从来都不陪着席华华去商场,即便硬着头皮去了,也是拿着一张报纸在柜台旁边消磨时间,为此,席华华总是耿耿于怀。于冰让售货小姐从玻璃窗里拿出拿条红皮裤,从试衣间里再出来的时候,她下身的红皮裤格外养眼,也显得她十分挺拔,裹着的长腿亭亭玉立。刘学仁连说不错,真的很合身呢。于冰说,那你就掏钱吧,三千六百块。刘学仁以为于冰在开玩笑,随口说,没问题,两万六千块我都掏得起。于冰在刘学仁身边来回扭摆着,像是时装模特表演,她瞪着眼睛问,你真的能掏得起吗?刘学仁一愣,迅速盘算着口袋的钱够不够。于冰看著尴尬的刘学仁,叉着腰,不动声色,倒弄得刘学仁恨不得钻个地缝溜走。刘学仁笑了笑挥挥手说算了,我要告诉她这么贵,她也不让我买。于冰逼近刘学仁说,老实说,你是给你老婆买吗?刘学仁慌了,他不能说那个女人,只能推说是老婆。于冰说,给你老婆买东西就这么吝啬,你至于吗?刘学仁嗫嚅着,太贵了。于冰说,你现在明白你挣的那点儿钱能干什么了。刘学仁笑了笑,我们那儿都挣这么多。于冰说,我当初要是跟了你,我算掉进冰窟窿里冻死了。于冰从试衣间里把红皮裤脱下来,让售货小姐打包,对刘学仁说,我给你老婆买了吧。刘学仁说,那哪儿行。于冰撇着嘴,你这人活得很现实,很官场。又想吃葡萄,又怕葡萄酸。刘学仁赌气地把钱掏出来给于冰,其实这次他到北京来真的带来四千块现金,可手到了口袋里又不想拿出来,他觉得这就是一种女人的虚荣。没有想到于冰态度有了变化,说,我凭什么给你的女人买,就得你买。说着伸出手,刘学仁递过去。于冰气哼哼地说,你说你给别人办事怎么这么难,何况还是你老婆!
天慢慢黑下来,北京的街道灯光如昼。
于冰开着一辆奔驰在行驶着,她也不说话。车转到了长安街上,万家灯火。刘学仁感觉有些冷,才发觉于冰没有开空调。街道上人来人往,都罩在灯火里。在他那座城市,主要街道的灯到了半夜都闭上了,于是人们开始回家睡觉。于冰突然说,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你,不知道你究竟过得怎么样。我问过韩树起,他说你就是一个研究院的副所长,跟蚂蚁那么活着。我知道他在扁你,因为我在乎你。后来,老张跟我联系,我知道他成了你的官。他跟我说,你很有个性,但在官场上你不得宠。我起初想让你到我的公司来,不光是因为我心里有你,是我觉得你比韩树起有才华。可我知道你一家子过来,我不能接受。今晚陪你是我想看看你,因为你是我心里的一个结。我看到的你很让我心酸,现在结账都是支付宝或者微信,顶不济是卡,你却还用现金。刘学仁反驳着,我觉得用现金踏实,不行吗?于冰看了他一眼说,你这么说我都觉得难堪,你现在不是在北师大的你了,你就是一个安稳传统的小城市男人。北师大给你扬起的帆,现在让你回去偃旗息鼓。到北师大报到那天,你跟我激动地大声地说,知道北师大有谁待过吗,有梁启超,有李大钊,有鲁迅,你说名字的时候,脸上都是光彩。我问你以后能不能成为名人。你说,为什么不能!说着,于冰突然哽咽了,断断续续地说,那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你那么有胸怀。刘学仁僵尸般地坐在那儿,路过王府井街口,他看见密密麻麻的人群像是蚂蚁在蠕动。
车停在国二招的门口,刘学仁看着于冰,于冰亲吻了他一下说,你下车吧。刘学仁觉得于冰的嘴唇很凉,像是吃了一口冰糕。他看着于冰开走了车,车在夜色里顽强闪着后灯,像是眼睛在一眨一眨。于冰没有听他解释,他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他想讲他那座小城市的生活方式,跟你们北京不一样。可讲这些有什么用呢,他就是于冰说的一个蚂蚁在蠕动,没有像鸟一样飞翔。他想飞,可没有风。只能自己用力抖动翅膀,扇出自己的风。那风能有多大,连他自己都感知不到。
刘学仁没有心思洗澡,他就在房间里坐着,在黑暗中看着外边的光亮。席华华给他打来电话,说,我怀孕了。刘学仁一惊,说,不可能吧。席华华笑嘻嘻着,我是妇产科的主任大夫,我说怀孕了就是怀孕了。刘学仁脑袋始终嗡嗡的,席华华说,其实我一直在做努力,就是你上次的那次给我们种下了种子,我开始浇灌培养。我要跟你说,我想去省城,那里的空气质量也比咱们这好。我不能让孩子天天憋在这里呼吸不干净的空气,这次你要听我的。刘学仁不快地说,怎么不干净了,我都呼吸这么多年。席华华说,这里没有风,那空气就不流动,质量能好吗。快撂下电话的时候,席华华怯怯地问,你给我买什么了吗?刘学仁连声兴奋地说,买了一条红色的皮裤,很漂亮。席华华马上问,多少钱啊?刘学仁支吾了片刻,三千六百块。席华华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给我退了吧,我还留着钱给孩子买奶粉。刘学仁心酸酸的,说,你喜欢就穿,确实很好看呢。刘学仁被席华华怀孕的消息弄得很乱,他走到窗户前,看外边的街道上依旧灯火通明。在自己那座城市,这时人们已经开始睡觉了,会睡得很踏实。没有风的城市,也会有一种安静感。
七
转天一早,于冰和韩树起都送他到车站。三个人站在晨色里聊天,刘学仁给韩树起那袋普洱茶,说是张院长送你的,知道你爱喝。于冰不悦地说,别说院长的官衔,他就是老张。刘学仁笑了笑,我们都喊习惯了。于冰对刘学仁说,你们那座城市是有一个叫三义寨的动漫公司吗?刘学仁想了想,说,有啊。于冰有了热情,问,你熟悉他们吗?刘学仁说,三个美术学院的大学生毕业后搞的,我去过两次,他们的头儿叫想想。很有想法,我替他们申请市里的扶持资金还一直没有下文呢。于冰靠近了刘学仁说,我听说他们弄了一个片子叫《红脸关公》。刘学仁摇头说不知道,现在动漫就是烧钱,有创意也没有用啊。于冰笑了笑,我到市场调研了一下觉得不错,关公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题材,而且他们讲的是关公升天以后的故事,见到的都是他杀过的人。有杀对的,也有杀错的。韩树起旁边插话,还有他过去喜欢的女人,比如美丽的小乔啊。刘学仁嘿嘿笑着,是不是太乱了。于冰说,你跟他们聊聊,我准备投资八百万。刘学仁愣住了,韩树起说,这就是一个投石问路,好了,接着投。于冰跟刘学仁说,韩树起搞营销,弄好了有你的分成。刘学仁慌忙摆着手,我帮忙可以,一分也不会要。上头要知道我分成,估计就是通报处分了,所有的钱不但都会退回去,还惹得一身骚。于冰和韩树起一起笑着,列车就在后来的打情骂俏中启程了,刘学仁看见韩树起抓住了于冰的小手,在摇晃。
回到了自己的那座城市,还是老样子。
那天晚上,刘学仁和席华华坐下,两碗白细细的面条,一碗香喷喷的肉炸酱,还有切得跟发丝般的黄瓜、白玉般的大蒜、黄澄澄的炒鸡蛋。席华华在小桌点上一根高高的蜡烛,小桌上散发出一种温馨的诱惑。烛光映在席华华的眼下,衬得额前灰蒙蒙的,但她的脸却显得很白很白,连那细小的脉络都依稀可见,像黎明前的山脉顶端浮现出来的鱼肚白颜色,透着清莹和水汽。席华华说,我今天接了四个娃,都是男孩儿。刘学仁问,你怎么点蜡烛?席华华幸福地说,为我们的儿子庆生。刘学仁看着席华华,恍惚中的孤独消融了,他悟出自己骨子里是离不开席华华的。席华华穿着那条红皮裤在屋子里来回走着,不断地笑,一直走着猫步。走不稳还晃了身子被刘学仁一把扶住,说,你怀孕了,就别这么疯。席华华笑着,难得你能花这么多钱给我买东西。刘学仁抚摸着席华华的脸,觉得她如盛开的花那样滋润艳丽,它摇摆的神态鼓动你伸出手去摘。兩个人就这么你一句我一语地聊天吃饭,席华华说起对去省城的憧憬,说起在海边的房子,说起海风吹动她的红皮裤,说起儿子在海边奔跑,扯着一根长长的风筝。席华华陶醉之极,让刘学仁感觉到有海风吹来,吹走了缠绕他的孤独。席华华在他耳边悄悄地说,我怀孕了,接生的时候才能知道人家的快乐。我要好好接生,让接生的孩子幸福成长,就像我儿子一样。
刘学仁上班的那天,小董告诉他,文联的卢学超会当文学所的所长。刘学仁纳闷,他不是没有什么背景吗?小董诡异地说,现在有背景的可能输给没有背景的。刘学仁仅存的那份希冀烟消云散了,小董说,知道为什么没有你吗,是你的那份市图书馆借书清单在发酵,真是时候。刘学仁说,应该说恰到好处。说完,刘学仁回到所里开始翻阅三义寨动漫公司的有关资料,他给想想打了一个电话,说起于冰的投资。想想兴高采烈,说,我们就是在网上找找投资方,没有想到还真有不怕烧钱的。刘学仁问,你估计最后盘子多少钱呢?想想说,怎么也得三千多万,才能像样子。刘学仁问,就算投三千多万能赚到钱吗?想想说,我们也没有谱。中午吃饭,在食堂他要了一份肉包子和稀饭。黄院长端着饭菜过来坐在他身边,刘学仁很惊奇,因为副院长以上的都在小食堂吃饭,那有小灶。黄院长从自己盘子里夹了两个肉丸子给他,说,这次北京有收获呀?刘学仁说,文创的理论没有突破,我就是去开了两炮。黄院长拿出来一份报纸,说,你不知道你在北京有了响动,看看评论。说完,黄院长走了。刘学仁拿过来报纸看了看,自己的一个大头像,接下来是编者按,下面就是他的发言摘要,从文创的套路中怎么走出新路。刘学仁没有感觉什么,在火车站韩树起就跟他说起这件事,他已经不是发表几篇文章就兴高采烈的时候了。
转天是周末,刘学仁接受想想三个人的邀请,上了他们的车。想想三个人很兴奋,在车上就不停地和刘学仁交流,讲的都是他们的《红脸关公》。车开到城郊的一个小镇,这个小镇很幽静,也没有多少人。刘学仁和想想三个人下车,刘学仁抬头看了看天,才发现春天真的来了。天空湛蓝湛蓝,给人一面蓝镜子感觉。大雁朝这边飞来,一会儿排成人字形,一会儿又排成一字形。刘学仁对想想说,我真想跟大雁一样在天空飞翔。想想说,我们也愿意跟着您飞,飞过周围的山,能飞到那边的海。刘学仁被想想这句话说怔了,因为从京城回来就一直听席华华说海。想想三个人带着刘学仁进了一家饭馆,从后窗看到一个池塘,里边有几只鸭子在凫水。想想说,这个地方就吃鸭子肉面条,我知道您喜欢吃面条,今天就在这凑合吧。刘学仁笑着,你还知道我什么?想想说,知道您跟于总好过。刘学仁变脸,想想知道说走了嘴,就忙赔着笑。旁边其中一个人忙周旋,说想想就是爱开玩笑。刘学仁看着想想三个人那一张张清纯的脸,觉得这座城市就在他们的手里开始变化。几个人饶有兴致地说着《红脸关公》,说得最多的是想想。刘学仁问,关公升天后为什么会跟小乔好呢,这不符合他的性格。想想说,因为在三国里边就小乔有名气,别的女人真的不行,还需要观众去熟悉。刘学仁说,那还有比小乔更漂亮的貂蝉呀。想想说,貂蝉升不了天,她不够那个档次。刘学仁在笑,问,那是小乔追关公吗?想想摇头,一定是关公追小乔,这是我们年轻人的想法。刘学仁不解,问,关公是追女人的男人吗?他这么有正气感。想想说,难道正气感的男人就不喜欢漂亮女人吗?说着话,几个人开始谈深圳华强数字动漫公司的《熊出没》。
午阳斜了,刘学仁看见水塘的颜色在变成橘黄色。想想说,他们闷了就到这里来,其实就是为了看这座池塘,那一片不大的水,是个能带来想象的地方。另一个人说,我们夏天来了,能看到水塘里的荷花开了,荷叶是绿的,荷花是粉红的,很好看。刘学仁猛不丁儿问,谁告诉你们于总和我好的?三个人不说话,刘学仁又问了一遍,想想说,是韩总。刘学仁没有明白过来问,韩总是谁?想想说,你的同学韩树起。刘学仁不说话了,想想接着说,原本我们是想离开这里的,因为这个城市没有风。后来,我们决定留下来,因为这个城市需要我们年轻人的热情。所有优秀的动漫都是创作者爱想象,才能画出那种美感。我看宫崎骏的《千里千寻》时还上初中,看了没几分钟就被吸引了。我看到孩子的父母因为贪婪被魔鬼变成了两只肥猪,被赶进了猪圈,猪圈里都是猪,都是期盼着再变回来的人。我当时突然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一阵恐惧,我怕我也变成了猪回不来了。三个人一起在笑,刘学仁没有笑出来声来,他被这三个年轻人深深触动了,他说,我会继续为你们在市里呼吁,争取给你们扶持资金。想想悻悻地说,不用了,一切的资金都是于总给,她说,我们需要花多少就给多少。最后赚钱了她拿大头就是了。一直不爱说话的人对刘学仁说,我们就不明白,在这座城市里为什么就没有像于总这样的人!
突然起风了,风在水塘上刮起一层层的涟漪,真是一风吹皱千层浪。
八
席华华一直沉浸在怀孕的喜悦里,每天都让刘学仁听她的肚子,然后播放肖邦或者贝多芬的音乐。刘学仁知道她爱听,几次想说播点中国的,但看席华华高兴得像个孩子就吞了口。席华华说,我是一个接生娘娘,但没有体会到怀孕的幸福。父亲送来一盆龟背竹,郁郁葱葱的很茂盛,说孕妇养这花最好,能吸收屋子里的不好空气。三个人一起吃饭,父亲对儿子说,你知道市里张领导后天中午要到我的花棚吗?什么事啊?刘学仁一惊,我不知道。父亲笑着,其实他以前来过一次,就是看我怎么养昙花。我告诉他,不能总浇水,昙花口馋要多上肥料。刘学仁说,您怎么不告诉我呢?父亲不以为意,说,我就是不想告诉你,告诉你就没有意思了。席华华抽冷子说,我们要去省城了,您能跟我们去吗?父亲摇头,我就死在这个地方。刘学仁问,为什么?父亲说,没有风的地方养花最好。
刘学仁上班就碰见黄院长,在走廊的拐弯。天空有些阴,窗玻璃上却有着斑斑点点的日头留痕。黄院长说,张领导为你发表的文章有个批示,说让院里的领导们都读读。刘学仁愣了,我那是写文创的,院领导读这个干什么?黄院长说,你写了我们裹脚不前进的原因,说我们不解放思想,说我们天天不研究新思维,说我们只喜欢在形式上做表面文章,不能改变内容的不断更新。刘学仁委屈地说,我没有说咱们这座城市。黄院长质问,那你是哪座城市的?你那不就是借题发挥吗?刘学仁梗着脖子说,即便我说了又怎么样,难道我们不是这样吗?黄院长笑了笑说,你终于爆发了。刘学仁问,这算是找我诫勉谈话吗?黄院长很有意味地说,张领导让我们举一反三,那是借你的话敲击着我们。刘学仁递给黄院长一份关于三义寨动漫片子《红脸关公》的扶持报告,说,您看看这个,如果文学所能做好这件事,就是我们的一大业绩,我们得让这三个年轻人吹起清新之风。黄院长没翻几页走了,回头跟刘学仁说,你小子就是孔雀,见到好看的就打开翅膀,别忘了后面露着的屁股。
中午,张领导喊他去父亲的花棚。
天边有一粒太阳,透明而柔和。张领导看着那昙花开放,不觉脱口赞叹地说,真是大而美丽呀。父亲说,它应该是晚上才开,我能让它中午就开放。但我也不能阻止它开完了就凋谢。张领导点点头,父亲说,你这个当市领导的不能当昙花呀,你得始终开放,大而美丽。张领导哈哈大笑着,对刘学仁说,你父亲的话你听清楚了吗。张领导跟着父亲给绿篱修剪,没干一会儿,张领导就说受不了。父亲说,这就跟理发师傅理发一样,修剪整齐也是一门功夫和手艺呢。这花木工修剪绿篱既是绝招,又是十分费力的。绝招就是从头剪到尾,蹲身用眼瞄去,平平的,没有半点坑坑洼洼。所说的费力,是你得一剪子一剪子地修整。张领导好奇地问,你一天下来,要剪多少棵啊?父亲随口说,四五百棵吧。张领导临走时对父亲感触地说,我每一次来都能有收获。回市政府的路上,张领导对刘学仁说,我跟市委建议,你直接当副院長吧,算是一个破格。你跟你父亲学绝招,给市里凝固的空气吹进来点什么。刘学仁对张领导说,我准备辞职了,去省城的一家新媒体当副总。看着张领导诧异的表情,刘学仁笑着说,我想了很久,我怕我再这么待下去会废的。我也不想当昙花,我希望我一年四季如春风。张领导很久没有说话,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刘学仁也很诧然自己,怎么会突然说出这番话,其实在以前他都没有这么坚定过。他觉得自己就是神经了,跟自己平常的性格拧巴了。
晚上,刘学仁挽着席华华最后一次在自己城市的街头走着,他故意朝最热闹的地方。席华华穿着那条红皮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显得很独艳。席华华很亢奋,她一直像袋鼠一样蹦着走。刘学仁却很孤独,内心的荒芜与清冷难以表述。他对自己突然辞职去省城的决定毫无准备,没想到黄院长竟然轻易就批准了,而且没有任何的挽留。其实他就是等黄院长开口说一句你别走啊,市里不是直接要提你当副院长吗。他觉得自己对即将去的岗位一点儿都不热爱,对曾经工作的单位却充满了全部留恋。他和席华华找了一个地方喝咖啡,两个人看着春意盎然的城市,席华华一直在跟她的朋友们在告别,甚至在流泪。但刘学仁感觉到她那么惬意,自己倒是从未有过的孤独,显得与周围人那么格格不入。想想打来电话询问,需要我们帮忙吗?因为折腾一个家搬到省城是很费劲儿的,他们三个人可以帮忙。
刘学仁客气地说,我没有什么,都是书。
九
大半年后,也就是深秋来临的时候。
在省城附近的海滩上,刘学仁和已经肚子凸显的席华华在散步。那里的海水很蓝,站在海水里能清楚地看到海底的一切。两个人专门在海边等着夕阳落进大海里。有人跑过来诱惑他们,说去船上看落日更美呀,有美酒还有美人。刘学仁笑了笑,说,很多美不能同时存在的,若是同时存在就把所有的美都消化掉了。两个人在海边上找了僻静处,看着硕大的夕阳在海面上漂浮着,然后云彩兜不住她了,夕阳一下就掉进海里,海水泡着她,也就是眨一下眼,夕阳就被海水拥抱在怀里。这时候,他们虽然看不到夕阳了,但还能感觉到她那张红扑扑的脸。起风了,风在刮动着席华华硕大的蓝色长裙,随风而舞。席华华夸张地喊着,吹我的脸,吹我的每一个汗毛。她张开双臂,刘学仁看着席华华疯疯癫癫的样子笑着,手机忽然响了,是于冰打来的,说要看看想想《红脸关公》的毛片,毕竟投资了这么多钱。刘学仁不悦地说,你就是一个商人,人家还没有完全弄完,动漫是一笔笔画上去的。于冰说,你的副总月薪多少钱啊,要不然跳槽到我这儿吧,我可不是开玩笑。刘学仁说,我在海滩上,这里有海风,很舒服呢。于冰笑着,北京的风也很大呀。刘学仁显摆地说,海风,北京有吗。他刚放下手机,市里张领导打来电话,头一句就说,你回来吧,咱们这座城市需要你呀。刘学仁很惊讶,因为他走了没有多大的反响,只是在朋友圈里有人发了几句送别的话。张院长看见他还皱着眉头,气愤地说,你就是辜负了我们对你的好意,放着河水不洗船啊。黄院长也是拍了拍他就走了,只有小董为他掉了几滴惜别的眼泪。刘学仁甚至有些失望,觉得自己走了大家怎么这么平静啊,就像这座城市一样。他刚走没几天,上面就任命文联理论研究室的卢学超当了所长。他离开研究院,也就是小董几个人出来送他,帮着他拎着几大捆的书。席华华则不然,走的时候医院都是送别的人,很多是带着小孩子的母亲,一簇簇鲜花,姹紫嫣红。席华华对刘学仁说,看看我再看看你,你说你小子怎么混的。
刘学仁对张领导说,我回去能干什么呢?张领导诚恳地说,我们也成立了一家新媒体集团,你直接当总裁。条件不比你现在的差,你可以提条件。刘学仁说,我再想想。张领导热情地说,别想了,黄院长已经去了政协当副主席,你再也不会跟他打交道了。刘学仁迷惑地放下电话没闹明白,一个研究院的小副所长变迁至于会牵扯到张领导吗,这里还有什么玄机吗?他眺望着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海,回头看看连绵起伏的山峦。觉得这里有水有山,好像自己是一只大雁找到了落脚地,但隐隐还是心酸。他想起自己那座城市,生他养他,回忆起想想带他去的郊区那家小饭馆后的池塘,还有那些鸭子。
刘学仁看到几个小伙子在扔飞碟也跑过去,觉得海风把他那颗抖动的心抚平稳了。他扔出的飞碟掉到海水里,便跑过去捞,那股子劲头好像要把夕阳也捞出来。刘学仁捞起飞碟,看着波浪起伏的大海,看见夕阳被大海吸进去的壮阔,想起海子那句著名的诗句:面朝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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