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爱听京戏,听着不过瘾,就自己唱,于是学了起来,没想到嗓子开了,声音亮了,程派唱得越来越有滋味了。先學迟小秋,后学张火丁,一出《春秋亭》从唱腔到身段,模仿得惟妙惟肖。唱走了太阳,唱走了月亮。有时,母亲一到操场上,跟前就聚满了人,不唱上三两段,休得脱身。她人气飙升,浑身显得喜气洋洋,走起路来都像迈台步。
母亲京戏唱得不赖,牙却不争气,时不时地会疼。有一天终于不能忍受,拔去一颗,虽不碍观瞻,却漏风了。她一下子像老了许多,也不再爱笑,总冲着镜子发呆。逢上心情好些,偶尔上了戏瘾,照例亮几嗓儿,但似乎味道不足,宛如遭了病的百灵,音哑韵散,少了往日的清脆。有一次,还将《杜鹃山》里的“乱云飞”唱成了“乱云灰”,遭人窃笑。母亲颇为郁闷,自此,便不愿在众人前多露脸。后来,还是父亲开导说,这等小事儿,镶个假牙不就解了。母亲心烦道,牙医张口就要两千,我横竖觉得不值。父亲乐了,哄她说,咱多少钱能买回那金嗓子?砸锅卖铁也干。
母亲那天一回家,特夸张地冲着我和父亲笑。父亲脸上也舒展了。母亲的假牙皓白如雪,比真的都漂亮。那日,她高兴地唱了《锁麟囊》,又唱《西厢记》,饭都忘了做。父亲一边品茶,一边赞叹说,咱听戏不出门,光票钱就省多少!翌日,她神采飞扬,就像换了个人,兴冲冲地去了广场,如憋了一肚子的戏,单选在晨练人多的关口,痛痛快快吼几嗓儿。没有锣鼓,没有京胡拉个过门儿。她在众人前踱着步伐,如开场子,等围起了人墙,她冷不丁一个亮相,人们的心如潮汐,忽闪开了。母亲面如桃花,像《龙江颂》中演江水英的李炳淑,一个高腔“手捧宝书满心暖,一轮红日照心间”。母亲的身影在朝霞里,唱着舞着,仿佛忘了时间,忘了一切,她的乐律,就是旁边的叫好声。掌声不断,唱声不息。自此,母亲居然还有了那么几位“铁杆粉丝”。
有位老太太,老伴已过世,孩子都在外地。她长期独居,性格变得孤僻,穿着打补丁的毛衣,像旧时代过来的。她爱看报纸,却从不买,喜欢借。借了邻居家的报纸,总不记得还,邻居们若去要,她就拉下脸,嫌你小气。偶尔,人家和她开句玩笑,她就当了真,听到不入耳的,翻脸比翻书还快。她有个最大的嗜好,就是喜欢京剧。起初,刚搬来新居的母亲在阳台上吊嗓子,正唱得入戏,猛听有笃笃的敲门声。一开门,老太太迎面站着,满脸谦恭。她笑吟吟地奉承道,这么好的戏,是你唱的。我还以为是李世济呢。母亲将她让进屋,她安静地坐着。母亲唱戏,她打着拍子。母亲唱《孔雀东南飞》,也唱《春闺梦》。唱《荒山泪》时,母亲流泪,她也跟着哭红了眼。渐渐地,两人就熟络了,老太太只要一听到母亲开唱,一准来到我家,一屁股坐下,那个沙发,成了她的专座。有时,几天没听到母亲唱戏的声音,她就按捺不住,在楼道里堵着母亲,横竖拉着去她家。母亲说,家里的活还没做完。她央求说,你去我家,只唱两段。母亲推不过,唱罢《春秋亭》,又唱《绣红旗》。听到动情处,说啥不让母亲走,一直唱到正午,连饭也忘了吃。自此,她见了我母亲像见了亲人,还不住地叨叨说,这饭也忌得,水也忌得,单戏忌不得。那蜜解馋,糖解馋,不及戏解馋。
邻居们打趣说,这老太太,她脸上的笑,就是给京戏配备的。她一离开我家,那笑容就冻结了,走路都没劲。
前些日子,老太太大概是独处太清净,怕夜里没个动静,就从哪儿弄来一只小京巴狗,放在门旁。她嫌狗随处乱跑便溺,又买了个笼子把它关起来。狗不大,叫声却不小,自打进了笼子就没消停过,有人汪汪,没人也汪汪,不分昼夜,不胜其烦,像个没经调教的卫兵。老太太感觉尚好,小京巴叫时,她就在那儿听,似乎觉得它的叫声有些单调,竟随着畜生的调门呜呜着,继而,将京剧的一些拖腔渗入,她一句,狗一句,人狗合一,汇成了二重唱。那汪汪声里,也好似有了戏曲的味道。京巴聪明得很,哪天老太太不跟它对唱一段,它就斜着眼,拐着弯吠个翻天覆地,真乃“声”惊四邻。大家烦透了,有一次,楼下小伙抱怨了两句,老太太眼珠子瞪得要掉出来,还嚷道,你一个大人家,跟一条小狗计较什么。大伙儿哑了,只能私下里对它耿耿于怀。
老太太喜欢听母亲唱戏,丝毫没有因为小京巴的叨扰而减弱,反而请了琴师给母亲伴奏。人一多,小京巴更来劲了,两只前爪搭在笼子上,竖着耳朵,龇着牙,使劲儿地后仰着头,呜汪着。等听到屋里的唱腔,它更像是疯了,甚至一边蹦,一边拖着腔叫。那狗笼子,也成了它的戏台,不让它进屋,它就让票友们唱不安稳。后来,大家都盼着小京巴总有个叫累的时候,谁知它却是百炼成金,嗓子越发清亮,戏唱多久它就叫唤多久。汪汪得唱戏唱不安稳,汪汪得人心里乱糟糟的。
老太太似乎一点儿都没听见,我母亲却受不了——狗叫总是干扰她的正常发挥。于是,母亲就动开了脑筋:狗这东西贪吃,喂它点好吃的它就认人了,多喂几次兴许就不再瞎叫唤了。
母亲到胡同的小卖店里买了一根火腿肠。小京巴眼尖,一看母亲手里有东西,认识,停了叫声,急切地眨巴着眼睛,歪着头琢磨开了:哈哈,有好吃的喽。母亲刚要扔给它,忽然想起这火腿肠两头用铁条拧着,不露出肉来它无法吃,赶紧地要用牙把铁条咬下来。可是铁条拧得紧呀,大门牙根本咬不动,就换用后牙咬,一边转着一边咬。
这小狗看似已经闻着了香味,尾巴使劲地晃,鼻子拱在笼子上,馋得眼都绿了,嗓子里挤出叽叽歪歪的声音,母亲也心急,猛地一拽,只听“啪”的一声,不好!只见她的嘴一张,眉毛一皱——牙碎了。刹那,母亲脸色都变了。她太在意那颗牙了,自从镶了它,就拿着当宝贝,吃饭时连骨头都不愿啃,单怕它受累。有一次,她在人前唱“八年前,风雪夜,大祸从天降”,一甩高腔,猛感到那颗牙一松,心想坏了,假牙要飞脱的当口,母亲灵机一动,就地一个转身,手往嘴里一按,然后亮了个身段,掩饰过去。戏迷没看穿,还纷纷鼓掌,说这个身段,比样板戏里的齐淑芳演得还精彩。后来,母亲为防出丑,特地找牙医,将那颗牙又固定了一下。还真是怕啥来啥,如今,假牙竟直接掉了下来……
小京巴吃完火腿肠,意犹未尽地用舌头抿着鼻子,转着眼珠看母亲已经没有什么可给它的了,又抻直了脖子,开始汪汪起来。母亲恶瞪着它,恨不得把它掐死。小京巴看她不爽,叫声更大,眼也瞪得老大。母亲回到家闷闷不乐,心疼、懊恼。父亲笑道:“别人是拍马屁,你是来拍狗屁。狗屁股没拍成,却把‘狗’牙拍掉了。”母亲“噗”地笑了。
父亲认真地说:“京剧你是内行,可是养狗你可就不了解了,老太太的小京巴,那是人家养过的宠物狗。在原来的主人那里指不定怎么金贵呢,至少也是散养的。到了这儿可好,把人家关了起来。你们还又唱又扭的,它不疯叫才怪了。”
母亲明白了,一边劝说老太太,一边亲自把小京巴放了出来。小京巴高兴了,在院子里撒了欢地转圈,尾巴摇得都不知该放哪儿,鼻子里还哼哼着。再唱戏时它不仅不汪汪了,还特别安静地匍匐在旁边听,时不时地随着节拍摇摆尾巴。
老太太高兴了,逢人便说:“俺的狗儿会听戏呀,人的一招一式,它都在行。”大家不信,引得四邻都来看热闹。小京巴果然不负众望,人家唱戏,它水汪汪的眼睛随着人转,乖得像个小姑娘。戏迷们唱累了,它就屁颠屁颠地跑进跑出,负责着迎来送往的活儿。
母亲仍时常给小京巴带一根火腿肠,不过,她再也不敢用牙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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