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女兒可心走了后,秦文斗还在监狱里,她就开始有了一个想法,她想好好地为自己找一个人。
她想最好第一次交往时就与那个人说明白,她其实最需要的是一个男人的钱。就是说她要找的那个男人得能给她钱花,当然这个钱,不要太多,够她心安的就行,只是多少才够她心安呢?她为此认真地想了好久,这个够,只是够一般般的水平的就可以了,可以使她在淘宝上能拍下她心仪的衣服和鞋子,那些从来都不是过百的东西。想着这些不过百的衣服和鞋子穿在自己身上的样子,她忍不住心酸起来,眼睛不由得湿了。
她又有些伤心,以自己现在的年纪,可是不好遇见那个人,年华不再,姿色渐衰,她早已没有了优势。
她又想起了小苏的表哥喜子,喜子算是一个符合她要求的人,她不是临到最后也放弃了吗。她知道自己,想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她永远都不可能开口向另一个男人要钱。
电脑还在开着,淘宝是她每天必须点开逛逛的,京东和天猫她偶尔也去,只是说到要买的东西,她最终还是会在淘宝里拍下,她有时觉得淘宝与她一样,有让她放心的一面,那就是实在的价格。
QQ音乐里放着琼英·卓玛的《藏传十一面观音大悲咒》,她从七年前起的那个春天开始听起,听到现在已经成了习惯。
她从来都是一个人静静地听,听到后来她总是会泪流满面,那种藏在心底的痛,这时都化作潸然泪下,这尘世所有的苦,是该洒脱些了吧。
整个家里只有她与秦文斗两个人,这对曾经是最亲密关系的两个人,现在是这个世上同在一个屋檐下最不相干的两个人。
唉,秦文斗。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听琼英·卓玛时不能分心,一分心就没有那种神圣感了。她因为分了心,便把个大悲咒听得七零八落,那眼泪和慈悲一下子都消逝了去。
唉。
康丽站起身子来,她伸了下有些酸痛的腰,把QQ音乐关了,房间里那低旋而悲悯的环绕一下子安静下来,好像正极度恸哭的人一下子被什么掐住了脖子,再没有一丝声响发出来。
吧嗒吧嗒。是康丽来回的脚步声。
康丽住的是楼上,楼上全部的空间都归了她。大小两间卧室一间卫生间,衣柜间与卫生间相连着。大卧室原来是她与前夫秦文斗的,小卧室是女儿可心的,自从可心十三岁那年找到了亲妈,她便头也不回地决绝地从这个家搬走了,从此小卧室被冷落了,一直空了出来,如同康丽被一下子抽空的心脏,除了满满的疼还是满满的疼。
现在大卧室里也只剩下了康丽,靠近落地窗那儿放了一张宽大的书桌和一台笔记本电脑。楼下的厨房是公用的,心情好的时候,康丽有时会在那里给自己整点吃的喝的,但因为楼下除了厨房其他全归了秦文斗,她便很少光顾楼下了。出门的时候,她总是噔噔噔走下旋转楼梯,目不斜视地跨过客厅,跃过玄关,打开门,直接走出去,她与姓秦的多了份陌生人之间的客气。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无奈,前晌里两个人还锅勺碗筷的不分彼此,后晌就可能劳燕分飞再不交集。
离婚是她在秦文斗出狱后的第二天提出来的,离婚不离家是秦文斗建议的。他的建议也算合情入理,两个人当初是私奔出来的,再怎么着也不能在外人面前泄了秘密露了隐私。
私奔,在当年的农村老家,那可是一宗大罪。他抛下寡娘,她离开了父母兄弟姐妹。他走得决绝,家里除了他就只剩下一个五十岁的老娘和三亩田地,他的出走从一开始就受到族人们的诅咒。她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妹妹,好像她的离开也没有什么,就好像去串远门亲戚了一样,反倒省了不少心。只是她呀,怎么会跟着秦文斗私奔,要知道秦家和康家可是几辈子的仇家。这仇到后来已经分不清是哪样子来的了,反正就是世代仇家,两不结交互不搭理,更别提这大逆不道的通婚了。康家人内部就定了同盟,一致断绝了与康丽的亲情关系。
外面的天地可真自由啊,可以哭可以笑可以跑可以跳,可以不用顾忌正午的大太阳,可以不看村里人的怪眼光。是啊,欢城你知道吗?这是个多么喜庆而暖心的城市,只想一想这个名字,就让人从里到外舒坦呢。
最初的日子里,两个人在一起是甜蜜的,无比甜蜜。
两个人慌里慌张又小心翼翼地开始了两个人的新生活,那段日子康丽总是想哭,眼睛一酸,眼泪就会掉了下来,她是不敢相信这么轻易就得来的幸福吧。
日子慢慢走下来,只高中毕业的他们因为没有一技之长,总也找不到安稳的工作,前两年都是东一天西一天打零工,第三年夏天,顶着烈日,康丽陪秦文斗一起去金斗驾校交了3700元的学费,让秦文斗学A证,欢城公交车扩展了线路,公交车司机正紧缺哩。
在这个夏天的末梢梢上,秦文斗就考过了全部理论加实践,顺利拿到了驾驶A证。驾校的教练已经帮他在公交公司招聘办报了名,过几日就可以实习上岗了。
好日子眼看着就要来临了啊。
为庆贺秦文斗学成归来,晚上康丽就做了一桌丰盛的菜,有鱼有肉有新鲜的蔬菜,最重要的是她竟然买来了一瓶张裕解百纳干红。秦文斗平时并不喝酒,生活所迫,生存压力像玉皇山一样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可毕竟是年轻人,那心劲是不败落的,现在A证拿到手后,他一下子涨了心气,好像马上就踏上阳关道了一样,再看康丽比他虽然小了两岁,这三年多的磨砺,已经使她完全成为一个居家过日子的小夫人了。他呷了一口酒,伸手抚摸了一下康丽的头。
“小丽。”秦文斗把康丽拉到自己的怀里来,康丽的脸蛋儿红扑扑的,她不晓得红酒有后劲儿,这会儿感觉就有些上头。
“小丽。”秦文斗的嘴唇压了下来,康丽的心一下子荡漾开来,漂泊的日子一度把她往坚硬里雕刻,三年了啊,她感觉到了时光的漫长和强大。
“小丽。”秦文斗喃喃低唤着,猛地把她抱起来,抱到床上去,一挨到床,她便一下子化成了水。
“文斗。”她连连欢叫着,只觉得自己被抛到了云层,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如同坐了声势浩大的过山车猛烈狂野,一会儿又如同一朵睡莲在软软的水波里春风化雨……
这是康丽觉得最巅峰的一次,这一次,竟让她在记忆中回味了许多年。
2
三月初三,是玉皇山庙会。
三月初三,不仅仅是玉皇山庙会,还是爹娘的忌日。康丽从前天起就有些纠结,自从可心走后,自从南关并入了北寨社区以后,她已经有四年没有去拜祭爹娘了,她不喜欢北寨社区,邱志成的家在那里,苗苗和可心住在那里。
康花那里传来了小道消息,说南关那里居民整体搬迁后,今年下半年要开始平坟头了,说要进行大规模的土地流转,说是不能让死人占了活人的地。
再不去看一眼爹娘,怕是下一次去南关时爹娘就再也找不到了吧。
在她的记忆中,爹娘吵了一辈子,爹是那种会动拳头的人,一言不合就开揍,而娘偏偏是倔强的女人,不懂得服输和低头,所以她的身子和脸上常常会一片瘀青。有一回,爹出手重,他拎起娘的小身子骨直接撞向了墙,墙没倒,墙边上的饭棚塌了,合该娘倒霉,饭棚有一根能要人命的槐木,槐木重重地砸在了娘的右腿上,娘就是从那以后变成跛子的。
那时康丽才十岁,学校里那些调皮的男孩子常常在她面前学拐子走路,一边走,一边还阴阳怪气地一通嘲笑。每每这个时候,她最恨的却不是这些同学,而是爹,那个好像从她出生以后就没笑过的男人。
康丽学习并不出色,挨到初中毕业就辍学回家了,可她长得很好,在南关可算得上村花一枚。南关也没什么不好,两山夹一村,西边山低,村里人叫它矮西,东边山高,村里人叫它东高。东高就是四邻八乡小有名气的玉皇山,明朝时山顶就建有玉皇大庙,一度香客兴旺鼎盛;后来被破了四旧,一时间什么都付了烟云,只剩下残垣断壁,倒是遗留下来了每年三月三的庙会,庙会七天,这七天是玉皇山最热闹的时候。
南关不算大,可也不小,三四百户人家,两千多人口,每天也是人来人往。每年庙会是南关在乡邻中最为露脸时候,家家户户都兴奋异常,有头脑的搬上桌椅在山岗上找块空地就可以烧火起灶,小炒和自家酿的米酒一会儿就会把山坡烘得暖洋洋的。南关有头脑的也多,扯个篷布围个圈儿,一家小快餐店就开始营业了;支个自行车,车座上捆个木头箱子,箱子里便擺满了各种熟食面食和炸货;各种农家的香随着吆喝声不绝如缕。
去往戏台的小路两旁全部是卖小商品的各色的小商小贩,姐姐康美,妹妹康花,就在这些小商贩中,她们提前去镇上批发来了小玩具和小饰品,还特意按娘的吩咐在摊子前挂了个红纸牌,上面是康丽写的“玉皇山大庙重修募捐处”十个字,字写得粗壮而醒目。每年康美和康花摊前的人最多,七天下来,她们能挣到八九百块,这在当时可是了不得的大钱。当然募捐来的钱都让娘给藏起来了,说是留着建大庙用,只是到了十年后,玉皇山大庙才被人筹建起来,当时娘抱着十几来年募捐来的泛黄的碎钱,交给了负责建庙的红灯法师。法师合掌连声阿弥陀佛,法师说:“我佛慈悲,佛祖会保佑你及你的全家,即是佛弟子,可俗家修行。”
娘咧开嘴就笑了,因为她前门牙已经掉了一枚,使得她的笑看起来未免有些滑稽又有些悲伤。她朝法师虔诚地弯下腰来。“阿弥陀佛。”娘喃喃地念了一声,她忽然觉得心里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法师静静地看着她,娘的眼泪终于滂沱而下。
庙建成后,娘常来听红灯法师讲经。庙里的斋饭让娘慢了心性,家里也出奇地和睦,爹好像也受到感化,脾气跟着改了不少。那三年里是康家少有的平静祥和的三年,只是第四年上,长大起来的康丽做出了逆天的私奔之举,康家一下子又沦为了南关的底层,哥哥康全生就是在这一年被查出了病,肾里的,医院说得好好治。
康全生,哥哥怎么会叫这么个名字,因为爹叫康全。
哥哥的病一下子花光了家里的薄积蓄,医院成了在康家出现频率最高的词。哥哥定了亲的媳妇家提出来退婚,哥哥有些心疼,他低着头安静地坐了一个下午。这之后他就想明白了,自己这是有了病,可不能耽误了人家姑娘。
媳妇没了,哥哥越来越觉得自己没劲儿,身体没劲儿,活着也没劲儿,他为此偷偷想过好几种死法呢,可是哪一种好像都让人心惊肉跳,二十七岁哥哥的天空暗了。
娘与爹一下子又恢复到了老样子,家里又响起无边无际的谩骂、诅咒和撕打。
南关的日子在继续着,欢城的日子也在继续着,就在康丽与秦文斗婚姻的第五年上,南关传来爹娘双双去世的消息。
3
就是爹娘去世那年,康丽才与南关重新建立了联系。
那年正是三月初三,玉皇山的庙会一如从前的熙攘,不会因为康全和他婆娘的死有任何停驻的意思。
秦文斗专程开着欢城的2路公交车载着康丽和几个要好的同事,一路浩荡而来。那时候欢城的公交车还不像现在能投币刷卡,也能微信和支付宝支付的,那时一辆车配一个专职司机一个专职售票员。司机清一色的男人帮,售票员清一色的女人帮,男女搭配的缘故吧,当时欢城市区一共开通了十路公交车,每条线上每辆公交车都开得活色生香。
秦文斗从一实习就是开的2路,到现在都开了两年了,他的搭档两年换了五个,算是开车师傅中换得最勤的,原因是他虽然学历不高又是农村来的,但人长得帅,经过在欢城的历练后,人更是帅气中带着沧桑和成熟,这沧桑的帅和成熟的帅,就比较惹人。
等换到苗苗后,秦文斗无处安放的心一下子就安放下来,苗苗扑闪的大眼睛,黑亮亮的,眸海深深,他就知道,他秦文斗这一辈子注定是要在这深深眸海中沉浮了。苗苗老家是北寨的,北寨往南就是南关,南关往北就是北寨,都是同属于东岭镇哩,俩人就这样算是认下了老乡。
康丽在一家打印社打零工,欢城的打印社多如牛毛,不差帮她糊口,除了一直没能怀孕,康丽甚至以为生活就这样可以过到百年。只是婚后这几年,她与秦文斗的关系从平淡处到了无趣,两个人常年说不上几句话,更别提夫妻间义务的事。即便是没有了沟通和亲近,她也觉得没有什么,都老夫老妻的了,哪还能总卿卿我我,更何况是她自己的肚子不争气,秦文斗又是秦家独杆儿,当然得有香火传承。
康丽很多时候是自己逼自己咽下委屈,夜有多长,夜里的风就有多凉,夜里黑暗中她的孤独有多么盛大和浩荡,都只有她自己知道并承受。她与秦文斗已经分居好久好久了,其实也不算是分居,只是两个人不再在一张床上睡觉了而已。具体是怎么样弄成这个状况的,康丽也想不出个一二来,反正两个人就是生疏了,一个睡大床,一个睡沙发。睡沙发的当然是康丽,那组布艺沙发还是结婚那年从二手市场淘来的,有八成新,据说是新婚没多久的人家换新后淘汰下来的。
康丽在南关住了下来,爹娘没了,哥哥的病又加重了一重,康丽决定先在南关住下来。
秦文斗当天就开2路回去了,一个萝卜一个坑儿,公交公司从来不养闲人,现在又全城新增了线路,公交车已经发展到36路了,这些公交车每天都奔忙在欢城的大道上,一刻也不能延误的啊。
姐姐康美和妹妹康花给父母圆了坟后就各自走了,她们比康丽的理由充分,她们有儿有女有男人,一大家子人等着并需要她们回去。康丽默默送她俩出门,看着她们终于消失在村口的身影,心里有了微微的凉。秦文斗走时对她说到家会给她打电话,当着哥哥姐姐妹妹的面,他甚至还走过来轻轻抱了抱她的小身子。当时康丽的心忽然一疼,爹娘都走了,这个家里如果说还有人对她疼爱的话,这个人会是谁呢。只是她没有等来秦文斗的电话,她的手机,也是个二手的,是打印社小苏淘汰下来的,红米。此时她的红米与她一样,百无聊赖。
哥哥在康美康花走后第二天,也收拾背包要走,他对康丽说,他要进山了,他有次去医院路上听人说山里有个老中医能治他这个病,他决定徒步去找一找看一看试上一试,哪怕就这样死在外面,他也甘心了,家里爹娘已经没了,康美康花也有自己的日子,他只是有些放心不下康丽,这次若不是因为父母双亲,她还不会回来的吧。
哥哥对康丽说:“你也早些回去吧,家里再没有可牵挂的了,就放心与秦文斗过日子吧,那个……那个秦文斗,他对你好吗?”
“好着呢。”康丽把身上的现钱都拿了出来,塞进哥哥的背包里去,她这次回娘家,把自己这些年攒的私房钱都带来了,她好像也不那么确定,是不是这次回来就不再回去了呢。
哥哥走了,這个家,现在只剩下了康丽。白天的时候,康丽把家里的东西能洗能刷的都洗刷了一遍,为防止夜里睡不着,她白天备足了涂料,把堂屋东屋西屋和南屋都挨个儿粉刷了一遍,墙壁在黑暗中泛起惨白的光,映着她有些瑟瑟的身子骨儿。
秦文斗还是来了一个电话,过四七了,他问她有没有去看他的寡娘,他还说他给他的寡娘从网上定了个大数字老年机,过不了几天就到货了,岳父岳母五七时他一起带回去给老娘。
爹娘的五七很快就到了,秦文斗果然又开了2路来,康家的族人们按礼节招待了他。康美本来以为五七后妹妹康丽就会跟妹夫回城的,所以五七这天一大早,她就去了地窖里把自家收藏的红瓤地瓜给拾了一筐,放在电动车上带到娘家来——康丽从小爱吃地瓜,欢城里没有南关土生土长的地瓜吧。
康花也给姐姐康丽带来了她家自制的地瓜粉皮和粉条,别看都是些地道的土特产,城里可吃不到这样纯天然的放心食品。
连秦文斗的寡娘都为康丽回城准备了套新生儿穿的小棉服,她虽然寡,但眼睛是雪亮的,她拉着康丽的手说:“其实康家和秦家两辈人也没多大的仇恨,还不是因为穷吗?因为两垄半的玉米地,两家人竟然记下了大仇,真是不应该。小丽呀,你可要给秦家生个带把儿的啊,要不以后咱们娘俩怎么去见秦家的列祖列宗?”
康丽用手轻轻抚摸着小棉服,又松又软的棉花,逗弄得她的手儿痒痒的,又好像是痒到了她的心里,把她整颗心逗弄得又苦涩又酸胀,她忍着就要掉下来的眼泪,低声应允着。
五七当天,秦文斗坐宴席的时候接了一个电话,他急匆匆站起身来走了,他对旁边坐着的康美家的姐夫说,公司里有急事,要他赶紧回去,2路车是他擅自开来的,他这会儿一点也耽误不得。
康美家的姐夫看了一眼康花家的妹夫,俩人都老实,又都搞不清欢城的情况,便一致点了头,要送秦文斗出门。秦文斗连连摆手,他哪里敢让他们送他走,他怕看见康丽,他本意是想这次带康丽一起回去的,可是电话里那位的语气让他紧张。
五七过后,一切又恢复到平静,康丽安心在娘家住了下来,哥哥从山里打电话来,说他的病竟然见好了,现在他住在了老中医家里,他要入赘到老中医家,老中医五个女儿,三女儿与他情投意合,老中医也对他中意,决定把祖传的中医秘方传给他。
哥哥劝康丽回欢城,哥哥说,人生的路很长很长,不管怎样艰难都得走下去。
挂断哥哥的电话,康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哥哥身体见好就好,在哪儿生活不是一样呢,人若在,哪里都是家啊。还有,她猜想老中医的女儿一定很贤惠,那哥哥是要掉进福囤里去了。
婆婆自打有了老年手机,好像被玩具吸引的孩子,一下子就把康丽这个儿媳妇给忘记了。她是识得数字的,她里屋的窗台上,还放着秦文斗抄下来的电话号码,一个是他的,另一个是康丽的。只是她花了眼,斗大的数字在她眼前模糊一片,看久了便成了一只又一只小蝌蚪儿四散了游开去。手机上是存了亲情号的,按2键是儿子,按1键是儿媳妇。
康丽在南关住到了深秋,秋风吹着落叶,秋霜伴着寒凉,这大半年来,康丽更是少了言语。除了收拾家里的那几分薄地,她几乎算是不出门的。婆婆家是不去的,秦文斗好像与她没了关系,婆婆的眼睛毒,康丽不喜欢裸露在婆婆的眼前,那眼神是可以杀死人的。
4
可心来的那天刚过了节气小雪。
秦文斗赶在立冬前把康丽从南关接了回来。
康丽安静地坐在2路车上,任由秦文斗把个2路车开得呼天抢地。南关已经被远远地甩在身后了,田野里空落落的一片静寂,连鸟儿都不曾飞过,小麦贴着地面青黄而又惨淡,康丽的心情如同这低沉的天空一样,有些压抑又有些无可奈何。
这个冬天的风格外冷,冷到了人的骨髓里去。
康丽回到别了八个月之久的家,家还是那个家,只是家的味道变了,有了另一个女人的气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做到不闻不问,康丽终究还是不曾死心。
秦文斗好像添了许多心事,有好几次,他看着康丽好像是有话要说,可是张了几次口却最终也没有说些什么。夜里他依然没有要与康丽亲近的意思,康丽还是每晚睡她的沙发。
康丽把婆婆做的那套小棉服带了回来,夜晚的时候,在黑暗中她就会把小棉服拿出来,仔细地抚摸并亲近着这套婴儿服。她把头轻轻埋进小棉服里,小棉服真柔软啊,带有一丝淡淡的甜蜜的味道。
回家后,康丽去了打印社一趟,打印社的老板带老板娘去三亚了,小苏一看见她就哭了,小苏说:“康姐,你这大半年是去了哪里?我可想你了,还以为你出了事,特意去公交公司找秦哥问,才知道你娘家出了事,你说说,这爹娘哪有同一天殁的,看来我婶和我叔是真夫妻。”
康丽叹了口气,她现在好像有一点明白娘的苦处了,若不是日子过得实在难熬,她怎么会选择喝药,庄稼人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农药,这些农药曾经给了庄稼和庄稼人信心。娘应该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特意做了这个选择,她把家里所有的农药都摻合在一起,制成了一款高效药,她就那样决绝地喝了下去,再不问人世间的是与非。爹喝尽了娘剩余的农药,喝了个底朝天。
康丽拍了拍小苏的肩,说:“谢谢小苏,我没事的,父母年纪大了,身体也一直不好,这样也好,他们是到那边相互照应了吧。”
“嗯嗯。”小苏点了点头,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把康丽的脸扳到自己的眼前来,“姐。”她有些严肃地叫了一声,“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你与秦哥关系没出现状况吧?怎么我上次去公交公司时听有人说秦哥……”
康丽避开小苏的眼睛,她缓缓地摇了摇头说:“没事,放心吧。那你就先忙着,我要回去了,还有,这里既然不缺人手了,你就不用跟老板和老板娘提我的事情了,我想等明年开春后,我就张罗开家小卖铺得了。”
没等小苏有反应,康丽就慌忙地从打印社里跑了出来,跑出来很远了,她的心还一直怦怦地跳着,她不想从别人嘴里听到秦文斗的事,关于秦文斗有谁比她更了解他呢。
欢城总是比乡镇更比农村发展得快那么一截,农村人还不知道电脑的时候,欢城里已经如雨后春笋一样地林立着各样式的网吧了,286、386、486、586台式计算机开始席卷了欢城上下。秦文斗开2路车一年就买了一台386,因为这,康丽没少埋怨他。后来发现电脑还真是个好东西,她和秦文斗申请的QQ号都是五位数,只是很不幸的是,秦文斗与当年的那些男人们一样,也陷入了网恋,而且网瘾还不小,在网上与对方玩得很低级,老婆老公地称呼着嬉闹着,真让人无语。
再后来,秦文斗有约网友见面,当年的约网友还是很慎重的,不聊到一定程度是很难走出来约会的。
秦文斗就这样去了霞家。
霞是个跛脚的女人,这是康丽后来才知道的,这无疑更让康丽气恼,这让她更深刻地想到一个词——“侮辱”。她眼前又出现了一帮小男孩在她面前跛脚走路的怪样子,好恨!好恨哪!
霞就是那个网名叫“天使”的妇人,天使多么美好而干净啊。霞把约会地点定在了她的家里,东岭宿舍三排五号,是东岭镇铁道上的平房,东岭虽也隶属欢城,但离欢城有七八十公里。
秦文斗那天没有开2路车去,他特意着了一件雪白的衬衣。那天是几号啊?康丽有记日记的习惯,流水账一样的日记中记着那天秦文斗是正常上下班。
穿着雪白衬衣的秦文斗敲开了“天使”的门,霞惺忪着双眸无限娇媚地迎接了他,接下来,在那个小居室里发生了什么呢?唉,康丽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得到。
接下来,秦文斗的胆子又大了些,他的售票搭档开始频繁地更换,在苗苗之前,那五个,康丽都认识的,她们不止一次地出入她的家,康姐长康姐短的,听得她毛骨悚然。
苗苗是第六个,爹娘去世的那年三月,是苗苗上班满三个月实习期。
康丽感觉街上的风刮得更猛烈了,行人开始行色匆匆,天压得欢城好低好低,她把风衣的领子竖了起来。
还没到家呢,雪花已经开始纷纷扬扬了,哦,今天正是节气小雪,康丽不由得站住脚步,她抬起头,眯着眼睛,那些硕大的飞舞着的六瓣精灵,落在她的睫毛上,企图盖住她的忧伤。
还是离了吧。康丽对自己喃喃地说。离了好,心就不伤也不痛了,离了好,爱就不悲也不喜了。
5
康丽做梦也不会想到,可心就这样子毫无征兆地介入了她的生活。
小雪节气过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事也停了,秦文斗像往常一样出门去上班,康丽坐在电脑前在百度上输入了“离婚”俩字,可供查询的内容真多啊,她挨个儿点开看了看,上午十点,她接到秦文斗的电话。
真是不可思议。康丽从南关带来的那套小棉服终于派上了用场。
苗苗也太快了吧,昨天她才从小苏那里听到秦文斗可能搞大了人家的肚子,今天孩子就生了。只是康丽没有想到结果会是一百八十度,不,是三百六十度大逆转,她竟然第一时间成了孩子的母亲,出生证上明明就是写的她的名字嘛,这还有假,孩子父亲就是秦文斗,孩子名叫秦可心。
康丽没容得自己犹豫,那个蹬着小腿儿小胳膊的小婴儿一下子吸引了她的目光和心神,她什么也听不了,只觉得胸腔里那颗坚硬如冰的心一下子融化成水,那么甜蜜那么疼,那么不舍那么深爱。可心就这样不可抗拒地霸道地介入了她的生活。
康丽是在可心离开她后才不时想起那个抱走可心的下午的。从上午十点开始,苗苗就进了待产室,除了她跌跌撞撞地随秦文斗回家取婴儿用的小棉服外,她一直就陪在苗苗身边,产妇疼她也疼,产妇哭她也哭,产妇撕心裂肺她也撕心裂肺,折腾到下午3点,产房里传来一通嘹亮的啼哭,她悬在半空中的心才顿时放了下来。
当时护士把孩子抱给她,她浑身颤抖着接过孩子,襁褓中的婴儿红扑扑的脸蛋儿,睁着大眼睛看着她,好像就这样认下了母亲。
康丽记得那个午后的阳光特别地暖,后来多少年她都再没遇到那样的暖阳,阳光里她怀里抱着孩子,秦文斗紧跟在她们娘俩身边,不时用手护着以防周围走来走去的人碰到她们。如果没有后来,康丽差点觉得这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苗苗好像是跪下来求了她,秦文斗也给她下了跪,他们两人痛哭流涕。康丽有些不确定是不是当场就原谅了他们,应该是当场就原谅了他们的吧,要不怎么会鬼使神差地抱养了可心这个孩子。
苗苗刚生产完,整个人都好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的,身子虚弱得很,她水汪汪的大眼睛这时因蒙了泪水更加让人怜惜。她先是哀怨地看着秦文斗,看得秦文斗也是哀戚戚的不胜感伤,后来她就朝着康丽跪了下来,秦文斗也跪了下来,康丽并没有看他们,她当时全部的心思都在小婴儿可心身上。
苗苗说:“康丽姐,请你原谅我,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我在北寨时定过亲了,他是我们同村的,现在他……他马上要来欢城带我走,他在南方打工时在大洪水里救过一个人,那个人是一家公司老总,他……他现在被提拔成经理了……”
康丽觉得这故事有些旧也有些烂,她仍然没有抬头,她的手指轻轻滑过小婴儿可心的臉蛋儿,婴儿的皮肤手感这么好。
“康姐,对不起,我原来是想要与志成退婚的,嗯,他……他……他叫邱志成,可,我们家收过他不少彩礼,钱都让爹妈花了,也退还不了,志成一直想来看我,我、我没敢让他来,怕就是怕这身子让他看见了……现在好了,可心她懂事痛惜我,竟然提早了一个月。”苗苗絮絮叨叨地说着。其实只有她知道,才不是可心懂事,是她自己懂事,她懂得自己这辈子是万万不能失去邱志成的,她不能失去即将到手的美好新生活。原本她以为幸福生活是靠自己争取的,来欢城后,她就义无反顾地掉进了秦文斗这个大坑,现在看来,可真是个大坑啊,若不是她懂事,花钱找关系,这催生针可不是谁都敢用的。
“康姐,俺的亲姐姐,可心从现在开始就是你的亲生骨肉,从这以后,我与这个孩子断绝一切联系,与秦哥断绝一切联系,求你大人有大量啊,原谅我这一回。”苗苗失声恸哭起来。
秦文斗满头大汗,苦不堪言。
康丽自始至终没对苗苗说一句话,苗苗看似肝肠寸断的乞求,也并没有打动她的心一丝一毫,秦文斗算什么呢?在她心里她恨不得把他完全屏蔽,她之所以默认下这个请求,容忍孩子出生证明上填写了她的名字,都只是因为,因为她实在是放不下孩子。眼前这个活生生的瞪大眼睛看她的孩子,一下了击中了她的内心,在这之前,她几乎日日夜夜做梦,梦里,她不止一次地梦到过这个孩子。这个孩子,除了不是来自于自己的子宫,其他的都将是她自己嫡亲的孩子。“可心,可心。”她已经在波涛汹涌的内心里千万次地呼唤并接纳了这个孩子。
康丽把可心抱回了家。
6
秦文斗就是在苗苗离开他后受到重创的。
康丽没再找工作,为了可心,她甘心在家做了全职的妈妈。
可心满月了,可心一周岁了,可心长出第一颗小牙齿了,可心三岁了,可心五岁了,可心开始上小学一年级了,可心又长高了一头。秦文斗看着可心怔怔出神的时候也越来越多。
因为可心,家里不断出现欢声笑语,总是可心奶声奶气的声音居多,那声音黏人,到哪里都让人温柔心动。
这一年,39岁的秦文斗主动要求换路线开车,开17路公交车。17路好啊,每天都能路过可心上学的三实小,而且早上中午下午的,可心都能搭17路上下学。因为17路不是市区的忙碌路线,从1路到12路,都是7分钟一班,就连16路也10分钟一班,就是17路,17路每隔25分钟发一班。
秦文斗调开17路车后,康丽就不再接送可心上下学,一切都由秦文斗代劳了。康丽只在家负责收拾家务,做好可口的饭菜就行了。一时间康丽有些悠闲,她开始觉得自己离不开电脑了,好像当年秦文斗上瘾386一样。她逛得最多的是欢城贴吧。
南关老家已经回不去了,除了爹娘的坟冢和荒废的老宅,南关康全这一支脉,已经没落了。那之后南关好像在康丽这里偃旗息鼓了,除了每年的三月三外,再没有哪一天能存在于她的记忆中了。
可心二年级放暑假了,9月1号开学后她就要上三年级了呢。秦文斗答应过给可心和妈妈买一个大房子,他们从公司里分到的出资一万五买下来的小平房四合院愈发觉得小了。这些年,就是康丽再怎么不说,秦文斗其实也是知道的,康丽对他记恨着呢,因为苗苗的事,让她又低看了他一层,除了与可心在一起,她是越来越沉默了。三口人一起出门的日子就是每年的三月三这小半天,康丽会带好所有的供品,带上可心,坐上秦文斗借的同事的车回到南关,祭拜过后,一家三口会开车顺便在周围兜一兜风,中午回到欢城再下个饭馆。这样的一天好多时候是秦文斗隐隐盼望的。
这个暑期,可心在家属院门口报了绘画兴趣班,是11路司机大路叔叔当美术老师的妻子办的班,收费不高,又能学到东西,还能兼顾着看管孩子,康丽第一个给可心报了名,还主动当起了书画班义务协管员,与小可心一起到点上下课。
秦文斗这个暑假也好忙。他向来不喝酒的,这个假期却意外地醉了三次。第一次醉是在决定买房前,第二次醉是在买房后,第三次醉是在搬入新家后。
新家也是个二手的。上下两层复式楼。
新家没经过康丽同意,也没经过可心同意,一切都是秦文斗在做,他先是找到了钱,又找到了房源,房主只在这个家住了两年,还是新婚时布置的房子,大到家具电器小到废纸篓马桶刷一应俱全,完全可以拎包入住。秦文斗非常满意。
重新买了一把新锁把四合院锁了,9月1日开学前,秦文斗带可心和康丽就正式住进了新家。
这一晚,同事们都来温居,从1路到16路都是秦文斗的旧同事,他在新甫居大酒店定了三桌,酒香扑鼻,大家伙喝得群情激昂。细细算来,大家伙在一起竟然已经十二年了,十二年啊,可不是一段短日子。
酒醉不知归路,秦文斗被大路和另外一个男同事架上了楼。
7
秦文斗没料到他从新房子里睁开眼醒来的第一天会发生惊天大逆转的剧情。
可心因为昨晚太过兴奋,还在小卧室里睡觉。绘画请了两天假。
康丽在楼下整理厨房,昨晚打包带回来的剩菜剩饭被她分门别类地装进保鲜盒放进冰箱中,又把厨房都擦拭了一遍,沙发整理了,地板也收拾了,有音乐播放着,很轻柔安逸的早晨。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好像正在演电视剧一样,康丽先是听到了敲门声,她打开了房门,接着两个身穿警服的人向她出示了证件,秦文斗就这样被带走了,一切都没容得康丽仔细询问和斟酌。
房门是洞开着的,这说明刚才确实有人敲门也确实有人来把秦文斗带走了。
是苗苗,苗苗告了秦文斗,敲诈勒索。
秦文斗为什么执意要开17路啊,17路线路从欢城要开往郊区,大大地环城一周后,直线来回。在这条线上会途径好多隶属各乡镇的村庄,王庄和李仙,马庄和北寨,刘屯和杨村,北关和南关。
苗苗早在一年前已经回到了北寨婆婆家,北寨最豪华的那家三层小洋楼就是邱志成家的。
邱志成还在南方,苗苗是回来准备生孩子的。这次生孩子事前准备得很隆重,婆婆在家净手上香虔心拜佛,邱家的香火啊,可千万要续得上。
这几年,苗苗光怀孕就怀了不下三次,一次比一次不成功。第一次的时候,都快生了,最终没能生下来,第二次只怀了三个月,第三次时胚芽只着了床却没有胎心。
这是第四次了,从一怀孕医生就下了医嘱,前三个月,无论如何要静养,这十月怀胎最好是十个月卧床,还要十分小心谨慎,方保无虞。
邱志成把怀孕四个月的苗苗送回老家静养。
秦文斗的17路,过了马庄就是北寨,打马庄那条长长的公路起就能看到邱家高高的小洋楼,有乘客就说起邱家和苗苗来,这边说得鸡零狗碎,那边倒也听得个一真二切,得,就是苗苗啊。秦文斗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他的眼睛一下子上了雾,不由得把公交车开得有些歪,不碍事,虽然是修的村村通公路,但各村的规格不一,难免有不平整的路面。
自从知道苗苗又回来后,秦文斗的心情再也不能平静了,他当然不知道苗苗具体的事情,但只知道苗苗家底厚得不得了就行了,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激动人心的呢。他有一个隐隐的想法,不确切,但很坚定。
那是个刚刚下过雨的午后,秦文斗不是约见而是亲自上门拜访了苗苗。
康丽有些蒙,虽然她早已经与秦文斗形同陌路,虽然她早已经不把他放在心里了,可是他就这样走了,她和可心怎么办啊?
康丽抬起头,眼睛四下里去看,就是这个房间,曾经带给她为人母的生命历程中最幸福的一段记忆。五年,康丽好像就是凭借这一段小小的幸福挣扎着活在人世间。
康丽独自一个人带了可心五年,从8岁带到13岁。
再有两年秦文斗就可以出狱了,康丽收到了法院的传票,是邱志成支持苗苗起诉了秦文斗和康丽夫妇。邱志成特意找好了律师,既然苗苗在经历了第四次怀孕失败后,再不可能成功做母亲了,那为什么不把自己的亲生女儿给要回来呢?前情后因都写得很是清楚。
法庭没开庭,直接庭外和解的,尽管康丽十二万分舍不得,却不能也无法阻止人家亲生母女相认,更何况可心自从知道了苗苗后,对康丽的态度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曾经有爱的温暖的家,冷如冰窖。
罷了,自己这是何苦呢?康丽同意和解,身陷囹圄的秦文斗也只是一声接一声地哀叹,罢了,罢了,罢了。
倚着门框,看着可心决绝地收拾着行李,那件紫色的裙子是她亲手缝制的,是可心最喜欢的,看着可心把裙子收在了行李箱的最底层,康丽的心又开始了隐隐地疼。
邱志成和苗苗在楼下等着,那辆超长加宽的汽车,不时鸣一鸣喇叭,每一次喇叭声响都使康丽心惊肉跳。
可心离开时到底有没有亲亲妈妈呢?这是康丽到现在每次回想都无法想起来的细节问题。
咚咚的下楼声,先是有些迟疑的,接着就坚定起来,径直转过楼梯间兀自远去了。
康丽的心一下子没了着落,她从门口转过身子冲向落地窗,宽大的窗子里只见那辆车接上了可心,又叫嚣般地按了一声喇叭,踩足马力一下子跑了个无影无踪。
车窗里那一晃而过的是苗苗的脸还是可心的脸呢?隔着满眼的泪水,康丽看不真切。十三年的陪伴和守护,倒也不是一无所获,他们不是给过她一张银行卡嘛。
那张有多轻盈就有多沉重的银行卡,她昨晚悄悄放进可心最喜欢的紫色裙子的口袋里了,与它在一起的,还有一封她连夜泣血写就的家书。她没有恨,安静下来她甚至满心里全是感激,因为可心,她才有了十三年的爱和温暖啊。
再有两年秦文斗就出狱了,这好像也不是可以让人期盼的,他在里面和在家里又有什么两样呢。家里没有了可心,连一点儿生气都没有了,康丽觉得自己一下子苍老了。
时间过得真快,七年一眨眼就到了,出狱的秦文斗是坐大路的私家车回来的。因为类风湿关节性炎,大路也不开公交车了,他被安排在公司干内勤。这些年可是发生了好多事情呢,大路与秦文斗飞快地说着话,秦文斗当然已经被公司下文提前内退了,也好,不过别看有七年不在,可公司内部的事外面社会上的事他从大路的嘴里也知道了不少。
秦文斗是在回家后的第二天接到法院传票的,他被康丽起诉离婚。
离就离吧。秦文斗一点也没有觉得意外,倒是对康丽能坚持容忍他这么多年而感到稍稍意外和暗暗感动。
他以为他坐牢的这七年,她在外面肯定也有人了,他当年带她私奔,本身就是对她的不负责任,又奴役她当了十三年的母亲,他欠她的,希望来生能还。
同样没有去法庭,秦文斗就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协议上的一切内容他都认可,只是他要求在两个人彼此没有找到另一半时,要离婚不离家,他想在外人面前,在遥远的南关面前能保留些体面。
康丽保持了沉默。她这时想到了喜子,两年前喜子曾经说过,等她离了,他就娶她。唉,只是世事总是飞短流长,一些事,可能只是拐一个弯,风景就完全不一样了。
她和喜子的事最终无疾而终。
8
三月三。
三月三。
南关的三月三。
去吧。康丽自己对自己说,爹娘已经离开了十七年了,十七年多长啊,足以使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成长为一个翩翩少年,可心也有十七岁了吧。
退村还田,土地流转,是这几年农村最时兴的了,原来那些南关人都搬进了楼房,康全家这一脉原来也是有些补偿的,但哥哥把补偿捐献给镇上的敬老院了。康家自此与南关没有了任何联系。
先是爹娘没了,最后竟连南关也没了,南关里封存着康丽少女时期的梦,让她不至于在夜深人静时被突然而至的孤独击溃。
而现在,南关,究竟是太遥远了。
好像知道三月三就要到了,爹娘提前了几天来到了康丽的梦里。
梦里爹娘衣衫褴褛地来找她,对她哭诉他们的院子遭了大水,他们每天都生活在潮湿阴暗里,好苦啊。好苦啊。星星还在天边挂着,爹娘就开始道别,一步一趋一回头,娘抻起衣袖子擦眼角流下的泪,康丽的心就开始疼了。她一下子从大床上惊坐起来,落地窗外是一枚弯弯的月亮,天空安静而又低沉,她听到钟沉沉地响了三下,凌晨三点,她揉了揉眼角,那里还汪着一滴眼泪。
梦醒了后,康丽就决定三月三这天要去南关,她盘算着要带的供品和冥币,一定带一些娘爱吃的猕猴桃,再带瓶爹爱喝的泸州老窖。
三月三这天一早,康丽早早就出了门,她提了好大一个兜,楼下的公交站牌,1路3路6路8路和17路,17路是必经北寨和南关的。唉,17路。
早上的风有些凉,风把康丽的风衣吹起了一角,出门时秦文斗没在家,他好像不在家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17路来了,这条线,现在已经全部换了新人,都是年轻帅气的小伙儿,意气风发得如同当年的秦文斗一样。
康丽投了币,她找到座位坐了下来。车窗外的柳树都发了新绿的芽儿,发展大道两边的景观玉兰树,白的粉红的都在热烈地盛开。一站又一站的站牌,有人上车也有人下车,她知道过了北寨社区再有七个小站就是南关了,她会在那里下车。
可心离开家的时候还是初春,又四年了,可心长成什么样子了?
康丽鬼使神差地在北寨社区就下了车,她提了供品,一路走得迷茫跌撞。
哪幢楼房里住着苗苗和可心呢?
康丽这边走得有些慌忙,不一会儿背上就出了一层汗,她觉得自己的脚步有些飘,身子有些发虚。
她看到了推轮椅的那两个人,苗苗和秦文斗。她看到了轮椅上的那个人,秦可心。
她手里的袋子掉在地上,里面的苹果橘子猕猴桃滚了出来,给爹娘的冥币也跑了出来,泸州老窖倒还结实,只是安静地躺在那里。
苗苗红着眼眶怔怔地看着她。
秦文斗也有些发呆,他的两只手本来还抓着轮椅,这会儿竟松开了。
轮椅向康丽这边滑动过来,眼看就偏到一边去了,康丽一下子把轮椅抓住,紧紧地抓在手里。
轮椅停了下来,时间静止了。
半晌后,“妈妈。”可心开口叫了一声。
康丽的眼泪流了下来。
可心被接到邱家半年后,邱奶奶就去世了,邱奶奶是带着对苗苗和可心巨大的不满和诅咒去的。不是邱家的种为嘛要长在邱家地界里!这是邱奶奶最后留给世间的话。
奶奶去世后,邱志成就離开了家,说是南方的生意需要打理,从此便借口忙不再回家,到可心15岁那年,邱志成领回来一个女人,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八个月大的儿子。
邱志成那年回来,就是要与苗苗离婚的。苗苗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她只是坐在那里,一直低着头。
可心知道,都是因为自己,爸爸才会抛弃妈妈,她想自己会离开邱家,她求爸爸不要离开妈妈。那天的雨下得真大啊,她在雨水里跪下来抱住爸爸的腿,她求他不要抛弃妈妈和这个家。
爸爸还是开着车拉着那个女人和孩子离开了,那个下雨的夜晚太黑了,黑得人的眼睛和心全是盲的,可心就是在那天夜里被车撞的。
那辆肇事车跑了,苗苗冒雨找到了可心,可心在医院里只住了两个月,她的左腿需要安装假肢,她的右腿需要做康复理疗,可是家里已经再也拿不出一分钱了。
苗苗把可心接回家里,母女俩开始了相依为命的日子。
秦文斗是从大路嘴里听到了可心的事,他找到了苗苗和可心。他现在找了一个保安的工作,上一个白天一个夜班,再歇一天一夜,一个月能挣到2700块钱。他上班的时候,苗苗照顾可心,他下班后,可心就全部由他照顾。他最大的心愿是能多挣些钱,有了钱,才能救可心啊。
康丽把可心搂在怀里,她失声恸哭,这四年,她怎么可能就此没了可心的讯息?这四年,她怎么可以任意就屏蔽了那些对可心的爱和挂牵?
“妈妈,我能陪你再去看看姥娘姥爷吗?”可心怯怯地问。
秦文斗开出了他买的那辆二手车,别看车有点破,倒还能时不时拉点私活赚个油钱。
南关很快就到了,找到爹娘的坟,坟地上面就是土地流转的水井,放了电泵,往外抽水,有好多的水流到爹娘的坟地里来,把爹娘的坟都浸湿了,湿黏的土地上没法下脚。秦文斗特意从旁边搬来几块石头,铺在地里,又从旁边捧了些干土来,铺在火池那里,好点燃火钱,给爹娘送点钱。他看了一眼地头的苗苗和可心,又看了一眼站在跟前的康丽,他叹了一口气,跪下去给爹娘磕了三个头。
康丽坐在爹娘的坟前,爹娘给她抱怨过他们的家遭了水灾,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用不了多久,爹娘的家园也会不复存在了吧。
爹,娘。康丽只哽咽地叫了一声,那些往昔都终将像风一样消逝了去。
9
康丽是一个人回到欢城的。
在欢城的夜里,她整夜整夜地坐在那里,坐进城市的黑暗里,又坐进城市的灯火里。
三天后,康丽决定去坐17路,她要问一问可心,问一问可心还记不记得她那件紫色的裙子,那是妈妈和她都喜欢的裙子。
责任编辑 李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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