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从事写作,就不可能认识胡学文,这对我来说,当然是很大的遗憾。在我结识的作家中,学文是最叫人“放心”的一位,他的为人和写作面貌,都具有稳定的支撑感。这个出生塞外的人,鼻挺,嘴阔,面如重枣,眼睛清澈,言语不多,脸上也不轻易出表情,只在乐不可支的时候,才发出笑声,笑声很响,有金属音。正是他的质朴和稳沉,让我几乎在跟他见面的瞬间就作出判断:这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事实证明,这判断没错。学文走路,喜欢把手反剪到背后,这种姿势,让我想起故乡的农人在夕阳余晖中,去坡地上察看悄悄成熟的谷物,我相信,学文故乡的农人,也会以同样的姿势走向牧场,走向田野;也就是说,他的质朴,并非刻意修炼的结果,而是来自土地,是自然而然的生长,是他生命的核。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后开始写作,走到今天,没听到他发表什么宣言,没听到他议论文坛是非,也没听到他为自己的作品鼓吹或辩护,他就顽强地存在于那里;尽管,就他本人而言,除了存在之外别无他求,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作品一篇篇出来,再固执再漠然的人,也没法再忽视他的存在。
学文的小说,在认识他之前我就读,那时候,我知道在河北的张家口有这样一位作家,笔下常出现庄稼汉,常有呜咽不绝的风,常有骑驴的男人和被命运撕扯的女人,他把自己心灵的版图画在“坝上”,并希望由此出发,走出高天厚土。他那副行走的模样,不知为什么,让我感受到一种疼痛。或许,他正在穿越的,是我希望穿越的,我的疼痛并不是为他。但可以肯定地说,那时候我心目中的胡学文,就是把手反剪到背后走路,眯着眼睛,望着稀薄的、却足够引领他的日光。坝上——我不知是确有其地,还是学文的“文学村落”,总之它构成一个舞台,塞外的风成就其硬度,广袤的草原成就其宽阔,硬度和宽阔,恰是学文灵魂的特质。有这种特质的作家,怎么可能不走出一条康庄大道。
几年以后,我读他的《命案高悬》——这部杰出的中篇并不是发表之初我就读的,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在一个选本上读到。那天将近子夜躺上床,把书拿上,深夜两点过读完,情不自禁地连声说:好,好哇!然后干脆懒得睡觉,把小说又从头至尾地细看一遍。这种情形,我曾在读完石舒清的短篇《清水里的刀子》后出现过。某些人误解,以为同为写作者,尤其是同辈写作者,别人写出了好东西,自己心里一定是疙里疙瘩的,其实不是这样,究竟说来,人人都不会拒绝好东西。舒清和学文写出了那么漂亮的小说,我心里没起疙瘩,而是深怀感激。感激他们卓有成效的劳动。读《清水里的刀子》时,我还不认识石舒清,读《命案高悬》时,我已经认识胡学文了,因此次日一早,我就给学文发去短信,表达我的喜悦和赞美,学文回话,只淡淡的一句:“谢谢伟章。”这就是他的态度。我说过,除了存在之外他别无他求,创作每一部作品时,他都不取巧,不回避,而是扎实推进,细细打磨,写出来是好是坏,那是作品自身的命运。正因此,学文才既不鼓吹也不辩护。我想,他并不是不关注成果,而是首先考量自己的良知。对得住良知,就不再奢望。观念在他那里基本失效,让他着迷的,是连骨带血的真切感受和劳动本身。事实上,劳动这个词是个冷词,诚实劳动的人,从不说“我去劳动”;劳动都是别人说的。
我们的当下文学,拿来的多,传承的少,而我有一个鲜明的感觉,学文的小说特别注重传承。他的炼字炼句炼意,他对情节的尊重,对细节的捕捉和刻画,都能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找到渊源。能这样写作的作家,已经非常稀少了。那需要才华和定力。这类作家,不追风逐浪,不在“与国际接轨”的口号下发抖,不担心文学被边缘化(文学被边缘化了吗?在我看来,没有;现在的文学还热闹得很,什么时候文学真的边缘化了,真文学就产生了);这类作家不管走多远,飞多高,都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都愿意回望来路,回望属于自己的那片大地。我向来认为,“地球村”这个概念,在文学界应该引起警惕,它会消解和遮蔽许多东西,比如遮蔽那些独特的、鲜活的、个体的生命,而文学最需要关注的正是个体生命。学文现在是河北省专业作家,搬到石家庄去了,还做了省作协副主席,但读他近两年发表的小说,《装在瓦罐里的声音》《淋湿的翅膀》等等,依然是我们熟悉的层面,熟悉的情怀和熟悉的笔法,只是走得更深邃,更辽远,更富于小说才有的发现、道德和光彩。
我不知道学文是否有过犹豫的时候,同时我不知道的是,世界上是否出现过从不犹豫的作家。这么说来,学文也应该是犹豫过的,只是,当他一旦进入写作的现场,就给出一个倔强行走的姿势,就把心交给文字,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呈现坚守的力量,塑造自己作为作家的价值。
学文曾对我说,他爱人馒头做得好,请我什么时候去他家吃他爱人做的馒头。那时我们坐在苏州河边,是第一次见面。往后,我们又在沈阳、北京见过,每次见面都令人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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