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纺厂最怕什么?火。可杜泽恰恰发现了火,确切地说,是火燃烧后的余烬现场。
昨天晚上,他原以为是酒醉后花了眼,今早一看,竟然是真的。烟灰虽然被风吹得踪迹皆无,可一块被烧焦了的地皮赫然摆在眼前。
毛纺厂刚开工两年,作为职业经理人,他知道自己承担的责任有多重。他询问了保安以及其他的人,都说没看到火光,好像那只是杜泽做的一场梦,可现场又明明诡异地摆在了那儿。 每个人都能找出那个时间段不在现场的证据,渐渐的,线索聚集到了老李身上。有人看见他昨晚在火烧现场。
杜泽决定先报警。
此时,四公里以外的老李刚刚起床。
要下雨了吗?老李坐在床边,用手揉了揉酸疼的膝盖,多年的老寒腿比天气预报准确率都高。嗖嗖的北风,打着呼哨,从窗缝挤进这狭仄的卧室,又从骨头缝,钻进老李的心。院子里,空罐头盒子被风吹着,哗啦啦地,沿墙根滚到了窗户下。盒子是贝儿吃空了的鲫鱼罐头。一盒罐头,她吃了一个多星期。孩子随他爸,喜欢吃鱼,老李想。老李抬头看了看后窗户,北方冬日的清晨,阴郁苍茫,挂着一层雾一样冷冷的鹊灰。
那窗子,还是前年刚入冬儿子用胶带纸粘的呢。两年多的时间,风吹日晒的,有的地方已经破损不堪,胶带纸在肆虐的狂风中胡飞乱舞,噼噼啪啪地击打着玻璃,没起多少保暖作用,反让人增加了对寒冷的畏惧。
难道两个夏天,后窗户就没有敞开过?老李想不起来炎热的夏天是怎么熬过来的。看来真的老了,怕冷了。老李心想。
门外传来“嚓嚓嚓”的声音。
老李熟悉这声音。他预料到老伴今天会做鲫鱼汤,没想到行动会这么早。
他站在卧室门口,看见老伴蹲在餐厅角落,左手从摆在脚下的铝盆里,抓过一条一拃来长的鲫鱼,握住鱼脊,右手持分叉开的剪刀刃,娴熟地刮去鱼鳞,剪去鱼鳍。然后,从柔软的腹部,向上豁开一道口子,伸出食指和中指,探进鱼腹往下拉,哗啦一下,鱼的内脏落入白色的垃圾袋。接着,从塑料盆的清水里涮一下,换做毛刷,“嚓嚓嚓”,把细小的残鳞仔细地再刷干净。
老伴还从没舍得买过这么大的鲫鱼,老李心想。他看着盛满血水和鱼内脏的垃圾袋,忽然意识到,这两年,就像和老伴商量好了似的,家里再没用过黑色垃圾袋。想到鼓胀得像球一样的黑色垃圾袋,老李不禁一阵眩晕,胃液一股一股地往上涌。
啥时买的?老李问。
昨天下午。老伴说,她今天的鼻音有点儿重。
没有太阳,屋内光线有点暗。老李“啪”地打开了灯。老伴弓着的腰,用力向下弯了弯,脸向阴影处斜侧着,有意躲避着光亮。昏黄的灯光,让她散落在耳边的短发显得晦暗凌乱,像一片被雪敷衍覆盖着的荒野,随处可见棕褐色的枯枝不甘心地钻出来。老李心里有些悲哀,为曾经那个垂着两条乌黑麻花辫,装满满一兜枣子给他吃的女孩。自己曾说给她的幸福哪儿去了?
饭在桌上。老伴说。
老李嗯了一声,刚想再说点儿什么,一眼瞥见挂在墙上的日历牌。今天日历纸上,两道被暗暗折起的细痕,像道闪电,击得他眼前发黑。他一下跌坐在餐椅上,木木地垂着头,满头稀疏的白发,像墙脚那盆干枯的韭叶兰,怏怏无神地耷拉着。
屋里陷入一片死寂,只听见有节奏的刮鳞声、水声、剪刀开合时的撞击声,间或,伴有老伴抽吸鼻子的声音。
老李暗暗屏着呼吸,他怕咚咚的心跳惊扰了老伴。这种压抑的沉闷,让老李有种要窒息濒死的感觉。他有点儿失神,右手在餐桌上胡乱地摸了两把,激活整个僵硬的身体,站起身,说,厂里准备修建小花园,今天动工,我得早点儿上班去。他嘴里说着,逃也似的向门口走去。
贝儿今早上学的时候说,鲫鱼汤里别放香菜,老伴手不停歇地说。说完,她使劲擤了一下鼻涕,撩起围裙,擦了擦鼻子和眼睛。
老李眼窝一热,握着门柄的手,不禁微微颤抖起来。他猛地打开门,呼的一声,寒风蛇一样钻进了屋。
终于还是没忍住,站在门外,他有点儿自责,抬手,用衣袖擦拭去眼角浸出的泪。
走在街上,被凛冽的风一吹,老李才发现,自己忘记了戴帽子和围巾。他不想回屋去拿,不是怕麻烦,是不想面对老伴,临关门时,积蓄在老伴喉咙里的哽咽呛得她好一顿咳嗽,那声音,揪得他心疼。让她哭个痛快吧,他想,好在手套在自行车筐子里。他把自行车斜靠在髋部,弯腰去拿手套,抬头,透过干枯的树枝,橘红色的太阳懒懒的斜挂在天边,他下意识地咂摸咂摸嘴,觉得这天也像他的日子,不咸不淡的。夜里的雾气浸得手套有点儿潮,刚把手伸进去,冰一样的冷从指尖嗖地窜到了心底,老李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厂内建小花园,已经是酝酿很久的事,今天开工,老李是昨天下午才知道的。他打电话给和他交接班的老孙,说上半夜的班由他值。老孙一听就乐了,说晚上儿子一家回来,老婆子说包饺子,正好让儿子陪着喝两盅。等老孙十一点多来接班的时候,老李发现,他喝的可不止两盅。他呼着酒气,拉着执意要回家的老李说,别走了,都这岁数了,回家还能办啥大事。老李知道办不了多大的事,现在,就连小事他都免了,可他必须要回。
正是上学高峰,东环十字路口,大多是背着双肩书包的学生,一脚点地,跨坐在自行车上,睡眼惺忪地等信号灯。老李盯着旁边一个女孩的粉紫色书包出神。贝儿也有这样一个书包,是前几年她爸买给她的,肩带断了两三次,也该换新的了。看着看着,老李的神情有些恍惚起来。绿灯亮了,车流开始涌动。老李回神有点儿慢,加上腿脚迟缓,等他骑到路中心的时候,红灯亮了。他耳边只听到一阵轮胎在路面急速摩擦发出的“吱吱”的嘶鸣,和人群惊恐的叫声,老李心跳骤然加速,脚下着了火一样忙紧蹬了几下,一辆白色轿车紧贴着他的自行车后轮停了下来,随后传来男人气急败坏地咒骂。
老李没有回头,连和他争执的心气都没有。抢什么呀,老李心里感叹着,人不经事心浮躁,抢这几秒钟能办什么事?假如把人撞了,耽搁的就不仅是时间,还有以后的人生命运。他就曾听过一个男人在电话那头痛哭流涕的忏悔。老李原谅了他,但拒绝了他要求见面的请求。他不想见,见了就恨了,恨一个人,也是件辛苦的事。
老李边骑车边用左手敲击着右上臂,心想,昨天睡得太僵硬了,身体一时还没缓过劲儿来。
昨晚回到家,老伴果真还没有睡。俩人平躺在床上,像一下子就进入了深度睡眠,静静地,纹丝不动。窗外风声似乎小了点儿,老李侧耳听着,在空寂里,墙上挂钟的钟摆声渐渐清晰了起来。 忽深忽浅的喘息,让彼此知道,对方还是清醒着的。冬天的夜,墨一样黑,后窗外干枯的白腊枝,在风里摇摆着,树影凌乱地洒落在窗帘上。老李呆呆地望着窗外,渐渐地,黑色的夜变成了黛青色。
老伴先是轻轻地伸了伸腿,老李没动;老伴又缓慢地侧翻了一下身,老李依然没动。老伴的动作渐渐大了,心事,也随着深深的叹息一起吐了出来,在空气里纠缠着。
老李平伸出胳膊。老伴静默了一下,头一抬,枕在了老李胳膊上。
俩人又像睡熟了似的,沉默着,一动不动,唯恐自己不小心弄出点儿动静,扰了对方入睡。
今天几号?老伴忽然问。
老李知道,老伴关心的是明天,她心里一定记得,只是想再次确认一下。
虽然已经过了午夜,老李告诉老伴的,依然是前一天日期。
黑暗里,房间重又陷入了寂静。他们继续沉默着,各自想着心事。
老李很享受这种沉默。俩人待的时间久了,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对方就全然明白是什么意思,语言,反倒成了多余的。比如现在,老李觉得胳膊被枕得有些酸麻,像有几十只小虫,顺着血管,沿指尖噬咬着向上爬。老伴像感觉到似的,头一抬,老李抽回了胳膊,酸麻感顿时消失。
过了一会儿,老李从被子里探出手,摸索着,找到老伴的手,握在掌心。老李发觉,老伴的手,干巴巴的,像铁筢子,稍用点儿力,硌得掌心疼。老伴一动不动,魂魄,早已被回忆牵离了身体,飞了。
老李顾不及回忆,他想的是未来。虽然年逾花甲人的未来,除了忧虑死亡,桩桩件件可能发生的没几件事。他对死看得很淡,那是谁也躲不过的坎,注定要跨,他怕的是自己猝不及防地死去。周围太多这样的例子,安静地卧床休息,甚至还有美梦挂在微微上扬的嘴角上,却再也没有醒过来。老李深刻理解命运多舛的诡异,生活,有时就像一片葱茏蓊郁的麦田,墒情良好,丰收在望,突来一场干热风,瞬间就能毁了这一切,看着一地凌乱倒伏的麦子,只剩下瞠目结舌的份了。但那又怎样呢,日子还不是要过吗?
他不想让老伴面对突如其来一片狼藉的场面,能走在老伴后面更好;走不到,就尽力把一切安排稳妥,这是老李的想法。老伴是农业户口,没有退休收入,老李一直算计着给老伴和贝儿多留点儿钱。
儿媳原来也是在农村,后来,老李单位有外迁子女指标,儿媳吵着闹着转非农业户口,怄了一阵子气,到底还是转了。转了就成城里人了?还不是照常在工厂打工,老李愤愤地对老伴说。仅剩下老伴的一亩多地了,老李像宝贝似的侍弄着,没事,时常骑着车子去地里转一圈。后来地被村里收回,统一对外流转承包,虽然每年给的钱,和麦子、玉米两季粮的收成差不多,但老李的心还是空了。不是因为钱,一年千八百块钱,放到日子里,能抵多大的事?他是舍不得那地,那里曾有他爹娘,还有一棵他亲手种下的老槐树以及槐树上的老鸹窝。
走了好哇。老李想着,叹了口气。儿媳最近来的越来越少了,想想自己可怜的退休金,只够全家吃散豆油的水平,儿媳来了,也帮不了人家啥。看着儿媳萎靡晦暗的脸色,老李羞愧得抬不起头。
岔路口,老李停下了车子。两条路都通往毛纺厂,一条近一条远,平时老李想都不想就会走小路,当然,他不是为了近。今天之所以停下来,他不是犹豫,是他想走那条公路,必须要推车爬上河堤。河堤不远有座清漾桥,因桥下河水清爽澄澈得名。而今早已名不副实了,冬天,冰封了河面还好,到了春、夏季,黄浆浆的水面上,浮动着一层水雾,空气泛着像胡椒般刺鼻的怪味,浑浊的白色泡沫堆积在两边河岸,实在看不到和清漾有一点儿沾边的意思。老李很少走这条路,甚至是有意躲避着这座桥。
这条路车不多,车速快。骑到对岸桥头,老李停了下来,把车子放在路边,只身往桥面上走。一个箱货司机摇下车窗对他喊,大爷,别在这转悠,这地方不安全,总出事。老李忙问,出什么事?他希望司机想起两年前发生在这儿的那场车祸,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停下车,蹲在车前几米的地方,抱着一条不知怎么瘸了腿的狗,一辆出租车,超车,并道,随着嘭的一声巨响,那年轻人飞起来,落到了几米远的水泥路上。狗凄厉地嘶叫着,一瘸一拐地跑了。
司机摇了摇头说,反正听说出了好几出事。
老李有些失望。
他希望有人记得,记得那人的死,是因为救一条狗。一条狗可能微不足道,但它也是条性命呀,如果他不下车去看,那条瘸了腿的狗也许会被车撞死,是他救了狗,救了一条性命。老李这样想着,就觉得他的死有了意义,虽然他心里无比仇恨那条狗。
有人说,那狗是不是他撞的啊,否则他咋去管一条瘸了腿的狗?
老李不用看交警现场勘查报告就知道,他会去管,如果狗不瘸腿,他或许还就不管了呢。老李清晰地记得,那次自己和他回老家,正是麦收时节,乡村公路上铺满了晾晒的麦子,金灿灿的路面上,落满了叽叽喳喳的麻雀。车开得很慢,隔一会儿,他鸣几声喇叭,轰飞那些贪食的麻雀。有两只,聋了似的,任车越开越近,喇叭声越来越响,就是不飞,依然自顾自地啄食。老李笑着说,“鸟为食亡”还真对哩。没想到他停下车,跑到车前,嘴里喔叱喔叱地喊着,像撵鸡一样赶飞了麻雀。看着他嘴角憨憨的笑,老李心反倒沉重了,他听老辈人讲,人善良是好,但不能善良到菩萨心肠,那就是慈悲了,啥人能担得起“慈悲”二字,那可是出家人讲究的事。
路面已经看不到一丝血的痕迹,沙砾、水泥、碎石子黏合在一起,光洁得像面镜子。曾经在这个地方发生的事,除了对世上稀疏可数的几个人有着特殊意义以外,就是在交警队年终报告多发事故地段上,多增加一个数字而已。
没了痕迹,老李也能确切找到那个位置。老李没看到车祸现场,当他和老伴知道的时候,人已经进了太平间,只看到一个被黑塑料袋套着头的躯体,后来,断断续续知道了事情发生的整个经过。谁知,瘫软在床上的老伴竟来了精神,她用木板,在院里拾掇出一个小狗窝,让老李骑车带着她到清漾桥,嗨嗨嗨地唤狗。空旷的桥面,桥下面是浑浊的河水,河水旁边是冬日荒寂的田野,田野上耸立着瘦骨嶙峋的树,哪里还有狗的影子啊。老李感觉那狗,就是来钓他儿子的饵,钓到了,饵也就消失了。找了五天,老伴没了力气,重又瘫软在床上,任醒目的白发,从发根一点一点浸染到发尾。
老李从衣兜里掏出一捧红枣,放到地上。儿子和他年轻时一样,喜欢吃枣,喝鲫鱼汤。但就是不吃香菜,因为这,没少挨老李的训斥。想想吧,热气腾腾的鲫鱼汤,放上一把香菜末,奶白色汤汁上面漂浮着翠绿的叶,看着就美。可他就是不喝。老李扶着桥栏,迎风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河里水不多,沿堤岸结着薄薄的冰,落尽了叶的毛白杨清爽干脆,麦子进入了蛰伏期,枯黄的田野下泛着一层虚浮的绿意,风吹过,地上的落叶黄龙一样哗啦啦地盘旋飞舞。两年了,日子真快啊,老李想。
没见到老李,杜泽窝了一肚子的愤懑,见了他气反倒消了大半。谁能对着一张绽放在干瘪核桃纹上的笑脸发火呢,卑微嗫嚅的笑在眼角打着颤,即使用了用力,上扬的嘴角也没持续几秒钟,又“啪嗒”掉了下来,还有那满头被风刮得像蓬乱蒿草的花白头发。看着端坐在办公桌前的民警,和对面局促不安屁股虚搭在沙发边上的老李,杜泽有点儿后悔报警。
杜泽知道老李是老实本分人,从见第一面就能感觉得到。当时陪同老李来的是老李的同乡,也是杜泽的朋友,他私下对杜泽说自己本不愿意揽事,是实在被老李缠不过才来的。老李挂着满脸凄惶的笑,说自己刚退休,在家闲不住,想来找份工,待遇上没有任何要求。他还说自己擅长种花草,还可以随时值夜班。老李不遗余力地罗列着自己的优势,用渴求的眼神看着杜泽,满眼都在说,留下我吧,我一定好好干。杜泽无法拒绝一个父辈一样的男人这样卑微地推销着自己,他看得出来,这个男人在努力表现,他不时挺一挺佝偻的腰身,以掩盖自己的瘦弱和衰败的神情,这份用过了力的表现,让杜泽心酸。
他一桩一件地兑现着对杜泽的承诺,恪尽职守地守卫着大门,闲了,拿着扫帚把院里院外清扫得干干净净。尤其是厂区西北角的那块新征的荒地,虽然圈在厂区内,但一直没顾得上整理,野草、灌木荆棘参差不齐地疯长一片。开春,杜泽曾让人打过一遍灭草剂,效果并不好,是老李把那块地拾掇了出来,整理成一块块格子田,有菜畦,有玉米地,侍弄得田里一片绿油油的。因为不打农药,餐厅人员或工人经常凑过来,帮着老李干点儿零活,顺便摘点有机蔬菜。老李性子好,人也爽快,他说,这里的菜,就是免费供餐厅和大伙吃的。后来,老李对杜泽说,种菜种粮总不成个样子,如果在四周种几棵龙爪槐,就有点儿花园景观的意思了。杜泽想,几棵树花不了多少钱,就依了老李。老李自己挖坑、栽树苗、浇水,树居然全活了。他又不知从哪移栽了几株重瓣榆叶梅和连翘,整得这个西北角,还真有了点儿花园的味道。
这样勤恳憨厚的人,怎么能纵火呢?没理由啊,杜泽想着,示意助理小王,倒杯茶水给老李。
老李慌忙站起身,在嚅嗫的谦让声里,茶水溢出了杯子,洒在他过长的深咖色羽绒服袖子上。这件衣服大一号,是他儿子的,他一直穿着,感觉有被拥抱的温暖。在来办公室的路上,他已经听老孙断断续续讲了事情的原委,现在,他就像站在审判席上,等待别人的发问。
你昨天上半夜值班?民警问。
是,我替老孙值的班。老李说。
你昨天晚上值班,看到菜园那边有火光吗?杜泽尽量语气柔和,他不想伤害这个老人。
这个他不想伤害的人一下子沉默了,脸涨得发紫,头低垂着,花白的发遮住了额头和眼睑。双脚并拢,一寸一寸地往身子底下蹭,握着茶杯的双手不停抖动着,茶水,一滴一滴落在瘪皱的破旧皮鞋上。
杜泽心在暗暗下沉,他拿起桌上的碳素笔不停摩挲着,心想,是他,真的是他,可他为什么呢?
是你?杜泽问。
老李点了点头。他的双脚已经快缩到沙发里了,坐在沙发边缘的身子,随时有着忽然失去平衡掉下来的危险。
助理走了出去。
屋里一时很静,空调轰隆隆的噪音撞击着耳鼓。老李压抑着的凝噎,渐渐随着鼻息的抽动声大了起来。杜泽不知所措,只好端起杯子,不停地呷一口茶,等着老李解释。
那块菜园曾经是我家的地,几十年前就是,我小时候,我爹就常带我去,那时候,地埂还种着两排老槐树,旁边是一条河沟,爹说那树的槐花,在没饭吃的时候,曾救过很多人的命。后来土地流转,让迁坟……老李嘶哑的声音一下子剧烈颤抖起来。杜泽震惊之余,理解了昨晚那堆火。对此,他想得开,地是统一规划来的,那火,有可能是祭奠,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细究起来,哪一寸土地下没埋葬过失去灵魂的躯体,从古至今,战争、瘟疫、霍乱加上正常死亡,数不胜数。本市最奢华的茉莉餐厅,就是建在日军侵华时期的一处乱坟岗上,还不是一样生意兴隆。
老李抿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都说老坟腐烂难迁,可谁知道,谁知道,老李说到这儿,忽然头一低,肩头一耸一耸地哽咽起来。他呜咽地说,我知道春天风大,也预防着呢,在给我儿换骨灰盒的时候,我原是背着风向的,可谁知道,就来了那么股子邪风,把骨灰刮散了,我抱在怀里,用身子捂着,可还是少了。
杜泽愣了。
我不敢和人讲,更不能告诉老伴,只是自己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总做梦啊。每次梦到他都不是完整的,不是少条胳膊,就是瘸着腿,他背着身子不见我,只是说疼,喊冷,求我帮帮他。说到这儿,老李呜呜地哭了起来。
民警和杜泽屏着呼吸,愣愣地看着老李。寂静的屋里,只有老李从胸腔发出的压抑的抽泣。
过了一会,他稍微平静了一下,继续说,我能怎么办呢?问了个朋友,他说还是让他回来入土为安吧,我知道那骨灰被风吹得不一定都在这块泥土里,可这个心结都快把我勒死了,我就回来找这块地,发现被毛纺厂征用,我就来应聘了,为的就是让我儿能够完整。今天是他的祭日,听说花园动工,昨晚我就提前给他烧了纸做了祭。
杜泽真傻了,他问,你啥时候埋的?
老李抬起头,瞪着一双浑浊的琥珀色眼睛看着杜泽,嚅嗫地说,就是在栽龙爪槐树的时候,我挖了一个深坑,埋了。
助理小王走进来,俯在民警的耳边说了几句话。民警站了起来,对杜泽说,现场勘查已经做完了,我们该走了。又转头对老李说,走吧,到所里做个笔录。
老李茫然地站起身,用惊恐的眼神望着杜泽。杜泽满脸愠色,用揶揄的口气说,你可真行,亏我这么信任你。
老李低下头,双脚边往后缩边低声地说,我知道你是好人,不该给你添乱,我这就取出来,取出来。老李说着,跟在民警后面向门外走,本来就佝偻的脊背,弯得越发厉害。在临跨出门槛时,他又转过身,对着杜泽深深鞠了一躬。看着弯下腰的老李,杜泽不知怎的,鼻子发酸,心忽地动了一下。
杜泽站在窗前,望向厂区西北角的那片菜园。断茎的枯草,凄惶地匍匐在地上,随风凌乱飘摇,起伏间,偶见几点麦苗的翠绿。低矮的龙爪槐,扭曲着枯槁的枝丫,倔强地向上盘旋伸展着。风,肆虐的北风,呼啸着,穿过树隙,越过空旷的厂区,直直地朝窗玻璃砸来。杜泽仿佛感觉耳际边有一股冷风吹过,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
十分钟后,杜泽依然站在窗前,脸上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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