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记之四十三
在黄昏,大堤缓慢地向前
铺陈它的粮食、绸缎和季节
的水银。谁才是它一日的晚霞
像岸边破败的村子,热爱
生活的人像喘息的词语
漂浮在风中的路上。
热爱生活的骨头,谁把握
它的尖锐、坚硬;谁在
故乡青石桥下落泪,像孩子
一样哭起来;谁,谁的
眷恋和窒息;谁能像草
以生、以死赎回他对大地的罪愆
在黄昏,我总能感到心在
倏地收紧,我拥有无尽岁月
形式上的疼痛,但并不
明晓一条河道秘密开裂的旱痕
黄河记之四十五
在大地上,我热爱那些用
虔诚换来痛苦的人
遥望星空默默流泪的人
那大地之沙就是时光之沙
那黄河之沙中走过沉默的佛陀
我热爱那些吟诵尘草的乡民
尘草啊,那上天之火让你
变成灰烬和词语
没有一个汉语的词不比天堂更沉重
不比灵魂更轻盈
我的母亲,我因为你的眷爱
来到世上,像一只小羊啃食尘草
而获得大地的力量
我因此知晓大地的颜色
我热爱那些山岭和夜晚,那些神的光
黄河记之四十七
我看见河边落寞的乡村教堂
像清瘦的老人,他身边
安静的牲口咀嚼着大地的骨头
当我怀着虔诚的心灵弯腰向晚
看见苜蓿和遍地的青草
我看见命运,被命运眷佑的
钟声在河道上传荡
我看见夕阳,那古老的
斯芬克斯之谜,在迟暮的瞬间
请允许我看见那些眷恋
生活的人流下清热的泪水
黄河记之四十九
多少年,我触摸秋天的
秘密,深深的丛林,黄河两岸
在大雨的深夜变得干净
仿佛万物内部的质地
那些真正的安静、宽容和良善
我谛听着,霜露让雁阵
南归,树木一棵棵老去
在时光里,我看到了生命的
力量和茫然、决绝的痛苦
多少年,我操着最纯正的
汉语,在最后一阵秋风中回到
北中国辽寂的大地,像
一块孤独、闪亮的马蹄铁
我读着一部祖国之神的奥义书
慢慢靠近万物的内部
黄河记之五十一
月影轻拂,触动
光阴的手臂,风中传来
往昔細碎的音乐
那一年,黄河边的麦子熟了
祖父去了
无限的麦芒总会碎落成轮回的铁屑
并牢牢依附于大地的磁场
我终归要被那引力牵回
深怀着不安的命
就像有一天你会发现
你的影子
将随着太阳的升高与偏转
渐渐与肉身合为一体
如同我只身走过的岁月
一条固执的蚯蚓
湿湿的泥土中暗含着家乡的宿命
如同我梦中盛开的麦子花
一代人的流沙已逝
又一代人抓紧内心的砾石
月影轻拂,我在
大地的微光中成长
承接着未来的安静与痛苦
黄河记之五十六
沿着黄昏的大堤我走向旷野
我等待月光,并和它对峙
如今,我是一个背弃了
父兄沧桑渴裂的脸庞和祖先坟茔的人
当我们糟蹋这个尘世的道德与安静
当我们泯灭了感恩与同情
当我们感知不到罪愆
那些死去的人
他们在褪色的油漆中看着我
注视着我的惶恐
月亮就要升起来了
在黄昏的凉风里
你还记得黄河边的老磨坊吗
你还记得爱喝酒的守磨人吗
你还记得黄河里的鱼虾吗
你还记得童年的月光吗
黄河记之五十七
时常地,面对无尽的苍穹
我都会死盯着一颗星星发誓:
无论世象如何前行
我一定会留住自己的灵魂
自由、爱
以及保有它们的沉默意志
就像那个童年的夏天
太阳毫不吝啬地炙烤着大地
我在空无一人的大堤上奔跑
我追赶着一只落地的蝉
它的鸣叫穿透了乡村的午后
就像这些年来我苦苦追求的真理
穿透了我回望的目光
和对世俗的恐惧
黄河记之一百○六
万物都是隐喻
如同我爱这条大河
但爱得如此痛苦
我的侥幸之心是隐喻
我的贪婪、怯懦和绝望也是
在那孤独的少年时代
我曾经那么快乐
拥有整个深夜的星空
如今我只有远方的喟叹
和疲惫
在这苍茫的堤岸边
每年的初夏,正直的
蜀葵开红色的花
纯洁的凌霄开白色的花
祖父般的河水开浑黄色的
时光之花
这多么奇妙
但奇妙的不是生活
而是被迫生活
万物都是隐喻,如同
白云苍狗。我离去
又归来,如同沙与水
分开又重合,不舍昼夜
黄河记之一百○九
在我的诗歌里
忧伤是没有底色的
如阳光般明亮、清净
黄河从巴颜喀拉
一路下来
如一位失语的老人
从不多说什么
如果只有沉默才能造就博大
我向大地致敬
我向远山致敬
昨晚站在大堤上遥望星空
星辰那么远
但我伸手仿佛可以触及
现在,及以后的无尽岁月里
可以预见的结局必然是:
这条古老的河流必将
反向于我们的卑琐与懦弱
而变得更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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