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马岭建起野生动物世界,饲养员自然不可或缺,这群农校学生也随着来了,一来二去和动物成了朋友。更有甚者拿动物当了自己孩子,比如马金花,比如李友亮、付风臣。
付风臣,济阳仁风人。仁风产一种小西瓜,有名。西瓜袖珍,仅两只拳头大小,叫蜜宝,黄瓤,沙甜。风臣是跑马岭第一批饲养员,在那帮农校学生中年龄最大,大家都尊称他老付。记得和老付第一次见面,连话都没说,印象中他一张黝黑憨笑的脸,老成持重的样子。有次跟他开玩笑:“风臣不如风尘,容易出名!要么你媳妇‘落花’,你‘流水’,更般配!”他并不反驳,只是嘿嘿笑两声,慢条斯理地说句:“净点化人!”就忙去了。他媳妇骆花,说话像连珠炮,他们家的话都让她一个人说了。
风臣在两个食草区各自转了一圈,亚洲的非洲的动物他全喂过。最后轮转到长颈鹿这里,再后来当队长,养动物队长是干活带头人,不脱产。上班他到得最早,到岗就像台打着火的永动机,一刻不停地忙碌起来,再也没有片刻安闲。放下扫帚就是拖把,他满眼都是活。风臣干活说不上快,但少有停歇,像挑山工。
在跑马岭上做事,如置身画里。外人看着很诗意,就会想当然,觉得满是情调,跨时空想象生出向往,不少人产生了想体验一下的愿望。咨询的人很多,开园后就从没间断过。2001年,山东大学一个在校女学生张扬,就做了一周饲养员,风臣是她的体验指导。
第一个活就难住了她,别看那么一个大个子,张扬举着大砍刀半天,居然没能奈何得了一堆接近半成品的肉,刀俎硬生生地输给了鱼肉。简单的事讓她做复杂了,仅仅按规程剁了几块肉,就筋疲力尽地蹲在地上,为难地抹起泪来。跟着风臣去打扫长颈鹿笼舍,进门一个踉跄把她给熏回来。发酵的粪便味更难闻,饲养员早就在鲍肆而不知其臭了。很多看去很美的东西出乎她想象,估计她不会忘掉这段经历了。
风臣做指导也与众不同,他不说这该如此、那当怎样的一二三四。重身教,轻言传。拿出块肉,他一刀一刀地剁,张扬就在那儿看着学。然后怎么给长颈鹿切水果,切多大,喂多少,弄完他看一眼张扬,再看一眼他切完的东西,张扬心领神会,整个过程像是哑剧。一个星期,张扬对整个流程也差不多都熟悉了。她知道这活跟唱歌不一样,不是李白的诗,而是杜甫笔下。目前,风臣这个徒弟,已经在美国读完博士定居了。
个子大了就占便宜,想不高看一眼都不行。不管你势利不势利,看长颈鹿你眼皮都得往上翻,想平视它,没那资质,俯视它更难,没那高度。不管它尊贵不尊贵,都得仰视它。长颈鹿不光个子高,身价也在那儿摆着,待遇更不差,苹果、胡萝卜都“常备不懈”,时不时还要注射些营养针剂,日子过得滋润快活。离开草原,不用再担心狮子的追杀,这里虽然离狮子近在咫尺,狮子却无法越雷池半步。动物世界是一个禁锢的和平世界。
骆驼老实,还有那些胆小的鹿都好打发,把草捆子打开,往那儿一撂就不用管。可喂长颈鹿活细,不能囫囵吞枣,水果要洗净、切好。风臣手持个大铁笊篱,在水池里给长颈鹿洗苹果,洗干净的苹果放上案板,叮叮当当地切匀实。然后一手一只篮子,顶着刺鼻的味儿,歪歪扭扭地走到食槽,迈着大长腿的长颈鹿应声而至。长颈鹿舌头长,仅为饱口福用,完全伸出来如半截子腰带。它的舌好像贴着磁石,所有的果子块都自动往上跑,然后它轻轻一卷,就悉数填到口里。
长颈鹿吃东西嘴闭着,轻易露不出牙齿,无吧嗒嘴声响。猪吃相和长颈鹿大相径庭,猪吃食没命,疯了一般,只要有两只猪就挤着抢。嘴完全插进食里,哐哐的声响震得人肚肠拧劲。一只猪吃东西也这样,即使没有别的猪来争,也是这德性。不过这样也好,吃得多,吃得下,长得也快,长成了,挨刀也就近了。不过猪对屠刀早就麻木了,肚子不亏欠就行。
长颈鹿“京海”生得风流倜傥,是国内首屈一指的配种健将。它“老婆”多,小三、小四遍布国内名城。奔上海,下西安,走天津,风光,风流,快活,这些大都市动物园的小长颈鹿,都是京海的后代。它在国内是一流一线大腕。京海不一般地清高,自傲,看人看物,眼神里都带着不屑一顾。就“出塞”配几次种,胀饱得像个钦差大臣。京海和风臣对眼,很贴心,一见面就用脖子蹭他胳膊,像是在炫耀和风臣的交情。
找风臣有事得赶紧说,不一气呵成,可能他就去干别的了。那次扭头去趟厕所的空,转身就不见了风臣,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他。他一个人弓着身子,在上面清理花脸斑羚的笼舍。扫完又用铁锨锄进筐子,然后装车拉走。不大的笼舍,杂物粪便弄了好几车。我穿着厚厚的羊毛衫,只穿一件迷彩半袖的风臣,头上雾气腾腾的,背都浸湿了。
夏季,风臣喜欢让长颈鹿多吃些鲜草和树叶。好在跑马岭林草茂盛,非洲区还有千亩刺槐,让风臣不为米发愁。跑马岭的雨怪异,说来就来,提前有征兆的时候不多,迅疾得像诗人的灵感。那次风臣就被不期而至的雨淋了个正着。刚刚割下的草不舍得丢掉,背着一捆草冒着雨往回走。在一个陡坡处滑了一跤,人一下子就仰面摔倒在地上,湿人变成泥人。
长颈鹿吃着带雨滴的鲜草,看着有些狼狈的风臣。两只长颈鹿一齐弯下脖子,头轻轻地触在风臣肩和胳膊上,像是在安慰他。长颈鹿无语,风臣无话,四目相对,默默无语,却有一种温暖在他心里流淌。前两年动物世界搬迁,长颈鹿是走得最早的那一批。不久风臣也换了个单位,去了市区另一家动物园,仍旧养长颈鹿。每天只要看到长颈鹿,他心里就格外舒坦。
上一篇:任艳苓《付秀莹小说的爱情书写》
下一篇:朱瑾洁《低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