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龙湖
此刻,我的赞美是青翠的。我无法抑制它的茂盛,如同春草。有一些晶莹的翅膀飞出,向着光明。光明如你,浮龙湖。
春天浩荡。水绿如蓝。翠色芳香。阳光摇落。多么有幸,我的一天,配发给这片广袤的绿皮肤的湖域。我的身体,正好返青拔节。它的内脏,也正好富饶辽阔。
湖上泛舟,从这岸通往那岸。以飞翔和抵达的方式。群鱼跃起,似一闪而过的白云。群鸟歌唱,像一场礼赞的盛典。水波荡漾,如闪闪发光的龙鳞。水的手指拥吻着我,慷慨地清洗我深入骨骼的尘垢、锈迹。不把我当作一个外乡人。
水声庄重,绵延不绝。如晨钟,如暮鼓。有梵音慈悲、安详的质地。福佑生灵,繁衍子嗣,生生不息。
男人女人依湖而生,鸟鸭鹅鸡依湖而生,蒲草芦苇依湖而生,鲤鲫虾蟹依湖而生。人和物被一一收养,安顿,包容。浮龙湖,像母亲。
有碎片轻响,像什么情节被打开。雾气升起,仿佛一袭梦境,披在了湖上。许多个隐秘的嘴唇张开,在倾诉着爱慕:鱼对水,鸟对草,我对你。
让爱更爱吧,如果是一种恩典。
上善若水。上善若浮龙湖。湖畔高高挂起的一串串日子,大红灯笼般圆满。
四君子酒
四月,我是一朵火焰,抵达浩瀚的四君子酒。
多么丰沛醇香的美酒,比露珠更清澈。像透明的小鱼,游到我干渴的唇里。
我目睹了它的生产。如同一场漫长的相思,用一辈子去等一个人。须经那么多道复杂的工艺:红高梁被粉碎。再交配:与水、酒糟及辅料搅在一起。就像一个男人的婚配、洞房花烛夜時的交融,肉与肉相亲,左拥右抱三妻四妾似的雄伟。
它心甘情愿,被热气腾腾地蒸煮、拌醅。宛若大海上滚动着潮湿的阳光。
继而冷却,就像礁石有时必须保持对海浪冷静的思考。然后,仿佛爱情抚慰着爱情,产物必然是爱情一样。琼浆玉液,如爱情一般性感地流淌出来。
接着,犹如一个秘密被灌装入坛、三缄其口,窖藏,发酵。就这样怀着思念的蓓蕾,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既甜蜜又苦涩地等待着花开。
很久很久之后。终于,有一天,戴着花冠的曙光女神,穿着闪闪发亮的曳地长裙,走来将它亲醒。它从此沾上了神性。
“哧”,仿佛被揭开一道附体的魔咒,如同一道幸福的闪电,酒香喷射而出。生命的钟声被今世敲响。它,必将沦陷于爱情的狂欢。
今夜,白月亮开出圣洁的花瓣,我在做着奇异的梦。
大风起兮。身披月光的羽衣,我从四君子酒出发,找寻李白、杜甫、高适和陶沔的踪迹。
一千多个春天,顺原路返回。那些丢失多年的春天,因为四君子而被重新探访和复原。
我看见,高高的半月台上,已备好了酒菜、纸墨和羊毫。酒被切开,分为四段,坐在四人的杯中。吟诗声,琴鸣声,合二为一,袅袅婷婷。
我毫不羞怯地走过去,与他们围坐在花前。
月光鼎盛,正好助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六人。谈笑风生,击缶而歌。他们不问我的来处,亦不问我的去处。在解忧的酒神面前,我们是一见如故的知音。
几粒留在唇角的亮晶晶的酒滴,欲落未落。像一些没来得及问出口的话语,像一些无法揭秘的前尘往事。
神树
仁者寿。
它是一位长寿的仁者。屹立在斑驳而陈旧的老街。
犹如一条漏网之鱼,穿破密不透风的时间之网。一棵古树,与时间和解,相依为命。
它的身上,戴着“神树”的桂冠。它的年纪,有四百多岁了。四百几?无人能准确道破。仿佛一些谜底,被一去不返的河流,永远带走。失去回响的涟漪。
它的躯体穿墙而过。墙,是沈家的老屋老墙。墙里是根,墙外是碧丝万千。
现在,它姓沈。以前,它还姓过夏、姓过霍、姓过许。前前后后,它被四家主人收养过,有了四个姓氏。时光在它饱含褶皱的肌体上,雕刻了丰富的血脉谱系。
这棵神奇的枸杞树,必被神仙亲过或抱过。它懂得谦卑地弯着腰,向着大地和天空,庄重地致礼。
它的根系,紧紧地抓住地母的身躯。坚如磐石。
它的叶条,在天父的庇护下,保持着舒展的姿势。柔韧不拔。
它的树干,瘦骨嶙峋,但遒劲有力,如同一截裸露的坚硬的金属。无惧地坦白着赤诚:扩青枝,散绿叶,开紫花,结红果。风雨无阻。年复一年。
古老的血液,在它的体内起伏蜿蜒。经久不息的绿色欲望,依然炽热如初。就像一支绿色的火炬,在讲述着生命的寓言。
这个阳光繁茂的下午,我看到,老树的根部,新发出几枝嫩黄的新芽。宛若一个财源滚滚的大财主,秘藏着那么富裕的生机宝藏。
春风弹响临街老朽的木门。翠玉珠帘一样垂挂下来的枝叶,窸窸窣窣,被春风吹奏了数百年。堆积的光阴,与阳光一道,从枝叶的空隙间,淅淅沥沥落下,被收藏进树阴阔大的掌心里。
或许,它已记不清,树下一拨一拨、来来去去的人们,来自哪里,去往哪里。甚至,它的四家主人,被年月收割了多少茬。就像田野上的麦子,站起,倒下。站起,倒下……只有它,永远站着,活得比人更像人。是勇士,是英雄。
在一棵无畏的古树面前,我像一个侏儒。羞愧如舌,舔舐我心。让我无地自容。
朱家大院
暮春。一帧记忆的卷轴被打开,逸出古色和古香,带着明清时期的富有血统。
我是打马路过这儿的那个人。青石板上,溅起我马蹄哒哒的声响。
它注视着我。我注视着它。我们彼此凝视。多么巧合。
它的眼睛里,装满了日月交替的影子;它的身躯上,爬满了时光的青苔。
它是时代抑或时光的标本。是一片土地的地标。是表达富贵身份的一个名词。
朱家大院,仿佛一盏老红的灯笼,被单县提在手中,透射出陈旧而迷离的光晕。
这盏见过数百年世面的灯笼,在从未消弭的风中摇晃。我抬头仰望着这簇蓬松的光团。像踮起脚尖窥探着一个梦境。终究看不真切。到底是隔着一层纱幔的。那层纱幔,便是年月扬梭织就的疏疏密密的前尘旧事。
从下到上,从东到西,我的脚印在丈量着它宽阔的腹地。朱家大院,如同散落在时光深处的一本册页,让人用脚步去翻开、用目光去逐页签到。
我能看清的,是它朱红色的木质容颜:贯通的大小门、镂空的格子窗、挺拔的廊柱、柳叶宽的楼梯、细脚伶仃的栏杆,就连瓦当下的额坊和雀替,肌肤都是古朴的朱红色,泛着华美的光泽。成片的宅院,当年的名门望族、地主首富,传承着不平庸的朱红色的血脉。
它青灰色的骨骼和躯体,由坚硬的砖瓦石构成。气宇轩昂,拔地而起。以山的形式,昂首挺胸。与岁月并肩。
它的头顶,覆盖着鸳鸯瓦。发冠上,镶嵌着飞檐斗拱、五脊六兽、猫头排山、钢叉云燕等繁杂的建筑美学内容。美得如此深沉、苍茫,让我惊讶。
挂在二楼高处的闺阁绣楼,离天空那么近,背景那么蓝。就像一只渴望自由飞翔的翅膀。里面盛放着妩媚和柔情。老舊的红木妆台上,明亮的镜面依然鉴人,却再也不见伊人低头娇羞的笑容。雕龙刻凤的架子床,比时光还凉的绫罗绸缎,定然还记得她情窦初开时的怦然心动、她月下戴红妆时的婀娜动人。
证明其富庶身份的戏台还在,可已枯萎在岁月的茎上。花花绿绿的戏服,与凤冠霞帔,在玻璃橱窗里牵手,抵御漫长的寂廖。它们离开绚烂和热闹很久了。究竟是谁辜负了谁呢?
院中,一棵郁郁葱葱的百年海棠,在无声无息地打量着这个尘世。眼神平静,内心安祥。
大多数本分的朱家人,在大院里生,在大院里死。犹如地里的一草一木,遵循法则,春来葱茏,秋去凋零。
抗日英雄朱世勤,教育名士朱启贤……朱氏家谱上,一粒粒脆亮的名字,点燃门庭的荣耀。
朱家大院,走得跌跌撞撞。丰饶过,热烈过,受难过,憔悴过。如今,消瘦的它,兼身为单县民俗文化馆。它是一座开败了的花园,伫立在历史为它举行的一场庄重的怀念仪式中。虽过时了,但依旧体面。
此刻,我倾听着它心跳的声音。光阴穿过它的躯体,健步如飞。在大地上行走的每个事物,都在寻找自身存在的意义。一座古老的宅院,我无须对它的来龙去脉,譬如前世今生,指手画脚。
它像一个静默的容器,容纳了人世间的沧桑变迁和悲观离合。
它活着,慈眉善目。以劫后残缺之身,站在一缕光芒里,坦然接受了现在的名字:朱家楼院。如一个大彻大悟的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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