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我没有在S城停留的意思,尽管每次经过S城,元红圆白的脸都会闪出来。我每年要去京城两三趟,S城是必经之地,就是说,一年元红至少要闯进我脑里两至三次。不过也就闯闯而已,如秋风中的黄叶,飘过,便不复存在。那天是怎么了?我也说不好,可能与生活的变故有关,也可能是列车晚点。我们那儿到京城只有普快,在高铁时代,普快跟蜗牛没什么区别,到站停,不到站也停,据说是为了给快车让路。到S城,晚了足有两小时,但停了半小时仍没有开动的意思。大约前面出了事故,这是乘务员的说辞,她自己也未必清楚。乘客有急躁的有不急躁的。急躁的骂骂咧咧,和乘务员撒撒气;不急躁的,不是不急,不过是习惯或麻木了。
我属于后者。我是温吞水,虽然偶尔冒个热泡。岁月的磨砺,曾经的热泡也冒不起来了。我半仰在铺上,翻随身带的一本杂志。后来,我坐起,喝掉杯中的水,把杯塞进背包,穿鞋找乘务员换票。我不紧不慢的,像原本就有预谋。乘务员吃惊地看着我,试图从我眼里捞出愤怒。也许很快……她停住。我坚定地说,我要下去。乘务员没再多言,慢腾腾地翻开票夹,半天才找到,似乎等待我反悔。两个后生站在门口聊天,那个长着成龙一样大鼻子的显然是混油了,夸张地竖竖拇指,姐们儿,你太牛了!我没搭理,心想,你叫阿姨还差不多。不过,姐们儿这个称呼还是挺让人舒服。
出站,拦了的士,说到师大。S城距京城也就二百公里,车又方便,在S城转转,晚上再到京城,也不会误事。看看母校,可能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想法。毕业二十多年,我从未回来过。中间有过一次同学聚会,我没参加,马永也没有。正赶上书展,我走不开。马永是因为什么,忘记了。
我生活的小城不大,却有三百年的历史,S城虽是省会,几十年前还是个村庄。我念书那会儿,师大旁边就是村庄,村庄边上是麦田。二十年的时间,S城变得有些陌生。我的目光探出去,寻找,触摸。除了街道名,再无其他与记忆重叠。
因为这一点点记忆,我意识到路径有些不对,忙问司机。司机说师大几年前就搬家了,在南二环外。搬家了?我愣了一下,说我要到老师大。担心司机不清楚,又补充,就是红旗大街那个。司机没言语,在前面的路口调了头。我和同学鲜有往来,但不是没有,没有谁告诉我师大搬了家。二十分钟后,的士停住。我摇下车窗,司机显然瞧出我的怀疑,说,没错,以前是师大,现在是南国家园。我还欲说什么,司机有些不耐烦,一踩油门,开溜掉。
我站在南国家园门口。对面是高楼,高楼之后仍然是高楼,像挤在一起的怪兽。我想起生活的小城,并不吃惊。只是不免有些失落。就此离开又有些不甘。元红再一次闪出来。我掏出手机,调出元红的号。我没参加聚会,但召集人后来把通讯录发给了我。我没联系过元红,一次也没有。犹豫了一下,还是拨出去。说实话,有几分忐忑,我并不知这忐忑缘于什么。铃声响了好一阵,她要么没听到,要么对陌生号码有些犹豫吧。对陌生号码充满狐疑也是我的习惯。没人接。停了停,我再次拨过去。突然变得急切,心跳也加速了。这次通了,确认是元红,我没有绕弯,直接告诉她我是谁。我讨厌那种在电话里让人家猜谜的方式,就算不是骗子,也让人烦。停顿的时间有些久。我想象元红的神情。意外是肯定的,毕竟二十多年没联系过。意外之外呢?恼恨?仇视?惊喜?我不知道。也可能,她会挂掉电话。那也没什么,再打个的士到火车站。从S城到京城的火车多得是。但我仍然期待。
终于,她说话了,你在哪儿?游弋,紧张,还有些气喘吁吁。似乎被什么追赶着。
从华阅食府的二楼可以望见师大——不,是南国家园的正门。包间有些大,可以坐六到八个人。服务员说这是最小的房间,见我踌躇,说可以把多余的餐具撤掉。吃饭只是个形式,当然,我也饿了。快中午了,选餐馆见面最合适吧。我点了六个菜,有元红最爱吃的鱼头泡饼和鱼香肉丝。每月我们宿舍的六个人会用节省的菜票吃大餐,所谓的大餐不外乎驴肉火烧鱼头泡饼之类。把账先结了,我对服务员说。也许这会让元红不快,毕竟二三百元,对她对我都无所谓。我也算S城的人,至少是师大的。虽然钱不多,让元红出还是过意不去。我和她的关系毕竟有点特殊。
等元红的间隙,我补了补妆。其实也没什么补的,不过涂点儿口红。念书那阵,在化妆方面,我和元红是宿舍的两极。我素面朝天,搽脸油基本是五角钱一袋的珍珠霜,有时起得晚时间又紧张,只用清水抹一把。元红就不同了,什么早霜什么晚霜,分门别类,在那样的年代,感觉挺眼花缭乱的。当然,元红也值得化妆,她肤色白,易出效果;我黑,用什么都一个样。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鱼尾纹像个无耻之徒,试图让其消失已经没有可能,不过也不是很明显。我的偏浅茶色的脸随着年龄的增长倒比过去白皙许多。头发染过一次,突然冒出的白毛让人恐惧,但也就一次。无视,竟然不再生长了。
听见声响,我忙起身。是服务员。个子不高,胖胖的,口音明显是S城周边的,总是把二说成嘞,把不行说成不沾。她要替我倒水,我摆摆手,说需要我会喊她。我又慢慢坐下,意识到自己有些紧张,就像我从元红的声音里听出的。没必要吧,我对自己说。似乎担心身体不听话,用力抓住扶手。所以,元红真正站在门口,我站了一下,竟然没起来,仿佛被锁铐在椅子上。愣怔数秒,好容易才甩掉枷锁。
我和元红同时喊出声,当年无数次喊过的名字。有些激动和欣喜,彼此的声调和眼神足以证明。当然,我也有些许吃惊。元红的肤色一如过去的白,准确地说,比二十年前更白,只是白得不自然,白得清冷。眼角的皱纹太过深,牵拽得眼睛略有些走形。变化最大的是她的眼皮,那时她是单眼皮。毫无疑问,她拉过了。我松开元红的手,方发现她手腕上吊着个浅黄色购物袋。袋里是青菜和别的什么菜。元红解释,接到我的电话,她正在买菜,直接从菜市场赶过来的。我马上问,不耽误你事吧。元红有些责怪似的,我能有什么事?正想找人说说话呢。
我和元红没有对坐,圆桌虽不大,若是坐在两端,仍显得遥远,但也没挨着,中间隔了一把椅子。元红说你变化不大,我苦笑,还不大呢,自个儿都认不出了。元红说,咱们都老了。听到咱们,我暗暗松口气,言不由衷道,你可不老呢。元红笑笑,似乎不大愿意在这个话题上浪费唾沫。
服务员问可以上菜不,我说上吧。我本以为元红会问,但她没反应。我生怕冷场,说,我还不知道师大搬了呢。元红问,自毕业你就没回来过?我摇摇头。元红盯住我,真的没有?确实没有,但元红的注视突然让我心虚,我说没有,要来肯定会给你打电话的。元红说,别看我在S城,很少到师大的,除了那次聚会……哦,你们怎么没来?我越发地慌了,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元红似乎并不在意,她先在身上摸索,像寻找什么,然后抓过购物袋,伸进胳膊。胳膊拽出来,手上抓着手机。她应该捕捉到我的诧异,说,小偷太多了,放在袋里反而保险。
她的手机就是这时叫起来的,不是歌曲,而是顽皮的童声:老公来电话了……老公来电话了……所以不用问,马上知道是谁的电话。元红似乎要站起来,但屁股只是稍稍动了动,喂了一声,元红的眉便皱起来,去哪儿出差?……早上出门没听你说呀……和谁?……元红终于站起来,往后推推椅子,边说边往外走。
有五分钟,也可能是十分钟,元红返回包间。她情绪波动较大,脸色变幻不定。虽然她竭力掩饰——她冲我笑了一下,反把她的情绪彻底暴露。她自然意识到这样掩饰的笑有多么愚蠢。她不再掩饰,坐下的同时恨恨地骂出来。我愕然。元红抓起水杯,动作过猛,要摔掉似的。举到半空,缓缓移到唇边,很慢很小心地喝着。再次放下,她抬起头,看着我,目光有些吃力,我遇到麻烦了。
毕业分配,元红有两个地方可以选择,一个是职教中心,一个是二十八中。职教中心更好些,没那么累,据说待遇还好。但元红却选择了二十八中,她不喜欢清闲,怕自己荒废掉。其实真正的原因是职教中心在红旗大街上,与师大相距不远。师大伤透了她,是她的噩梦。是的,噩梦,她就是这么说的。躲逃唯恐不及,怎会续接?一度她打算到山村小学终老一生的,申请都写好了。
在那里,元红遇到了改变她命运的男人。男人叫赵坨,是S城郊县人,即总是把二说嘞。赵坨专科毕业,相貌平平,在后勤当保管,兼杂工电工。平时元红与赵坨话都很少说的。一次意外,元红丢了宿舍钥匙,室友恰巧不在,赵坨用铁丝给元红开了锁。就是那一次,元红喜欢上了赵坨。赵坨开锁的神情和动作像极了艺术大师。后来,赵坨又为元红开了几次锁。室友不在,元红的钥匙就会丢。元红与赵坨就这么好上了。家人竭力反对,认为赵坨配不上元红,同事也很意外。但元红铁了心,一年不到就和赵坨结了婚。事实证明,元红眼力非凡,赵坨虽是杂工,却蛮有心劲儿,仕途坦顺。由主任副校长校长,一直到区教育局副局长,若不是出了点儿岔子,就稳坐局长位置了。那个岔子与元红有关,亦与另一个女人有关。不错,元红遇到了第三者。电视里的狗血情节泼到了元红身上。
赵坨没有在梦中喊过某个女人的名字,腮边或衣领上没有吻痕,兜里没有开房及给女人买高档物品的票据,没有谁向元红告密或暗示,更没有让元红撞上,那个女人也没有主动给元红打电话或别的挑衅。赵坨与女人约会的高超技艺一如他的开锁技术,专业人士怕也望尘莫及。但元红还是察觉了。有一次,赵坨与元红去商场——手握大权还耐心陪老婆逛商场的男人不是很多,平时元红多是一个人,赵坨太忙。那天赵坨难得没事,就陪元红去了。下电梯,前面的赵坨回转身说小心,并伸出手。神情和语气极度温柔。两人刚在一起那几年,赵坨也不曾这样。元红怔了一下,才把手搭过去。赵坨显然也意识到,动作有些迟疑,也就是片刻吧,随即变得坚决自然。元红暗中留了心,偷偷检查赵坨的手机,在赵坨换下的衣服翻寻。没有任何发现。也许是自己多疑,赵坨并没有什么事吧。元红还跟踪过赵坨。元红早就不上课了,在图书馆混差。后来借口生病,图书馆也不去了,所以有大把时间。跟踪过几次,也没别的发现。
腊八日,赵坨去单位加班。赵坨加班是常事,并不奇怪。只是那天元红熬了腊八粥。熬了也就熬了,吃不完扔掉呗。那天鬼使神差的,元红突然想给赵坨送一饭盒过去。跟踪无果,她松了口气,也有一点儿愧疚。一定要寻找缘由,也就这。
无意之举,却撞个正着。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赵坨果然是高手。元红从未怀疑过他的办公室。如果不是赵坨拦得紧,那一饭盒腊八粥就扣到女人头上了。
赵坨的正职就此黄掉,他被贬到进修学校,没有任何职务。如果赵坨收回心,就此和元红过安稳日子,元红也不会计较。但赵坨没有,原先有所顾忌,是秘密行动,现在反而肆无忌惮。竟然当着元红的面接那个女人的电话,在电话里极尽肉麻地打情骂俏。
元红不是娓娓道来,相反,她顺序颠倒,逻辑混乱。就像蓄了太多水的堤坝,本来是要开闸泄洪,可洪水不但冲毁了闸,把整个大坝也冲得七零八落。洪水疯狂涌泄,伴着如雷涛声。我想插进去只言片语,根本没有可能。她语速快又语无伦次,但我还是听明白了。大意如此。婚姻危机,简单说,就这么回事。
六个菜早就上了,现在已经凉透。我和元红都没动筷子。我不时瞟瞟菜盘,盼着元红停一停喘口气,吃口菜或喝口汤。但元红的目光碰都不碰。没想到与元红是以这种方式重逢。元红能向我倾诉——这个词不怎么合适,但我想不出别的——说明她不再把我当作敌人。只是我不知该感动还是该替她难过。
元红终于停住。她眼睛有点儿红,但老实说自始至终没掉泪,像干涸太久的河床,再怎么揉搓也不会有一滴水出来。我趁机给她夹了一块鱼,一块泡饼。虽然凉了,但好菜不怕凉——那时元红总这么说。也顺便给自己夹一块,我早就饿了,在火车上只吃过一个苹果。我劝,先吃点儿东西。元红满脸的不耐烦,我哪吃得下呀!我听出埋怨,也许是我过敏。本来那块饼快进嘴巴了,闻言我忙又放下筷子。元红沉浸在愤怒和痛苦中,而我竟像个饕餮之徒。自责似乎显得虚伪,我满脸歉疚地叹口气。元红犹气哼哼的,你说,他是不是故意气我?想气死我?我说,或许吧,毕竟他自己……元红打断,我知道他不痛快,可……再不痛快也不能当我的面勾搭吧?我又叹口气。元红陡地瞪住我,似乎我就是赵坨,恨恨的,和我铆着干,就等好吧!
元红再次开闸——没有刚才那么激动,不再颠三倒四。思维清晰,语速适中,铿锵有力。如果先前是倾诉,现在更像控诉。
如果赵坨和那个女人仅仅是语言暧昧,而无实际行动,他再怎么气元红,元红都能忍,毕竟他奋斗几十年才爬到那个位置,被她一脚踹倒了。但赵坨不知悔改,变本加厉,和女人的约会愈加频繁。每次都会带物证回来:一个吻痕,几根头发,有一次她在他口袋发现了带震动功能的安全套。赵坨已经被捋到底儿了,死猪不怕开水烫,元红没再去他单位闹。那个女人是某所小学的副校长,出事后便辞了职,远离了元红的枪口。元红没了别的招,像过去一样跟踪赵坨。过去是暗的,现在是明的,更像赵坨的影子。赵坨出门她出门,赵坨拦出租她会奋不顾身地挤进去。她粘住赵坨,就不信那个女人会当着她的面叉开大腿。元红和赵坨就此开始漫长的拉锯战。多数情况他是甩不掉她的,当然亦有例外。一次,他上厕所,她也忍不住进了女厕,他就趁这个当口溜走了。后来,她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整个白天不喝一口水。还有一次,他进了洗浴中心,她自是不能跟进去,她也没去女宾部,就在门口候着。从中午一直到午夜,洗浴中心要关门了,也没见他的踪影。
你说,他能去了哪里?元红直直地盯住我,目光刀一般锋利。
我突然有些慌,说不清自己何以慌乱。坦白地讲,我是有耐心的,只是肠胃不争气,不时冒出声响。也许,元红觉察到了,这时服务员进来,见六样菜原封未动,问我要不要热一下。没等我回答,元红劈劈手,不用!这里没你的事!服务员低头退出去。元红没再让我回答那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她的舌头早已迫不及待。
跟踪与反跟踪成为元红与赵坨生活的核心,两人纠缠日久,发兵一万,自损八千。如果哪天赵坨不出门,元红反有些失落,而赵坨也萎靡不振,摊在沙发上,团成一坨。以往赵坨爱看新闻和球赛,团成一坨后便失了兴趣,不停地摁遥控器,每个节目都看不了五分钟。不管怎么样,赵坨没有逃离元红的视线,他在她的掌控范围内。
战争持续差不多一年,赵坨提出离婚——竟然现在才提出。赵坨精力耗竭,但元红斗志不减。她不同意,坚决不同意。赵坨说婚是离定了,既然协议不成,他只能去法院起诉。元红冷笑,起诉也白搭,法院管不了我,不信你就试试。
赵坨就起诉了。开庭当日,就在庭审现场,法官未及说话,元红将事先准备好的药片塞进嘴巴……
元红再次停住。肩胸耸动,脖颈扭曲,似乎在艰难吞咽。
我几乎被惊着,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后来呢?
元红冷冷地哼哼鼻子,略带得意道,我在医院躺了三天,他守了我三天。
我想去趟洗手间。元红连声说去吧去吧,很不耐烦似的。我心存不安,但还是站起来,实在忍不住了。两腿涩麻,整个人都发飘,拉包间的门,竟然摇晃了一下。一位服务员与我错身而过,端的盘子里好像是金毛狮子,鱼肉外翻,狮头模样,我在别处吃过。我贪婪而羞愧地吸了几口,才一步一步往卫生间去。我耗的时间有些久,不是故意,是有点儿软。推开包间的门,元红愣愣地坐着,依然没动筷子,她不饿,或者确实没有胃口。我笑笑,说光顾着说话了,你好歹吃点儿呀,这鱼香肉丝和鱼头泡饼都是你爱吃的。元红说,亏你还记得。我又笑笑,怎么能忘呢?我们……元红突然道,你不会不耐烦吧?还听不听了?我忙道,哪里,想说就说。元红说,那就好。
赵坨没再起诉元红,大约元红以死相逼起了作用。赵坨似乎也没再和那个女人来往,和元红的来回拉锯让他疲惫不堪。但赵坨离婚的决心越发坚定。他换了策略,来软的。他心平气和——天晓得他心里刮着怎样的风暴,语重心长。这是赵坨的强项,从当副校长开始,他就做别人的思想工作,教师、学生、家长。再棘手再复杂的事他也能搞定摆平,再深的矛盾他也有办法化解,比如沸沸扬扬的二十八中师生恋。音乐教师和女学生相恋,女孩怀了孕。音乐教师领女孩去小诊所做人流,结果女孩出血太多,差点丧命。女孩家长闹起来,咬定音乐教师是诱奸,关键时刻,女孩也改了口,事情的性质突然逆转。当然是赵坨四处游说劝说最终扭转了方向。女孩及家长与音乐教师达成协议,终是风平浪静。赵坨不是一般人,最擅长突破他人的心理防线。任凭他怎么说,元红就一句话,离婚别想,除非他死了或她死了。
赵坨有耐心,元红比他更有耐心。他说的时候,她不作任何回应,该干什么干什么,等他累了歇息的时候,她再从容把子弹射出去。
赵坨终于耗不住了。某天晚上,赵坨酒喝多了,哭着求元红。他说如果元红同意离婚,她让他怎么着他就怎么着。仿佛元红是垃圾,不,她就像个毒瘤,能割掉她,他不惜代价。赵坨哭得那么伤心,话又那么伤人。元红哆嗦了一阵,问他你说话算数?赵坨说当然算数。赵坨像瞬间注射了兴奋剂,眉毛都直起来了。元红平静地说,那就舔我好了。然后,元红一件件剥掉衣服,赤身平躺到床上。赵坨愣怔着,元红问你没听懂吗?他才像鬼子探寻地雷一样摸过去。他从她的脚丫舔起,由脚踝、小腿、膝盖……起先动作很轻,舔了一会儿,力度渐渐加大,并伴有声响。他不是觉得元红是垃圾吗?她偏要让他舔。元红只想恶心他。后来,他舔到她的私处,她突然有了反应。他和她好久没在一起了,她没有任何欲望,好像成了木头。可是,他的舌头唤醒了她。她还是个女人呐。她抑制不住快感,在他舌头的进攻下,嗷叫起来……
我突然一阵恶心。好在胃里空空,没东西可吐,但干呕的动作被元红捕捉到。她停下,寒碜着你了?我猛灌下一口水,求她别再说了。元红冷冷地,停不下来了,要不,你吃点儿东西?我摇摇头,心想不吐就感谢老天了,哪还吃得下?元红说,你再忍忍。
赵坨舔遍她的全身。他很卖力,可以说无可挑剔。他像她一样平躺下去,行了吧。后面的话他似乎懒得说了。元红说,你是舔了,但一次不行。赵坨陡地坐起,目光突然变硬。元红不紧不慢的,我跟你二十三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二十三年是多少?我数学不好,你算算,我要求不多,一天一次,舔够了你立马滚蛋。赵坨受了愚弄,猛扑到元红身上,狠狠掐住元红的脖子。他的脸因扭曲而变形,异常恐怖。但元红并不害怕,她的脸由红变紫,由紫转黑,她的眼睛却在笑。赵坨突然松开。他端详着自己的手,再瞅瞅元红,慢慢滑下去。
元红仰起头,让我看她脖子上的印痕。为了让我看得更清晰,她坐到我的旁边。那是赵坨企图掐死她的证据,化石一样嵌在她已经发皱的脖子上。我后背一阵冷麻,但并不是因为目睹了赵坨的罪证。元红静默着,似乎积聚力量。倒是我虽然心惊肉跳,却又迫不及待,问,后来呢?元红的声音像生了锈,他没再提离婚,我和他仍然在一起绑着。
我终是忍不住,说,你这是何苦?
元红反问,你说呢?
她的目光让我紧张。我试图从她的目光中逃脱,努力几次,终是徒劳。
元红说,我失败了一次,绝不能再失败。
我猛地哆嗦了一下,然后心虚地咧咧嘴。我不该在S城停留,不该重回师大,更不该给元红打电话。我是自投罗网。我突然明白,她的婚姻,她和赵坨的纠缠不过是序幕,对我的审判才是目的。二十多年前的夏日,元红就要审判我的。我逃离,在校外租房,度过了一段心惊胆战的日子。两个月后,毕业分配,各奔东西。这么多年过去,她仍然记恨着我,而我仍然发怵。其实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
我的目光定在包间的门框上,逃离的欲望再次拱起。
元红问,你害怕了?
我稍稍坐直。我没什么怕的。我说。
元红直视着我,这么多年,你和他始终躲着我。
我说,我没有躲谁,他也没有。
元红哼一声,马永怎么没陪你来?
避开她的审视,我一阵悸颤。平静好一会儿,说,我和他……分开了。
分开了?元红被惊着,眼睛瞪得老大。
我点点头,六个月零三天。
元红哈一声,我还以为你们……
我黯然神伤,目光却有些烫,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从包间出来,已是傍晚。我拦了出租直奔车站。心里堵,大街也堵。近一个小时才挤到火车站。从S城到京城的火车果然多,我松了口气。离开车还有一个小时,正好填填肚子。一整天,只吃过一个苹果。我没出站,就在二楼的李先生牛肉面馆要了碗面。热气腾腾的面上来,却又没了胃口。挑了几挑,终是放下筷子。
我坐的是高铁,到京城一个多小时。和我挨坐的是个魁梧的中年男人,从坐下就不停地打电话。似乎被他触动,我掏出手机。可是打给谁呢?我翻了一会儿,通讯录里人很多,只是没有合适的对象。然后,我打开相册。马永枯瘦的脸试图挤出笑来。那隐现的笑让脸峰突起,如竖了一排刀片。无数次看过,每次都被他的笑割得鲜血淋淋。那是马永最后一张照片,在病床上拍的。我拍完照,马永说,替我回师大看看吧。他还有话,没再说,但我懂。我应该半年前就来的,或许是因为他没说出口的话,我一拖再拖。是的,列车晚点不过是借口,不晚点,我也会在S城停留,也会去师大,也会给元红打电话,早一天晚一天而已。
我的目光在刀片上触摸良久,低声说,我去看过她了。心突然一阵剧痛,忙合上手机,扭转头,望着黑沉沉的夜。
责任编辑 李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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