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节气,我只截取谷雨的一小块明亮。菖蒲从东方生长,白鸟的翅下携带异域的风尘。此刻,牡丹的芬芳依稀在空气中浮动。麦子秀穗,田野安静下来,我奔向你,眼波温柔。这里是浮龙湖,山东境内最大的湖泊,也是此次采风之行的第一站。雾气一团一团涌来,芦苇在雾气中静默。薄烟,水汽,野鸭浮动如小舟,忽而不见。船尾白浪猛,鲤鱼精呼之欲出。
1.无名,万物之始也
鸟儿是湖面飞扬的歌。
三萬亩之广的浮龙湖水域,标志性建筑水上会务中心、生态观景岛等景观被碧水拥抱,旁边芦苇蒲草成方连片,小荷才露尖尖角。灰鹤、白鹳、野鸭争相觅食,筑巢栖息。湖的南侧,是老子曾安居的李集。相传老子骑牛路经单父孟渚泽畔的李集,见四周清幽古朴,烟波浩淼,云蒸霞蔚,负阴而抱阳,中气以为和,遂安居此处,一待就是九年。每日与湖水作伴,每天听水鸟与风声唱和,在与天地独往来的日子里,他明白了什么呢?这是一个谜。
在芦苇丛中,我听见苇莺的鸣叫。白鹭站在沙洲之上,领头的一只腾空飞起,其余的紧紧跟随,天空中便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快看,好漂亮的鸟儿……”同行的伙伴小声惊呼起来。我的目光被惊呼声吸引,撞进眼帘的水鸟,着一身玄色羽毛,机警干练的样子,瞪着一双黑豆般的眼睛,朝着游船张望。
导游介绍说这是湖中常见的水鸟——黑水鸡,浮龙湖水域辽阔,是鸟类的天堂,据说常见的就有三十多种。在大家的赞叹声中,我依着船舱,寻找那只黑水鸡的身影,脑海中回想起许多往事。
童年时代,我家西侧即是池塘,向北是一望无际的稻田。稻秧长起来,水鸟们的后代陆续诞生。那时候,我喜欢到田野游荡。土地沉默,庄稼诚实地遵循季节的指针,奔向各自的钟点。它们知足常乐,最不易满足的反而是人。土里刨食的艰辛,会衍生各式各样的不快,让女人在狭小的空间里喋喋不休。她们把心头的疙瘩变成唾液和泪水,在自家的男人或者体己的同伴面前展示。然而,在田野里,你能面对一朵盛开的蒲公英流泪,还是面对几只勤劳的蚂蚁发牢骚?不能。所以,相对于城市生活的纷繁复杂,乡村秉承着自己的原则。一年年,从新生到死亡,一切过得单纯而且次序分明。
夏季的一天,我忽然想到自家的田地里去看看。作为不速之客,它也没有让我失望。水稻已经没过膝盖,即将秀穗。稻田成为一幅幅立体图画,每一棵水稻都在尽力向上伸展,谁都估量不出泥土里面究竟蕴藏了多少力量。田埂显得窄了,矮了。什么时候应该把舞台交出来,它似乎一清二楚。我正思量着,突然,前方出现了一只黑色的小鸟。也没注意它从哪里钻出来。是一只雏鸟。它体型很小,全身毛茸茸的。我停下,生怕自己一抬脚就能把它吓跑。它也停下,瞪着一双黑豆似的眼睛,看了看我。又歪着脑袋向四周看了看。似乎在分辨我有没有援兵。我和一只鸟,就这样在田埂上相遇了。我到这里来过无数次,鸟类和昆虫们,包括牛羊等,见了我就赶紧躲开,而现在,它站在那里,似乎并没有退让的意思。我们体型悬殊,却都是单枪匹马。我以人类的智慧迅速判断对方的实力:我有十几年的生活经验,它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能一步迈过田埂,它不能;它能迅速飞上天空,我不能。我的内心忽然涌起一丝恐慌——面对着一只来历不明、身份不明的对手的恐慌。我从没有见过这一类鸟,更无从推知它的降临是吉还是凶。我想起前年,我家的泡桐树上忽然落了一只鹦鹉,见多识广的二大爷恰好来串门。父亲请他辨认。他手搭凉棚,仰着脖子看了半天,然后摇摇头,一言不发地离开我家。他摇头的动作、神秘的背影至今还是个谜。
谜底至今没有解开,每当想起这件事,我的眉头就不由自主地结成疙瘩。我不知道对面的鸟儿是否也进行这样紧张的心理斗争。时间仿佛停滞,广袤的田野里,所有的人、树木、庄稼、荒草、昆虫都消失了。舞台的追光灯下,只有我和它的身影。其实,我们不一定非得做敌人,完全可以做朋友,像童话中写的那样,世界大同,人与自然和谐共处……我僵在原地,不能前进,不能后退。我的紧张和尴尬一定被它看穿了。就在我进退两难的时刻,它看我一眼,一侧身,隐到稻田深处去了。一场对峙,就这样消弭于无形。田埂上空空如也,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我松了一口气,似乎听到稻丛深处传来它咯咯的笑声。
后来,我常常记起它。这只可爱的鸟儿,机智地化解了我面对陌生者的窘迫。这件事我独自埋藏在心里,从此学会善待每一种生灵。
稻田紧挨池塘,入了秋之后需要防鸟雀。通常是在稻田的四边扯几根麻绳,挂上一些塑料袋,佯装声势。塑料袋有红色、白色、蓝色等多种,万国旗一样在风中摇曳多姿。风大,噗噜噜地响。父亲还扎过两个稻草人,用陈年的稻草,颜色大多变得焦黄,稻草人头上戴了破旧的苇笠,穿父亲打下来的褂子,风一吹,也是噗噜噜的响。稻草人扎好,稻田南北各放一个,远远看去,很像那么回事。还敲过脸盆。脸盆是用了多年碱坏了的,漏洞,所以敲打起来声音也发散,咣咣咣,金属的噪音。
赶鸟雀的任务基本交给我来做。准备一支长竹竿,来到田间挥舞几下,等太阳晒得厉害了就挪到树荫里玩起自己的游戏。
自从那次相遇之后,我便常觉得,在荷塘旁边的苇丛中,有了一个一面之缘的朋友。它在成长,它不卑不亢,它对这个时节满怀热情和好奇。像这样的朋友来吃一点稻谷,我不心疼。
父亲也是这样想的吧?每一年秋天水稻成熟的时候,紧挨着池塘的那一块水田总有几垄被水鸟们吃得只剩下光秆。母亲总是愤愤不平,但父亲说:“吃一点就吃一点吧,它们也是活物,我们得活,它们也得活不是?”
所谓善良,无非就是睁一眼闭一眼,大自然的馈赠,大家都来享受一下。浮龙湖的水边有没有这样的农夫呢?我想,一定是有的,不然,水边的鸟儿的数量怎会如此之多,它们的歌唱声怎会如此清新嘹亮?走得很远,苇丛已经变成天边墨色的印痕,而我的眼前,似乎一直有一双黑豆似眼睛在闪亮,它站在沙洲上目送我们远去,眼波温柔,不卑不亢,似乎看惯了春去秋来,也懂得了聚散离合。
2.夫唯弗居,是以弗去
外祖父的旧居房梁上有两样东西,让我至今印象深刻:一是挂在灶膛上方的刺蓬棵,一是挂在燕巢下方的斗笠。每个清晨,我总会伴着外祖母拉风箱的声音醒来,睁开眼,看到锅盖上方的热气一丝丝,一团团,一簇簇,飘升起来,遇到房梁上悬挂的刺蓬棵就四散开去,屋子里也就有了融融的暖意。刺蓬棵是吸附草灰的,隔一年更换一次。斗笠呢,挂在燕巢下方接燕子粪,也是一年清理一次。燕子喜欢勤劳的人家,老家的人都以家里住燕子而自豪(外祖母多次告诫我们,不许戳燕子窝,否则眼睛会瞎掉)。所以,木门上方的横梁一般都要留下一点缝隙方便燕子自由来去。村人爱护燕子,自然爱惜它的巢穴,挂一只斗笠,两全其美。而燕子是这样的鸟儿,勤快、质朴,不聒噪。携春泥,吃害虫,对旧居的主人怀着忠诚的眷恋(值得人们年年春来时翘首)。夜间睡觉,人和鸟儿同室而眠,没有谁觉得不自在。家里来了客人,主客寒暄、谈心、喝酒猜拳,房梁上的雏燕也耐不住的叽喳有声。在这样的光景之下,似乎做什么都是喜悦的。
那样的时节,人与人之间感情热络。邻舍之间互相赠送刚摘下的杏子(带着绒毛),刚挖出的一篮子花生(颗粒间有细细的沙土),刚掰下的老玉米。隔着墙头递过去饱满的葵花。秋天,不,盛夏时节,每家每户的门口都晒着袼褙壳。
无独有偶,在单县曹店村,我看到了这样的一间旧居。屋顶的檐瓦已经剥落了不少,露出里面厚厚的苫草。木制的门窗,砖头做基,土坯做墙,大门两侧的春联已经泛白,看来已经没有人居住了。带着猎奇的心理,我推开虚掩着的房门。一抬头,赫然见到房梁上的一只燕巢以及下面挂着的斗笠。刹那间,许多不可名状的情愫涌上心头。那是老君庙前“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的玄妙?是“自古黄河诗书多,善是天下第一歌”的悲悯?是“千里平原处处春,动人故事说不尽”的明媚和自豪?或许是吧,或许这样的表述还不能尽言其中的滋味。
房屋是破败的,唯独房梁下的斗笠抢眼,想,一双双燕子在每一年春季按时归来,为了一个相伴相守的承诺,不远万里奔波。它们飞来,发现旧居的主人还在,自己的巢还在,那一刻,它们是否有一种踏实的归属感?而旧居的主人外出归来,正待提壶烧茶,突然听得房梁上燕语啁啾,想年年花开花谢,自己守候的这方天地还在,家还在,自己还有余力守护这方燕巢,直到老相识又来陪伴,会不会也有一种欣慰与庆幸呢?
时近正午,参观完了几个项目之后,我们被告知就餐地点就在曹店村,据说是吃素餐。不禁好奇,什么是素餐——大约是农家乐之类的野菜野葱一类的小吃吧!逐渐接近目的地,首先看到的是几个妇人抬了一笸箩馒头走向村中的礼堂。我们跟随这些人的脚步走进礼堂,看到了这样的场景:村中的老人、孩子都集中起来就餐,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有志愿者穿着红色的马甲穿梭在人流之中发放馒头和汤菜,吃饭的人不少,但是大家都有固定的就餐位置,因此忙而不乱。我问身边的一位老大娘:您吃食堂多久了?自己掏钱还是村里出钱?如果得病了,自己不想吃食堂的饭菜了自己能开小灶吗?大娘很认真地回应。
退出来,不再打扰他们吃饭,心头却奔涌这一种莫名的感动。我们一行人也被安排到另外一间房子里,门口一木牌,上书:“曹店村留守儿童学校”。走进去,里面有方桌、长凳,一人一盘豆腐熬白菜,两个馒头外加一碗山药银耳粥。饭菜可口,也真是饿了,一边风卷残云地吃着,一边听村里负责人介绍情况,方才知道村中食堂的来历。这里的年轻人外出打工的很多,留下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村中的李总原来在京城打拼,后回乡创业,为百姓谋福祉,食堂中所有的吃喝都来自他一人。一天二餐,食物多取应季蔬菜,清淡,健康。大伙凑在一起吃食堂,一边吃一边聊天,也很热闹。据说几个月下来,村人不但没有厌弃,反而爱上了素餐,原先的高血压也变得正常。起初,所有做饭的差事,都是村人自发来做,所有的工夫都是白搭上的,时间一长,大家伙心里过意不去,给负责做饭的师傅们发放工资。“让老有所养,少有所依”,儒家所倡导的大同社会在曹店村的食堂里得以实现。
在曹店村的村务公开栏里,我注意到张贴出来的“光荣榜”。里面记载了村里捐资捐物的情况、尊敬老人的事迹以及为村庄为父母所做的善事义举。午后的阳光明媚,光荣榜上的字迹也显得格外醒目。那是一面面徽章,别在村人的衣襟上,值得每一个佩戴的人骄傲。“光荣”两个字,原来和“善”有着瓜扯不断的情思。这样的善,应该是一轮太阳吧?从东方升起,发散出光华,给他人光和热的同时,也把自己的人生照耀得清明而透彻。忽然的,就想起了旧居房梁下的燕巢和那只斗笠。想,那些在外打工的游子,他们在异乡闯荡,将自己置身于迁徙的队伍,脚板下带着家乡的一块泥巴,心里装着放不下的思虑。城市的风尘猎猎作响。而善是什么?所谓善,无非就是为你思虑周全,让老少有所依傍,这样,所有追随季节挪移的脚步才会心安。
3.成功遂事,而百姓谓我自然
即将离开曹店村的时候,我遇到了志愿者中的小美女倩倩和另外一个妇女,她们提着菜桶出来,我跟她们道声辛苦,并邀请她们拍了一张照片。她们很爽快地答应了。当我敲打下这篇文章的时候,眼前依然能够记得她们脸上的笑容。在四月的艳阳下,树木正在生长,枝桠间果实初见雏形,这些热心于公益的人们,双颊散发出明媚的神采。打个比方,这样的善应该是一弯新月吧?它从天空铺下盈盈光辉,铺满尘世的每一个空间,温润心灵的角落。
而这样的神采,似乎在菏泽的大地上经常见到。在孔子学堂,在曾子纪念馆,在周自齐纪念馆,在定陶,在成武……因为这种神采,这片土地上,涌现出那么多的大师也就顺理成章。那一个个光辉的名字我一一记下:单卷、老子、曾子、伯乐、刘邦与吕后、四君子、周自齐以及现代的英模、凡人。他们,为这片土地提供深厚的底蕴,让每一个走近她的人,无不心怀敬畏和感叹。
怀著深深的敬意和眷恋我们离开菏泽,此岸,我看见这里的清晨,祖父模样的人带了孙儿上学,车斗里,一只青羊稳稳地站着。修车师傅铺开全副装备,阳光从东方打来,他的铁皮箱子熠熠生辉;母亲掏出儿子裤兜里的零碎,把裤子泡进水盆;白发翁媪摘下新鲜的槐花;河蚌缓慢爬行,天晴的时候出来晒晒太阳。一个个熠熠生辉的名字,沉实的故事,一双双望得见美好的眼睛。而彼岸,两千多年前的这片土地,哲学生长于东方,钟声响彻旷野,老子不曾骑上青牛(候鸟年年飞回,翅膀下携带异域的风尘。理想主义,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如同种子深埋地下。)村落间的民居在车窗外掠过,依旧是喜欢的色调——黑色的檐瓦层层叠叠,恰如狼毫写就的《道德经》,一章,二章,三章,直到无穷。而这一章一章的文字,这一章一章的文字化育出来的精神,成为和煦的风,成为晶莹的雨,成为润泽的露,为这片土地,也为我们这个民族提供永恒的滋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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