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陌上”这个小说题名,怕是有很多人会立即想起《陌上桑》吧?那个中国汉乐府民歌的名篇,凡热爱文学艺术之人,恐怕无人不曾读过。见过无数有关罗敷的画卷,我自己亦曾经画过一幅罗敷,是我想象中的:头梳堕马髻,髻上插钗,戴着耳环,为了提色,都用了朱砂;为增加绫罗的透明度,我用石青渲染了她的裙子,又用鹅黄点缀了裙子上的花纹,采桑的篮子和她的飘带都用了极淡的莲青——这是一幅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最令自己满意的画,却一不留神被当时创联部的陈新曾以办画展为名忽悠走了,再也要不回来,今日想起,心里依然隐痛。
有趣的是,《陌上》的作者付秀莹会让我联想起《陌上桑》中那个美丽而智慧的女子。第一次见她,是在进入“新世纪”之后的“江南行”,那一次是由《江南》主编袁敏发起的大型笔会,徐则臣、蔡小航等当红作家都在。秀莹,在许多青年作家中非常戳眼:明眸皓齿,长发飘飘,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走起路来如同风摆荷叶——即便是穿一身家常衣裳,也会在一群人中脱颖而出。乍看,她温柔、娴静,甚至有点羞怯,但再过一天,你会发现这个女孩会在不经意间有一瞥犀利的、能够洞穿人心灵的眼神;再过一天,喝酒的时候,这个看似柔和的女孩却毫无遮掩地展现了她的另一面:豪爽、彪悍、巾帼不让须眉——直到把一众男士喝到晃悠起来,秀莹也是面不改色。
——你会隐隐感到这个女孩的不凡之处。
我常说聪明与精明不是一回事,聪明,是耳聪目明,可以用冰雪来形容;而精明,却常常让人想起贾府的琏二奶奶: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精于算计,场面上会做人而已。而当下社会,却是后者占尽风光。费尽心血写的书,常常不如精明者的一番漂亮话更能博人眼球,这便是真实的现状。许多年轻的写作者,都在自觉不自觉地做着选择,而秀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躲在自己的文字背后,让文字说话。
这是一条辛苦之路,亦是一条冒险之路。
秀莹自2008年始发表小说,自成名作《爱情到处流传》始,每年均有新作问世。文如其人,是中国画里那种讲究留白、墨分五色的古典美。譬如《爱情到处流传》,以一个小女孩的视角看成人世界,屏蔽了成人世界的残酷与丑恶,用国画中留白的方式展现出它比同类题材的高级之处;又如《花好月圆》,以他者的视角写了一对男女的爱情从隐秘盛开到最终毁灭,亦有大量留白隐匿着生活的秘密。而《陌上》,应当是她小说的一个里程碑。
付秀莹爱上了一个叫做芳村的地方。陌上是芳村的陌上。阿袁《客次夜读》诗曰:“客中谁此话相逢,千万休夸陌上蓬。夜读不知星月隐,一襟窗畔挹春风。”蒙蒙雨雾之中,年轻姑娘们手持野菜篮子穿过田埂,远处是烟雾般的山影,连接着烟雾般的稻田。陌上一片灰绿色中有星星点点的野花,俨然是一幅美极的画卷。
王安石曾说:“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真正好的小说语言,大抵应是“大巧谢雕琢”。秀莹的语言便是如此,她写景:“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秋天的乡村,到处流荡着一股醉人的气息。庄稼成熟了,一片,又一片。红的是高粱,黄的是玉米、谷子,白的是棉花。这些缤纷的色彩,在大平原上尽情地铺展,一直铺到遥远的天边。还有花生、红薯,它们藏在泥土深处,蓄了一季的心思,早已膨胀了身子,有些等不及了。”她写吃:“也有讲究的。拿一个锅圈撑着,把饼子贴在锅壁上,叫作贴饼子。这样贴出来的饼子,有一面呈金红色,又脆又香。小孩子们尤其喜欢。刚出锅的热饼子,掰开了,涂上猪油,撒上些细盐,极香。奢侈些的,会把过年留下的腌肉拿出来,肥多瘦少,夹在滚烫的饼子里,咬一口,命都不要了。”她写女人的小心思:“彩霞一脚跨进来,见香罗蓬着头,穿着肥肥大大的睡袍,半边脸上被压出了清晰的凉席印子,便笑道,姐姐刚起来?香罗看她笑得暧昧,心下有些恼,脸上却笑道,可不是。你早呀。”偶尔她也有浓墨重彩:“地上散落着几只竹筒。这种劈开的竹筒,有着锐利的棱角。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心里蓦然一惊。这美丽的竹筒,竟然就成了致这对情人于死地的凶器。 茶具却是完好的。茶几上,两只茶杯相对,静静地打量着对方。那幅画还在。还有画上的物事,南瓜、葫芦、大石榴,咧开嘴巴,露出里面鲜红的秘密。这是生活深处隐匿的秘密。鲜红的,血淋淋的,有着诡异的凄美的死亡的气息。”
早年我写过一篇随笔《文字的色彩》:“文字也是有色彩的,于是才有了对于文字的迷恋。写文章的时候,每个字都是要推敲的,既然是‘码字儿’的,就要把字码好,譬如画写意画,每一笔似乎都是不经意的,但是墨色的浓淡,笔锋的侧逆,留白的空间,总体的布局,都是十分地讲究,一个败笔都会影响全局……复杂的色彩变成了多义性,变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东西。那是一种最让电子时代恼火的多义性,这种模糊和多义是最不可模仿不可‘克隆’的。但不能刻意,刻意就没意思了。复杂到了極致便成为简单,单纯的墨可以分出五色,每一个字都可以达到意外的效果——写作,是意外的不可言喻的色彩。”秀莹即是如此,亦因此,她的文字可以“拙规矩于方圆,鄙清妍于彩绘”(宋·黄休复),可以传承中国文化中那些最美好的精髓。
秀莹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她小时候,特别爱吃苹果,有一天,一个疼爱她的长辈给了她三个苹果,又大又红,漂亮极了,在当时,可算作是珍贵的礼物了。她小心翼翼地抱着回家,遇见同村一个孩子,眼巴巴地盯着她怀里的苹果,她就一咬牙送了那孩子一个。走一段路,又看见一个孩子,这回那孩子吮着手指头看着那苹果,都快哭了,秀莹心里也快哭了,但还是忍痛把第二个苹果送了出去。快到家了,一个长辈抱着个小小孩儿站在那儿,小小孩儿的表达更直接——哇哇哭着要那苹果,秀莹只好把自己最后的苹果送了出去——一回家见到妈妈,就忍不住大哭起来——细想起来,这个故事是有画面的,一个小女孩儿捧着三个大红苹果,走了一路,苹果一个个地消失了,多么像安徒生的童话啊!
而现在正在温哥华讲学的我,眼前却出现了另一个画面:在一个叫做芳村的地方,一个长发飘飘的年轻女子正走在陌上,家常打扮,挎着一个装满种子的小篮子,走向前方慢慢升起的曙色,撒下一路种子,那些种子如同慢镜头般地发了芽,绽开了一路的奇花异草,正慢慢伸向那些最高最美的枝条。
——那是中国文学最高最美的枝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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