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有习俗:“一百五,坟添土”。一百五是冬至后105天,后面紧接着是寒食、清明。斯人已去,怀念永存。对于故去的亲人,人们总要以不同的形式进行缅怀。最传统、最普遍的方式是上坟祭奠。斟酒、点烟、烧纸、磕头,阴阳两界,隔着一堆黄土说说心里话。此时此刻,人的身份是那么纯粹,纯粹成生命链条上一支细细的根脉。而每年一度给坟添土,则包含着给已故亲人打扫、修缮房屋的心意。这些故去的亲人活着时为我们辛苦操劳,遮风挡雨,有朝一日突然撒手而去,依然活着的人却永远不会忘记他们,希望他们在那边能吃得好住得好,享受一些生前没有享到的清福。这是一种最本真的情感,就像生命降生时的啼哭和生命离去时亲人的哀痛一样本真。
1
乙未年二月十五日,是一百五节。这一天,我早早就回到了老家,只不过这一次,我不再是去给母亲坟上添土,而是要给她修新居、搬新家。
屈指算来,母亲已经在村里的公林里住了四十年。因为县里要凭借高崖水库的一方秀水,开发建设仙月湖旅游风景区,根据库区管委会的要求,我们村公林里所有的先人务必于这个清明节前予以搬迁。
对于我,这也许是一种天意。
两周前,我就曾为母亲的坟墓一事专程回过一次老家。我特意带了一提好酒,要去找找那个在村公林里耕种的人。因为去年农历十月初一我去给母亲上坟时,发现她的坟左右两边各被犁去了20多公分。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坟会非常容易坍塌。
看到那个情景,我的眼里顿时就蓄满了泪水。我想马上就去找那个种地的人理论一下,或者说是商讨一下,实在不行我就把母亲坟墓周围的地承包下来,即使价格高点也没关系,只要能使我母亲住得安宁一些就好。
但是父亲制止了我,他说人家种上的地瓜已经长这么大了,再说这坟一年半载的也塌不了,还是等人家把庄稼收了后再说吧。
当时我就想,要是能把母亲安葬在自家的地里,该多好啊!可是按照风俗,早已入土为安的人,除非万不得已,怎敢轻易去打扰呢。
因为年前年后工作特别忙,这件事一拖就是几个月。眼看天气渐渐转暖,春耕也许很快就要开始,一想到母亲的坟墓遭受的耕犁之灾,我就如坐针毡,心如刀绞,赶紧抽空回了趟老家。谁知还没等我开口,父亲就跟我说,你娘的事不用费心了,咱村的公林要搬迁了。
听到这消息,我立刻就感觉到,这是我跟母亲之间的又一次心有灵犀,她是怕儿子为这事去犯难为求人啊!
2
其实对于母亲,我一直没有具体的印象。因为她走得实在太早太早了。
对此,我曾在多年前的一篇文章里这样刻骨铭心地写道:
母亲离开我时,我才呼吸了人间20天的新鲜空气。产后大量出血,医疗条件的极端落后,很快地枯萎了一个年轻的生命。直到现在,她唯一的儿子在无穷的思念里,对她也只是一个概念性的认识,而没有具体的样子。但母亲是活在我心中的。母亲以自己的大命换取了我的小命,我不知上帝这样做值不值得。从我懂事那天起,我就知道生命不仅是自己的,也是母亲的,如果我不能好好地活着,人们惋惜的,绝不会是我,而是我的母亲。
我家附近有一盘石碾,每天来推碾的人络绎不绝。7岁的一天,我闲着没事,就到碾棚帮一个奶奶辈分的老人推碾。推完后,老人抚摸着我的头,深深地叹了一气,说:“这娃,多像他娘的热心肠啊!”那一刻,我的全身颤抖了,泪水忍不住就要流下来。我掉头就跑,一口气跑到村南的大树林里,抱着一棵大树号啕大哭。母亲,在我身上居然还能看到你的影子,这是我多大的幸福啊!
从此以后,我几乎天天去帮人家推碾。粗粗的碾棍,窄窄的碾道,寄托了一个少年无限的希望。在那里,我经常能听到那种令人激动的称赞。只有在那一刻,母亲才在我心中具体成一个触手可摸的形象,我和母亲才隔了厚厚的土地和遥远的苍穹面对面站着,站得彼此泪眼婆娑。
长大后,我离开家乡到远方去流浪,开创自己的事业。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保持着一副热心肠,用满腔的热情去爱周围的每一个人。特别是当我能对人有所帮助并竭尽全力时,我感觉是最幸福的。因为那是我离母亲最近的时刻。
好多年了,每当在夜深人静之时想起母亲,我都会一边流着泪一边默背自己写下的这段文字,从中得到些许安慰和温暖。
3
更为巧合的是,村里把新的公林选定在了村西,正好占用了我家的一块地。按照规定,占了地的人家可以优先选择墓地,不愿迁入公林的也可以自己另找地方。
为了能让母亲能有一个好的住处,我特意请了一个懂些周易风水的朋友去给我母亲看墓址。我唯一的心愿是,要借此机会让母亲迁居到一个好些的地方,就像活人择地而居同样的道理。至于哪个地方好,我不懂,我只能求懂的人来帮助我完成这个心愿。
虽然我知道,这很大程度上不过是一种心理安慰罢了。可是这种安慰对于我是非常需要的——我不能胡乱找个地方就把母亲埋了。可没想到的是,才仅仅几天的时间,公林里就被密密地插上了树枝——好地方都被占下了,只剩下不多的区域可供选择。
朋友在林地里转来转去,看得很认真。其实因为年纪大了,他洗手不干这事已经三年了。这次之所以答应我,是因为他了解我的身世,可怜我和我的母亲,被我的虔诚之心所感动。
看完了村里划定的林地,朋友意犹未尽,继续向西看去,终于在一个地方站住了,说,这是个好地方。接着又摇摇头,只是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你們占用这块地。还没等我开口,父亲就急着说了,中,中,这块地也是俺家的。
母亲,这真是天解人意,天遂人愿啊。那一刻,我真想跪下来给老天磕一个响头!
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这块地我去年刚刚栽上了四十棵银杏树——从临朐几千年历史上唯一的状元马愉坟墓不远处的苗圃里移植来的。因为这,我还被几个堂兄劝阻过,他们说这树长得太慢,不如跟大家一样栽上杨树见效快。可是一向温顺随大流的我这次竟然表现出了出乎意料的固执,我就是要在这里栽上一片银杏,等它们长高了长大了,这里的每一个秋天都是金黄色的。
一个堂兄问,就是再好看又能给谁看呢?你一年能回来看几次?
是啊,给谁看呢?
可是现在,我终于找到答案了:这片银杏树,原来是冥冥之中我为母亲栽下的。
在不久的将来的每一个秋天里,母亲都将会被一层层的金黄簇拥着,既温暖又贵气。
4
我们将给先人们搬家的日子定在了农历二月十五晚上。一块搬迁的,有我母亲,还有我的大爷大娘和老老爷爷、老老奶奶。其他的先人因为没有埋在公林,不用动。
要搬家先修房。我和父亲还有几个堂兄一大早就忙碌起来。大爷家的二哥早早就把修坟需要的砖、水泥和水泥板都准备好了——血脉最近的我们兄弟四个,只有他留守村里,一有什么事情就跑到前头。这么多年了,他和我父亲相互支撑着,给了我们三个在外谋生的人一个坚实的后方。
考虑到土质较硬,担心已经在城里生活久了的我们干不了这么重的活,父亲提前就雇挖掘机把墓坑挖好了,我们要做的,就是要平整底部,找齐方正,用砖把墓穴砌起来。
主力还是二哥。二哥心灵手巧,肯受累,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
砖是刚出窑的新砖,二哥和一个叔伯三哥干得很仔细。在我父亲的指挥下,墓穴里设计了进出的门口,安放灯盏的灯龛和存放食物的空间。门口处还贴上了我婶子亲手剪裁的鲜艳的过门钱。在我的要求下,还给铺上了地面。修建好后,三哥问我,怎么样?满意不?我一个劲儿地点着头,连声说着谢谢。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娘,你的新居建成了,就在今晚,你将告别那个已经住了四十年的旧居,住进这里。这个新居,你一定会满意的。
随后我们又给我大娘大爷还有老老爷爷、老老奶奶修好了墓穴。
干完这一切,时近中午,父亲让我陪着堂兄们回去吃饭,我却让父亲回去了——我要在这里守看着这些刚刚修好的墓穴,不能让任何的鸡鸭狗羊来玷污和破坏——离此不远住着一户人家,家禽什么的都是散养着,满地里糟蹋。我栽下的小银杏树就常常被那些羊羔吃掉了叶子。
蹲坐在母亲的墓穴旁,我把墓穴看了又看,越看越觉得欣慰。
万千的思绪顿时纷沓而来。
5
因为我,许多人的命运都改变了。
母亲的命运、父亲的命运、姥姥的命运,凡是跟我密切相关的人的命运,都不可逆转地改变了。
那么疼,那么绝望,又那么无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辈子,可是我母亲的一辈子竟然是那么短暂,短暂到还没能听上她留给这世上唯一的孩子叫一声“娘”。四十年了,别人想念母亲的时候,脑海里都有一个具体的样子,而我所能想到的,却只是一堆厚厚的黄土。那么冷,那么硬。在想念母亲的时候,除了泪水,我没有更好的方式安慰自己。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我是如此脆弱,脆弱得如同一棵瘦瘦的狗尾巴草。
被这一场浩劫改变得最彻底的,还有我的小姨。为了能让一个出生才仅仅20天的小生命活下来,并且能得以好好地成长,我的姥姥,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妇女,含泪向自己的小女儿提出了一个万般无奈的请求,也是一个不容否定的要求——让她做我的继母。我无法想象当时小姨的心情会是怎样。但是我能想象得出,小姨当时一定流下过足以浸泡一生的泪水。
每每想到这些,我都感觉自己就是一个罪孽。
小姨就这样成了我的继母,可我却一直叫她“婶子”——这是我们当地的一个风俗。不仅我叫“婶子”,就连她和我父亲后来生下的三个孩子,也都随着我一起叫她“婶子”。这当然不是风俗所致,而是她有意让自己的孩子这样叫的,目的只有一个——不能让我觉得自己和他们有什么不同。
就这样,在小姨的精心呵护下,我慢慢成长起来,并且在她咬着牙的供备下,我才考学跳出了农门,成为一个在城里生活的体面人。
我的弟弟,如今已是中科院的一名博士后。
可是为了我和弟弟,两个妹妹都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初中一毕业就辍了学。
这是婶子对我和弟弟的偏心。
俗话说:“从小没娘,到老是个苦瓜。”可是因为有小姨,我这个没了娘的孩子并没有成为苦瓜。
在我心里,婶子早已成为比我亲娘还亲的人。不止一次,我都想叫她一声娘,并且跟弟弟妹妹们都改口这样叫。可是我没有,因为我不想再去触碰这一层厚厚的伤疤。
因为这伤疤,并不仅仅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但是我想,总有一天我会这样叫她的——在她百年之际。
没有什么比叫婶子一声娘更能表达我对她的感情的了。
6
考虑到人手问题,天黑下后我们先把我老老爷爷和老老奶奶搬迁了。吃过晚饭后九点多钟,我们去给我母亲和大爷大娘搬迁。
早在下午四点钟,我就跟父亲拿着香去跟他们打过招呼了。在我娘坟前,父亲说,上面让咱村搬迁,今晚上就给你搬新家了,你别怕!我的鼻子酸酸的,也哽咽着说:“娘,晚上我们来给你搬新家,你可不要害怕啊。”一连说了三遍。
眼前的这一堆黄土,我是多么熟悉啊。上初中时,我走在上下学的路上,在操场上晨跑,上体育课或者考试,一抬头就能看到这堆黄土;每次来给她上坟,我都会久久地凝视上一会儿,仿佛是要把这一堆土看透,直到看到我的母亲。
而現在,娘,你要搬家了。
每一铲下去,我的心都绷得紧紧的,我怕惊吓到母亲,哪怕一点点。
母亲去世的时候,还没开始实行火化。墓葬打开,母亲的骨头还都完好。我们轻轻地把她叫醒,从脚部到头部,一点点地把她请到购置的新棺木里。她的身子下面,铺着精心缝制的褥子,身边放着精致的衣服和鞋子,上面还盖上了一床同样做工精细的被子。这些,都出自我婶子的一双巧手,包含着她的万般深情。
一切都按照既定的程序进行着。整个过程我没有一丝紧张、害怕,甚至连一点悲痛都没有,心里充溢着的只是神圣。
但是就在棺木被盖上的一刹那间,我突然感到身体里有一颗泪珠滴落了下来,那么硕大,那么沉重,坠得我禁不住打了一个趔趄。
这是一颗在我生命里發酵了四十年的泪滴啊!包含着多少思念,多少悲伤!
7
把大爷和大娘也请出来后,真正意义上的搬迁就开始了。
三哥知道我身体弱,指着我娘的棺木问,能行不能行?
我脱口而出,没问题。
三哥又说,路上可是不能停下歇息的。
我说,我知道。
扛起母亲的棺木,跟在大爷大娘后面,我们无声地向他们的新居行进。
夜已深,除了我们的脚步声,一切都安静极了。
棺木其实不算轻,走了不大一会儿我就有些气喘吁吁,父亲紧跟在我后面,时不时地搭一把手。
我在心里跟母亲拉开了呱。就像每次去给她上坟一样,什么都跟她说说。
我跟母亲说,娘,咱这里要建一个很大的风景区了,咱家的老房子很快也要拆掉了,管委会说要给咱村家家都盖上二层小别墅呢。
我跟母亲说,娘,你儿子没能耐,没能活富贵,但是你儿媳贤惠,孙子茁壮,过得也算舒心。你没看到你儿子如今都胖得需要努力减肥了啊。
我跟母亲说,娘,搬了新家后,你不要怕,我大娘大爷也一块搬过去了,你们还是挨得近近的,有什么事情彼此也有个照应。
……
说着说着,我就感觉不到累了。
说着说着,就到了目的地了。
在给母亲下葬前,我再一次进入到她的新家,把地面又仔仔细细地打扫了一遍,就连每一块稍大一点的砂粒我都不放过——我怕它们硌着我娘。
边打扫我边跟母亲说,娘,这次你是住在咱自家的地里了,你放心,任是谁也不能再来跟你争夺地盘了。
我还不忘嘱咐娘,娘,为了你这次搬迁,我们大家伙都尽力了,如果还有什么不周不齐的地方,你就多担待着点。要是再有什么事,你就托梦给我吧。
直到十一点钟,我娘和我大爷大娘才终于都安息在了新居里。
我们把他们的坟头都堆得大大的。
看到一切都是如此顺利,我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忍不住伸了一个懒腰。仰起头的时候,才发现月亮的北面,有半圈彩色的光晕。
8
等我回来,婶子早已布置好了一切。就连每一件给先人们的衣服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的。
我靠着婶子的身边跪下,什么都没有说。婶子抚摸了一下我的头,点燃一炷香,对着先人们发了话,今天,孩子给你们每个人都置办了新衣服,准备了这么多好吃好喝的,还有这么多的金银元宝和钱币,孩子的心意,你们都要领了,我也领了。你们要保佑孩子们平平安安的,工作也顺顺利利的,让他们一代更比一代好。
接着她提高了声调,你们要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就直接找我,要是你们敢难为了孩子,我可不依!
我的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那一刻,世界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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