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力这个名字太过寻常,我所知道的写作人就有三个之多。深圳的写作人似乎只有一个丁力,所以冠之以“深圳丁力”,大致不会混淆。
写作人以学习文史哲的居多,丁力是一个例外,他是学工科出身,初进的大学是1977年从安徽生产建设兵团考入、1978年2月入学的长沙冶金专科学校。后来还在安徽师范大学和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中学习过,这是他写作理论视野的拓展——虽然他基本不说。这名工程师出身的作家,原本可以在冶金专业长足发展,盖因他1980年代就在冶金专业领域有不俗的斩获:1983年因解决不锈钢表面活化与镀金难题获得芜湖市重大科技成果奖,同年于《湖南冶金》發表了《关于铜电解过程中胶的作用机理探讨》,提出了“胶质阳离子吸附膜”的理论。1989年由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耐火纤维生产与应用》,并先后在《有色金属》《钢铁》《耐火材料》《工业炉》等专业杂志上发表过论文50余篇,8次获得奖项。专业理论曾被翻译成英文、日文介绍到国外。可惜,当然也是可喜,他在人生中途转向了,如此这般,当代就多了一个叫“丁力”的作家而非一个冶金工程师。
之所以考究一下丁力的人生履历及早期的工作过往,乃是因为我觉得一个作家的个性、禀赋以及工作特点,最终都会显形于他的作品中,尤其对于丁力来说,在当代作家当中,他的作品数量如果不是首屈一指,也肯定是在第一方阵之列。若不从他的“内在”捋一下,那就无法对他的“外在”包括头脑所生发的写作动机、写作内容与写作水准做一个衡量。
我认识丁力很多年了,日常交往却并不太多,较多的交集是以文学之名——我兼任深圳南山区作协主席凡12年之中,他也是主席团班子成员,但凡有研讨、座谈、编辑以及外出采风,那就免不了时相过从,也不免有恰切之中的纷争,流利之中的龃龉。
以我一孔之见,丁力的性情中,有三根线条较为醒目:一曰,好玩;二曰,重义;三曰,要强。
一曰:好玩。这个“好”,分别可以读第三声与第四声,丁力这两个“好玩”都可以当得。譬如第四声的“好玩”:他都中过风了,行走如风摆柳,还满世界乱跑。我写此文之时,得知他刚去了一趟俄罗斯。此文主要想说的却是第三声的“好玩”。人生在世匆匆如过客,好玩很重要,好玩就是有趣,任一场合,人在,声在,形在,动作在,于是气氛也在。文学界的活动很多,但不一定都有趣,有趣的活动不仅在于目的地好不好玩,更在于“人以群分”,一道出行的人好不好玩。任一活动,大小不拘,远近不论,优劣不同……但凡丁力在场,一是别想安静,二是别装高深。他是一个“世说新语”当下版的高手,任何静穆、庄严与崇高,都会被他一本正经的谐谑解构得体无完肤。他活得过于率性,过于乐天,过于“我说故我在”,及至语不惊人死不休,所以,你无法忽略他的存在——这与他写作的体量巨大异曲同工,无论是写还是说,他这半辈子有意无意都在索取最大阈值。
某次,一个会议的间隙,谈到身体,谈到疾病,某参会女士具体谈到为抑郁症困扰,每天要服用好几种镇静药。丁力绷紧一张比严肃的会议更严肃的国字脸,郑重建议道,我给你开一张处方:一打麻将二偷情,这个比吃什么镇静药都管用!
全体哑然失笑。
他接下来的“处方”分析也头头是道、神态俨然:打麻将怕输,时时盯住什么时候能和;偷情不免紧张与兴奋。总之注意力高度转移了,哪里还有心思抑郁呢?
如果你注意到,某次以文学的名义出游,一路太过沉闷了,无它,皆因此行丁力没有来。
二曰:重义。义在华夏传统文化中是一个含义较广的道德范畴。据说是管子最早提出了“义”,“四维不张,国乃灭亡。”那么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孟子进一步阐发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丁力个头大、体格壮,一看就可以归类于古典小说里那些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人——这一方面也给他写作40多部长篇(还有大量中短篇)埋设了强大的体能,毕竟大体量写作等同于马拉松,除了智力,对体力同样是长久而严峻的考验;另一方面也给他的高血压、中风等留下了悠长伏笔。世上的好事,岂能让丁力你一人独占了!有所得,必有所失。
古典小说中那些能吃能打(丁力是能吃能写)的人,都重义(即便狭义的“义”),简言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丁力是现代人,失去了“拔刀相助”的社会环境,改作: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他“出手”扶助的对象,主要是生活条件较为艰窘的弱小者,每见他对周边生活贫困的作者有强烈的吁请。犹记得某年某日,他到我深大文学院的办公室来闲聊,其时有学生进出——是“浪淘沙”文学社成员为文学获奖证书盖一枚“文学中心”的章子。丁力看到学生的着装,问到他们的生活及就业等状况,轻叹一声道,深大的学生都是从全国各地来的,生活贫富不等。这话原本说过也就过去了,没料几天后,他就给我发来短信(那时还没有微信):“南翔,看到你那里学生有难处,我想,如果他们需要过来找点实习之类的事情,也可以跟我联系,做个写作助理什么的,也没多少事情,一方面他们可以作为写作实践;另一方面,也是勤工俭学,我可以付一些报酬……”
其时,他是一个能人与强人,并不需要“写作助理”之类,其意在于助学。
另一次,在海边召集年度作家座谈会,我是主持人。轮到丁力发言,他恰为某文学选本的不满找到了一个出气口,当即向另一位名作家(也是选本主编)“发难”,一时剑拔弩张,情境呈现紧张与僵持。我勉力斡旋,得以缓解。当天晚饭,丁力与我一桌,主编在另一桌。我跟丁力耳语道:“今天下午的对错姑且不论,但犯不上为这么一件小事闹得不快,以齿序论,他大你小,我带你过去向他主动赔个礼吧。”
但见他双颊倏然一红,不一会儿便举起酒杯起身爽快道:“听你的,我们过去。”
因了丁力的主动道歉,他与主编杯酒释前嫌,很快就和好如初。
之后我还听他赞誉过这位主编写的某篇小说,认为构思很见机巧。丁力之有雅量与重情义,于此可见。
三曰:要强。通常我们讲一个人有个性,主要是因为他要强。要强的人容易耀眼,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如果说丁力不要名与利,那是高估了他,也是贬低了他。如果听闻此说,我猜想他会当即啐道:“呸,我为什么不要?我不偷不抢,不盗不娼,我的名与利,都是一个字一个字辛辛苦苦码出来的,给我理所当然,我又不是傻瓜,我为什么不要?”
他不止一次跟我讲过,他写作绝不是为利!
这话我相信,试想想,写作是一件多么寂寞、孤独、繁难、艰苦的工作,辛辛苦苦几年十几年写一本书,只那么一点点稿费,为挣钱谁做这种蠢事?更重要的是,丁力写了那么多与当下工商情境相关的小说,所谓股东、房东、老板、董事……他都做过,如果他不能在商海中挣钱,如何能使我们相信他言之凿凿的小说——即使是虚构也不可信!事实上,他在不同企业入股分红的所得,远不是一般的工薪之辈可以望其项背的。
凭着丰渥的各种投资收入,在任何一个一线城市,丁力都可以过得锦衣玉食,可是他偏偏要去写作,而且是大量地写、夜以继日地写、不管不顾地写。即使中风了,行走如风摆柳,他还要日写5000字!
世上有这么玩命写作的人吗?
所为何来?一言以蔽之,要强,也不排除,此背后还有要名的因素。
记得他中风后不久,我带几个朋友去罗湖他的寓所探望。家中无人,打手机始知他在小区里练步子。不是电梯房,一个步武失常的人往上走自然困难,登楼之时我有心帮扶一下,他断然道:“我行,不用。”
前不久在宝安图书馆开一个劳动者文学的大会,他发言下来,落座之后要把手机及讲稿放入一个随身挎着的小包里。因见他一只手下垂使不上劲儿,我在一侧准备帮他,他却用胳膊一拦,那便是拒绝的表示了。
多年前,我曾跟丁力探讨过,他的写作不妨以加拿大作家阿瑟·黑利(已去世)为范,阿瑟·黑利被誉为“行业小说大王”,曾陆续到不少行业体验生活,写下了《大饭店》《航空港》《汽车城》等。阿瑟·黑利写一部“行业小说”通常要花数年时间,他的妻子说:“他沉思良久才写上几个字,每天虽只限定600字,却要花上6个小时。”而且,据说每次下笔前,他都会亲身深入各个行业,体会个中三昧。为《航空港》一书,夫人曾协助他,用一个通宵观看了机场邮局分拣邮件装机经过,写了厚厚一沓调查报告,最终阿瑟·黑利只采用了一句话。
我的意思是,丁力可以不写那么多,用更多的时间去沉潜、构撰与打磨,并在题材领域领异标新,排闼直入。
丁力自然是我行我素。
前不久香港百岁作家刘以鬯驾鹤西去,刘老一辈子写了上千万字,分“娱人”与“娱己”两大类,未必尽皆美文,但体量在那儿,仍能陆续打捞出不少佳作名篇,藉以傳世。
既有先例,丁力这种玩命的写法——文坛书肆滔滔者随处可见其要强也要名的作品,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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