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嘎吱,陈雪又听到木楼在春夜里发出的刺耳的声音。是的,刺耳。就像一个食肉动物躲在暗处嚼碎骨头,嘎吱嘎吱,让她毛骨悚然,裹紧了被子也无济于事。她只得求助于灯光。灯光齐刷刷亮起来时,那些声音就躲起来了。春寒料峭,她披上一件灰白色羊毛衫,两只衣袖搭在两个肩膀上。她下意识抓住右边那只衣袖,打量着自己的蜗居:木墙、木门、木地板。吸一下鼻子,就能闻到陈旧的松木香味。陈雪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一个黏附在黑色木头上的蘑菇孢子,似乎被春雨一浇,就会长成一朵白色蘑菇,就可以被采摘下来清炒或炖肉,鲜美可口。假如没那嘎吱嘎吱的声音,陈雪真有点儿喜欢这陈旧的木楼了。也许,生活就是这样,不会让你畅快,总要制造一些苦难出来折磨你。她这样安慰自己。
刚分到这所学校时,校长让她选择住旧木楼或新楼。新楼没空了,要住就必须和一个单身老师挤一间宿舍。木楼有空,却是危楼。陈雪不解地望着刚过四十就开始谢顶的校长,既然是危楼,还敢让别人去住?校长似乎看出了陈雪心思,神秘地说,说是危楼,其实还可以住人,上面还住着两位老师。陈雪睁着两只茫然的眼睛,天真地以为,既然别人可以住,自己也可以住。多年以来,她做梦都渴望一个独立的空间,在里面可以自由哭笑或发呆。这梦终于实现了,管它危楼不危楼。
住在木楼上的第一个夜晚,那些奇怪的声音就涌进梦里。半夜惊醒,她就反思,是否选择错了?住在木楼上还有许多的不便,比如离厕所远,饮用水都得下楼去接了提上来。更让她不能忍受的是每到周末,食堂就停火。她买了一箱方便面放在宿舍里,她的星期天就充满了泡面的味道。她的胃对泡面厌恶极了,却懒得动手煮一碗清水面条。她甚至后悔回到了这所学校。
这天又是星期天,她赖在床上九点多钟也不想起。饥饿催着她爬起来,熟悉的方便面味从写字台上的纸箱里散发出来,一阵恶心干呕,陈雪厌恶地看着彩色的纸箱,很想摔在地上,再踩上去跺碎。那激憤的表情犹如面对强敌的勇士,势不两立。咕咕的肠鸣声却让她败下阵来。
快速穿好衣服后,陈雪找出吃饭的搪瓷缸子,撕一包方便面倒进去,像往日一样捡出调味包。她喜欢用开水把方便面泡软后倒出水,再撒进调料拌着吃,这样就有拌面的味道。她左手捏着两袋调料包,右手去提热水壶。热水壶很轻,她不甘心地举起来晃了两下,听不到任何水声。
吃个鬼!
她有点失望地放下热水壶,望着缸里的面饼叹息。杨老师在就好了,可以端着泡面缸子去她那屋倒开水。杨老师离婚后,和她的智障女儿点点住在走廊尽头的两间屋里。据说她的丈夫因为杨老师不愿再生育,才要和她离婚。但是,她更相信他们离婚的真实原因是杨老师早生出的白发。男人都喜欢花红柳绿,谁想整日面对灰白寒霜?她在杨老师脸上看到了和她年纪不相称的东西,就像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脸上的东西。自她踏进杨老师宿舍那天,她就闻到家的味道。不大的两间屋,里间铺两张床,外间摆着一套居家过日子的家伙,小饭桌,煤球炉子,锅碗瓢盆,水桶泡菜缸,杂而不乱。陈雪很喜欢屋里浓郁的泡菜味道,没事就到那屋去看杨老师从泡菜坛子里夹几根泡豇豆出来切细,或者看她把一块白膘肉切细放在煤球炉子上的耳锅里炼油,滋啦啦地响。听说她的老父生病住院了,昨天中午她就带着点点去了医院。她看着另一扇紧闭的木门,里面住着木楼的另一个住户,谭一天,男教师。
大早晨的去敲他的门,不好吧!
学校里除了外地老师常住学校,本地的老师一到周六就离校回家。听说谭一天也是本地人,却没见他离开过学校。管他呢,管自己的肚子要紧。没有开水,下楼去接了自来水提上来,再用电热壶烧开,得半个小时。有这半小时,不如上街去下馆子。
陈雪轻轻带上门,生怕关门声惊动别人。她抱起膀子,轻手蹑脚地走过谭一天的门前。走到楼梯拐角,才舒一口气。星期天,她不想见到任何人,怕他们随便一问,陈老师,没回家呢?她也是本地人。
木楼底下左右各有一道门。右边那道门,出去就是校外。门口两边站立着两棵桃树,桃花刚鼓苞,桃叶还没出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门外斜坡上,一条红泥小路穿过黄艳艳的油菜花地,蜿蜒到河边。晚饭后,她喜欢和杨老师一起带着她的智障女儿,沿着红泥小路去河边散步。河边的空地里杂草丛生,风吹草低见鸡群。那是杨老师为了改善生活饲养的鸡,在黄昏里逮吃生猛草虫。她问,还不赶鸡回家呢?杨老师说让它们在外边多吃一会儿,可以多省下一些粮食。看着杨老师紧巴巴的日子,她心里就憎恨智障女孩的父亲。
左边那道门,离楼梯口有一段距离,外面是一个大操场。空荡荡的操场上没一个人影。操场的东南角是学校食堂,此时也是寂然无声。南边的教师宿舍楼和初中部教室都和操场一样寂静,西边一排低矮的瓦房是小学教室,一些教室屋顶露天了,爱走神的学生上课时就喜欢望着屋顶的洞天。听说那教室也申报了危房,只等审批下来和危楼一起拆除重建。陈雪多看了几眼那些教室,冥想过去自己坐在里面的时光,快乐或不快乐像蝴蝶一样飞舞在那段时光里。
穿过操场,走出校门,门口很开阔。一边是民居后墙,一边站立着一捆捆甜甘蔗。冬天砍下来的甘蔗,春天很甜。看到甘蔗,眼睛亮一下,忍不住停下,打量起来。父母未离婚前,她家门旁就是一块甘蔗地。放学后,她喜欢钻进甘蔗地,像妈妈那样剥掉下面那层老叶,然后仔仔细细查找虫眼。发现一个虫眼,就会尖叫一声,妈呀!她妈听到叫声就拿着一把弯刀进去,看仔细了,一刀下去,带虫眼的甘蔗倒下去。看着倒在地上的甘蔗,她感到心疼,后悔自己的大惊小怪。妈妈,甘蔗为什么要生虫子?妈妈说,甘蔗甜,虫子也想吃。邻居看到晒在坝子上的虫眼甘蔗时,惋惜地说打一遍农药就行,没必要砍下来。她妈不习惯打药,就喜欢砍。在她对着一捆甘蔗发愣时,卖甘蔗的人以为她想买甘蔗,开始询问,妹儿,看中哪根了,给你抽出来。陈雪赶紧摇头说,不要!
挡在人家摊子前,都半天了,不买不合适!
谭一天站在她身后说。
他怎么会在身后?陈雪还在困惑中,谭一天接着说话了,老板,要那根最粗的。卖甘蔗的中年男人抽出那根最粗的,称了称,用弯刀刮去外皮,砍成几小段装进一个白色方便袋,然后递给陈雪。
陈雪下意识缩回手说,不是我买的。
谭一天从裤兜里摸出一个黑色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五元纸币递过去说,谁买都一样。
陈雪诧异地望着他云淡风轻的脸,心里说我们很熟吗?
谭一天抽出一段最干净的递给陈雪,说,陈老师,请!
陈雪望着蜜汁满溢的甘蔗,一口下去就是甘甜,但是她很多年不吃甘蔗了,后退一步摆手说,谢谢啦!不吃。
呵呵,还有不喜欢吃甘蔗的人!
谭一天咧开嘴,露出微黄的牙齿。
陈雪的眼光落在他的牙齿上,想起木楼夜里嘎吱嘎吱的声音,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们走出学校门前那段水泥路,朝左一拐,就是一条石板长街。
石板街上,隐约还可以听到她童年的脚步声,吆喝卖汤圆的声音。那些声音让她亲切激动,似乎时光逆转,回到过去。妈妈牵着她的小手,走在石板街上。汤圆,汤圆。她拽着妈妈的衣襟,停在卖汤圆的小摊前。泡粑,泡!一个穿黄球鞋的老头挑着泡粑挑子吆喝着走过来了,酸甜的泡粑味扑面而来。她的眼睛又粘在盖了笼布的泡粑罗兜上。好吃狗儿!妈妈亲昵地骂道。她既想吃汤圆,又想吃泡粑,正纠结着吃汤圆或是泡粑,妈妈买了一块芭蕉叶包好的泡粑放在竹篮里,再带她坐在卖汤圆的小摊前。她小心迈步,生怕踏碎了遥远的声音。而他们一踏上石板街就听到“叮叮当当”的嘈杂声。不知什么时候起,街道两边的民房改造成可以生产皮鞋的作坊,年轻男工穿着帆布围腰正在明亮的灯下用钉锤一下一下敲打皮鞋底,女工正在缝纫机上扎鞋帮。叮叮当当的声音诱惑着那些不爱读书的学生,初中未毕业就进了那些作坊。当然,真正诱惑学生们的是作坊工人的收入,比学校老师还高几倍。青石板散发出的古老气息淹没在皮革和橡胶组合的浓烈气味里。
周末,杨老师一大早就起来和面,包了鸡蛋韭菜馅的饺子,请譚一天和陈雪去吃。陈雪去得早,杨老师还没包完,十岁的点点坐在旁边拿一块饺子皮捏着玩。捏着捏着她忽然喊,妈妈,屙粑粑。杨老师忙丢下手里拿着的一块饺子皮,牵着她到里屋去了。陈雪虽然知道她们在里屋床下放着一个带盖的塑料便桶,还是有不洁的感觉,不想让杨老师包剩下的饺子。她快速洗了手,坐下来拿起饺子皮包起来。这时,谭一天来了,站在门口吃惊地望着陈雪的手。
陈雪的手被看得难受起来,放下饺子,举起手左看右看,并没发现异常。
稀奇,想不到你的手会捏饺子。
我的手怎么就不能捏饺子?
看你平常……谭一天后面的话没说出来,陈雪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平常她什么都懒得做,有时衣服都送到街上花钱去洗。她看着已经养得温润而精致的手,很容易就想起过去的小手。十年前的那个早晨,她被父亲带进一个陌生城市里,背着一个黄布书包,穿着妈妈连夜给缝制出来的一身新衣服,戴着红领巾,跟在父亲后面,走进一个完全陌生的家。父亲要她叫一个漂亮的女主人妈妈。她极不情愿地叫了妈妈,然后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感觉自己像一棵刚扎根的小秧苗一样被粗暴地拔起来栽到陌生的土壤里。父母离婚,她可以跟着妈妈,但爸爸说是为了她的将来,就得跟他。她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新妈很爱干净,每天放学后都要她洗衣拖地。新妈在父亲面前,和颜悦色地教她怎么做家务,美其名曰锻炼她的生存能力。父亲离开后她就变了一副面孔,看看你,笨死了,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冲开水时,不小心把开水洒在脚上,烫起一个水泡。她不敢叫痛,瘸着脚还得继续干家务。小小年纪的她就学会了逆来顺受。必须逆来顺受。未成熟的小手被冬天的凉水泡得透红,做了太多的活,现在不想再劳累它们了。
一起吃过一顿饺子后,木楼上的三户人家似乎变成了一家。晚饭后,谭一天和她们一起到河边去散步。杨老师散步的目的是给关了一天的女儿放风透气,再就是查看她的那些鸡。她的公鸡母鸡都有了不起的名字。公鸡叫皇帝,七个母鸡,都是皇帝的妻妾。她根据鸡下头蛋的顺序分别唤它们大贵妃、二贵妃、三贵妃、四贵妃、五贵妃、六贵妃、七贵妃。那天他们刚走到河边,杨老师说七贵妃不见了。陈雪和谭一天都喜欢七贵妃,它是一只黄色的锦毛母鸡。谭一天叫它七仙女。陈雪看杨老师丢了孩子般地焦急不安,伸手拍了一下谭一天的肩膀,你的七仙女不见了,还不去找?他们分成两组去寻找。谭一天建议杨老师牵着她女儿朝下游走,他和陈雪朝上游走。上游和下游的区别是下游越走越热闹,蜿蜒到一个小桥就到了街头。而上游蜿蜒进了山里。没找到小母鸡前,谁也说不准她喜欢热闹或是荒凉。陈雪跟在谭一天后面,朝荒凉的上游走着。他们经过一片竹林时,谭一天回头看了一眼陈雪,嘘一声低声说,她肯定躲在竹林里和一只公鸡约会。陈雪不屑地说,凭什么那样肯定,也许她迷路了。陈雪就多次迷路,对迷路深有体会。他们在竹林边争论起来。陈雪坚持迷路,谭一天坚持约会。他们争论来争论去,各自找出古今中外失踪案例证明自己的观点,但是谁也说服不了谁。进去看看就清楚了,真是!陈雪说。他们一个喊着七贵妃,一个喊着七仙女,走进竹林。竹林里除了风声、鸟鸣、落叶,并没母鸡的踪影。没有吧!陈雪似乎胜利了,得意地说。他们走出竹林继续大声争论,还是没结果。月亮升起来了,暮色四合,不容他们再争论下去。回家吧!她听到了呼唤她回家的声音,在夜色里回旋。回家吧!虽然木楼不尽如人意,但是她在夜色里非常想念木楼里的灯光和陈旧的木质气息。陈雪安静下来,不再说话,谭一天跟着也沉默了。刚才的争论虽然没结果,却拉进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两人并排走着,他身上浓烈的烟味裹挟着神秘的气味让她晕眩。陈雪感觉自己变成了那只七仙女,而谭一天就是那只隐秘的公鸡。他们出来不是寻找,而是约会。是的,约会。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并肩走在夜色里不是约会也有约会的感觉。她陷进了约会的美妙情绪里,而隐藏在身体里的另一种情绪吃惊起来。
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她努力把自己变成木头读书,二十多岁了,还没恋爱过。当然,她把自己变成木头,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她害怕男孩。在她走进城里的新家时,迎接她的除了那个漂亮的女人,还有一个比她高一点的男孩,捏着拳头,目光凶狠。陈雪的两条小腿当时就颤抖起来,虚弱得差点倒下去。
夜色推进了他们,粉色的精灵环绕着他们飞舞歌唱。啦啦啦,包裹着她的那层坚硬的冰壳开始溶化。很快就到了木楼前。是的,很快。木楼门口的灯已经亮着,看来杨老师已经回来了。门旁的桃花在灯光中更加艳红诱人,让人留恋不舍。谭一天看了一眼桃花,然后收回目光,张开双臂礼节性地拥抱了一下陈雪后,让她先上楼。
回到木楼,关上门,打开灯,站在靠在墙上的一块穿衣镜前,陈雪慢慢脱下衣服,紧张地看着被谭一天拥抱后的胸部,她听到了萌动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破土而出。这时,木门开了。她竟然忘了插门。
春天是个神秘的季节,点点似乎突然变得聪明一点,他们散步时她突然要杨老师带她去找爸爸。陈雪恶作剧地嬉笑着指着谭一天说,爸爸在那儿。点点摇头晃脑说,不——是——。接着她又拉着杨老师的衣服下摆问,妈妈,是不是?
二十多天后,七贵妃领着七个小鸡娃回来了。杨老师格外惊喜,抓一把碎米撒在楼前地上,一边数落七贵妃,精灵鬼,偷偷摸摸去抱窝,还回来干啥子?
陈雪看着一个个毛茸茸的小鸡娃,很可爱,却不明白七贵妃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去抱窝。这个世界让她恐怖,她只有躲起来孵化后代,杨老师望着那些小鸡娃说。
七贵妃领着小鸡娃只在木楼前咯咯咯转悠,围着人要吃的。杨老师既要上班,放学后还要去附近一个农户亲戚家接回弱智女儿,没时间照顾七贵妃和小鸡娃,就把它们圈养在木楼的一间空屋里,撒一些碎米在地上。野惯了的七贵妃吃了几天碎米后就不高兴了,咯咯咯飞扑到玻璃窗上,想出去。杨老师说它想吃虫子了。谭一天说想吃虫子好办,等放学后他拿一个空墨水瓶到河边草丛里逮小虫子。陈雪感到那撅起的屁股滑稽可笑。
你怎么对七贵妃那么好,似乎那些小鸡是你的。陈雪说完,捂嘴笑起来。
谭一天从草窠里探出头说,你懂啥子?它是我们的媒人,也是我们的老师。
媒人,勉强说得上。老师从何说起?陈雪不解。
它瞒着杨老师生蛋抱窝,我们不也是瞒着杨老师。他说完,闭上一只眼,另一只眼暧昧地笑着。看着他的眼睛,陈雪很自然就想到他们趁杨老师带着女儿回老家时,两个人躲在木楼里的疯狂时光。他们似乎不需要任何食物,只需要享用对方就可以了。
木楼在陈雪心里,已经变成她的诺亚方舟。如果可以,她愿意一辈子这样过下去,与世无争,岁月静好。有一天,校长来到了木楼下,陈雪正好从上面下来。
校长大人光临危楼,有何贵干?
陈老师,宿舍楼那边空出来一个单间。那边条件好一些,搬过去吧。
校长审视着陈雪的表情,字斟句酌地说。
陈雪愕然,诧异那边宿舍楼怎么会突然空出来一间,敏感的神经忽然颤了下,明白过来。
让我考虑下吧。
陈雪也审视着校长的表情,想从他脸上看到更多的东西。她从校长那里没看到的东西在别的老师脸上看到了。下课后,他们聚在办公室里叽叽咕咕,陈雪一过去,全都闭上了嘴巴。她没听清他们的话,却从他们眼神里看到他们说的什么。此刻,她深刻领会到萨特“他人即地狱”的意思。她努力做出镇定自若的样子,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放下教科书,端起凉在桌上的茶,喝下一口,感觉身上还粘着好奇的眼睛,便冷冷地看过去。
下午放学后,她在楼梯口碰到杨老师。她先凌厉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抽着鼻子说,什么味,这么难闻?
陈雪轮换举起两只胳膊闻闻,什么味也没有,心里明白是喷在身上的香水味。她过去不用香水的,现在却喜欢上香水。有那么难闻吗?管她呢,又不是给她闻的,侧过身子要出去。
别急着走,到我屋里跟你说个事。
她们一前一后咯噔咯噔爬上木楼,杨老师一手抱着教科书一手拿起钥匙打开木门。屋里一片狼藉,点点不在。她忙着收拾地上的玩具和锅铲碗碟,似乎忘了要跟陈雪说的事。陈雪咳嗽一声说,你忙吧,我出去有点事。杨老师才停下来,看着陈雪说,为什么不舍得搬走?
陈雪不经大脑想,也明白是校长让她来做说客。
习惯了木楼的气味,我怕搬过去睡不着。
陈雪说的也是真话,她的睡眠不好。
杨老师看着陈雪的眼睛说,你没说实话。校长说谭老师也不想搬走,难道——你们真有见不得天的秘密。
陈雪垂下眼皮,底气不足依然说了出来,关他们什么事?
杨老师看她一眼,起身去关上屋门,然后背靠在门板上低声说,小姑奶奶,难道外面传言是真的?他可是有妇之夫,你们怎么可以乱来。
陈雪看着杨老师由吃惊转变成鄙夷的表情,心里强硬起来,冷冷地说,他那婚姻名存实亡,他们根本就没感情。
谭一天说过他的婚姻。早年丧父,母亲含辛茹苦供他上学。在他高中快毕业时,母亲中风瘫痪了。他本来打算退学回家伺候母亲,从学校带回了所有的书本和生活用品。回到家时,发现一个陌生女孩在给他母亲擦身子,他的姨妈站在旁边看着。姨妈把他拉到外面低声说,你都看到了。你一个小伙子怎么伺候你妈?我们商量了一下,托媒人给你先说了一个婆娘,等你不读书再圆房。那妹子虽然没多少文化,却把他妈伺候得很周到。后来他妈去世了,他还是娶了她。
一派胡言!没感情,哪来的娃儿?他家妹儿都五六岁了。
杨老师扬起头,声音高起来,似乎准备和她大吵一架。陈雪不想和她吵架,心说你自己的事还没理论清楚。
她感到学校所有老师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只有点点和那群鸡见了她依然如故。她做不到无视别人的眼光,不敢再和谭一天来往,但也不想搬离木楼。放学后她不再出去闲逛,直接回到自己的小窝。写字台上放着一台新买的双卡录音机,旁边放着一摞磁带。拿起一盒罗大佑的磁带放进去,罗大佑深情的歌声就出来了。她再找出司汤达的《红与黑》,靠在床头上。她翻到上次读到的第四十五章,努力静下心来。她读完第一句:“我不想捉弄那位可怜的夏斯贝尔纳神甫”,第二句就开始走神。校长的眼神,杨老师的眼神,同事的眼神,挤在一张奇怪的大脸上,一起凶巴巴地瞪着她。似乎可以听到他们无声的呵斥,滚下去!她拿起书盖在自己脸上,偏不下去!她躲在书本下面竟然打了个盹。等她醒来,听到两个小妹儿咯咯的笑声。
鱼——鱼!
点点站在门旁的水桶前,用手指着里面。
不是鱼!
一个和点点年纪差不多,黄色纱裙的陌生女孩和她争论起来。陈雪坐起来,见录音机旁的磁带没有了,走过去,那些磁带都泡在水里。孤寂的时光,录音机和磁带都是她的陪伴,她的宝贝。现在她的宝贝儿泡在水里死去,她心痛万分。
点点是智障,打她骂她都没用。她捞起一盒滴水的磁带,怒火自然对着陌生妹儿。
谁让你们进来的?
陈雪声嘶力竭地喊叫,吓得陌生妹儿连连后退,被脚下的脸盆绊倒在地上,哭叫起来。她的哭叫引来了谭一天,弯腰抱起地上的妹儿,抬起头,脸黑透了。屋里的空气紧张起来,点点还在傻傻地叫着,鱼!鱼!鱼!
这么小,你怎么下得去手?
谭一天压抑着怒气说。
陈雪迎上他怒气逼人的眼睛,心里凉透了,冷冷地说,她自己绊倒的,没人动手。
自己绊倒,你当谁都和点点一样好骗!
陈雪不想再和他争,从水桶里捞起所有的磁带,眼泪就出来了。
第三天早晨,陈雪推开门,发现一个纸袋,里面装着一打崭新的磁带。她从纸袋里倒出那些磁带时,就想着该离开木楼了。离开木楼前,她去了一趟老家,卡拉村。
三间白墙黑瓦屋,坐落在一个小山丘上。屋左旁的竹林依旧郁郁苍苍,而右旁的甘蔗地里荒草萋萋。她的父母离婚后,母亲再嫁,父亲再娶,他们家的房子就空了。先给一个孤寡老人住着,老人去世后那门就锁上了。在梦里,她总是背着一个沉重的包徘徊在門前,想卸下那包放进屋里,却没有勇气推开那门,推开那扇门就成了她的心愿。
门已破朽,锁已生锈,里面却囚禁着她的童年,她的灵魂一直都没离开过。那年跟着父亲离开的只是行尸走肉,空洞地活了这么多年。
她找来一块石头,用力砸向铁锁,似乎门一打开,那个小小的人儿就会出来,回到她身上,她们一起重新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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