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新年刚过,指导员找我并给了我一张通知书,说经领导研究批准派我出去学习。通知书上写着某年某月到某地报到,内容是批林批孔辅导员培训班。指导员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有什么想法,我问指导员,有伙食补助吗?
用济南话说,我这是掂憨(济南方言:装傻)。其实,早在1973年下半年,我就注意到各大报纸已经刊登了一些文章:孔子、孟子、法家、儒家、秦始皇、商鞅变法、五马分尸、《吕氏春秋》等等。这些词汇已经多多少少灌输到我的脑子里了。我虽然喜欢历史,但我毕竟只上过一年零一个月的初中,严格意义上讲我连个初中生都算不上。虽然没有系统地学习过,但不知为什么,报纸上的文章我确很喜欢。尤其是带有历史知识的文章,我经常拿来阅读。有些文章虽然让我感兴趣,但里面毕竟有明显的口号性,正是这些口号一样的文章让我云里雾里。
当然,云里雾里的不止我一个人。谁都明白,法家与儒家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重新打了起来,而且把两千后的人牵扯进去。记得当时我们一些战友在一起议论时,很为自己的中华民族感到骄傲,任何年代,任何事件,任何人,只要你想,都会从我们的祖先那里找到原型。通过历史的过去,有的人厚今,有的人薄今,反正都带有哲理,不管从哪个角度,都能讲得头头是道,各有各的道理。
那个年代,全国人民关注时局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表面上看是把一两千年前的人从坟墓里拉出来批判,但真正的目的地球人都知道。
我当然知道指导员派我来学习的目的——一场运动来了。作为一个基层单位,部队的宣传栏里要有你本单位的文章,这不但是立场与觉悟的问题,也是领导水平的问题。宣传栏里本单位的文章越多,本单位领导就越风光。
指导员在我的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说:“老是那么不严肃。这次学习不同以往,这可是发挥你特长的时候了,拿出真本事,让我们也瞧瞧你吃几碗干饭。”
我知道指导员这是刺激我,还拍了我的后脑勺。我虽然不是孙猴子,指导员也不是唐僧,但这可是好兆头。派出去学习对一名战士来讲是利好消息,一是说明你在某个领域有发展前途,二是领导重视你并准备培养你,学业有成后就会由战士变成给干部。对我来说还有第三条,学习期间有伙食补助,吃得比我所在部队好得多。
果不其然,到培训班报道,培训班的一位工作人员一手递给我教材,一手递给我饭票,并告诉我学员在第一食堂就餐,也就是干部食堂,每天的伙食是六毛五。我大喜,比规定的战士伙食标准高了两毛钱。可别小看两毛钱,报到后紧接着进食堂吃饭,一份煮白菜五分钱,一份烧土豆八分钱,一份红烧肉一毛五分钱。我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场面(济南方言:够意思、大方)。”
用现在的话说,领导派我来学习如何批判孔子,我倒好,研究菜谱菜价了,十足的吃货。没想到那位工作人员一把拉住了我:“你再说一遍。”
那位工作人员一脸严肃,吓了我一跳。我心想,我说的可是济南土话,你能听懂?。没想到那位工作人员哈哈大笑,还给了我一拳,用标准的济南话讥笑我:“你这个蓑衣(济南方言:调皮)孩子。”
没想到在批林批孔培训班上遇到济南老乡。细聊起来,他姓章,家住济南国棉二厂,和我家只有两站地,当兵前经常跑到他家的附近游玩。他是1968年的兵,是武汉军区某部队政治部宣传干事,他也是提前派出去学了一段时间,然后被抽调到培训班当教员,也就是说是我的老师了。我大喜,培训班有这位老乡教员,完成学业没有问题。我套近乎,请他在这次培训班中多帮帮我。谁知,我这位老乡教员又笑起来,说:“你演道(济南方言:演戏)啊。”
我不解,很认真地回答:“我绝不是演道。我看了报纸上那些批判文章,又是历史又是现代、当代的,我们一共学习一周,还要写两篇批判文章,太难了。”
老乡教员摆手让我把耳朵贴到他嘴边上:“有什么难的?中国有句老话你难道不知道?天下文章怎么来着……”
章教员笑得诡秘,其实已经明显地把诀窍告诉了我。
一周的学习时间,除了传达中央文件和学习“两报一刊”文章以外,其他时间都用在写文章上了。表面上看,来自武汉军区(我的部队隶属于总参,因为驻扎在武汉,所以参加了当地驻军的这次培训)各个部队的学员很认真地趴在各自的桌子上面对稿纸绞尽脑汁,其实,大报小报摆一桌子,翻来覆去都是在用红笔把所需要的词句画下来,一会抄这段,一会抄那段,这张报纸抄得不对劲换那张报纸,那段写得不贴切再换另一段……
文章的雷同是司空见惯的。经常是我们在一起交流大批判文章,每个人的文章几乎都有那么几句和他人相同,有的甚至一字不差。在我的印象中,抄报纸最多的是“两报一刊”,抄袭文章最多的“梁效”、“罗思鼎”、“池恒”(他们都是当年红得发紫的写作班子)。如果放到现在打抄袭官司,“梁效”、“罗思鼎”“池恒”还不把法院的门踏破了。本来,章教员还神秘地告诉我写文章的妙招,其实培训班一开始,一句口头语就在我们中间公开流行了:天文章一大抄,就看你会抄不会抄。
我在培训班曾写过一篇文章《孔孟之道是历史发展的绊脚石》,我的日记告诉我,这篇文章让我在培训班大放异彩。时隔42年了,我仍然清晰地记得,这是我花了一天一夜,趴在培训班的桌子上抄写的。用章教员的话说,我抄得巧,抄得妙。一篇文章你不能照一份报纸一篇文章抄,这样容易对照,容易露馅,要把所有的报纸所有的文章放在一起,头一句话把它转换或者掐头去尾,再从另外一份报纸的另外一篇文章找下一句,再转换或者掐头去尾,来来回回,一篇文章就不分不清是“梁效”的、“罗斯鼎”的还是“池恒”的了。
我的文章最初在培训班的宿舍里张贴,后来转到培训班的教室,再后来转到食堂的宣传栏里。文章是得到一级级领导的赏识后一次次转移的。日记记载,我的这篇文章得到了培训班领导的赞扬。这位领导好像是某部队的政治部主任,他在批林批孔培训班结业仪式上表扬我,说一个战士站在历史发展的高度,一眼看穿孔老二顽固地维护奴隶制度,他的孝子贤孙和他一样,搞“克己复礼”其目的就是复辟资本主义。
结业仪式结束后我和章教员告别,章教员拿我开涮,说你小子行啊,一眼看穿孔子那个时候就想复辟资本主义,你是杨二郎,有三只眼啊。
章教员说这话的年代没有穿越,时间隧道这样的词,如果有,估计他肯定会说,你穿越到春秋战国时期问问孔子什么叫复辟?
我拿着这篇文章从培训班回到我的部队。指导员看着我在培训班上的鉴定,尤其是我写得批林批孔的文章,当然主要是培训班的领导那位主任写的批语更是让他喜出望外,第一时间就找人拿来墨、笔和纸张抄写成大字报的形式在我们部队张贴。
回到部队没多久,大约在1974年1月下旬,我们部队召开批林批孔动员大会,部队政委在大会上不紧不慢地念文件,号召部队全体指战员批林批孔。我们政委是1937年参军的红军,山西人,打仗出身的老干部,他的口音和他对文件的解释大大拉近了孔老二和林彪之间的距离,我几次听政委是这样解析文件的:林彪、孔老二都是反动集团的头子,林彪孔老二他们搞克己复礼,就是要复辟资本主义,一时间会场众人交头接耳,把一场政治运动的动员大会,变成了历史人物关系的解析讨论会。
很快,我成了我们部队的名人。因为我会写文章,具体地说我会抄写文章。好几个单位邀请我,辅导他们单位的人写大批判文章。
有一天指导员又找我,说专门给我腾出了一间办公室,不让我干别的,专门写文章。离开我的时候,指导员信心满满地对我说:“好好写,争取上军报。”
这要求也太高了。我记得章教员对我说,咱写的文章也就是内部咋呼咋呼,出不了门,因为咱都是抄的。
指导员向我下了命令,我想,有道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只要巧,只要妙,只要有决心,还害怕文章上不了军报?
这需要费大力气,因为想要文章惊人,上军报,就不同于一般的文章东抄西凑,就需要乾坤大挪移,抄的文章词句不但要转换,要掉个,还要打乱整个词句的结构,把另外一篇文章的思想内容转移到另外一篇文章上。比如说,用另外一篇批判文章的词句,换到另外一篇文章上,概念变换词句,转换主题,变成自己文章所要表达的意图……
用这办法,我连续写了很多大批判文章,具体题目我已经忘记了,但有一点,我们部队宣传栏经常有我的文章。甚至后来只要我投稿,负责宣传栏的领导就立刻撤下其他人的换上我的。一时间我这个秀才格外引人瞩目,走到哪都有人和我打招呼。
我的日记告诉我,1974年3月的一天,我又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孔孟之道——腐朽思想的鼻祖》,文章一出来立刻上了部队的宣传栏。四十多年过去了,这篇文章怎么写的,或者说怎么抄的已经忘记了,有一点我清楚地记得,这篇文章被部队政治部推荐给了军报。
没想到没过几天,军报回信了,说我写的文章好,批判孔孟之道联系现实的阶级斗争,有理论,有力度,军报准备刊用。
那几天,我就像丢了魂一样总想往通信班跑,只要报纸一来,我立刻把军报拿过来翻来覆去找。有的时候其他人正在看军报,我不顾一切地从他手里抢过来,惹得人家非常生气。
文章最终还是没有刊登,没有刊登的原因我始终不知道,但是我们部队的人可都知道我写了一篇文章要上军报了。
部队宣传栏安放在食堂大堂上,因为那里是部队所有干部战士一天三次经过的地方,那一阵我真知道什么叫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我的心飞向了食堂,总盼着饭点快快到来。那是我当兵以来,第一次急切去食堂不是为了吃饭。到了吃饭点,三步并两步,心急的想立刻飞过去。吃完饭,你还不能总站在宣传栏那里盯着看,要装作谦虚必须显得不在乎。离开的时候,脚步缓慢,一步三回头,一旦有人议论宣传栏的文章,我会立刻收住脚步,竖起耳朵,怨恨自己不是六耳猕猴,听不到他人的赞扬。
《孔孟之道——腐朽思想的鼻祖》给我带来的虚荣心是巨大的,我听到了很多赞扬,说部队发现了一个写作人才,一个秀才,文章写得很有条理,很有说服力,这个战士有培养前途……除了各种赞扬的声音外,那就是各级领导的表扬。有一天我们部队政治部主任还特意给我打电话,让我不要骄傲,再接再厉,这篇文章没有上军报,不要气馁,要加倍努力,把大批判的文章写得好上加好,争取早日上军报。
各种声音让我失去了自我,几乎忘记了文章是抄来的了。
政治部主任给我打电话不久,我接受了一个任务:跟随测试小组测试我们部队新近研发的测绘仪器。测试小组人员由各个单位抽调,大部分成员由部队的专业技术人员组成,也有少部分战士参加,他们负责扛仪器,担行李,而我负责测量,简单地说就是眼睛趴在仪器的目镜上读数字。
测试新近研发的测绘仪器是一件苦差事。我们部队经过百般周折从西德进口了一台测绘仪器,进口的测绘仪器精度高,灵巧,使用方便。部队专业技术人员如获至宝,把仪器大卸八块,然后根据仪器零件画图纸,再让仪器厂加工。新仪器加工出来,需要到各种不同的条件、环境、气候下调试。说是研发,其实就是仿造的西德产品。
用一句话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我们带着研制出来的仪器上路了。有道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仪器好使不好使,往三脚架一支就能辨分晓。仿制的仪器比西德的仪器沉好几倍不说,最主要的是各种毛病层出不穷。一会掉一个螺丝,一会镜头盖打不开,要不就是测出来的数据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让你哭笑不得。四十多年后,我为咱们国家的制造业感到骄傲,卫星上天,航母下海,我相信我们的测绘仪器也会非常精密了,再也不会出现镜头突然转不动,把一个组的人困在大别山上……
当时,我们测试小组来到大别山湖北省一侧的一座山上。具体的山名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小组早上四点我们就开始爬山,因为大别山气候变化莫测,需要迅速完成测试任务,稍有贻误,等待你的大别山有可能就是风雨交加的夜晚。
开始很顺利,一行人很快来到测点,几个技术人员小心翼翼把仪器支起来,没想到还是出了问题,仪器的镜头突然转不动了。
四十年多后,有一条新闻,说中国虽然已经是经济大国,制造大国,但一个圆珠笔芯我们仍然制造不了……我不了解圆珠笔芯的原材料和加工技术有多难,四十年前西德仪器的中心轴只有筷子一般粗细,而我们仿造的仪器傻大黑粗,中心轴比拇指还粗,结果用了没几次,转不动了。圆珠笔芯的新闻我不奇怪,GDP可以大步向前追赶,但知识与技术需要几辈子的人沉下心来稳扎稳打才行。
那台仪器其实就像那些技术人员早产的婴儿,由于先天不足,让人伤透了脑筋,几乎所有的技术人员都在“抢救先天不足的婴儿”,只有林明召技术员还有几个战士在一起搭帐篷。
林技术员是搞自动化的控制的,仪器的镜头转不动估计是机械故障,与他无关。林技术员是南方人,不是广东人就是广西人。他原先在地方一家研究所工作,那家研究所被撤销了,我们部队接收了他们研究所的部分人员。林技术员穿上了军装,直接成为我们部队的技术干部。他的年龄比我大了很多,再加上他是干部,我是战士,宿舍也不在一起,虽然在工作中经常接触,但其他时间我们很少来往。但有一点我知道,他是老牌大学生,“文革”前毕业于清华大学,经常听别人说,他来到我们部队,很快成为我们部队的自动控制专家。平时他很少说话,只要政治学习,他就在一旁抽烟,一支接一支,极少发言。按理说,我们这台测量仪器和他关系不大,但是部队要拿这台仪器向国庆献礼,调集了很多技术人员,因此林明召也来到我们测试小组。
大部分技术人员在对付仪器,战士赶紧勘探地形,支帐篷,对付大自然。我看见林明召使劲地拽着绳子向一棵树拉去。大风一刮,差一点把人甩出去。我立刻想到大批判里面的一句形容知识分子的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赶紧上去帮忙,绳子拴好了,他看了我一眼,好像有话对我讲。
果不其然,拇指一般粗的中心轴出了问题,导致仪器不能转动,一群技术人员在煤油灯下挑灯夜战,研究方案。我躺在帐篷的角落里,闲着无事正想睡觉,林技术员突然走到我面前,说睡这么早,不是浪费时间吗,咱们出去走走。
我被林技术员从帐篷里拉了出来,我当时想,他要和我谈什么?
可以说,和他人交流那是我一生最浪漫的一次了。
漆黑的夜晚在大别山上,我和林技术员坐在一块石头上,远处传来呼啸声,不知道是野兽的声音还是山坳里的风声。我很快起身又钻进帐篷,拿起一支冲锋枪重新来到林技术员的身边。我对他说:这个山上有狼和金钱豹。
也许我抬头看了看月亮,也许我漫不经心地拉了拉枪栓,也许我看了看身边的林明召,心想大别山的风能把你刮到山下。林技术员突然问我:
“你看过《论语》吗?”
他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在大别山上,新研发的仪器出了问题,一干人马搞得疲惫不堪,他把我拉出来,面对层峦叠嶂的大别山,突然问我这个问题,我一下子紧张起来,不知如何回答。林技术员盯着我追问,“看还是没看过?”
我摇摇头:“没有。”
“我看过你写的文章了,”林技术员站了起来,整个身子面对着我,“你批判孔孟之道,我问你,你知道孔子和孟子有什么区别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
“我再问你,秦始皇焚书坑儒杀了多少读书人你知道吗?”
我还是摇摇头。
“孔子在教育、政治、思想、道德甚至生活方面的理论和观点你知道多少?”
我继续摇头。
“你他妈的知道什么?”他突然提高了嗓音,“什么都不知道,你还写批判文章,写个狗屁啊!”
林技术员的话吓了我一跳,一个看起来斯文的技术干部,嘴里突然爆粗口,而且声音的分贝超过了远处的狼嚎。他怎么了?我不解地看着他。
“你不要用这样的眼光看我,我看你年轻,又喜欢看书学习,才忍不住对你说这话。你一天到晚写大批判文章,基本知识都搞不清楚,一派胡言,还觉得自己聪明,其实呢?你是一个没有脑子傻瓜!没有思想的猪。懂吗?猪!”
我被他骂得失魂落魄,幸亏是晚上,否则我会一头扎进大别山的森林里,一辈子躲着他。我好不容易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好像实话实说又好像在提醒他:“文章那可都是抄来的。”
自我揭短并没有得到林技术员的谅解,他一边摇头一边冷笑:“知道什么叫恬不知耻吗?你还好意思说是抄来的,就像咱们这次带来实验的那台破仪器,都以为模仿制造就能成功,其实呢,你不把真正的技术学到手,就是东施效颦!”
我傻了,不知道面前的林技术员为什么突然爆发出这种情绪。
他看着我不解的样子,显然还没有解气,他继续说:“我还不知道你的文章是抄的。小刘,我明白,你也明白,我是冒着危险和你谈话的,你要是揭发我,那我就成了破坏批林批孔运动反革命分子了,这个帽子对我预示着什么你知道,但我看着你年龄小,好学,我怎么也忍不住想告诉你,人要有思想,懂吗?思想,不是猪。”
我看着林明召,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当时脑子闪过一个念头:林技术员疯了。
林明召转身要走的时候,微微一笑说:“我的话说完了,下山后,要么你去政治部,要么去图书馆。”
说完,把我一个人扔在漆黑的旷野里。
林技术员在大别山上的最后一句话,我记了42年。
部队仿造西德的仪器在大别山上的实验没有成功,镜头在大别山上转不动了,而我让林明召骂得找不着北了。时隔42年后,林技术员在大别山上骂我是猪的意义慢慢彰显出来,越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是感到后背发凉。可以说,大别山上特殊的挨骂,让在人生的岔路口已经开始下道的我又重新拐了回来。
直到今天,也一直懊悔,一直没有机会问一问他在大别山上为什么会突然骂我。
我对他虽然不是很了解,但总体印象他是一个很沉稳的人,他是部队干部,是我们测绘部队自动控制系统的专业技术人才,也许是前途无量的技术专家,难道他就不怕我去检举他吗?要知道,我要是检举他,那可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只要迈进政治部的门……也许我会受到领导表扬,而且极有可能还会被推荐上大学。但他可就完了。干部身份消失了,军装会被强行脱下,头顶上不知会戴上一顶什么名堂的“帽子”……
作为一名知识分子,对一个年轻战士提出忠告,还特意强调:要么去政治部,要么去图书馆……当时,望着远去的他,他的身影在黑暗中显得那么瘦小,但他的声音,却震撼了我。
这是一种假设:如果部队不在大别山上测试新仪器,我和林明召单独在一起的可能性不大,大别山上挨骂的一幕也许不会发生。在大别山上,林明召把想对我说的话闷在肚子里,或者说他看我不顺眼不愿搭理我,他也不会主动骂我。下山后,我可能继续抄写我的文章,随着时代的变迁,我也许就是另外一个我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突然明白这个道理后,我已经失去了问他的机会。1977年春天我从部队复员了,不久他也从部队专业了,后来听说在海南省担任了领导职务。
林明召,我人生中极其短暂的一个过客,但我却记住了他。
从大别山上下来,我没有去政治部,我去了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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