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
姐进城打工了。这是一家人合计好久才做出的决定。
一个小店,工资并不高,但活并不多。冬天,地里的活都忙完了,闲在家里,就是一天给家里人做做饭,收拾收拾家务。老人身子骨还算康健,偶尔有个头疼脑热的,去疼片安乃近之类的一吃,也就好了。两个孩子,大的是姑娘,出嫁了。小的上高中了,就休息天回来一下。其实家里也没有多少活可干,十几只羊,老人还能喂动。再说,姐夫也闲着。
地里的活经不住精打细算,一年到头,好像也没消停过。上有老,下有小,不只是油盐酱醋茶,老人看病吃药,孩子上学穿衣,样样都的开销。就小的方面来说,早些年,用的是乡里自建的水塔,用水交不了几个钱,自从通了城上的自来水,方便是方便了,但一年算下来,竟也开销不少,这还只是个看不在眼里的小头。种地的,谁不想从土疙瘩地里多刨几个钱。于是,开春早早地整地、拉肥,筹划着先种能早些上市场的西瓜、早菜,再务葡萄、棉花,起早贪黑,就没有拾闲过,就连干净衣服也穿不上几回。到年底,一细算,刨掉水费、电费、化肥、拖拉机柴油等等诸多费用,没挣下几个钱。
姐夫没事爱喝两口,我一去,姐转眼功夫就能备好几个菜,我俩刚就开始谝闲传。农村都这样,一到冬天,女人围着锅头转,男人抱着酒瓶睡。话语间,就说到这几年,到城里打工的越来越多,许多人都把地包给了别人种,有些白给人家种都没人包,索性就让地荒着了,看得人心疼,但力程不够,顾不过来。人家两口子一年到头在城里打工,尽管也早出晚归的,但总是穿得光光鲜鲜的,见了人,脖子仰的比天还高。听说,张二娃家几年下来还在城里把楼房给买下了,一家子冬天都在城里住。我说:姐夫你也干脆不了种了。我给你找个活,你打工走,一年到头挣得绝对比地里刨土疙瘩强。姐夫一仰脖子,一口酒下了肚:唉,你姐夫就是个刨土疙瘩的命,种地的活,咱拿手。起到城上,说话不会说,做事做不到点子上,让你们这些城上人笑话哩。在一旁坐着的姐一下子抹开了眼泪:就知道种地,你看跟了你就没穿过个干净衣服!我说:姐夫,你怕球啥笑话呢!打工么,干活就行了,又不是有多少技术要求!姐夫又叹了一口气:再说,还有老妈呢,羊了狗了的,地上的活,你是不知道!又端起一杯酒,和我的杯子一碰,先自顾自喝了。我也只好喝了一口。
来,咱们算个账。你瓜、葡萄、羊,个丁碎脑的,今年收的都算上,咱们一算!姐夫又沉默了。倒是姐开始掰手指头,一算,一年下来,倒也有三四万的进项,但再刨掉投入的,花销掉的,剩下也不过一两万了。这样你再忙给二十年,也才不过二三十万,连一套楼房都买不起!二十年后,你都老的干不动了。人家打工的一个人一年至少也能挣个两三万,你两个人都打工,一年下来至少也有五六万呢!我又说。
你给我找个活,他不干了,我干起!家里让他看住!姐说。
没过几天,正好和一朋友坐在一起,他的小店需要个帮忙的。就这样,姐进城打工了。
那天,回乡里。妈说:就是,冬天家,闲着也是闲着,挣哈两个是两个,就是路上不太安全。你姐夫就是个犟驴,宁闲闲蹲哈晒太阳也不动弹!这两年,黑枸杞子红火的很,乡里头许多地都包给外地人种了碱滩上的那些早些年驴都不吃的枸杞子。咱们家的地要不是人家嫌没连在一起不要,赶紧包给让种起,这地我种的烦烦的了。爸说:你再不了听你妈头发长见识短的话了,地么,能丢啊!你姐夫他就把地好好种着,农民么,就靠的个地,都打工起了,你们住到城上吃啥喝啥呢!杨老三那个瞎驴,跑到城上骗了些钱,那么些子地都荒哈,地里都长成黄草湖了。黑心挣钱要遭报应呢,他娃受罪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人家受啥罪呢?能挣上钱那是人家本事,你老实了一辈子咋没在城里买哈个楼房!你看你年轻的时候一搭理跑哈的,人家现在退休工资拿上,日子好松活舒坦!妈几句话就把爸噎了回去。
吃完饭,爸照旧撂下一句话:不论干啥,都要操心哩!说完赶着羊放羊去了。我走的时候,远远看见爸在远处的地上,一个腰背佝偻的老人,坐在光秃秃的地埂上,抽着一袋莫合烟,看着一群羊在冬日萧索的田地上吃散落的草屑……
收割干净的地,早已用拖拉机深翻出一垄垄整齐的黄土,但这中间,有许多地,就像儿时放羊的黄草湖,大片大片没有长草的地方,白的刺眼,长满了杂草的地方,横七竖八地乍着些直杆杆,那些野生出来的草,羊不吃,但会繁衍的越来越多……
房事!房事
一提房子,张万禄就气得直拍大腿,怨不了谁,只能怨自个儿。
都说张万禄抠门的很,几毛钱都会和人计较半天。可过惯了苦日子的,谁不是这样。只要卖上几个钱,一凑成个整数儿,张万禄就迅速跑到信用社存成定期。前些年,棉花价刚刚好了,眼看再差个一两万就存够买房的钱了。别人对他说:你借上几个,赶紧买起。张万禄不肯。借了别人的钱,心里不踏实。想想存在信用社里的数目,再想想只要忙活上一年,棉花收成好点,就凑够了。到那时,在西河坝那儿把看好的房子一买,咱就能住到城上去了,夏天,天然气灶头按钮一按,火就着了,想吃什么做什么,再也不用点柴草烟熏火燎了;冬天,房子里暖气一通,热热火火的,再也不用煨炕受罪了。想到这些,大冬天为了省煤,早早熄了炉子,睡在热炕上,身子下烫得要命,耳朵鼻子冻得冰凉的张万禄一下子来了劲,一翻身就搂住了老伴儿。
这年收成也仿佛顺着张万禄,风凋雨顺的,棉花苗出来,刚想浇水,雨就来了。一夏天过去,棉花长得油绿油绿的,每棵棉树上都挂满了饱满的棉花骨朵,一个个都像张开了小嘴在笑一般。当然,从间苗、脱裤腿、打尖、打药防虫,自从棉花种到地里,张万禄一家就没拾闲过,女儿嫁到城里忙着打工挣钱,儿子在外地上大学,老两口大太阳底下天天在地里忙活。好在,眼看就要有个好收成了,今年怎么也能凑够买房的钱了,想到这一点,天天累得直不起腰的张万禄做梦都在笑。人有了精神头,干啥都欢实,天天晚上都要在老伴身上折腾半宿。
交了棉花,脸晒成了锅底一样黑的张万禄三天两头往信用社跑,只要钱下来,他就立马去买房子。那两天,谁请着喝酒,他都不去。直到一个远房亲戚来了,人家轻易也不来,还提着肉和酒。张万禄赶忙让老伴儿杀了家里的一只鸡,美美的焖了一锅焖饼子。几杯酒下肚,人家就说话了,要借钱!买房子。张万禄一听,也喜滋滋地说:老哥,你不知道,我这也刚凑够,就等今年的棉花钱下来了,去买呢!要是平时,一听到借钱两个字,张万禄立马不说话了,任凭别人怎么说,都两个字:没钱!不借!可现在,张万禄知道钱就要凑够了,腰杆子也硬了。那亲戚接着打问他看哈那里的房子,多少钱!张万禄伸出一只巴掌翻了翻,这是他去年就和人家谈好的价格。远房亲戚笑了笑,两个人就接着喝酒了。
从信用社取钱出来,提着一皮包现金,张万禄感觉自己几乎就是腰缠万贯的大富翁,想到就要住上城里的房子了,脚下蹬着的破二八也像是飞机一样。
“多少?”张万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
“舅舅,一个平方算一千四,总共十一万四千八!八百就不要了,算十一万四吧!”房屋销售处的小曾是张万禄的远方外甥。
“去年不是说十万就够了吗?”张万禄还是有点不相信!
“去年是去年的事,价格早就涨了,这也就是看在小曾的面子上,别人买,都一个平方一千五呢!”旁边的销售主管笑着说。
“那能不能我先交上十万,剩下的明年交!”稍稍迟疑后,张万禄试探着说。
“要是一次付不清,就只能按原价算了,一个平方一千五,一点都不能少!”销售主管仍然带着一脸笑意。
还差一万四,到哪里借去呢?这两年亲戚向他借钱,他都不肯借。礼是行的,情是换的。你都不愿意给别人借钱,谁给你借钱呢?一想到这一点,张万禄愈发感觉张不开口。
走出售房处,张万禄脚一下子沉重起来,天都像塌了一样。
“舅舅,要不,你去信用社贷上些,看这形势,房价还涨呢!”外甥追出来一脸急切地说。
张万禄仿佛没有听见,外甥看他不理,气得一跺脚,转身就回去了。
“要不,明年咱再买吧!再苦上一年,怎么说都够了!”老伴儿安慰说。张万禄也正这样盘算着。张万禄一辈子没背过贷款,总觉得借人钱是件很丢人的事!叫他到亲戚跟前去借钱,那比杀了他还难!
张万禄又把钱存进了信用社,整整十万,来来回回都还没捂热。
“张叔,你去找上三个熟悉的人,给你担保下,贷款几天就下来了!再不买,房价还涨呢!利息算下来也没有多少!”信用社的业务员知道了情况,热心地向他介绍。
“唉!还是等明年吧!”犹豫了半天,张万禄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是的,他就是不相信,这么个小城市,房价还能涨到天上去?就像别人都说已经折腾不动的时候,他还猛的像头牛。
买好房子的远房亲戚贺房子,请他去喝酒。张万禄本来不想去,经不起老伴儿一个劲的劝。进了楼房门,远房亲戚早已摆好三张大桌子,都坐满了人。看到张万禄来了,远房亲戚赶忙迎上来,把他让到了桌上。敦煌人的亲,扯子菀的根。几杯酒下去,一桌子都是亲戚。
“你的房子啥时候贺呢?”远房亲戚过来敬酒。
“驴年马月!”张万禄一听,一股热血上了头,一句话就顶了回去。
“你看你这人,人好心请你喝酒来了!当初不借钱就罢了,你折撅人干啥呢!我离开狗屎还不种地了!”已喝了不少的远房亲戚也是个直脾气。
随了一百块钱的份子,再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张万禄醉醺醺地离开了。
“人说不去不去,非要人去。这不,钱也没少掏,还叫人家这样日撅!”第二天酒醒来的张万禄一脸埋怨。
“越老咋皮越薄了!赶明年,咱买个比他们家大的!我让他笑话!”老伴儿开解着。
又是一年脸朝黄土背朝天,信用社里的钱数额又高了一个台阶,可房价抬升的台阶愈发离谱。能怨谁呢?要是去年贷款买了,今年的棉花钱足够还贷款了。
等明年吧!腰早已佝偻的张万禄还在说……
第四年,儿子大学毕业,工作了。不久,领回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爸,人家提出的条件就是必须有房子!”儿子说。
“你问问小曾看房价是多少?”张万禄没有一丝犹豫。儿子听话地出去打电话了,一会儿回来,犹犹豫豫地说出了一个令人咋舌的数目。
第二天一早,一辈子不愿意求人的张万禄买了些烟酒,求了一圈子。一辈子不愿意向人借钱的张万禄终于找到了三个保人走进了信用社……
这年冬天,新房装修好了,张万禄在城里酒店好好的摆了十几桌,为儿子办了婚宴酒席。请了远方亲戚,并好好的敬了几杯酒。
老两口上去住了两天新房子,总感觉不散舒,再说,也总有点碍着新婚燕尔的小两口。
回到家,睡在熟悉的热炕上,舒坦了许多。
唉,就没住楼房的命!儿子住上了,也算咱住上了!老两口互相安慰着。本来还想折腾下,可一想到背下的贷款数目,那玩意儿就怎么也不肯起来了……
上一篇:李炳银《在深度追求中发现高度的文学表达》
下一篇:爱玲《夜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