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回来那天,一大早,天上飘起蒙蒙小雨,空气里弥漫着新鲜的土腥味,还有小草淡淡的清香。
上午九点,两辆小汽车驶过湿漉漉的街道,停在了村委会大院。雨突然停歇了,露出一大片湛蓝的天,阳光洒满了大地。
第一个从车上下来的,是县委宣传部的王部长。他拉开后面的车门,非常小心地搀扶着老人下车。
戴一副眼镜,有几分斯文的刘乡长从另一辆车上下来,他向迎候在院里的村干部们介绍客人。其实根本不用介绍,大贵早抢先一步,一把攥住了老人的手:“大伯,我是大贵呀,盼您回来好久了!”
老人比大贵想象的要年轻一些,但脊背佝偻得厉害,穿一身灰色运动衫,戴一副茶色太阳镜。大贵心里一热,眼窝就有点发湿。
老人抓住大贵的胳膊,笑呵呵地说:“哎呀,你就是大贵呀,我上次回来,你还跑着耍哩。”老人的声音嗡嗡的像低音炮,不但让大贵,也让所有人都无比惊叹:哎呀,哪儿像九十多岁的人,说话中气这么足!不愧是从战场上蹚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老人仔细地瞅大贵,说,你长得像你爹,小时候我俩没少在一起耍,还在村南苇塘里捉过“苇喳子儿”(一种鸟儿)。他还健在不?大贵说:“都去世十多年了。”老人呃一声,问,多大上?大贵说,七十三。老人边摇头边念叨:“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可惜呀,见不到我老兄弟了!”
老人又说:“我当年跟着队伍打鬼子,家里全凭你爹你娘照应哩。”老人的嗓音就有些哽咽,用手揩一下眼角,脸色沉重起来。大贵眼里也汪出泪花,他把老人的手握得更紧。老人提了几个名字:焕秋、眯瞪,还有偏头,竟然都作古了。老人的脸色比刚才又沉郁了一些。
以老人的意思,先在街上轉一转,看一看。阔别故乡几十年,他恨不能走遍村子每个角落,寻觅一点儿时的痕迹。但老金和大贵执意让老人先去村委会喝杯茶,听听村里的情况。无奈,老人由儿子和大贵搀扶着上了二楼会议室。上楼时大贵更感到了老人的不同寻常,老人的腿迈得坚韧有力,两只穿深蓝色运动鞋的脚踏在楼梯上,像鼓槌击打鼓面,哪像那么大岁数的人呢?这让大贵恍若看到了当年那个骁勇无比又一直在父亲口中、也在全村人口中传诵的极富传奇色彩的本家大伯!
大家在收拾得干净整洁的会议室落座后,老金代表村里,说了几句欢迎老人回来的话,也算小小的欢迎仪式吧。然后开始汇报,主要谈近几年村里的发展情况。
作为村支书,这也是老金最津津乐道,最引以为豪的。截至目前,他们村大大小小的板材厂和家具厂已不下几十家,可以说一抓一大把。据说,家财千万的大老板都不少于十个了,村里光“奥迪”就有二十多辆,这在全乡都是拔尖儿的。老金说,有钱了,人们就拆旧房盖二层小楼。其实这些厂子和老金没什么相干,但他是村里一把手,脸上有光啊。老金说得兴致勃勃,还不时扭头让大贵补充或证实一下,大贵毕竟是老人的本家侄子,又是村主任,似乎比他更有说服力。
老人听得入了迷,连茶水都忘记喝了,太阳镜早被他放到了桌上。没有了太阳镜的遮掩,老人眼角的皱纹叠成鱼网状,下垂的眼袋像俩大肉瘤。大贵心里一沉,仿佛才感到大伯的确是岁数不小了。但又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要回来看看。自从接到老人的儿子从上海打来的电话,他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又想不明白。
老金刚介绍完毕,老人就迫不及待地发表感慨。他说,我们当年为什么要舍家撇业地跟着共产党干呢,为什么要把脑袋掖到裤腰带上和敌人拼命呢?不就是要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吗?咱村当年好几百亩地,大多是香保和老费家的。人家大白面馒头不断顿儿,咱穷人哩,一天能吃上俩高粱面饼子、喝碗稀粥就不赖了。人家过年要杀一头大肥猪,咱们只能买上几根猪骨头啃啃,哎呀,那个世道不公平!我这次回来,看到咱村变化这么大,打心里高兴!除了个别音节,老人口音基本没什么变化,这让大贵想到了逝去的父亲,还有家族中其他长眠于地下的长辈。一种源自血亲的力量,让他的心悸动了一下。
从会议室出来,大家簇拥着老人来到大街上。
老人的手微微颤动,他望望天,又望望脚下的地。还没走几步,就不再让儿子和大贵搀扶了,他要自己走,仿佛只有自己走才觉得不是梦幻。这是他曾经走过无数次的街道呀,从童年一直走到成年,上面落满过他大大小小的脚印。
大贵伸出胳膊,还要客气,老人的儿子朝他摆摆手。这是老人的长子,长条脸,宽下巴,高颧骨,眉毛粗短浓黑,和老人有几分相像,但白净清秀,多了几分南方人的特质。唷,这是那条主街吗?老人一边走,一边问大贵。大贵点点头说,没错。老人瞧瞧脚下,水泥路面让小雨冲洗得白亮干净,就说,好,好,这路不错。再往两边看,几乎全是清一色的两层小楼,瓷砖贴面,洁白的塑钢门窗,呈现一种与时俱进的态势。老金伸手指着身边的小楼,眼里闪出亮光,瞅着老人说:“这就是新民居,您老看好不好?”不等老人开口,又说,“早年不是有个说法嘛,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嘿嘿,咱不但实现了,再过几年,俺们还打算盖几栋楼房,新农村嘛,就得和城里一个样儿。”
老人停下来,惊叹得直咂巴嘴:“想不到啊,咱村变化这么大!”
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老人停住,扭头四下寻找什么。
老人伸手往地下指指,说,从前这里有一棵大槐树,树底下有一盘石碾。你看,这树也没了,石碾怎么也不见了?
老金怔一下,赶忙解释:“是这样的大伯,那棵树我小时候也见过,一个人搂不住!”就张开粗短的胳膊做了个合拢状。老人点点头,说没错,我小时候也搂不住!好大一棵树!它长得好好的,啥时候刨了?那两只茶色镜片就直直地盯住老金。老金被盯得心里有些发毛,右手插进浓密的头发里,用力挠几下,回答:“大伯,是最早修路那年刨的。”
老人又问起那个石碾。
这一问老金顿时乱了方寸,支吾了半天才说:“呃,对了,好像前些年让人给砸了。”
哦!老人张大嘴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是假牙。真牙哪儿有那么白?他怔怔地望着老金,问,为什么砸了?谁砸的?
老金眼珠子转几下,又啊嗯了半天才说:“时间长了,记不清了。”他其实是在搪塞老人,那石碾当年就是他领人砸的。他一接前任的班,就领一班人砸了。当时村里有种说法:不用的石碾放着不吉利。他最在意的就是这个不吉利!
于是老人唏嘘不已,不停地摇头,说那么好一个石碾,怎么说砸就砸了呢?当年那是大家凑钱买来的,光往村里运就费了老大劲儿。老金赶忙解释,说村里老早就用上了磨面机,石碾没用了呗。大贵也给老金解围,说石碾放着毕竟碍事儿,就砸了。
老人嘴巴紧紧闭起,下巴上就现出一堆皱纹。大贵瞥见老人脖子上也满是皱纹,像一块揉皱的旧衣布。老人就这么站着,久久不愿离开。过了许久才说,当年大家喜欢坐在大碾盘上吃晚饭,一边吃一边扯闲话,那才叫舒服哩。小孩子们爱在大槐树底下捉迷藏,趴在碾盘上听大人讲古,讲薛仁贵征西,讲李自成攻进北京城后天天吃饺子,说天天像过年,结果只做了四十二天皇帝。本来他有做四十二年皇帝的命,非说天天像过年,可不就做了四十二天呗。
“哎呀,再见不到那个石碾了!”老人像失去了一个非常要好的伙伴,一脸痛苦,接下来说了这么一句话,“咱村里唯一还认得我的,也许就是这个石碾和那棵大槐树!可都没了!唉呃——”
就是这句话,让气氛顿时压抑起来。大家都默然不语,大贵心里更像扎进了一根刺儿。
老人的儿子赶忙解释,说父亲年岁大了,这几年更爱怀旧了,要不非得回来看看呀,任谁也劝不住!
到底是县里的王部长见多识广又有文化,随口说了一句陶渊明的诗“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然后哈哈地笑着打圆场,說人哪儿有不恋旧的?就连鸟儿,不是还恋旧枝吗?何况,像大伯这样离开故乡半个多世纪的人,不想家才怪!
他这么一说,大家纷纷附和道,大伯实在难得呀,这么大岁数了还牵挂着故乡。这次老人回来省亲的消息,是大贵告诉乡里的,乡里认为这是件大事儿,又告诉了县里。因为老人是县里唯一一位将军,县志上都有专门介绍,还有老人身着戎装、胸前戴满功勋章的照片,那是当年军委授勋时照的。虽说老人早已离休,但毕竟是县里在外面职位最高的,因此县领导对老人这次回乡非常重视,特意派王部长前去机场迎接,而且还全程陪同老人。中午的接风宴,早安排在了县里最好的饭店,领导们都要出席的。一个县能出个将军实属难得!
老人说:“你们别夸我,我就是回来看看,看看小时候耍过的地方。这些年晚上一合眼,想的就是村里人,村里事儿。”老人的声音都几度哽咽了。他儿子担心老人的身体,劝老人不要太过激动。大贵也劝,大家都劝。
正在大家不知所措时,几个在大街上唠嗑的老头老太太围上来,惊奇又亲热地和老人打招呼。他们也都六七十岁,虽说和老人不曾谋面,但久闻老人大名。老人使劲儿握着那一双双粗糙的手说,今天能见到你们,我也非常高兴!
和他们告辞后,大家领着老人来到了他家老宅。其实只能说是老宅的位置,因为老人出生又长大的老屋,哪儿还有一点踪影呢。那是三间土坯房,他前妻一直住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才用他寄回的钱翻盖新房。前妻去世后,老人就把那三间房无偿地捐给村里,村里就拆掉盖了大队卫生院。现在还是卫生院,只是房子又翻新了,依然是平房,但高大宽敞,也是瓷砖贴面、铝合金推拉门窗,完全是现代化的样式。
老人在院子当央停住了,环视一圈儿,喃喃地说着什么。王部长和刘乡长对视一下,担心老人因情绪太激动发生意外,但又不好说什么。刘乡长两手扣在一起不安地搓动。
老人嘴里发音终于清晰起来。他说一闭眼,就看到了那棵枣树。他走到院里的偏东位置,伸手指着有些湿漉漉的地面,说就是这个位置,没错!枣树是他头参军那年和妻子一同栽种的。记得“文革”前那次回来,它长得都有大腿粗了。非常奇怪,他没有吃过树上的枣儿,但一想起它,仿佛就闻到了枣花的香味,嘴里也满是枣香。
“就是这个位置,我不会记错的!”老人抬脚在地上踢几下,非常肯定地说。他的声音很高,空气都震荡起来。因为踢得用力,松软的泥土被他踢出一道浅沟儿。忽然,他像想起什么似的,问大贵:“好好的枣树为啥也刨了?”
大贵和老金又都慌了神。如今村里的树们大多是短命的,尤其人们住上了小楼,装了空调,就不再依赖大树遮阳,没人把树当回事,于是院里只种些花花草草。怎么回答老人呢?明说吧,怕他伤感,大贵一拍脑袋,就说:“哎呀,大伯,我想起来了,前几年那树不知为啥突然不结果了,你说,不结果还让它长着干啥呀?就是不刨,也不中用了,太老喽。”说完突然意识到不妥。老人果然叹息一声,说树和人一样,都有老。边说,边无奈地摇头,也有自嘲的意思,一头银发,像风中的一团棉絮。这时院里的气氛又沉闷起来。因为吃不透老人的脾性,谁也不敢再搭话。
“爸,咱该去坟上了。”经老人的儿子一提醒,老人才开口了:“走,看看你爷爷奶奶去!”
老人家的祖坟位于村西一座沙岗上。因为没有占耕地,所以才幸运地保留下来。远远望去,那只是一片杂树林。杨树发芽儿早,酱红色的叶片已完全舒展开,闪出一抹嫩黄。几簇黄绿色的打碗碗花儿,像星星一般点缀在坟包之间。湿润清新的泥土味,扑进大家的鼻子里。
祭奠仪式非常简单。当纸灰随着火苗升腾起来,老人把太阳镜递给儿子,深深地给九泉之下的二老鞠了躬。之后,又在紧挨二老的一个坟包前也鞠个躬。大家知道,下面就长眠着他的前妻,那个痴情又苦命的女人。老人嘴里叨念了几句什么,谁也听不清,也许是说给那个女人的私密话吧。然后蹲下来,望着坟包呆呆地出神。老人的儿子说:“让我爸歇会儿吧。”
老人就这么蹲着,对大家说,他为什么突然回来呢?因为前些日子他梦见前妻了。前妻还是年轻时的样子,红彤彤、胖嘟嘟的脸,哪儿都没变,笑眯眯地对他说,咱家树上的枣儿把树枝儿都压弯了,又大又红,比哪年都结得多。那年你还没吃上枣哩,就跟着队伍走了。她还告诉他,如今乡下和从前大不一样了,要他务必回来看看。老人说完叹息一声,说就是这个梦,才让他赶在清明节前回来一趟的。当初,万不该给她写那封信……
大家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是大贵,他见过那个本家大娘。那时他还小,时常听大人们说她傻,说男人和你离婚了,你还不改嫁,还像从前一样侍奉公公婆婆,又养老送终,图个什么?人们不理解,大贵也不理解,但他觉得说话办事干脆利落的大娘一点不傻!后来听说,当年大伯随部队南下时,就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为不连累年轻的大娘,給她写了一封解除婚姻的信,同时也委托区委会做大娘的工作;大娘也给大伯回了信,说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她要等他回来;终因战乱,这封信没有寄到大伯手中……大伯家没有近亲,从前大贵父亲每天给大娘挑水,大贵长大后就接替父亲,直到大娘离开这个世界。
此时,望着老人一脸的懊悔和凄楚,大贵眼睛发酸,心也像让东西撞了一下。大家都没有想到老人这次回乡会是这么一个结局,都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呀,如果那棵大槐树、那盘石碾还在,那棵老枣树还在,老人心里也许能得到一点慰藉吧。那是时光留给人的一点难得的念想。他们能感到老人心里空落落的,他们心里也空落落的。
这时,大贵兜儿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女儿小霞打来的,说:“爸,我决定了,我要打掉!”
死妮子,你往前走没错,可得给人家留个后呀。大军可是根独苗儿!——还没张口呢,已传来嘟嘟的断线声。他想打过去,又作罢,这场合怎好说这个?
老人回去没多久,就传来辞世的噩耗。
老人的儿子在电话里对大贵说,父亲走前留下遗嘱,要把他大部分积蓄捐给村里,也就三十万,让用在该用的地方。哪儿是该用的地方?大贵和老金犯起了思量。
几天后,还是老人的大儿子送老人回来的。老人已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骨灰盒。按照老人的吩咐,他要在老宅院里逗留一会儿。大贵把本家晚辈都唤了来,却没让女儿来。这几天女儿正和他怄气,无论他和亲家公如何做工作,女儿就是不松口,担心生孩子再嫁人受影响。她妈也这么认为。直到亲家公提出给五万元做补偿,女儿和她妈才动心了。大军是个好女婿,和小霞结婚还不足一年,却不慎从城里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他觉得那钱拿着烫手!
伴随着二踢脚的脆响,老人的骨灰盒被大儿子抱在怀里,走出院门后,在大家的簇拥下,朝老人家的祖坟走去。
骨灰盒里没有老人的骨灰,只放了老人一顶旧军帽、一件旧军装。老人的儿子解释,虽说他非常同情那位大娘,但弟妹们一致认为不能按照父亲生前的意愿,分一半骨灰给她,那样对母亲不公平!没办法,他得少数服从多数。
在沉重而纷沓的脚步声中,大贵望着骨灰盒上大伯的遗像,忽地生出个想法:用那三十万在大伯家老宅建个村史馆,里面除了陈列早已废弃的农具和石碾、石磙、牲口槽等等,还要有本家大伯的事迹。当然,更少不得他和大娘这段尘封已久的爱情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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