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寨康家村,早时候不叫康家,叫康庄,还有另一种叫法——河西,老人们读作“huo xi”。河西的叫法是区别于一桥之隔绣江河东岸的水南村。水寨镇境内逐水而居有八村,这是其二。
康庄,传统历史恒久弥远,是临近庄村里的“上乡庄”,因为没有村志,早时候的大部分人事在口口相传中随风散佚。
明朝时期的水寨,因地势低洼,俨然泽国,有“水寨洼”之旧称,不负水寨之名。现庄南之地,横陈白云湖北岸。境内沟河纵横,绣江河、赵家运粮河与小清河(故道)穿境而过。
追溯明朝初年的“靖难之变”,四年战乱,所及之地人口锐减,土地荒芜。为了恢复生产,明成祖朱棣开始了大规模移民。随着时代的大移民潮流,一代大儒董仲舒的后代,直隶枣强董氏八兄弟(后称董氏八公)中有四人移居章邑水寨,三兄弟落户张家林村,一人落户当时三十余户人家的康庄,此为康庄第一代董氏先祖董士安。此后董氏一门开枝散叶,至清朝初期,康庄已经成为典型的祖姓庄村。四水环绕,清流激湍,捣衣声声,五谷丰登,三面庄门,蔚为壮观。东门曾有楹联:水从南至,惯听十里绣江声;户本东开,远赌一轮红日远。横批:共绣迎旭。有匾一:湖山一览。西门亦有匾额:白云晚棹。应时应景,格调高远,不知何人所撰。此时的康庄已不再是当初三十户人家的小小村落,可谓有城有池,能人辈出,有了文化风骨,俨然大庄气派。堪舆者说,康庄四水环绕如同玉带,必出高官。可惜的是北缺门户,如果康庄再有个北门,四角俱全,那可真是不得了了。
六百余年的时光,是一段漫长的历史。白云湖消减了,沧海变作桑田,小清河改道,故地难寻,沟壑蜿蜒,早变成沃野千畴。康庄也不再是旧时模样。
然而,在一个无风的清晨,或落霞的黄昏,鸡犬不闻,乡村被特有的一种静谧包围,我们走上村后的小路,或是在大街小巷中穿行,就会听到历史的喘息,散淡的,似有若无的,向这方汇聚。如果我们的心是沉静的,就会捕捉到那缥缈的喘息,那些曾经的久远的人事,在桥头石刻里,在影壁的飞檐上,在老房子的瓦缝里,在那寂寞的小窗口,似乎从来不曾逝去。
之一 永济桥志
康庄东头有桥曰“永济”,是东来入康庄的唯一途径,现在的人只叫它康庄大桥,少有人去仔细落实它那文雅的学名。桥西右手边坐北朝南有一座“石门”,石门右侧石墙上有《重修永济桥志》,原文如下:
康庄东偏,旧有石桥,名曰永济,固绣水北注之所经也。桥列七孔,制甚严固,两岸近桥处筑以粉灰,厚数尺许,高与岸平,长不知几十寻。盖地当南北之冲,行旅贸易往来无停趾,自乾隆年间以迄于今,百有余岁。车不忧夫濡轨,人无待于褰裳,踰险阻如履坦途,人咸便之。永济之名所由兴也。第历年久远,波浪冲击,加以黄水浸溢,日就颓败,雁齿已经崩裂,虹腰难保无伤,识者于此窃叹,永济之功将不终矣。里老渭川仙筹等心焉悯之,不惮兴作之劳,务成利济之益,夙夜踌躇,谋划已定。然后禀命邑尊,会同里众,按赋出赀,相与经始,而一乡之人亦莫不感激踊跃鼓舞,乐出赀财,以襄厥事。无如事功浩大用费颇多。埜鹊无知,难借填桥之力;神鳌安在,谁呈鞭石之能?大厦将倾,有非一木所能支。幸赖四方仁人君子,慷慨好施,情乐捐金,义同输粟邪。许既已,有人成功自堪。不日,于是鸠工庀材,尅期奏绩。桥障既坚,桥势自固。游康庄者非仅目前,遵荡平者并及后世。盖由前人洪基攸肇,岂同驾鼋之虚,卜将来千里共庆,不借化虹之力。然则斯桥也,向之永济名者,而今而后庶可保其永济而无疑也已。辛巳季夏,因冠五之嘱,遂叙其事,并列首事暨捐输姓名于后,以示不忘云。
齐邑岁进士成全忠撰
附贡生李淑栒书
光绪七年六月上澣 榖旦
以上内容为原文,为了阅读方便,笔者加了句读。这段由光绪七年金榜得中的齐邑进士撰稿的志,记载了当年重修永济桥的旧事。门左面的石墙上刻有捐输者及出资数额,石刻背面则是首事人姓名,所募银两合计钱数并工程从始至终每项支出,非常详细。显然这是一面功德墙。
一段志,加上民间传说,那段历史场景历历现于目前。
永济桥经过百余年风雨,崩塌毁坏。无论何时,完成一项难事,都需要几个有担当能任事的肩膀,这时善谋事的里老发起重修永济桥的义举,乡民踊跃捐钱献力,但耗资巨大一时难以实现。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另一个董氏家族的能人出现了,现在庄里遇到困难,推举他去往京津等地筹募缺口资金,但彼时的他已经身体病弱难以支撑长途劳顿。经过商议,最后,他被一辆独轮推车推着上路了。对于风烛残年的他来说,这不能不称得上一次壮举。后来,水南一个叫李荣的人,承包了修桥工程。李荣也是一方神圣,不仅建筑活干得漂亮,而且能武能文,是远近闻名的写状能手,准律师,打官司包赢。双方定下合约:錾平安稳。
验工定在某个漆黑的夜晚。桥墩下,打着灯笼,隔着桥墩照看,每一块巨石錾磨得光洁平整,磨石对缝,丝毫不差。有一线光亮透过,即为豆腐渣工程一票否决。十几双挑剔的眼睛盯着细细查看,桥上几百双眼睛也在盯着看,并悄悄议论。对于这样一项庄里的盛事,肯定是万人空巷的。
于是,我们看到永济桥岿然不动地又坚持了百二十余年。桥栏上曾有精美的石狮子,母狮慈爱,幼狮顽皮,翘头露尾,沉思嬉戏,各具情态,宛然如生,传说没有人数得清多少只。这些精美的文物在1967年的“文革”中被破坏,因为残缺不全,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修整时换成现在的石栏。
《重修永济桥志》五百余字,却透露出了巨大的信息量。一是桥边两岸筑有幾尺深的粉灰,深入两岸腹地,这使得激流冲击两岸,不会再出现冲毁河岸连累民居甚至曾出现的与庄里人家的水井漏连的现象,这为后世了解桥周地下状况提供了较为翔实的数据。另一方面显示了康庄人强大的人脉关系网。
从石门左面功德墙可以看出,此次募捐涉及人脉之广实属罕见,包括京都、天津、山西、广东、江西多个省县,以谦祥益为首的三百多号商家。力挺这次修桥盛事的有八大领袖:赵思沅、苏金台、韩干、术其黉、马震翥、苏凤台、李洪燦、赵凤昌。为什么康庄修桥领袖却没有一个是康庄人,这成为盘桓我们心头的一个谜。八大领袖何许人也?细细追索考证,不由震撼异常:韩干,咸丰九年己未科举人;赵思沅,同治元年壬午科举人;苏金台,同治十二年癸酉科举人;术其黉,咸丰元年辛亥科举人,同治七年戊辰科进士。其他四位无考,但能同尊领袖之位,必然也是举人进士,人中翘楚。
是谁有如此强大的能力,能请来这么多精英为康庄说话?那个受乡亲重托坐着小推车外出募捐的董氏先人是谁?后经多方考证,牵扯出一个商业之家,董连城、董连元兄弟以及他们的后人。董连元,早年协助孟氏创办谦祥益,是最早将周村恒祥染店开到河北任丘,并于道光年间使谦祥益立号京城的创业元老。而其兄董连城创建四崴堂于保定,其子孙遐龄家鸾等,仕途商圈各有建树。其子遐龄做过京官,后告老还乡。在后人的回忆中,这个断续的脉络渐渐完整起来。让我们来设想一下,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如何在短时间内跑遍那么多分布全国的三四百家商号,这是难以实现的。老北京的前门琉璃厂一带云集的商铺和林立的各省会馆,那曾是古帝国最大的商界官场信息交流中心,也许,董遐龄就是去了那里吧,打躬作揖之后,觥筹交错之间,各位慷慨解囊,义捐善款,以解乡里之难。于是乎,众心归一,永济之事成矣。
商界关系八面神通,在文化圈亦是如鱼得水,不仅同乡举人进士力挺此事,也发动了其他官场的文化名人。当年金榜得中的天子门生齐邑进士成全忠亲自撰志(桥志云:应冠五之嘱),旧军籍贡生李淑栒书丹,在光绪七年六月上旬一个惠风和畅的丽日,勒石记载,青史留名。于是我们今天不仅看到了一个乡民戮力同心共成大事的感人故事,还有一篇顶级水平的美文和有着浓郁隶味的美妙行楷书法,耐人咀嚼和回味。
永济桥还有一个灵异的传说。东出康庄经过桥头,有段十米左右的距离,被称作“桥脖子”,这段短距离十分的险促,要急转弯加下坡过大桥,如果拐弯反应慢而且车闸不好使的话,很容易被摔到桥下。几百年间出现过多起连人带骡马车摔下桥的事故,不管雨季还是旱季,都是有惊无险,从未有一人伤亡。对于永济桥独特的地理特点,这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人们都说,这是因为有大奶奶、二奶奶保佑着。
之二 述异奶奶庙
康庄曾有三座庙,庄中间街北是董氏宗祠,人们称作家庙。南门内有关帝庙,现已损毁无迹。再就是永济桥石门以北的香火不断的奶奶庙了,以前叫大庙。从20世纪80年代到2016年5月,30多年时间,奶奶庙只是康庄人心中一个虚幻的意象,因为这里是拆旧新建的康家学校。至于它的原来的样子早被学校压到了地下。
民间有董恒训者善作歌谣,曾有《康庄八景》:远望湖山观盛景,古桥夜静水流声。东门共绣迎日出,紫竹林中碧霞宫。南北马道直若剑,宋崖桃花三月红。四面鱼池三面柳,绕城月河似金城。
由此可以看出,当初的大庙叫作“碧霞宫”。另,康庄自古就有“十月会”,类似于物资交流大会及通常的庙会。当年亦有秀才董家纲做过一副对联:白雪纷中,宾朋往来,趁农闲重开古会;碧霞宫前,锣鼓喧天,借梨园以贺新年。由此可以想见当年康庄的一派繁华,并且也印证了大庙原来叫作“碧霞宫”的史实。
明洪武年间的碧霞宫是一组殿宇巍峨、楼阁高敞、院落参差、竹木扶疏的美丽建筑。主院落贯通南北,坐南朝北的大殿坐落在高台之上,里面供奉着碧霞元君——民间叫作泰山奶奶——慈悲的圣像。两旁是圣母和水母,民间称为大奶奶、二奶奶。从殿上北望,可以看到不远处小清河的船帆悠悠地飘过。三位神仙奶奶保佑这四水围绕的泽国的子民。一切都是安稳的。
走下几级台阶往北,院落中间是一个两层的建筑,叫“果子”,其实是个“阁”,阁子,口口相传的音变使得阁子的意义变得模糊不清。阁建得很巧妙,下面有门贯通,门内两旁有甬道楼梯可以到阁顶,人们叫它作“穿心阁”。阁上有栏,内也有泰山奶奶像一尊。凭栏眺望,远景尽收,畅快胸臆。如果从阁底甬道楼梯往上爬,会经过一尊护法神像。在相距尚有几步远的地方,有一机关,一踩上去,神像“啪”蹦到人的眼前,与人瞬间脸对脸。青面獠牙的护法与人瞬间的亲密,想想也是大惊失色,不知吓破过多少人的胆。
阁的东西各有钟楼、鼓楼。相传有人于月光下见钟楼内一条大蛇,长达数丈,探身入东面的绣江河饮水,传说十分灵异。
院子的东西两侧是东廊坊西廊坊,两溜有顶有后墙没有前墙的建筑。里面墙上画着祥云流水的图案。
通过东角门进入东跨院,与碧霞殿成一排的有三间殿宇,叫作白衣殿。里面供奉着衣袂飘飘的送子娘娘,保佑康庄人丁兴旺,繁荣昌盛。小院还有一株古杏树,大约也有近百年了。与东跨院对称的西跨院,盛放杂物。
民国时期,碧霞宫变成了学堂,康庄的子弟们在大殿内上课。将奶奶和各路神仙用秫秸箔围起来,于是成了内外两个世界。外面的孩子摇头晃脑读着书本,里面的神仙们眼观鼻,鼻观口,笑眯眯地念着咒语,彼此两不相扰。废除私塾以后,康庄的孩子几乎都是在这里接受启蒙的。
碧霞宫有很长一段时间在不断地被拆,一切向着学校的样子改造。拆钟鼓楼,拆阁子,改大殿,拆大殿,建办公室,拆白衣殿,改廊坊,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她变成了一个四不像的学校。八十年代,改建南半部,重建北半部,成了气派的康家新小学。至此,碧霞宫荡然无存。
2003年,合班并校,康家小学停用。2016年,康庄段绣江河改造,康家小学被拆除。此时,民间募捐重建奶奶庙,年内完工,挑选良辰吉日,迎请三位奶奶重升法座。人们称这个工程叫“奶奶回家”。从此,这里正式成了奶奶庙。这使得人们在八九月间奶奶生日时烧香的盛事有了一個准确地点,而不再是就近随地烧香求拜。
然而,我惦记的却是当日紫竹掩映的碧霞宫,还有那可爱的“果子”,甚至月夜探饮绣江的大蛇。这使得我在朦胧的意念中想象了千百遍。
之三 一门双举
人们说,四十年前,一走入康庄东门,便是别种气象。古屋古楼错落掩映,古意森森。庄风有古韵,康庄多出私塾先生,哪怕几个大街上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也是另一种不同的味道。一根拐杖,一个杌凳,一柄扇,一身古铜或浅灰熟罗的衫裤,一种别样做派。
康庄士农工商人才辈出,每一个老人背后必定有一脉不平凡的家族史。著名的有前篇所说董连元家族,还有大槐树底下秋叶门、武举人家、酿酒的大成号等,多因年代久远,家人散迹各地,旧事淹没,无从考证。近代尚可追忆的两个地标为东楼胡同和大栏圊。
东楼胡同指的是举人家,慎修堂。光绪年间,董峻声中了举人。封建社会科举取士,寒窗苦读,三年秋闱,一朝中举,是所有读书人的梦想。更稀奇的是其弟董方宣接连中举,人称大举人、二举人。从此康庄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文化人。鲤鱼一跃过龙门,从此不是凡间人。中了举人可以称老爷,即使不当官,拜见县长的时候也可以赐座了,不必像平民一样仰视参拜。这便是功名,在封建社会是身份高贵的象征。这就是康庄“一门双举”的故事。
大举人董峻声上任四川内江县知县,二举人董方宣被外任山西,因路途遥远,不舍在堂老母,故旷职耕读在家,后任职于天津海关码头。大举人生二子,人称大少二少,二举人生一子人称三少。二少生一子,教師身份。三少生二子,后代在天津及东营油田工作。
留在老人们记忆中的,除举人一家温良恭俭的态度,还有举人父亲声势浩大的丧礼。同榜的几十位官员纷纷前来吊唁,潍县武状元曹洪勋亲自到坟上破土。一代大商孟雒川前来吊唁,吊仪一百两纹银,坟前摆供上祭。解放后,举人家因为土地不多,没有被划为地主。“文革”期间,从家中搜出大量典籍文物家具字画瓷器,收藏甚丰,全部被付之一炬。
二举人的故居尚在,这是一组轩峻幽深的古建筑,它像一位儒家的智者,历经沧桑。岁月模糊了雕梁画栋,坍圮了玉砌朱栏,流散了那曾经的烟云繁华。瓦缝里长出执着的树,院子里葳蕤着萋萋芳草。只有那古屋檐头的仙人走兽,那残缺的底座,在述说着那曾有的灿烂的功名。
“……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百十年前的月亮呢,一定也是欢愉的,皓月当空,月华如水,那举家欢庆的盛况让月亮也笑出了声。
所以,看这样的房子,要选在暮春有月的夜晚,在寂静中,听风吹花动,看月影移墙。看老主人当年亲手栽下的西府海棠,如今长成数丈高的古木,在寂寞无人的庭院,纷纷开,纷纷落,一种热闹的清寂。历史像一位大儒,从暗夜中走出来,给我们无声的启示,谁能听懂他的启示,谁就离觉知靠近了一步。
或许,在一个榴花正红的五月,你站在这垂花门前,想象着那出出入入的人,该是怎样的衣着打扮。那该是一位祖母,已经不再年轻,梳着光滑的发髻,穿着浅色的衫裤,黄白的肤色,浅浅的皱纹,鬓边有一些银丝,簪着一朵火红的榴花,或是一枝翡翠簪子。她静悄悄地走出来,拿起朴素洁白的芭蕉团扇,遮住迎面耀眼的阳光。悄声细语,温润不燥,像大地一般沉静,令人安宁,历经多少风雨沧桑,仍然悄静如常。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就是古老乡村中国式的优雅。遮扇子的中国祖母和戴帽子的英国女王,我觉得有那么一种异曲同工的典雅味道。
二十多年前,我教学的班上来了两个女孩,孪生姐妹,叫作宝翠和宝屏。干净的衣服,细白的肤色,安静的眼神,即使成绩中上,不是很出色,却是努力上进,安分守己的样子,让人不忍心指责。那时候女孩的名字属于莺莺燕燕时代,不知为何这两个女孩的名字如此古意,让人想起温庭筠的词,嵌螺钿的屏风,闪着幽幽的暗光。后来有人说,她们是举人的后代。
怪道呢,许多东西是通过血统传递的。这使我想起了古中国东方式的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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