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心头压着不愿意拆掉祖屋和扒掉村庄这个解不开的疙瘩,已经有许多日子,世木老爹没像今晚上这样困个囫囵的长觉了,现在,他醒过来睁开眼朝天井里看了看,天已经有七八成亮了。
屋外,满世界是白茫茫的大雾。厚厚的雾遮住了一切,连南屋这么近的地方,看不到屋顶上的一片瓦,看不到墙上的一块砖,看不到指甲盖大小的一点点墙皮——除了雾还是雾。村里静得听不见一声狗叫,听不到一句驴们粗声大嗓的吆喝,连鸡打鸣的声音也没有一丝一息。这个只有八十几户人家的小小村庄,像周围几十个村庄一样,过些日子都要拆掉——这里要建一个好大好大的汽车城,中国人在这里造汽车,也把洋人请来造汽车。拆了村庄,每家每户能在镇上分到至少一套新盖的楼房,这一方的庄户人从此将改变身份变成城里人,不再是庄户孙了。这几十个村庄的大人孩子,拿着今年的土地租赁费和拆迁安置费,去城里租了房子过上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出门有车坐的舒服日子,就等着政府给他们分下新的楼房搬到镇上去住!
要不是因为家里有一头不舍得卖掉的老牛,他世木老爹也已经跟着三个儿子搬到城里去住了。人可以进城,牛却不能搬到城里,牛是不可能住在楼里面的。
所以,这个小小的村庄,现在除了三两个村干部留下来办理拆迁的事情,再就是剩下世木老爹和他的这头老牛。
今日是阴历十一月初八,正是天最冷的时候,有句老话讲,三九四九,冻得伸不出手,五九六九,棍打不走,今日是在五九上,这工夫最冷不出意外。虽然隔着一层窗户纸,身下铺着褥子,身上盖着被子和棉裤棉袄,世木老爹还是感觉到屋外这浓浓的大雾,把这个世界冻得冰凉冰凉,冻得透透的。
世木老爹看着天井里无边无岸的大雾,这工夫上,大门呱嗒地响了一声。
可是,世木老爹竖起耳朵再听,门没再响。天井里除了塞满了雾,再没一点别的动静。世木老爹想,刚才听到的大门呱嗒的响声,也许是错觉吧。这么早,谁会跑来敲门呢?亲戚都是些远亲戚,离着这里近的也有四五十里地,他们不会这么早跑来敲门,敲门也会跟着吆喝上几声。村干部更不会这么早来敲门,村干部如果有事的话,会在喇叭里大声吆喝着把事情说个明白。政府的人从前来村里办事,每次都是在半头晌以后。
世木老爹看着一天井白雾摇了摇头,他觉得刚才听到的大门的响声肯定是自己的错觉,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人老了,有的先老腿,走路半天挪不了几步。有的先老眼,一开始的时候看东西花花嗒嗒,过个一两年有个人站在他的身前都不觉得,像个睁眼瞎似的。有的人先老耳朵,你大声和他说话,他什么都听不见。不过,他世木老爹耳朵聋归聋,但还没有那么严重,要是没有别的杂音,在这静静的早晨,不用说有人敲门,就是有个人在天井里轻声地咳嗽,他竖着耳朵仔细听,准能听得到。所以,世木老爹知道,刚才他听到的敲门声,十之八九是错觉,是自己孤单极了经不住寂寞,心里头巴望着有个人来敲门。人老了,最经不住的就是孤单!
世木老爹蹙着眉头这样想着,大门这时又呱嗒地响了一声。
这次,世木老爹听清楚了,听实落了,没错,确实是有人在敲门。他不再躺着,起身穿上衣裳,偎下炕来。他穿上搁在靠炕边下的棉靴子,没顾得上穿线袜子,穿线袜子浪费工夫。这么冷的早晨,得赶紧去开门,不能让来人站在门外挨冻,说不定来人在大门外等了好久了呢!
世木老爹一边系好裤腰带,一边急急忙忙地走到屋门口打开门,然后朝大门口一脚脚地量来。这么早就来敲门,会是谁呢?叩着脑门想,扳着指头想,想来想去,世木老爹觉得,最有可能来敲门的是搬到城里去住的三个儿子其中的一个。这些日子,三个儿打回来的电话越来越密,一是问问他的身体怎么样,二是问问政府最近来没来人,说没说什么时候拆房子,什么时候分楼和拿钥匙?世木老爹觉得,这工夫上,除了三个儿子回来敲门,回来看看他,给他送点好东西吃,给他买身新衣裳穿,除此之外,不会是别人,更不会是政府的人。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雾,这么早的工夫,政府的人跑到一个要拆掉的、寂静的、荒凉得只剩下几个村干部、一个老人和一头老牛的村里来干啥呢?来找冻挨?政府里不会有这么傻的人!
雾像冰水一样凉。雾,灌进世木老爹没穿袜子的两只靴子里,雾,像一把把锥子往世木老爹脸上的肉里扎。
世木老爹冻得一会儿捂着两脸,一会儿再捂着两个耳朵,他在心里怪:这是哪个儿子不动脑子这么早就跑回来,就不能等天亮以后,出来日头再回来吗?等天完全亮了,日头出来了,这雾就不会这么凉了,天不会这么冷了,这么早回来让我给你们开门,就不怕冻着您爹?是,您爹身子还中用,但毕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人越老越经不起冻啊。
走过天井,拐进过道,世木老爹抬头朝大门口一看,他一下子惊呆了!
原来,不是哪个儿子在门外敲门,而是家里的那头老牛在门里面用一只角着急地拨着门闩。
世木老爹心中一酸,他加快了步子走到老牛的身边,一手摸着老牛拨门闩的这只角,一手伸向它的额头。
这头老牛,在他世木老爹家里干了二十多年的活了。这头牛已经二十三的岁数了。二十三岁的牛,和八十多岁的世木老爹一样,已经到了生命最后的岁月,离咽气的那一天不太远了。有句老话是这样说的:二三十岁的牛,七八十岁的人。这头老牛,初秋的时候干活就不中用了。那天,世木老爹和老牛一起去坡里耕地,耕起地来,准备种麦子。像往常一样,他扶着犁,牛在前面拉犁,可是,只耕了三个来回趟,本来就喘气吃力的老牛,一下子瘫在了地上,在那里趴了好久爬不起来。世木老爹把老牛扶起来,让它歇了一会儿,才继续耕地。但老牛往前走了没有几步,又瘫在了地上。世木老爹这才觉得,往后,不能再让它干活了,把一头老牛累死在庄稼地里,在世木老爹看来,这不近人情,这是伤天害理的事情。人老了,该闲下来享受几年,一头牛老了,它干了二十多年的活了,也该让它闲下来享受几年。当天过晌,老牛发起了高烧,烧得烫手。世木老爹牵着老牛去东疃给它看畜类医生。畜类医生给老牛量了体温,打了退烧针,还给开了退烧药片,世木老爹要回的时候,畜类医生瞅着老牛叹了口气,摇头对世木老爹说,伙计,你得心里有数,这头老牛快不行了,顶多也就是活三两年的事情,也许就是一年半载的光景。世木老爹牵着老牛往家走,一路不停地伤心掉泪,他巴望老牛多活几年,它不能干活,但可以和他做个伴儿,要不一个人这样住着太孤单了;再说,如果老牛死了,儿孙们肯定会立马逼着他搬到城里去住。老牛在一天,他就有在这个舍不得离开的村庄待下去的理由。还好,过了两天,老牛的烧退了。从此,世木老爹白天把老牛牵到街上晒阳阳,让它呼吸点新鲜空气,也让它看看街景,身子痒痒了,它可以在街墙上面蹭蹭身子,一直憋在低矮的厢屋里面,它会闷得慌。傍黑的时候,世木老爹拿着竹条扫帚给老牛一下一下地轻轻地扫扫身上,把它身上的灰土和一撮撮褪下的毛扫去,让它舒服舒服,享受享受,然后把它用一根草绳拴在东厢屋里的石槽子跟前。有时候老牛会用它的角蹭蹭他的腿或是脊梁,那是感激地给他挠痒,给他个回应。他会把槽子里放满铡好的花生蔓或是地瓜蔓,再拌上一点地瓜面、苞米面,抑或是豆饼,他也会放半筲水在槽子旁边,撒上一些麸子,让老牛一晚上不缺吃,不缺喝。他每天都给老牛站着和趴下困觉的地方把湿土铲走,再垫上一筐子在日头底下晒得干干爽爽的细土,让它不仅吃喝得舒服,也让它站着和趴下的时候脚底和身下也舒服一些。要回炕上困觉的时候,世木老爹会轻轻地拍着老牛的肩膀对它打招呼说,伙计,我回炕上困觉去,你也困吧,你好好地活,多活几年,最好是我死在你的前头,因为这辈子我不想离开老祖给选的这个村庄、给盖的这栋房子。这之后老牛又发过几次烧,每次发烧,世木老爹赶快和老牛一起去东疃看畜类医生,该吃药就吃药,该打针就打针,花多少钱他都不心疼。老牛不仅辛辛苦苦给他世木老爹出了二十多年的力,他世木老爹还欠它一个情。那年,家里卖了一头猪,平平常常的一头猪,都是二百斤上下。世木老爹卖的这头猪三百八十斤,差不多有两头猪的重量了。猪又长了一身好膘,收猪的人就给打了个特等,一斤一块钱。把三百八十块钱用小手巾包起来,回到家,他欢喜得走里走外,一直没有把钱放下,这辈子他是第一次一下子有了三百八十块钱,欢喜得到坡里耕地时还把这根小手巾掖在裤腰带上,过一会儿拿下来看一眼,稀罕一阵。天晌的时候,他扛着犁急急地往家走,急着走,他是想回家后去小卖部用这卖猪的钱买壶酒喝。可他走出半节地回头看,牛站在地头上不动,没有往家走的意思。他向牛招手,牛不动,他扬着胳膊大声吆喝,这遭,牛不仅不动,竟然趴到了地上。他觉得牛可能是脚上踏上了蒺藜,或者是抽了筋腿疼走不动了,就搁下犁回到牛的身旁。原来,不是牛身上出了问题,而是他身上出了问题——掖在腰带上的包着三百八十块钱的那根小手巾不小心掉在了地头上。要不是这头牛的提醒,把这笔钱掉了,会把他疼个半死!从那以后,他拿着牛就像自己的家人一样,从没累着它,从没饿着它,也从没让它身上不舒服过。人是一条命,牛也是一条命,牛通人性,人也该通牛性。
伙计,天还没亮透,你为什么跑到大门口拨门闩呢?这么大的雾,这么冷的天,你要去哪里?世木老爹的手一靠着老牛的额头,像触电般抖动了起来,身子也跟着一抖。老牛原来是发烧了,它以前几次发烧从没烧得像现时这么厉害,身上简直像块烧热的烙铁似的。世木老爹难受地在心里道:伙计,伙计,怪不得你扯断绳子急着跑来拨门闩,原来烧成了这个可怕的样子,要是人烧成这样,起都起不来啊,站都站不住啊!人遭罪,人难受,可以说出来,可以吆喝出来,你不会说话,不会吆喝,遭罪和难受就这么挨着、这么忍着——伙计,我知道了,天不亮你扯断绳子跑来拨门闩,一定是烧得受不了了,急着要去东疃看畜类医生,走,伙计,咱这就去,这么个烧法,真能把你烧出毛病来,把你烧得爬不起来!走,伙计,赶快走,越快越好!不用说现时下大雾,就是下冰雹,就是天底下冻成一个冰坨,就是下刀子,我也要带你去东疃给你看医生!
世木老爹顾不得回屋穿上袜子,他拉开门闩,敞开门走出来,让老牛也走出门来。他关上门,就这么光着脚,让凉凉的雾浸着他的双脚,空穿着靴子,一步步走出胡同,走到街上来。身上没带钱,世木老爹觉得不要紧,畜类医生是个好心肠的人,也是个心宽的人,不带钱他不会怪,他知道他世木老爹瞎不了他的钱,过后会立马给他送去。
胡同里和街上空无一人,许多墙倒了,没人再去垒,有几户人家的屋破了,也没修饰起来,大家知道垒不垒墙,修不修饰屋,政府都会给房子。政府不看你的屋新还是屋旧,不看你的墙倒了还是没倒,政府是看你家的地盘的大小给你楼。这废弃的、荒凉的、破败的、寂静的、几乎跑净了人的村庄,是庄户人好日子的开始!但是,想到过几年以后,这一片村庄再也看不见,想到八十多岁的自己也将变成城里人住在楼里,世木老爹的心里是一种难舍难离的苦涩滋味。他宁愿死在这片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上,埋在这块熟悉的土地里。从长远看,为后辈着想,他更不愿意住到城里或是镇上。且不说住在城里或者镇上从管子里接碗水喝都要花钱,给了你一套楼房,或是两套楼房,如果遇上个不争气的败家子儿,没有钱花逼急了把楼卖了,从此家产就一无所有。可是,如果有这栋祖宅守着,你再败家,祖宅永远是你的,再穷,总还有个地方住着,给子孙一辈辈传下去。村庄没了,房子没了,你的家乡在哪里?许多事情眼下瞅着是个饼,过几年回过头看看其实是个坑。可是,不管他愿不愿意,这都是没法改变的事情,何况,除了他,这一片村庄的大人孩子,包括他的子孙,十之八九都为能在镇上分到新的楼房,都为能变成城里人不再是庄户孙高兴得一天到晚咧着嘴笑,见人就说赶上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了,好像从此过上了无忧无虑的天堂的日子!
喝碗温开水的工夫,世木老爹和老牛走到了村东头。
村东头这里,是个平坦的丁字路口。直着往前走,是去东疃的畜类医生家。
往左走,是去坡里。
老牛心急,一直走在世木老爹的身前。世木老爹知道,老牛不会走错路。第一次去看畜类医生的时候,是世木老爹在前头牵着老牛去的。第二次去,老牛就记住了路。老牛在前头走,世木老爹在后面跟着。起初,他有些担心,怕它走错了路,因为去东疃畜类医生家,要经过四个丁字路口,三个十字路口,一个路口一个脸目。可是,老牛一个路口也没走错,顶多就是在某个路口停下琢磨一下,然后一口气直直地来到了畜类医生家。以后几次去看医生,也都是老牛在前面走,世木老爹在后面跟着。他在心里暗暗地夸老牛:伙计,伙计,没想到你干活好,脑子也好,不仅能记住上坡的路,去看医生,一次你就把路记住了。在一个空空的、要拆掉的、破烂的、空寂的村子里,能和一头干活好、记性也好、又通人性的老牛一天到晚相依为伴,和它念叨几句,和它对着眼瞅一霎儿,世木老爹感到开心,感到一百个满意,也不再觉得心酸和孤独。
世木老爹这样想着,老牛已经走到了路口上来。
就要往东疃走了,可是,老牛却掉头往左走。
世木老爹急了,他加快脚步,走上前去,扯着耷拉在老牛脖子下面的半截草绳,牵着老牛往东疃的方向走。世木老爹摇着头对老牛说:伙计,咱这是去东疃给你看医生,不是上坡,你怎么糊涂了呢,伙计!他伸手又试了试老牛的额头,老牛的额头比先前更烫手了,他心里难受地说:伙计,你看,都把你烧迷糊了,烧得你都忘记去看医生的路该怎么走了,不过,这不能怪你,人有时候发高烧,也能烧迷糊了,甚至烧糊涂了,一个劲地说胡话,甚至把今日是个什么日子都忘记了。走,伙计,你迷糊了记不住路不要紧,那你跟着我走就是了!
但是,老牛挣脱掉世木老爹手里的绳子,坚定地迈着大步急急地往坡里走。
看着老牛一步步往坡里迈,世木老爹忽然明白了过来,原来老牛没烧糊涂,它早早地跑到大门口去拨门闩,不是要去看医生,而是急着要到坡里去。
不过,世木老爹觉得奇怪,天这么冷,下着这么大的雾,老牛又发着这样高的烧,它为什么不去看医生,而是要急着到坡里去?坡里的每一块地冻得干干巴巴的,就连青青的麦苗都变了颜色,冻得发紫了。伙计,你到坡里,到底是要干什么呢?你知道我不舍得让你干活了啊!这辈子你出的力已经够多的了!
既然老牛要去坡里,世木老爹只能随它的心意,他跟在老牛的身后,在满天大雾中一步步往坡里走。
过了吃一袋烟的工夫,老牛把世木老爹领到了他家山前的这块地头上来。村里的每块地,差不多都是南北着长,东西着短,只有这块地却是东西着长,而且是正东正西,平平坦坦,一点也不偏不斜,所以这块地叫东西地。这块地现时空着,什么庄稼也没种。汽车城说不定哪天就要开工。但是,世木老爹还是抱着一种侥幸的心理,推着小车往这块地里送来了十多车子粪,开了春,如果汽车城还没开建,他就种上黍子或是谷子。反正他也不能干别的活,闲着也是闲着。汽车城如果开建的话,顶多浪费了他的一些工夫,浪费几十斤的种子而已。可是,如果收一茬庄稼的话,收一两千斤粮食,那就是白赚的。但是,不管自己出多少力,世木老爹是不想让这头老牛帮着自己干活了。自己到了躺下的那一天,可以有儿孙们一天三顿饭端到身前伺候着,这头老牛到死都不能让它再干一时一霎的活了,家里的这几块地,已经流满了老牛辛苦的汗水,印满了它奔忙和劳累的蹄印。人活世上,不管是对人,还是对畜类,你都得问心无愧,都得对得起良心!
老牛站在地头上一动不动,只有尾巴在慢慢地搅。天快亮了。雾在翻滚。透过浓雾,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几十步远的地方。冻透的大地仍然散发出泥土的清香,也能闻到远处冻僵了的麦苗、枯败的野菜、茅草和野棘子等掺在一起带些苦头、也带点甜头的混合味儿。这片平展展的、肥沃的、种什么长什么的难得的土地,千百年来,年年、季季栽种各色庄稼养育着一茬茬人,往后,这里将盖上房子造汽车了。春天,这里将不再见到一片片青青的麦苗、黍苗、谷苗……夏天,这里将见不到密压压的金黄色的麦穗和一块块绿油油的地瓜地……到了秋天,这里将见不到数不过来的一个个耷拉着紫缨、饱满成实的苞米棒子,见不到盖满大地的白花花的花生果儿……这里将不再有韭菜花、黄瓜花、芹菜花和一片片被蝴蝶和蜜蜂簇拥着的油菜花盛开——这里将盖起一栋栋数不过来、模样不相上下的造汽车的房子。不用过几辈,子孙们就找不到他们的祖宗曾经繁衍生息的地方,找不着他们曾经的家乡了。老牛的目光从东看到西,又从西看到东,它不停地眨着眼睛,好像在寻找什么,在回忆什么。就是在这块地头上,是老牛的提醒,他世木老爹才没把那三百八十块钱掉了。
世木老爹清楚地记得,二十三年前,老牛它娘在这块地里耕地的时候,生下了它,它娘亲得不停地舔着它,它仰着嘴吃它娘的奶,站不住,它一次次跪下,一次次吃力地站起来,哞哞地叫着。不到第三年,它就能拉犁了。它第一次犁地,是和它娘一起拉犁。耕的也是这块地。他给它套上套子,它摆好姿势,卖力地往前拱,没过多大的时候,身上就冒出了汗来。但是,它不会用力,用力也不均匀,一扯一扯的,像是拔河,就把犁给拉歪了。可是,他没有用鞭子抽它,也没有呵斥它,他觉得它用力拉犁,是想让它娘轻松一些,也是想让他知道,它能干活了,而且它愿意干活!一看他就知道,这个勤快的样子,等它再长大些,干活一定不会错了。到了地头,他蹲下来抱着它的头,嘿嘿地笑着,先亲了亲它的两个腮,又和它顶了顶头,它摆着尾巴会意地用一只角轻轻地蹭着他的肩膀,然后,它走过去站到犁前,心急地等着拉犁……
看完了这块地,老牛掉转头向东走,不多时候,它领着世木老爹来到了阡北。
雾还没有消退的迹象。这个早晨,天下是迷蒙蒙的雾的天下,世界是无边无岸的雾的世界。这年月赚钱的人不种地,种地的人不赚钱。农忙的时候,坡里都见不着几个人,如今,十之八九的人去了城里,在这个下着大雾的冻人的早晨,坡里只有世木老爹和他的这头老牛。
阡北这块地,是世木老爹家里最肥的、也是最大的一块地。老牛头一回自己拉犁,就是从这块地开始的。那时候,它浑身是劲,但它还是不会用力,拖着犁跑,他不跟趟,犁就脱了手,它不知道,还是拉着犁往前快走。是给麦子追肥,结果把不少麦子犁断了根,麦根上渗出白白的、像奶水一样新鲜的汁液。心疼这些被铲断了根的麦子的幼苗,气得他挥着鞭子狠狠地抽了它一顿,把它的身上抽下了很多毛,抽起了一条条粗粗的杠子,每一条杠子都冒着血丝。但它没有躲避,心甘情愿地站在那里让他打,就像犯了错的孩子表示认错,愿意接受惩罚,让他打个够儿。还好,它悟性强,挨了这一顿打,以后干活知道怎样使劲了,渐渐地拉车稳稳当当,拉犁均匀着使劲,干什么活都像模像样,谁见了谁夸这是一头好牛。想想当初从一头站不住的小牛犊儿,到如今变成一头老得不中用了、走路有些摇晃的老牛,世木老爹心中对它充满感激之情,也后悔曾经那么狠心地打过它。
村里的喇叭吱啦地响了一声,接着,主任在喇叭里喊:明天开始到镇上看房子,选楼层,九点就要到,别去晚了,看好了就签协议。世木老爹想,自己不会看房,也不会选楼层。回家以后,得给三个儿打个电话,让他们明天早早去镇上看房选房。他知道孩子们得知这个消息,一定会高兴地咧开嘴笑,高兴得全家人大半个晚上困不着觉。当然,世木老爹知道,分下房子来,离拆屋和扒村那一天也就不远了。旁人最开心的时候,就是他世木老爹心里最难受和伤感的时刻。
看完阡北,老牛又急急忙忙地来到了团块子。这块地之所以叫团块子,是它说圆不圆,说方不方,所以,老祖们就给它起了个怪怪的名叫团块子。团块子这块地,从前也是他世木老爹家的。他的爹娘大半辈子不舍得吃,不舍得喝,不舍得穿,用了六十大瓮麦子才把这块地置到自己的名下。用他娘的话说,冒着尖的一大斗麦子才能换一块斗口大小的地方。他爹说,为了置这块地,累得身上褪了好几层皮,累得得少活好几年。新中国成立后,上面一句话土地都归了集体,他家的这块地也不能例外。这块地归了集体的当天晚上,他爹天黑后好久还不回家,蹲在地头上害疼和伤心地流泪,泪水把两眼都淹红了,也把身前的地面湿透了一片,谁劝他也不回家。小半夜的时候,他娘见他爹还没回家,来到地头一看,他爹眼含泪花,一手攥着一把土躺在地里,挂着满脸委屈,呼呼地困过去了……
雾似乎要慢慢地消退了。随着日光的明了,一些雾开始变成水,世木老爹和老牛的身上,都变得湿漉漉的,就像下上了一层雨水。
老牛最后一次干活,就是在这块地里,它累得躺下,起来再躺下。世木老爹牵着它要离开这里回家,它不舍得似的看着这块地,看着从它身上卸下的套子,好像觉得就这样不能再干活了,心里很不情愿,也很不甘心。最后,老牛也看了一眼世木老爹,似是觉得自己不能干活了,以后让他自己刨地,觉得怪对不起他,觉得心里有愧。
老牛看了看整个一块地,最后,它低下头,用鼻子闻闻地,再用两个蹄子刨刨地,一个劲地搅着尾巴,眼里闪着浑浊的泪光。
世木老爹用棉袄袖子把老牛额头上的雾水擦去,他试了试老牛的额头,真的是太烫人了,得马上领着它去看医生,不能再耽误工夫了,再耽误下去,会出事的。
世木老爹正要牵着老牛走,这工夫上,老牛身子先是一颤,接着是两条前腿一颤,然后一头歪倒在地上。
老牛蹬了蹬四个蹄子,它想爬起来,可是它已经没有爬起来的力气。它想打个滚儿,借着打滚的劲站立起来,可是,它也没有打滚的力气。它想抬起头,竟然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了,躺在那里无奈地翻动着两眼。
还没等世木老爹反应过来,老牛闭上眼睛,身子一动不动,直挺挺地死过去了。
世木老爹又惊又慌又心疼,他蹲下来,抚着身子越来越硬的老牛,伤心地呜咽了起来。
一边用手掌抹着两眼泪水,世木老爹一边念叨:伙计,伙计,原来,你是知道自己不行了,要在死前来看看你一生耕过的这几块地,伙计,要死了,你还记着来看看你一辈子干过活的这几块地啊,没想到你比大人孩子还惦记着这片土地,伙计……
世木老爹泪流满面。
这工夫上,老牛的两眼各滚出一颗豌豆粒大的泪水。
世木老爹想起了自己家祖祖辈辈养过的那些老牛。明末清初,天下大乱,战争把原来的家乡摧残,男女两个老祖,一个用小推车推着家当,一个用担杖挑着铺盖和粮食去寻找新的家乡。车把上拴着一头在身后跟着走的黄牛。走了七八十里路,也没能找到个落脚的地方。不是人家不让落脚,就是自己觉得不遂心意。走到这个村头上时,牛先是停下不走,后来干脆趴到了地上一动不动。两个老祖觉得,牛不走了,是看好了这个地方,是想在这里住下。进到村来,一个好心人先是让他们住在自己家的厢屋里面,后来帮着盖了三间土坯屋,从此在这里扎下根来。在以前的家乡,虽然辈辈都生个男孩,但全是单传,在这里两个老祖一口气生下了三个男孩和两个闺女,往后是辈辈人丁旺盛,子孙成群。老祖留下话说,只要不是战争把这个村庄毁灭,只要不是瘟疫让这一方的人丁灭绝,只要不是强盗恶霸把人逼走,就要祖祖辈辈在这里住下去,因为老祖觉得,是那头神灵的黄牛选的村庄给这个家带来了好运,所以老祖一年到头把那头牛像客一样待着。那头牛活了个大寿,活到了三十二岁,死的时候,老牛的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意。往后的日子里,家里一辈辈养的牛,从不杀掉,也不卖了,都养它们到终了,而且,每头牛死的时候脸上都堆着笑,也就是说,每头牛都是满意地笑着死过去的。
可是,这头牛却是含着泪水死的,它是哭着离开了这片活了二十三年的土地!流泪就是心里难过,它难过什么?想想祖祖辈辈住的这个村庄不久就要像这头老牛一样消失,祖宅就要被拆掉——牛是一条命,人是一条命,一墩麦子、一棵树、一朵花是一条命,一颗星星、一座山、一道梁、一疙瘩岭是一条命,同理儿,一个古老的村庄和一栋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祖宅,它也是一条命啊!把一个古老的村庄扒了,把一栋代代相传的祖宅拆了,就是把一条命夺了!就是对生命的摧残!想到这里,世木老爹心头一酸,胸口一阵剧疼。他身子一晃,感到一阵晕眩。他有些害怕,害怕自己也像这头老牛一样,在这个大雾的早晨歪倒在地头上死去——他不是怕死,而是想在死前知道上面要让他们把祖坟迁到哪里去;他也想知道,往后这些搬到镇上住的庄户人迁个祖坟,人死了埋掉,是不是也要像城里人那样花许多钱买块地方?
世木老爹抚着疼痛难忍的心窝,泪眼儿望着四野和周围几十个寂静无声的村庄,可是,除了能看到身前的这头含泪死去的老牛,余下的他什么也看不到,满世界仍是一片翻滚着的、无边无岸的白茫茫的大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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