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地,小啜佳酿,手执杯盏,猛然就记起他,发一阵呆;驻足乡野,一睹葵花,猛然就忆起他,发一阵呆;嗑着葵花子,甚至嗅到瓜子余味,也忍不住想起他。都市街头,偶遇老年民工,衣角裤脚,沾满泥水,额头深皱,纵横无序,肩负铁锨,胸前有饭盒摇晃,我会盯他良久。他在微笑,他在皱眉,他在沉思。他好像还活着。他是我的继父。不知不觉,他离开我十六年了。
1
继父逄金明,一生没有离开土地。我八岁丧父,九岁起跟他生活,他教我最多的话是:“庄户人属鸡,土里刨食。”夏日洼地如蒸,恰这时他荷锄入野,钻进密不透风的青纱帐,光着膀子挥锄不止,杂草棵棵不留。或是双脚踏着滚烫的地瓜沟,沙沙耪锄。天愈热愈干。他说,毒日头下锄出的杂草能晒死,就不会再糟蹋庄稼。原来读“锄禾日当午”时,体会肤浅,继父弯弯的背脊和脊背上滚动的汗珠给我的理解多了些深刻。
冬日,继父爱蹲在皑皑白雪里,用手去拨弄雪下的绿色麦苗,唯有这时,他的皱纹才稍微舒展,眼角里藏一丝对上苍的感激,仿佛他已嗅到夏日麦浪的甜香。倘遇无雪冬日,他会蜷缩炕头,瞅一眼窗外干裂的冰碴,自言自语:
“老天爷怎么会忘了下雪了呢?”
说着,吐一口呛人的烟抽身滑下暖炕,到干涸的地里去抚摩枯萎的叶片。
与其说继父爱土,莫如说他更恨土。他说年轻时,为能离开贫瘠的土地,哭过,闹过,数十年痴心未改,没用。就老实了,就开始“伺候”这方土地,如一头蹄子上沾满黑土的黄牛,拉犁,拉磨,拉车,不松套,低垂着用力的头,胳膊上的青筋暴露,他的一生都在吃力地爬坡。
自己挣扎着出不去,就把希冀托给了我和弟弟。当时有人建言,让我辍学,帮他养家糊口。他不答应。他说,穿最破的衣裳咱不怕,吃最差的饭菜咱不怕,住最破的屋子咱不怕。咱怕耽误孩子!
上了初中,一日,我悄悄告诉母亲,学生都有字典。母亲说咱没钱。继父闻听,数日不语。常常地,我瞥见他坐在灶间,手捏铜头烟锅,细瞅秫秸屋笆,屋笆已经被烟熏得黢黑。
一日大雪封门,我与小伙伴在雪地里玩打仗,浑身满头的雪。黄昏时,突见继父扛着扁担自村北匆匆赶来,他神秘地招手让我回家。“一块,够买字典的了吧。”他把皱巴巴钱票递给我,将双手放在火盆上烘烤。我小心翼翼地摊开那钱票,上面附着他的体温。我说一本字典七毛三,够了。竟没问钱来自何方。继父兴奋地搓手:“好好好啊——”原来,村里一女子出嫁,请继父去送嫁妆,继父用扁担挑着嫁妆不知走了几十里,挣来赏钱一块。
那是一九七七年冬天。我终于有了第一本字典。
公社联中选拔尖子,我忝列其中。继父手捏录取通知书,对母亲嚷:“炒菜!拿酒!”眯眯笑着,一人饮至大醉。天亮早起,继父抱来麦秸,于门楼过道底下打草帘子。金黄的麦秸,在他粗大的手里晃荡着,草帘子一节一节累积,他每一步骤都打得恭敬慎重。过道外一场夏雨飞来,雨滴淅沥,邻居凑来躲雨,欲帮继父一把,他竟说“不用不用”,抿嘴笑着答话。第三日,我抱紧继父编好的草帘子入学时,村人羡慕不已,齐夸草帘子打得细密。
我上尖子班那年冬天特别冷,天一刮北风,继父就对母亲嘟囔,草帘子打得太薄。有一日中午,继父到公社驻地景芝赶集,顺便看我。他从破黑提包里掏出一条很厚的簇新围巾,说是粜玉米换的。继父身上也很单薄,一顶棉帽竟露着棉花。公社干部的孩子是我同窗,跟我打招呼,继父就盯着他们的新棉衣,一直盯到他们在他视野里消失。我说我不冷,旧棉衣更暖和。继父咂咂干裂的嘴唇,摸着干瘪的破提包,捏捏我的旧棉袄,说:“我走吧!”就拔腿上路,破棉帽上的棉花依舊露在外面,被寒风吹得乱颤。
2
我大学录取通知拿到手时,继父一宿无眠,一直抽烟,黑夜里烟头一明一灭,烟呛得人咳嗽不止。家里还是不宽裕,请不起村干部喝酒,继父说,去跟村干部道声别吧。“道声别”,三个字是说得一字一顿,我觉得他是在明示:我儿子已经正式跟贫瘠的土地道别。我家终于有人吃上了“国库粮”。继父嘴拙,不会说“别忘了土地”之类的文气话,他说:“走吧,有多大本事就使多大本事。大不了,咱再回来种地。”
天亮我起来时,继父已套上骡车给建筑队拉砖去了,一天下来拉六趟,能赚三块多钱。
大学校园浮躁之风,蔓延及我。同窗逛书店见名著就买,我也效仿。钱不够就写信问继父要,继父每次都是三十元、二十元的寄来。我一时头脑发热,竟忘记这钱来得不易。我记得每次继父让弟弟写给我的字迹歪歪扭扭的信里总说:“等年底卖了猪多寄点。”“等粜了玉米再寄,这阵儿玉米行市不好,死贱烂贱。”我都忽视了。我买的名著不觉有二百余册,排在床头,蔚为壮观,同窗羡慕的目光,让我的虚荣心得到极大餍足。
第二年冬继父来校,见我床头名著簇新排列,他识字很少,竟目不转睛盯了半日,他见过我考大学用的教材及复习资料,那教材几乎翻烂了。他问:“这些书怎么这么新呢?”我无言以对,愧疚不已。此后两年不敢向家里伸手,不敢逛书店,埋头将床头名著通读一遍,《红楼梦》读到四遍,书页翻得像当初教材一样旧了。暑假携书还家,继父抚摩着这书说:“我听老辈人说,看书跟牛犁翻地一样,翻一遍一个成色呢?多翻几遍的土地,来年庄稼长得旺啊。”
暑假里,就随继父去棉田打杈,背着喷雾器喷农药。继父总催着早起,趁凉快早干,待太阳热射时,即撵我回家,自己依旧在田里忙活。下午,继父爱到村后菜园莳弄菜蔬,黄瓜茄子扁豆,挂满园架,好像哪个瓜果都需要他自己亲手动动才放心。
渠边是粗壮的葵花,继父爱葵花,爱看硕大的、毛茸茸的绿叶,爱看拥挤的、排列井然的花盘,爱看直上的、擎住花头的秸秆,爱听蜜蜂在花盘上的嘤嘤之声。我见过他盯着葵花的表情,皱纹舒展,一脸畅快,安然独享。
3
投身职场,有了工资。知道家里不宽裕,就省钱往家寄。继父自然高兴。但总是嘱咐,有了带空调的办公室,有了自己的书桌,风吹不着,日晒不着,雨淋不着,就该对得起办公室,对得起书桌,办公室、书桌就是你的田,该好好地种。母亲说,孩子能挣钱了,咱不种地了,但继父不允,依旧干,自言咱是土命,离开土就没命,对我则说,土命就是干的命、流汗的命。在城市里,每有懈怠想偷懒的苗头,我就想起继父,想起他老牛般辛劳的身影……
我结婚时,继父将天井里那棵最粗的梧桐伐掉,找到村里最好的木匠,为我做起组合橱。之后,借东风牌汽车将组合橱从农村拉至百里外的城市,天气很冷,他站在车厢里扶了一路,不想在搬运时磕破一角,这是继父因为冻麻了手没扶稳所致,他后悔不迭,直到好多年,父子挑灯夜叙,回忆起来,他还是怪罪自己。当时单位分给我一间十五平方米的公房,继父心情不佳,他总以为应该为我在家盖一幢新房,但家境不行。他在新房里转来转去,总觉得是小。他有句口头禅,说屋子小到“调不过腚来”。这话是跟我母亲说的,后来也跟我的叔父和邻居说过。
好在单位几次调房,面积逐渐扩大,居然也有了三室一厅。农闲时节想让继父来住几日,他总答应,却不来住。一直到他去世,也没在我的房子里住上一夜。叔父不止一次对我讲,我继父觉得没给儿子盖上幢屋,心里愧疚。“让孩子住上能调过腚来的新屋”。这是他的夙愿。可怜天下父母,心向儿女,须臾不离。
继父别无嗜好,闲爱饮酒,但酒量不大,偶尔过头,就老老实实睡觉。他饮酒,不在乎菜肴,冬日炒白菜,夏日两棵葱,都行,有时从咸菜瓮中捞一块萝卜咸菜,也饮得津津有味。
早些年,是饮散装酒,散装酒需用瓜干换,三斤瓜干,贴上两毛七分钱能换一斤酒。我上小学时,就去给他换过,一般是约上邻家小伙伴,独轮车上放半麻袋瓜干和粗瓷酒坛子。一次因贪玩,打酒回来时在路上推着车子疯跑,撞到榆树上,把酒坛子的口沿撞破,酒洒了不少。我磨蹭到天黑回家,生怕挨打。继父因我没回家而到处寻找,得悉因由,并未责怪,倒是埋怨自己不该让我带酒坛子去,后来,他特地借了塑料桶打酒,他说:“塑料桶不怕碰。”
饮酒三十多年,继父从没喝过价钱贵的酒,主要就是喝最普通的老白干,几毛钱一瓶,或者一两块钱一瓶,从散装到瓶装。我有了工资,给他买过精装的稍微贵些的酒,他都不舍得喝,往往是等到过年,跟亲戚朋友一起,一边喝得脸上泛红,一边摸着下巴乐呵呵地说:“孩子孝顺的,嗨!”这工夫,让他干杯,他干,不让他干,他也会仰脖一饮而尽。
4
二○○一年二月,继父查出肺癌,在这之前,他老咳嗽,就再也不敢喝酒。后来是住院化疗,医生说他只能维持半年。我到处打听药方,听说省某医院一个中医能治,我就去排队开方取药,坐火车自济南往五百里外的老家赶。我祈祷中药能使继父出现奇迹,一两个星期就往家捎一次药,一捎一大包,但继父的身体一天天在消瘦。
继父去世后,我后悔只知道老往家捎药,却没想到也该捎一瓶像茅台或五粮液这样的名酒。继父甚至没见过茅台五粮液是啥样,更不知道是啥滋味,我该捎一瓶给他,哪怕让他抿一小口也好啊,对于一个有着挣工资的儿子的人,竟然没喝一口上好名酒,这怎么能说得过去呢!但我就只知往家捎药!他活着时,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跟母亲絮叨这个遗憾,没想到十一岁的儿子插了一句:“谁说爷爷没见过茅台酒?他见过的,在电视上看过茅台酒的广告。他说是周总理喝过的好酒。”儿子的话,如尖利的锥子,扎得我心疼,我咬牙忍住夺眶的泪。
说到酒,我就记起大二的那个暑假。邻村我的高中同窗,骑车找我来玩。继父说,晚上都别走了,你们一起喝喝酒,叙叙旧。说完,起身去菜园里摘黄瓜和西红柿,然后去买肉,买酒。继父和母亲在灶间忙活。我们几个同窗,就在炕上神侃。天近傍晚,八个菜也都炒好了,搬着枣木桌子上炕,菜肴摆在桌上。同窗都让继父上炕。继父直摆手,说:“我还有个应酬,邻居家让我去陪客呢,你們喝,敞开喝。”说完,起身就走了。
我们开始推杯换盏,大吆小喝,不亦乐乎。等酒足饭饱,已是月挂东天。我把同窗一个个送走。回到灶间,在昏黄的灯下,我看到继父蜷缩在马扎上,端着酒杯,就着刚刚我们吃剩的菜肴,菜肴其实基本没了,剩了一些汤水。他正喝呢,听到我的脚步,猛一抬头,很尴尬地朝我一笑。
我说:“你不是去陪客了吗?”
他说:“哪儿有陪客。是想让你们同学多聊会儿,我又插不上言。”
继父的影子,在灶间的墙上摇晃,他端酒杯的姿势,也在墙上印着,那影子,一直印到今日。
看着他的筷子在盘子里拨拉,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炒的菜还行吧?人家不嫌弃咱,咱就得好好伺候人家。好好地跟同学们相处,谁熬好了,都好。”他说。
母亲指着快要空了的盘子说:“还不快端起来喝了。用筷子戳拉什么?”继父放下酒杯,端起了盘子,汤水进肚,抹抹嘴巴:“好菜,好酒。”
喝了我们剩下的酒,吃了我们剩下的菜,他抹抹嘴巴,微醺的他,盯着天井,天井里是月光从梧桐树间筛下来的斑驳投影。
说到酒,还不能不提继父的王姓穷表哥,穷表哥邋邋遢遢,亲戚嫌其贫贱,多不跟他走动。继父邀其至家中,脱鞋上炕,命母亲烫酒炒菜,感动得表哥老泪纵横。老哥俩互诉衷肠。继父对我讲,表哥幼年丧母,是他舅父买一只奶羊挤奶喂大,此人一生不得温饱,处处遭人白眼。继父说:“咱比他强一点点,就该帮他。”
有一日,我见哥俩在我家的土炕上对饮,酒至半酣,继父表哥说:“桑叶最难吃。”继父不同意说:“最难吃的是豆叶,不消化,大便不出。”二人争执,那是回忆1960年困难时期。争论不下,竟四目相对,泪流满面。继父说:“再饿咱不是也挺过来了!活过来就好。干杯!孩子的工资买的酒,喝着不辣。”
5
继父一生胆小怕事,他的口头禅是:“咱是草民,咱是草民。”他总是随着别人说话,从来不开第一腔。村里人都取笑他,糟践他,他也不恼。
一九九九年,因为一场经济纠纷,弟媳被叫去派出所调查,继父吓得脸蜡黄,我当时刚刚自潍坊调到济南,他让我回去看看。我工作忙,抽不出身,继父就一遍一遍地催:“天塌了,你也不管。你这大哥怎么当的?”在电话里,他竟然孩子一样呜呜哭了起来,说我弟媳是冤枉的,她身子骨禁不住等。我说没有事,请他放心,事情弄清楚了,公安部门不会难为她。
后来母亲说,继父那几日只知道喝闷酒,一口菜也不吃,唉声叹气。有一天晚上,竟然在浯河边上蹲到半夜。
我的邻居松友大伯曾这样评价继父,说,人在他头上着粪,他也不会拨拉掉,他会让雨水把粪冲掉,或让日头将粪晒化。
6
继父病后去医院检查,对我们兄弟说:“咱查着是癌,就不治了。还花些钱。咱又不是公家人,没处报销。”谁料竟是肺癌晚期。
当时我们兄弟五人蹲在医院后面,瞒着继父,抹着眼泪,各人倾囊而出。然后去交押金,办理住院手续。
化疗一个疗程,他就坚决要求回家。
回家后三月有余,病情恶化。他求生欲望突然变得异常强烈,在我们兄弟不在时,单独对母亲说:“上医院啊,没钱咱粜棒槌(玉米),再靠就靠完了。”母亲打电话让我回家,说继父光掉眼泪,数日绝粒。偏偏我一时离不开。两周后,我回去,继父拉住我的手,孩子一样大哭不止:“还能治吗?”如雨的泪滴,滴答在被单上。我用手擦他的脸,擦不干净。我说:“别哭别哭,能治疗,咱再上医院吧。”他摇头不语。我母亲把我买来的中草药熬好,由我喂他,他盯住黑乎乎的汤药,含泪吞下。
时已傍晚,弟弟打开电视,继父两眼盯着电视画面,电视上正在播放洗发水的广告,他竟然盯得那样仔细,眼一眨不眨,他的眼神里满含着对生的留恋……
第二天,也就是二○○一年七月九日,他留下遗言:“不是我要死了我说好听的,你们兄弟我没戳一指头,我就是嫌吼(谴责的意思)老三一回啊。”边说边用手帕擦泪。
继父说的是一九八七年夏天的事。
那天继父又去杨家庄子拉砖卖,没赚到钱,很窝火,一人在桌前借酒驱闷。酒壶是锡做的,很小,一会儿就喝了两壶。这时,三弟过来,一脸不悦。继父吩咐他去饮骡子,吆喝了三声,三弟都没答应。
为何不应?那日三弟刚得到自己没考入高中的消息,因为考不上高中,意味着不能考大学。他正钻了牛角尖呢。
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继父喝酒有点多,开始数落三弟,反正就那么几句话,来回絮叨。我当时也觉得烦躁,就对继父说:
“你知道什么!”
结果这一句话惹恼了继父,他的酒劲正好上来,突然“哐啷”把饭桌掀了,又把他身边的自行车一拳打倒。他把憋了一天的气发了出来:“我就知道这样!你上了大学。我只不过念了四年书……”
母亲刚刚给每人盛上一碗面条,哗啦一声全被掀到地上。母亲气得哭起来,跟他高声理论,引来好多邻居。有人就叽叽喳喳说闲话:“不是自己养的就不亲,后爹啊!”
等继父酒劲一过,蒙头大哭一场,谁劝也不听。为写这篇文章,我翻出来当年的日记,发黄的纸页上写着:“好容易把继父劝到屋里,端着饭,他也不吃……我刚刚准备睡,便听到继父在低声抽泣,我忙爬起来,过去劝,他只是蒙着头,抽泣不已。我心怀极大的不安和内疚。一位四十七岁的人,浑身是病,在干了一天活后,连饭都没吃,反而被斥责‘你知道什么’,他能不伤心吗……”“第二天,一早醒来,继父已经套好了马车,悄悄地赶着骡子,走了,他又开始了挣钱的劳动……他才九十六斤重,在家里吃得最少,但却干得最多。他常说:‘你们只要舒舒服服,我怎么着都中啊。’”
我一直后悔不该说那句话。
其实,继父那日发火另有隐情。这是他的一个同伴在他去世后跟我谈的。与父亲一起拉砖的有好几个,他们看不惯继父的抠门,出门在外,抽最差的烟,吃最差的饭。有一人还笑话他:“养别人的孩子,种别人的地。不用指望人家的孩子伺候你。趁着身体好,还是吃点喝点吧。”继父不为所动,依旧节衣缩食。
拉砖是很累的活儿,我跟继父去干过,要戴上手套,一次搬五块砖头,一方一方地摞着,砖边锋利,一会儿割得手疼。上上下下来回倒腾,一会儿就腰酸背痛。继父手巧,他一摞一摞摆得特整齐,看上去很舒服。我曾经在日记中说,看继父码砖,有审美价值。
那日几个同伙中,最爱闹的人,作践继父,说给数砖头的人一盒好烟,今日咱装砖头可以多装点。继父信以为真。不想,在出窑厂时被捉,他多运了三十多块砖。当“小偷”帽子扣过来时,继父百口莫辩。包工头罚他一天的运费,并让他停止运砖反省。继父一言不发,认了。在烈日下,他和骡子站在窑厂里。
搞恶作剧的那位,没想到事情闹大了,赶紧跟包工头透露实情。包工头最终原谅了继父,让继父套上骡子去拉砖,可是上了犟劲的继父不原谅自己,就一直和自己的骡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在惩罚自己,一直站到天黑。
懊恼地回家,恰遇到三弟落榜回家,继父更窝火。这时我的那句“你知道什么”,把他引爆了。
但直到临终,继父也没为自己辩解。却记挂着朝三弟发火的事儿。
三弟后来并没有怪罪继父,继父住院,三弟不离左右。倒是我粗粗拉拉,没尽到心。记得在潍坊住院陪床,我只陪了一夜,陪到下半夜,打盹,想迷糊一会儿,结果一睡竟至天亮。继父笑着说:“你快回去吧,你打呼噜。不如老三陪着我。我一翻身,他就起来。”
那次,继父的笑容,是满足的笑容,是对三弟伺候的满足。
可是,那样的笑容,再也没有了。他的生命之火,即将燃尽。
“你娘说一说你,你别拿怪,她是你娘啊!你娘跟了我过日子,没享一天福。”我脾气犟,常跟母亲顶嘴,有时顶得母亲掉泪,继父知道我这脾气,特别不放心。
“弟弟个个你都得管,你是老大!别不管啊。要领着他们好好过日子,别让人家笑话。”
“看看咱还欠了谁家的钱,能早还就早还。我不中用了……”
说得已经泣不成声,他哭得让人心酸,哭得让人心痛,哭得让人心颤,哭得让人心碎……
以后,几乎每星期我都回家,跟继父一起睡火炕,他浑身疼,我就给他捏脊背,捋手臂,他从上到下看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继父已经骨瘦如柴,他经常昏睡,醒来依然使劲盯着我,眼睛睁得特别大,似乎要牢牢记住些东西。有时因为呻吟而惊醒了我,就顯得不好意思,说:“我忍不住了。”然后说:“你快睡吧。”
那几天,我脑子很乱。我想了好多好多。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我生父入殓用的棺材钱,还是继父给人做工赚钱还的呢。我还记起一件小事,我刚跟继父生活了大约一年吧,我们那里新麦子收下来,要上“新麦子坟”。就是用新收的麦子蒸成饽饽,炒上新鲜时蔬,还有杏子桃子之类的水果,一起摆到去世亲人的坟上去祭奠。用祭奠的方式庆祝夏收,并祈愿祖宗保佑来年的丰收,这是我们那里古老的风俗。那日母亲为继父准备了上坟的所有东西,让继父去祭奠他的父母。继父看了看白面饽饽和瓜果,对我母亲说:“也让孩子去给他们的大大(父亲的意思)上个坟吧,他大大也不容易。”母亲又准备了一份,装在木制饭盒子了,由我挑着到我生父的坟上去祭奠。
以后,每年的“新麦子坟”我都去给我的生父上。还有每到我生父的忌日,继父都提醒我别忘了,还有每年的清明去坟上添土……
我奶奶一直反对我母亲领着我们哥仨改嫁,刚开始整日地哭,继父就让我过去陪她。过春节拜年,继父总催我去给我年迈的奶奶磕头(我们的风俗是给老人拜年必磕头),给我的伯父伯母磕头等。听说我奶奶病了,就让我拿上鸡蛋去看望……
我守着病入膏肓的继父,他有时就突然冒出一句。比如:“咱家穷,要稍好些,就该把你奶奶接来,咱养老……你奶奶也苦啊!”接下去的话很含混,我就听不明白了。
有一日,我跟母亲谈到,单位组织献血,我也献了。我们谈话声音很小,没想到让继父听到了,他突然就哭着说:“你怎么还卖血啊?”我赶忙解释,他才把满脸的眼泪抹去。
村里人都知继父有副热心肠。七十年代初,村中老农大病手术,需血若干。继父撸袖献血400ml,生活困难,只吃二斤红糖补养,献血当日即下地锄草。深夜邻居病急,继父闻知,约上壮年小伙,抬着病人越过五十里丘陵小路,直奔县医院……
记得我上初中时,北乡一位陌生叔叔提着礼物来我们村打听继父的名字,他说是我继父救了他。后来他连续几年过节来探望我继父。我不明白。母亲说,继父赶骡车去高密运砖,夜黑风高,他赶着青骡,闻听路边有人呻吟,知路人旧病发作。继父二话不说,将其抱上骡车转路送往医院。他回家并未声张,赶着他的骡车依旧运砖。
我八月十三日早上跟他话别,他说:“不用都在家守着,回去吧,没有事就不叫你了。”我跟继父都明白那“事”是代表着什么,我真的无法理解他说这句话时的心情。我使劲拉着他的手,拉着,不愿意松开,就这样我们永诀了。
继父临终,母亲说他一直昏迷,有时说一些很不连贯的话,比如去西洼锄地,河东割麦子之类,说的全是在地里干活的事。
继父没有干够,更没有活够,刚刚过罢六十岁生日,即带着一肚子遗憾匆匆离去,最大的遗憾当然是我的小弟弟还没有结婚,对他来说,是他没有完成任务……
7
送葬那日,全村老少擠到我家的小院,继父一生从没惊动过这么多人。他平常只是默默地做活,谁也不会多看他两眼。他是泥瓦匠,谁家有事求他,大到垒墙盖屋,小到盘炕支灶,他从不推辞。邻里百家在他活着时,也没觉得他怎么样,可对他的离去都觉惋惜,念叨他的好处。继父的干娘,已是白发满头,说起自己的干儿子,泣不成声:“日子才好点了,孩子也都拉扯大了,他性子急,说走就走——他是六月十九生的,跟菩萨一天生日。”
继父确实有菩萨心肠。
祭奠亲人,在我的老家都是以水代酒,我觉得继父一生爱喝景芝酒,就用真酒祭奠吧,就在我把一瓶景阳春酒倒在坟前的时候,堂侄说:“叔,可别,俺爷爷怜惜酒,见你这样把酒洒地上,在那边他也不高兴的。”于是,还是以水来代。
继父生前说,不想火化。但是,火化是政府的规定,我们还是按照规定火化了。他的骨灰埋在了浯河东的土地上。上“五七”坟的时候,我们兄弟在他的坟头上撒了小麦、玉米、芝麻、大豆等,还撒上了继父特别喜欢的葵花籽。巧的是,两日就有一场透雨。
来年忌日,继父的坟头,被一望无际的青纱帐包围。玉米长叶如刀,在风中沙沙作响。拨开碧绿的玉米棵,映入眼帘的是坟上绽放的五朵葵花,籽粒饱满的花盘里有阳光跳跃。这满眼金黄稍稍冲淡了继父离世带给我的悲伤。
这怒放的芬芳,是对继父一生的礼赞么?
离开继父的坟茔,我们走向大路,回身看去,那茁壮的葵花在青纱帐里愈显金黄。我想,葵花朵朵,为善良的人而开,为默默无闻的认真活着的人而开,为继父这样的人而开。
葵花是大地颁发给普通人的金色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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