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在一堆地名中寻找目的地,只需要一眼。我知道自己瞬间掠过了整个国度的山河。那些交织着历史、风物的地域,被染上了由植被和方言铺就的行程。那些形形色色,难以辨识的可能,即将来临。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的内心都会需要一场足够长的旅行。昆明。这个有生以来自己将要抵达的最远的地方,是人生的风景。远方瞬时模糊,它中止了日常生活,将新生的触角牵引。由此及彼,遥远开始逼近梦境。
与向往的心相较,视线的抵达需要切切实实的途径。目光是箭矢。如果把一场旅行与车次结合。起点同样让人眼亮。登上由济南开往昆明的G285高铁动车组列车,我知道自己将成为他人眼中飞速滑过的那道白色的闪电。制服赋予的另一种身份,让我在做一名特殊的乘客与煞有其事地混迹其中之间,犹疑着。有一点是肯定的,这趟历时14个小时的路程,是济南客运段最长的路线,全长2700多公里。2017年1月5日开通。至1月18日,运行两周。
绿皮车
没错,是绿皮车。它毫无悬念地充当着几代人的记忆,兀自跑了出来。长。一眼望不到头的长。火车,被多少人一遍遍地描述,内容却让人一时无法说清。是因为长吗?每个人都试图寻找与火车有关的故事。而火车一直在奔跑,与逝去的和未来的时间追逐。
开动的火车昂起头,发出长长的嘶鸣。那声音是震撼的,搅动周围的气流,灌入每只张开的耳朵。然后,长长的车厢展开有节奏的律动。这是一场仪式,收获每一道投射的注目礼。火车在奔跑。经过城市、村庄、田野。前方的路是指明了方向的。此刻,火车属于远方。每个人都曾怀揣热望,投奔远方,而脚步总也赶不上心的奔驰。
火车很长,铁路更长。原本用脚步丈量的路,在漫长的铁轨上延伸。铁闪着天生的光芒,力量经得起任何方式的考验。一些故事像枕木,枕着铁轨,发出各自的呼吸。那些时光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落下来就赶不走了。有人愿意坐在铁轨上留影,好像生命可以从身后的长度撷取任何一段。坐下了,不管铁路延伸到哪儿,身后就是远方。热情遇见铁,发出激越的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碰撞。静静地等着火车的到来。一座没有火车经过的地方是没有吸引力的。身体与钢轨,现实与理想,四处蔓延着的情绪,只有火车可以带走。
咣当咣当。那声音响起,生怕被人忘记似的。仿佛故交,以为淡忘,却又被一节节记忆咬紧,就像一节节衔接紧密的车厢。火车的颜色斑驳。不知不觉旧下来的绿颜色和沉重的窗口,努力接近着一个个远去的记忆。时光落在绿皮车上。那些记忆摇摇摆摆,也坐着一列火车。包着皮革的、斑驳的硬座,硬座上晃晃荡荡的旅客,满耳朵咣咣当当的声响。即使过去多少年,依然如是。剩下的时间是拥挤的,连硬座也没有,站着,在车上摇晃。
火车上是凝固的时光。沉重的车窗。从推上去的窗口往里倒栽葱的人。茶叶蛋的味道是浓郁的。沸腾的人群,模糊的面孔,面对面坐着,与陌生人仅有一张隔板。记忆即使被染成了黑白,也能觉察绿皮的底色。在车厢内部,速度是没有力度的词。火车的模样是从时刻表准时驶过的庞然大物,飓风般,来自远方的勇猛。那柄锋利的刀,旁若无人地穿越柔软的腹部,如何又腾空跃起,成为盘旋空中的黑色的鸟群。
苗倩和她的伙伴们
与普速列车不同。苗倩和她的伙伴们所在的是高铁动车组。动车是白色的,她们的制服是红的。一步踏入动车时代的苗倩,已经熟悉了闪电的节奏,朝发夕至让她体验着速度与时间的亲密。距离又远了。两周前,G285高铁动车组列车的目的地是贵阳,现在是昆明。
苗倩,徐州人,毕业于济南联合大学旅游管理专业。作为G285高铁动车组列车的列车长,她为列车的其中一个编组——9至16号车厢提供服务。早在列车整装待发之前,苗倩和她的伙伴们早已集合完毕,经过空旷的候车大厅,经过专门的通道,在旅客的注目礼中远去。一同远去的是一致的行李箱和冬日的背影。别人眼中的风景线,只是例行的工作之旅。列车8时14分从济南站始发,抵达昆明的时间是22时14分。14个小时擦着脚底划过。途经的站点苗倩从没数过。她还没有机会去昆明看一看。只是途经徐州站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朝窗外望去。候车等待,列车在徐州停靠的时间最长。
过了徐州,列车调转方向,9号车厢就成了最前列。苗倩开始提醒乘客调转座椅。1月13至2月21是春运40天。从本次列车上来看,似乎还没有进入状态。话说出来的时候,苗倩解释,少有人乘坐全程,越往南,乘客会增多。特别是过了湖南。一开口,微笑就自然地挂在脸上的苗倩,言语温和,让人从心里觉得舒服。身为列车长,苗倩的脚踩着轮子,不停地在车厢内走动,整理行李架,摆正座位上的枕巾,或者提醒乘客注意事项。
行驶在陇海线的郑徐高铁路段,丁奕元认真地表示自己常常辨不清方向。列车长说是往西。与苗倩的沉稳不同,丁奕元爱笑。笑起来很天真的丁奕元,说“我们都是女汉子”的丁奕元,是毕业于山东体育学院的济南姑娘。與苗倩并排站在一起的时候,怎么看都像妹妹。
鸣笛了。丁奕元快步踏出车门,喊道,上车了。在商丘站只停留两分钟,犯了烟瘾的男人正准备下车,走到车门摸烟,被丁奕元拦住了。有乘客问“几点到许昌东”,丁奕元回答“12点22”。又有人匆匆赶来询问6号车厢的位置。遇见休班的乘警,对方很有谈兴。他告诉小丁自己昨天就睡了4个多小时,晚上吃了点肉皮冻、咸菜和藕,还有咸鸡蛋,喝了点白酒,强吃了个馒头,从夜里十点一直到三点,再没睡着。头一天也只睡了两个小时,忘了关电褥子,床还是热的。餐厅的乘服准备把餐盒拿到另一节车厢。丁奕元冲着对讲机说:“莎莎,让餐车来拿他们的饭吧。”
坐商务舱的多是短途。从江苏无锡回河南永成的年轻夫妇,男的姓姚,女的姓张。两人都在无锡打工,有六七年了。小姚长得精干,很体贴。他说快过年了,自己可是提前了五十天,也没买到票。去年过年是在无锡过的,今年回河南。小张的口音里已经明显带着无锡味儿。她开始在朋友圈晒自拍,引来羡慕:在哪儿坐的飞机,机舱真豪华。她扭头兴奋地告诉小姚,商务舱比机舱宽敞多了。一同上车的两个女人是同事,其中一位是湖南人,在南京工作。两人先乘车赶往徐州,然后奔兰考。她也是第一次坐商务舱,觉得比飞机舒服。回家的车票,提前一个月买好了。
“列车前方到站郑州东。旅客朋友们,请您节约用水,喝剩下的茶根不要倾倒在池内,以免堵塞,影响使用。办理补票手续的乘客请到5号13号车厢办理,或与乘务员联系。G285高铁动车组列车欢迎您的乘坐。”11时42分,柔和的声音俯在每个人的耳畔轻语。
“285到12节车厢来。”
“您要冷水还是开水?”
“您是哪个车厢的,看下您的车票。”
“列车运行方向的前方是郑州车站,祝您旅途愉快。”
孝感北站候车。那个一直准备过烟瘾的男子几乎是扑向车外。再一次看见他,丁奕元便笑。“美女,停车 17分钟,这回可以下去了吧。”这趟车,丁奕元得管理9至12节车厢。有一个同伴被单位召回,中途下车。又从后车厢抽调一个人去了前列,这边的人少了。站久了,腰受不了,可也得坚持。丁奕元说等到了贵州,就一直钻隧道,黑乎乎的,什么讯号也没有。
“我叫刘升勇。给别人介绍,我就说‘升官’的‘升’,‘勇敢’的‘勇’。孩子去年初三到初六去了越南的美军基地,到那里可是比去海南便宜。”
“你哪个车厢?我是八号车厢。”
“285吧,往那边走。”
“关门了。”
“喊了吗?阿姨。”
“请关闭车门。”
关闭的车门没有关闭孩子的声音。武汉站,商务舱只有一个人。济南铁路局和谐号动车组抵达咸宁北时,两名男子携一位老太上车。他们围拢着老人,热络地聊着家常。方言将部分耳朵关闭,并不妨碍旁人看出两男子对老人的好。稍后,一名男子示意自己离开,让老人安心,打开磨砂门就可以看见的。外面的车厢里有人看书,有人睡觉,有人握着手机。女人裹紧了怀里的孩子。有一个孩子躺在座位上睡得正熟。
梁艳借调到另一编组去了。卢乾鹏是实习生,来自山东交通学院高速铁路动车乘务专业。男性乘务是稀罕的,卢乾鹏所在专业的70人中,男生10名。这个生于1996年的年轻人,已经到岗实习八个月。工作是挺累,但是一看见列车长穿梭的身影,心底里除了佩服,腰杆顿时也挺了起来。
在第16节车厢,苗倩询问上车的乘客:“看下您的车票。”之前,有人想从二等座升为一等座。苗倩解释不能升,因为春运开始了,之后的路程会有乘客订购。提示关紧车门的滴滴声响起,一切都是有序的。苗倩说长沙南会有较多上车的人。这位生于1990年的列车长,有着让人信服的能力。长沙南停车四分钟,她安排人往固定的垃圾投放站清运垃圾。调途图摆在桌子上。苗倩已经不知道自己沿着车厢走了多少趟。她叮嘱旅客带好孩子,前排的一个孩子刚刚打翻了豆浆,洒了一地。站点停靠时间短,她热情地组织旅客有序地上下车。制服是纪律,是规范。身着红色制服的苗倩是生动的,她知道自己的言行是铁路形象。
苗倩说过了长沙,手机就没信号了,都是隧道,那边山比较多。徐州没有这么多的山。从徐州到济南,高铁是一小时三分,如果坐普列,得四个小时。苗倩说腊月二十六至二十七是自己今年的最后一趟车。特殊时候,逢上初一、初二跑车,年三十就得回来。日夜忙的才是铁路人。运行当日,列车机械师四点就得起床检查机车。车队有个同事,女的,三十多岁还在跑。早晨训话的是夜班车长,以前也是跑车的。
站台
列车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悬挂着的围巾轻摇。每小时306公里的速度是看不见的。惊鸿一瞥,鸟翼般的白加剧了轻盈的视觉。速度追逐着时间,贴着大地飞行。只有落地才能让耳朵更加灵醒,不适感随时准备狙击一场突袭行动。“飞过去的车”,一定有人这样说。眼前出现一根蓝色的线,笔直,平稳地保持不动。
列车减速,缓缓驶入站台。从车窗望去,人影浮现,恍如镜中。这些中途出现的景象,仿佛冰冻。时间开始变得缓慢,落下来,被大地这块磁石吸附。
只有停下来才有机会打量。站台不再是一个个镶嵌的地名,而成为一座城。有人抵达,有人启程。黑白底版,被离别的雨点打湿。而与离别相比,出发是箭矢的方向,弹力十足,带着自身的分量随时准备射出。那一张张生动的面孔以逼近了的距离,放大各自的来历。等待是可供叙事的,站台成了最佳场景。地点被固定,改变的只有时间。
卢乾鹏说自己到过的地方就是站台。徐州东、砀山南、郑州东、咸宁北、岳阳东、长沙南、邵阳北、新晃西……每一座城市留下来的都是一个站台的名字。被标注了的方位,更像一晃而过的城市的侧影。这个站立在车门的年轻人,将目光投向车外的世界。奔驰的车厢载着的永远是旅行。只有起点,没有终点。又一个人步入车舱。漫长的全程,沿途的这一处处的驿站,更换的不再是骏马,而是驾驶闪电的勇士。
“亲爱的旅客,抓紧时间上车,下车的旅客请在黄色安全线内,下楼梯口出站。”
“下车注意脚下,注意安全。看着脚底下,不要挤。后面的旅客上车。”
站台上,走动着的喇叭里传出来的声音,带着浓郁的地方口音。一声鸣笛响彻后,将一串串急切的脚步推进车门。之后,那扇打开了的门,扑入的只有冷空气。
车窗印着一个男人的脸,身体前倾,皱紧了的眉头。那个两岁女孩的父亲没有离开,刚才女儿一次次扑出来要爸爸的哭声还在。他怀抱着孩子,不忍放下。此时,与刚才的情景一窗之隔,微笑换了颜色。牵挂就是放心不下。那一方牵着的小人儿,在站台将这个父亲冷不防推了个趔趄。
下雨了,站台湿了。从长沙到湘潭只有十四分钟的车程。那雨也是,长沙还没有呢,也一同乘车去了下一站。这群河海大学商学院大二的男生,说好了一起去看高中的足球联赛。以前一个球队的,从初二就一起踢球。交情都粘在脚底。坐商务座,一个个还没待够呢,就走向潮湿的站台了。雨算什么,明天有比赛。年轻多像一阵风,跑得急切,语速也急切。湘潭的雨不紧不慢地下。站台上,粉色的连帽衫跳跃着,鲜艳的球鞋跳跃着,前面奔跑着黑白相间的足球。
“列车前方到站凯里南站。”夜晚来了,像又鉆进了隧道。这里的山,挨得紧密,唯恐被遗忘了似的,一座座挤过来。下一站是贵阳。列车即将抵达时,忽然念及这座城市未曾谋面的老友。擦肩而过未尝不是一种相遇。在最近的距离问候吧。铃声再次响起,清澈见底,只有在站台才可以发出,擦着铁轨延伸得很远。
何处是归途
无论站在哪儿都能看见那个醒目的标志,“昆明南站”宛如夜明珠深深地嵌入黑夜。梦境必须由飞行载入。距离像浮尘一样被清扫,遥远近在咫尺。可是那座小山是真实的,站在山顶,即使隔着一扇玻璃门,远处静卧的景象也被一次次拉近。昆明,一眼看中了的。走近了发现,果真明亮。这个深夜,撒了一地,丁零作响。
天光大亮。是窗户打开了,光线照进来。谁见过天一样的天窗?光的恩惠从头顶播撒,洗涤尘世。世界如此洁净。清洗的不是挂到天上的海水,是眼睛。天空高远,蓝色是透明的,把目之所及的事物笼罩。说说天空吧,说说早晨如何用眼睛追逐一只鸟和月亮。这个早晨,一个仰望天空的人,出神地被吸引。天,蓝得透彻,呼出的每一缕气息都是蓝的。周围安静下来了,与沉陷的夜晚相比,世间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轻盈的球。
城在远处。相比于陌生的路线图,我记住了昆明的傍晚。那天傍晚,我沿着盘山公路一步一步走。在云贵高原,我没有心慌气短,追逐落日,是平生一个壮举。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头顶上的每一朵云都不同寻常。我只要踮起脚尖儿,就比山下的城高出一截。云变了颜色。当云彩变成彩云,只需要涂抹。谁也不知道可以裁下哪一块。变幻莫测,只管在无边无际的天空恣意流淌。巨大的夕阳炽热而沉重,以运动的姿态展示着自身昂扬的生命。喷射的时刻,让负重的云彩,有了新的孕育。自己亲历天地间最庄严盛大的一场仪式。高处让人仰望。恍然间明了,自己来昆明是看云。
苗倩和她的伙伴们看不见昆明的云,她们已于次日晨返程。G286高铁动车组列车7时29分从昆明南站始发,抵达济南站的时间是21时33分。朝发夕至。时间飞逝,脚下的路也生了翅翼。变化的不是距离,是归心似箭。昆明早晨的空气是冷的。隔日,告别昆明还是会下意识地看看天空,与之前看到的夜晚接近。告别的还有山下横卧着的那颗巨大的明珠。
由昆明往曲靖。列车载着的是一地的乡音,一张张近似的面孔奔向的目的地也是毗邻。窗外依然是绵延的山,一座一座的山包,清醒而独立。“回家啊!”一个声音蓦地扬起,瞬间打开了整个车厢的心房。转过头,看见身后的男人眼睛闪着的光。这个皮肤被晒得黑红、眼睛凹陷的男人站着,镇定地盯着对面的人。坐在他身旁的同伴年长些,同样的肤色,戴着帽子。在香格里拉修高铁,听起来真是一件让人兴奋的事,这两个贵州男人离家半年了,每天从九点干到下午六点半。香格里拉的高铁什么时候修完,之后奔向哪儿,不知道。可是,眼下马上要回家了,回家的感觉真好。下雨了,外面下雨了。站起来的男人坐下了。我想家了。喃喃自语之后,忽地振奋起来。
郑州的司机在徐州下车了。我还在下意识地等待下一位司机呢,直到列车启动,才明白自己已然置身最末一节车厢。列车抵达徐州,再度调转了方向。突然想起那两节对吻的车厢,连在一起,永远不会分开的样子。那只奔跑的苹果呢。那只安放在车窗前的苹果,红得耀眼。以静止的姿态翱翔,窗外是河流、原野、各式各样的路和大大小小的站台。回来的路线还是那么长,只是突然变得加速度。起点成为终点。由此及彼的路线,相向而行。前方的道路誰也无从知晓。未来就是未来,那些没有经历的,还是让人心生向往。旅行是遇见,每一处去往的来历,触手可及。
上一篇:王庆利《豁牙子》
下一篇:唐合萍《蹚过村子那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