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老汉把自己心疼的四亩土地转包出去后,那些杀牛贩子就像苍蝇闻到了臭鱼烂虾一样地跟着进家了。他们一帮帮进来,一拨拨离去。一个个兴冲冲而来,失落落而回。杀牛贩子走出麦田老汉的院门,连连摇头,这个怪老头!没了地,还伺候爹一般养着那头老黑子牛。现钱不要,竟想养死老子牛哩,没见过这样的蠢货,彪不愣登的!唉,彪死了,真的彪死了!
麦田老汉已经很老了,在夏庄村,他年龄最大,但谁都不清楚他的真实岁数,八十还是九十?没人扒拉得清。村人只知道几十年前,麦田老汉的老婆子死了,在城里工作的一儿一女要接老汉出去幸福哩。可他不去,说要死守着一把泥的四间老房子。儿女犟不过牛筋一样的老爹,只好由着他。麦田老汉其实不是舍不得离开这个家,他是舍不得那头刚买的黑色小牛,牙刚齐口,晶莹如玉的八颗牙,嚼起草来,咯噔咯噔地像弹琴,喜得麦田站在牛的身旁,听这悦耳的音乐,竟忘了吃饭。说来也怪,麦田偶尔身体不舒服了,听一声牛的呼喊,浑身就快松了,舒坦了。每逢头疼脑热的,听见牛叫,病忽然就去了大半儿。梳理它乌黑发亮的毛,手触着地毯般的柔软。要是躺在上面,比老婆的肚子都舒服哩!看看这牛,目光清澈,眼圈儿饱生生的,叫起来高亢嘹亮;牛角光滑锃亮,虽不长不尖利,但粗壮,如长势旺盛的两棵萝卜哩!牛有劲哩,耕起地来,不藏黑,不耍奸,哈,那简直是麦田的贴心帮手、心肝肉儿。有了黑牛,他摆弄四亩地,小菜一碟。老婆子虽然走了,没了相伴,但年轻力壮的黑牛是他的伴儿,麦田并不感到孤单。
昨天来过的一个中年胖子,今天吃了早饭,骑着摩托又来了。胖子把摩托在门口熄了火,迈着不分裆儿的双腿进了麦田院子,他朝着西面的草棚里喊:“老伯,吃了吗?”
草棚挨着西院墙,砖头砌的,上面盖着玻璃钢瓦,东面竟然开了两个玻璃小窗,比起主屋来,牛棚敞亮多了。可见,牛在麦田心里比人高贵呢!
胖子弯腰进去,看见黑牛站在槽边,嚼着拌有花生饼的草料。黑牛见生人来了,哞了一声,给了胖子一个眼白,露出很不欢迎的神态。胖子咳嗽一声,子牛尥着后蹄,想给他一下子。胖子惊了一下,后退几步。
麦田老汉背着手,从北面正屋出来,见了胖子,喉咙里涌上一股痰,清清嗓子,他蹦出几个字:“不卖,不卖,走吧走吧!你这人咋回事,忘魂!”
已经有些寒冷的秋日,麦田竟穿了一件白背心,露出瘦骨嶙峋的肩膀,黑乎乎的皮肤紧贴在骨头上。老头身子已经没半点儿油水了,看看那脸,除了皱纹,不剩一点儿肉。一说话,皱纹都在蠕动。眼睑黏了眵,泪囊松弛,目光浑浊。这老头拿着黑牛高贵着哩,将屋门堵死了,从牛棚北面开了西门,从主屋径直进牛棚,来回喂牛看牛方便着呢!
麦田来到牛槽旁,用枯瘦的手搅拌草料。
胖子再看看黑牛,毛儿差不多掉光了,露出红亮的皮。肚子有些塌陷,牛尾巴耷拉着。再看看牛眼,周遭皱褶横布,目光比它的主子还要浑浊呢。只一点儿好,牛不瘦,手一摸,厚厚的肉,杀了出肉多,不管肉老肉嫩,只要是牛肉,就能卖钱。胖子掏出一支烟,递给麦田,阿谀着说:“老伯,再考虑考虑,卖了吧!”
“不卖,俺说过的不卖!你这人咋这么犟呢!”麦田挥挥手,将递过来的烟挡出去。
“我说,老伯,这牛牙齿磨光了,老口了,快卖了吧,我给你加个数儿怎样?”胖子燃了打火机,要点烟,目光搜寻麦田的表情。
麦田拉长了脸说:“甭抽烟,俺这黑嫚儿闻不得烟味儿,它会咳嗽的。”
胖子赶快灭了烟,问道:“那,老伯,你不抽烟?”
黑牛哞了哞,瞪眼瞅了瞅胖子,目光里一闪,一道光亮掠过来,如一把锐利的刀子,胖子感觉背后发冷。他心里疑惑着:咦,这老牛,咋忽然就精神了?
“为了黑嫚,俺戒了。”
胖子把烟装进布兜里,他拍拍麦田的肩头说:“老伯,这个数,怎样?”他伸出了三个手指头。
“你就是三万,俺也不卖!”麦田转身,下了逐客令。
胖子有些不满意了,但他没表露出,換了一副口吻说:“老伯,你这是为啥?给钱不要,再喂一年,你这黑嫚怕要死掉了。死了的一钱不值!”
“俺就是要伺候它到终了,让它体面地睡过去,俺不图钱。”
黑嫚朝着胖子哞了哞,打个响喷嚏,将满嘴的涎液溅了胖子一脸一身。胖子的蓝上衣瞬间点点花花的。他嫌弃地后退着:“唉,没见你这么固执的老头!”胖子摇摇大头,退出牛棚。两条腿不见分离,身子却快速地移动到了门口。他骑上摩托,打火。摩托响的那刻,胖子喊了一句:“老头,抱着你的黑嫚过去吧!”一阵摩托响,带出股黑烟,把胖子的火气撒在空中。
麦田没理会也不愿理会胖子的话,心思全在黑嫚那儿。
麦田拿过自制的铜丝刷子,给黑嫚梳理身子,这是老汉每天都要做的事哩!待黑嫚吃饱了,反刍时,他会配合着,给它放松放松,帮黑嫚儿消食。梳理过一遍,给它剔除身上的碎屑或者泥团团。他用手指把一块泥团团从黑嫚脖颈的稀毛里捏出,丢在牛棚门口。嘴里不自觉念叨,妈妈的,你们整天想俺这黑嫚儿,想给俺黑嫚儿一刀,让黑嫚遭罪难受,这可万万不行,俺是它的爹,俺要保护它!你们凭啥呢!它可是一条命,跟你们那些高贵的胚子一样,它有念想哩!再说哩,它给俺出过多少力,你们知道吗?俺黑嫚儿拉犁种地不说,给俺生了六头小牛哩,出过力的功臣哩,你说买就买了,你说杀就杀吗?
俺麦田可不干。俺麦田是个仁义之人,是个尊重性命的人哩。俺的黑嫚下力了一辈子,临了也要让它和个人一样,光光荣荣体体面面地去,那才算一辈子。俺要跟黑嫚一起过到底,让黑嫚将来不再轮回畜生道,去天道。谁也别想用钱买了它去,除非俺死了,哈!
说到这儿,麦田心里打了个顿儿,俺死好说,说死不定什么时辰,俩眼一闭,双腿一蹬,娘娘的,就过去了。可俺这黑嫚儿呢!哎哟哟,天!这可没想到,没想到,不行哩!俺不能让黑嫚儿在俺走后,让人吃了刀子,那高贵的身子进了什么都想吃的臭肚子,窝囊死俺黑嫚了。想想眼下的人啊,什么都要吃,没有不敢吃的。
黑嫚舒服地卧在牛槽旁,舌头抿拉抿拉,闭眼享受幸福时光。
黑嫚儿,你说,这可咋办呀,你死了,俺会找个秘密场地埋了你,让你守着咱这土地,俺心才安。俺要是先你走了呢,就无法预料了。他们肯定会杀了吃了你的。唉,这几天,俺老想着这事哩,你说俺可咋办哩!这事咋整呀?
麦田跟黑嫚说话,说自己的所思所想。昨天夜里做了个梦,麦田也要跟它说说。黑嫚静静听,默默地反刍。等麦田不说话了,黑嫚叫唤两声,伸出舌头舔舔麦田的手背,目光跟麦田对视一番,然后再低头舔舐麦田的裤脚。
麦田会吁吁驾驾几声,黑嫚听了,抬起硕大的牛头,挺立脖子,目光炯炯,仿佛又进入了耕田犁地中。美好的回忆,激起黑嫚矍铄的精神,麦田看了,心花怒放,哈,他仿佛也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麦田会拿起一根草骨节,或者一块地瓜筋儿,放进嘴里嚼着,跟黑嫚儿同步,体验咀嚼的滋味儿。两个耳鬓厮磨够了,麦田站起,解开牛绳。把牛绳子搭在黑嫚儿的脖子上。拍拍它的屁股说,走喽!
黑嫚儿慢吞吞走到院子,抬头望望太空,伸伸蹄子。走出院子,在门口等着麦田关好屋门。
麦田背手在前,黑嫚儿在后。中间只有一个人的距离,黑嫚儿伸伸嘴,就够着了麦田交叠一起的手掌。
村人跟他们招呼着:“大伯,去遛牛吗?”
麦田点点头:“是,溜达溜达去!”
“这黑嫚一点儿不老,哟,身上还油光光的哩!”
“哈,麦田老伯是谁呀,人家是喂牛的老行家哩!”
是的,麦田喂牛喂驴喂猪确实有经验。无论多么瘦弱的牲畜到了他手里,不出一个月,都会调理得肥嘟嘟的,毛儿亮光光的。问他经验是啥,麦田只有两个字:耐烦。言外之意是,不怕吃力不嫌麻烦,细心照料,什么样的牲畜也能养壮了。
麦田听到赞美,转身摸摸牛头。牛会腾起前蹄,直立行走。村人会站直了身子,看黑嫚儿表演。这真是一头神牛,老了还和狗一样敏捷。麦田咳一声,吐出一个吁——黑嫚恢复了四蹄走路。
来到河边,一湾清水旁,牛喝上几口。见河边带着甜霜的半黄的软草,它伸出舌头,往嘴里卷着,一袋烟工夫,黑嫚又填满了肚子,再到河边,喝水。
走一走,停一停,麦田和黑嫚一边散步,一边让黑嫚吃草。
走到北坡百亩地,秋收后的土地裸露了金黄的肚皮,接受太阳的尽情抚摸。麦田来到原先自己的土地前,蹲下,抓一把肥嘟嘟的泥土,放鼻下闻闻,一股醉人的香味进了胃腔。胃里一阵咕噜,竟然有了吃土的欲念。麦田美美地使劲儿嗅嗅鼻子,哈,真他娘的好闻!
黑嫚儿站在身后,朝着大片土地哞哞长吼,它好久没来了,它嗅到了田地里流过的汗水味了吧!
看到黑嫚激动,麦田拍拍它的背,走吧,伙计,咱老喽!
牛转而前走,引领着麦田。它大概怕主人舍不得土地,忘情沉醉其中不能自拔吧!
牛在前,麦田在后。他由衷地体悟到,牛是他的伴儿,是他的安稳,没了牛,他活着啥意思也没了。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先有牛,才会有热炕头。没有牛,什么都没有了。麦田不禁骂了一句,操,这黑嫚嫚,你是俺的心肝尖儿,俺的魂哩!
晚上,麦田熬了一锅苞米粥,自己喝了两碗,剩下的盛到饭盆里,再放到牛槽里。刚吃过草料的黑嫚对着不凉不热的粥饭,一气儿喝了个肚子饱。
麦田摸摸黑嫚的耳朵亲热地说,饱了吗?饱了,歇着吧!
黑嫚抬起头又低低头,示意饱了。它乖顺地卧在牛槽边,开始了倒嚼。
麦田披了一件黑棉袄,嘴里嚼着一块晒干的熟地瓜筋儿,蹲在黑嫚旁边,跟它一个节奏地咀嚼。他吃零食,伴着黑嫚倒嚼。多年了,他喜欢吃地瓜筋儿,当初戒了烟,为了嘴里有个营生,就这么嚼上了。
还行,地瓜筋儿又甜又硬,有嚼头。等黑嫚倒嚼结束,他嚼掉了两块地瓜筋儿。
他磨牙,唾沫在嘴里咕噜;黑嫚也在磨牙,牛涎液从嘴里流出。
他看它,它望他,两个如兄弟,似父子。慈祥的目光交融到一起,谁也离不开谁。
守护到十点,黑嫚轻轻哞了哞。麦田悠悠地嗯了嗯,站起来。黑嫚也站起,目送主人回屋。
半夜时分,麦田做了个梦。第一次套上黑嫚耕地,黑嫚對土地生分着呢!它不守规矩,不走正道。拉着犁具,进了地中,黑嫚开始歪歪斜斜了,低头往旁边拉。麦田手举鞭子,嘴里喊着,拉犁拉犁,拉犁拉犁!驾驾驾!黑嫚好像耳朵堵住了,不听。
麦田鞭子抽在黑嫚屁股上。黑嫚绷紧的后腚往上一翘,竟将犁具从泥土里拔了出来。麦田没个防备,一晃闪,手松了。黑嫚拖着犁具满地里奔。
麦田吼着,拉犁拉犁,拉犁拉犁!
黑嫚根本不听他的拉犁。麦田抓过一根木棒子,追赶上黑嫚,照着它的黑脑袋砸过去。黑嫚脑袋一歪,倒在暄腾腾的泥土里——
麦田惊呆了,黑嫚脑袋出血了,一摊鲜血殷红了土地。麦田大叫一声——
醒悟过来,麦田浑身如泡在了水里。眼睛刚适应了屋笆的黑,耳朵却传来黑嫚的哞叫。不好,黑嫚夜里叫,有情况呢!
他呼啦一个翻身,穿着裤衩,光着膀子,下炕,转过屋角开门,在黑暗里,他辨出黑嫚不在了。他瞅一眼院子,惊呆了——
金黄的月光下,院子里如同一个灯光映照的舞台,一切清晰可辨。人的面目仿佛镜中,让麦田恍如梦里。只见一个胖子倒在黑嫚旁边,一个瘦子被黑嫚顶到东墙边。另有一个火烧屁股一般往院子外面跑去。麦田立即晓得,进来偷牛的了。他的黑嫚不愿跟他们走哩,他们强逼它。可它听了麦田梦中那拉犁拉犁的呼叫,精神了,发威了!不用眼见现场,麦田就能想象到刚才的一幕:
胖子偷偷潜进院子,开了门,解开缰绳,拉牛出走。
黑嫚也在做梦,见人扯它,它睁开眼睛,感觉味道不对劲儿,哞了一声,站起,跟着走出院子。外面的月光,让黑嫚清楚了,不是主人拉它。它立即警觉了,四蹄定在原地,不走了。胖子从后面拍它的牛屁股。黑嫚听到了冲锋的呼喊,它一个后拍,将胖子拍在地上。然后在拉犁拉犁的节奏里,冲向前方,牵缰绳的家伙误认为黑嫚顺从了,没想到牛头把他举了起来,直接送到了墙边。多亏牛角宽恕了他,当然哩,也多亏这瘦子肉少,身子正好被楦在了两只牛角之间,才得以避免被尖尖的牛角穿透脏兮兮的内脏。要是胖子,必定血溅东墙了。嘿嘿,这个黑嫚跟俺麦田一个品行,得饶人处且饶人。
此时,麦田看到瘦子乖乖地贴在东墙边,举着双手,大喊:“救命呀,救命呀——”
麦田在屋里跟着呼了一声:“吁——吁——吁!”
黑嫚听到了口令,松了松顶墙的牛角,那人趁机挣脱了,趔趔趄趄往院外跑,他没忘拉了胖子一把。胖子撅腚弯腰,哈巴狗一样没命逃窜。
看到这两个家伙狼狈的样子,黑嫚转过身,朝他们继续吼叫。然后直立起身子,旋转一圈,警惕地瞪大眼睛,随时预备打仗。哟呵,俺的黑嫚儿,老将出马——一个赶俩哩!
麦田半裸身子,出了门。对黑嫚招招手:“吁吁,吁吁,回吧!”
黑嫚再次寻望门口,确认那几个家伙走了,放下前蹄,松松紧张的皮肉,抖抖脖颈,摆摆尾巴,舔舔麦田的袄襟,好像刚吃了一顿好草料,心满意足地回到牛槽边。
只听门西传来发动汽车的声音,紧接着,车拐向了村西的公路。
这三个家伙,竟然开车偷牛,挺能耐嘛!哈哈,可他们栽了,栽在了俺黑嫚的手里。
麦田关紧了院门,将一块地瓜筋丢进嘴里,他已经睡意全消,跟黑嫚拉拉呱吧。它可是立了大功,明儿要好好犒劳犒劳它哩!
早晨,麦田拉开大衣柜,从顶层找出当初自己曾经佩戴的大红花。大红花颜色虽不那么鲜艳了,可还是一朵大红花。这是当年他产粮模范大户的历史见证。麦田戴过后,珍重保存了起来。今儿,他要给黑嫚戴上哩!
麦田把大红花捧在胸前,吹吹上面的灰尘。他来到牛槽边,拍拍吃草料的黑嫚说:“嫚儿,给你戴大红花了。你是个功臣,大大的功臣。俺要奖励你哩!”
大红花挂在牛角上,黑嫚真变成了俊俏的老太婆哩。你看看它的眉眼,多温顺,看看它的屁股,多能耐哩。经过一场殊死搏斗,黑嫚年轻了呢!那些牛贩子竟说俺的黑嫚老了,胡说八道哩!你们睁大眼珠子瞧瞧,俺黑嫚正当壮年呢!
给黑嫚戴了大红花。麦田又从箱子里找出那十几挂鞭炮,这都是他过生日时,儿子给他买的。麦田不让放,他跟村里的老人不一样,人家过生日锣鼓秧歌齐上,鞭炮轰鸣,甚至雇吹手,请剧团,热闹非凡。他麦田不张扬,连鞭炮也不准儿女放。儿子买的鞭炮便年年积攒下来了。如今,这鞭炮派上用场了,麦田要放了它们。他把鞭炮接连在一起,挂满了院子,燃了一炷香。
他拿着香,对着牛棚里的黑嫚说:“嫚儿,放鞭了,别吓着。俺点了,你听听动静。”
点了鞭炮,黑嫚停了吃草,抬头,看院子里飞溅火花的鞭炮。牛角的大红花,一闪一闪的,火光一映,鲜艳极了。
这鞭炮一直响了四五分钟。村人都静耳朵听,疑惑地互问:这老麦田发什么神经呀?不过年不过节的,他也不造屋不起房的,连个生日都不呼隆过,放的哪门子鞭炮?噢哟,说不定,这老家伙过去了,儿女放鞭,引领他往奈何桥上走哩!
“走,走,去看看吧!可能麦田走了,给他吊个孝儿!”
村人相互告知,相约来到村西麦田门前。
门前围了十几个人,议论纷纷。
“哟,麦田今儿发财了?鞭炮齐鸣的。”
“哟,人家找了个后老婆子,今儿入洞房呢!”
“哪儿的,比麦田大还是小?”
“嘿嘿,大,能装进这老头去。”
“在哪儿?”
“你没见呀,整天跟在麦田腚后呢!”
村人议论时,村书记从院子里出来,对众人挥挥手:“都回吧,该干啥干啥。人家麦田没事,是庆贺他的黑嫚立功。”书记腰身一直,响亮地说,“大家回去相互告知传达,不管白天晚上,要看好自家的屋门,看好大牲畜,昨晚咱村进来偷牛的,被黑嫚三下两把顶走了。”
村人听了,都进麦田院子,目睹黑嫚的风采。有人啧啧称赞:“哟,这个黑嫚不埋汰,不简单,这可值大钱了哟!”
麦田听了,瞅目瞅目说话人,然后不满地说:“哟哟,乡亲哟,你就知道大钱。黑嫚是谁?是座金山也换不来的神牛哩,它是俺们的魂,你給多少钱都买不来的哩!”
说话人跟着连连点头。
第二天,书记领着一个陌生人,来到麦田家里。书记跟麦田说:“这是省城来的记者。人家想看看你的黑嫚儿。”
记者飞快地走到麦田跟前,握住麦田粗糙的大手说:“老伯,请多关照,多多关照!”
麦田目量目量记者,紧张地问:“娘娘哟,关照啥,你想买俺的黑嫚吧?”
记者背着照相机,一头卷毛儿,闪着两只机灵的眼睛,跟麦田儿子差不多岁数。记者说:“哪里哪里,老伯,我不买牛,我是来鉴赏牛的。”记者对着黑嫚牛棚和院子,啪啪拍了一些照片,然后跟麦田拉起了呱儿。
书记对麦田说:“大叔,我兄弟给你的茶叶呢!”
儿子在一个大公司里任科长,专管跑销售,经常捎一些好茶回来。麦田不喝,放在柜子里。麦田拿出一包大红袍,递给书记。他打开液化罐,烧了壶热水,泡了茶水。书记亲自把杯子刷干净了,把桌子摆在屋檐前的阳光下。书记倒水,跟记者喝茶。喝着茶水,记者不紧不慢地跟麦田说话儿。这记者很温和,麦田原来反感的心思全没了。记者问啥,他说啥。
拉了一上午的呱儿。晌午时,麦田想留记者吃饭。书记说:“大叔,你不用操心,我们安排好了。”
黑嫚哞哞几声,好像跟客人告别。麦田有些不舍,他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一说就停不下似的。他从心里想留下记者,吃了饭再拉呱儿,好好说说他的黑嫚儿。
记者走后一个星期,赶上立冬十月节前,儿子回家了。
儿子回来,开了一辆晃人眼睛的黑色宝马轿车。去年开的是灰色车,那辆车主丧,出过事儿,被一辆货车撞到路边,滚了个蛋儿,多亏路边是个沙滩,儿子一家三口有惊无险,受了点儿轻伤。儿子便把车卖了,说那车不吉利。今儿儿子一早打电话给麦田,说想家了,要回来看看他。
当然了,麦田也想儿子,更想孙子。
有车到底好,几百公里,不用俩点就到家了。
麦田见儿子从车里下来,见孙子没来,麦田心里不悦:“你咋没带孙子来?”
“你孙子不愿来了,他嫌乎爷爷家里脏。”儿子闪着竹竿似的身子进家,把三包点心熟食放在北面桌子上说,“爹,不要在家住了,再住就要出人命了。你看,报纸上都报了,咱家进小偷了。这小偷,多亏偷牛,要是偷钱,准会出事儿。你一个老人敌不过他们,他们会谋财害命的。”
“你咋知道的,儿子?”
“报纸上报的,天下人都知道了,你儿子能不知?”
“哟,准是那个卷毛报的。唉,俺忘了,嘱咐他不准报道。这一报,人人都知道咱的黑嫚儿了,人怕出名猪怕壮,黑嫚儿出名了,会惹祸上身的。”
“就是嘛,这可不是好事儿。”儿子坐在东屋炕下,开了自带的水杯,喝一口水说,“爹,不行,把黑嫚处理了吧?”
“不行,那可是俺的伴儿,俺要养它到终了,养它一辈子。”麦田摇头。
“您去我那儿住,孙子跟您做伴儿。”儿子咕噜一口水刺激着麦田说,“你孙子想爷爷,可爷爷却不想他。”
嘿嘿,这小子,学会激将他爹了,俺才不上你的套儿呢!麦田心里在说。
见爹没接话,儿子瞅一眼牛棚的方向,神神叨叨地说:“爹,我跟你说吧,我今年运气不好,找人算了一卦,说我们一家有一劫,搞不好有生命之忧。”
麦田听了,心里一慌,惊异地仔细看儿子,仿佛要把那会给儿子带来不幸的东西挖出来,扔掉。他着急地问:“有解吗?”
儿子停了停说:“解嘛,有是有,我怕给您老带来麻烦。”
“啥麻烦,只要对俺儿子有用,便是要了俺的老命,俺也二话没有。”麦田嚼着嘴里的地瓜筋说,“你说咋解法吧?”
儿子往麦田跟前凑凑说:“大师说,用三牲猪羊牛祭车。”
“那就赶快操持,祭呗!”麦田对儿子说。
“我这不是赶回来跟您商量吗?羊和猪的头我已经买好了,专等着牛了。咱家这牛老了,处理了,正好再为咱家做最后一点儿贡献。以后种庄稼不用牛了,没看现在全机械化?养牛就为了吃肉嘛!”
麦田一听,不高兴了,用黑嫚的头祭车,不是要他的命吗?“不行,不能用黑嫚,换个狗头也行嘛!哎哟,狗头也不行,那不是杀生吗!”
“我就要黑嫚,黑嫚生命力太强盛了,它会保佑我们一家一辈子平安的。”
“放屁!黑嫚命强,那是人家黑嫚的命里有的。你别做这个打算。俺说过,要养它到终了。”
“爹,我求你了,一辈子我就求过您这么一件事,您不能答應儿子吗?”儿子望着麦田,“我给您下跪了我。”
说着,儿子果然就给麦田跪下了。
麦田眼里流泪了,一边是儿子的安全,一家人的性命保证;一边是跟了他几十年的黑嫚,心肝宝贝,他哪一边也舍不得丢下。唉,好两难的事情哟!麦田拉起儿子说:“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起来,慢慢商量哈。”
“那咱们明天早晨就祭车?明儿早早找人处理了嫚嫚!”儿子拍拍膝盖上的泥尘,恢复了往日的微笑。
麦田无语。
儿子一天没回家,跟他儿时的玩伴儿去饭店吃喝了。儿子买了一堆素馅包子和饺子,让他熥着吃。
吃了晚饭,麦田拿个小板凳,坐在黑嫚跟前,跟它拉呱儿了。今晚他不想睡觉了,陪黑嫚一晚上,他要跟黑嫚说说心里话儿。
他没有嚼地瓜筋儿,嘴里有满满的话语,要跟黑嫚儿说。
他把脸护在黑嫚肚子上,感受黑嫚热热的呼吸;嗅着黑嫚身上的体香,麦田动情地跟黑嫚实话实说:“黑嫚,俺的黑嫚儿,俺儿子要祭车,要用你的头。你愿意吗?你如果愿意,跟俺点点头,说一声。”他盯着黑嫚浑浊的眼睛,等着黑嫚说。那个狗日的大师,日你姥姥的,凭啥要牛头祭车,摆弄迷糊得俺儿子要用俺的黑嫚儿!
黑嫚别说,第一次没有哞哞地叫。摆了摆头,又点了点头,眼里湿湿的,流出黄色的液体。
哟,黑嫚听懂了,它虽不会说话,可意思表达了,它不舍得自己的头,但要是主人用,那就拿去吧!只要主人高兴,它就高兴。黑嫚伸出舌头,舔舔麦田稀疏的头发。一滴唾液滴在头皮里,如一滴奶液,热乎乎的。
这一滴,滴得麦田心里五味俱全,忧伤不已,他不能用黑嫚的头祭车,他一辈子见不得杀生,尤其见不得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场面,更不能让黑嫚吃这一刀子,那可要了俺的命!黑嫚是有功之臣,对庄稼人有恩,是土地的魂和根,杀不得。这杀生的人啊,愚蠢!杀死无数的牲畜来保佑你的命,老天爷也不会高兴哩!想到此,麦田心里说,即便黑嫚祭车了,谁又能保证儿子一家平安无事呢!这不是没影儿的事吗?俺操他姥姥的算命大师!
“你说呢,黑嫚,俺说的对不对?你只要心诚,善良,什么邪恶都会怕你,都会离你远远的。正气在手,邪气会滚得远远的。胆气在身,咱能飞起来呢!飞起来吧,黑嫚,咱飞起来,远离刀子,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有俺在,你就在!”麦田跟黑嫚交流着。
黑嫚好像听懂了,竟然点了点大脑袋。“哟,黑嫚你同意了,同意咱飞起来?咱们不分离,俺说过要养你一辈子的,咱爷俩下辈子还做伴儿,世世代代不分离。”
两个说着话儿,不知不觉半夜了。儿子大概不回来了,睡在饭店里了。麦田没有关门,给儿子留着,说不定什么时候,这小子就来家了。
早晨,天大亮了。天空灰蒙蒙的,处处潮湿沉闷,空气里能拧出水来似的。看样子,天要下雨了。儿子开着豪华的宝马车回来了,后面跟着一辆货车。车停在村西十字路口边,下来四个人,一个人捧着一个羊头,一个捧着一个猪头,一个人拿着一块红布,还有一人拿着点心。他们在车头前摆上方桌,桌子上铺好红布,摆好祭车的猪头羊头点心。香炉里插上三炷香,只等牛头了。三样齐全了,儿子会和四个人跪在车前方桌的前面,叩拜,作一番祷告。祭车以后,大师说会一帆风顺,再无惊险了。摆设期间,村人纷纷围拢过来,看这时髦的祭车仪式。
不知从哪儿流行过来的,哪家买车了。要选一个吉利日子,在路口祭车。隆重地摆上点心,羊牛猪头等贵重祭品,三拜九叩。求神灵保佑,车行万里平安无事。
儿子吩咐四个人说:“拿绳子的绑牛,拿刀的杀牛,都利索点儿,十分钟结束,不拖泥带水,先砍下牛头。祭车后,帮我把牛肉卖了,咱们晚上好好撮一顿。”
四个人连连点头。
儿子领人来到家门口,推门,叫了一声:“爹,我回来了。”
屋里没人应声。
儿子到牛棚里看,牛竟然没了。到正屋寻找,爹也不在。
咦,老头哪儿去了呢?正在儿子疑惑时,邻居的三叔进来,慌慌张张说:“大侄子,不好了,麦田大哥领着黑嫚去了东山。看样子他要领着黑嫚儿走那条想不开的道呢。”
“不能的,我爹肯定想让黑嫚吃最后一顿山草,回来好叫我祭车的。”
“不是的。麦田大哥哼歌呢,哼得人心里发紧,你快去看看吧!”
儿子对那四个人说:“你们先待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儿子跟在三叔后面,往东山而奔。一路走着,风起了,飘起了蒙蒙细雨。
东山之上,万丈悬崖边上,麦田站在牛前面,手里拿了块红布。他挺直了伛偻的腰,眼神明亮了,不再浑浊了。他精神十足地哼着:
高山之上
悬崖边上
风吹云散
世事茫茫
再见吧,俺的家乡
再见吧,俺的家乡——
麦田听见山坡匆匆的脚步声,他又大声唱了起来:“再见吧,俺的乡亲们!哟,黑嫚咱们去了,去咱们的老家——”他将红布伸展出去,一道红光在黑嫚浑浊的眼前一闪。
黑嫚眼睛亮了、红了,它吼叫着,冲向红布。
麦田的儿子隔不远,看见了爹的动作,他呆住了,他伸开双手,喊着,爹,不要不要啊——
他却望见了惊人的一幕:
麦田在红布伸展出去的刹那,身子一纵,跳下悬崖。手中的红布飞了出去,如一面旗帜飘在空中,风鼓着,悠悠旋转。老爹爹像牛一样,伸出手脚飞在空中。
黑嫚眼睛注目着红布,腾起四蹄,追着红布。它昂起头颅,蹄子摆动,如展开翅翼飞行的大鹏。随着一声哞哞的叫唤,它滑翔了出去——
它努力向上展翅,然后转下,追赶着麦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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