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里所要说的香山,几年前一点名气也没有,除了当地人,外地人似乎没有多少人知道它。
它不是北京的香山。位于北京西郊的香山,因峰顶有一块巨大的乳峰石,形状像香炉,且在晨昏之际云雾缭绕,远远望去犹如炉中香烟袅袅上升,故名为香炉山,后简称香山。北京香山的主峰香炉峰虽然海拔只有557米,但在历史上却早已闻名遐迩。香山公园始建于金大定二十六年,距今已有近900年的历史。元、明、清时,皇家就在香山营建离宫别院,每逢夏秋时节皇帝都要到此狩猎纳凉,因此,香山古迹众多。每年秋天,那满山红叶更是吸引了中外游客。1956年,著名作家杨朔游览香山,曾写过一篇散文《香山红叶》,后来,这篇文章被选入中小学语文课本,香山更是广为人知。因为去得不是正时候,香山的红叶还没有红透,作家没有看到那满山红叶,但是,“我却摘到一片更可贵的红叶,藏到我心里去。这不是一般的红叶,这是一片曾在人生中经过风吹雨打的红叶,越到老秋,越红得可爱。”读过了那篇文章,有谁不会对北京的香山充满了热切的向往呢?
它也不是洛阳的香山。位于洛阳市城南的香山,传说因盛产香葛而得名。唐大和六年(832年),时任河南尹的大诗人白居易,捐资六七十万贯,重修香山寺并撰《修香山寺记》。这篇文章开篇第一句即是对香山寺的推崇:“洛都四郊,山水之胜,龙门首焉。龙门十寺,观游之胜,香山首焉。”从此,香山寺名声大振,香山也名声远播。白居易还把在洛阳十几年所写的八百首诗,编为十卷,放在香山寺藏经堂内。他常到龙门香山寺,坐禅听经,并自号“香山居士”。白居易和八个古稀以上的老人经常在香山寺聚会,他们中既有名满天下的大诗人,又有世人景仰的百岁高僧如满,更有洛阳有史以来最长寿的老人李元爽,时人尊称他们为“香山九老”。会昌六年(846年)白居易去世,葬于香山寺如满大师塔侧。
我要说的这座香山,位于山东省济南市莱芜区的最西北。
泰山山脉向东北延伸,余脉延伸至济南市莱芜区,形成了一大片连绵起伏的群山。这便是香山。连绵起伏的群山如波涛汹涌,汹涌起伏的波涛之间,有一艘巨轮似静止不动,又像破浪前行。巨轮之上有一高高立起的桅杆,那便是海拔918米的香山主峰。
几年前,我第一次知道这里的山也叫作香山的时候,以为是地方政府为了发展旅游的需要,而有意起了这样一个名字,心里便有些许不快——为什么一定要攀附一座历史名山呢?后来,我查阅莱芜区现存最早的一部县志明嘉靖《莱芜县志》,从《卷之一·图考志》中的“县境之图”上,看到左上角的一座山标有“香山”二字时,才知道这里原来早就叫作香山,心里才释然。可是,为什么叫作“香山”呢?《卷之二·形胜》中,列举了莱芜二十余处山,但是,没有香山,遍查该部县志,也再也没有找到“香山”二字。再后来,我从康熙年间的一部《莱芜县志》上读到了这样一段文字:“香山,县西北六十里,高二十里,山形如旗,产香草,雨后朝霁,香气袭人。”这时,我才知道,莱芜区的香山是因为“香气袭人”而得名。
多少年来,这座“香气袭人”的山却是藏在深山人未识,只是近年来随着旅游业的发展,她才掀开了它那神秘的面纱,逐渐向世人展露出她清秀俊美的容颜。
三年前一个秋天的上午,我登上了香山主峰。在峰顶上,我见到了一块立于民国七年的石碑,碑文中有:“芳草尽馥,且多香菌。香山之名,殆以是欤?”不但有香草,还“多香菌”。那天,在下山的路上,我遇见了一位老人。老人挎着一个提篮,提篮里装着一些柿子。看见老人身板挺直,步履轻健,我以为他也就60多岁,谁知一問,老人竟然已经89岁了。我赶忙接过老人的提篮,一边走一边与他聊了起来。老人说,这山上曾有一种香草,叫百里香,他小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松林里也有很多香菇,他们的祖上就是靠山坡上的那几块山岭薄地和这香草香菇维持生计。那香草是一种药材,能治百病,香菇也是好食材。采了香草香菇卖了,再去买些油盐酱醋针头线脑。老人还讲起了他小时候听祖母讲过的一个传说。传说有一天,西边泰山上的泰山奶奶巡游到此,突然被一种奇香迷住了。泰山奶奶不知道这奇香是从哪里来的,四下看看也没有找到,就驾起祥云四下寻找。突然,她发现最高的那座山的南坡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小花,煞是好看,仔细嗅嗅,那奇香原来就是从那山坡上飘来的。泰山奶奶认得那是一种叫百里香的野草,也是一种名贵的草药,第二天,她便从泰山庙里领来一个小和尚,让他来这里管理这片山坡。小和尚很尽责。他把香草移栽到山上的角角落落,把刨下的药材送给周围村庄的老百姓。有一年,这方圆几十里的老百姓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病,不思吃喝,浑身无力,还死了不少人,就是这香草治好了那种病。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山上的香草越来越少了,几十年前就绝迹了。
老人最后说:“不过,现在这香山是越来越‘香’了。前些年,来了一位张总,把这山岭沟壑都栽满了树,种上了花。这花谢了,那花开,一年到头几乎花事不断,那香味儿也就从来不断。”
我相信老人的话。近年来,由于工作上的关系,我每年都数次去香山景区出发,和景区开发者张微健总经理也熟悉起来。
2010年初,张微健放弃年薪几十万的山东鲁建工程集团副总经理的工作,来到了这片深山老林。从那以后,他累计投资四亿多元,修复了因滥采乱挖导致千疮百孔的山体;栽植华山松、五角枫等各类绿化树120多万棵;开通了总长90余公里的环山大道;在保持峡谷原生态的基础上,开发出了“九天画廊”“多彩谷”等奇景;新建了一线天、十八盘、玉皇顶、蝴蝶泉、观景台等三十余个景点;建起了9个大大小小的塘坝水潭。不到四年时间,就把这53平方公里的山岭打造成了国家4A级景区。而尤为值得一提的是,为使香山真正“香”起来,他还聘请同济大学景观学院进行规划设计,栽植了迎春、杏树、桃树、樱花、玉兰、香花槐等60余万棵;种植了玫瑰园、牡丹园、桂花园、菊花园等花园20多个,花园大的有300多亩,小的也有几十亩。春节一过,各种颜色的花次第开放,花香四溢,沁人心脾。
去年5月下旬的一个周末,我与友人去香山观看一年一度的槐花节。那个时候,山外的槐花已经开过20多天,早已经开败了,而香山的槐花才正盛开。万亩槐花谷,皑皑似雪原。徜徉在槐林之中,槐花的甜香让人陶醉。山谷里原有几百棵刺槐,张总来了以后又栽植了20余万棵。
那天,正巧遇见了张总。谈话中,我问道:“张总,你放弃大城市的舒适生活,舍家撇业,投入那么多资金,到底图个啥?”
张总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图个啥?就图这山青,图这水绿,图这花香呗。”张总原籍泰安,几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是一口地道的泰安话,而现在竟然一点外地口音也没有了。
有几只蜜蜂落在了张总白色的短袖衬衫上。友人打趣地说:“张总,你在这满山花香里待久了,一身花香,蜜蜂把你也当成了一棵开花的树,来采花酿蜜了。”
今年3月9日,我随区作协采风团再次走进了香山。那天下午,在香山脚下的陡崖村,我意外地见到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四句诗文:
巍巍豸史,矮矮小檐。
寒風野栖,为此苍黔。
据传,古代堂官升堂问案时,案桌上常放有一种叫獬豸的物件。獬豸是传说中的一种神兽,后常用来象征“公平公正”。豸史,掌管刑法、执法、监察的官员。小檐,低矮的屋檐,指狭小简陋的房子。苍黔,指黎民百姓。很容易看出,这四句诗是赞美一个官员的。遍查各类典籍,未见对这几句诗的记载,方志中,也仅记下了一个叫“郭公”的人的事迹。后经多番查阅史料,我才得知这个官员的名字叫郭景昌。
康熙《莱芜县志》载:“崇祯十二年(1639年)己卯,土匪蜂起……群盗聚于县西北之香山,巡按郭公单骑入山,开诚抚慰贼。众贼感激流涕,愿为良民。因立一碣于山间。后郭公以事被逮,樵牧者见碣无不流涕。”自古官逼民反,而明朝末年尤甚。郭景昌一介文人,单骑深入“匪”窝,想来是何等的大勇!他本来可以带领训练有素的官兵进山围剿,“群盗”定会不堪一击,轻则枭首,重则株连九族。即使郭景昌想来个先礼后兵,也大可先派一能言善辩之士去做说客,劝降不成再动干戈也算是仁至义尽。郭景昌到底是怎样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群盗”,以致“群盗”“感激流涕,愿为良民”,碑文上没有写,县志上也只有“开诚”两个字,我也未从其他史书上查到记载。其实,也不用去查史书,那十六个字的碑文就说明了一切,因为那些都记在了“群盗”的心里,也都记在了他们繁衍生息的后代心中。
香山脚下,有一潭曰黑龙潭。黑龙潭自明代时就列为莱芜八景之一,名之为“深潭龙见”并赋诗一首:“水容漠漠镜光寒,灵物蜿蜒碧处蟠。一自绕潭雷雨后,野人香火向清坛。” 诗前有小序:“(黑龙潭)在县西北六十里。潭水渊深。上有龙王祠,遇旱祈雨辄应,人多祀之。”(明嘉靖《莱芜县志》)史载,明清时,若久旱无雨,知县便率众到黑龙潭去求龙王,祈降甘霖于苍生。我没有从史书上看到哪朝知县带领老百姓去黑龙潭求雨的记载,但是,我却读到了清康熙年间莱芜知县叶方恒的一首关于去黑龙潭求雨的诗。其实,那首诗也不是写求雨的,而是写在求雨回来的路上遇雨的事。诗题为《祷黑龙潭归途遇雨》:
是祷还能应,随车湿薄衣。
浑忘泥路滑,只爱雨中归。
叶方恒去黑龙潭求雨,还真的求来了,那雨在他往回走的路上就下了起来。雨打湿了他的衣裳,道路也变得泥滑难走,可他全然不顾,心里只是个高兴。时至今日,黑龙潭依然是人们去香山时一个游览的好去处,当然,今天的人们已不再是去求雨了。
在莱芜历史上,叶方恒也是一个可圈可点的县令。他于康熙八年(1669年)任莱芜知县,“时连年亢旱,甫下车祷于神,雨立应”;他安抚流民,备资遣归;他“创建正率书院于城西,作讲语十六则以训民,月试诸生文艺以外,勉以饬躬敦行”,诸生赶考亲自置酒相送;他“尽心农事,春秋周视原野”,并仿照古法,募捐屯粮,以防灾年;他主持编纂“失修百余年”的县志,为后人留下了一笔珍贵史料;他在任之时,政简刑清,废坠皆复……“自陈留、颍川后,一人而已”,人们把他同莱芜历史乃至中国古代著名的县令陈留人范丹、颍川人韩韶并提。叶方恒其人其德,亦不“香”乎?
因“芳草尽馥”而称作“香山”,而三百七十多年前,曾发生在这乱山石岗中的那一段故事,故事里的那个“巍巍豸史”和那个“只爱雨中归”的祈雨知县,以及三百七十多年以后,再一次让这片山“香”起来的张总,又安得不“香”乎?
香山,香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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