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翻起的土,像蒲公英种子,随着一股热燥燥的干热风刮过,打着飞旋,忽地一下没了痕迹。我重又用力,还用脚使劲儿踹了踹,也只把半圓形的铁锹尖送进地里。我有点迟疑,心想要不要把铁锨翻过来。翻过来,土又会被风刮掉,这让我很沮丧。
十步以外,妈妈正愤怒地挥着镰刀砍茂密的红柳草棵子。那本来是我干的活。镰刀是小姨给的,刀口卷了刃,妈妈不时捡起手边的石头磨几下,然后用力把石头扔到右边的空地上。那里已经堆着不少碎石头,妈说留着,以后搭地界用。地界从哪儿搭起,又从哪儿截止呢?望着这铺满大片盐碱地的红柳草和黄堇菜我就犯愁。
你真不去你姥娘家?妈直起腰,扭头问我。我忙低头装作用力翻地。
不去。我没敢抬头,但仍感觉到她眼神瞪过来的那股狠劲儿。
没良心,亏你姥娘那么疼你。她扔下镰刀向我走过来,继续数落着我,咋和你爸一样,人家能吃那水,你咋就不能吃?她夺过我手里的铁锹,一上午的惩罚也没改变结果让她很沮丧。你就犟吧,我带你弟去,你在家把这片草和棘棵子全给我砍了去。说着,她用手夸张地划了个大圈。我过去捡起镰刀,接着妈妈砍的茬儿继续干活。镰刀钝得厉害,干起活来并不比翻地轻松多少。
看妈妈拐过回村的小路,我拿着镰刀走向玉米地。玉米已经吐穗了,列兵一样整齐挺拔,碧绿一片,像深不见底的海。我坐在地埂,把镰刀垫在屁股底下,在玉米荫里纳凉。
妈妈错怪我了,我真的不是嫌弃姥娘家的水脏,虽然恶心,也就是吃顿饭,大不了不喝水就是。这样想着,胃还是禁不住一阵翻腾。姥娘家的村子没有井,据说原来也打过几眼,苦得像药渣,就废弃了。家家户户吃水就去村东头的河沟里挑。赶走鸭子、鹅,用水桶东荡一下,西荡一下,扒拉开漂浮在河面上的碎麦草梗和绿水藻,咚的一声,桶沉到水里,提起来,拎回家就做饭,全然不顾正在岸边打滚的猪,正在洗的脚、马桶,还有在河边饮水的骡子、马的粪便正啪嗒啪嗒落在河里。
当看到爸爸是从河沟里给姥娘家挑水吃,我蒙了,明白了爸爸为啥不在姥娘家吃饭,更不喝水。但这不是我不去的主要原因,我不想见她,不仅是她,别的亲戚也不想见。“别他,别他,把他脑袋憋到裤裆里。”众人一哄而上,一个人的脑袋,便被使劲儿塞进了肥绰的裤裆里。一想到玩着这样低劣粗俗游戏的人与自己有着血脉关系,我心里就感到羞惭。
我宁愿自己静静地待着,就像现在,田野寂静无人,只有风,穿过茂密的杨树林向我扑面而来,掠过耳际,又把玉米叶子翻卷成绿浪,哗啦哗啦的,就像海潮撞击着礁石。今天蜻蜓特别多,薄薄的翅翼在阳光下变换着炫目的色彩。我把头抵在腿上,双手环抱膝盖,侧着脸,专注地盯着飞舞着的蜻蜓。热燥燥的汗渐渐褪了去。我恍惚置身在梦里,明明听到各种嘈杂的声音,却感觉世界静止了一般。我想,自己快睡着了。
站下,你这个不中用的娘们。男人愤怒的叫骂声把我吵醒。顺着声音望过去,从通往村里的小路上跑出两个人。李婶在前面敞着衣襟慌张地跑,李叔在后面举着饭勺紧紧地追。
李婶跑过桥头,转过身,弓着腰,双手撑在大腿上呼哧呼哧地喘。李叔站在桥这边,一手扬着饭勺,一手叉着腰气急败坏地骂。这是座S形水泥桥,横跨惠河,桥面没有护栏,S形的两个急转弯的地方各坍塌掉一块,从桥上走过,我的腿总是禁不住筛糠一样地颤。桥下是惠河,惠河的西岸,堆积着每年河里清淤出来的泥土,形成了高两米左右的河坝,由于堤坝的阻挡,桥面就像山谷的垭口,风呼呼地往里灌。被风鼓满了衣服和裤管的李叔和李婶,看起来就像两头气鼓鼓的斗牛。
这座桥是村里衡量矛盾纠纷深浅的尺度。无论是打老婆孩子,还是邻里纠纷,只要人跑过桥,就不能再追,再追,这人心就恶毒了,对方拿棍子动刀子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逼人太甚了嘛。我庆幸妈妈开的这块地在桥这边,感觉不被村里孤立,虽然心里有隔阂。
李婶应该是往桥上跑得最多的女人。别的女人也挨打,大都在家撕扯一顿也就散了,怕传出去丢人。李婶不,两口子稍有一点叽歪,她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嗷”的一声蹿出家门,直奔桥头,害得李叔不得不抄起家伙什追在后面配合。她婆婆时常皱着眉头说,都说新媳妇不打不踏实过日子,别家的媳妇也能蔫眉耷眼地装个样子,偏俺家,摊上了个刺猬猴,都俩小子了,还跟我梗脖子,你说不打能成?话虽这么说,村里人都知道,李叔怕李婶。
村里日子寡淡,没事爱看个热闹,可他们的热闹没人看。再好的戏码,看多了也没劲。
我闲着没事,猫着腰,顺着玉米田埂往桥边溜。
李叔扫视了一下,见四处没人,语气一下变得温和起来,说,你说,怨娘说你吗,一大锅汤,偏把干的捞到一个碗里,你就不能均着盛?
你是我爷们,疼你咋啦,不对啊?李婶气势很凶,扯着嗓子喊。
你瞧你说的那话,我是娘的儿,娘咋能不疼我?
那是她没爷们,有爷们也轮不到你这当儿的。
打死你这个烂娘们。李叔急了,捡起一块石头扔了过去。
没打着,没打着。李婶扭着屁股气李叔。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忙用手掩住嘴巴。
李叔似乎对她也无计可施,无奈地说,你在外面先躲躲再回家,临出门,我给你揣了块饼子,饿了就吃。说着,从裤腰里掏出半块饼子放到地上。临走,嗔怒一样又扬了扬饭勺。
现在不过十点多钟,看来他们家还沿循着村里的旧俗——农闲时一天两顿饭。
怕李婶发现,我重又猫着腰溜回盐碱地,举着镰刀和红柳草较劲。八月的风,刮裂了地的表层,土壤干涸得像饥渴的嘴唇。红柳草拔是拔不出来的,我左手把它蓬乱的枝拢到一起,右手一下一下地砍它食指一样粗的根茎。终于砍了下来。砍下来的红柳草被垛成一摞,妈说,晒干后当柴烧。没了红柳草,一块泛着白霜的土地暴露了出来。那白霜是盐土经过暴晒泛出来的河盐,沙沙粒粒地铺散着。我曾用唾沫湿着手指去沾那盐,放到嘴里,苦咸苦咸的。开出这样的地来能种什么呢?我想不明白。
一根粗壮的藤条伏地生长,满是倒刺的枝蔓爬满近旁的红柳草和荆棘棵子,像章鱼的触角,将它们紧紧搂在怀里。我用镰刀钩住一根枝条,拉了拉,旁边的草木跟着动。我该从哪儿下手进入这密不透风的网呢?手不能拉,有刺,根又被密实的枝叶遮掩着。
妮子就是不中用,半天割不下几根草。李婶忽然在身后冒了出来。她把最后一块饼子塞进口,又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巴,拿过镰刀,双手向上挽了一下裤腿利索地蹲下,侧着身子,一手撑着地,一手把镰刀贴着地面探到那根藤的根部使劲儿用力拉,一下,两下,一片草木随之颤动。嘿,还真能挣拽。她嘟囔着,脸渐渐涨红起来。她憋足了劲,使劲儿一用力,嘿的一声,猛地一下跌坐在了地上。藤断了。
她用镰刀三下两下把藤蔓拉扯到一边, 两只裤管挂满了翠绿的苍耳。
丫头就是不如小子,等俺俩小子长到像你这么大,这点活,哼……李婶说。
哼?刚想过去给她摘裤上苍耳的我站住了。我不止一次听见李婶婆婆问她那俩孙子,小啊,长大是疼奶奶还是疼你娘啊?疼奶奶,疼奶奶。老太太乐了,从怀里掏出两块冰糖,填进孙子的口里。每次见到她俩儿子,我就无端想起摇着尾巴跳到空中抢食的狗,再娶个你这样的媳妇,哼……这样想着,脸就冷了,拿起镰刀,朝着那簇密实的猪蓬草没头没脑地砍。
呵呵,还不服气呢。李婶带着苍耳,带着对我更是对我妈的怜悯,走了,去河堤边消磨时间去了。
我停住手里的镰刀,无望地看着这大得足以让人绝望的盐碱地发愣。一片起伏的绿里,只是绿,苍绿,碧绿,墨绿,我猛然意识到,这满满的绿,居然没有赢得一朵花的眷顾,哪怕一朵。我看着被草汁染绿的手掌、指甲,还有脏兮兮的裤腿,鼻子不禁一阵泛酸。不到一年的时间,我怎么落得这副模样?沮丧,像夏夜不期而至的雨兜头浇了下来,没有淋湿什么,但已很难看到自己存在的意义。我忽然明白了为啥不愿见姥娘。
那是我们回迁到山东的第一天。灰暗的灯光下,姥娘用被子把我围在火热的炕头,剥一颗又一颗的花生填进我的嘴里,偶尔遇到花生里有三个花生仁,她总不忘欢喜地念叨一句“呶,好运气来了”。
好运气来了?当时,她的话让我很惊讶。
我想起在沧州火车站,一个乞讨者站在离我们餐桌不足五步的距离,贪婪地看着桌上的羊汤泡饼。我每咽下一口,都会遭到他犀利地盯视,那目光像刀,划过我吞咽着的喉咙。妈妈端起碗抿了一口,就放下了,拉着我和弟弟走出餐馆。隔着挂满冰冷窗花的玻璃窗,我看见那个乞讨者站在餐桌前,端着我们的碗吃得正香。我怨怼地看着妈妈,妈妈说,留点机会给别人,自己的好运气就会来了。直到那人离开,我们才重回到餐馆。
运气?无视眼前的窘境,用对未来盲目的憧憬蒙蔽自己,这该是多愚蠢的事。我为姥娘和妈妈的愚昧深感不屑,同时,悲哀于她们母女俩居然具有同样的唯心论。这该不会遗传吧?我为作为她们第三代的自己暗暗担心。
这个念头让我豁然开朗,一下子被带入一个澄澈不可知的世界——纯粹自我的世界,我感到空灵的快乐,随后,又感到虚无的悲伤。对逝去的无能为力让我感到绝望,曾经关于离别的所有痛彻心扉,像被风切割的云,消失得了无踪迹。当下所历经的伤已无暇顾及,只期盼时间快点,再快点,至于时间过去以后是什么?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二
没有听到羊“咩咩”地叫,单凭风送过来的崭新青草味道,我就知道傻林回来了。傻林养的羊不叫,随他。我蹲在地上低着头,装作专注地挑拣石头垒地界,耳朵却早竖了起来,捕捉着青草断裂和羊咀嚼发出的声音,来揣测他与自己的距离。
近了,又近了。那嘁嘁喳喳的声音像蛇在干草堆里打架,让人恐惧。我用余光偷偷扫看着,盐碱地旁边是一条鸡肠子一样细的乡间小路,曲曲弯弯的,是田在堤北面的人去地里干农活踩出来的,羊正沿着路对面的杨树林一边吃草,一边悠悠荡荡地往这边走,后面跟着傻林。傻林是村里的光棍,据说过了三十五岁还没成家,就没了指望。他两年前已经没了指望,属于老光棍。他瘦,那三只羊更瘦,草好像吃進了傻林的肚子,刀削脸,门框宽的细身条,无论四季,羊鞭子都是双手揽着抱在怀里,珍贵得像命。鞭子他也只是搂着,从没见他扬起过一次。
从什么时候怕他的呢?我暗自琢磨。
龙啊,鼓捣啥呢?远远地,傻林喊。尖细的声音像玻璃碴 ,划得我的心不由一阵紧缩。
我闷着头,装作没听见。
噢,垒地界呢。我的闷声不响并没有妨碍他趿拉着鞋走过来。我斜睨着眼睛偷瞄了他一眼,一双起了毛边脏兮兮的黑布鞋,鞋后帮被踩在脚下,露着开裂的黑乎乎的脚后跟。他已经站在我身后了。我“啊”的一声跳起来,抓起镰刀跑到一边,瞪着眼,惊恐地看着他。
咋回事?他好像也吓了一跳,可即便是吓一跳,他的眼睛仍像雪山环绕的湖,平得像面玻璃镜子。他的眼很大,许是瘦的缘故,整张脸好像只嵌着一双眼睛,一双呆滞得像玻璃做的假眼睛,单凭这,叫他傻,总是没有错。
唉,红菱也长着这么一双眼睛啊!
你咋不瞧书呢?这活哪是你干的,来,我帮你打草。说着,伸着耙子一样干瘦的手过来要镰刀。
走开,你走开。我头皮发麻,急得不停跺着右脚喊。如果他再敢走近,我想我会用镰刀砍过去。
他很受伤的样子,瞪着呆怔的眼睛看着我,后退了几步,然后,垂着头,转身,把青灰色中山装的衣襟重叠着抿在一起,抱着羊鞭子,被风吹得站不稳一样,摇摇摆摆地走,可怜地摇摇摆摆地走。
是他无辜的样子让我害怕,我想。
他人挺好的,是吓破了胆。红菱对我说,那时他还年轻,家里穷,就和村里的男人去盐山盐场偷海盐卖。盐山那边有很多海汊子,盐场就在那儿晒盐,听说,那儿的盐堆得高高的,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像银山。他和同村的喜良在一座盐堆里掏洞偷盐,他瘦,怕盐多了背不动,只装了多半磷肥袋子就爬出来了。谁知道,他刚出来,那盐堆就塌了,喜良埋在了里面,死了。从那时起,他就很少说话,更不敢出村干啥营生,人也越来越瘦。
红菱说的话,我信,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再说,傻林是她二叔,是她最亲的人。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会一直相信,相信木讷的傻林只是一个寡言孤独的放羊人。
红菱走了以后,他更瘦了,和所有刚失去亲人的人一样悲苦、萎靡。他越这样我越恐惧,每次看到他,就感觉有一只在漆黑的夜里隐藏着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会猝不及防地扼住我的喉咙。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禁不住踮起脚,使劲儿往盐碱地深处看去。红菱在那儿。那儿也是村里所有年轻灵魂的栖息地。当地风俗,未成年或者双亲健在死去的人不能进祖坟,据说魂魄怨气戾气太重,会扰得整个家族不安宁。
人死亡的花样远胜于降生,造物主就像开玩笑,随意将自己不满意的作品摧毁,用超出人想象的各种方式。红菱死在盐碱地旁边的这条惠河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她失踪的第三天。溺亡并不新鲜,每年夏天,都会有孱弱的生命献祭河水,诡异的是她死亡的地段,偏僻并且河堤陡峭。她的腿脚被河边绳子一样的藤草紧紧缠绕,表明她不是死后漂过来的。生长在河堤上的一片正开着小白花的拉拉草,成了她死亡的一个理由,抑或者是一个象征。两株拉拉草从根部到蔓梢的叶子,被狠狠地一撸到底,只剩下赤裸裸的绿枝,蛇皮一样瘫软在草丛里,像有人在此抓着拉拉草滑到了河里。她喜欢拉拉草开的小白花。
我对死亡没有太多的恐惧,花有开有谢,草有枯有荣,人有降生,自然要有死亡,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所以捧着红皮鞋去送她的时候,我心里只有悲伤没有一点儿恐惧。她每次看到我的红皮鞋,总艳羡地要穿一下,念叨着长大有钱了也要买一双,她作为我回到山东以后交的唯一一个好朋友,这是我能想到哀悼她的最好方式。可是她的脚被河水泡胀了,根本穿不上红皮鞋,脚上胡乱地套着一双傻林的旧布鞋。我为此伤心得恸哭不已。一切急促潦草得让人来不及伤心,她就被填进了土里,和凌乱荒凉的红柳草灌木丛做了伴。当时正值春天,杨树狗子刚刚探出头,她却停止生长,永远定格在十四岁。
埋她的那天,她爸终于没喝酒,趁着短暂的清醒,他蹲在破败的泥墙根,不住嘴地咒骂红菱她妈。她妈也喜欢拉拉草的花,在红菱6岁的时候跑了,被他爸打跑的, 虽然他爸并不这样认为。他说,买的媳妇靠不住。我总感觉他爸的悲痛有表演成分,垂着半尺长的眼泪鼻涕不擦,实在有违常理。一个被人们忽视甚至厌恶的酒鬼,忽然成为一场仪式的主角接受众人们的问候,内心被激动鼓噪着,痛苦反倒成了背景。
转眼,红菱走了快四个月了,小小的坟丘生机盎然,重又隐没在黄堇菜、红柳草的枝叶里。她的突然离开,让我心里的疑问成了无解的难题。当时怎么没追问呢?我时常懊恼。春来,迎春花开早,她家那堆乱干柴垛一样的枝条居然神奇地吐出了娇艳的黄色花苞,我便常去她家看花。那天,我推开红漆斑驳的破木门,走过门洞,杨柳树下,傻林正压在红菱身上,摇晃着两只手,嘴里连声说着,哎呀我起不来了,我起不来了。南墙根下,一片黄灿灿的迎春花开得正旺。我愣住了,羞红着脸转身就往外走,红菱在后面追。柳树也开花,给你,给你, 他是给我折柳枝儿摔下来的。说着,她把缀满毛茸茸嫩芽的柳枝条塞给我。我瞅着手里的柳枝不知该说啥,我不喜欢杨柳,从《红楼梦》第九十二回看过“水性杨花”这个词后就无比厌恶它。古人有折柳送别的习俗,那次红菱送我柳枝,也许是冥冥中的一次告别吧,留下我,陷在对傻林莫名的恐惧里,越想象,陷得越深。
我把从杨树林里摘下的马兰、庭荠、驴蹄草和打碗碗花用牛筋草扎成一束,放在红菱的坟前。盐碱地真够大,我边走边摘花不觉已经满头大汗。有点累,我坐了下来,猛然一想,坐的可能是红菱的头,就又往旁边挪了挪。
一阵急促的脚步向这边跑过来,咚咚咚咚,脚步落地很重,而且慌乱。我透过枝叶缝隙看过去,是李婶,她脸色煞白,束在脑后边的辫子散开来,乱草一样蓬松着,蓝碎花上衣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白色小背心。她的样子把我唬了一跳,我忙站了起来。显然,我的突然出现也把李婶吓了一跳,她惊愕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像绝望的兔子。我看着她慌里慌张的背影发愣。见鬼了?怎么像被狗撵一样。我扭头看她后面,一马平川的玉米地,荒凉的盐碱地,杨树林,河堤坝,风,吹着樹叶哗啦啦地响,也没人啊,更没有狗,啥也没有她跑什么呢?我纳闷。忽然,我看见了傻林,他站在河堤坝里面,正盯着已经跑远的李婶。河堤坝遮住了他,只能看到他蓬乱的头和半个肩膀。肩膀!裸露的肩膀。我只感觉身上一阵发冷,满脑门的汗“嗖”地一下没了,太阳光白花花地在眼前晃啊晃啊晃啊,感觉眼前一阵恍惚,我跌坐在了地上。
三
臧大娘坐在床边,把点燃的香烟举在我的头顶,母亲紧张地屏住呼吸,和她一起,全神贯注地盯着轻袅的烟雾打着旋地升起、飘散。湿热的喘息和难闻的口气呼到我的脸上,我感觉眼睫毛都要被濡潮了。我强抑着,不让眼睫毛颤动。好在灯光暗,我又侧躺着,脸隐在了灯影里,没人看出眼睫毛的微微颤动。一分钟后,她很自信地对母亲说,是被红菱魔着了。
那咋办呢?妈妈惊恐地问。我能想象得出,她双手正绞在一起使劲儿地搓。这是她手足无措时候的习惯动作。
臧大娘头微微上扬,微眯着眼,嘴里默默地念着咒语,然后,双手交叉,搓热,猛地挥动右手抓了一把烟雾,使劲儿摁在我的头顶。长长的指甲穿透头发,抠进头皮肉里,很疼。我强忍着,紧闭着眼继续装睡,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穿着黑长袍的女巫,呲着一口因为喝蜘蛛汤而变得黑黄的龋齿。她一连抓了三把,在我头上摁了三次,把余下的半截香烟放在嘴里狠吸了一口,屈起左腿,在鞋底熄灭,蛮有把握地说,没事,收回来了,就是弱,过了夜里十二点,你再给她叫叫魂,睡一觉就好了。
哦哦,妈妈连声应着,又试探着问,看红菱和小龙平时玩得挺好的,咋还魔怔她呢?
人死了就变心性,红菱那孩子打小就苦,又死得不明不白的,这样的魂投不得胎,又没地收留,整天飘来荡去的,能没怨气?说来也怪傻林那死去的娘,红菱娘和傻林多谈得来啊,非要先紧着当哥的,就把红菱娘给了傻林那混账哥,要是给傻林,还能成个好人家吧。唉。可也是,要真给了傻林,他哥还不把房点了,哥没娶,弟先结婚,明摆着哥要打光棍。臧大娘话锋一转,诡秘地对妈妈说,你那地也别再往里开了,盐碱地里面阴气重,女人压不住。
哦哦。不开了,不开了。妈妈的声音也跟着诡秘起来。
我走了,还要去李戎祥家。一下午跑我那儿两趟,我也没给他好气。臧大娘说着,站起身。
也邪门了,她李叔不是一直挺怕媳妇的吗,咋下手那么重呢?听说打得可不轻。妈妈也跟着站了起来。
谁知道呢,两口子啥也不说,一个闷头子跑,一个闷头子追,我隔窗子玻璃一看不对劲儿,跟着在后面就追。你猜怎么着,她媳妇跑过桥,他还追,她媳妇看他过桥了还追,倒不跑了,也不还口也不还手,任凭他打。打得那个狠哦,啧啧,四五个壮汉才拉住。把他媳妇架回家可就瘫在床上起不来喽,跟你家小龙一样,发烧,昏昏沉沉地睡不醒。他说是不是被不干净的东西魔着了?我寻思,是憋气上火闹的,谁家爷们这么着啊,追过桥还打。不过人家叫了,总要去看看啊。臧大娘话里话外透着不情愿,但还是随说着,随往外走了。
我睁开眼,头酸胀得难受,被子里潮乎乎的,满是酒味。迷迷糊糊地睡了三天了吧?我想。刚开始不爱吃饭,浑身没劲,妈妈说累的,歇歇就好了,没想到发起烧来。我只记得像做梦一样,一会儿到了火焰山,烤得没处躲藏地热,一会儿被埋在雪里,冷得蜷作一团。妈妈端着熬稀饭,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吃点吧?我说话的劲儿都没有,摇一下头,接着又睡过去。恍恍惚惚感觉妈妈点热酒搓我的手心、脚心、腋窝,边搓边哭。我会死吗?也会埋在盐碱地?我偶尔会这样想,总是没等想明白,头一歪,又昏睡过去。
白炽灯的光晃得头发晕。我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了眼睛。
好点了?妈妈送臧大娘回来了,凑到我脸前轻轻地问。
我嗯了一声,用食指往下拉了拉被。
别冻着,快睡吧,啊。妈妈忙把被往上拉,又围着我,边边角角地掖一圈被子。我知道,她还要等,等过了午夜十二点好给我叫魂,就闭着眼,装作睡着。
妈妈摸了摸我的头,长舒了口气。关上灯,在桌上点了根蜡烛头,趴在那兒写信。给爸爸写信。
在半梦半醒之间,我恍惚听见压抑的轻微抽泣声。我睁开眼,看见烛光下的妈妈,正用手捂着嘴在哭,亮晶晶的眼泪像米粒,汩汩地往下流。我呆呆地看着她,清晰地感觉到心在一寸一寸地结成冰,随着血液传到身体的每个角落,凝固成一副坚不可摧的铠甲。
我钻进玉米地里打草,天很热,密密匝匝的玉米叶遮天蔽日。突然,一条蛇从草丛里爬过来,我心一阵慌乱,身体僵硬地静止不动,目光紧紧盯着它。我天生害怕软体动物,尤其是蛇。它爬到镰刀木柄上停了下来,扬起头,瞪着星豆般的眼盯着我。我也盯着它,心在慢慢平静,血渐渐冷了下来,积蓄成锐利的刀锋在眼睛里闪着寒光,我冷冷地看着它,没有胆怯,没有慌张,没有退路的绝境给了我无穷的勇气。我在心里默默揣度它接下来的动作,我要在它行动之前动手。我们就这样对视着,终于我失去了耐心,猛地抓起蛇头扔了出去。睁开眼,是梦。感觉左手心凉飕飕的。我很诧异自己的平静。
妈妈正拨弄弟弟,小声说,我在外面喊你姐的名,问回来了吗?你就说回来了。
透过玻璃窗,午夜漆黑如墨,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甚至没有声音,夏的聒噪在这一刻进入了冬眠。远远地,我听见妈妈嚓嚓嚓的脚步声走进厅房,对着卧室轻声问,龙哎,回来了吗?弟弟迅速回答,回来啦。妈妈走了出去,一会儿,远远地,我又听见她嚓嚓嚓的脚步声,走进厅房,对着卧室小声问,龙哎,回来了吗?弟弟迅速回答,回来啦。妈妈又走了出去。臧大娘说了,要这样喊三次。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我知道妈妈性情柔顺,从颤抖的声音能听得出她有多胆怯。
早上醒来,我对妈说,我想吃面条,再砸一头蒜,拌着吃。
哦哦哦,妈妈连声应着,忙不迭地去擀面条。
一大碗面条,我吃得热火朝天,辣得满头大汗。我想以此告诉妈妈,小龙,回来了。我们对视着,嘿嘿地笑。突然妈妈一扭身,用袖子抹着眼睛走开了。
几天没来,盐碱地变了模样。开出来的地已经翻了一遍,四周用土混着碎石头圈成椭圆形的地界,在与荒地接壤的地方,用黄堇菜粗壮的枝干交叉着扎成半截篱笆隔了起来。妈妈对眼前的这片地很是满意,骄傲地对我说,这块地足有二分大,以后,它就叫二分地。踩着松软的黄土,我也非常高兴。我偷看了妈妈写给爸爸的信,知道这块地是爸爸调动回来之前,我们生活的来源之一,而至于爸爸什么时候能调动回来,还是未知数。
这篱笆,就是隔离带,有它,草就蔓延不过来了,妈妈说着,摇了摇篱笆,很牢固。
谁扎的啊,还挺好看的。我高兴地问。抬头,看见傻林扛着几根红柳条从灌木丛里走过来。
傻林帮着扎的,没想到他还有这么好的手艺。妈妈说。
一股火忽地蹿到头顶。我冲到篱笆前,朝着篱笆狠狠地踹过去,踹不倒,又用手拔。妈妈愣了一下,忙过来拉我。我挣脱开她,疯了一样继续踹。傻林也跑过来要拉我,我抽出一根柳条朝着他狠狠抽过去,大声地骂着,你给我滚,滚,以后离我们远点,别以为我们好欺负,我警告你。一低头,我看到了镰刀。我捡起镰刀朝着傻林就砍,嘴里骂着,你要敢再来我家的地,再和我家人说话,我就砍死你。
妈妈抱着我,拖着哭腔说,孩子,咋啦,魔怔了吗?
我拼命一样地在她怀里挣拽,挥着镰刀骂傻林,我不怕你,你不信就试试,离我们远点, 我要再看见你踏进我家的地,我就和你拼命。傻林真傻了,瞪着玻璃眼不知所措,本能地躲避着我的抽打。滚,你还不滚?看着他那怯懦窝囊的样子我几乎要崩溃了,歇斯底里地喊,你给我滚。傻林好像刚回过神来,趿拉着鞋,跌跌撞撞地跑了。
妈妈放开我,坐在地上呜呜地哭,嘴里嘟囔着,不是好了吗,咋又魔怔了啊。
我手指着她,冷冷地说,你以后离傻林远点。
妈妈顿时不哭了,惊讶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又在寻思找臧大娘。晚上,我脑袋顶上又要被臧大娘狠狠地摁三下。我不怕。我无所畏惧。
四
刮了几天干热风,玉米黄了穗,最外面一层的玉米苞叶日渐枯黄, 叶子被抽了筋骨似的,恹恹无力地蜷缩着。玉米快成熟了。收了玉米,就该种麦子,妈妈想要在麦种落地之前,给它最好的土壤墒情。好在有李婶帮忙,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李婶让李叔拉了两车耕地土,洒在二分地上面,又根据妈妈的需要,把地分成大小两块畦,大的一块地种麦子,小的一块地种白菜。
我和李婶心照不宣,因为保守同一个秘密而彼此变得亲密。我也曾几次想把秘密说给妈妈,一是怕羞,说不出口,二是不忍伤害李婶,她看我的眼神,总有点怯怯的。傻林也不再从河堤这边走,放羊的地点也挪到了惠河的对岸。不见他,就想不起来,就像个梦,现在梦醒了,一切都过去了。
今天我们要耙第二遍地。
你能站稳吗?李婶在前面牵着牛,扭头问我。
没事,放心吧。我站在犁上,扶着犁把,颤着声音回答。人站在犁上,犁沉,翻的地就深。我的声音颤抖,不是害怕,是兴奋。牛在前面缓慢地走,松软温热的土翻滚着划过赤裸的脚面,痒痒的,有种说不出的舒服。
啊!杀人啦,杀人啦。一声凄厉的叫声打碎了午后田野的静谧。我和所有人一样,四处张望,寻找声音的来处。
杀人啦,啊呀,杀人啦。一个老汉边扯着嗓子喊,边从桥上跌跌撞撞地往村里跑。看到有人迎着他跑过来,腿一软,瘫倒在路上,吓得变了声地嚷,快去看看啊,傻林死了,被杀死了。
我扭头看李婶。她浑身战栗,脸色惨白,眼神空洞呆滞,仿佛穿透我的身体看到了血腥的现场。
傻林死了,用与他性情有着天壤之别的惨烈方式死的。被打断了三根肋骨,中了五刀,其中一刀划开了腹部,肠子流了出来。据说,他曾尝试把肠子塞回去,腹腔里沾有很多土和碎草叶。最后的情形是,他蜷缩着,手捂着腹部,眼睛惊恐地看着流出来的肠子。
案子还没有宣布侦破,村里已经公布了真相:是一伙偷羊的杀了傻林。庄户家,能偷的东西不多,也就是牛羊。开一辆三轮车,打开后车帮,用一块宽点的木板,斜搭在地面和车帮之间,把牛牵过来,在木板前站定,抓住牛的尾巴拧两圈,狠狠地用手捏一下尾巴尖,牛会忽地蹿上车。牛对一家一户来说,是个值钱的大物件,家家都看得紧,所以一般偷牛大都是在夜里下手。而偷羊就相对简单多了,小羊羔直接抱到车厢,大羊跑得快,就用预先准备好的长铁棍狠敲羊的膝盖骨,打折羊的腿,由两人抬上车。细算起来,羊已经不能算偷,而是抢。放羊人一般都是独来独往,地点偏僻,遇到抢羊的,大都象征性地拦,没有几个敢和他们真拼命。都是赌急眼的混混,偷羊和偷牛不同,牛是农耕工具,判得重,羊算什么,就算被抓住了罚点钱又出来了,真结了仇还指不定出什么事。
名字没有取错,为了两只羊丢了命,傻林呀,还真是傻。村里人都这么说。
人死了,发葬成了问题。傻林家没啥亲戚,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看他家这样穷,早就断了来往。红菱死,有傻林照应,傻林死了,倒是有个哥哥,也就是红菱爸,可他每天泡在酒里,分不清白天黑夜,是指望不上的。棺材好说,院里的杨柳树刚好够一口薄皮棺材。没想到,至少是我万万没想到,李婶出面张罗着几个心肠软的女人,给他缝制了一套衣服。都是乡里乡亲的,见傻林死得可憐,又有李婶出头,村里人也就跟着凑了过来。
一切料理得差不多了,人们才忽然想起,傻林葬在哪儿啊?按年龄,双亲不在了,该进祖坟,可他光棍一个人呀,在农村讲,就是孤坟,很不吉利,买个阴婚吧,又拿不出钱来。要么就埋在盐碱地,任坟头自生自灭,多少年后没人管夷为平地了事。最后还是李婶想了个办法,用红菱给傻林换门阴婚。大家想想这也是个好办法,既给傻林办个好事,也给红菱找了个存身的地方。大家娘家婆家三姑八姨地四处撒信,没想到,事情很快就成了。镇上有个小伙子失恋,一时想不开喝药死了,家里条件不错,一直着急给儿子办阴婚,就是没有年龄合适的。给傻林找的这个女的年龄稍大点,男人前些年有钱,领着小姑娘跑了,离婚以后,自己领着儿子苦熬日子,终于孩子中学毕业了,闹着去广东打工,谁知一去不见人影,这女人又苦熬着等儿子回来,熬到去年年底生病死了。红菱爸见镇上给红菱找的那户人家出手阔绰,吵着闹着要彩礼,这家人见红菱和儿子年龄相当,也就依了他,给了红菱爸够喝五六年的酒钱。
太阳刚搭墙头,迎娶红菱的车就到了,除了车上那口醒目的红彤彤大棺材,一切仪式都和正常婚礼一样,提着酒带着肉,满面喜气盈盈的。李婶和几个帮忙的女人也是笑盈盈地迎着,把酒、肉放在一边。一会要拿着它们去给傻林去娶女人。这些事妈妈是掺和不来的,她不懂,也不会,只能和我一样,站在院里瞧热闹,也算是帮个人场。娶亲的在家坐了没五分钟,就要去盐碱地。本来嘛,人家是奔着红菱来的。
刚走出门,两辆警车就停在了胡同口。当着满院的人,警察问红菱爸,傻林说过在河堤那儿救过一个女人没有?红菱爸头摇得像拨浪鼓,连声说没有没有。咋回事啊?村里人问。警察说, 傻林在20多天前,在河堤赶走了一个正欲实施强奸的流氓,那天,这伙人在一起喝酒提起这件事,就闹嚷着去报复傻林,偷羊,只是顺带的事。
我偷眼看李婶,她神情僵硬,脸一点点地惨白起来。
也许傻林救的是外村的人。村里人说。
也可能。警察说。
婚礼继续进行。警察的到来,让傻林的葬礼多添了份喜气。救了人,还没声张,就是英雄啊,虽然救的不是本村的,但也是本村的荣光。村里人几乎倾巢出动,都争着为傻林最后再做点什么,这样一来,反倒比一般人家的丧事办得更热闹齐整,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村里人依然津津乐道傻林的那场隆重而热烈的葬礼。
不久,爸爸工作调动办成,我们也随爸爸搬了家。离开那天,堆满行李的卡车驶过惠桥的时候,我把那双红皮鞋丢到了河里。当时正是灌溉期,河道上游开闸放水,红皮鞋很快打着旋儿随着水流忽忽悠悠地飘远了。是想把红皮鞋留给红菱,还是想彻底抛弃掉这段记忆?我也没想明白。从桥上远远看过去,二分地归置得齐齐整整。小麦刚刚萌芽,黄焦焦的土地上泛着一层薄薄的新绿。离它不远的麦地里,有一座硕大的坟丘,坟丘很新,红红绿绿的花圈颜色还没来得及褪去。虽然离盐碱地很近,傻林总归是进了祖坟。
那二分地,李婶要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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