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罗宝文,女,今年是我的本命年。婚史一次,恋爱一次。我是老裁缝的女儿,研究生的妈。
你一定要问我又在闹什么虚文。事实上,我整天在想我的前半生,想来想去,就是这么两句话。假如我的墓碑将刻上什么字,你当然不能缺席。你的缺席,令我的人生空荡荡。
我只是没有准备好,我是一个植物人的妻子。
在成为植物人之前,你有别的身份。那些身份已经不重要,就像现在你的脑屏幕一样白。但是谁知道,你已把从前忘得一干二净,把这个屋子、这些家具、我,抛到了九霄云外。
还有你儿子,他在另一个城市,做着房奴。男房奴在日夜赚钱,女房奴至今未见身孕。他请了五天假,整天守在你床边。他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外,把手背砸在墙壁上,砸在肇事司机的头顶。他那款花了三个月工资的手表就这么砸烂了。那五天他想明白了,他爸好比这块表,不走了,时间还在走。这世界水在流,云在飘,鸟向南方赶。赶火车的前夜,你儿子抱住我哭。那是儿子成人后第一次在我跟前哭,以后他哭的机会也不会多。我由他细细碎碎地哭。在他热乎乎的眼泪里我感到,要是你愿醒来,他会考虑让我们抱上孙子。
你一直昏睡不醒,有可能永远不醒。
我抱住了他。我那哭得像个熊的儿子,他是你的翻版。有着你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身板,一样的头发里钻出的煤油味儿。那股难闻的味儿,在你头顶慢慢减弱、消散,让我多么心慌。一瞬间我明白了,你有心离开我。我将会是一个人,握着一块破碎的表。
二十多年来,我与你形影不离。有一次你说,你的愿望是飞。那天是宝平四十岁生日,她要每个人说一个愿望。我说我想隐形。那天我没有细说,其实我想跟你的影子那样,贴着你脚跟走。你去踢球、喝酒、走亲访友,后来年纪大了,要去公园后山撞那棵树。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就心慌。那是我从娘肚子里落下的毛病,家里大人不在,我的心就会跳很快。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我越来越快的心跳,先后送走了我的母亲、我的祖父母、其中一个后母。我像一个烫山芋,被我父亲转到你怀里。你的怀里,多么厚实、暖和,心跳从容不迫。儿子出世前,我老是俯在你胸口,听里面那种腾儿腾儿的响动。它像钟表发出的声音一样笃定,准确有力。我的心就会跟着慢下来。
记得那天宝平笑个不停,说我俩的愿望真怪。我看你现在就是那个状态——隐身,飞。你一定到了天上,云游太虚幻境,见过了宝姐姐林妹妹。你把躯壳留在这屋里,留给我,好让我安心。你像平日常说的那样,去去就来。
心慌在车祸的前两年又有了。等你躺在了床上,我就彻夜想。原来,在前方的是这个。在我们前面路上等着的,害我心慌意乱的是这桩事。
我松下一口气,坐下来。软软的沙发承受不住我的体重,中间陷下去一大块。空气里漂浮着你每一道指令的尾音,火线一样爆响。我环顾四周,目光总是落在墙面的钟上。
你在家,我就心安。
2
关于那场车祸没什么可说的。
你那天是给你母亲寄回去一个什么包裹。快递是我签收的,到了晚上你拆开了。一早你就去邮局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里面是个什么。包裹单上的地址是东莞一个什么镇,据说你母亲待在那边有些年头了。
报上说交通意外是人类的头号杀手,天知道人们发明那么快的东西是为了什么。什么都要快。快递,快餐,快讯,快车,仿佛只要提速,什么都能解决。如果那个快递迟一两天到,你就错开了和那辆奔驰相遇的时间。如果你不是那么急于把包裹退回去,也不至于被车撞。在监控镜头里,你像一架纸飞机,飞了起来。
你说过你想飞。
关于车祸没什么说的。你肢体完好,脑干受损。躺了整整半年,不露丝毫复苏迹象。车主赔偿了四十七万,在花完这笔钱后我领你回了家。你单位给了我一个装着六千块钱的信封。我还在学校上班,另外在网上兼两份职。在你母亲到来之前,我们的收入刚够开支。
你母亲在你长大前离开了家乡。我比你大两岁,并非当年我想象的那样,是我们结合的一大阻碍。恰恰相反,倒是这场婚姻的必要条件。你交好的女性都大你几岁,包括你的初恋,伍芙。我是在你车祸后,确切地说,是在你母亲出现之后,总结出这一点的。我对你母亲的到来,同她的消失一样表现麻木。那个清早,我丢垃圾,顺便拿报纸。入冬的风吹在身上,一天紧似一天。走到门口,看到马路对面一辆卡车丢下一个花白头发的女人,接着是两个行李箱。
从未谋面的婆婆回来了。作为母亲,在儿子年幼无知的时候缺席,到底在他遭遇不测之际出现了。我听过你在夜里诅咒她,你恨她。奇怪的是,我以为自己会延续你的情愫,但我没有。我胸口空荡荡的,眼里应该也是,我看着她往偏房搬行李。除了行李箱,那一个礼拜你母亲陆续搬来一些东西,空调挂机、梳妆台、被套蚊帐,给厨房添了个蒸锅,一套菜刀,还有她的专用碗筷。看得出你母亲是一个整洁的人,整洁而自私的人,和邋遢而自私的人相比要利于相处。
我靠在门框,看她搬完最后一个矮脚凳,歇下来。她把一缕头发别到耳后,抬眼望我,我给你们带了东西,在案板上。马东爱吃。
如果不是欺负你不能表达意见,她进不了这门。外头阳光明晃晃的,她并腿坐在床沿,掏出一把梳子刮着太阳穴,中指上的红宝石戒指闪闪发光。她那口九江话带着浓浓的广东腔。我这头疼病不常发生马东那会儿落下的。那时我常哭,坐月子是大冬天,眼泪跟冰水一样往我头发里钻。就是那一回,把自己伤着了,疼了几十年。
她望着窗子外头说话,似乎我在场不在场,這番话都要说。她像是准备很久了。儿子充耳不闻,我是她没有选择余地的听众。
几十年,我回了一句,有马东疼吗?
她右侧的发丝哆嗦了一下。我离开了门框,在厨房我看到她带来的东西——两刀腊肉。作为母亲,她仿佛有照顾儿子的权利。乌黑发亮的腊肉,穿在同样黑亮的麻绳里,被案板上的一柱阳光逼得冒出了油滴。我听到了身后细碎的脚步声。
我在不在马东身边,他都是这样了。他已经这样了。她瞪着凸起的眼球,向我喊着。如果我回嘴,她准会挥动她瘦弱的胳膊,给我个教训。
我望着她,你身上没有一点像她。也许我该看看她的身份证。
她在喘息。她用全身的力气喘息,仿佛这足以震慑敌人。我抓过那肉甩到她胸前。你做的?你寄给他过,是不是?她抿住嘴巴,瞪着我。人中上很多道纹路,都在表达她的克制和不满。我是有理由恨她的。如果她不曾离开你,就不会有这个该死的包裹。
几十个新年你不跟他过,哦,今年你送来块死肉!就是你这死肉要了他的命!
你母亲低下头去,一缕麻色头发耷拉下来。现在她不疼了,她捡起肉,喃喃地说,他爱吃的,他爱吃。
3
她说你还活着。你不是一块死肉。
你仰躺在床上,周身散发着痱子粉的气味,但你身上一个痱子都不长。你基本停止了生长,也没有衰老下去。你像是被冻在树脂里的甲虫,对外界的潮汐、落叶无动于衷。当然你跟那些僵硬的虫子完全不同。治疗半年后,你逐步脱离了呼吸机,能自主呼吸。两个月前你还学会了吞咽。医生说你的脑电图诊断正常,只是神经被压迫醒不来。也就是说,医学并未断定你是脑死亡。可我看不出来你在想什么,你额头没有多一根皱纹,一点点皮屑,算是思考的佐证。你左侧那颗蛀牙我请人补了。你爱吃糖。那种大白兔奶糖你总在吃,还要加一粒花生米,嚼起来不知道有多香。在你呕吐后我都会给你抿点糖。嘴里有点糖,总比没有好。就像你躺床上不动,不说话,比你不在这里好。每天,我给你喂食、输液、扎针、洗牙、翻身,时而剪指甲和头发。这两样倒是长得快,你母亲老是跟我抢着干。
我说过她是一个整洁的人。
她藏起了指甲钳、剪刀、棉签和你的毛巾。她手里总要操起一个什么。她喜欢把你的指甲剪到肉里去,不留一点白色月牙。她编了一顶酱红色线帽,盖住你灰色的发茬。她打听到许多偏方,每日在厨房实验。她是那种打理一日三餐之后还能保持形象的老女人。在屋里没有脏东西的时候,她皱着眉看着床上的你。
如果你原谅我,我承认我需要她搭把手。这样在我上班的时候,不用担心你的吃喝拉撒,安危冷暖。你这个冒出来的母亲,以她冒出来的时机看,远比一般的护工有谋略。她瞅准了这个机会,或者根本是她谋划好的,在你无法反对的情况下出现,排兵布阵。我有个奇怪的想法,如果那些祈求不能令你醒来,咒骂和眼泪你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而愤怒能令你醒来,那么我容她进门,我人生里难得的一次冒险也就物有所值。
我昼伏夜出的等待,物有所值。
在冬天到来之前,我找到了一个她没法抢去的活——我给你念书。天凉下来,夜还是长的。我们床头那个橘色的小灯,会亮上五六個小时。昏黄的天花板,窗子上摇晃的树影,我断断续续读上一段、两段,有时停下来,看橘黄的光晕打在你脸上。有时你母亲要把身板插进来,她出现在门口,坚定而准确。在暗处用狐疑的目光打量床上的人。她听上一段,像是一根试毒银针,追踪着空气中我散落的嗓音。
我读《鲁滨逊漂流记》给你听,她及时指出了我念错的人名,如释重负地消失在灯晕打不着的地带。此后我每夜念错一点什么。这有助于她早一点撤退,睡得香,精神好,次日饭菜可口。显然她回来这里,是来担自己的错和挑我的错。那天住下后,她不再说话,纠错是她跟我唯一的交流。我的纰漏是她一天的终结,是她存在的号角,她参与你生命的物证。
我们共同的错,是相信你活着。我读漏两句,念混人名,错字连连,你不计较。她反复给你擦洗,把你的脚趾剪出血星,你不叫疼。睁眼要花你多大的力气,计较要费你多大的精神,这些我们不知道。你暗自活着。对此我们心照不宣并常常怀疑。
你的手搭在我腿上。假如你活着,给我一点暗示。
在我念《红楼梦》的第十夜,外面下起了雪。你母亲侧过耳朵,我看到她在暗处的眼珠发出的光。她对《红楼梦》有些不熟。那套书是你青年时期买的,在扉页你用蓝色钢笔写着好看的字——一九八○购于拉萨。书页已经发黄,或者它们本来就是这种旧旧的颜色。三本足够厚,里面的人物足够多,足够热闹,我巴望在人物凋零场面冷清之前,你能及时打断我。在我念那些诗词的时候,你母亲听得有些艰难,纠错也变得吃力。她凝神听着,陡然上前,令我的嗓音戛然而止。她把眼球贴到窗玻璃上,嘴里念叨着,下来了,下来了。在我们解决晚餐的时候,雪还没影,这会儿已经把路面铺了一层,屋顶也白了,树枝间发出那种窸窣的响动。空气凛然一新。你母亲对下雪表现出莫大的喜悦,门户大开,她甚至颠出去捧了一把回来,匀给我。我把雪水点在你腮上、手背,看着你姜黄皮肤上的点点针眼吸纳了它们。你感觉到雪了吧。它正融进你身体里,如果你觉得冷,不妨打个哆嗦。
你母亲说瑞雪兆丰年。我们的丰年就是收藏老天的暗示,等你醒来。
当晚,你的手掌变得火热。我是在念到黛玉出现的当头,感觉到异常的。你的脸微微发烫。我喊来你母亲,她睡下了。外面雪不停,我杵在床边心神恍惚。有一刻我觉得你要醒来了。你的体温在告诉我一些什么,是要紧的讯息。我无法听见,越来越着急。你母亲一把搡开了我,将浸过雪水的毛巾捂在你额头。
她整晚握着你的手,时而贴向额头,坐了一夜。
天亮前我合了一会儿眼。我做了一个梦。天已经亮了,阳光普照,光芒万丈,湛蓝的天空里云卷得很卡通,又厚又白,从最大的一个云团里出现了一头牛。通体雪白的牛在金色的云团里徐步走着,背上驮一个戴花环的少女。少女似曾相识,长长的纱丽飘出很远,有一会儿从我的脖跟上拂过,痒得我用手去掸,醒了。
天明时分你退烧了。
4
医生说药物之外辅助声、光、电的刺激,植物人是可能治愈的。医生还说,植物人还是保留了部分知觉的,比如听觉,他们需要的是被唤醒。我来当那个唤醒你的人,就像是母亲喊她赖床的孩子一样。冬天的早晨,母亲准备了绵软的冒着热气的白粥,温柔地叫醒你。如果你没有这个记忆,那么,在昏睡的这段时间里,你享受一下这个待遇。然后,出于对我的回报,尽快醒来。
如果林妹妹是那碗冒着热气的白粥,我将她呈到你案前。我跳过一些章节,念宝姐姐出场那一段。你毫无反应。书中众多颜如玉,你只对林妹妹情有独钟。书里的女子不少,湘云、香菱、鸳鸯、尤二姐、宝钗,都是花一般的女儿。那时候正是我想要个女儿的时期,看了书又在犹豫着要不要怀。我担心生个林妹妹一样的女儿,你这后半生都要给她擦眼泪了。如果给我安个身份,我想是探春吧。她的厉害和气度,让人总念及她的出身,这也是写书人的厉害了。周围人说我是个能干的人,从裁缝铺子里走出来,考了学堂,寻了好工作,还供出个研究生。他们说你是有福气的人,你听了总是笑笑。细想起来,这么多年你从未表示过满意。我想这是你懒得表示,你以为以后有的是机会。
这一阵我频频请林妹妹来,但是那晚的反应没有出现。你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状态,似乎那晚声势浩大的热度耗尽了你的勇气,此后的冒险必须经过周全的思虑,假以时日才可启动。我念到嗓子冒烟,筋疲力尽。青筋在太阳穴跳个不停。一合上眼,我又做了那个梦。湛蓝的天空,金色的云团,雪白的牛,戴花环的少女。长长的纱丽飘下了云层。
同样的梦我做了两回。梦里的白牛,有什么寓意吗?我使劲回想梦境,一个个片段,慢放,回放。应该是一个好梦,你看,祥云,光明,牛和少女,都是吉祥的事物。莫非这是你托梦告诉我什么?
这天下班,我先上了阁楼。你母亲狐疑地看着我在走廊扑扑地吹灰,把那个十斤重的木箱搬下楼。那把挂锁上锈了,是你亲手挂上的,我不能毁它。你上锁的时候我说,里面有巨款吗,这么防儿子。现在我在你母亲脸上读出了这句话。她身子不动,还贴在门框,脖子却把眼睛极力送到箱子开口处,看我又是老虎钳,又是起子,撬开来。钱没有的,只有一沓子信和相册,以及你的退伍证、班长培训毕业证书。我坐地上,相册在大腿根摊着,你母亲的脑袋同我脑袋抵在一起,在那些相片上投下阴影。有你年轻时的单人照,也有在拉萨同战友的合影,你母亲一时不能从那些黄黄绿绿的身影里认出你来。仅有的几张全家福,先是我们仨,前年加上儿媳是四个。你在这些排列过来的相片里,一忽儿胖,一忽儿瘦,一点点地老。
你母亲一旦发现里面没有钱,撤回了脑袋。她略微有些失望。她的头顶是尖的,感觉就要插进我脑袋里。这个黄昏,为捍卫儿子的财产她作出了战斗的姿态。这一撤,我顿时轻松。我一封封打开信封,那是一些来信。这些信我从未读过。时间跨度大,从二十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二十多封,到五年前的几封,都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从一个信封里掉出一张女孩的照片,面色通红的她扎个大辫,冲着镜头甜笑。相片的背景是一棵又粗又大的银杏树,她穿着酱色袍子抱腿坐在金黄的银杏叶堆里,头顶被树皮蹭得有些毛糙,一束早晨的阳光从这头发丛里穿越而来。她的脸上有一层白绒毛。
虽然是第一次看到伍芙,但我觉得见过她。此外没有一个女子能有这样的红脸颊,大辫子。这样敞开的笑容。你给我讲过你们的故事,发生在你在拉萨当兵的那一年,街边的邂逅,简短的,警句式的概括,在那夜的印象里像是一朵模糊的水莲花。黯淡的粉色,历久弥新。那些夜里你喜欢给我讲故事。从一开始,你就把自己打开来,给我参观。结婚那夜你喝了酒,你一身簇新,从西服口袋掏出打火机递给我。猩红的床上是你散落的一堆纸,你在不同时期与几名女性的通信。那夜,我们的身体就在这些灰黑色纸屑的尸體上碾压。除开我的身体,你的手边不再有别的。
从那夜起,我们之间有了朗读的习惯。我给你念那些来信,并无妒恨之情,而是感到陌生,那分明是你的一个个侧面。焦黄的纸片,那些女子的未知面孔,温度和气味,像是许多水晶镜面,折射出的光。你仿佛无动于衷,事实上你回报我以更大的热情。每夜欢愉如同那些黑色纸灰在升腾。我深信你经历她们,是为了遇到我。因为你必须知道,她们之中的哪一个是我。还好,她们之中哪一个都不是我。
我没有读过伍芙的信。以为伍芙年代早,即便通信也早失落了。现在我知道,她从未在你脑中消失。并不是最早的记忆,离你最远的事物,更易于丧失。
5
在单位我结错了一笔账。我那么心不在焉,以致涂着猩红嘴唇的主任对我的敲打我也没有做出正确的反应。主任斜着眼角看我,说我这样魂不附体跟个活死人没什么两样。她还延伸开去,说到了民间流传的离魂病,一个人突然变得没精神,时间长了身体越来越重,脑子越来越轻,最后失去活动能力成了活死人。她劝我到药店买点朱砂,天天熬了喝还能有救。她骂得真有水平,我听着有种魂魄升天的感觉。
我以为要得离魂病,也是你母亲。她变着花样,煎炸煮炖对付那两刀腊肉,她说你闻见腊肉的香味就会着急。屋里的味儿几天散不尽,她老是皱着眉看床上的你。当屋里没有了脏东西,她就无所事事。她在屋里贴着墙根走,没有一点声息。她数着你的药片,我担心她会一把塞进自己的喉咙。她时常手握熨斗发呆,凛凛白发令我畏惧,生怕她一个转身,把熨斗按入你胸口,或者把裸露的电线插进你的太阳穴。她听信医生的话,记着有了声、光、电的刺激,你就能康复。一天夜里,我被一片雪亮的光惊醒了,以为身在梦里。天亮得不可思议,光柱里没有白牦牛,没有云。那光对准你的面孔,来回晃。有人在床边微微喘息。那不是戴花环的少女,是你母亲潜入了卧室。她整晚举着手电筒,要给你一些我不能给的刺激,令你当场醒来。
以前我喜欢让早上第一道阳光叫醒。现在,屋里的腊肉味儿比阳光早。
她坐在饭桌边等我。我看了看墙上的钟,她像是脑后长了眼睛,说七点半没到。我也认为有必要坐下来。本来我想放在晚饭时,或念书的间隙,时间宽裕一些,我还可以抽空打打腹稿。我走到她面前,看到她穿了一件藏青色棉袄,脖子上打着围巾,像是要出远门。我有点心里打鼓,她不是要回东莞吧。我就在她右侧椅子上坐了下来,瞄了一眼偏房。房门紧闭。
昨晚没有睡好,眼睛有点儿发胀。你被你母亲的手电光照得也是面如死灰,噩梦一般。
她把双手提到桌面上来,双眼恳切地望着我。马东能醒吗?我被问住了,也望着她。她比初来时要瘦,脸更皱了。不能,是吧?她低声说,那么你留在这儿是干什么?我把手放到她手臂上,张张嘴说,马东……留在这里干什么?她反手把我手腕扼住。她的眼底有点绿光,莹莹地摇动,就要蹿到我眼里来。我闭一下眼,说这有个过程,医生说……去他的!她的指甲掐得我生疼,声音也尖了,成天干些没用的,马东是醒了还是长肉了?他醒不了,你好分他的房子,得他的钱是吧?我把手抽出来,甩几下才挣脱她干枯的手掌。
那得等马东死了。我不看她说,房子有你一份,他一死我折钱给你,不管马东地下答不答应,那钱是他给你养老送终的。
你咒我儿子!
你得等他凉了。我侧坐在椅子上说。
走出楼道,我撑不住了。我意识到我不能神思恍惚下去,这样下去我也会躺到你身边。那会拖累我们的儿子。他前天来电话说回家过阳历年,问我们需要带什么。深圳有什么我们需要的东西吗?去年我们带着你去过一趟。十一长假,儿子开车来接的我们。人山人海的街道,高楼,医院大得让我摸不到门。那几天热,儿子嘴上长起了燎泡,喝了几宿绿豆汤也不得消。各种检查,各种治疗,花掉了儿子卡上好几个零。深圳之行是儿子心疼你,他以为深圳的技术能让你醒。但深圳的医生不置可否,仿佛你醒不了是一件平常的事情。我们再也不去深圳了。儿子也心疼他妈,说要带我转遍深圳。我转遍了他家那两间小房,带你回家了。
这个家,你母亲闯进来了。我比你刚做手术那阵儿,还要觉得这不像是我家。
那时这房子空荡荡的。四米高的厅,只有我的一颗心在上下跳。做饭时,只有高压锅的气门芯在叫,刺儿——刺儿——夜里,我用灯光填满房间,在你身边躺下,四面墙都往我们身上倒。连同那窗外,那树枝在春雨里疯长的影子也要戳到我们身上来。
搭公交时我慢了两步,被一个男人抢了先。我顶着他的臀部压进去。现在我呼吸着车里浑浊而暖和的空气,背部贴着冰凉的车门。我的一只鞋被谁踩住,挤脱了。我大声喊叫,用脚找鞋。鞋不知被带到了哪里,我的脚遭到了各种抵触,死的活的。后来我把脚点在右边鞋面上,稍事休息。其间宝平来电话,我听不太清。什么?车好吵我听不见,我快站不住了,下车再说。前面的男人扭转头,盯了我一眼。我意识到他对我挤上来感到不满。这有什么办法,如果这趟赶不上,我就会迟到。如果迟到,主任就会叫我去买药。如果我去买药吃,就不需要天天赶这趟车。
我感到他往前挪了挪。我调了半边身子,怀疑身上是不是沾了什么味。尽管我天天给你擦澡,我自己常常倒头睡了。一个活人一百多斤不算什么,自己能移能动很灵便。到了这人不能动弹,哪怕你瘦得只有八十斤,你还是重得不可理喻。我也想过不给你擦澡了,不给你换床单了,但我没想过你的房子。你的房子没有了你,才是一座真正的房子。我没法理解你母亲那么分裂的思维方式。这跟她没有待在你身边,中间荒了那么些年有关。她急于界定她的位置,她的坐标,她的思维是一个一个点,而我是黏糊的一团。我没力气下手把这团状物给片开,就像没法找到我的鞋。下了几站人,我抵开周边的身体,能松一口气。一丛腿的间隙,有只脚把我那只棉鞋戳过来了。我赶紧点住,胡乱套上。下车时我看了那男人一眼,他已经挪到了车门口。我们同一站下车,我在他后面赶了几步,说,谢谢大哥啊。男人停住脚步,等我走上来,笑了笑。我们一起过的红绿灯,然后他指了指街那边,就走了。那好像是一个旅行社。
到中午我才记起宝平的电话。宝平住在离我家三条街的城西,有空会来家搭把手,所以她那里有一把咱家的钥匙。前阵闺女生孩子,她去邻县伺候月子。中途回趟家,说去看看姐夫。你以往待她的好,她都记着,来了总要买些奶粉、面,带几个自家鸡下的蛋,撸袖子扎裤腿,什么活都干。这回她上门,第一次见到你母亲,一语不合,叫你母亲夺了钥匙,赶出门来。
听宝平在那头哭诉,鸡蛋破了几个,我感到血往太阳穴涌。
6
梦又出现了。醒过来我还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每当看见那少女,轻纱飘下来,我站在下面像个男人一样心潮澎湃。那分明是一头牦牛。那牦牛通体雪白,步履迟缓,燕颔虎颈,王者气象。云团似锦,它昂首向日而去。在它的额头上有一个闪闪发亮的金月牙。
几个晚上了?我准点这时辰醒来。被牦牛额头月牙的光芒给晃醒,或被少女的纱丽给缠住。白天忙乱,此刻冷寂,我靠在床头睡不着。仔细回想,梦里的少女面目同伍芙依稀重叠。在牦牛出现之际,有一种奇怪的索引。那不是风声,它不及风声盛大,多变。直到牦牛消失,云团朝霞及风散去,空中始终悬浮一线游丝般细弱而坚定的乐声。那声息若有若无,绵绵不绝。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乐音,听了心里渐渐放松,安宁,若有所悟。我想你也听到了,只有你躺在我身旁,对我的失眠了如指掌。
凌晨四点。我听到屋外有嗒嗒的水滴声,雪化了,还是雨?清寒的空气把肩膀浸得生疼,我披了棉袄,站在窗子前看。玻璃上因为暖和凝聚的一层细密水珠,被我哈一口,赌气流了下来。外面黑漆漆的,没有风。有一道天空微亮,深灰色,哪个工地灯光映照的缘故。除了庐山那个熟悉的山尖,我什么也瞧不见。我躺回你身边,摸了摸你的腮。你微瘪的腮帮是温的。
我没有读过伍芙的信。今夜,我读给你听。我倒了一杯水,看那水汽在杯口袅袅升腾。我清了清喉咙。声音从我嘴唇间机械地吐出来,像河蚌吐沙。一粒粒的沙,被卷进柔软的毫无防备的蚌肉里。
我的尼玛,你好吗?
在经过扎西大叔的店时我总要问,有我的信吗?有我的信吗?有我的信吗?这成了我活着能吃能笑能行走的必备条件,你相信吗,二十年来没有你,我在墨脱爱吃爱笑爱走路。你出现的那天,改变了这种情况。你的信像雪山顶的太阳光,杜鹃花上的香气,没信的日子没滋没味,又黑又冷。
我们有句老话,大鹏不能用网捕,老虎不能用绳拴。我渴望你在我身边,但我不能把你拴在身边。我每天望着雪山,为你祈福,你会成为你想成为的那个人。而我也会做我要做的那个人。
信里被称为“尼玛”的人,就是你。你是她的大鹏,老虎,她的太阳。尼玛在藏语里是太阳,而在我们的网络上,有人把太阳当脏话讲。我上了网,百度了墨脱。那些天我整夜查看地图,查看有关西藏的一切。墨脱是一个有着咆哮的雅鲁藏布大峡谷,常年积雪,多梯田和蚂蟥的地方。墨脱被稱为高原孤岛,那儿有牦牛和蓝天。墨脱不通车,没有邮局,你们的信是通过某军部的直升机空运往返的,每月一两次,有时一年半载一次。我想你们各自度过了很多抓心挠肝的日子。
也是美妙的日子。
我会做些什么?我做糌粑,打酥油茶,每周去一次格当寺。你上回问我,为什么要去寺庙?我阿爸说,人心里是不能没有神灵的。神灵是另外一种生命体。和人不同,一个是能量构成,一个是肉体构成。人类所有的病痛和灾祸都是神灵对我们的怪罪。神灵无所不在,我们只有匍匐下来,祈求他们的宽恕,祈求他们赐福。如果你也像我这样感知事物,那么你对一切神灵都可以接近。
等山上雪化的时候,我就能看到你的身影了。你说要徒步来墨脱,如果这里像我一样美,你就留下不走了。我记住你说的话,等着这一天。我相信,每个人只能找到一种幸福,我的幸福就是你。
你的伍芙
1981年4月26日
我的手软软垂下,因为冰凉的空气使它变麻木。你是她的唯一幸福,如果她也是你的,为何天各一方。此刻床上的你的幸福又在谁手里。我注意到你太阳穴那里有一点水渍。我望了望屋顶,抱着你往床里边挪了挪。屋外仍有嗒嗒的水滴声,雪化了,还是雨?你说你的愿望是飞。过去了那么多年,你还是待在这座房子里。那个没有公路,有着愤怒江河和积雪的地方,你无法飞渡。
我俯身告诉你,墨脱通车了。你没有表态。我理解你的沉默,你同伍芙之间不是一辆车的问题。如同你跟你母亲之间不是一刀腊肉的问题。虽然,确实是因为一辆车,两刀腊肉,让你变成一个植物人。
我唯愿你去了墨脱。
同伍芙在一起,你的人生会更为延展和瑰丽?如果她阿爸的说法是对的,是不是意味着你有救?她家乡的神灵真的无所不在?通过一种什么形式,能让我同它连线?电缆,光缆,微波,通信卫星,还是书信?
7
学校对面的二马路有一家老占旅行社。我推开店门,看见了在公交车上给我递鞋的大哥。他戴着黑框眼镜,俯身在桌面一张地图上查看。店面很小,窗户也小,有个女孩儿骑在里间的门槛上。我走进来,他就拉亮了灯。他抬眼看我。我说,大哥不记得我了吧。上次5路车上多亏你照应,我才下得了车。他说,哦,是你啊。我告诉他,我来是问问他,有没有到西藏的路线。他推开地图,示意我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说,你要去西藏啊?我点点头。贵吗?他点了根烟,举着说,这个时候不是适合去西藏的季节啊。什么时候适合?明年夏天吧。我搓搓手说,七八月?老占点了点烟头,说,还有很多其他地方可以去嘛,海南、青岛、厦门,很多人去那儿过冬。哈尔滨、台湾、新马泰……我打断了他,要去西藏。
老占从厚厚的镜片后看了我一会儿,说,去西藏啊,要注意安全。我点头说,不能再掉鞋子了。老占呵呵笑说,高原要注意的地方多。明年吧,到时间我通知你。
七八月对我正合适。我不知道我萌发这个念头,缘起有关牦牛的梦,伍芙的那些信,还是同你母亲的对抗。我希望在西藏遇到伍芙的神灵,还是伍芙本人?我想陪你找到她,还是安抚自己内心深处的不安?
老占说高原需要一个强壮的体魄。冬天,是一个养身体的好时节。我早上一睁眼,下地就朝小坝上跑。上班绕甘棠湖跑一圈,下班绕南门湖跑一圈。小坝的风冷。开始像一支利箭,后来像棒槌,在这追打下我的面色红润了,跑动起来赶得上公交车。在跑的时候我能听到那种腾儿腾儿的响动,由开始的悬浮状,到后来慢慢稳定。湖边的树一晃而过,不断的晃过的树影,伴随着风,布满了我上下班的路程。水,树,地砖,源源不断。当我什么也不想的时候,那种心慌消失了。
有一天你睁开眼睛,或是像电视里那样,用弹动的指头将我的手悄悄握住。这类念头像一束阳光罩住我。 日子过得润滑了一些,像安了滑轮。
每夜读信。干冷的冬天,我的声音从我嘴唇上机械地吐出来。我不知道那是我的嗓音,还是伍芙的。那些夜晚,我如在蜜罐,如在炼狱。你们的通信距今最近的一封,在前年秋天。信里,她向你诉说她的生活,独居,终身不嫁。她没有离开西藏,用脚丈量家乡的土地,走了很多地方。如果在旅途中遇见汉人,对她来说就是喜悦的一天。她跟对方交谈,最后总会谈到你的家乡。你家乡的湖泊,鄱阳湖。你家乡的山,庐山。你家乡的美食,银鱼。
你不在这里,我还是要吃,要笑,要走更多的路。
她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摄影师。拍了几十万张相片,写了十几万文字,计划在来年结成一本书。那是你收到的最后一封信。在你出事前,你也在期待她的新书吧。书名是《和你结伴走西藏》。
和你结伴走西藏。
我在你耳窝发现了一点水渍。那夜没有雨也没有雪,我不知道那点水渍从何而来。我记得在给你念信的第一晚,水渍出现过。我不敢认为那是你对我的反应,或者说,对伍芙的反应。我期待并害怕这样的反应。
和你结伴走西藏。我的嗓音陡然圆润起来,清甜流转,像是伍芙在山顶发出呼唤。我激动不已,如同觉母附身。
和你结伴走西藏。我又说了一遍。无数个夜晚,我模仿着伍芙说话,乔装成一个十八岁少女,对自己的丈夫倾诉衷肠。
你流泪了。有一滴大大的眼泪顺着眼线,一路滑进你的左耳。我全身颤抖着,牙齿冷得咯咯作响。我控制不住那种恐惧和狂喜交集的节奏,想大喊大叫,眼前一阵阵发晕。过了好久,我伸出手指蘸了那眼泪,放进嘴里。
我跑到院子里,仰头迎接天空的雨。那雨湿答答的,带着一股花的清苦气,在我舌尖上绽开来。你的眼泪酸涩,被雨一混合,像是茉莉花茶的味道。雨渐渐大了。大滴大滴打在我面孔上,眼睛上,嘴巴里,头发里。身体里窜动的血液凉下来,这时,一股子细细的喜悦才缓缓潜回我心窝。
这不是冬天的雨,像是春雨了。
8
你儿子回家了。你母亲给他做了一桌菜,饭后拉着孙媳的手进了偏房。我在门口听到她要他俩回来住,家不能败在我手里的话。我给你喂了点面条,你只吐了一点。大便不是很结。在我给你擦澡的时候,儿子的头在门口晃了一下。一会儿他进来了,在我身后站着。他的影子又黑又大,我嫌他挡光,他就坐在了你脚边。小時候他常坐在这个位置,等我们带他出门。我在被子底下摸到你的腿,握着。我对你儿子说,你爸腿细了些。儿子没看我,看着对面的墙嗯一声。我等他来摸摸你的腿,等了一会儿。儿子好像心不在这儿。我问他,路上挤不挤。他回过神,不解地望着我。他驴唇不对马嘴地说,每天都得按腿?我说,不按按,这肉还不死了。儿子直直地看我,按按能活过来?我看了他一会儿,说,给你爸买个轮椅吧。等开春了,我推他出去转转。闲不住的人,说不定外面什么就把他给馋醒了。我拍拍他大腿,让他换到床那边坐,我按到了你膝盖下边。儿子起身站了站,出去了。
厅里,儿子伸着两手烤火,小时候那种琥珀色的眼球在火光下又回来了。这几年他在深圳看到的天不蓝,太阳不亮,雾沉沉的把他眼睛颜色变深了。外面鞭炮还在响,一阵一阵的。那种遥远的声响此起彼伏,很熟悉的感觉,把这个夜拉长了。你当年喜欢把儿子架在脖子上,满街串门。有一次你把儿子串丢了,我们和宝平一家分头满城找。那夜我第一次跟你撒泼,我扔了你的毡帽大衣和手电筒,让你睡大街上也要把儿子找回。只有儿子才能让我挑战你的权威,小时候你对他打骂体罚,哪一次不是说我护犊子告终。我护犊子也把他护成人了,还结婚,出远门,干大事了。身板结实,心地善良,不怎么开口,一开口能说到点子上。头顶上那股子煤油味儿,走多远都不散。手上的冻疮跟你一模一样。
我拿甘油给他擦手,问他工作顺心不顺。他说嗯。两个人还好?他说嗯。她肚子里有没?他没吭声了,抬起眼看我,又低下眼,看了一会儿手。问你哪。他抠着指甲里的死皮,瓮声瓮气说,妈,你没打算他醒是吧。我愣了一下,说,这叫什么话,我就是一问。他说,有了你给我带啊?我赌气说,我给你带!你爸还能不醒吗,就不兴让他看见孙子乐一乐?
我怀疑你母亲跟他说过什么。我加了几块炭,听火里丁丁地响。他抬头看我,欲言又止,我皱起了眉头,把火钳往地上一放。他直直地望我,说妈,你就没想过你自己?儿子的声音有些变了,不知是他在路上冻着了,还是怎么,有点像他在变声期发出的那种时粗时细的嗓音。我吃了一惊。他这是要说什么。儿子的手摸了上来,握住了我的。我心里一时缓和下来。
我摸了一把脸说,我就这样过,還用想什么。
妈,你让我爸走吧!我不怨你……我的眼睛杵在儿子脸上,不会动了。儿子的脸从小是皱的,出去念书后才舒展了。现在他的脸皱得不行,从下巴往上,卷了起来。比他奶奶还皱。我爸不会醒了,他不会好了,轮椅不买了,不买轮椅了好吗,妈!他冲我号叫着,像是被下进了油锅。我的心被烫得卷了上来。
妈!儿子跪下来。我起身照他脸来了一下。
我说滚。
你母亲出现在前面。打儿子,咒老公,你还是个女人哪!明天你就把房子过户给马西,也是替马东身后做打算,跟他一场……你母亲状若疯虎。你儿子升高中后,这么些年,他没有说过这么密集的话。一旦开口,就是一梭子机关枪。儿媳出现在面前,声音怯怯的,妈,我跟马西有房子在供,压力大养不起孩子。爸快一年了,能醒早醒了。他受罪,您也受罪,马西是心疼您,一个人太累了。他想把您接到深圳住,保证半年内给爸生个孙子,您看,不好吗?我木然地盯着儿媳的小锥子脸。儿子抱头蹲在火盆前。你母亲以保护者姿态站在他身边。熊熊炭火映在老妪皱巴巴的脸上,小伙子皱巴巴的头顶,屋里弥漫着一种为正义而战的悲壮气氛。我推开儿媳的手,走动起来。六只眼睛巴巴地跟着我。
你爸流眼泪了知不知道?流眼泪了!我攥拳吼道,他要醒了!
儿子抬起眼看我,眼红红地喊,我问过医生了,我问过了,我爸醒的可能性是千分之一!儿子两只耳朵红红的,那是叫我刮的。我来回走了一圈,脑袋晕乎乎的,耳朵里那种嗡嗡的声音小了些。我站定了说我哪儿都不去,这房子就是洪水来了,火烧,雷劈,塌了我也不走。这房子的户主马东,有一口气在,我就跟他在这里耗下去。明天你俩就走!轮椅不买了。压力大换一个小房子,再不行回来,这有你们一间房。生了孩子我们帮着养。至于您,儿子还活着,活着就得受我管!他是好是歹,您得受着!受不了我不留您,回你的东莞!我保证不了您能看到他醒的那一天!
我披头散发回房间。在说话的时候我犹如魔鬼附体,挥动胳膊,要是后面有一支军队我就能带他们打下一座城。下一秒你母亲就滑到地上去,半天才打着嗝,哭出来。新千年之夜,你母亲在你儿子那里哀哀哭了半宿,算是弥补了些你对她的憎恨导致她缺乏的安全感。半夜里,我抱你坐起来,脑袋压在我胸口,日渐衰弱的身子铺在我身上。你虽然瘦,很重,我感到踏实。这房子不空荡荡了,你踏踏实实盖着我,像一床潮湿的多年没晒过的棉被。
我就那么抱着你,睡着了。
9
我常抱着你,睡着了。冬天就是这样,有一床棉被,四面挡风的墙,就可以熬过去。
那晚我病倒了。一定是你常年不晒太阳,太过潮湿的缘故。我盖着厚厚的你病倒了。儿子拖了两日才走,他推房门时我挥挥手,没让他进。你看不着他,也不用怨他。在我水米不进时儿子拉着我手流眼泪。我能感觉到他在后悔,后悔对你说了天打雷劈的话。你母亲送走他们后,基本上把自己关在偏房。我很少看到她,早上上班,晚上回来,屋里好像没有人。我们有大半个月没有碰面。一夜在走廊同她打了个照面,吓一跳,那张脸缩得像一枚枣核。
大年三十我做了八个菜。我把狮子头、墨鱼汤装了两碗送到你母亲房门口。我在汤里放了两只墨鱼,还有筒子骨和毛芋头。汤汁浓香,汤色绯红,鲜得不得了。你也喝了小半碗,把嘴唇都喝红了。当晚我在你的鬓角发现了一小撮黑头发,我跑去拍你母亲的房门。
久不露面的她对着这撮黑发惊疑不定。
初五,我请了社区的医生来。医生说流眼泪和头发变黑,说明病人身体好转,意识有所恢复。但他又说,这不代表病人会醒。你母亲骂走了医生。她用一把扫帚扫地,拍拍打打的,在门口大声寡气喊,听他们嚼舌根!叫他到五十岁上,长丛黑头发试试!
无论你醒不醒。我敢说你是快乐的,你每天都听到了你最想听的声音,你有限地飞翔,有限地甜蜜。有时候,有限是一种幸福。比如,你们的通信。比如,你的感官神经。比如,徒步去墨脱。
鬓角的黑发发展成一丛。立春后,你的头发有一小半变黑了。头发是东一簇、西一丛地黑,整体来说是按顺时针旋转。看上去你很时尚,像是故意染成这样一个发型。因为你的新气象,你母亲从偏房里出来了。她不再给你剪头发,整天拿那把牛角梳梳理。有时给你刮刮手背。她的脸一天一天舒展,如同你儿子进入青春期的反应。你儿子听了这个消息,在那边吸鼻涕。这不像咱们的儿子。儿媳说,我爸快醒了吗?
你这是要醒了吗?夜里我问你。
这个冬天与往年又是不同。又干又冷,像老处女。下起雨,像是突然来了爱情,直下了半月。整个正月笼罩在雾气中。开学后我来到老占店里,店里还是潮潮的,不通气。这次亮着灯。屋檐挂着菱形的红牌吊坠,写着紫气东来四字。我刚进来就同他打了个照面,他站在桌子前气定神闲,双手撑在椅子上,仿佛在等我来。我说,过年好哇。老占搓搓手,说坐,你坐。我坐下来,看了看他,说你也坐啊。老占回头看看椅子,拉过来坐了。他店里的灯瓦数真低,黄黄的,像是我小时候在乡下过年的那种情景。老占亲切地笑道,过年长好了呵。还惦记去西藏不?我发现老占带着笑意的眼角挺长的,镜片像两枚远古的铜钱。我说去。老占点头说,西藏是个解忧愁的好地方。灯光更暗了。蜡黄蜡黄的老占不很像一个生意人,像挂壁画。也许跟该店电压不稳定有关。
你去过那里吗?
老占说去过一次。他对着我看的样子,像是对着一个课堂上的小女生。我觉得他不大像是去过西藏的人。老占站了起来,拍拍胸口说,我一个人去过。我问,那里怎么好?你给我说说。老占先说起他为什么去的缘由来。听了五分钟,还没到主题。接着他说起这个城市的种种不好,响动大,灰大,老城区都拆完了,找不到以前的地名了。物价高,房租贵,看不起病。我点头说,老百姓看病就是看钱,看命。老占看看我说,家里有病人啊?我说有一个重病号,常年卧床。哦,老占同情地拖着尾音说,妹子不容易啊。我家那个早年也是拖了我们好久,每年的药钱得八九千。做个手术啊,啧,我连房子都卖了。我说,她跟上大哥是好命。好命啥?好命啥?他摇摇头说,人不还是没了。人到这世上走一遭,冒个泡就没了。马航失联了知道不,到处闹恐怖主义,听说是普京干的。國际社会动荡啊,国内形势复杂,总之老百姓不得安生。我被他的话镇住了,问,那去西藏安全不?老占一笑,马航是飞机,咱们去西藏坐火车嘛。火车安全。那年我那口子过了,我跑西藏去住了十多天。那地方适合散心。我提示他说,是不是那里的天真的像图片上那么蓝。老占点头说真的很蓝。他说那时候他还年轻。喝了当地的一种酒,干了两碗,居然醉了。一醉之后他的高原反应就消失了。他看天是蓝的,看地是蓝的,总之一句话,很蓝很蓝。他在那蓝里,放起歌来。唱得天上的星星一个一个亮。我听了,想,我得找找那酒。
老占敲敲桌子。我抬眼看他,他支起上身,目光炯炯地说,我不建议你一个人去,最好有个伴儿。我说我两个人。你两个人?老占问。我当然两个人,上次我不是说了。老占说,哦?我以为你一个人。我站了起来,走了两步说,带一个没有知觉的人上得了火车?
上不了。老占板着脸说。像列车长。
我看看窗外,雨停了。我走出店门时,老占在后面敲桌子。嗒嗒的,像是下不完的雨脚。
10
你儿子寄来了买轮椅的钱。
他让我买那种进口的,我做主买了国产的。我用剩下的钱报名考驾照。
每天傍晚我推着你出去转一圈。每次,你母亲在屋门口守我们回来,桌上的菜冒着热气。自从你的那撮黑发出现后,整个人舒展起来,她像是变了一个人。当然她仍然不跟我说话,在我出门时目送我到街拐角。当我回来,她的眉头才松动了。
驾校教我的师傅姓陈,脾气不好,一句话能把女学员骂哭。我的学习能力不好,是里面年纪最大的,陈师傅说我就一个字,笨!有一次倒车,我比别人多倒了两次还是没有达标。陈师傅打开车门叫我出去。他让我明天不要来了,来也是浪费时间浪费生命浪费红外线。那时太阳早下山了,暮色四合,我蹲在练车场的标杆下,埋住脸。我不想哭的,但是气氛很适合哭。风一阵阵往我身上灌,骨头缝里都是风。天还很冷,我的手已经裂开了很多小缝儿,又痛又痒。所有的人因为我耽误了回家,他们大多是小年轻,两个女孩经过我,说没事大姐,明天能练好。他们都走了。师傅最后跳下车,他把车利落迅疾地停好,咚咚走过来。大把年纪了练什么车,回家做饭去!
练车场空荡荡的。我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大概哭声太响了,师傅从大门折了回来,我听到他嗵嗵的脚步声。喂!我要锁门了!他音量窄了许多。你走不走啊?我掏出纸巾,慢慢收了哭声。我抬眼看到他背着手站我面前两米处,天色昏暗,看不清他脸。练车专心些不比哭省事得多?你这样哭,我们明天不要开门了!他这样说话还是第一次,算是打趣。我说,我哭我的,跟你们开门有什么关系。你们不开门,我明天也要来啊!
嗬,这么能干!
他走路很快,我掉在后面慢慢走。陈师傅说话总是带着嘲讽,每个学员都欠了他什么似的。大概欠他生命欠他红外线吧。他是老师傅,教车很有一套,学员里面就数我脑子慢,忘性大,我确实浪费了他的时间。我搭你一脚吧,他跨上摩托车说。我推辞说不用,走两脚就有公交。陈师傅吼了句,到饭点了没车了!我一想,就坐上后面了。车开得很快,风很大,周围灰扑扑的店铺,道路摇摇晃晃的。一路上我琢磨着开摩托车怎么就这么轻便,那方向盘怎么不能设计成摩托车这样的。陈师傅问起家庭情况,我跟陈师傅说起了你,刚说到西藏,就到街口了。我下来说,谢谢,耽误师傅晚饭了。陈师傅摆摆手,说明天早点来吧。
我往家里赶。巷口的红薯摊子还在,卖水豆腐的收了。如果不是陈师傅带一脚,回来会更晚。我走到缝纫店时,前面挡了一个人,长长的影子直拉到我鞋面上来。老占侧身站在店门口,看到我就走上前来。大妹子,他叫我。占大哥,你怎么在这儿?我笑着说,指指坡上,我家就在前面,要不要喝口水?不了,不了,老占一个箭步过来,将手里的袋子递给我,说,太晚我不上去了,就是来看看你家妹夫。我一看袋子挺大的,推回说,这不好拿。拿着,拿着,老占搓着两手,就是几把草药。我家有过病人,早年间认识几味草药。让妹夫试试这个,试试。
我目送老占走出巷子,掂掂手里的袋子。屋门开着,厅里没人。我把袋子放桌上,掏出其中一种草药摊在手心,就着灯光看了看。这是一种有点像树枝,又像虫子的药,闻起来有股清苦味。你母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背后,吓得我一弹。她轻手轻脚在我背后,一瞬间我以为是你走下床来了。她的影子探到我肩膀时,我的头皮一麻。心一搐,手脚都是软的。她狐疑地看看袋子,看看我。我缓了缓,移过手掌给她看,说熟人上山采的。她瞥一眼,走到桌前扒开袋子,捏了一撮举起来,举到灯下打量。半晌她把那一撮往袋子里一丢,拍拍手出去了。我收好草药,去你房间过了下。你的脸有点凉,被子有只角垂到地面。我往火盆里加了两块炭。
厨房的案板上摆着两盘菜,已经凉了。我热菜的时候,听到你母亲到卫生间洗漱回房关灯的声音。刷完锅碗,我坐下来研究那堆草药。老占走得匆忙,没跟我说分量的事。我想了想,给他拨了个电话。电话里老占已经回到了店里,他详细说了药怎么用,用多少,分别有什么功效。他说当年采药遇到一个云游的和尚,和尚说这几味药用得及时,能拿下多种大病。老占让我把心放宽,中草药不是一时半会能吃好人的,贵在坚持。它不同于西药,动不动杀死细菌群,破坏免疫系统。中药有一种绵厚劲,就像佛法一样奥秘无穷法力无边。老占的话总能说得我一愣一愣的,以致药都潽出来了。我挂断电话,把手指头往耳垂上蹭了蹭,把药倒出来端到房里。你母亲房里传来咳和吐痰的响动。
我把滚烫的手掌放你两颊上按了按,想象你在说,暖。几分钟后,我发觉情况不妙,你的面孔依然凉,冰凉,皮色隐隐发黑。我把耳朵贴你心口听了听,手脚都软了,连滚带爬跑去打你母亲的房门,妈!妈!马东咽气了!
你母亲跌跌撞撞进来,面如死灰。我紧紧抱着你,捶打你胸口,不能啊!头发都变黑了呀!你要好了呀!窗子打开了,风又大又响。我的声音被吞掉了,没有了。你母亲一言不发,走上来看儿子,我感觉到她影子的重量。她将脸贴在你脸上,半晌起身,掐你人中。她的头发在风里打着哆嗦,就像她来的那天,我对她说了不敬的话之后的那种颤动。她陡然起身,发出一声喊。我回过神看,她手里端着那杯药,恶狠狠朝我望。你给他喝了这个!我摇头,还没有,不是,没有……你母亲手一扬,药汁兜头向我泼来,我没躲,那杯子咣当一声碎在地上。药汁沿着眉骨滴下来,那边颧骨被砸得失去了知觉。我觉得这是最好的惩罚,我去学什么车!将你交给她,我居然去学车!
你这个婊子!你母亲扑了过来。刚才她开房门几次打不开,走路是打着趔趄的,腿都伸不直。现在她有了力气,你要药死我儿子啊!她号叫着,揪扯着我的头发。我们厮打着,当着你的面,在床前的地面翻滚。我身体里积蓄着一个恶魔的力量,如果说在练车场,潘多拉的盒子刚刚打开一角,现在我将它抛上云端!到后来她不作声了,不肯分散她的力气。我们默默扭打着,释放着各自的仇恨、怨艾、冤屈、绝望。十分钟,还是半点钟?我脖子那里被你母亲咬下一大块皮,她瞪着铜铃眼,简直要咬断我的喉咙,喝我的血。那边颧骨像是掉了,只剩半张脸。我攻击她的胸腹让她咳喘不止,几乎背过气去。玻璃碴在她小腿上扎了个洞,我的手也划破了。我们的头发散了一地,一团团的像冤魂。
你静静观看了这一场两个女人间的厮杀。
末了,你母亲歪歪斜斜倚在门口,看医务人员把你抬上急救车。我后上救护车,她守在你头那边,怨毒地盯着我。你同你那个姘头!她朝我脚边吐了口痰。我看见的!街里街坊,都看见的!我儿子做鬼也要拉你们下去。一个护士说,你儿子要给你吵活来!安静!我们都不吭气了。坐下来,我感到手脚软绵绵的,同你母亲的这场搏斗卸去了我全部的力气。看着医护围着你忙碌,不知生死,不知前途,泪水这才长长地淌下来。
我胸口空茫茫一片,像是下过一场厚厚的雪。棉被那么厚。
11
晚上,白牦牛出现了。我拜了下去,听到空中飞沙走石,一线哀乐摇曳。
我能听到我在梦中的哭声,心里知道在做梦。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我哀哀地哭着,不抱希望地哭着。强烈的光打下来,那是旭日?夕阳?白色的太阳幻化出无数道光,如同恩惠一样撒播在我头顶。哀乐阵阵。仿佛云团之上,抬出了你的尸首。
我哭醒来。一摸,你好好地在身边。从医院回来的当天,你母亲走了。她收拾了一个很小的包,像她来时一样穿戴整齐,细脚伶俐地迈出大门。至于那两箱子行李,她以后来取。我没问她去哪里,那一场厮打后,我就喪失了话语权。我不知道我同她是什么关系,她同你,你同我。
你那天是木炭中毒,做了十次高压氧治疗。医生说晚一步就没救了。也就是说,我同你母亲多撕打片刻,或是在她扑上来前我没拨打急救电话,你很可能因为我们的仇恨离开人世了。
在你母亲走后的很长一段日子我都非常害怕。我控制不住自己躺在你身边的那种全身颤抖,给你读信时嗓音的颤抖。我甚至不清楚,你的脑组织,你的肢体,你的内脏,是否遭受了难以挽回的损害。
我走更多的路,只为再次遇见你。
医生的诊断几乎给你下达了死刑。你没可能醒来。你流的眼泪,冒出的黑发,都是一种肌体受到开发的迹象,并不意味着脑部的启动。也就是说那不是精神活动,只是生理反应。我想不通,一个人的眼泪,那么苦涩,要积蓄多大的情意才能升上头部,从眼洞里落下,绝不比下雨、下冰雹更容易。泪滴是血变的,一个人如果不是动情,怎么会用那么珍贵的液体,化作眼泪来传递讯息?你看林黛玉,她用一辈子的眼泪还贾宝玉的恩情,那是一个女人最宝贵的东西,怎么会仅仅是生理现象?
你能了解吗?我们相距不远,同在神灵的脚下,除了伏拜和祈祷,别无他法。
除了读信,我每天给你煎药。那种被你母亲说成有毒的乌黑药水,每次都把你贝壳色的嘴唇染黑。老占后来又来过一次,我把他拦在院门外。我们隔着铁栅栏高声说话。老占问我还去不去西藏了,有个价格公道的行程安排在八月底,他能给我最低折扣。我告诉他,你不能上火车,我大概是去不了。老占唏嘘了一阵,问起草药的使用情况。他这个周末还要进山,再采些来。我谢了他。
临走,老占两手握住栅栏,像一个坐牢房的犯人,对我说了些让我不知怎么应答的话。外面风很大,把院墙外的一棵苦楝树吹得摇来晃去。老占的话断断续续的。阳光很薄,结了冰凌的树枝像在化冰。老占说,在我需要出远门或办事的时候,完全可以将你放在他店里照看。他店里没什么业务,因为国际国内形势多变,出去旅行的人流量大减。加上他有护理病号的经验,我对他没什么不放心的。我望望他指节发白的通红大手,说你等等。我进了屋子,翻出给你织的一双毛线手套,塞进栅栏缝里。
除了读信、煎药,我给你织了不少毛线。你身上穿的,手套、袜子、围脖、护膝,接下来要做暖鞋。
记得这首诗吗?只要太阳每日在雪山顶升起,你就不会从我心里消失。
有时我会记起练车场,陈师傅他们。你出事后我就没去了,有个女孩给我打过电话,说陈师傅问我还学不学了。后来又有几个学员打电话来,说是那天路考,他们在排队等着叫号。我祝他们全部通过,有难在身的人说话很灵的。他们听了很高兴,后来陈师傅也插进来说了两句,大意让我好好照顾家里,保重身体。那个中文系的女生说,我的难会过去的,春风能化解一切。
他们的来电让我感到温暖,屋里不那么空荡荡了。高压锅吃吃地笑,我在锅里炖了你爱吃的粉蒸腊肉。
只要我们朝着一个方向眺望,我们终将有一天相见。
等开春了,湖边的柳树会垂下长长的头发,吐出嫩芽儿。风也会变和气。你坐在树下面,会是什么感觉。
清早,我们去湖上长廊,听那位老师傅来一段手风琴。
你常去撞的那棵树,会披上一身新叶。
你儿子来了电话。他再次建议我们去深圳,他五一轮休,到时候过来接我们。我没有答话,你一定猜不到原因。儿媳怀孕了,两个月,就是说,九十月份你就有孙子了。我流了眼泪,对你儿子一迭声地喊我,回应说,哎,好,好。近来眼泪流得勤,不知是春天要到了,多愁善感了,还是我变老了,变脆弱了。人人都说我要强。那是我心里有个你,有个你会醒来的念想。
我不希望隐形,这样你在飞的时候能看到我。如果注定你只能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飞。
12
开春,我和老占搭了一辆农巴,到森林公园挖草药。那天宝平在家照看你。宝平的外孙上个月满周岁,我去喝酒了。你只好同老占待了大半天。宝平听说后,半天没吭声。这趟回来,说孩子由他奶奶接手了,她能常来姐夫这了。宝平喜欢你,你也喜欢宝平,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你儿子跟你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对于老占,宝平没说一个字。我也没跟她说什么。看不出她的想法,有想法她也只对你说。没对你儿子说。那天老占护理得不错,你身上干干净净,手脚热乎乎的。那个傍晚我也动了心肠,老占不嫌弃我,对你耐烦,他是经历过世事的人。两儿一女,大儿子离异再婚,孙女由他带着。就是旅游业不景气,再开个旁的店也是能过日子的。我打心里不想同他撇脱干净,结交个伙伴不容易,何况老占有情有义有血肉。
你喝中药有几个月了,面色回来了一些,你的耳垂变得润泽了。腿那里长了肉。那云游和尚的草药不能叫醒你,至少让你睡得舒服些。我摸你腿的时候也不会心酸,你听我读信会听得清楚些。我不知道为什么还给你读信,伍芙的每封信都读过几十遍了。我好像停不下来,总感觉你在听。你一动不动,除了听,你只有听。在老占这方面,他强调的是草药不能停。不管西医多么盛行,那手起刀落的,魂飞魄散的,不都是医院闹出的悲剧。外国的东西有好的,而中药是中国的好东西之一。
老占再说些国际国内的话,我不一惊一乍了。他说,我听,正好把在你面前的模式掉过来了。我享受一下你的待遇,闭上眼听山里的鸟叫声。许久没听到这么湿润的鸟叫声,不睁开眼,我也知道四周是绿茵茵的草甸子,树木高高插入天空。一会儿下了车,老占环顾一下周围,坚定地迈开腿,看准一条路往山上走。我跟在他身后,像他一样胸前挎了个布袋。一路上,他用铲刀细致地挖,时而教我辨认一个新品种。如果不是身边有老占,春风吹拂着,我没准会想起林妹妹。草药的香气我越来越爱闻。它们不同花朵的娇贵,一场冷雨能掸落花朵,它们长得更欢,更盛。
说雨,雨就到。下山的时候淋了一段,我们前后跑着,捂着各自的布袋子。春雨不大,倒带来一股新鲜水气。石阶上滑,我跌了一跤。这一跤让我的脚踝胀气了,不能快走,老占扶著我下到山腰,找了个小旅店休息。他出去给我找冰。大概下午一点,我坐在床边,打量着窗外细细碎碎的雨滴,慢慢地拿一条毛巾擦着头发。这是个农家院子,种着许多花。红红的在雨中很是惹眼。雨里传来老占在哪里说话的零星嗓音,似乎在交待午饭。那花开得真是艳丽啊。雨一点不冷,倒带着暖气。过一会儿,老占推开门,脖子后面就冒着热气儿。我一下笑了,招招手。他搂着冰袋坐到我身边,将我的腿一抬。老占抱怨当地的天气预报,抱怨自己没有推算到这场雨。他说话的声音粗粗的,叫墙板反弹回来。这个木板房小,倒也干净。在他给我冰敷时,我给他擦头发、脖子。他的耳朵长得大,有点像弥陀佛。这长相的人不该活成这样。我的一条腿搁在他大腿上,被冰袋冰得火辣辣的不好受。擦到他脖子后面的时候,他的头转过来了,看着我。脖子那里升上一股股雨丝、草药和烟混合的气味。我手下不动了,腿在冰袋下弹了一下,类似小时候的膝跳反应。一下叫他按住了。他按住腿,一下按上来,将我脖子死死卡在床板上。我抽出另一条腿锁住他。事情发生在一瞬间,烈如旋风,我什么都来不及想。我闭上眼,双臂紧紧缠住他后脑勺,他光着的臂膀。听见你沉重的叹息声,自天边隆隆地降下来。我们将对方往自己身体里贴。雨声大了,院子里的那些花,红红的一直在我眼前晃。晃得我听不到老占的喘气声,外面喊我们吃饭的敲门声。
我们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墙板不隔音,门更单薄,在完事后的半小时里,再没响过。我的脸仍是发烫的。在老占的脸贴上来时,瞬间被点着了。我不怪他,他给我带来了一场美妙得不想醒来的梦。有花,有雨,有鸟叫。这些东西我都曾有过,是平常物,随处可见。我没有睁眼,感到有细细的雨丝滴到枕巾上。一只手盖在我眼睛上,我又闻到了那种烟、草药的混合气味。老占坐在我面前,其实我感觉到他在那儿。他给我擦了擦脸,问我,脚踝疼不?我忘记了脚踝,这一问,我哎哟了一声。他的手赶紧按到了那里。冰袋已经不冰,我完全忘记了它的存在。我坐了起来。别动,我去端饭。我看着他的背影,还有点不敢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在我和他身上。
一个就要抱孙子的老太婆。
他给我端来一碗鸡汤,里面两只鸡腿,鸡心鸡肝。我认为那是最好喝的鸡汤,黄黄的油星子浮在汤面,那香气直通肺腑。我通体舒畅,再一次感受到身体的存在。不是忍着,扛着,抵抗着,而是摊着。像窗子外那朵云,要游荡就游荡,要下雨就下雨。老占的手机响了,是他女儿打来的。他到外面去听,放下吃了一半的饭碗。我听到老占在反复说着一个词,不会,不会。
我说是不是该回去了,省得儿女担心。老占给我添饭的手停了一停。他的回答有些迟滞。我想起那天,我问他西藏有多好,他同我说起国际形势。那天他是兴奋的,带着表演性质,现在他声音有点发紧,咳了好几下。我说是不是感冒了,刚才雨没来得及擦干,湿气进去了,赶快再喝点鸡汤,能好。老占说没事。我说回去给他拔个罐。他说好。饭菜吃了一阵,他停下来,望着我说,小罗,他们大了,不听我的。也不管我。就是这事他们要管。
说完他端起饭盘,出去了。
他回来坐在我脚边。我对他说,老占,我今天过得很好。这把年纪了,都有要顾及的人,我儿子、婆婆,还有快出世的小孙子,还有我家老板,说不定他就坐在这屋梁上,看我们哪。
13
有一天陈师傅来家里,带着几个同我一个时间段练车的学员,提了好些水果来。他们说你看上去不像是昏迷两年的人,像是刚刚睡着。就着他们的眼光,我重新打量了一会你。他们还凑了个红包塞在你枕头下,说借我吉言,路考果然全过。这是香火钱。
照顾得不错,家里搞得好,陈师傅像一个师傅的样子,两手插兜转了一圈,说这话的时候没带嘲讽语气。他对我的持家能力肯定一番,紧接着告诉我,下一期就要开了,我要是舍不得那交上的两千块钱,抓紧来练车,能赶上春季考试。我再三道谢,也没怎么喝茶,他们就回去了。
还能赶上去西藏!
陈师傅在坡下摆了摆手。太阳在他们消失的地方跳了跳,落下去了。
我给你儿子打电话,让他五一先别过来。你儿子在那头着急了,妈,你搞什么名堂,她肚子很大了!我说,大就多运动,小孩子这个月份经折腾。等上三两个月,我准带着你爸抱孙子去。接着我向单位请假,主任不同意,我能想象她涂得血红的两片嘴唇一开一合的样子。老罗你家又是病号,又是孙子,魂魄捡回来没有啊。药不要停啊。记住你有单位的人,还还魂吧。她在那边喊起来了,老罗——老罗——叫唤得我后颈发凉。我挂断电话。在我煮面的时候,主任打回来了。怎么搞的,你挂电话?这年纪练什么车?我是优待你,不代表别的同事也宽容你啊。都要退休的人了,保持晚节好不好?这回她先挂电话。
单位和你儿子那里都没有弄妥,我还是硬着头皮进了练车场。陈师傅特意为我调整了时间,一早一晚,我去练两趟。每趟都不能练足时间,自从我那天请假,主任每天到得早早的,守在办公室门口。就是这样,我还是把车练下来了。
在到西藏之前,我已经晒得黑黑的。老占说我套上藏袍,就是一个地道的藏族妇女。我一到店里,他就捧着电脑,考我理论知识。倒桩和路考这些我有点把握,单是理论记不住。这不同于我每天给你念的那些书信,让人产生画面感,共鸣和情感。我只好在读信的间隙,一条条读它们。偶尔我向你诉苦,我又老,又笨,又黑,完全是自讨苦吃。还好你看不到我,不然你肯定要骂我搞什么名堂。
我当然要向你汇报,三项考试我都通过了,一周后拿驾照。老占给我订了一辆农巴,定金五百,大小足够放下一张钢絲床。一整天,他在超市给我们采购路上的吃食,日常用品,必备药品和氧气瓶。如果不是小孙女报了奥数班,他打算陪我们跑一趟。现在他请我不要还他的定金和采购费,并接受他付一半的租车费。我考虑了一晚上,决定不还定金和采购费,租车费自付。从森林公园回来后,我们再没有一起采草药。虽然有些画面还在脑子里晃,我们都没有进一步计划。说起来那是个意外,毫无先兆。如果说有什么更蹊跷的,就是我停了一年多的例假,上个月又回来了。
为此我跑了一趟医院。我身体一向壮实,不是林妹妹那种体质,有点炎症,但没严重到血量这么大。过个年五十了,按说停经正常,我担心这复潮是子宫有肿瘤。医院没给我查出什么名堂,说是春天花粉过敏,给我开了一长条清毒败火的药,调理内分泌的药。让我平时注意调节情绪,做到荣辱不惊,不喜不悲。出了门,我把药单扔进垃圾桶,心想吃这堆药不如上庙里做尼姑去,药钱饭钱都省了。说到花粉过敏,我琢磨着还有点道理。那农家后院种的那片红花儿,被雨打湿后的模样,到现在还在心头抖动呢。那院里是美景,那身体里也是美景。过敏就过敏吧,我这个岁数还能过敏到什么地步呢。
你的头发有大半变黑了,不知道是不是何首乌的功效。在你喝药前,那些变黑的头发,和现在的黑没什么不同。只是范围大了。那天陈师傅他们说你像个好人,我现在看你,也是唇红齿白,脸上的皮屑,手背的暗斑都不见了。躺在床上的你一天比一天年轻,有返老还童的趋势。如果见到伍芙,也许她还能认出你来。
我把你母亲的一个金镯子当了,用作盘缠和付余下的车费。前一晚我征询了你,你没有表示反对。这些年我这样民主惯了,也习惯了你的默许。那个金镯子打得真精致,当了个好价钱。我不知道用什么还她,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她。那天你母亲来告别,头梳得整整齐齐,好似我们没有扭打过,没有各自掉过那么些头发。那天她的语气像是同我生活了很多年,从没有憎恨过我。她说她要赶车去了,阳台上腌的几刀肉,我要记得每晚收。别叫猫叼了。
太阳快下山了,最后一班车六点准时来。她坐在床对面的凳子上,用手帕抹眼角。擦了这边,擦那边,总也抹不干。末了,她抬起一只红通通的眼望我,你别丢下他……夫妻一场,等他过了你们再在一块。陡然跳下凳子,拽住我手臂,行不行?我的身体记起了她手腕上传来的力道,一下绷紧了。过了一会儿,她也记起了。她松开我,颓然站在那里。我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像你说的,我没有命等他醒了……你母亲摘下她的红宝石戒指,摊在手心。这是来的时候想好给你的,你照顾了他几十年,我想到过你的好处。我想到过。你还替我照顾几年,好吧?她从口袋摸出个手帕包,打开来,里面是她戴过的金耳环,还有一对金手镯,一只玉镯,一个宝石鸡心。你母亲在广东挣下的全部家当都在这儿。我推回给她,那是她的棺材本。客厅的钟当当敲响,她抹了把脸,放下手帕包走了。她没有再望一眼床上的你。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还能不能找到你儿子在深圳的家。
拿驾照的当天,我请陈师傅他们搓了一顿馆子。在场的都兴高采烈,我喝了几杯啤酒,把头喝晕了。回来的路上,我唱起了小曲,是我们那个年代的歌,苏联民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天上的星一个比一个大,满天晃。这天空按老占的划分,大概算球际形势,也是相当复杂。星星,月亮,云,还有头白牛。伍芙在纱巾里飘着,手一扬,划下一道白光。通向天际的那条路给划断了,不见了,四处漆黑。我张着两手说,我们要上去!睁眼一看,我躺在巷口,不远的路灯一明一灭。有虫子在耳边叫。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在轻轻唱。夜色多么好,星儿多爽朗,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默默对着我不声响,我想对你讲,却又难为情,多么迷人的晚上 ……
我回来给你唱。当年你对我唱过多少遍,我才决定嫁给你。这么多年,你治好了我心慌的毛病,我什么也不害怕。但是今天,我怎么有种心慌慌的感觉,这是酒给人造成的错觉吧。老占说过,他一喝那高原上的酒,天也蓝了,地也蓝,整个宇宙都在晃,都在动。现在我就有这种反应,刚才我还看到了伍芙,她骑着的白牦牛,牛额头上金晃晃的月牙儿闪得我睁不开眼。现在,连你都在动,你的手,你的脸,你的整个身子都在动。我继续唱,就像几百个日子以来,你一动不动的时候一样镇静。
夜色多么好,星儿多爽朗,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我像你母亲那样,把脸贴到你脸上。你的眼睫毛有点扎。我眯缝起眼睛,那些稀疏的短毛在抖动。什么都乱动,都不正常。这是酒的迷人之处——我又闻到了来自你头顶的那股煤油味儿。宝平出现在门口,端着脸盆一动不动,像根木头。我招手让她进来,刚直起身子,陡然宝平发出一声惊呼。姐夫!我回身看你,你还躺在那儿。地面的水源源不断往我脚边涌来,滚热的水,接触水泥地后一路变得温凉。我的脚趾感到阵阵微凉的醉感。我是醉的?还是清醒的?
我的手在你的手底下,你用两个指头握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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