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丢了
星光商场的大厅里搭了圆台,几个姑娘现出肚脐眼,挥送绸带,盘转摇摆,在上面跳舞。台前边角上,站着三四位身穿红色旗袍的女子,手里拿了一沓沓红色的纸单,不时弯腰散出一份、两份……下头的人挤来挤去,争的抢的,笑的闹的,囔囔的,推打的,拍手的。围观者众,堵到了门边。后面的大个儿都要踮脚,伸长脑袋,小孩子也得骑在大人肩上,不然看不见。
这分明是搞活动,做推销。怎么没摆到外头的广场上?这叫人怎么过去?
苏尔守被前面的人墙挡住去路,犹豫起来。
就只好从人缝里穿了!鞋子、衣服会不会挤脏?顾不得啦。
他伸开手掌,支了胳膊,分拨一条道,一路拼搏,引得这里那里惊叫连连。
穿越过半时,突然琴音悠扬,清亮如月,照临世界,吸去了所有的目光和声音,鼎沸的现场渐渐静下来,人都停住脚,朝向一个地方张望,期待,惊喜,带着紧张和不安。
一定是哪位大歌星驾临,有人在伴奏!
苏尔守放眼一瞥,高高低低的脑袋和长长短短的脖子后面,并无什么歌星、舞女之后,却是摆着一架黑色的钢琴,琴边端坐一位佳人,让他的心忽地一跳,怎会是她?
——是她,的确是她!她怎么会在这里,改了行,学了音乐?!
那女子头随身走,移动两段白臂,十根纤秀的手指,左右滑飞,上下点击,流出动人的旋律。
他不能被这美妙乐音净化,反倒是口渴烦躁,心跳加快。
经年寻访,费去多少心血,得来如此轻易,让他难以置信。
说不出她弹的是一首什么曲子,音乐里含了绵延的苦味,甜蜜的向往,就像他对她的思念,水一般光洁柔媚,触碰心弦。
他很快拿起手机来录像,冥冥中仿佛有爱神在招引。
听完一节,他有了一种想哭又哭不出的魔幻般的美感,庄严、圣洁,他微微有点醉了,眼睛里湿湿的。
一曲演罢,她移开凳子,侧对他斜斜立站,随着跳舞的姑娘们鞠躬。前排的带动大家鼓掌起哄,要她再来一个。她微笑着,飞了一下头发,姿势正和当年一模一样。
怎能不是她!她终于也来了北京!这次绝不可放过!一定要带上她离开!
他攥紧拳头,吞下一口气,忍住没喊出她的名字。
他尚有困惑:这一定就是她吗?不会搞错吧?万一认错人怎么办?
他踌躇着皱起眉头。
眼前的女子,毕竟和他失散五六年,真要是她,也已经大大不同。他只有一张远远偷拍的照片,留下她的侧影,做了电脑的桌面背景,打开电脑就可以每天问候,时时傻笑,也有心痛得想对她哭泣的时候。可是她又在哪里?
女大十八变,照片以外的记忆全已含含糊糊,眼见的更如幻象。贸然上前相认,指不定要闹个天大的笑话。别人会骂他没安好心。并且思念一个人太久太久,哪怕是稍微有点像她的,都不能平静,其实那是一种暗示或情结。差不多每一次都错认了人。
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
这一回,他宁肯相信是真的。他要犯一回傻,不能放过眼前的女子。
那女子翻动曲本,接着弹的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他家边上的饭店、咖啡馆,经常播放理查德·克莱德曼的这支名曲,他问了人,才知道它的来历和背后的故事。自己买了盘,晚上回家,或者休息的时候,品一杯咖啡,泡一壶茶,听这首曲子,他含泪微笑,心灵经受洗涤。仿佛它诉说的正是他的悲恋,让他无法释怀,对她徒增思情。他痴迷其中,不能自拔。
现在弹奏的人却是她。它与刚才那首陌生的曲子,有着异曲同工的地方,要说差别,大概前一首哀婉的情绪更加浓密、更为深沉,揉搓心灵的力度也更加强烈吧。
他眼前模糊,终于流出泪来。一手举手机,一手揉眼睛。揉着揉着,眼睛就隐隐胀疼起来,泪水越来越多,竟至于疼得他都睁不开了。
他只得闭上眼睛,回身挤出去,眯巴着去找洗手间,好不容易问出一个,溜进去,拿清水擦洗。
眼睛舒服了,能够睁开了。他要赶紧回到她身边,探明底细。刚出洗手间,手机就响了。之后他又回了一个未接电话。感觉时间不长,可是再回转,围观、舞蹈的人散了,女郎不在,拆着架子、台子的人,谁都说不清她去了哪里。
这怎么可能?才多大一会儿?
他多想抽自己几个大大的耳刮子!
他焦急地上下楼扫荡,连女厕所都一间间看了、问了,就是没找着。
他垮了,什么都不能做了,住进旁边的酒店,只要商场一开门,他就在里面盘桓,带着怅怅的悔意,四处搜寻。
其实,她这样的女子,身边怎能缺少男人?他即使侥幸再遇到她,大概也是个迟到者!
他顽固地相信,现在找漂亮养眼的女人容易,难的是贴心和养心。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包含了深刻的智慧。中国女人在已有的路上,非但不需向前,而且该“倒退”。她们在家充满战斗性,这绝非河东狮吼般的喜剧,而是折磨心灵、精神、灵魂的磨石,让他对多少年轻的女性敬而远之。唯对当初感动过、投注过真情的人,念念不已,她是他心灵神殿里供奉的唯一女神。
她小他六岁,掐指算来,她要不早早成家,他就仍还有机会。
第一次邂逅,他尚念书,大四学生。回老家,他想打探苏州的行市,来到母校边的书店,看见一个动人的身影走进去,他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她正念高三,买了几本闲书,原版的莎士比亚戏剧《终成眷属》《皆大欢喜》《仲夏夜之梦》《无事生非》。他看不懂太深的英文,好奇地打听她是不是买给自己的。她笑得那样甜,点点头,说是预备假期间浏览。他无限敬佩。
书店门边养着一缸红红黄黄的小金鱼,她弯下腰,在鱼缸上画出一道道的圆圈,撅起樱桃小嘴,轻轻地吁气。从窗口透来的阳光,将她幻成一道灿烂的亮影,让他不能逼视。
他移过去,看清她的唇,边上有浅浅的毫毛,如丝如绒,身上带了淡淡的处女的香。
他知道自己爱上她了——他还未真去爱什么人,从不下力气追找女生。即便同学们成双结对了一大半。
看多了房子,对各式女白领推销,谈判桌上交锋过多少出色的女士,他的心界眼界不同于纯粹的学生,难得看上什么女性了。
也曾动过心,却见女子的身旁转出了男人,亲密无间的样子。在他们转身而去的刹那,他的心如同玻璃,重重地摔碎,满地上都是闪闪的泪花。
这一朵名葩,初开于人间,还没有来得及挪植大花园,不到广受注目的时候,就被他发现。哪甘放弃?
他跑到门边,犹豫着找什么借口接近她。她刚好停下了,裹着她的卡其色韩版棉服,不对称的娃娃领,荷叶边的下摆,配了精纺弹力打底裤,很是健美。
她蹲下去,看地上一个很脏的小男孩。那孩子的鼻涕和着泪,挥舞黑溜溜的小手,哭得正欢。一把清涕拉到了唇边,又吸回去,吸回去再拉下去。
她很意外地掏出手帕,把书插在大腿和腹间,给那男孩子擦起来,把黏糊糊、黑黝黝的脏污折进去。她问他为什么哭,怎么不回家。小弟弟很乖哦,地上冷,会肚子疼。
那男孩被她哄得不再哭,伸过手来拉她,她接住他的手,将他扶起来。
来往的行人匆匆而过,大声说话,车子就在一步开外鸣响喇叭。旁边的店里突然冲出一个女的,急促地大喊:你在干什么?勇啊——
男孩的哭声竟更大,张开小手臂,妈妈妈妈地叫起来,却不往前跑,听任女生在拍打他的屁股。
女生专注于他的脏,并没有留意。那女的气呼呼冲过来,猛拉儿子,把那女生狠狠搡出去。女生无所防备,一下子摔倒在地上,书也撒了。看看来人,看看孩子,她反应过来,依然在笑,说道:阿姨,你误会了!
小男孩默不作声,黑手指含到嘴里。那女的不听辩,打开儿子的手,对他骂骂咧咧:你跑魂啊!想找死吗?街上多少人贩子,你知道不?
女生笑笑地听着,不以为怪,爬起来。
苏尔守从没见过脾气如此好,又这样清纯的姑娘,生出更多好感,为她抱不平,谴责那女人,说真是好心没好报,怎么可以随便栽赃好人。
女生反倒劝起他:不怪阿姨,误会也就误会了,我们没做亏心事。
他看着她善意的目光,不平之气便消了,对她更觉好奇和惊讶。围观的纷纷散去,带了莫大的失望。只有他守着她,等她拣起地上的书,他和她同路,去的是学校,他查问她在哪里念书,喜欢什么书。她说爱看一些喜剧,自己开心,所有人开心。最爱看的还是喜剧电影,艾迪墨菲的《肥佬教授》《追梦女孩》,还有《神探飞机头》《楚门的世界》《穿越巴黎》《虎口脱险》都不错,只是不大喜欢《憨豆先生》,感觉那个太搞。但周星驰的搞笑能接受,不算多么出格。
她边说边笑,格外感人。他脱口道:你将来可以当笑星,喜剧演员。
女生的脸上永远带着甜甜的笑,称那只是一个梦想,她最想做外交官、旅游节目主持人,周游世界,把快乐分给大家。
他记住了她,感觉找太太就该找这样的。和她一起长大,待她考上大学就和她交往,在她读书的城市经营买卖。剩下的日子,他会时常来看她,呵护她。
下学年毕业前的实习,他托人介绍,来了她的中学,做课外辅导。
她是位少年天才,个儿不低,也才十六岁,在高三一班。这班都是尖子生,她是尖子里的尖子,轻松拿高分,时间富裕,课外阅读量大。隔壁是五班,都是差生,念书吃劲,他被指定去五班上辅课,每天三小时,一对一给学生补习,解疑答难。
备战高考的学生,静穆、神圣,不容有任何分心,他只能悄悄关注她,制造各种能够看见她的机会,尽量接近她,那就心满意足。
但他所待的时间越长,越会暴露心上的秘密,也越是觉得他们相隔之远。
她看着还是个小姑娘,他不好意思离着她太近,每一回接近,他都觉得是一种亵渎,他的居心加强了这样的感受,而且越来越强烈。
三个月实习期很快过去,他讲授之余,最下功夫的便是炒房子赚钱,两三年来,连辍学的想法都曾有过,发现应付考试还不难,也就得过且过下来。生意重要,文凭同样重要,它是进入社会的认证,不可以丢。
他的生意越做越顺,越做越大,占去一多半时间和精力,最后两周他偃旗收兵,高考前一天才回来,她却是人去桌空,连班主任和同学都没有太多的消息。
一定出了很大的事故,她和谁都来不及联系就离开了!
他焦躁不安,拜托多少人打听,只知道她请的是病假,根本没有参加高考。
什么病会让一个尖子生放弃高考?学校派人去探望,她却中断了所有的消息。
两年后他又听说,她托人回过学校,补领高中文凭,之后再无消息。
不料在这里看见她,她做了钢琴家!
找她找得太辛苦!
蹊跷的是,她刚露了面,就再次神不知鬼不觉人间蒸发,谁都说不清她的来历,重演了数年前的悲剧!他怎能不痛悔?
连着在星光商场里逡巡半个来月,慢慢耗去了热情和信心,他落魂似的归家,一遍遍播放她的演奏录像。
他知道了她那天所弹的曲目,《You Raise Me Up》,一首献给上帝的经典名作。
在他心目中,这其实就是他献给她的歌啊!
她是自己的女神,与上帝无二!
惊梦
大老板带着人,左看右看,临到吃饭,又转回一号馆,站在她的展台下,传发指令:比来比去,还是这妞儿好,就是她了!车也要,人也要,你去问问,五百万够不够。
听到问话,她脸上着了火似的发烫、发红,怒起双颊,风一吹都能迸出火星。
她眼大,斜斜瞪了大老板一眼。那是一张灰暗虚胖的脸,眼袋深垂,恰似垂挂了两扇紧闭的大门,或者是王爷府的照壁,曾经做过的噩梦。
她羞辱难抑,大眼一勒,如两枚烫滚滚的地雷,裹挟巨大的能量,轰开说客的脑壳,足够炸死任何邪念与企图。她强咽愤怒,背过身去。
她是个模特儿,新近出道,做事卖力。这份工作得来不易,她对它满怀憧憬——在这个圈里混出好口碑,她就有机会接广告、做主持、当演员,星途灿烂,离着明星梦也就很近很近了。她确信,有了这样的身份地位,就可以保全自己。
她不曾想到,回绝那个大流氓以后,公司老总也第一次找了她喝茶,同事们看她的眼神都变了,热而亮,几个要好的姐妹有点不正常地献殷勤,就像她被皇上老儿选中,不日当娘娘,要入主紫禁城。
她不再是少不更事的女子,甚少盲动,每日便提心吊胆。
她想到跳槽,挪换地方。让人闹心的是,刚刚搬家,左右邻居也跟着换了人。他们探头探脑,从她的门前来去。好几次脚步声就在门边停下了,显然在窥视、偷听,好比薄薄的墙壁受到机关枪的扫射,身上穿出无数的洞眼,她的家透明了、裸露了,再无隐私。
她只有拉布帘、熄灯,让房里漆黑一片,像是落到了深深的地窖,顿时被一股不安的情绪罩紧,手心捏出汗,气都吸不动了。
外面的蠢货却无惧打草惊蛇,存心要让她知情,自然无所获,又噔噔噔退开。
那些邻居却不能轻易饶她,每次她出门,都有什么人,碰巧跟在身后,有时去购物,有时去跑步,有时去坐车,有时去喝咖啡、做头护发。
单位附近呢?她好像同样发现过他们的踪迹,只是距离稍远,不十分确定。
现在从外归来,走进住所那个大院子,她就疑心重重,总觉得身后有着窸窸窣窣的响音,如喘息,如轻风,如呢喃,如细雨,又像几只不安的小鸟儿,闹闹的,叽叽喳喳的。
她神经了,格外精明与警惕:究竟是谁尾随自己?什么人指使?想干吗?
猛然回头,什么鬼鬼祟祟都在刹那间消失。
这些人大概就是那些暗哨吧?
她知道自己捅坏了一角天。
流氓的意识中是没有底线的,得罪了小人,小人恼羞成怒,设下计策、圈套,跟踪、埋伏、劫持,威逼利诱,上下其手,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不敢干的。
再搬一次家吗?再要往哪里搬呢?
如此多的贼眼,搬到哪里不是他们的天下?
在她看来,小家只是一个卧宿之地,没有约会的时候,或者早早收了工,实在想不出可去的地方,又或者身心劳累,她洗完澡,便躺在床上听音乐、看书。可由于不透气,不见光,憋闷,她很不愿意待在家中。
她有一股强迫症,一个场接一个场疯忙,不仅为着生计奔波,也为了尽量多出业绩。被跟踪以后,她现在的回家还意味着要和潜伏在各个死角上的特务、匪徒、杀手周旋与玩命。
她比较困惑——对于间或的偷听,要不要打出去?光天化日,不偷不抢,凭什么躲他们、怕他们?他们是谁?
不过,爱情是打掩护和埋伏的幌子啊。所有爱情都是冒犯的、蛮不讲理的。窈窕淑女,男人追求,巧妙地邂逅、不择手段地豪取,极其平常。不要说,抢女人从古就有。
她模糊地感觉,那些人花如此代价,恐怕远不是要抢她,要和她过不去,为何偏偏挑中了她?
她最终说服了自己,该怎的怎的,天塌了也不怕!
她是“北漂”,从南方到了京城打工,怀揣梦想、期待和理想,而今有一点迷失、迷茫。
京城大,对于谋稻粱的凡男俗女而言,能有多少机遇呢?
她务实又务实,生命接近于兽状,剩下唯有一张嘴了。说不清这个城市有多少和自己一样的漂泊者,她毫无来由地发着狠,明天就回南方。可是一再推延,不能下最后的决心。
她在坚守,她在等待。
她是个寻常的女子,能够接近她的同龄人并不多,她难得看上什么人。
眼见得绿了黄了,日子在飞,外面上风平浪静,无所起色。她安然待之。
凡事不能急,都要是三两天就换地儿跳槽,能干出什么名堂?她在积累经验、人脉,将来自己做老板。
她认识的老板不多,过去她单位里的总裁从不把属下当人。
那是个老怪物,五十多岁的玩货,搓麻将、打纸牌、抽雪茄,走路都像侉子,歪斜着脑袋,看人有一个坡度。
明明加了不少牌友的微信,常在开会时露口,哪天是什么场合,和谁在微信里“约炮”——他对“掼蛋”的戏谑叫法。
偶尔有一次,她随口提出要加他,总裁当即说“算了”,让她无地自容,就像她是那种成心勾搭老板,想和老板“约炮”的狐狸精。
她这样的小喽啰,本是可有可无的。
唯有的那次茶叙,也是居高临下的口气,问她有没有男朋友,为什么不约会,要不要他安排,让她难堪。只得撒了谎,逃之夭夭。
此后,她到了新地方,谨言慎行,不和无关紧要的人说话,不加单位所有人的微信、微话,她担心行踪被泄。几个嚷着喊着要加她的人,她一律说里面太吵,浪费时间。
处得来的姐妹,慢慢少了联系。
躲不开的是面试过她的总监,和蔼、富态,肥肥嫩嫩,长得就像是一团暖融融的肉包子,总爱关照问询,圆乎乎的脸上挤满了笑,更像是裂开口子的肉包子了。
有一回他竟闯来她的梦中,那脸上层层耸立的笑,被一只大手抹下去,落片沙沙如雪,哈哈哈发出尖利的声响。让她从梦里惊醒,出了一头汗。
他留给她暮沉沉的印象。她心里排斥这样的人。
她靠能耐吃饭,本分出场、出活。
百变女模
阳光洒照,无遮无拦,人受着烤,皮肤在血肉上分剥,发出咝咝的微音,身上就有了肉香味,带了一股股焦煳气。苏尔守闻着这股香,竟有了饿的感觉。
上午,他从家里出来,就直接奔新车来了,预备哪一天找上自己心爱的女人,丢下一切,开上新车,去极地远游。
左前方就是展厅,气球悬在空中,飘挂彩带、剪纸和绸布,红幅翻抖,猎猎作响。广场上停满车。所有的空处都有卖吃卖喝卖玩的摊位。支了遮阳伞,人在吆喝,喇叭在唱。
他快步来到近处的冷饮摊前,要了一听冰镇王老吉,咕咚咚喝下大半瓶。
第一家展的是宝马,款式新,流线似水,特别抢眼。他为之心动,上前比画道:这车怎么卖?
人家见他一副邋遢相,远远瞟一眼,爱答不理,有声无气地报说两百五十万,随即扭过头。他傻笑起来,不觉别人伤了他的自尊。每遇到这样的情形,他从不往心里去。感觉这家伙刁难人,报价虚高,应该是戏耍人。仔细一看原来是跑车。
很快他留意到车的奇形怪状,模特儿的千娇百媚。
骨子里,苏尔守偏爱传统,对于时尚女郎,心里惴惴不安。当然,恰如他在市场里滚打时领略过的浮华与喧嚣一样,他虽不喜欢,却也在适应。只不过在选太太时,那就不同了。他所要的女人须是宁静、自然、温馨的,远离嘈杂和闹哄,可以安放灵魂,多多地修养、休息。他照着“她”留下的痕迹,在度量所有的女郎。
他看车看人两不误,因了衣着简单,并不显山露水,越来越像一个心不在焉的人,心中有点后悔跑这里来了。真不如上官网去浏览。
突然,掠过一个身影,缥缈地粘在他的脑幕上,定影放大,重重地磕击心房,嗡嗡作响。
是“她”?
他就要走过去了,对于旁边的红色捷豹车本无好感,是一个影子、一点光在脑海里摇晃,模模糊糊,又带了数份清晰,把他截住,拖拉回来。
他定睛一看,灯光下,台子上,女子浑身发光,半伏在捷豹的前盖上,露齿微笑。柔柔的发丝洒肩,光膀子、光背,素手纤纤,挥挥送送。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对大眼睛,如两只小铃铛,又像是会说话的喇叭,在车顶辐射,播放一圈圈眩晕的光,让心怀鬼胎的人不可逼视。
美腿修长细腻,屁股上紧紧绷住一条短裤,一半是黄豹点花纹,一半是灰豹点花纹。狼性而妩媚,风骚入骨。
这不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她吗,怎么她在这里?
比对星光大厦里的那个人,苏尔守惊骇、意外,简直有点无地自容,渐渐就看呆了。
不可思议!真的是她!差点就错过去!
天啦,原来神灵在冥冥中指引,到了一个根本不可能的地方,她做了这样的打扮,让他震惊无语。
不会错吧?或者是做梦?真的是她?她就是那位一直埋在梦境深处的初恋?那位珍藏着不忍触碰的人儿?
上一次弹琴,她融化在旋律里,何等美妙、舒畅、灵气飞扬;这一刻她性感妖娆,流彩绽放。完全是上天入地。
却原来她是职业的模特儿!
苏尔守恢复了感知与判断力,不由涌出一股莫名的激动、兴奋和欣喜之情。
找到就好!
他激活自己,不由得逡巡起来,像是回到自己出道那会儿,拿着房地产广告,往复穿梭在稠密的人群里,喊哑了嗓子,大汗淋漓地派发,过来的人有摇手的,有拿去看了就随手扔掉的,多半像躲避瘟疫似的绕开走。比起来,她还是体面得多。
他应该以时尚的目光感受她,那样大概便容易接受,也容易接近了。
他转来转去,忘记自己是一个买车人。琢磨该如何上前,如何答话,怎样应对,她还记不记得他。
好几次他对她招手,引来她并未放电的目光——显然她不认得他了。
大学期间、创业之时,他很拼,每天的睡眠仅仅五六个小时,伙食差,不定时,整个人瘦成了竹竿子,抡起来可以去够打树上的红枣儿,不像这几年,虽然也辛苦,但是吃得好、养得好,见过世面和场面,气度、声势不觉都起来了,加之脸不刮,走了样。她认不出在情在理。
围着她的摊位转了一圈又一圈,他把她看得越来越清楚,确信她的确是那天的钢琴手,一直想念的正是这个人。虽说她的模样大大改变,丰满了胸脯,生猛野性了一些,少了穿着盛装时的典雅、庄重和专注之美,但不失清纯。
他太熟悉她的某些特征,是这些飘忽的因子,幽灵般从他的目光前一闪而过,印证了他心上的留影,让他一怔之下,回眸发现了她,要不然她依然会淹没在茫茫人海,浮不出,或将永远错失。
他再也不可以放过她了。他一定要等着她从台上下来,帮她恢复记忆。
他顾不上什么脸皮不脸皮了,面对她转动,感到了她的关注和热情。
起码她对自己没有太坏的印象!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就跑。
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奔驰车就停在一块树荫之下。他回车取了包,让助理在附近寻一家吃饭的地方,顶豪华,顶干净,还要有特色。找到后订上最大的包间,把行车路线发给他,他晚上款待贵宾。
他取出包里的iPad,快速翻看,点开以前写好的一封信,飞快浏览。
那是他见过又错过之后,想她很苦时写下的,记载了自己的颓废、不幸。
他挎上包,转回来,喘着气,想把信交给她。
她哪里还在?
不会吧?天,老天!开什么玩笑!她走了?又一次错过了?哪有这样的事情?!
他站在台前,锤胸顿足,差点放声号哭,腿都颤起来了,就像展厅高阔处压下来阵阵寒流,他打起了摆子。
他要在这里扎根,生长下去,晚上打地铺,一直等到她回来!这次她肯定要回来。
他嘴里心里很苦,想到了烟,便将包放在地上。
刚刚歪脑袋,准备拿家伙,后背上被什么人猛然一拍。扭头看去,一段藕臂伸出,跟着抛出一件女人的内衣,刚好打落了刚刚叼在嘴上的雪茄。
传来女人的声音:别走,拿着!给你小费。
他嗯哼着摸上去,一双长长的丝袜甩出来,在他前探的脖子上绕了两个圈,冰凉柔滑,如一根上吊绳,又像是盘出一条长长的水蛇,吓得他哇哇尖叫,抬手打开。
他勾脖子,看见里面是一张女人的脸,正对了自己。他一声惊叫,差点晕过去。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换装的竟是他的女郎!
他的嘴唇在抖,手也在抖,热潮澎湃,大喜过望,他多想抱住她,大哭一场啊!
没丢!这次没把她弄丢!不会再让她丢了!
他试图再往下看,眼前却旋出金色的、斑斓的小星星,仿佛回到八九年前,以翻倍的价格卖出第一套房子时的疯癫状态。
她的身上满是香气,置于一个小小的隔断里,对着他的鼻尖无法动弹。叫他让开点,她换衣服。演员换装,没见过吗?
她根本不清楚他是谁,在台上留意过他,对他比较放心,不怕他控制不住,冲进来撕碎自己。
匆匆卸完妆,她要他把衣服递回来。
他却留下了她的长袜子,把它扎在裤腰上,笑称丢了,给什么人捡走了。
她竟相信,上下抹平,挑开帘子,地上摊着她装衣服的背包,刚才就踩在脚下。她走出来,挎着包,手搭在他肩上,翻转脚踝,赤脚套上鞋。
她的腿粉白柔嫩,如一节藕,脚板坚挺,像在起舞。吹气如兰,让他微醉。
她双脚着了地,娉婷、自如、轻松、阳光。个子能有一米七○,看上去比他还要高。
多少钱?五毛?她取出皮夹子。找出一张票子来,夹在指间,挥出一个的弧度,递给他。他给弄糊涂了。
这么近距离地细察,感受她身上微小的差异,和初恋的情人还是有许多不同,必须设法问问她的出身、来历。
她的钞票已经在眼皮底下扇动,是一块钱,表明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和陌生化。
她可以忘记他,他如何忘得掉她呢?
等明白她的意思,他笑了,接过钱,弯腰取包,从里面拿出一个东西,反手扬立,一只iPad推到她的下巴前:喏,送你的!
什么?
来而不往非礼也。
她大感诧异,放回钱包,把小挎包在肩上移了移,打量他一眼,目光尖尖,里面的珠子圆溜溜的,似是荷叶上乱滚的雨滴。
我们见过吗?她愕然相顾。
他跷手点着屏说:“信,给你的信”。
什么呀?她将信将疑,接过来,拉开默读。
写的是他的经历,和她如何认识,因何来到她身边,她突然消失,他苦苦寻找,如何想念。再见时丢失。真是百转千回,命运耍得他滴溜溜转。
我们会在哪里再遇呢?你的一切都好吗?
信写得有点煽情,到这里戛然而止,很像一首诗。
阅读时,她的姿影是柔静的,面色却越见红白,头也越来越低,手腕微微地颤动,脑袋几乎要伏上去。到中间某个地方,她一动不动,停了许久,可能是惊呆了,也可能在思索,或者是泪光模糊了视线,让她什么都看不清。
她侧身蹲下去,拔拔鞋,擤擤鼻子,拿手帕擦了擦,顺便在眼睛上揉了揉。做完这些,她转过身,抬了头,深深地瞥他一眼,目光里含了一点灼烧的火,烫在他的心上,但它稍纵即逝,很快波平浪静,甚至到了淡远的程度,再也看不见任何燃烧的东西,让人疑心刚刚是不是眼花。
她的手指又在屏上拉开,乱翻那封信。倒回去重读了两小节,最后脸上有了红红的圆晕,如霞光翻动水波,金沙浮晃。
这封信在他是蓄谋已久的,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倾心追述。
他留意她的反应,问自己:眼前的她是我熟悉的吗?我了解吗?万一她不是那个人呢?这世上有贸然接受的爱吗?她会疑心吗?会怀疑自己或许充当什么掮客,编造了一个动人的故事?
哪里来的如此大的胆呢?这究竟是缺心眼呢,还是二傻子行为?她命里注定就是那个人?
一定是的!
苏尔守跳过一切,抓住了最初那点火花,仿佛破解了她内心的密码,满怀期待和感动,绅士地微笑,一只手扣在包带上,静静地等着她回话。
她总算不看了,抬头,收起iPad,还给他。
你的信我读了两遍,藏在心里了。写得真好,故事感人。可惜不是我,大叔,你认错人了。你是谁啊?难道不是巡逻的保安?
她真是一个外人?!
苏尔守难以置信——如果她是外人,那开始就不会出现星火。她的眼神已经泄密,却为何抵赖?是要把他的信心和全部希望打死,让他直坠深渊?
他盯着她,她那样坦然,不像在骗他。
迟钝期过去,他疼得嘶哑着嗓子,喉结咕嘟,要喊出来,却是喊不出。他想说的是“不可能”。
他并不知道女人的心该有多狠。当她想要回避一个男人时,很懂措辞,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绝情到了极致。
他想道一声对不起,然后转身离开。只是奄奄一息的那点微火,并不要死得那样决绝。
他强作镇定,尽力想笑,横步左移,脚底一歪,自己绊倒了自己,啪的一跤下去,他后脚踢起,十指抓天,趔趄欲倒,很快挺起来,冲到她跟前,她伸手抓住他,喊出了“啊”,声音中有感激、有不安、有惊异,脸上还似乎露出了疼痛后悔的神色。
他道过谢,接住iPad,傻笑道:我那么老吗?——你喊我大叔?
那叫您大哥?她变回了客气。掀起帘子,弯身取了小背包,又掀开展位靠里角落上的红地毯,把背包平铺开来,用地毯盖住,在凸起的地方踩了踩,让它尽量平整。
她们的道具都放在这里!
苏尔守看着心酸,从包里拿出一瓶水,递给她。她却不受他人的惠利,尤其是来历不明的饮料。转身往外走。他跟上前,她笑道:刚刚你在这里转来转去,我把你当保安了!
苏尔守勉强一笑,镇定不少,说:这年头,保安也让人刮目。清华、北大的保安,蹭课考上大学的都好几百了。现在清华的毕业生,不也有当保安的吗?
刚刚够得上做一个保安大哥!她笑弯了腰。说自己突然想起一个人,真正的博士、少将军,肥肥胖胖的,歪戴着帽子,把一身的将军服,穿出了保安的味道。她要他交代,接近自己的目的、动机,她可是饿坏了。
他不知道她嘴中的博士说的谁,感觉在她身上,有着越来越多的那个人的影子。说自己刚巧也想吃饭呢。请吧。介绍他是做技术支持的,这些天都在弄一个模块,整整30天没出门,没下楼,现在想起来就要吐,看见办公室心就慌,恐怕是患上了“怕坐班综合征”。出来散散心,顺便看看新上市的车。好久没闻到鱼肉的香味,很馋。
她哈哈笑开,笑声清脆,说怪道他一脸的大胡子,头发乱蓬蓬的,就像中国股民调戏的美国总统,光着上身,下身套一条又破又脏的裤衩子,输得精光光的,坐在地上要饭,屁股边写一句“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
苏尔守笑了,像回到了学生年代,把包斜挎在身上,抢前大半步,靠着她的肩,把头歪在她耳边:冒昧请教,芳名。
客气。师媛媛。
哦!真不是她!不是她的名字,连姓都不一样!
哪里人?
杭州。你呢?
杭州——嗯。更不对。苏州与杭州,还是有距离。她没骗自己,她的确不是那一位!
为着她和她的像,好好请人家吃一餐饭,而后分手吧!
她那边对他,似乎没有任何的敌意和不信任,他说什么,她都不以为怪。
看来她对他有好印象,没准会以为这个人有点傻气,老大不小,做事冲动。
她问他:哎,大叔,你这么呕心沥血,老板该有加薪吧?
他狡猾地笑笑:哪能呢?老板没有不抠门的。都想不给工钱,底下人还能拼命……
来到门外,他请她去吃正餐,慰劳一下自己的肠胃,她拒绝了,说太饿。不想跑,就前面。
他无可无不可,把订餐的事都忘了,陪着她进了边上一家小店,要了一盘热烫的果茶和点心。
人不多,小店这时还比较静。她喝着茶,说他真会伺候人,不像技工,问他在哪里发财。他打圆场,说自己什么都做,就是个打杂的,技工是一方面,忙的时候干干,没有活儿了,就干别的。吃了上顿忙下顿。
苏尔守是绕着说的,预备撤退,把最后一点留恋掐灭。一边感受女人的眼波与微笑,想从那里找到更多情人的身影,像一个受伤的人在寻找宽慰。
师媛媛轻轻一乐,说:厨师啊!你和我一样,敢情也是个模特儿命……
呵……算不上。刚刚我兜风,顺便给人开车。
司机?师媛媛吃了块点心。
嗨,这段时间大概我会一直当司机吧!你怎么做了模特儿呢?你不是可以演奏钢琴吗?众目睽睽下,安全吗?辛苦吧?
这是苏尔守最大的困惑,想知道上次丢失的人是不是她。他接连问话,发觉师媛媛面上热情,眼光却变了,当他是一个可以自由发泄的、吐真话的垃圾桶了:吓死我了,知道吗?刚才来了几个流氓,和我说人也要,车也要,开个价,被我轰跑。
有这事?
可不!刚做半年,我就遇见七八次,躲哪儿都不灵。问的话一样,口气一样,连交涉的模式都一模一样。我都快疯了。有点臭钱就嘚瑟!你说,他们是一伙的吗?
不做模特行不行?他的目光关切而悲悯。
她横他一眼。他如何知道,那里有自己的梦,并不单为赚钱。
当然,它确实风光,有一种当明星的错觉。一个人进去了,很难舍。多数就被包养了。大方的舍得砸钱,把情人包装成明星。
他从她的目光里看出了不满与恨。
她果然哼了一声,说:这行当看着光鲜,其实就和你们当司机、开出租的师傅一样,不是人干的。没有人捧,谁会站在那地方,一站几个小时,连着站多少天吗?刚开始还能折腾,表情丰富,摆各种造型,回答问题,有人拍照了甚至会兴奋好一阵,感觉多美,多高贵,就和当主持、做演员一样。脚踝都肿了,要趴在车篷上,或者坐在地上……
苏尔守不以为意,想她究竟是爱这个行当,还是诅咒它,如此清晰的问题,她为何不丢下呢?大概是干一行怨一行吧?便笑问她成家没有,这样年轻,太累可以改行啊。
他讲的话不那么直接,她应该会听进去。师媛媛却说:老了。谁要啊?一行有一行的累。大学毕业后,没有固定的单位。一边做一边看。
她上过大学?哪一年考的?
苏尔守仍把她作为一个影子,在探秘、比对,他手摁心口,如同打了一剂强心针,很疼的样子,说:来我们公司试试吧……
师媛媛一愣,大眼睛一翻:你们公司……做什么的?
桌子上的手机跳起来,微信来了。苏尔守扫一眼,恍然似的,问:你还登台吗?
还有一次。
几点?
三点五十。
苏尔守放下手机,笑道:算了,这活儿不适合你。
师媛媛拿餐巾纸擦手、擦脸,收拾小包,说道:废话,不适合我,难道适合你?快找你的下一顿去吧。
苏尔守很诡秘的样子,话赶话就出来了:我的下一顿要请一位美女作陪,你能赏光吗?你做模特真的不合适。
你怎么知道?师媛媛警惕起来,有点不耐烦,瞪着他。
苏尔守故意刺激她:我看其他人都在叉腰、招摇顾盼、拉揽客户,就你不一样。
师媛媛扫了扫头发,翻了他一眼,笑道:你就别跟着我了。
说完,站起来往外走。
苏尔守不禁好奇——她什么意思?怕人黏?刚刚不是很友好吗?
他不听话地追上前问:你不想去我们公司看看?
别逗了,你能做主?就一司机!什么皮包公司?
要是我开的公司呢?
你?就你?她回头一笑,你能开公司,蛤蟆都可以开飞机……
她显出个性,不再理他,急步而去。
苏尔守不知道是不是哪句话得罪她了,还是穿戴粗放,引起她的戒备,便喂喂着一路喊她,喊出十多米,师媛媛生气地扭过身:干吗?
苏尔守倒过指头,点着胸口说:我就是那只开飞机的蛤蟆。
师媛媛叉着手臂,先是咧开嘴装笑,说“我信”,跟着把那笑奋力一撕,捏住拳头,愤然道:你滚不滚?癞皮狗……
好男不跟女斗。苏尔守见有不少人看着自己,赶紧竖了掌,退在一旁,遥遥地跟着她。
师媛媛停在阳光下,眯上眼,光线有点强,晃得人身上的热气很快上来了,衣服黏湿,口干舌燥。广场上临时支了许多白篷,卖吃卖喝卖报纸和杂志。
也有一辆流动餐车,卖的是盒饭。师媛媛竟上前去买盒饭。苏尔守趁机向她靠拢。
你想干吗?师媛媛发现了他,如一只猫,弓起身子,无比的警觉,丢开要买的盒饭。
我不是坏家伙吧?我也是有尊严、爱面子,痛恨丑恶与下作的。喏,我的车就停在那边的树荫下,送送你吧?
师媛媛看着他单纯又可怜巴巴的样子,竟笑了:你的脸皮好厚啊!你真是什么司机?
苏尔守开心一笑,点头道:对对,都对。不过我今儿没带老板,老板出国了,我闲了。万一你需要司机,记得喊我。待会儿有人请我,一道去吧!
不方便。
不过拿双筷子啊,能吃掉你吗?我是那种人吗?
师媛媛抖擞起来,说:姑奶奶不是吓大的!刚刚那些要买我的,我都不怕——对了,会不会是你啊?看你也不像那种下流坯子……
荣幸之至!请吧。
吃就吃!去哪?
苏尔守引路,带她到了车边,给她拉开车门:你请,师同学!
师媛媛多远就在审看那辆车,像在鉴定一件文物,露出职业人的素养,见识到车主的档次与品位,点点头,神色和缓不少。
她系好安全带,说:咱们先去美发店,好好儿修修你自己,这么去赴宴,服务员都会笑话。我顺便也护护头发。
苏尔守右手打在太阳穴上,脸歪对她,铿锵喊道:紧跟师同学,迷人风采——帅!
师媛媛噗地笑了,打下他的手,说:太贫了!咦,我怎么老忘,你是谁呢?
苏尔守一拍脑袋,笑了:瞧我这记性,以为自己是奥巴马,全世界人民都熟悉。
他从车盒里翻出一只名片盒,排出一张,夹送出去:这是我老板的,你先将就将就。
师媛媛接过名片,念出声:孟小星,括号,董事长。——乖乖,不是你?——哦,原来你给董事长开车……董事长是女的?
苏尔守点了两次头。
难怪啊,帅哥!你是老板的“鸭”?
苏尔守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承认自己是鸭,活脱脱的大老鸭——拔光羽毛、挂上炉膛,腹背临火的北京烤鸭!
二人齐笑。他拿纸巾擦擦眼睛,把车开上马路,请她唱那首《You Raise Me Up》。她说很累,唱不动。这就等于承认自己就是在星光大厦里弹琴的女子了。
他问她平时忙什么。她说那就多了,除了当模特以外,还给舞蹈、画画、滑冰、钢琴班当助教。
他吃惊不小。
那你太全能了。兼这么多职,哪有休息的工夫?
还好。我都是临时工。学校和公司指派,今天这里一节课,明天那里一节课,不受拘束,养活自己。她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你呢?
苏尔守的心动了动。他大概真的认错人了,他的“她”丢了,否则师媛媛怎会到现在都想不起过去?如果是另一个人,那么她可以代替“她”吗?多年以后,除非出现奇迹,哪可能再次碰上“她”?即使再现,那时“她”也早成家啦……
一切漂泊,让人捉摸不定。他有了丝丝的伤感与不快。
眼前这一位,只要品性不错,考验合格,完全可以视作婚配的对象。
他多了心,想考验考验她的成色,便干涩一笑:吃饭的时候告诉你吧。我的事迹很简单,三五句话就能说清楚。
她那里却是不能确定,究竟他本人相中了自己,还是他背后那位董事长。董事长怎么会是女的?他们不是情人关系?
连着碰见好几桩怪事,他可能就是那帮流氓的同伙。譬如,想买自己的大老板指使来的!只不过现在变了方式,查了她的过去,她的出生地,在哪里念书,家庭背景和人脉。再找一个人来,编出大体的经历,刚好能够套她,让她迷失在温情的世界。
那该花多大的心力!值得吗?
她不由得想起一条新闻,是说一个女生放假回去,误把他人的私车当成接自己的,上错了,后被司机谋害。
她冷静地从包里拿出手机,悄悄录过像,把视频发在一个电子邮箱里,还在QQ中给姐妹留了言。
再怎样感动,也不能失去理智。
她做得无声无息,苏尔守自然不会想到她在防备自己。
他的心未曾死干净,怀了微弱不明的希望,想找一个机会,带她回苏州,去现场点拨确认,或许她就是那一位,只有重入现场,才能回忆一切。
既然她是突然消失的,当年的高考都不能参加,那就是出了很大的变故。
天底下不可能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她的形象如此深深地嵌在他的心壁上,玉石雕塑,风雨不灭。
他认为,只要她出现,他就绝不会认错。但在时间和现实面前,他不得不动摇了。
但内心深处,他是不甘放弃的。
火烧火燎
师媛媛看到路边有一家美容美发店,豪华亮堂,想到了脱身之法,让他停车,就这里了。苏尔守很听话,把车擦着马路牙子停下。
他自行去理发,刮净胡子,露出本来的样貌,精干、磊落,年轻了10岁。
师媛媛眉眼传神,看着他一点点在变,心上一层层泛出涟漪。做着按摩,几乎忘了她还有出台那档子事,忘记了危险。
她不是天然的绝缘物,来不了电,苏尔守对于一个女生矢志不移的感情,怎不让她触动、依恋?
不关乎他开什么车,有多少钱。身外之物易取,一点精神难求。这样的男人,能坏到哪里?
她不该折腾他,对他严防死守。认识这样的男人,她应该主动示好。查一下他真正的来历。
她先出门,站在车边拍照,微信传给在老家当交警的闺蜜,说自己可能再次碰见了麻烦,这个车牌号,请查查车主的身份,是不是黑社会,有无危险。一旦有危险,她不能摆脱的话,请闺蜜报警,同时隔一会儿发一条信息,直到她报告平安,虎口脱险。
这等于让苏尔守受到了警方的监控。
他来得真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几个二流子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到,不能脱嫌。让她不敢掉以轻心。即使一时误会了他,冤枉他,和女人的安危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谁让这世界有太多的混账呢?人生遭际让她学会了自卫。
有同学担保,等于吃了定心丸,她愿意等等他,摸出镜子来左看右看,补了妆,别是一番意味。
他在买单。信用卡刷了好几回,就是读不进。人家问他有没有现金。他说一定可以刷,别急,慢慢来。说时,他的头上、脖后奇痒难当。
反应早有了,开始他的注意力没放在那里。他伸手搓了搓,搓起一层细细的疙瘩,不由得大惊失色,要了镜子照起来,看不清楚。又要一面镜子,转成斜角,相互投射,折过后脑勺,看清是红红的一块。
他问店员:这怎么回事。
女店员少见多怪地吹吹,又挠挠,笑道:先生,你的皮肤真像小姑娘一样细细嫩嫩!该是过敏吧?一会儿就没事啦……
苏尔守轻易不动气,女店员的话提醒了他,他的皮肤确实精致,不会用次的化妆品,修剪发须一年也就三五回,但几年来他都是在千色佳人连锁店,品牌经营,档次高。恰如一个人长期吃特供,偶尔去街头包子店吃一次,回家拉肚子,那都是特供惯出来的。
他拿了给自己洗发用的瓶子在看,上面的字迹都磨空了,不知道反复用过多少回。
扔下瓶子,那片疙瘩火烧火燎,反应愈发厉害,他不敢抓,不敢捏。逐个瓶子看过去,一式的水货。
要不是陪着师媛媛,他怎会来这种表面光的路边野店?
这帮人有点小瞧他了。他加重语气,问道:你们的洗发水、护发素,是什么劣质产品?
女店员自然不肯说自家的货有问题,和他辩起来,连比带画:先生,也有一种人,虽然比较少,但他们对某一类品牌的化妆品过敏,化妆品越高级,过敏越明显。好比离婚的男人、女人,并不都是恶人,婚姻本身是好的,脾气、性情、品位对不上,个人再好,照样没法过。
我花钱买罪受,活该?
老板,不是这么说。好人被婚姻折磨,难道就不结婚了?天底下的人还是千方百计想要幸福的婚姻,至于能不能,看缘分、看天意。对吧?下次你来,我们给老板换其他的牌子……
看来你是结了离,离了结,结婚、离婚好多次吧?哪来这么多感慨?结婚要嫁妆,离婚要赔偿,哪有下次?
他这话比较伤人,倒和他的穿着一致。女店员自以为口才绝佳,一席话对付了多少刺头儿,不想这一位如此反击,把她绕进去。她尚未成婚,哪里受得了?眼泪夺眶而出,掩着面跑了。
苏尔守后悔了,想结账走人。来了另一个女人,浑身的肉直晃,好像是管事的,从里屋嘟嘟嘟跑出来,一路打招呼:哥哥,你别急,叫妹子瞅瞅……
她绕着他转了一圈,摸摸他的后脑勺,油汪汪的脸上和蔼照人,微笑说:亲爱的,你的皮肤像我,偏油性,一点点过敏。拿清水再冲冲,就没事了。来来,妹子给你弄弄……
她把他朝着套间里拉,苏尔守可就慌神了,佯装镇定,皱眉头,好像那里面埋着挺深的陷阱,或许是个见不得人的地方,专供打炮设局用的,会有敲诈、勒索。挣扎了一番,忙说:哎哎,不去……
他歪歪站开,正在难解难分,师媛媛回来了,喊起来,那女人一脸的惊诧,赶忙松开手,潮红了脸,苏尔守也有点尴尬。
师媛媛问是不是钱不够。苏尔守说:不是,我皮肤过敏。师媛媛吃惊地问:哪儿呢?
他把伤处指给她看,她看后不由得笑起来,对女人说:这像什么呀,大姐?
鸡屁股……刚进来的一个不知轻重的二愣子,跟着嚷嚷。
扑哧,师媛媛乐呵呵说道:还真是!你们的材料也太次了吧?咱拿上样品,去质检所化验化验……
是您先生的皮肤过敏,我们的材料都是超市里买的,正宗货——要不这么着,这次就不收您先生的费用了,好啦吧?
女人看师媛媛笑里藏刀,不好糊弄,便自找台阶。
师媛媛的大眼睛转起来,给苏尔守打一个暗语,问他怎么办。苏尔守不好意思当着心爱女人的面斤斤计较,就这么点小事,警告过,他们得了教训就行吧。兴师动众,很费时间,本来的好心情都给整坏了。便说:就这样吧。
敢情他还是个穷鬼!
他要单付师媛媛做头的钱,问多少。
嘀的一声,师媛媛的手机上一片红,她一直通着微信,抬手扫了一眼,掩饰不住地白下脸,一手扶脑袋,极力镇定下来。
对方已经接过苏尔守递上的两百块,她连忙上前挡下去,说:我的八折!
她掏了钱包,店家女人哪肯答应,反悔似的解释:您先生免单,太太您的就不能打折了。
谁是太太!师媛媛红了脸,怒气里隐含不安。女人看情势,直觉到师媛媛是个无法通融,难以沟通的主,便转向苏尔守哀求老板,我们做的也是小本生意啊!请您和……高抬贵手!我们多不容易啊……
谁容易啊?师媛媛抢过话,数出一百一十块钱,那是打折后的价。
苏尔守不能拦她,心软意软地劝起来:媛媛,咱不计较。
师媛媛变色道: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又不认识,他们给我的是八折!
说完,她的气消了不少,让女人把钱还给苏尔守。
对方以为师媛媛撒这个谎,就图省那几十块钱,便恨恨地退钱,来接她的钱。苏尔守不能不劝阻她了,接过钱,交给师媛媛,说:你这钱给我吧。
他一手给她两百,另一手来拿她的钱,她紧紧一捏,竟把一百元的票子撕开一道来。他道歉撒手,掏出一只棕黑色的钱夹子。
理发店女人眼尖,看上面有个淡淡的“LV”字样,两眼不由带了彩,横着身子插在师媛媛前面,想挡住她的视线。
师媛媛是看到女人的眼色有异后,才转开身去留意那只钱包的,真是一只巴黎Louis Vuitton牌子的包包,散发出天然皮革的清香。
苏尔守从里面抽出两张一百块,是要赔偿她。她更来气。他只好将它先给了理发店的女人,自作主张地说:就这样吧,多余算小费。
女人像个叫花子,卷起钞票,连连鞠躬唱喏,兴奋地喊:谢谢老板,谢谢老板……
苏尔守一摆手,把钱包和手上的票子都放进了裤袋,手一抄,拢住师媛媛的腰,说:咱走,饿了。
师媛媛刺了他一眼,怎么看这人都像是黑社会,不然哪来这样的出手?
闺蜜在微信上,刚刚用红色的图片警示她,透露车主的身份:已婚老男人,无业,有不良记录。两次拘留、保释。闯过几十次红灯,常被罚款。
由此推断,这个人很可能是混子、油条。
这让她绝望、心死。
一刀两断!
来到门外,没有其他人时,她爆发了,瞪着他尖声吼起来:你烧包啊,就你大款,对吧?
苏尔守哪曾受过这样的待遇?他的心一动活,融在她责怪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从所未有的幸福,对她适才的举动颇多好感。
他想去拉她,她推开了。他赔笑说:我不对,媛媛。其实,我只是……扮一回酷,咱不能让人小瞧,是这道理吧?
师媛媛骂道:滚你的吧!
他不听话,她跑了。冲到马路边,一辆出租车恰好从对面过来,她抬手招呼,穿了过去,拉开后门,钻进去。
一杯美酒
师媛媛在出租车里和闺蜜微信对谈。人家问她:现在怎样?她回:刚跑。甩了。一条红尾巴狐?出租车。往回赶。
闺蜜传来一支玫瑰花,又跷起大拇指。她微微一笑,回了三朵花。
心里有点不忍,她感觉苏尔守非比寻常,要么大有来头,要么为人效命,加进了阴谋化的集团,也是那个窝里的虎狼。他背后的董事长,大概就是要买自己的大老板之一。
至今她有过不少的机会,一次次由于自己的小心和忐忑,不敢放松戒备,一直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磨去多少优秀男人的耐性。虽说眼下这男人并无吸引她的特色,但何以躁动不安,有一种依恋之感呢?
苏尔守自然不明白她真实的心思。女人的变化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他没有追她,而是跑向自己的车。她上车后,他深深看一眼,记下了出租车的牌子,很快进车、倒车,不顾好不好掉头,拼着扣掉12分,连过三个红灯,追出去三四公里,看见那辆车。
他眼疾手快地拍照,锁定了它。
一直进到市区,市中心,来到她所住的小区,一个半新不旧的院子前,有着铁栏杆,围成一道高墙。师媛媛下车,并不知道他能跟上。她去了院子旁的超市,苏尔守找到了超市的出口,便上车,戴上墨镜,谋算如何找到她的住所。想起后备厢里的纸袋子。袋中有一套男女混穿的西装,一顶长长的假发和一顶粉色迷彩棒球帽。
这一套武装,过去他常用来假扮过路的行人,或者伪装时尚的淑女,冒充售楼的小姐、买楼的托儿,刺探线路,哄抬楼价,传递售楼消息,套问潜在客户的真实想法。不料今天却成了尾随师媛媛的道具。
他从车里出来,长发披肩,俨然一位妙龄女郎。压上棒球帽,他坐在道旁花店的门前,那里花粉刺鼻,香气盈人,让他连打几个喷嚏。
他一边留意,一边询问各样品色都派什么用场,请店家帮着选出十一支荷兰白雪公主玫瑰花,配上米兰和满天星。又要了一只包装好的巧克力大礼篮,插在红衣主教、萨曼莎、达拉斯、超级红、贝拉米的边上,点缀蓝色妖姬和紫皇后、紫精灵,外配海芋和沙巴叶。
苏尔守付了钱,不多一会,看到师媛媛提着一袋东西出来,他忙叫店家等电话送货,便拿了票,匆匆追去,扭捏着走进她家的院子。
她住在塔楼的三号二单元。
这样漂亮的小姐,条件又好,哪能没有男友、缺少男人呢?她说没有就没有吗?
苏尔守一边走,心里竟有些烦起来,不安起来。
看来推销楼盘和拿下一个女人,用心与手法是接近的,感受上不一样。楼卖不出起码还在自己名下,女人攻不了她的心,所有努力就落空了,还提心吊胆,怕被她认出来。
师媛媛转过身,在静静地看他,看另外一男一女跟进了电梯,她并不认真地看人,惆怅的样子,目光散散的,没有聚焦,根本认不出他了。
她是去八层,摁过后,其他人忘记动手,似乎全是去同一层似的。她没感到有何异常与不对,苏尔守却有了异样的感觉,发现身边的一男一女很是莫名其妙,他们相对而立,面无表情,余光在看他,很像是特工。
难道师媛媛被另一拨人惦记?还是自己被什么人盯上了?
他微微侧身,装着玩手机,倒转镜头,无声地录了像。
电梯很快来到第八层。她出电梯,去了左边。另两位络绎而出。电梯不上不下,他等了等,应该出去了,他点一下键,走出来,电梯关闭,楼道里暗黑,头上有一盏灯,朦朦胧胧地晃了一下,很快就熄了。
暗影里,刚才两位尚在楼道上鬼鬼祟祟,见他贸然而出,连忙惊慌地抱在一起。同时转身对着他,留意他的动向。
他即刻右转,若无其事地走开。他的心跳却急迫得很,虚而且乱,掌心里汗湿湿的。
到了楼梯口,通往楼梯的门半开着,他推出响,再拉上,传出关门声。他停住不动,静听那两位的消息。他们似乎在低语。有着细微的声音,那声音渐远渐淡,仿佛是从波心衍射而去的浪圈圈,写在水上,渐写渐没。
他的耳力奇佳,捕捉到最后那点若有若无的音息,去了一个稍远的地方。他脱下鞋,提在手上,摸到楼角边探视。
影影绰绰,早先的两个人小跑着回来,躲在角落里朝那边的走廊探头探脑。
他们或将不利于师媛媛,并非在跟踪他!
他查获到二者的居心,满腹狐疑,不清楚他们因何要对付师媛媛这样的小女人。怪道她总受惊吓,的确有许多想要收买她的老板?他们有钱,有闲,派出大批眼线,等在周边、楼下,她必经的路上,步步紧逼。
既然刚才又有人说要买她,那就是加紧了攻势。
她那里毫无知觉,在电梯里那么平静、镇定。有三双眼睛在监视她,再迟钝的人也能感到不妙。有多粗心的姑娘!
得帮帮她,大张旗鼓地求爱,把所有的恶棍都撵跑!
他很快有了主意,轻轻转回楼道,扶着护栏,小心地下去。
下了两层,又回到电梯口,电梯停在第十二层,他呼气,摁电梯,双掌单击,拍开灯光,那光混浊、浑然,略显阴森。
两边的墙皮一层层剥开,卷起来,地上污糟糟的。他快步去了右侧的走廊,看了看里面,一边有五六家,廊道很长,让人憋闷。
电梯到了,他很快下去,见着了阳光,一颗高远的心随之光亮、阔大起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出院子,意识到自己多么的下作、卑鄙,为网罗自己心仪的女子,他竟在说谎、欺骗、作伪、暗算,无所不用其极!而这些举措与那些想买她的流氓,以及一帮还在盯梢她的歹徒,有何分别?
如果他们真有目的,真是在对她,那么反证了师媛媛确实是单身女郎!
出手吧,以本来的样貌出现和进攻,显示诚意,震慑坏蛋!她需要帮忙!
苏尔守换下伪装,再进花店,店家这次没有认出他。他把条子还给了店家,请她们找几个吹拉弹唱的人,带上乐器,最好有小提琴、笛子、萨克斯管、锣鼓等等,送货上门。送花时一定得锣鼓喧天、招摇过市,向全世界宣告师媛媛名花有主,其他不相干的自然会退缩。
她是值得他兴师动众的女子!
他怀着浪漫和理想,在街头时装店换掉身上的脏衣服,要了一款白色的短袖衬衫,袖口是蓝白竖型条纹,配了米白色休闲裤、英伦休闲鞋,打扮得清新、帅气!
花店那边也准备齐了,向不远处的一家婚庆公司,要来五名器乐手。
苏尔守集合队伍,请花店一名女士举一面“媛媛,我爱你”的红牌牌引路,两名礼仪小姐提了礼品盒,两名搀着礼篮随后,自己心情好、脸皮厚,抱住“白雪公主”居中,五人乐队殿后,吹吹打打,拉拉唱唱,演奏的是民歌《一杯美酒》。
明快、喜庆、甜气,刚好表达了请人接受爱情的愿望。
这帮人奇形怪状,闹得欢快热烈,跑来许多围观的,一路哄笑。几个孩子穿进穿出,嘻嘻哈哈,又蹦又跳。
一行人来到楼底下,苏尔守瞥见人群外的车子旁,那对鬼鬼祟祟的男女还在,正给另外一男一女数着钱,几个人的眼睛这时都很忙,被点着的票子勾住,顾不上朝这边看。
苏尔守释然。敢情人家不是探子,不是卧底,而是另有生意。
进了楼,来到电梯旁。这么多人一次装不下,苏尔守作了分派,交代会齐后的衔接,就和花店的女子们先行上去了。
女人在叽叽喳喳,廊道里的灯都纷纷受惊似的放出了光。她们分不清东南西北,齐声喊:师媛媛——快递!
她们为着一个男人的真情感染,红着脸,尖起嗓子,直把八层上能叫开的门都叫开,也没见有什么师媛媛迎驾。
姑娘们只好扯高嗓门子,继续喊叫。
有一个竟知道师媛媛,拍一扇门,师媛媛这才听见,从里面答应,身穿浅红色睡衣,倒屣而出,闪过脑袋,吃惊地问:谁啊?
她的手搭在门框边,腕子上戴了女士佛珠,18颗,绕成两匝。佛珠手串在暗黄的灯光下,发出玻璃般的光泽。
你是师媛媛?
我是。
姑娘们大笑,一个把她拉出来,送上红牌子,其他人挎着花篮,将她围在核心。
诧异间,咚咚咚、嚓嚓嚓,锣鼓齐鸣,震得人的耳膜都快胀裂了。姑娘们躲在她身后,嘻嘻哈哈看热闹。
锣鼓声息,切入排箫、手鼓和笛子,一道细长的小提琴声刺穿狭长的天空,悠扬、飘忽,好一杯美酒!
师媛媛沉浸在惶乱、期待而莫名的激动里。
司机焕然一新,从角落里现身,手捧一束银白的玫瑰花,唱着歌向她走来。
她立时花容失色——这,这,这个冤大头,追命鬼!放了多久多长的哨,怎么找来了这里?他真是卧底、混蛋,一切的幕后指使者!
多少天的惊恐、受怕,全因他!色胆包天的流氓!送上门了——报警!
鼓乐声却让她报不成。她想溜,丢了那块表露心迹的牌子,姑娘们又在身后堵住了。
花香逼人,空气不得流通,微觉晕眩。她快要倒下了。
苏尔守借着那点光,单腿下跪,献上洁白的鲜花,喊道:媛媛,我爱你,做我的女朋友吧!
乐队跳起来、吹起来,重复唱起了“心上人请你把它接受”。
震撼、感人。
师媛媛再如何反感他、恶嫌他,内心怎不感动?她捧着花,升起一股想要痛痛快快哭一场的冲动,她在尽力克制,隐忍不发。
乐声飘荡,人心浮晃,她感动得泪水滚下来,渐渐儿被音乐和花香里的诚意融化。
一曲奏完,挤满了人,他要去她的家,朝着外人挥手,乐师和花工想给她搬花篮,她拿“白雪公主”挡住前方的路,不放他们过去。
苏尔守赶紧封了两个大红包,遣散他们。围观的也让他劝得纷纷都散了。
苏尔守提起花篮,笑道:回去吧,外面空气不好。
师媛媛静下来,格外冷淡:你也走吧,别让我撵你!
苏尔守哪里听得进,请她回屋里再说。
那你等着,我进去换衣服。
她关了大门,将苏尔守留在外面。
他心里宽和不少,趁着她回去,把花篮和礼品摆在她家门的外侧。正想去哪里洗手,却见一男一女,打开媛媛家的门,说着话。
好美的花呀——真香,嗯……
两个人伸长脑袋,深深地吸气,扭过头,见到了苏尔守,盘问起来。
苏尔守感觉他们面熟,在哪里见过——楼下,这两位可不是刚才在楼下数钱的男女吗?他记得他们的样子和穿戴。
他以为他们是媛媛的亲人,或者走错了地方,认错了门,便微笑敷衍,说自己在等人。
二人有点失落,进屋后,又把门关上了。
许久,师媛媛轻悄悄出来,换下睡衣,除掉佛珠,穿上飘飘的长裙子,仙子临世,洁白无瑕,越见得楚楚动人。
苏尔守莞尔一笑,把一盒巧克力单独递给她:可以进去吗?
她并不答话,摇摇手。他提起花篮,踏进她的家。
怎么回事?过道这么长!——原来里面住着好几户人家!
苏尔守恍然大悟,有点进退不是了。
她走入中间那道门,领他进了逼仄的卧室,听凭他折回去,把物件礼品一个个搬进小屋。
苏尔守搬运时察看了里外,弄清楚房子的构造。
开门进屋,是一条过道,混杂霉味、汗味、尿臊味和玫瑰花香,五味杂陈,如同春天里施过大粪的田野,盎然着勃勃的生气,可是田野上的生气有着原始的清新,怎么闻都不够,这里更多的是味儿,人群杂处的郁闷气息。
过道上黑黝黝的。中间顶端,装一盏昏黄的灯泡。灯下两排木头墙,安着一道道门,分隔切割,同居了六户人家,左三家、右三家,门都关着。刚从外头回来的男女,住在左边最里面那间。
大屋的左前角上,有一个小厨房,右角是卫生间。厨房和卫生间六家人共用。
媛媛的房间居左边中间,是隔出来的,墙上高处,有一个小小的通风口,拉上了布帘子,布置得就像那里有一扇大窗户。
从天到地,一张挨一张,墙上糊的是彩色的《音乐时报》。
两面夹墙之间,加了一块板儿床,刚刚能摆满。紧里面,床上扯了绳子,挂着媛媛的衣服。
床前有一张缺掉一条腿的短桌子,拿码高的报纸和杂志撑起来。桌子上方的墙上,挂一台平板小电视,桌子底下塞一只皮箱。旁边地上则是凳子、椅子、水桶、电炉、高压锅、水挑子、塑料盆、不锈钢盆、淘米箩、热水瓶、拖把、风扇和洗脸架。横放的纸箱子上,放了两块木板,码了米面油盐,连冰箱都不能放,她都是现买现做现吃。
就这点东西,已足够把房子里所有的空间填上。来人她只能坐在床上。
师媛媛俯身过来,竖一指在嘴上,轻轻说:隔壁,坏家伙!
她伸手指了指,苏尔守知道了,她说的是他看见的那对男女。
刚才他们以为我不在家,说的话我全听见了。
什么话?苏尔守问。
对不起,我误会你了。师媛媛语气中带了凄凉的冷气,轻声道:你也看见了,这下安心吧?我就住在这么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
确实,师媛媛落脚在这种地方,让他意外之至。但还不算过分。出道那会儿,他也曾艰难,只是处境比她稍稍好一点。
他的鲁莽,他的兴师动众,轰轰烈烈,是羞辱,也是对她现实处境的嘲弄!
她挡住了花店、乐队和看热闹的那些人,是对邻居的尊重,也是为守密,守住了尊严。否则看到这些,媛媛和邻居的脸,可往哪儿搁呀?虽然这不是什么错,但张扬便差矣。
原以为师媛媛和父母移民北京,住在一起,有一个温馨的家,过着美满的生活,无忧无虑地成长,他要有杰出的表现,让她和亲人动情,全天下都知道他在爱她,同情他支持他,怎么料到中心城市里、整洁园区中,还藏着蜗居、贫民窟,有一群蚁族在顽强地存活呢?
她的难超乎想象!不怪她古怪绝情,丢弃了早先的清纯!
那么多大人物惦记,欺负的竟是一个落难女子!
苏尔守心疼起她来,暗暗责怪适才的莽撞和想当然,这时候根本就不该摸到这里来。
此时,师媛媛既有忘情的满足,更多的则是委屈,还有对于黑道人士的憎嫌,邻居适才的话,更让她隐隐不快。
她分明听见邻居家的男人进门就大骂:隔壁的婊子不在吗?肯定有名堂。现在有多少人订购我们的情报啦?六个!而且一个个都是牛逼哄哄的大老板!他妈的太有钱了!跟踪这婊子,没想到能发这么一笔横财!外头那男的,我看很有钱,我点拨了一下,他都不开窍,花痴吧?还真的迷上了那婊子……
女人骂道:你就不能小点声,让人听见?
怎可能?外头那个不是还在等她回来吗?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压低了声音,后面说了什么,师媛媛就听不见了,让她本在犹豫要不要报警的念想断裂了——这么说,我冤枉了好人!
她在房里待了片刻,蹑手蹑脚出来,开门。回去时重重踩出了声音,好叫做了卧底的芳邻晓得,她是从外面回来了,进入他们的监控区。但感觉多么丢人,让苏尔守为自己揪心。
既然他是给董事长开车,那就见过不少世面,无所谓了。
骨子里她瞧不上他,觉得他和自己在一个层级,起码状况不比她好多少,她不愿和这样的人再有瓜葛交情——要是连司机都可以门当户对,都能够追,那她所有的努力白搭,委实就是那种便宜处理的大路货了。
也只有他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才敢凭着血勇,登门求爱。
爱情无罪无过。虽然他拉下了她精心装扮的高贵,她已没有太多瞧不起他的本钱,不过她的内心依然骄傲。
师媛媛感觉之好,有着强大的自信心。
女人的身材、容貌、才华,一定能给她带来数不尽的好运。外面有着炫目的光,可以展现她的美。光线与舞台甚至将她无形地拔高。
在家里,她和所有的明星一样,剥除油彩,屈辱甚至无助,时刻要面对赤裸裸的残忍的现实,但在他面前,她的里子、面子都还有光,对于他的殷勤,她虽说感动,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歉退。
她咕咕噜噜地说话,神经似的。苏尔守不为所动,劝说一番,哄着她,带她出了门,来到院子里,沿着林间小道往里走。
夕阳西去,晚霞如绸。他们快步穿过去,来到一条小湖边。他们在长椅上坐落。阳光正好,温馨的风含着甜丝丝的消息,在耳语呢喃。
红光铺面,环境幽静迷人。苏尔守幻想在这里他有一套临湖的房子,推开阳台的门,正与师媛媛依偎在藤椅上聊天。
你往后别来找我吧!
这句话并不响亮,却足够把他惊醒。
他看看师媛媛,发现她仍是滞留在一股颓败的状态里。仿佛他在攀她的高枝儿,她不会给他任何的机会与借口。她以为这是十分明朗的事。
苏尔守被她的决绝炸得一阵晕,懵懂迟钝之间,意识不到自己多么的愚蠢。不自在地伸手来拉她,她避开,移到了椅子的尽头。
咱们吃饭去吧?
师媛媛说:求你了,别来了,好吧?我已经给足你面子。你们男人最要面子。刚刚我想报警,把你推出门去。你这样的男人,不是我的菜,真的,没有任何的感觉。乖乖听话,你体面,我也体面。将来还能做朋友。我上去了。
这些话说出来大气,真切,体贴,也得体,是在求得他同意,几乎没有任何的不妥,却句句致命。
男人都是贱鬼投的胎。她越是躲避,他越觉找对了人,她就是想象里的那个最美的形象。
可是爱情毕竟需要两个人呵护,他不能一厢情愿,这就有了坎坷。他知道多数的爱情开始无不如此。
他怎能为这些放弃?他不肯把她当作另一个人。她是自己失而复得的情人!
她像是明白了他的心思,不给他任何希望,正正经经说道:你这个人吧,品性还是不错的,找一个适合的女朋友容易,我留心给你介绍。好吧?
她这样坚持,让他的心凉得飞快,像是落进了寒冷的海水中,觉到了无边无际的空洞,生命的毫无价值。
他还要讲讲他们的过去,讲她是个高中生的时候自己对于她的感受,讲他的事业,为了谁拼搏,看来还不到时候,她根本在否认,或者是逃避。她有着什么难言的遭遇。
既然这样,僵持下去适得其反,苏尔守便轻轻点头,没想把自己的身份交代清楚,只简单说他从江南水乡考出来,念的大学,学的专业很一般。财务自由,代管一家公司,夏天到期,还给主人后,他会云游世界……
他不能一下子端出所有,把她吓坏。他在慢慢改变她的印象。他相信靠钱砸来的女人最便宜。
情人是灵魂上的交合,也是品性里的投契。她有着不能言说的苦衷,曾经压倒了一切,他得慢慢感化她,横穿两千多个日夜,从南往北,压进一个黄昏里,一步走不到她的心灵,生根发芽,春意融融。但春天还是会来的。
她呢?已经将他当作此生最受感动的男人。既然他不在黑帮,那么先前对于他的误会,就不必横亘其间,挡住一个男人美好的情谊了。
她还说不清这个男人的话有几句可信。他是保安,是司机,又是工程师,现在看还是个经商的。
真乱!变化也快。他究竟是谁?
他给她翻看微信,那里有他参加活动的照片,他的朋友、同事和客户。他加了她的微信,选出一些图片发给她。
她浏览那些图片,他的确有职业,在做珠宝生意。亲自站台,给客人做推销。那是比较辛苦的,不容易的。
她问起他开的那辆车,车主怎么会拘留、罚款。他恍然大悟,原来她调查了自己。忙说回去问一问,那辆车可不是他的。
她压在心上的最后一块石头落地。
只要不是来历不明,他就可以做朋友,否则连朋友都没得做。她做人有底线,绝不和黑社会有任何交情。这一点她早有防备,闺蜜中结识了警察,可以随时帮忙调查一些奇怪客人的身份。
他说今后如果饿了或者是不开心、烦恼,那就剥一颗巧克力,含在嘴里,就会愉悦愉快,那是他的经验。
师媛媛无心听他讲话,他的体验她不感兴趣,想来他是在变着花样取得她的好感。
他不管不顾,把写给她的信传到她微信里,介绍说自己前十年太累,没有生活,今后想开了,起码要玩个三五年再说。请教她可有什么好玩而不至于玩物丧志的东西。她笑了:找一个女朋友啊……
苏尔守大乐,复问:除此以外呢?你再推荐推荐。
师媛媛不把他的话当真,这人又不是老板,又不是富豪,年纪轻轻的,就宣称财务自由,坐吃山空吧?将来怎样死的恐怕都不知道!但经他一问,她转转大眼睛,机灵地回了话:最好回大学念书嘛。如果没有考试压力的话,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和谁玩就和谁玩。身边有好多漂亮的女生。青春啊,未知啊。保管你玩得忘了自己是谁。经济上既然宽裕,那简直是太上皇的礼遇……
苏尔守忙问:什么学校能没有考试……
师媛媛惊异,满以为他会知难而退,哪知道他在顺杆子爬。随他吧!她轻轻一笑,说:那就多了!商学院的EMBA,我最向往的地方。
哦,听说过。EMBA,好像一些过气的明星削尖脑袋往里钻,看中的不是学到什么,而是可以结识同学里的老板,给他们做二奶、小三。
师媛媛骂他眼里容不得光。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做小三那也是特例。多数还是奔着学本事去的。
苏尔守笑笑说:媛媛同学,我敢打赌,EMBA这种班肯定都是偷鸡摸狗的。花钱买圈子,买到了资源、信息、人脉、美女和帅男,一锅大杂烩,就和上流社会的俱乐部一样。
师媛媛顿时热辣起来,说她将来就想办一所类似的学校,只是成本太高啦,遥远,渺茫,简直如梦。但为了这个梦,她会努力攒钱,起码先去读一个EMBA,实地体验和感受一把,得到一些扶持、赞助,为姐妹们搭建大平台。
哪一天梦想成真,你说这是“偷鸡摸狗”吗?圈子有它正面的价值。有能够花钱买到的圈子,有多少钱都买不到的圈子。能在社会上功成名就,哪一个不是珍珠?这一颗颗的珍珠,被各种圈子联起来,就是一串串贵重无价的项链。因此,每一颗珍珠都是机会。再要是年轻人,那得是多大的夜明珠啊!
她摸着手腕子上的佛珠,灵感勃发,说出了至理名言。苏尔守更对她刮目相看。过去“她”在他心里,做了提升自己内功的引子,让他练成了“珍珠”。眼前这个女人,想到搭建与整合,推销“项链”。自己有责任帮她,却不能说得太满。
他笑道:模特有人认为是夕阳产业。无论怎样,我佩服你的勇气!你的努力一定会有丰厚的回报!我老啦,羡慕你的激情。我走着反向的路,是那种想要从里面挣脱出来的老男人……
挣脱?呵呵……太搞笑了!为啥呢?因为累吗?你才多大呀?歇手以后靠什么生活?
苏尔守拍拍手,说:我赚的钱够花。你真想念什么EMBA,我陪着你读。
不要。师媛媛条件反射般拒绝。心想这人快疯了,他以为是上大学呢,每年只需三五万块。那可是一百万,十几年不吃不喝的薪酬!她现下连十万都拿不出。他是打肿脸充胖子的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实在无法对话!
走吧。
他们站起来,轻轻地走,都在感知着对方的轻。蹊跷的是,她对他的态度有了一些改变,觉得这个人缺点一大把,但起码算仗义,够诚实,愿意付出一切,是那种关键时候能够搭搭手的有用的人。
手机在响,她接了电话,说自己有急事,再见了。
苏尔守送她到楼下,爽快地扬手。心里有点堵,却不得不分开。今后她也许不会再给他机会。该如何延续故事,来博取这位虚荣、要强、上进的小女人的好感呢?
地动山摇
远方的闺蜜按约定来了电话,让师媛媛有借口逃跑。
回家后,屋子里花粉密布,浓得就像品了酽酽的冻顶乌龙茶,人都醉了,情绪在亢奋中,无法入眠。
她卧室左右,那两对年轻的男女这时都在。只要他们在,就经常有争执、斗嘴、摔东西,然后是女人轻轻的哭,打骂最激烈的时候,连她的门都拍过,她不明就里地接待。自从怀疑对方是卧底以后,她就不开门了。但她越是不开,他们越是明目张胆地贴着她的门偷听动静。
今天这些人特别老实,放着肥皂剧,仿佛也被热烈的爱情氛围感染。
她看不起他们,却也同情人家。一个人活得不要脸,才去当卧底。不要脸的人,都有可怜之处。
右边那家的女人,一个小泼妇,爱欺负人、占人便宜,每天都会响起嘣嘣嘣的抓挠格斗声,夫妻俩偷偷儿打架,弄得上气不接下气,恰似一群老鼠在紧张地搬运粮食,朦胧里咬啮着师媛媛的神经,她的睡梦挡不住,呼啦一跳,就给咬醒了。
一般而言,她更不喜欢左边那家。男人暴烈,三两天打一回女人。女人呢?也是个焦躁货色,不长记性,总是没事找事惹男人,气男人,像个炮筒子,前生气死鬼投的胎,睁眼就骂人,骂到黑,乐此不疲。对着人吼,哪怕是洗脸,也是训斥与喝骂,声音嘹亮,刺耳锥心,天底下很难找得见这样的活宝来,不怕生活在一起的,神情紧张,得病早死。
以暴对暴,打起来就惊天动地了。女人吃不消,四处躲,经常往外跑,号哭数落。不跑的时候,那就一直哼唧到后半夜。
更多是肉搏战,呵呵叫,咻咻喘,屏息不住的快活,从板的罅隙、洞眼、裂缝里灌进来。师媛媛无处可逃,只好戴上耳机,歪在床上,看电脑里下载的美国大片,感受那堵木板墙传来的声音,把自己的床震得一晃一跳。这使她对婚姻怀了深深的畏惧。
师媛媛收拾起来,取木盆,先去接水,还想把苏尔守送的巧克力放到冰箱里。拉开冰箱的门,却见自己昨天打包带回来的一盒卡布奇诺布丁不翼而飞。这里人多,冰箱大,师媛媛上下都只分到一层的半格,便四处找起来。
没找着。本来心情不错的师媛媛,像被谁掴了一掌。看一看手里的巧克力,这个目标更大,放在冰箱里更是不安全。
她并非多么小气的人,然而近几天好像有人在刻意寻事,让她接连丢失东西。
昨天新买的布丁怎么就没了呢?
师媛媛把巧克力重新拿回卧室。趁着花香,出门往右,敲起邻居的门,男的喊进来,她一使力,竟然没锁,给推开了。
里面的空间比较大,面积是媛媛家的三四倍。摆了电视柜、布沙发以及速装折叠双拉链无纺布大衣柜。右面墙上开了扇小窗,墙脚横七竖八,堆了几十个啤酒瓶。
还不到肉搏的时间,男人光了上身,坐在床上看电视,女人盘在沙发里,腿上铺报纸,摊着一堆瓜子在嗑。
见是从不串门的师媛媛,二人一惊。那男的站起来,匆匆拿了件背心套上。女的拍拍手,一拔一挺下了地,亲热地喊:妹子,快进来,进来坐!我们都为你高兴啊!
师媛媛摇摇头。女人就以为师媛媛是来分享今天的喜事的,露出了向往与巴结的神色,赞叹:哎哟喂,刚刚那场面,我们在楼下都看到了,锣鼓队,红牌子,格外精神,回去一路敲打,老神气了!叫人好激动好激动!
师媛媛把女人的恭维当成是做贼心虚,她也就不进去了,歪在门口不停地笑,听他们说完话,问:裴姐,你看到我搁在冰箱里的布丁了吗?
男人顿时不高兴,拉下脸说:没看见。
裴姐也破了脸,掸掸腹前的衣服,回身说:布丁?不晓得。
师媛媛不过是来提醒他们往后注意,没想着会把什么布丁问出来、要回来。正要退出去,却见他们的床头柜上,放了个布丁盒子,不是自己的还能是谁的?
她指着那盒子:那是什么?
男人回头看见了盒子,急匆匆拿身子挡住,说:刚刚我在厨房垃圾桶里看见这盒子,丢了可惜,就洗了洗,装了东西。
什么东西?师媛媛问,我的布丁吧?
是个空盒子。哪来的布——布啥?不怕你笑话,这辈子我都是头一回听说。那是个啥东西?干吗的?男人生气地吼起来,腔调里带着威胁与不耐烦。
师媛媛哪顾得听他说,要看看,便走进去,要去抓它,男人的脸顿时红鲜鲜的,一把抢过盒子,藏在身后,说:不能看,不能看——这是你不能看的!
还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师媛媛更怀疑她的布丁还在,这次人赃俱获,便给他定性: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说谎也不怕天打雷劈,偷了我的布丁,还不让我看!
一旁的裴姐不答应了,跳过来,歪着嘴:啧啧,你眼里我们倒成了小偷?会来偷你的什么布钉铁钉?!
谁偷就不是人养的!男人火了,涨红了脸,红里带紫,发狠说。
这是什么?你怎么不敢让我看!
师媛媛尖叫起来,很少生气的她这时气极了,很不服的样子。
哪呢,哪呢?男人气呼呼地伸出手,翻开盒子,倒出里面的家伙,落在柜子上、地上,竟是几只压在一起的,用过、洗净的避孕套。
看,看看,瞪大你的眼睛看看,是钉子吗?他气急败坏,盒子抵在她下巴前,恨不得要她一口吞下去。
她凭着猜测跑进来,孤身入虎穴,一旦较起真,还能不能完整地出去、会不会受到下流的摧残,都不好说。她的眼泪哗地流出来,愤愤地扭头就跑,甩了这边的门,又乓地关上自家的门。依然听见隔壁的裴姐在破口大骂:晦气啊!哪有这样子冤枉人的,不知道从哪块冒出来的烂货,你不要说,还挺吃香!
功夫好!万人迷!
男人这一说,就有了比较,似乎自己老婆的功夫不好。裴姐果然骂将起来:好什么好?
两个人一递一送,诅咒似的骂,挖苦,对师媛媛的根根底底显然是一清二楚。她在这边依稀能听几句,零零碎碎,不成意思。
哎,警告过便罢,今后多加小心,少买点,这房里都是上顿不保下顿的主,馋人的少往冰箱里搁。她一个女子,一张处女的嘴巴,如何应付得了一对沤得发酸的臭烘烘的咸菜缸?
她莫名地伤心,想着苏尔守的殷勤,他信里的尖叫——“她丢了,她再一次丢了!我真笨,多么愚蠢的家伙,怎么不表白,多少次啦,就让莫名其妙地她丢了!”她流下热泪。
穷人们,像她的左邻右舍一样,无不恐慌地度日子。自己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却在和他们为伍。靠着自己的力量,看来真不行。她对苏尔守未免绝情。他的温暖与矢志不移,值得一个女人珍惜。如今哪还有这样的男人!
但她不想再要噩梦般的日子,男人只有爱是不够的,还得有能力,有实力。
望着那些花,上前理一理,闻一闻,她放松了心情。
感觉虽累,可毫无困意,她坐在椅子上,读了他发来的信,忍不住看了苏尔守的所有微信,越来越兴奋、惊异,这里就可以确定他的身份——这家伙推销的都是大买卖,难怪说财务自由。也许他并没有骗自己。
惭愧!冤枉他了!她内疚起来,暗怪自己可怕的多疑。感谢高科技——要没有微信,她如何能迅速确认这一切,对他该有多深的误会!
仅仅因为原先他没有身份吗?还是她不放心?对于自己,对于男人,她都不能放心。为什么呢?
她情不自禁地生了气。对于苏尔守的不爽快,也怀了微微的恨。一腔子的哭笑不得,让她发了一回呆。
一时,所有的屋子都静了。
对面的几家据说是摊商,起早摸黑,把这里当睡房,子夜回来,叮叮咚咚收拾、洗漱,五点多就出门,和她很难照面。平常就只有这边的三家在出出进进。她图的是人多安全。
今天,她左边的那家睡得快,早已熄灯,把一切听得清清楚楚,不敢出声不敢动。女人在男人的耳边咬嘴:死鬼,你憋着点,那骚货敢情在查那个闹事情!待会儿别开门。敲门就说睡下了。你这个馋鬼,我怕你稳不住场面!不能让她看出是咱们吃的!
她扔下手机,收拾起来,将花篮摆在床头。
这些花真正香,看着也喜庆,让她振奋,慢慢忘去了不快。
拿镜子看了衣领子,再看看后腰,都还完好。
她除下佛珠,揭开红色水桶的盖子,拿木头舀子舀了小半盆水,洗过手,坐到镜子前,梳理头发,拿手帕蘸上水,擦开了嘴唇。
那脸上带有微微的羞怒。
人说三十岁之前的脸蛋是爹妈给的,三十岁以后就靠自己保养了。一个人的性情都写在脸上。慈悲、爱笑的脸,必然越老越有魅力。因为善念会分泌让细胞健康的神经传导物,使免疫系统活跃,身强体健。人在入静后,大脑回复至儿童时代的脑电波状态,可以延缓衰老。一脸的凶相,是不祥,表露了心迹,恶意在生理上引发化学物质变化,体液内生长毒素,破坏身体机能的良性循环。伤己以外,与人为仇,看谁都是坏家伙,都要骂,都要争,都要斗,鸡飞狗跳家不安,活着有什么意思?
她不能让自己生气,再多的打击她都能很快调整过来。
她对着自己笑了,即使还有些不自然,看着也是好多了。
脑子尽在想男人,想着那个让人啼笑皆非的老司机。
他肯定会纠缠下去。她像在预习,好能明天看见苏尔守,发自内心地笑开花。
她体味出花的姿容,如同女人的脸面,一样是千姿百态,各个不同的。她也当笑靥如花。
临睡,她满怀感激和渴望,给花篮里的花洒了水。碎珠子晶莹闪光,花瓣儿鲜美娇艳,如同睫毛上沾了露水的小女孩,格外动人。
屋子里没有能当花瓶用的东西,她是把那束白雪公主插在洗脸的盆里,摆在高处,鼻子埋进去,深长地吸气,满腹的香,让她神怡心安。眯上了眼睛,就像闻着了他魂里的香气。
腿肚子隐隐地发胀发酸,大概是用力太大太猛了,或者是磕到了哪里,白天又站了好半天,洗漱后,在脚盆里倒了热水。烫烫的毛巾捂在腿肚子上,轻轻按摩。感觉好多了。擦干上床,洗脚水不用倒,就让它留在房子里加湿,和花粉一起净化空气。
困了。明天还要做工。
擦干手,她从包里取出一只香囊。香囊是圆的,正面绣荷花,上方有五色丝线缠成的吊扣,下方是浅红色流苏穗子。她拿出一块绸布,盘起佛珠,开始了睡前的功课。
珠子带了强烈的反光,盘起来呱嗒呱嗒地响。
往常安宁,很快就做完了,今天她总不能归心,老在胡思乱想,想到隔壁的恶人,更想苏尔守。
她双掌相合,默默唱喏:菩萨,保佑那些饥渴的馋鬼饿鬼小气鬼吧!
这佛珠是妈妈从五台山请回来,送给她的,高僧开了光,极具灵性。除非有演出,都是随身佩戴。晚上就压在枕头之下,异香袭人。
登台亮相和游泳沐浴不能戴的话,她都放在香囊里。不为避邪,不为挡灾,不求福贵,不求财运,要的是健康、甜蜜和美妙的感情。她的本性里有着许多的天真和梦想。
打过了哈欠,是该睡觉了。她鬼使神差地把香囊装回小包里。
抱上毛茸茸的玩具狗,她也是第一次头朝左,横躺在床,身上盖一条淡色的花被子。
刚刚迷糊了一会,右边突然传出嗨嗨哟哟的激情声,把她从飘忽的梦里拖出来,激灵着醒了。
是那对狗男女!
师媛媛再无睡意,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膨胀,那东西越来越伟岸高大,让她吸不动气,想捂上耳朵,那声音更大,好像今天特别存了心。
她想到了那些干巴巴的避孕套,丑陋,尖刻,蛮狠。她有一种受到强奸的感觉,欲望蓬勃地胀大,掀开她的胸腔,无法无能,快要爆炸了,她便快速坐起来。
谁知道左边也有了啊啊的尖叫声。
以往两边行好事,都还小心翼翼,床离着中间的墙也比较远,她很难听见,今天像在调戏她,左右开弓,同时云里雨里,搞出无比大的动静。
或许时间已晚,或者受了白天锣鼓的刺激,还是花香熏诱之故,他们不再顾忌,放肆,欺人,把她这边的两面五合板墙,撞得吭吭作响,师媛媛的床摆得就像是浪里的船。
师媛媛的头脑和眼睛胀裂了似的,面红耳赤,一声尖叫,抱着玩具狗跳起来,床在脚下吱吱嘎嘎,两边都安静了一会儿,跟着再起波澜,越发险恶。
师媛媛也像是疯了,跳到床的左边,双脚岔开跳,用力跺脚,跳散了头发,在那只玩具狗身上啪啪啪地热吻,呵呵喘气,嗨嗨有声,那床嘎嘎嘎,富有节奏和规模地撞打左右两边的墙,势头超过了对方。两边反而都被镇压下去了。
右边的裴姐低声骂道:这婊子,被男人戳翻了吧?弄出这么大的声音,也不怕塌!
男的说:别想那骚货。
女人喝道:狗日的,你弄着我,就别想她!快点,磨磨蹭蹭!我困!
左边的男人则在小声骂:今天那男的留下了?——这妖精多他妈爽啊!
穆姐赶紧喝断他:没听见。要是带了男的,刚才她打架怎就一个人呢?
男人道:把她骚的,刚刚叫来的鸭吧?新情况,是不是现在就汇报?
她是憋不住了……
嗯啦,地动山摇!人嘛……
你快点!
师媛媛加快了节奏,哼哼着、呵呵着、哦哦着,摆动她的狗,左边跳几下,右边跳几下,往复来去,宝贝宝贝地呢喃。
每跳一下,那床都“咚”的一声,在墙上狠狠地撞一下,连着撞击,房子如在地震,实在是太刺激了。
怕了吧?服了吧?不需要你们这些臭男人,我也能制造高潮吧?折腾你们!让你们馋!让你们偷!
现在却在发起疯狂的攻击,听着的人无不惊骇失色。
穆姐最先忍不住,喘呼着爬起来,说要交涉交涉,刚刚拿了人家的票子哩,提供一些有价值的情报吧,把她捆走算了。
她将一张尖长的脸贴在墙上,听对面的响动,是不是两个人。却是贴不住,那墙在晃,撞着脸颊。
她敲敲墙,高声喊话:哎,墙要塌了!
她离开墙,小声道:往后要天天这样,还怎么住啊?
男人上前去抱她,红着脸说:哪能呢,哦,我又想那个了!
穆姐无话,和男人继续肉战,却是有心无力,便羡慕、妒忌着隔壁越来越威猛的火力。她想打击士气,边战边拍墙:嘿,墙塌了!墙塌了!惊天动地了!
木板墙一直在摇晃,现在加了两边的力,更其剧烈了。
两边的邻居裴姐和穆姐一向处得很不错,她们刚在微信里约好,要同时玩一把大的,调戏调戏师媛媛,让她在他们凌厉的夹攻下化为灰烬,便把床都挪过去,贴在师媛媛这一头,起欢、嗷叫,让她噩梦缠绕,寻求外援,引蛇出洞。不想师媛媛早就埋下炸弹,藏了情人,疯起来比他们犹有过之。
崭新的发现!
继续较量吧!
三道力集中,基础却不牢,咔嚓,左边那堵胶合板墙竟被穿破了,撞出一个不小的洞来。
师媛媛的床戳偏了轨道,右边的床腿子断了,床在穿墙的瞬间,整个儿塌陷,滑下了地。上方挂衣服的绳子“砰”的一声崩断,衣服撒地,几件罩在师媛媛头上。
她心呼不好,大喊一声,手忙脚乱地掀开衣服,已是立足不稳,挥着她的狗,咣咚,踩着了床沿。她用力一蹬,整个身子摔在右边的木墙上,双肘一磕,胳膊一顶,两臂抵着的木板吃不住了,咔哧飞开,空中一分为二,一块砸向对边床上男人的脸,一块直切他的裆胯,打得他和裴姐“妈呀呀”哭爹喊娘,以为地震,人仰马翻地滚在地上。
男人的一条腿搁上了凳子,裴姐跨着踩过去,男人杀猪般哭叫,裴姐慌得扑向了角落,当啷啷——妈呀,她摔在墙脚的几只啤酒瓶上,扎破了胳膊,划着了脸,差点就戳到眼睛,鲜血汩汩而出。
师媛媛倒下时,是她的玩具狗救了她,它恰好被她压在断开的五合板上,要不也会扭伤她的腰。
她练过舞、溜过冰,功底扎实,反应极快,也就是刚刚要翻过去的一刹那,她挺身起来,在洞口处一拧,屁股一撑,光脚跳下地,不想踩翻了地上的水盆,水流遍地,灌了她一脚水。她慌不择路地跳出来,脚底下滑溜溜的,把不住了,她直扑出去,双手在装了“白雪公主”的脸盆上摁住,脸盆抵在墙上,再次让她有惊无险。
但她披头散发,摁在脸盆上的姿势,狼狈之极,活像摁倒了一个小流氓,失血的脸在抖动。
左边的穆姐夫妇更为遭殃。
穆姐跑下床时,一个面磕地,磕断了门牙,洒下一摊血水;她男人滚下床时,肋骨被柜子角撞伤,倒吸一口气,疼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不出话。
穆姐的嘴上全是血,不顾疼,也没看到男人受了伤,等发现时,问她男人怎么样,男人捂着腰,哼了一声,疼得龇牙咧嘴,脱水似的,脸上毫无人色。她忙弯着腰,倒了半盆子热水,拧干了毛巾,给他捂在伤口处,又忙着翻找狗皮膏药。
师媛媛跑了。
无意中惹下大祸,那两家定会兴师问罪,实难再待下去。趁着他们自顾不暇,她很快卷起一个包,装了要紧物件,挎上肩。套了佛珠,脚上还在滴水,袜子也不穿,套了鞋,抓起外衣,抽出桌子下的一只小皮箱,最后看了一眼那些花、地上的水,拉上门,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是那些花给了她逃跑的灵感和勇气。她当时就想起了苏尔守,是他给了她逃跑的胆气,要不然这时节一个女孩子,能跑哪里去?谁肯为她奋不顾身?
突破
隐约有人追上来了,师媛媛顾不得辨向,看见一辆空车驶来,忙冲到马路中间,大声哭喊,司机先听见后看见,把车停在路边。她又一次横穿马路,提着大包小包,气喘吁吁连人带包塞进车,让司机快走,去三环,她遇上了劫匪,快甩掉后面那些人。
叮嘱没完,车子开动,她吁一口气,匆促间给苏尔守打去电话,喘道:大叔……你在哪里呢?快来帮帮我!我无家可归!见面说!
苏尔守爽朗一笑,说:别急,我这就接你。
师媛媛听着陌生,突然觉到了尴尬。刚刚还说不和人家谈情说爱,这会儿就送上门去!
是他的付出让她心动,买来那么多鲜花,搞出那样大动静,登门求爱。单凭这一点,他就不是一般的人物。
其他人徒有羡慕。邻居家的娘们,不知何时竟弄到她的手机号码,能量超大。但在这个问题上看得极准,说的话不会错,她应该抓住他。
妈妈的话犹在耳边——要找对你好的,一心一意想娶你的,对于有权有势有钱的男人,要格外警惕,摸清他的人品。“司机”应该没有其他的埋伏和见不得人的勾当。他激情、可靠,推销生意,推销自己,都很有一套,让人好奇,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能帮她度过眼前危机的,莫过于他!
她说:我刚打上车,哦,到了惠安桥。
苏尔守叫她直接来八大王。有一家全美咖啡店,牌子很大。他就在那附近。
师媛媛搁下电话,盘起佛珠,问司机有没有人跟上来,司机说天这样黑,有人也跟不住。问她是什么样的打劫的,怎么不报警。还问她在哪里发财。师媛媛无心说话,指挥他快点开,多转几道弯,不怕绕,往远处绕。
司机明白其意,大大地绕起来,绕了好远的路,确信后面无人在追,这才稳稳去了八大王。
夜已深。行人稀落。
师媛媛拖着皮箱子下车,捏紧了手机。
人影车声、风响草动,都让她紧张,不时回头,担心黑社会和邻居的能量大,能定位自己的手机,悄悄摸上来。
看见苏尔守正在门外,她如释重负,忍不住流下眼泪,拿手绢擦了擦,泪水沾到佛珠上。她摇起手臂,喊着往前跑,就像奔赴月亮的嫦娥,挥洒如水的辉光,轻飘飘浮扬而上。
在这个星球之上,现在他是她唯一信赖的男人,她要向他诉说一切——她是他丢失的女生。自己是私生女,妈妈是“二奶”,高考前做着高官的爸爸得罪了黑社会,被举报,爸爸提前获取情报,畏罪自杀。死前留给她们两百万,让她和妈妈带走一台笔记本电脑,从苏州躲到了杭州,要她隐姓埋名,连高考都放弃,25岁以后,再看他的电脑,电脑的密码就是她阴历的生日。
妈妈大病一场,把那两百万用得差不多了,师媛媛年轻时学的一身本事派上用场,找了几家艺术学校打工。后来骚扰者众,她留下妈妈在杭州,自己带上电脑,到了北京,继续赚钱养家,带着梦,带着希望,一直在拼搏。
25岁那天,她输入密码,查看了爸爸的电脑,发现爸爸的秘密——他在香港的汇丰银行保险柜里,藏了一挂108颗越南芽庄白奇楠沉香手串,一挂由高僧之骨制作而成的佛珠,佛母佛帽均为嘎巴拉,可伏魔克邪,通死生阴阳。价值连城。她可以和丈夫一起去香港,卖给珠宝商。保险柜的密码是她的阴历生日。
他以为自己的妻女隐藏很好,不会被发现,谁知妻子病发,黑社会很快追查到下落。但是查无所获,对于一台普普通通的电脑,未去留意,她们便受到了全天候的监视。
好几年过去,相安无事,师媛媛有意结识了几个当警察的闺蜜,等到监视有所懈怠,她悄然离开杭州,带出电脑,解读全部,消除了引起关注的一切痕迹,把它们用暗语上网,传到保密信箱里。
她这才知道,多年来自己和妈妈的确收留了两件无价之宝!
而那帮贼子没有放过她,很快追过来,进行布控。
他们惦记的并非她本人,也非要她性命,单单是她,没那么值钱。
她一次次搬家,最后故意搬到那个促窄之地,好让跟踪者受不了,无可遁形,赶紧离开自己,谁知他们不即不离,轮流值守,不怕受蜗居之累。
她只有更加努力,告诉这些人,自己是凭本事吃饭,没有飞来的横财!
她轻易不敢去香港,不去接受那笔遗产,实际上它们并不属于她。
她想好了,以后全部捐献出去,献给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当年高考她一心要报考的大学。
她在等候一位有缘可靠的人,来全心全意帮她。苏尔守恰在生命攸关时出现,也就成了她所等来的男人。
在她逃难奔亡的生涯中,她从未想起他,早把这个人忘了。假如时光回流,还原一切,她仍是那个普通的女生,可是她回不去了,那个她早已丢在了苏州,丢在了路途。
是他的执着与坚持,摧毁了她牢固的防线,让她渐次回忆出旧日的情谊,尤其是他给她写的信、送的花,让她心潮澎湃。
车上盘弄佛珠时,她突然发现自己有多需要他了。
她似乎注定要跟着他,向着他亮开鲜蕊,尽情怒放,一如满天的星星,打开幽邃的胸膛,闪烁,发光,含满灿烂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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