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跨进诊所内,扑鼻的是满屋子栀子花的香味,六月了呀!桑梓路有了变化,程铭轩的诊所旁边又开了一个门,多了一间宠物诊所,两个诊所中间有一个小门通开,人在里面可以走动,也多了一个隔间的窗户,互通声音和信息,自然隔壁诊所里也就多了一位文静的女人。认真地摆弄着盘子、刀子,还有些医药针管,很仔细,很认真。程铭轩叫她“小师妹”,是宠物医生。
这真是一条特色的路!虽在繁华商业区的偏僻一隅,却热闹非凡,这种热闹是别样的景致!繁华之中保留着古老的特色,比方对话,比方礼节,还是传统的样子。人们精神起来。老店热闹起来,形形色色:鱼虫店、花鸟店、宠物店呀——当然啦,还有莫合烟店、虫虫店,最特色的还是专门的宠物鼠店,说不全面的,特色得很!
一位戴着圆顶瓜皮小礼帽的爷们儿走进诊所,迎着对面的程铭轩眯着眼儿嬉笑:“前些日子不开门,心里少了些什么似的!”嬉笑着随手把窝在袖子里的蛐蛐儿罐放在圆桌上,是老顾客,随手脱去了对襟的有袖花衣,平躺在按摩床上:“给揉揉吧!”程铭轩从里屋走出来,笑意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颇歉意地打着招呼:“日子长了还怪想的。”
程铭轩走过来。老主顾躺在按摩床上,眼里是散发着扑鼻香味的栀子花——这栀子花用橡皮扎成一束,含苞的花都洁白如雪,而开放的花上则密密地爬着小虫,像洒满了层黑芝麻,好香好香。残的、旧的栀子花还没有扔掉,放在柜角,香味浓郁了一百倍,或许人们察觉不到这小诊所内的变化,而老熟客,一眼就看出了这诊所里的不同往常。去年的六月,这里还没有花香,也没有宠物诊所,现在有了宠物诊所有了花香,便意味着什么——老主顾就用余光四下瞅,哟,果真是有变化的——这不,挨着那一间的窗户,坐着一个女人,捧着一本书,书厚厚的。小师妹白净,丰满,健健康康地像一节藕似地坐在宠物诊所的窗前,越发显出屋子的紧促,她对来的客既不热情也不冷漠,只管看她的书。
“小师妹,宠物医生呢!”程铭轩也微笑,看出了老主顾的意味,这种意味很重要,有了这种意味他才敢大方地透过敞开的门缝向桑梓路上张望。桑梓路依旧喧哗,依旧云霓。外面的热闹更加衬托了诊所内的清宁。“当宠物医生可比你这老行当赚钱。”顾客说。“时代嘛!”他的手熟练地在熟客身上游走,力量通过手指热气一般沉入体内,疼痛安静了,老主顾抬起头,用眼睛的余光瞄一眼隔壁看书的女人:“介绍一下呗!”程铭轩其实也很健谈,不但人魁梧帅气,也有知识,很文雅健谈,平常聊天儿别人都无法插嘴,偏偏在这节骨眼儿上卡了壳。而隔壁的小师妹听见了主顾的话,一点也不恼也没起身。小师妹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热情,按常理,私人开的诊所要热情些,看看满大街的小药房,哪怕只是买一支眼药水,那店主必定也恭恭敬敬地送出来,说:“慢慢走呀。”所以,这个女人的态度在小诊所里有些不合时宜,可他们不说,他们是冲着程师傅的手艺来的,里屋冰凉沁人,花香阵阵,让人想到这个女人,想到她体现在花香中的一点好来。
老主顾没有得到期待的结果,但说话的欲望却没有减退,他问程铭轩:“前几日店怎么关门了?害得我腰疼了好几天,还是习惯你的手,力气刚刚好呀。”墙上的锦旗似乎在几场夏雨后也变得灰暗,那红被淹湿了,鲜红变成了暗红。“去接小师妹来,要再开宠物诊所嘛!”程铭轩说得漫不经心。熟客却来了兴头:“啊哟,回老家啦?”程铭轩的老家到底在哪,熟客不知道,但心里却是羡慕的。
老主顾的用意程铭轩的心里自然是清楚的。他程铭轩孤身一人,論年纪和人才诊所里早就该多一个这般的女人,可是女人在此时出现又有些让人费解,怎么程铭轩突然开了宠物诊所突然又有了女人了啊?问就问了,得来的回答却不尽人意,反而多了些猜测。而程铭轩心里是明朗的,再开上宠物诊所,挣钱是一个方面,心里却自有他的打算和用意。
一番推拿按摩之后,老顾客眼睛一眯儿,满意地站起来,戴上那别致的瓜皮礼帽,披上花衣,伸出三根儿细长的手指,提起蛐蛐罐儿。
“才六月,就玩上了?”程铭轩边送边开着玩笑。“先来寻个雏儿,等养到秋就有滋味儿了。”老顾客也笑,招手出门。
顾客走远了,程铭轩却呆呆地站在了门前,对面儿宠物狗店的门开了,“奇玩”,真奇玩呀!眼不免有些直了,店门内出来一个小光头,十多岁的样子,嘴里还叼着一支烟卷,鼻孔里冒着烟圈儿,手里捧着一个箩筐,不用说里面是新生不久的小狗儿,一脸的自满与兴奋,是朱雪达。这小子走出来,笼子里的各种狗儿叫成一片,像是和他招呼,小子吐个烟圈儿,样子颇自得……怎么?他竟然没去上学?
其实,不光是来桑梓路游玩闲逛的人神奇,这里的人也各色得很,单说这“奇玩”宠物店,奇就不光在玩上,也奇在人上。宠物店的老板名唤朱士奇,在这桑梓路上玩狗,据说到他这里已传到三代,倒是滨海岛城屈指算来也不过百年历史,说是三代,真还有些缥缈。朱士奇虽七十有余,依旧硬朗,光头、山羊胡、小眼睛……半上午以后,搬出一把半躺的藤椅,往上一躺,腆起了肚子,茶几上放一把小泥壶,里面是一壶俨茶,壶的旁边是一杯扎啤,抿一口茶,喝一口啤酒,一成不变优哉游哉的日子!
朦胧中,程铭轩发现了一位壮实的汉子,也是光头,浓密的一字胡,他总是以狗为伴,手里捧着,肩上蹲着,后面还跟着……狗的品种各式各样,在汉子的面前总能和睦相处,汉子名唤朱戌辰,朱士奇的儿子,朱戌辰驯狗绝得出奇,无论什么狗,经他调教,都会服服帖帖,据说当年岛城有一条狼狗,凶恶至极,逢人便咬,竟然见了主人也狂吠,没有办法,只好请朱戌辰出面。朱戌辰一见那狼狗,任它狂叫撕咬,只是用自己的目光盯着它,一声不吭,盯着它,盯着它——那狼狗渐渐禁了声,兀自蔫了下去,最后乖乖地趴在他的脚下。这事就像一个传奇,确实是朱戌辰驯狗的实例,是朱家驯狗光彩的一笔。
朱戌辰一直向他走来,走着走着,越近越模糊,最后幻化成一缕轻柔的青烟。耳边响起一声女人的脆叫:“爹,茶和酒都放在茶几上了。”
程铭轩猛地被唤醒,他的心急跳起来,那么熟悉的背影,正弯腰把瓷壶和酒杯放到茶几上。女人抬起身,一双美眸猛然之间与他相对了。双方一怔,程铭轩的心一痛,像被捅上了一把刀。女人的身子也是一抖,他感觉到了,女人突然警觉地看向了四周后,回头用爱怜的目光望着他。泪水已经在程铭轩的眼圈里打转了。平丽的身子突然一抖,垂下眼睑,走进了店里。紧接着朱士奇老人在孙子朱雪达的陪同下搬着躺椅出来了,重重地干咳了声,嗓子里没有痰。他突然意识到老人的身体不再硬朗,虽然生活依旧是从前的样子,但朱老爷子脸色异常憔悴,却看不出太大的痛苦!程铭轩的心里暗暗佩服,这老爷子看似鲁莽,以狗为生,可并不会被轻易打到!
程铭轩意识到朱雪达正用警觉的目光在观察着四周,仿佛在特意寻找他,他抽身回来悄然进屋。小师妹还在那里静静地看书,没有留意他出去时的一切。尚没有主顾来,他便独自坐下来凝思起来。
想什么?就是一个“情”字!对面的女人名字叫平丽,朱戌辰的妻子。
桑梓路上的诊所不止一个,只有程铭轩的门庭若市。他望着坐在隔壁窗前的小师妹,脑海里闪现的却是平丽的影子,小师妹和平丽毕竟是有些区别的。以前,平丽来诊所时也是不言不语地坐在角落里看书呢!平丽家就在诊所的对面,人多的时候完全可以到自家等,可平丽还就愿意在诊所里不言不语地等!诊所的店面并不宽敞,每天都有人挤在这里,别人都在聊天,讲着笑话,而平丽却不,诊所里热闹,她却安然,像她的名字,平静美丽。
程铭轩的心绪动了起来,兀自长叹了一声。小师妹没有半点儿动静。他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把手机抓在手里,慢慢地踱到门前,望着“奇玩”宠物店的门发起呆来,只有朱士奇躺在藤椅上,雪达在他的指导下,在宠物犬中忙碌……这小子不上学了?
二
海滨岛城的六月并不潮湿闷热,因为在海边在山后,雾说起就起,云说来就来,还会飘起在北方并不多见的如丝如梦的细雨。朦胧中,伴着雨丝,诊所的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不是人,是一只黑色的牧羊犬,皮色黝黑,矫健壮实,小诊所内一站,显得很挺拔,两只耳朵耸着,眼睛圆睁,静听着四周的响动,猛然“汪汪”两声犬吠,底气十足,在小诊所回声似的萦绕。
程铭轩按摩的手猛一哆嗦,被按摩的主顾也猛地坐起来……那只黑色的牧羊犬依旧耸着耳朵,又“汪汪”地狂吠了两声,众人都袖起了手,冷飕飕地避着,一动也不敢动,一屋子的人都悚立着。一个高大的光头男子从外面跑进来,进门便满脸歉意地说:“对不起各位,吓着大家了,别害怕,狗叫并不是咬人,而是报警!它的耳朵灵,肯定是听到了别的动静。”
来人便是朱戌辰,听他这么一说,众人都竖起耳朵听,屋子里霎时静得出奇,可听不到什么特殊的动静儿。牧羊犬又冲着卫生间的方向“汪汪”地吠叫了两声,再竖耳朵,有“丝丝儿”的声音。程铭轩走过去,拉开卫生间的门,只见卫生间的角落里,一群小宠物鼠惬意地嬉戏。“滋滋”的声音几乎没法听得到。
程铭轩回头,用敬佩的眼光望着那只温顺地依偎在主人腿边的牧羊犬。狗名唤“天豪”,是朱戌辰最贴身的狗。
朱戌辰是很英俊很和蔼的人呢!他用异样的目光望着自己的狗,爱怜、赞许,真说不上来眼中那别样的情,接着用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牧羊犬的头,牧羊犬会意,抬眼看了看朱戌辰温顺地出了门,蹲在了大门前。这片刻之间的变化,让在座的所有人都不得不惊讶,程铭轩不由得拱手:“朱老板见识。”
朱戌辰笑了:“养狗养长了罢了。我老婆这些日子身子不舒服,请程师傅来看看,没想到会遇到这事儿。”笑着伸手往外一指,朱戌辰的老婆平丽真的就在门外等着。
“快到里面坐着等会儿。我先去隔壁叫宠物店的陈老板把这些宠物鼠抓回去,前天还着急呢!”程铭轩说着,出门时偷眼儿瞅朱戌辰的老婆,正和她的目光碰在了一起。不知为什么,程铭轩被那目光一瞅,身子竟莫名其妙地灼伤般地一抖,急忙低頭到隔壁的宠物店报信儿去了。
那就是平丽第一次到他的小诊所里来,天飘着蒙蒙的细雨,具体什么日子?程铭轩记不太清了,但是他在心里记住了那道灼伤他的目光,仿佛也记得拐角的花市里飘萦出说不清花名的清香。
“对门的邻居,身体不舒服就过来嘛!”说这话时,他没有看女人,甚至还没打听一下朱戌辰的老婆姓甚名谁。
“女人家!不好意思嘛。”朱戌辰也笑着说,然后回头对他老婆说:“这不,平丽,程师傅也认识了,哪儿不舒服就让程师傅来诊断一下吧!”
程铭轩一抬头,朱戌辰的妻子平丽走了进来,他的心里猛地一惊,她的姿态和气质自己曾是那么的熟悉。平丽不声不响地走到了程铭轩的身边,正在这时,对面“奇玩”宠物店的狗叫成一片,什么腔调儿的狗吠都有,朱戌辰的脸色猛然紧张起来,他望着妻子有些不知所措。
“没听见?你那些宝贝在找你了。”平丽轻轻地说。朱戌辰的脸上露出了喜色,微笑着点点头:“好,你让程师傅好好看一下,我先回去了。”朱戌辰说着,急匆匆地转身跑了回去。
这着急的样子让别人看了极不理解。平丽的身体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她是岛城一家大型企业的绘图员,办公室坐长了,坐成了腰肌劳损,椎间盘突出,每逢下雨阴天腰就难受得离谱!程铭轩是治疗此类疾病的行家,但是此刻的他有股难言的紧张,细长的手指按在平丽纤细的腰上,竟然有些慌乱……现在想起了,当时他的心情竟然紧张得要命,他的心和他的手都一直在颤抖,再没敢正眼看她一眼。
诊所里“哐当”一声,小师妹进门猛地把书摔到桌子上,震得放桌上的碗筷发出好听的声音。目的很明确,是在提醒他,小师妹出门去了,竟然还是去了“奇玩”的店门前。程铭轩抬头,又见到了“奇玩”宠物店里抱着一只小金毛的男孩儿朱雪达,他迎着小师妹笑,两人就像是熟人一样说着话,小师妹还笑着回头向他的小诊所指了指,话题好像并不沉重,给宠物看病的诊所该和“奇玩”联系。程铭轩有些莫名其妙,这朱雪达竟然对小师妹很友好。孩子的天真和单纯又洋溢到脸上。
其实程铭轩不只是个推拿按摩的师傅,他是很有名的中医。程铭轩为平丽推拿没有收费,推脱了几次也就不见外了,费用也就不再提。一天,朱戌辰傍晚上门来,请程铭轩到家里吃晚饭,程铭轩受宠若惊,竟然有些慌乱起来:“就这么点随手拈来的小事儿——”“看你客气了不是,平丽已经准备了。”朱戌辰说。说到这里就不好再推辞,傍晚关门后就提上两斤绿茶去了朱家。那是他第一次走进岛城这样的老院子。一走进去他就感觉到了异样,院子里的一切都是老式的,就连大厅里的摆设还是八仙桌、太师椅。就朱家的实力,买楼房、买车都是很平常的事,可朱家并不买,对那些现代新兴的事物不感兴趣。走进去,院里有走廊也有台阶,走廊的两边全是狗窝和狗笼子。程铭轩走在朱戌辰的身后,两边的狗儿都探出头了,不作声却用陌生新奇的目光望着他,这个院子很少让外人进来的。
老爷子朱士奇已经在大厅里等着他了,菜是平丽亲自下的厨,有海边和岛城独有的特色。在朱家这是很高的礼遇了。程铭轩真的惊了,急忙上前握住老爷子的手,把绿茶递上去。“程师傅客气了。”朱士奇客气地说。
几人落座,平丽还在厨房忙活。老爷子劝酒,问程铭轩想喝什么?程铭轩推脱说不胜酒力。老爷子却笑了:“为了请你来,我白天都没喝啤酒,少喝点。”然后吩咐朱戌辰去拿自己保存的老酒。朱戌辰起身进屋,桌子上只剩下了朱老爷子和程铭轩。老爷子突然压低了声音问道:“程师傅,平丽身体有病吗?”“没——没什么——大病呀。”程铭轩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那她怎么就生不了孩子?”老爷子问。“这——”程铭轩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这时,朱戌辰拿着酒走了出来,老爷子收了口。三人坐下来,倒上了酒,老爷子站起身,先和程铭轩碰了杯:“程师傅,我敬你,老夫有一事相托,希望程师傅妙手回春,给戌辰和平丽开开方子,让我朱家早有传人呀!”老爷子的话很郑重也很严肃,而站在一旁的朱戌辰目光异样,身体冷冷地发抖。在桑梓路上有些耳闻,朱士奇老爷子因为朱戌辰夫妇没有孩子常常怄气。
老爷子的话让朱戌辰颇感尴尬。老爷子上了年纪,吃饱后提前休息了。趁着平丽吃饭时,朱戌辰对程铭轩说:“程师傅,我带你到院子里转转?”“好啊。”程铭轩欣然答应。让他惊奇的是朱戌辰先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卧室里。可见朱戌辰并没有把他当外人。两人一进门,天豪冲了出来,程铭轩吓了一惊,怎么?天豪也在他们的卧室里?程铭轩很惊奇,朱戌辰的卧室很大,竟然有两张床,一张双人床和一张单人的小床,看来天豪真是和他们住在一起的,朱戌辰真是爱狗呀!
程铭轩不明白,朱戌辰为什么带他来卧室?而朱戌辰只拿了一盒香烟和手电筒,然后带着程铭轩来到院里,认真地看了他的狗,自始至终天豪都跟在他们的身后。
小师妹回来了,进门就说:“这是个什么人?”慵懒的声调儿里带着几分讥讽。“怎么啦?”程铭轩急忙抬手抹了把眼角,吃驚地问。
“还是个富婆哪!老公在外面有了小三,儿子去国外读大学了,到这里买狗——真是!什么人都有。”小师妹撇着嘴,一副不屑的神情。
程铭轩一惊,抬头向外张望,“奇玩”店门前果然有一打扮妖艳的夫人,正指使着朱雪达在挑拣宠物狗。他不好再言语了。“这朱雪达可真厉害,对狗了如指掌。”小师妹赞许道。收回目光,见方桌上放着一盘紫莹莹的葡萄,他用疑惑的目光去瞅小师妹。“刚才宠物店的老板给你捎来的,说你最愿意吃呢!”小师妹说着还颇有些嘲弄地撇了撇嘴,对他的人缘表示怀疑。
他没在意,说道:“这才六月,葡萄也如此鲜亮?”
“现在节气真是不分啦!大棚里的葡萄早着呢!”小师妹说。
程铭轩又回头看那葡萄,仿佛真有些不放心,葡萄可真是鲜亮着呢!
傍晚,小师妹关了门,客人也就不来了,一关门,程铭轩突然有些心神不定起来。六月天,虽然到了傍晚时分,但天依旧亮着,夏日天长呀!以前小诊所此时是不关门的,关了门以后他有种极强的失落感。他手里攥着手机,在房间里心神不宁地来回踱步。小师妹晚饭做的虽是家常菜,却很丰盛,饭桌上摆放着四菜一汤!他没有一点儿食欲,胡乱地吃了几口饭,喝了几口汤就在屋里踱步,步子却极不沉静,就这么一个人,踱步却嘈杂,让人心神不定。
“就不能坐下吃?”小师妹也被他扰得心神不定了,不满地瞥他一眼。
“这心里虚虚的,发慌。”他低声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想出去就别在这屋里转悠,想去哪就去哪吧!”倒是小师妹心直口快,说出了他心里的事,“我早就知道你带我出来的用意呢!”
“你——”程铭轩胀涨了脸,仿佛阴谋被戳穿似地尴尬。
“去吧,没人怪你的。”小师妹善意地笑。
程铭轩也纳闷,究竟想去哪?透过门缝“奇玩”宠物店已经关了门,只有那招牌如故,经风雨的洗刷,那枣木牌匾很陈旧了,但那两个古朴的魏碑大字依旧……傍晚的桑梓路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华灯初上,还有些放了学的小孩子们在街上踢足球,足球突然被大胆地踢到诊所的防盗门上,发出“扑通”的声音。让他猛地一惊,隔壁的性用品商店,在夏天里生意好起来了,繁星闪烁的夜晚,年轻的男子猫一样钻进店内,来不及细数找的零钱,就急匆匆地走出来,他们假装走向诊所,却忽地一转身,拐向了另一边,出来时,裤兜里鼓出了一块,走时显得步履轻快,仿佛他是刚去诊所或是刚从诊所里出来,这些小花招里有着隐秘的快乐,倘若这快乐太光明,也不见得有如此的乐趣。
或许这真是自己追求的那种快乐吧!程铭轩又去观察“奇玩”宠物店,他斜睨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小师妹,不经意间想推门出去!
“带着这些葡萄。”小师妹低声说,“用水洗过了,再不吃就坏掉了。”小师妹的语气里虽有怪罪,但包含理解,说话间还把那串儿紫莹莹的葡萄递到了他手里。
小师妹明白他的心思,往外走的时候稍有坦然,但还是有些失落,毕竟是他心中有隐秘的事儿。出了门,不自觉地又去瞥那宠物店,往些日子这时分是不关门的,现在却关门了,自从朱戌辰过世以后,一切仿佛都变了。变了什么?程铭轩一边走一边掐着葡萄往嘴里填,大棚里育出的葡萄,颜色紫莹莹的,可没有自然熟透了的那种甜,稍稍的有些涩,这味道让他觉着有些怪异。
程铭轩沿着熟悉的桑梓路慢慢地走,越过十字路口,拐个弯儿就是花卉市场,这是个街角,一般人散步都会走过这里的。他稍犹豫了一下,还是在街角找了地方站了下来,他不自觉地看了看手里的葡萄,不经意间摘着吃了多粒,他自嘲地笑,平日极少吃水果,今天却吃了许多颗。在街角默默地站着,四周环视,像找人,却不知道找谁,在等人,也不知道在等谁。但他依然默默地等,静静地四处找!
程铭轩的心猛然激跳起来,手里提着的葡萄也在跟着抖,几个松懈的粒子已经在抖动中掉下来,沿着斜坡一溜儿地滚了下去,他的目光也跟着那些紫莹莹的葡萄粒儿在滚……
朱雪达朝他走了过来,是朱雪达!再往后没有了别人的影子,激动中的程铭轩略有些失望,但毕竟是激动着。朱雪达是天真的,步子年轻灵动,迎着他走过来,他看着,嘴角儿不由地微微上翘,眼角儿稍有湿润,伴随着泪珠儿又生出无限的怜爱。
朱雪达没有抱自己最喜欢的那只黄色的金毛儿,身后却跟着一只黑色的小德国牧羊犬。狗狗儿还小,样子很乖巧。一路东张西望,却没有看到在街角注视着他的程铭轩!
朱雪达身后的那只小牧羊犬也很活泼,一个劲儿地蹦蹦跳跳,时不时停下来警觉地四处张望。就在他站立四周张望之际,程铭轩脑海中闪过了天豪的样子。天豪哪!他的心猛地一紧。
程铭轩盯住朱雪达和那只牧羊犬,朱雪达却站了下来,竟从口袋里掏出烟卷,叼在嘴上,把打火机举到眼前,打着了火。一连串动作自然流畅,小嘴一张,烟圈儿吐得还很圆,两指一夹,烟灰儿抖得也帅。
“好的不学。”程铭轩又激动起来,恨不能冲上前去夺下他手里的烟卷儿,打他几个耳光,教训他年纪轻轻的为什么不学好?他还是把这种冲动忍住了,他冲上去算什么呀?他只有也只能这么静静地站着,看着朱雪达朝他走过来。朱雪达走着走着,看到了站在街角的程铭轩,猛地一怔,站住了,紧盯着他……他身后的小牧羊犬盯着朱雪达,茫然地“汪汪”地吠叫了两声。朱雪达看看程铭轩,又回头看看对他吠叫的小牧羊犬,用异样的目光瞪了他一眼,没言语径直向小牧羊犬走去。
“雪达。”程铭轩再也忍不住了,开口喊道。“雪达。”声音里分明喊出了父辈的怜爱。
“我告诉你,我是朱戌辰的儿子,我妈是朱家人。”朱雪达没有回头,一个仅十几岁的孩子,他所想象的天真顷刻全无,童音空灵却有无限的愤恨。程铭轩一惊,心里的反应是难道朱雪达这孩子知道了什么?他望着朱雪达,内心紧张而凄凉。“再找我妈我放狗咬死你。”说完,朱雪达伸手抱起那只小牧羊犬,沿着坡路跑了上去。
程铭轩呆住了,他猛然想起平丽是突然不來散步了,仿佛在刹那间和他断绝了一切联系。他心里明白,平丽不和他见面一定不是因为朱戌辰的死,一定是别的原因,他们曾有一个共同渴望的时刻,可这个时刻就要到来了,平丽却突然止步——望着朱雪达的背影,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这孩子——手里的葡萄木然地跌在地上,紫莹莹的葡萄粒儿四处飞溅,犹如一朵跌碎的紫莲花。程铭轩呆呆地站着,心里一片茫然,但是他却很清楚,他心里所期待的,不光是朱雪达,更想见到平丽和天豪……自从朱戌辰过世以后,平丽总是像朱戌辰生前一样,带着朱雪达在这条路上散步,他们的身后总是跟着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天豪。那时程铭轩总是找尽各种理由迎上去,陪他们走上几步,那种心情是最美好的,可是如今路是同样的路,可是人已经不是原来的人,狗也不是原来的天豪了。
三
自从朱戌辰带着平丽走进程铭轩的小诊所,平丽就成了常客,她一直对外人说身体有恙,各大医院检查了,也看不出什么突出的病因。
程铭轩开着诊所,虽然没经过什么大医院的实习锻炼,经验却非常丰富。他十七岁便从老家来到岛城,和老叔叔在桑梓路、长乐街摆场子、卖药,他不光卖艺,还爱学习,白天卖艺,晚上则去夜校上医学班。他用自己赚的钱上课,这便是他一生聪明之处。他没上过多少学,可他有文化,学东西学得快,年轻,就在这慢慢的磨炼中成了一把中医好手。况且他没有别的心事,虽然气宇不凡,相貌堂堂,但却是独身一人,未曾有过家室,也曾有老客问起原因,程铭轩总是微微一笑,回问一句,我这样专心行医不好吗?老客不置可否,不好再问下去。
平丽的腰椎就在他或轻或重的按摩中,越来越好!平丽非常含蓄,在按摩的时候,她很平静,闭着眼睛,开始仿佛是在忍受,忍受着接受治疗的痛苦,时间长了,慢慢地变成了一种惬意,一种享受。她离不开这种治疗了,实际上是离不开他这个人了。
朦胧中,程铭轩仿佛又听到两声清澈的狗叫,一下子把他的思绪拽回到现实,是天豪吗?他双眼朦胧地四处张望,狗吠是从巷子深处传出来的,天豪怎么能跑到那里去呢?朱雪达带着他的小牧羊犬已经跑远了,他静下心来,想继续寻找狗吠的声音,天渐渐黑了下来,喧闹的街道在渐渐地静寂。
程铭轩真的失落了,内心一下子就空落落的。以前在这个时刻,天豪声音总是准时响起的。当他给平丽做推拿按摩接近尾声时,天豪在门外会清脆地吠叫,声音很响亮,仅仅叫两声。两声很得体,既不能扰乱小诊所里的那种宁静,又准确生动地告知女主人,它和主人已经散完步,在等她了。接着门就自然地打开,朱戌辰微笑着从外面走进来。有时推拿还没做完,就略有客气地打招呼:“先坐会儿,桌上有茶。”朱戌辰也不客气兀自倒了茶,温度可口适中,自然地抿上一口,品出一口的清香。给平丽按摩完后,他体贴地把她从按摩床上扶起来,披上外衣,并肩而去。天豪则温顺地跟在身后,摇摇尾巴,俨然的一家三口。程铭轩望着背影,心里的滋味极其复杂。
尽管如此,平丽的生活并不幸福,在推拿按摩时,从她那若有若无的叹息中听得出来,那是女人心灵深处中的叹息,平静内敛的表面掩去了多少无奈的真实?他多次为平丽认真地把过脉,因为平丽的面色总是极其憔悴,像一株没有水分滋养的榆树,她的内分泌失调,尽管他为平丽开过多副汤药调理,却一直没见好转,这让他对自己的医术也产生了怀疑。每日看着朱戌辰和平丽相携而去,天豪温顺地尾随在身后,这是多么美满的一家呀!让人羡慕得都有些妒忌!
平丽和朱戌辰的年龄该与自己相仿吧!三十四五岁的样子。其实程铭轩的心中有着极其美好的回忆。在他情窦初开的年龄有一位心仪的姑娘,是他青梅竹马的伙伴,可是在那时候,谁家愿意接受他这样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十七岁那年,他含着泪来到岛城,投奔了叔叔,恋人从此成了他心中永远的回忆和向往。有时忙完一天,躺在床上,想想初恋的青涩与美好,也让他陶醉,生活里有了味道,这自然是一份别样的天伦。可是,因为平丽的出现,他仿佛觉着那青梅竹马的恋人又来到他的面前。两人虽年龄不同,但在程铭轩的想象中,他那时的恋人就应该长成现在平丽的模样。
“你和朱老板怎么不要孩——子?”平丽来得久了,成了熟客。他记着朱士奇的嘱托,他暗暗反复把过平丽的脉,并没有异常,几次话到了嘴边。却没说出口。时间长了,熟悉了,虽然话不是太多,但有些事情慢慢还是可以说出来的。
正被按摩的平丽猛地翻过身来,这动作很急,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直瞅着他的眼睛,一下子眼神儿极火辣,程铭轩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就怔在那里。
平丽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他不是带你看过我们的卧室吗?”目光凄楚充满爱怜,“开始几年没怀上,朱戌辰就——”
程铭轩在那一刻仿佛摸不着头脑,脑海里一片空白,并且他的心在那一刻也空荡荡的,被一根锋利且纤细的钢丝扯悬到半空一般,说痛不痛说痒不痒的,难受。
“你——”他的目光温柔下来,用一种爱怜去迎接那种火辣,“怎么啦?”
“卧室里的小床上睡着天豪。朱戌辰和我就是同床异梦,我几次让他把天豪赶出去,可——”平丽低声抽泣起来,“我这样的日子和谁去说——”平丽趴在程铭轩的肩头低低地哭泣起来。
“平……平……丽……”程铭轩在推托,可是他软弱无力,实在不忍心把她推开,“一会儿天豪和老朱就……来了……“
平丽哭得更伤心了。程铭轩喃喃地叫了一声,他想叫“平丽”,喊出的却是个模糊的名字,战战兢兢地,陶醉在浓浓的爱意里。
破天荒地,那天,天豪没有准时在门外吠叫,竟然没有和朱戌辰一起在那个固定的时间里来接平丽。两人匆匆忙忙地完成第一次亲热,并不完美却极其甜蜜。时间还是充裕的,程铭轩始终陶醉在他那刻骨铭心的初恋里。当两人整理好衣装和凌乱的头发,装模作样地坐在按摩床前等待时,程铭轩还没有从如痴如醉的幻觉中走出来。
天豪和朱戌辰还没有来。在这个时刻,两人都面色绯红,颇感羞涩,都不好意思了。程铭轩此时仿佛比大姑娘还大姑娘,低着头,双手根本就没找到存在的位置,不是搓脸就是摆弄衣角,想看一眼平丽,却是偷眼斜瞥。
平丽禁不住“扑哧”一声低笑出来,这笑又把程铭轩吓了一跳。他像是突然回过神来,当初的恋人一下子变成了现实的平丽,平丽的眼神儿里确实有复杂的担忧,“天豪和老朱……”
平丽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怎么会?平丽也紧张起来了,朱戌辰和天豪都是极准时的,她站起身,向小诊所的门外走去!
“平丽!”程铭轩低声叫。
平丽站住了,回头望着他。
“明天还过来吗?”他又低声地问。
平丽望着他,没有言语,程铭轩发现,平丽脸上浮现的是少有的笑意。原来,她的笑竟然是那么好看,那么美!
平丽走出门去,站在台阶前四处张望。只见丈夫朱戌辰从散步的方向走来,面色沉郁,无精打采,还有些稍稍的愤怒。而天豪仿佛也能懂得主人的心情,默默地跟在朱戌辰的身后,低着头,失去了往日的机警与敏捷。
平丽马上就看出了异样,其实她的心情也异样,竟然没有了往日的沉静,先开口叫道:“戌辰,出什么事了?”
程铭轩听出了平丽的掩饰,因为她一直是文静的,很少有如此热情的表现。沉郁的朱戌辰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儿,而细心的程铭轩却生怕单纯的平丽把这热情的戏演得露了馅儿,急忙安抚一下还在忐忑的心情,上前说:“戌辰,到底出了啥事?”
他这么一说,把朱戌辰吸引过来,话语也就得体了。朱戌辰依旧一脸的不高兴,程铭轩的心又忐忑起来了,仿佛要从嗓子眼中跳出来,眼盯着朱戌辰,心里嘀咕,难道他知道了?心里翻江倒海,随时准备承受各种变故。
朱戌辰又看一眼天豪。在这一丝眼神儿中,程铭轩看出了端倪,朱戌辰的心力并没有在平丽身上,而是在注视天豪,心总算踏实下来,又用关心的口气问道:“到底怎么啦?”
“这天豪,抚养了这么多年,被一只野狗几声就勾引了过去。没见过狗似的,我好不容易才把它追回来。”说着,朱戌辰又瞥了一眼天豪,怒气中有些埋怨。
“天豪也到怀春的时候了!犯得着吗?”程铭轩笑着开导他。
“那更不行!随意就去,不注意个档次。”朱戌辰竟然极不高兴,事情竟上升到极其严肃的程度。
虽然是对天豪,对狗,但这话却像刀子一般刻在他的心上,说不出是股什么滋味。
平丽跟着朱戌辰走了,不时低声地安慰着丈夫……天豪无精打采地跟在他们身后,走着走着,它竟然通灵性地跑上前去,用身子去蹭朱戌辰的腿,颇暧昧地讨好他。
四
“奇玩”宠物店的大门紧闭着,那“奇玩”两字残缺的霓虹还在像老太婆的牙齿般闪烁,他苦笑,看到这残缺的霓虹想到的却是老太婆的牙齿。抬步走上台阶,推门进来,见有熟客在等他。小师妹给客人沏了茶,独自在看书。
“可把你等回来了。”熟客脸上布满笑意。
程铭轩急忙扫去脸上的阴云,换上一副笑脸:“着急了就拨个手机嘛!”
“没事的,来去去寒气!”老顾客说着挑一张按摩床躺下来,“再说你出去散个步也不易。”
程铭轩查看了老顾客的后背。在程师傅的掌力下,这寒气化了,像冰蒸发成了空气。他突然扭过头,提醒程师傅,今天可有什么足球比赛呀,其实是他自己想看。程师傅急急地打开了电视,一阵雪花后,响起了足球场上的喧哗。
在隔壁看书的小师妹走过来了,手里依旧拿着那本书。“又看了,吵得我书都看不下去了。你再看,我一脚踹了你的电视机。”这蛮横的话里有撒娇的气味,她的胸口别着玉兰花,像一枚尖尖的针。这玉兰花的香不同于满屋的栀子花,玉兰花的香气是一层淡淡的雾,花则像一滴雨,这雨化在雾里,越发显出它的清甜来。熟客躺在床上,头仰着,说声:“好香呀!”再看那程铭轩笑眯眯的,便取笑他们,“关系好的来。”他不说话,小师妹却说:“我要来做徒弟的。”拎著那本书,又回到了前屋。程铭轩将电视的声音扭小,这让熟客有些摸不着头绪,程铭轩脾气这么好,温柔和气得让人感到是多么不合时宜。
然而,一些看似不合时宜的事都在现实中悄然发生着,就像平丽的身体。在程铭轩的调理和治疗下,面色渐渐地红润起来,女人是需要男人滋润的,不但需要朱戌辰心理的呵护,还需要程铭轩生理上的浇灌。两人有了那种关系,程铭轩曾经那么胆怯,甚至不敢面对,他害怕有一天不知该如何面对朱戌辰。
平丽还是来了,就间断了几天,就勇敢地来了,这出乎了程铭轩的意料。桑梓路上平丽是个出了名的好女人,对朱戌辰也极体贴,两人结婚近十年了,相敬如宾。对于平丽和朱戌辰的关系,程铭轩想不明白,既然这样,平丽为什么不离婚、追求自己的幸福?说这些时平丽总是无奈地叹气,泪水无言地流下来。朱戌辰后来变成这样,平丽做梦都不会想到,两人青梅竹马的爱情,却因婚后有了天豪,狗让朱戌辰变成了狗痴。离开他,平丽没想过,朱戌辰可能也没想过。朱士奇还活着,如果平丽真的离开时,要面子的朱家会怎样?朱戌辰和平丽仿佛不敢去想。
平丽的模样一天天地红润起来了,她来小诊所的次数也渐渐地多了起来,来时都愿意带着紫莹莹的葡萄。平丽每次来,程铭轩的内心总是忐忑的,而平丽却极其坦然,而且脸上总是洋溢着喜气。
“戌辰,难道……”程铭轩禁不住疑惑地问。
“他呀!我来这里他巴不得哪!”平丽微笑着说,“他腾出心思伺候他的狗呀!”
“你——”程铭轩更疑惑了。
“你傻?难道你真不知道原因吗?如果他父亲百年后,他真的就和天豪过了。”平丽爱怜地瞟了程铭轩一眼,随手把一颗紫莹莹的葡萄塞进他的嘴里。
一般葡萄的甜汁沿着程铭轩的嘴角流下来,他盯着平丽傻傻地笑着:“你真好看,脸蛋儿真像颗紫葡萄。”
“光脸蛋像葡萄吗?”平丽突然甜甜地笑着问。
“还……有……你的小嘴……”程铭轩也被问得有些羞涩了。
“还有呢?”
“还有……”程铭轩羞涩地低下头去,他的脸也红透了,一时说不出来了。
“还有什么?”平丽仍甜甜地追问不止。
“还有……红的地方都像葡萄!”程铭轩终于鼓起勇气说。这些话都是初恋时的甜言蜜语呀!
平丽的脸也猛然红透了,一头扑进了程铭轩的怀里,两人涌起一团蜜!
仿佛是天意,其实一切都是刻意的,朱戌辰和天豪散步的时间长了,给了程铭轩和平丽足够的时间,彼此都很默契,朱戌辰也不轻易进小诊所的门。在小诊所门外亲昵地摆弄着他的天豪,等妻子平丽“推拿按摩”完出来。然后两个人并肩相携回去,天豪温顺亲昵地跟在后面,这两人一狗画面几乎幻化成了一幅油画,定格成桑梓路上的一道风景。
对这道风景有羡慕的,也有称赞的,当然,也有心酸的,更有生气的,并且怒气冲天。羡慕称赞的遍地都是,心酸的不用说是程铭轩,而生气的却是朱戌辰的父亲朱士奇。
朱士奇是岛城玩狗的行家,是桑梓路上调教狗最早的传人。如果说他的儿子朱戌辰调教狗被传得神乎其神,那他毕竟是朱士奇的传人。每日,朱士奇在“奇玩”的门前,品茶抽烟,仿佛就是在等待着什么?
平丽上下班时的进进出出,朱士奇是不大睁眼的。有时正默默地盯着一只狗眼光发亮,灵光闪烁,一见平丽从远处走来,他会故意闭上眼,把胡子吹得直翘,嘴里发出重重的叹息。
“老爷子,叹什么气呀!生意这么火。”间或有熟人遇见不由会问。
“生意火,人不济呀!”朱士奇斜瞅一下平丽的身影说。
“这么好的媳妇还叹气?人不是你选的吗?”这是桑梓路上几乎人人都知道的事。
“是我选的!”朱士奇这还是承认的,但接下来的话就刺耳朵了,“没想到选了个不生养的东西。”
任何人都不再言语了,朱士奇还是担心的,朱戌辰和平丽眼看要年近四十,平丽的肚子依旧不见动静,他着急呀!他不是担心朱家无后,真正擔心的是朱家这养狗、驯狗的本事没有人继承。
特别是傍晚,朱戌辰遛完狗回来,平丽小鸟依人地跟在身后,朱士奇气就不打一处来。有了儿子的撑腰,他甚至觉着平丽嘴角的微笑都非常刺眼。
“就这么进进出出?是母鸡还得抱窝呢!”朱士奇的话冷冰冰的,声音不大,分明要平丽听得见且听得清楚、清晰。每每此时,平丽猛地站住了,一双杏眼紧瞪着朱士奇,朱士奇却故意把脸扭向一边,不看平丽。平丽于是忍了,不再理他,径直进门去。
朱士奇和平丽的父亲是世交,平丽的父亲是当年桑梓路上颇有名望的银匠,两人喝酒定下的娃娃亲。遥想当年,娃娃亲在岛城,在桑梓路是很时兴的,没有身份的人哪能定娃娃儿亲呀!小辈人对老人还是很尊重的,可是朱士奇这连讽带刺的话却深深地刺痛了平丽的心。
朱戌辰和平丽走过来了,低声交谈着,样子极亲密。走到朱士奇的面前,却遭到了他迎面泼来的脏水。“光笑!有什么可笑的,是母鸡还得抱窝哪!”
平丽站住了,微笑顷刻而失,冷冷地盯住朱士奇。
朱士奇并不示弱,与平丽冷目相对:“我怕朱家的绝技失传!”
“哼!”平丽尖利地回了声,气哼哼地进了屋。
“爹,您过分了!”朱戌辰待平丽走后,低声劝慰道。
朱士奇竟然老泪纵横,手颤魏巍地伸过去,把儿子拉到跟前,颤声说:“戌辰,你真的……想让咱们……朱家的一身本事失传?”
“爹,咱不是还有天豪吗?”朱戌辰拍着狗的头。
朱士奇不言语了,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朱士奇何尝不知道,他的儿子朱戌辰就是一个“狗痴”。在他这样的家庭里,戌辰一出生就与狗为伴,什么样的狗他没见过。他朱士奇这一生总结起来只做了两件事,一是生了朱戌辰,二是把家传的养狗的绝技发扬光大。其实,更令他骄傲的是把这两样融合在一起,朱戌辰对于狗的理解和调教几乎到了神乎其神的地步。
对于狗,无论什么品种,都被他朱戌辰轻描淡写地玩弄于股掌之间,腊肠的活泼开朗、善解人意,巴哥的憨态可掬,骑士查理王小猎犬的外交能力,他都了如指掌,而像大丹犬质感十足,巴吉度猎犬的敏锐、知性,不管它们性情刚烈,还是桀骜不驯,都被他训得如儿子一般……作为父亲他知道儿子的性情,特别是有了天豪这只健壮的牧羊犬后,朱戌辰所有的心思都在狗的身上,并且他和天豪几乎形影不离,而平丽在他的心中也只是一个影子。
五
顾客走了,小师妹关上了诊所的门,把桑梓路的繁华及嘈杂挡在了门外。屋里静寂下来,小师妹倒好了热水放在他的面前让他烫脚。程铭轩不好意思,对小师妹歉意地笑:“难为你。”小师妹也笑,并不在意,她或许知道师哥那颗叮叮当当的心正无处安放。
程铭轩的生活是有规律的,凉水洗脸,热水烫脚,每天一成不变。小师妹刚洗过头,头发里还散发着栀子花的清香,这缕清香很动人,沁人心腑!加上小师妹的年龄,青春的气息也洋溢芬芳。放下水盆,小师妹起身往自己的屋里走,程铭轩忍不住去瞅小师妹。她正甩头,一头黑发飘逸舒展,就像电影中的慢镜头,浪漫而富有诗意,这身影像极了当年的平丽,掀起了他心底无限的波澜。
平丽的短发是因为她已经结过婚,结过婚的女人就要留短发,就得打扮得像个少妇,少妇还是很艳丽的,特别是平丽,她就像含苞待放的花朵,只要有雨露的浇灌,在刹那间就会开放得姹紫嫣红。
“我有了……”平丽幸福又有些羞涩地对程铭轩说。
“你怎么……啦?”由于瞬间的惊恐程铭轩四肢哆嗦,接着他有些欣喜,可是身体还是剧烈地颤抖起来。
“我怀孩子了呀!”平丽幸福地抓住了他哆哆嗦嗦的手。
“怀、怀了孩子……怎么办呀?”程铭轩抖得更厉害了啦,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生下来呀!”平丽天真地说,程铭轩理解平丽的心情,怀了孩子,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也是她一直盼望的事,她能不高兴吗?可这幸福、高兴潜伏着多大的危机和风险——他不敢,真的不敢想下去。
“生下来?”程铭轩瞪大了眼睛,“生下来怎么办?戌辰……知道吗?”
“怎么?你不想要这个孩子?”平丽的眼睛也惊恐地睁得溜圆。
程铭轩没敢言语,他想要,可是——平丽气愤地摔门而去,望着平丽的背影,身子一软,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平丽柔弱的身体内居然包含着如此坚强的品质,她的性格并不懦弱呀!这种坚强与她以前的温柔判若两人……程铭轩迷茫了,大脑里空旷一片,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找不到出路。他知道平丽肚子里的孩子是自己的,肯定不是朱戌辰的,或许朱戌辰心里也明白得很。孩子是他程铭轩的!可孩子生下来怎么办?在岛城,他是独身,在有了爱情以后,他何尝不渴望家庭?渴望孩子?如今真是苦、辣、酸、甜……打翻了百味瓶。
对平丽的喜欢和爱,这是一个心理极为复杂的变化过程,平丽开始是他的病人,所做的是对患者的一种责任……可是她的模样、神情以及她的姿态太像他梦中的情人。平丽是一位看了会让人心疼的女人,在渐渐地交往接触中,他知道了她的苦闷,美满和谐的背后是怎样的一种煎熬!慢慢地变成了一种同情,他给予平丽的感情是开脱,是抚慰!他不愿意看到这样一个温柔善良的女人像花朵一样枯萎,可是男女之间的感情又如何把握得住?平丽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顷刻之间,程铭轩要崩溃了!
终于找上了门,秋天,同样是在傍晚,本应来的平丽没有来,朱戌辰却来了,那时平丽的身孕已有三个月有余,肚子微微地隆起了,藏是绝对藏不住了。在朱戌辰来之前,平丽也有些日子没有来啦!这段时间,程铭轩一直在忐忑中。平丽不来,他却时时刻刻在注意这朱家片刻的变化,他希望平丽来,又害怕平丽来,这种煎熬几乎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朱戌辰来了!
“在这儿等着别让人进来。”程铭轩听到朱戌辰在吩咐天豪。
“汪、汪。”天豪狂吠了两声。
“汪”,第一声,程铭轩的心差一点从嘴里跳出来。
“汪”,第二声程铭轩脸上的肌肉跳得变了形。
程铭轩听到开门声,接着听到脚步声,脚步很沉静,一步一步的也很清晰,但是在他听来却很沉重,每一步都踩在他惶恐不安的心上。
“媽的,有贼心却没胆儿!既然睡了人家老婆。就是被打死也要顶着。”程铭轩用手掐着自己颤抖的腿心里对自己说,为自己鼓着勇气!可是不行,腿依然在抖,并且越抖越厉害!
朱戌辰进来了,见了程铭轩,在茶桌前的圆凳上坐下来,一双眼睛紧盯着程铭轩!而程铭轩却俨然成了一个外人,兀自站着,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人。
“程兄,坐呀!”像是熟人答话,朱戌辰的声音却冷得很,冷得程铭轩脖颈发凉,像一把把带着凉气的刀捅向他的心。
程铭轩的脚试着往茶桌前挪了一小步,又站住了,抬脸要朝朱戌辰笑,可勉强挤出的笑却比哭还难看。
“程兄,你怎么啦?”朱戌辰问道。。
“没——没啥!你——喝茶。”程铭轩急忙搭话。两人话不多,语气里分明有一种对抗,是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之间的较量!空气仿佛在片刻间凝固了,压抑得令人窒息。
沉默!这沉默着实难熬!程铭轩时时刻刻心惊肉跳地等待着朱戌辰的爆发!
“程兄,平丽有了!”朱戌辰并没有爆发,过了一会儿,平静地说出了找他的目的。
“噢!”程铭轩点点头,又慌慌地摇着头,“是……是吗?”
朱戌辰猛地站起来,一个箭步冲过来,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瞪圆了眼睛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你——不——知——道?”
程铭轩不敢看朱戌辰,低下头去,一声不吭,其实程铭轩自小卖艺一身功夫,面对恶人从不惧怕,而在朱戌辰的面前却颤抖不止。
朱戌辰怔着盯了他一会儿,手慢慢——慢慢地松开了,然后转身往外走去:“孩子,我能养!”
“戌辰!”程铭轩猛然抬头喊。
朱戌辰没有回头,却猛地站住。
“我们出去,喝一杯?”程铭轩低声问道。
朱戌辰依然没有回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桑梓路走过去就是岛城有名的啤酒街。就是说嘛,别看这条路不长,却连接着西方的文明与东方的文化,路却是纽带,岛城人或有烦心懊恼的事儿,啤酒街一坐,蛤蜊一上,几扎啤酒下肚,一切问题就会烟消云散。
程铭轩和朱戌辰之间的事可不是那么好能烟消云散的!两人喝着酒,大口大口地喝着酒,谁都不说话,没有半点斯文的样子,引得路人不住地往两人这边看,蹲在一边的天豪也极茫然,望望这个瞅瞅那个,不知究竟。
“程兄,真没看出来,酒量不错,要不划上几拳?”朱戌辰突然说。
程铭轩抬头望着朱戌辰,满脸疑惑:“划两拳?”
“来!”朱戌辰点头,“划两拳。”
两人在桌前伸出手来,双手一握,程铭轩说:“叫两个好吧?”
“好,就叫两个好儿。”朱戌辰同意。于是两人敞开嗓子,对划起来:“哥俩好啊!全家都好啊——”
然后各自分声,争个输赢,声音洪亮,酣畅淋漓,拳声里有自己的祝福,也有对全家人的问候。几番下来,输的都是程铭轩,酒喝得是劈头盖脸,几乎迷糊着都要往自己的脖领子里灌了。朱戌辰有些看不下去了,一把按住了程铭轩举杯的手:“程兄,我替你挡一拳!这拳你再输了,我喝。”
程铭轩醉态可掬地笑笑:“朱老弟,真替我挡?”
“真挡!”
“好。”
双拳又在空中对持,这次赢的却是程铭轩,朱戌辰望着出去的拳,极懊丧,赢了整整一个晚上,偏偏替人挡的这拳却输了!
程铭轩手握酒杯:“兄弟,这酒还得我自己喝呀!”说完不禁热泪纵横。
那天晚上,两人喝得几近通宵,回去时,天豪前头带路,两人却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分手时,朱戌辰冲着程铭轩喊:“孩子姓朱,我能把他养大!”
程铭轩无言,跌跌撞撞地进了小诊所。
平丽的肚子一天天地鼓胀起来了,朱家充满了喜气。一天朱士奇老先生突然来到程铭轩的小诊所里,并且带着两瓶自己珍藏的陈年老酒。
这可是奇事!程铭轩真是受宠若惊!古老的桑梓路上,几十年来人们只见到朱士奇在门前的躺椅上品茗玩狗,见过进谁家的大门?偏偏就进了程铭轩的诊所,进门便双手作揖:“程师傅,失敬失敬啊!”
“哎呀!老爷子,岂敢,岂敢!”程铭轩急忙放下手里的活,上前作揖接话。
朱士奇把带来的老酒放在茶桌上,程铭轩急忙上前抓住他的手:“老爷子,你这是——”
“程师傅,妙手回春呀!我朱士奇是来感谢您的呀!”朱士奇抓住程铭轩的手,朗声笑着,“你医术高明呀,让我朱家有后呀!”
“老爷子,您可过奖了,”程铭轩猛然坐如针毡,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不知如何是好,“小技,小技呀!”
“戌辰和平丽结婚这么多年没见动静,幸亏有您呀!我朱家才有了传人呀!”朱士奇说着眼睛竟然泪汪汪的,屈身便拜。
程铭轩急忙把朱士奇老爷子搀扶起来:“程某真不敢当呀!”
“咱这桑梓路上藏龙卧虎呀!程师傅,我玩狗,你玩的也是一门手艺。如今朱家有了传人,你的手艺也要有人继承呀!千万要记住。千万记住,绝技不能丢啊!”朱士奇走时,拉着程铭轩的手再三叮嘱。
朱士奇走了,程铭轩却迷茫了,他这手艺是叔叔传给他的,本身就是一种传承,可是,谁会能来继承他的手艺?程铭轩佩服朱士奇的武断和敢说,平丽肚子里的孩子尚未出生且不知是男是女,他就敢说他能继承朱家“玩狗”的手艺?真是!更何况平丽肚子里的孩子根本就不是他老朱家的种,是他程铭轩的!他都不敢说让他来继承自己的手艺!
六
阳光普照在桑梓路上,从清早开始,又忙碌起来了。其实,别人忙碌,程铭轩并不一定要那么忙碌的,没有人会这么早找上门来,可他还是早早地开开门。没见天豪,他也有心事了。平丽为什么突然躲着他?他的心里总是慌慌的不踏实。
推开门,桑梓路的热闹就扑面而来了。“奇玩”店门前已经热闹起来了。朱雪达和平丽都在忙碌,朱士奇的躺椅也早就摆在了那里,茶和啤酒早已品上了。
狗的生意好极了,如今确实到了一个玩狗的时代。每个家庭差不多都有宠物狗,四五十岁的老夫妻饭后遛狗,三十多岁的少妇上街抱着狗,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也拎一个狗儿子玩。看看,几乎没有不喜欢狗的,而那些孤寂的小二、小三,歌厅的小姐,宠物狗恐怕就是他们恋情或爱情的寄托了。
这一切可真是朱雪达小子的强项了。别看朱雪达十多岁,看那小子,在顾客中沉稳内敛的样子,任何宠物狗一上手,立马儿引来顾客的目光,那赞许,那信服、简直就不是对一个孩子所表现出来的。而平丽也只是在提手踮脚地给他打着下手。朱士奇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神色极为自豪。
平丽就不阻拦这孩子吗?难道雪达真的把心思放在了狗上?朱雪达是他程铭轩的儿子!平丽曾经温柔地把他的手按在自己圆圆的肚子上,无限深情地对他说:“抚摸一下你的儿子吧!”
程铭轩先是抚摸,然后轻轻地把脸贴在平丽的肚皮上,仿佛在轻轻地亲儿子的脸,心里默默地叫着儿子。“朱戌辰真的认可了他?”他低声问平丽,作为男人,他真的不相信。
“他在為朱家找传人。”平丽低声说。
程铭轩的泪水从眼眶里溢出来了,滴落在平丽带着孕斑的肚皮上。平丽感觉到了他泪水的分量,伸出手来,抚摸着他的头,揉着他凌乱的头发,手时而快时而慢,时而温柔,时而激烈——揉不出内心的嘈杂与凌乱。
“难道他不知道这孩子的来历?”程铭轩又低声问。
“他清楚得很!可他的心里只有狗。”平丽低声说。
一股钻心的疼痛从他的心底升起。“朱戌辰在折磨我!朱戌辰在折磨我。”程铭轩一字一顿地低吟着。
朱雪达的百天宴朱戌辰操办得非常隆重,在桑梓路的大酒店请了十几桌。那个“抓岁”的仪式是公开的,并且还特意把程铭轩请到大客的位上,让他亲眼看见抓岁的整个过程。抓岁的物品也是刻意准备的,样数和物品皆丰富、上档次。有书本、金器——刺眼的是把宠物狗的模型和中药箱紧挨着放到一起。
程铭轩的心一阵阵地收缩,疼痛,他紧盯着朱雪达,他也明白那些物件代表着什么,代表着谁。
幼小的朱雪达被放到抓岁的中央。所有的人都盯着他,而程铭轩更是紧盯着小孩子。当他的身子倾向书本的时候,他的心里充满了欣喜,他最希望的就是朱雪达选择书籍,如今的孩子上学是唯一的出路,不选择书籍,选择别的就是旁门左道。
当程铭轩满心希望他伸手去抓书籍的时候,小雪达却侧了身,程铭轩的心悬了起来,眼神儿变成了失望,小雪达的身子偏向的是那个中药包和宠物狗。他突然注意到朱戌辰双眼也正盯着小雪达,小雪达笨拙的小手在空中犹豫着,他试着要去抓中药包,全场猛然静寂下来。朱戌辰紧盯着孩子那双白嫩的小手,眼都红了——可就这时,小雪达却转手把那只小宠物狗抓起来。
朱戌辰猛然泪流满面,双手握拳,忘我地大声嘶喊道:“雪达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引起全场的惊愕!而坐在椅子上的程铭轩呆若木鸡。
朱士奇把孙子朱雪达视若掌上明珠,只要坐在藤椅上就把孙子放在自己的腿上,指着一只只小狗狗给他说着话。朱雪达本来就取了只宠物狗的名字,这孩子也确实与狗有灵犀,不管何时,如何哭闹,只要一见到狗,哭声止住了,且不管眼角的泪珠儿,就伸手去抚摸那狗毛茸茸的身子。
每当看到这些,朱士奇的脸上就会露出满意的神色,逢人就笑呵呵地说:“我这孙子呀!对狗有灵性,将来必是驯狗的高手,定能把我朱家的绝技发扬呀!”路人便作揖,满眼的赞许:“朱老爷子,将门虎子,强将手下无弱兵呀!”
对于这些赞许,朱士奇更不推托,逐一笑纳了。应该的,眼前明摆的事实,不但应该,而且是天经地义的,毕竟朱家就该出这样的人!
而在程铭轩的眼里,这都是令他更伤心的事。对狗感兴趣,对于常人来说,实在是难以接受,一个机灵鬼怪的孩子,为什么偏偏喜欢狗?
“这么机灵的孩子!为什么要让他去继承玩狗的手艺?就是学中医,学我这一行,也比玩狗强!”程铭轩几次无奈地对平丽说。
平丽无言。看着他也极为茫然。
“你听我说话呀!难道你要把孩子毁了?你是有文化的人,你眼睁睁地看着把孩子毁了吗?”程铭轩对平丽的喊叫是气急败坏的。
“可雪达是朱戌辰的儿子,他怎么样我说的不算。”平丽极其冷漠地说。
“可雪达也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程铭轩喊。
“是你的儿子你为什么不敢养?”平丽满眼哀怨地盯住程铭轩。
程铭轩呆住了,接着犹如一颗霜打的茄子,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去,泪珠儿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自从有了雪达,朱家始终处于一片欢腾之中。一晃十几年就这么过来了,这十几年朱戌辰完成了任务,卸去了负担,更加醉心于狗的驯养之中,成为地地道道的“狗痴”。而他程铭轩呢?想想走过来的日子,他简直承受了非人的煎熬,他的生活就像在地獄里。他多么渴望和平丽在一起,面对朱戌辰和孩子,他和平丽的心里承受着双重的煎熬与压力,几乎欲哭无泪,欲死不能。当然桑梓路上也或多或少地有些风语传言,但被时光掩过了。就程铭轩的人品,更多的人仿佛就不相信,程师傅和平丽?怕是不会吧。印象战胜了现实。
在桑梓路,不,在岛城,朱戌辰已是大大的名人啊!如今的生活,仿佛更加离不开狗了,富余、休闲之余,狗似乎成了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伙伴,朱戌辰常说狗是最忠诚的伙伴!狗是忠诚的,而朱戌辰对狗也是极忠诚的,特别是对天豪。
对于别的狗,朱戌辰是驯养,是玩,而对于天豪,朱戌辰是爱,天豪整天不离他左右。他调教着天豪,眼神是极独特的,充满了人一般的爱怜与温柔。
朱戌辰名望越来越高了,比他的父亲朱士奇更有名,更风光。如今一些稍有发迹的老板、富豪都喜欢建会所,或到一些闲置地上建庄园什么的,为了丰富生活,不免要买一些品种优良的狗,有的温顺,有的桀骜不驯,人们大凡都会慕名来找朱戌辰。只要朱戌辰带着天豪走一趟,一切都迎刃而解。来接朱戌辰的都是豪车名人,不但收益颇丰,而且风光得不得了。朱戌辰每日应酬,在桑梓路上几乎很难看到他的人影了。
对这种现象,程铭轩既羡慕又迷茫,真是到了什么时代,一个玩狗的竟然风光到这般境地?或许朱雪达继承这“玩狗”的绝技是对的?
朱戌辰被拉回来的时候已是黄昏。如血的残阳斜照在桑梓路上,把喧闹的桑梓路镀上了一层血色,从来没有如此的血红。桑梓路的人或许太大意了,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特别的血色黄昏。
清晨走的时候,朱戌辰很兴奋,对这样的事他轻车熟路。一个私营老板,也是朱戌辰的常客派车来接,车是豪车,天豪前面带路,上了那大房车,惊恐地四处张望,连吠叫的声音也压低了。
朱戌辰西装笔挺,胸有成竹地走向豪华的房车。去参加这样的场合已经不止一次,信手拈来。走到门前时,朱雪达走过来,甜甜地叫了声“爸爸”。朱戌辰顺手把儿子抱在了怀里,本来他是不想带孩子的,就在那一瞬间他改变了主意,对儿子说:“去上车找个座儿,挨天豪坐着。”
“哎。”小雪达甜甜地应着,也蹦跳着上了房车。
“带孩子去?”朱士奇颇不放心地望着儿子。
“让他去见见世面,开开眼界。”朱戌辰满不在意地上了车。
这豪华房车的主人是位大老板,酷爱狗,最近从西藏买来一只纯种藏獒,健壮、雄实,并且性格凶残,回来后一直关在铁笼子里,不敢放出来,特意来请朱戌辰前去调教。
朱戌辰满不在意地应承下来,就像他这样在狗群里遨游的人,连个狗还拿不下吗?想到这些,他的心里还是极满足的,回过头,望着蹲在他身后的天豪,这是犬中的精英,机智灵敏,勇猛无畏,健壮魁梧,骨骼粗壮,并且凶猛大胆。
天豪的名称为“狼犬”,以其胆量可做救援犬,以其嗅觉可做警犬,以其反应力可做守护犬和导盲犬,可谓犬之领袖。
就这样的犬都能与自己心通,调教得温顺可人,还用在乎别的品种吗?说是来调教藏獒,他的心里也有底,这样的犬见到的也不少,只是没有去西藏见过纯种的,连敢于同狮子搏斗的斗牛藏獒他都调教过,甚至于玩于手掌之间,所以他很自信。
天是晴朗的,明净的,如同朱戌辰纯净的心情,回头看看站在一边的儿子朱雪达,正好在儿子面前露一露手段,以开阔儿子的眼界,也可以树立在儿子心中的威信!朱戌辰禁不住会心地笑了。
当朱戌辰真正看到关在笼子里的犬时,他禁不住惊呆了。只见铁笼里的犬种高大威猛,茂密的鬃毛如同非洲雄狮一样,前胸宽阔,目光如炬、粗犷、刚毅、彪悍,同时又有一种王者的气质、高贵、典雅、沉稳,一上眼,竟让朱戌辰有一股恐惧感。特别是与那炯炯有神的目光相对时,竟然有股让他的心如针扎般的阴冷——竟然有这样的神犬。
“怎么朱先生有难度吗?”藏獒的主人低声问。
“没——没什么!我朱某人什么样的狗没见过?”朱戌辰马上掩饰了脸上的异样神色,装作坦然地说。像他朱戌辰这样的人,绝不会在众人,特别是在儿子朱雪达的面前,掉价跌份的!朱戌辰毕竟是行家,望着铁笼子里的藏獒,双眼微微地迷离起来,他缓缓地移动,绕着笼子巡视,仔细地观察着狗的形体和骨骼的结构,仿佛要从狗的形体中看出藏獒的性格。
天豪跟在他的身后,用警惕的目光盯着笼子里的藏獒,时时刻刻地提醒维护着朱戌辰。
这是一头极为罕见的雪獒!从高原而来,按说来到温和湿润的气候中是不太适应的,而眼前的这只雪獒精神上却没有丝毫的颓废,目光依然坚毅、沉着。据了解,它的性格是凶残的,而朱戌辰的眼里却没有这种神色,他觉得雪獒的性格是温和的,任何狗在他的眼里都是温和的,他感觉狗的心灵总是与他相通。
朱戌辰走到笼子跟前,目光与雪獒的目光相对,他们用目光在进行心的交流,目光都极柔和,仿佛正在低声交谈,慢慢交流……朱戌辰轻轻地伸出手来,先抚摸了一下雪獒的鬃毛。雪獒表现得极其温顺,回头看了看朱戌辰的手,又扭头温和地望着朱戌辰。朱戌辰接着伸手抚摸雪獒的嘴,雪獒伸出舌头舔了舔朱戌辰的手背。
朱戌辰的嘴角露出了会心的笑意,心说老子还拿不下你这狗吗?
“朱先生,把这雪獒放出来吗?”那主人借机问朱戌辰。
“放出来吧!”朱戌辰面带微笑,毫不在意,“你们都让开,让天豪跟我就行。”主人会意,把铁笼的钥匙递给了朱戌辰,然后招呼人往狗场外面走,到屋里去躲避。
朱戌辰回头,见儿子朱雪达还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自己,他微微笑笑,招呼那主人道:“带着我儿子。”
朱雪达站在原地竟然没动。
“进去等着我。”朱戌辰笑着对朱雪达说。等朱雪达进屋把门关好后,朱戌辰才抖了抖手里的钥匙,然后一步一步上前,打开了铁笼子的锁,拉开铁门,把笼子里的雪獒放了出来。
雪獒并不狂躁,它极其沉静地从笼子里走出来,朱戌辰迎上去,伸出手来去抚摸那雪獒的鬃毛,随和地向它示好。
雪獒低着头,任朱戌辰抚摸着它,慢慢地往前踱步,朱戌辰也慢慢地跟着它,这雪獒仿佛被感动了,站下身来,狮子般回头望着朱戌辰,朱戌辰也用友好的目光迎上去,一切交流尽在无言中。
空气和时间在那一刻突然凝滞了!只见那雪獒突然站了起来,就像一头卧着的狮子猛然跳起来,前腿搭在朱戌辰的肩上,露出獠牙一下子就锁住了朱戌辰的咽喉——这一切是在突然之间发生的,朱戌辰一点儿防备都没有,任何人都没有想到。
蹲在一旁的天豪一下子醒来,蹿起来一头撞向了雪獒。
屋里的人都惊呆了!朱雪达歇斯底里地喊道:“爸——”
一切都来不及了!朱戌辰被拉回来的时候已经黄昏,如血的残阳普照在桑梓路上,回来时却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朱戌辰血肉模糊的身体上盖着一块破旧的苇席,他的旁边,趴着默无声响的天豪,它的目光呆滞,细泪默流,嘴张着,血红的舌头长长地伸了出来。朱雪达胆怯地躲在三轮车的一角,已嚇得失魂落魄。
桑梓路震惊了,玩狗的行家朱戌辰竟然死在了狗的嘴里!
朱戌辰死了,程铭轩突然感觉到了责任,他要把朱雪达抚养起来,难道老天真的给了他和平丽机会——这可能是程铭轩和平丽最想得到的。他的心里有暗暗的欣喜,可是这个时刻真正到来了,他的心里感到莫名的恐惧,仿佛一切都很虚幻,也不那么真实。他感觉到了,平丽的心情是一样的,在刻意躲避着他,仿佛不敢面对这个时刻的到来。
“奇玩”店没有开门。这可是奇事,多少年来在这桑梓路上,“奇玩”店是多么有名,风雨无阻,什么时候关过门?朱家的“奇玩”呀!经过了几个时代,大门总是敞开的。
程铭轩透过窗户望着大门上的匾牌。“奇玩”两个字苍劲古朴,墨迹过处又有些诙谐,经过这么多年的风雨,字迹也有些斑驳了。店面的门依旧紧紧地关着,已经这么多天了啊!程铭轩想不明白,难道是因为自己回来?
朱戌辰去世后,他发现朱家老爷子朱士奇在片刻之间苍老了那么多,精神不再矍烁了,走路颤巍巍的,连品茗的样子也没有了以前的神气,但是他依然在硬撑着,仿佛只要他倒不下去,“奇玩”店的招牌就倒不了!程铭轩的心里依旧着急,他几次鼓起勇气想去找平丽,可想起朱戌辰的那双眼睛,他就害怕,甚至他感觉又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他,让他的内心泛着阵阵凉气,使他不敢走向“奇玩”半步。
朱戌辰死了!对于程铭轩来说,心情是极其复杂的,又悲又喜!朱戌辰出殡那天,雪獒的主人也来了,还带来了一笔钱,胆怯地道歉,颤抖着把钱递给朱士奇,谁知老爷子把眼一瞪,愤怒地把钱抓在手里,猛地扬在空中:“老子不要钱,我要人——要人!你们这事辱没的是我朱家的名声啊。”喊着把人赶了出去。程铭轩自然而然地主管着出殡的所有事宜,本来丧事都应从简了,而朱士奇坚决按桑梓路的旧规矩来安葬儿子。
程铭轩只好安排,举桑的是平丽,摔瓦打幡的是朱雪达。使大家惊奇的是,走在送葬队伍前面的朱雪达没有哭,他幼稚的脸庞面色铁青,坚毅地咬着嘴唇,一夜之间他长大了,变得无比坚强。而天豪的目光却是那么干净,干净得令人心碎。它长伸着舌头,无声地守护在朱戌辰的棺材旁,泪水从它那干净的目光中一滴、一滴地流落下来……当平丽把桑条放在门槛上,刀重重地落下去,棺材随着桑条断裂的声音缓缓抬起时,天豪猛地冲上去,用牙一下子咬住了棺材上的绶带,紧紧地不松口。
送葬的棺材被拖住了,平丽见状,只好上前抚摸着天豪,低声劝说道:“天豪,松口,让主人走吧,天豪——松口——”
天豪紧咬着绶带,只是默默地站着,任凭泪水从它干净的目光中滴落下来。平丽是理解天豪的,只好用砍桑的刀割断了绶带,让送葬的人们把棺材抬上灵车,而天豪依旧呆呆地站着,嘴里的半截绶带犹如人们身上的孝衣。
“发什么呆呀!”小师妹对他喊。程铭轩一回神儿,见已有老客户走进门来了。老主顾的怀里抱着一只长毛的拉萨犬,一见到狗,他的眼儿就跳,对面的“奇玩”还没有开门?
“这狗受了点风寒,本想朱老板看看的,没想到没开门,就到你这里来了。”老主顾说完,又感叹道,“真没想到,这老字号的‘奇玩’也要败落啦!”
“你说‘奇玩’怎么啦?”程铭轩心里一惊,却努力把慌乱压了下来,故作平静地问。
“程师傅呀!你出去这些日子,连对门邻居的事也不关心啦?”老客户一边往按摩床上躺一边卖着关子。
“到底怎么啦?”程铭轩焦急了。
“朱戌辰一走,这店怕要撑不下去了。据说朱士奇老爷子硬撑了些日子,这几天也病了,这店连门也开不了了。”老主顾叹气,“没有当家人不行呀,这老字号还能完了?”
程铭轩的心顫抖着,一改往日内敛和温顺,对着看书的小师妹有些怒意地叫道:“替我照顾好客人!”小师妹一惊,不解地抬头,看到的却是他头也不回的坚决背影。
程铭轩头也不回地朝“奇玩”走,不自觉地眼眶里充满了泪,泪水迎着风流在他的脸上,他已不再顾忌,一改往日的斯文,径直奔“奇玩”而去。“奇玩”没有开门,大门掩着,程铭轩没有敲门,拽下挂门的锁扣把门推了个大开,直冲后院。
已经六月,该是爬满蔷薇的季节,浓绿遮住阳光,可是当下却是如此的冷清。原来热闹欢快的狗群都沉默了,失去了灵气,死气沉沉的。
走廊的一角是浓郁的阴凉,朱雪达正偎缩在阴凉里,默不作声地抚弄着那只小牧羊犬,面色沉郁,一脸悲伤的样子。一见程铭轩,他猛地站起来,冷冷地问:“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你爷爷。”程铭轩道。
“只能看我爷爷。”朱雪达冷冷地垂下眼帘,话里有话地说着用手指了指走廊头上的正房。程铭轩径直往正屋里走,想想朱雪达那模样,狐疑地回头望他一眼,孩子又抱着那只小牧羊犬,用异样的目光看他!
屋里传来了朱士奇和平丽的对话。声音不大却分明是在争吵。
“爹,雪达不能就这么耗在狗上,万一像戌辰——”平丽说。
“不行,雪达一定得把这手艺传下去,他生在朱家,没得选择。你没感到,戌辰一走,这孩子突然长大能顶事了。”朱士奇声音不大,却容不得反抗。
“爹!”平丽在喊,“雪达他——”话只说了半截。
虽然已是六月,也是艳阳高照的日子!屋子里的气氛却极其的悲哀沉闷,正屋里死气沉沉的,朱戌辰的灵堂竟然没有撤掉?
程铭轩走进屋去,平丽一见,稍稍一愣,低头抽身走了出去。程铭轩却惊呆了,屋里还是灵堂的样子,燃着烟,焚着香,只是在朱戌辰的遗像旁边又摆上了天豪的遗像,相框上也镶着肃穆的黑纱!天豪!
程铭轩猛地一虚晃,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朱士奇颤巍巍地迎上来,老爷子憔悴多了,一夜之间已是弱不禁风。
“程师傅,我病成这个样子,就——不——施礼了。”朱士奇颤声说,“家都成了这个样子——”
“岂敢哪!”程铭轩疾步向前,搀扶住朱士奇在椅子坐下来,“老爷子,您是受了风寒?”说着伸手要把朱士奇的脉。
朱士奇轻轻地把他的手推开了:“我的身子我知道,平丽正熬着药哪!”
程铭轩略有尴尬,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用疑惑的目光看看天豪的遗像,又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朱士奇:“天豪——”
“天豪跟着戌辰走了。”等平丽走远了,朱士奇才低声说。
天豪是前几天才被发现的,死在了朱戌辰的墓上。当人们找到他时早已气绝身亡。朱戌辰去世后没几天,天豪就走了,它是去找那只雪獒了。那些日子天豪一直在庄园外转悠,寻找着雪獒的讯息,人们时常听到它悲伤的嚎叫。朱雪达去找过它,天豪一见雪达,转头躲开了。雪达天天去找,竟然不见了天豪的影子——后来在朱戌辰的墓上找到了天豪的尸体。程铭轩望着天豪的遗像,一时竟哭得泣不成声。
朱士奇的身体确实不行了。程铭轩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其实程铭轩早已料定了这一天!为朱戌辰出殡时,当看到幼小的雪达和柔弱的平丽,他的心在隐隐作痛,他要为这娘俩负责!程铭轩纠结,他是个有良心的人啊!为了平丽,他认了!可如何面对朱士奇和朱雪达?他想好了,把自己的诊所加了宠物医疗,就是为了这桑梓路上有个和“奇玩”结合的道儿,尽快地和“奇玩”结合成一家人,没想到朱士奇的身体衰败得这么快!
程铭轩离开时,已经黄昏,天飘起雨来,平丽默默地把他送到了门外。两人终于有了单独在一起的机会。程铭轩想去拉平丽的手。平丽警觉地向四周巡视后,才转过头来。
“你以后不要再来了。”平丽默默地躲开了,低声说,“雪达回来说伙伴们都骂他是私孩子,他回来哭了一夜,因为这他都不去上学了。”
“为什么?难道你不能告诉他真相……”程铭轩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猛地抓住平丽的手说。
“十多年了,我敢吗?孩子已经大了呀!他说我在朱戌辰的身上不如天豪。”平丽挣脱着他的手,“我害怕孩子注视我冷冷的眼光。你走吧。别让雪达看到,他会伤心的。我已经和他保证不再和你来往。”
“机会来了,我们要葬送自己的幸福吗?”程铭轩几乎丧失了理智,望着平丽单薄的身体,心痛得厉害。他紧抓住她的手不放,流着泪着喊:“你不能赶我,我不能——没有你——”在那蒙蒙的雨中,各种复杂的感情涌到了心头,两人撕扯着,挣脱着,纠缠在一起。
突然,一个瘦小的身影犹如狼狗般迅捷地蹿上来,狠狠地咬在程铭轩的大腿上。
“啊!”程铭轩大声嚎叫,松开了手。
朱雪达愤怒地盯着程铭轩,洁白的牙齿上挂着鲜红的血丝:“以后不要再到我家里来。再来我放狗咬死你。”
程铭轩和平丽都惊呆了!良久才回过神来。眼前的朱雪达简直就是一只活生生的小狼狗!平丽想喝退朱雪达,朱雪达冷冷地望着程铭轩:“我是朱戌辰的儿子,是朱家的男人,这家用不着别人。”
程铭轩突然想喊“你是我的儿子”,可面对朱雪达那冷冷的目光,话在他的喉咙里卡住了,有些胆怯地在孩子面前低下头去。慢慢地走出了朱家的大门。
平丽无声地拉起朱雪达的手,含着泪把程铭轩掩在了门外。
程铭轩抬眼望去,桑梓路上依然喧哗,大门上“奇玩”那古旧的匾额还在,在细雨中他的思绪收了回来。栀子花一夜小雨后又会爆出了不少花苞,小师妹明天早上又要采花了吧,如果不早点摘掉,那些调皮的孩子便会捋下一大把,扔得满屋子都是……这么想着,在黄昏里,他闻到了栀子花开始变残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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