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围审查都很顺利,就差组织考察这一步了,李魁却突然出了问题。
李魁虽是一个小科长,却是全市重要部门里的重要科室,焦点中的焦点。科室扎巴着三个人,除了李魁,再就是业务不精老往医院跑的老女人葛娟和整天抱个手机嗲声嗲气的女大学生。麻雀虽小,可作用不可低估,关乎全市吃财政饭人的切身利益,马虎不得。在李魁看来,女人嘛,干点抄抄写写跑跑腿等没啥技术含量的活儿,睁一眼闭一眼也就过了,可要是呈老杨过目的活儿,李魁从来都是亲自上手,生怕有个差错。李魁跟老杨谈过多次想增加一半个人,每次老杨都呵呵地笑:“我知道你的工作能力,完了考虑,完了考虑。”完了就不了了之了。
李魁办公室白天像个蜂窝,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上访的、工作对接的、贴上来套近乎的,反正杂七杂八的人和事缠着。把这些人都打发走了,这一天也就过去了。像审核、批复这种需要静下来干的活儿,李魁只能靠晚上或周末加班干。各单位报上来需要批复的文件小山似的矗立着,因为牵涉面广,又都是钱的问题,李魁不敢苶眼,快速准确地判读、甄别,然后笔尖在纸上风一样掠过,留下几行初核意见,再签上自己的大名。
李魁今天加班,是为赶老杨明天一大早就要上会的批复件。活儿干至凌晨,几近尾声,李魁可能是太累了或是颈椎腰椎疼突然来袭,他扔下笔,长舒一口气,仰仰头转转脖子,颈椎嘎嘣嘣乱响。他起身想活动下腰,手指触到腰际钢板固定带上,立即感到硬邦邦的束缚存在。腰椎间盘突出虽不要命却折磨得他死去活来,再不敢视医生警告为儿戏,固定腰带已经戴了很久了,始终不敢摘掉。他起身活动活动身子,顺便冲了杯咖啡,又回到座位坐下慢慢品着,品着品着,眉头便紧锁起来,心也一点点往下沉。文丽一周前抛出离婚最后通牒,虎着脸捣着脚回了娘家,儿子阳阳也被强行拽走了。
想到文丽,李魁心里堵得慌,情绪变得烦乱起来,便一口咽掉杯中的咖啡,再次拿起笔,准备扫尾。手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的问题。笔尖摁到纸上,点、横、撇、捺,曲里拐弯变得极其夸张,字也比平时撑大了好几倍。他很纳闷,心想可能是笔没捏紧的缘故,便用足力气捏得更紧,可越是用力,笔尖在纸上越是抖抖索索,难以控制,似乎写字的不是他本人,而是有人在暗中操控着,字迹像心电图机记录的心脏跳动图形。李魁一下急了,扔了笔,拿左手反复揉捏右手手指,过一会儿再拿起笔,纸上留下的仍是一串蚯蚓般蜷缩一团的笔迹,根本看不出字的形状。李魁分明听见胸中“咚”的一声,像啥东西掉地上,大脑瞬间一片空白,额头不禁渗出细汗。他傻望着眼前的空咖啡杯,回忆从喝咖啡到画蚯蚓的整个过程,中间没出啥问题啊。他像突然想起什么,马上伸过手,抓桌上的空咖啡杯,杯子不粗不细,五指并拢恰好握住,他还故意将杯子端起来甩了甩,杯子仍稳稳地嵌于指间。怪了,这是咋回事?李魁揪紧的心稍稍放松,杯子都能握住,应该问题不大。又去抓桌上的文件夹,文件夹很轻松地被捏在指间,甩了甩,没掉。又去抓圆筒状固体胶,也没问题。然后抓起电话,用食指摁了文丽手机号前六位数字,也没啥问题。李魁挨个儿把桌上能抓的东西都抓了个遍,初步得出结论:凡是比中性笔粗的物件都没有任何问题。
出了啥问题?
从锁办公室门进电梯到出单位楼门,李魁都在犯嘀咕——出了啥问题?快要升副处的节骨眼上,怎么会出现这问题?他坐进车,打火,透过车窗仰望办公楼,仍有零星的窗户亮着。他突然奇怪地想,此时楼里加班的人们会不会也出现跟他一样的问题?李魁苦笑一声,挂挡,启动。刚拐过路口,见两辆小车打着双闪,头对头抵在路中央,像两头互不让道的公牛横在那儿。车旁两人激烈地交涉着,手指在空中不停地交叉比划着。李魁一脚油门超过,灯光一闪而过的空儿,感觉那个人很面熟。靠边停车,下来见是刘天泽。刘天泽是另一单位的科长,跟李魁在一幢楼里上班,因工作往来成了掏心挖肺的朋友。刘天泽比李魁大三岁,任职科长也比李魁早三年,五十岁不到,头发掉得一根不剩,有天突然顶了一头乌黑顺溜的头发出现,李魁差点没认出来。刘天泽气呼呼地说:假的,看不出来吗?刘天泽总像个愤青,只要见了李魁,总有满肚子的委屈道不完。
刘天泽一眼认出李魁,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冲过来急道:“你说说,这到底是谁的问题?”李魁绕着车转了一圈儿,挠挠额头被夜风吹乱的几根枯发,凑刘天泽耳根旁低声道:“天泽,我看是你的问题。”对方车主气势汹汹冲过来嚷嚷着要报警。
李魁一副息事宁人的口气,磨半天嘴皮子,才算把事情说和。保险理赔人员一走,马路上只剩李魁和刘天泽。刘天泽气呼呼地抱怨:“这破班不知加到何年何月?”“提拔那年。”李魁打趣道。
刘天泽鼻子里重重地哼了几声,说:“李魁,你说我这手是不是出问题了?眼看车子冲向对方车道,这方向盘咋就是拧不过来呢?”
要不是刘天泽提示,李魁差点忘了自己的问题。这问题又开始不屈不挠地扰着李魁。进了小区,停好车,除路灯还眨巴着眼睛,再没一丝亮色。单元门上的数字键盘还亮着,似乎在等人去摁它。李魁平常加班晚怕驚着文丽,很少摁门铃,他伸手摸向腰间,钥匙刚解下,却哗啦一声滑落地上。李魁顿了一下,马上安慰自己:这绝不是我的问题,纯属偶然。他弯腰去捡的时候,心里便生出一股莫名的恼怒。
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李魁仍在想。
文丽和阳阳不在,偌大的房子空旷得像个闲置的停车场。李魁以前还老抱怨家里实馕馕的,文丽又不爱收拾屋子,加上阳阳胡乱捣腾,乱得像废品收购站。每次李魁下班回家,见文丽窝在沙发里刷微信聊QQ追网文,啥也不说便麻利地收拾屋子,三下五除二把乱糟糟的玩具衣物什么的归置完毕,马不停蹄地钻进厨房淘淘切切,烹煮炸煎,忙得不亦乐乎,油瓶倒了文丽照样把微信刷得哗啦哗啦的,冷不丁还朝厨房里的李魁大声道:“李魁,咋不开油烟机,你想我把呛死啊!”文丽这样说的时候,李魁并不生气,习惯性地呵呵笑着说,怎么忘了这茬,然后赶紧开了烟机继续炒。
文丽继续刷微信聊QQ追网文。
李魁望一眼整洁得有些陌生的沙发,想文丽离开前定是收拾过了。他走到阳阳卧室前,推开门,愣怔半天,拖着有气无力的身体进了自己卧室,把自个扔在床上,不由拿左手摸向右手,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李魁想给市医院吴用打个电话。吴用是副院长,神经内科权威,他熟,评正高时还给他帮过忙。一看凌晨一点多了,还是算了,半夜三更打电话会吓着别人,也许睡一觉就能缓过劲儿。
李魁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还残留着结婚时拿透明胶带粘上去后来没拆干净的彩纸,斜斜地耷拉着,感觉马上要掉下来。李魁想起结婚那晚,送走闹洞房的同学朋友,他小心翼翼地褪去文丽印着大红牡丹的外套,一层一层像剥根新鲜的葱,每剥去一层,心跳便提速一次。洁白柔滑的肌肤慢慢裸露出来,只剩最后一层,文丽突然拽住李魁的手,死活不让脱了。李魁望着文丽极不情愿的样子,手颤得像只鸡爪,无力抓住任何碎小的物件。那一夜,李魁就是抚摸着文丽的文胸和内裤度过了他的新婚之夜。此后他是啥时解除文丽障碍的,李魁忘了。
李魁坐在主席台正中央,边上坐着老杨、葛娟,还有几个人李魁叫不上名字。李魁在那儿作报告,台下是黑压压的人头,都拿羡慕妒忌的眼神望着他。李魁讲几句话,下面噼里啪啦一阵掌声。再讲几句,又是一阵掌声。讲到恰到好处时,李魁悠然地端起杯子呷一口茶,說:“我们的关系,就要像这杯茶,淡而有味。君子之交谈如茶嘛。”台下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这时忽然从下面蹿上来一个人,很面熟,却一时又叫不上名字,李魁略微沉思,想起来了,你是王伟?王伟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文件:请领导签字!李魁接过王伟递来的笔,用尽全力在文件上画了三只硕大的缩成一团的蚯蚓。台下所有人哄堂大笑起来:你有病!你有病!还夹杂着口哨声、唏嘘声,声声尖利,直刺李魁心脏。他紧张得脸憋得通红,汗从脑门一路流到脖颈,浑身都湿透了,猝然起身,朝台下大叫道:我没病!我真的没病!
李魁猛地从床上弹起来,茫然四顾,顶灯仍亮着,方知做了个噩梦。再躺下,李魁死活没了睡意,脑海里一直在问自己: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李魁又把刚才梦里情景回忆一遍,忽然吓了自己一跳:幸亏没给吴用打那个电话!他得病的消息如果传到王伟耳朵里,那不功亏一篑?李魁大睁着眼睛总算熬到窗外泛起白光,翻起来刷牙洗脸,惊奇地发现自己捏着牙刷的手跟往常毫无异样,而且轻松自如地完成了刷牙的全套动作。他愣在镜子前,再次问自己:这到底是出了啥问题?
二
李魁琢磨,要不要给吴用打电话?
到单位电梯口,见王伟也在等电梯,李魁果断打消了这个念头,而且决定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文丽。王伟似笑非笑地瞟了李魁一眼,便进了电梯。电梯里没几个人,王伟站李魁身后,李魁感觉后背有一双眼睛在盯着,盯着盯着慢慢移向他的手,李魁迅速收起下垂的手臂,抱在肚皮上。王伟是李魁的死对头,他俩资历阅历副科正科都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李魁工作老实本分,王伟脑子灵光会来事。这年头,“老实本分”的含义已多元化,是褒是贬,就看领导怎么看你。李魁听说,老杨给他透露组织马上要考察的那个下午,也把同样的话给王伟说了。李魁心里就不好受。不好受归不好受,工作还是一如既往,甚至比平时做得更好,相信老杨心里那座天平不会被人为倾斜。这一点李魁对自己有信心。
一进办公室,葛娟急吼吼凑上来诡秘地说:“科长,老杨召你。快快地。”李魁一怔,立刻明白是批复件的事。急了。都是昨晚折腾的,想好今天早早到单位来把没弄完的弄完,可昨晚失眠没起来。桌子已被葛娟整理过,他胡乱地翻着。葛娟说:“你是不是找批复?我说怎么有两份还没……”说着,葛娟冲过来很快找出。李魁说:“你先忙去吧。”说完拿出笔,紧紧地握住,笔尖还未触及纸面,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李魁咬着牙,浑身像笔尖一样在抖。他有些愤怒,想大吼一声,看看门口,又忍住了。这时,葛娟拎着水壶从洗手间回来,李魁已扔了笔坐椅子上自个儿生气。李魁见葛娟进来,马上修复表情,笑道:“葛姐,来来来,帮个忙。”说着使劲甩甩右手。葛娟盯了李魁几秒,忽然笑道:“是不是昨晚文丽折腾的,手劲都没了?行啊你们……呵呵呵……”
李魁红了脸,笑笑,以示默认。
活儿呈老杨,老杨随意地翻阅着,微微笑道:“干工作就要像李魁这样!”李魁感激地笑笑。这时,老杨一眼翻出留有葛娟笔迹的那两份批复。真该死!领导的眼睛确实是雪亮的。李魁出门时还特意将那两份塞到最中间,没想老杨一把就抽着了。老杨眼睛缩成一条细缝,认真望着,像在欣赏张芝的《冠军帖》。李魁笑笑解释:“昨晚加班晚了,手抽筋了。最后两份是我口述葛娟帮的忙。”
老杨不露声色地点点头,眼皮都没抬一下,说:“先忙去吧!”
退出门,李魁心跳得格外慌,手的问题万万不能叫老杨知道。
中午下班,李魁想老文可能会打电话叫他过去吃饭,于是把车开得慢悠悠的,像只有气无力的蜗牛。老文是李魁的岳父——当年李魁的直接领导。提起老文,李魁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不顺畅。退休都快十年的人了,还总拿李魁当他的兵,吆来喝去,摆出一副领导的架势。岳母也是,自老文把文丽许给李魁俩人恋爱开始,就没给过李魁一个好脸。李魁一踏进文家,浑身的毛孔都不自在起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急了就钻进厨房,不是剥葱,就是掂勺。总之,只要手里头有活儿干,李魁便觉得舒坦自在。其实,老文看上李魁的就是这股踏实勤快劲儿。每次李魁去文家,文丽总是不冷不热的,像只高傲的肥孔雀。到现在,李魁一见电视上青年男女缠绵悱恻的恋爱镜头,就觉得自己白活了。他还没觉出恋爱的味道,便像木偶样在别人摆布下,冷不丁一头砸进了婚姻的坟墓。李魁为讨文丽欢心,工资全交,家务活全包,尤其做饭烧菜这种鼻孔里窜油烟的活儿,更是不让文丽动。文丽兴致来时也会夸李魁几句,李魁高兴得像打了鸡血,干劲十足。李魁的烹饪技术见长,满汉全席不敢,但鸡鸭鱼肉弄一桌绝对不含糊;相反文丽进了厨房,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不知这不知那,站在厨房里不知所措。李魁加班或出差,文丽吃住都在娘家。这次文丽回娘家,倒不为别的,就为同事老公荣升副处请客刺激了文丽,文丽回家边捣手机边气呼呼地说:“你看看人家老公,科长才三年就升副处了,你呢?十年了,我爸好歹还是个正处级,叫我这脸往哪儿搁?”李魁本来就憋着气,经文丽一激,嚷嚷了几句。文丽不依不饶,说李魁没本事当官只会欺负她,甩下一句:“升不了副处,你就准备打光棍吧。”
直到进家门,手机也没响一声。李魁悻悻地进厨房,随便对付了一顿。刷完锅,李魁望着刀架上锃亮的菜刀,突然想起葛娟的话,心生一计。李魁上班,葛娟见李魁食指和中指拿白纱布包扎着,惊叫一声道:“科长啊,你可真是个好男人啊!羡慕死我了。”说着伸出大拇指,然后又苦着脸叹道:“我老公要有你一半就谢天谢天了!”
李魁苦笑。
就这样,所有要李魁初核的批复件,堂而皇之改由李魁口述,葛娟代笔。李魁知道这仅是缓兵之计,伤口迟早会愈合,老杨迟早会发现,纸里头终是包不住火的。李魁觉得问题必须尽快解决,犹豫着还是给吴用打了电话,并交待他一定要保密。李魁在吴用安排下,悄悄拜访骨科、神经内科等权威专家,并接受各种先进仪器设备的检查。最终吴用摇着头说:“你没病!”
“啥?没病?”李魁不相信吴用似的惊讶道,“没病那是啥问题?”
吴用说:“这就不好说了,要不你再去看看中医?”
李魁得空便往市区各中医诊所跑,偷偷摸摸像干啥见不得人的事。按摩、针灸、拔火罐,能使的方子都使了,眼看伤口痊愈,李魁心急如焚。半个月过去,李魁的手指却仍像罢工似的不听主人的话,在这节骨眼上掉鏈子,为等这一天他拼死拼活头发掉得只剩一圈了,我容易吗我?他绝望地望着自己的手指,恨不得拿刀剁了。
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李魁还是县里的小科员,每天早别人半小时上班,洒扫拖地擦桌子打开水,还不忘把领导办公室也整理得窗明几净,得空把公用楼道也拖得油光发亮。李魁就是在那个时候进入老文视线的。那时李魁正跟同事孙圆圆处对象,孙圆圆农家出身,做事低调,浑身透着纯朴。李魁见了孙圆圆就觉得身体从内到外都安然舒畅。可老文每次下乡出差都点名带李魁,李魁受宠若惊,像待父亲般侍奉着。家里灯泡坏了,煤气没了,老文都叫李魁帮忙,关系处得超出了上下级关系,更像忘年交。后来有天老文把李魁叫办公室。等李魁出来时整个人像只霜打的茄子,神经都像错乱了,遇着同事打招呼,像没听见似的。李魁见过文丽不多几面,中等个儿,最叫李魁忘不掉的是那张圆脸,像涂了石膏,白得有些瘆人。每次李魁在文家看到文丽,她都像麻袋似的蹾在沙发里,抱着手机眉飞色舞,偶尔也会腾出点眼睛的余光,瞥李魁一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李魁几句话。李魁心里不得劲,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咋都觉得她不是他想要的那盘菜。
李魁莫名地开始恼怒起来,上班也躲着老文,曾经融洽的关系似乎一下子降到冰点。李魁每晚都是噩梦,梦里孙圆圆梨花带雨地喊着拽着他不放。老文还未等李魁答复,又喊李魁去他办公室。李魁出来,眼里潮潮的,把老文的意思如实转达孙圆圆。“李魁,我们都农村出来的,我懂,为了你的前途,我绝不能拖累你。”孙圆圆含着泪并没有哭出声来。
三个月后,李魁和文丽结婚。孙圆圆通过选拔考试进了省城。
一年后,李魁也通过选拔考试进到市里。老王是新单位领导,李魁为奔个好前途,很快便历练成单位业务能手,遭了同事的羡慕嫉妒恨,也不气,照样该咋干还咋干。一晃便是五年,李魁把工作打理得井井有条,啥事儿把握得入木三分,老王想挑出点毛病都难。老王常拍着李魁肩膀说:“小李啊,好好干,前途无量啊。”有天李魁找老王汇报思想,旁敲侧击吐露了想进步的心声。老王头点得鸡啄米似的,难为情地说自己快到终点站了,再撑一阵子,提拔的事他记着呢。李魁还没撑到老王顺利到达终点,谁知半道上杀出个新政策:正县57周岁享受副厅待遇退职休养。就这样老王被一刀切回家。李魁看着傻愣的老王哑口无言。
老杨上任。李魁由“小李”变成了“老李”,只有科里新来的年轻人还毕恭毕竟喊他李科长。
李魁在楼道远远看见老杨,便一闪身躲进洗手间,假装小便,给吴用打电话:“好我的大院长,你好歹得给我想……”一回头见王伟站在背后,立即挂断电话,佯装小便。王伟急得脸憋得猴屁股似的,没注意李魁,掏出东西朝便池上哗哗完,长舒一口气,一歪头发现李魁,苦笑道:“憋死我了,老杨安排一堆活总算交待完了。”看似在抱怨,话里话外都透着满足的炫耀,那老鼠似的眼睛里露出难以捉摸的目光,似乎在告诉李魁:副处的帽子已然戴在他头上。李魁愣了一下,本来还为近日闲来无事暗自庆幸,谁承想原来老杨把活儿都给了王伟。李魁心一沉:完了,该死的副处!然后装得若无其事地笑笑:“好事啊!”
三
李魁不想坐以待毙,他要在组织考察之前彻底解决自己的问题。
刚到机场,突然接到阳阳班主任电话:“李阳最近成绩直线下降,还跟同桌打架……请你马上到学校来一趟。”李魁像个犯错的学生,凝神屏息听班主任尽情责骂。表面是在批评阳阳,话里其实是在拿李魁撒气。李魁只能忍着,等班主任骂累了,小心翼翼在电话里解释说:“单位有急事去北京出差,快登机呢。”
“你们这些做家长的,光顾自己前途,孩子前途就不重要了?”李魁正欲说话,对方已将电话挂断。李魁急忙打文丽手机,占线。打第三遍才通,文丽在电话里不吭气。李魁心里揣个兔子,尽量拿柔软的口气把班主任的意思重复一遍,文丽像被突然点着的鞭炮,噼里啪啦炸开:“你才知道啊?你即便忙成个陀螺,也还屁都不是。阳阳长这么大,你管过一回学习吗?啊,李魁……”
文丽歇斯底里完不等李魁说话便挂断了。事实上李魁也没啥可辩解的,阳阳出生的时候,文家还没搬到市里,李魁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母亲在他大学毕业时因腰椎间盘突出瘫到床上,父亲又要种田还要照顾母亲。文丽坐月子自然只能在娘家,李魁自知理亏,天天晚上加班,赶在周末前干完手头的活儿,便马不停蹄赶往县城,一进家门马上将丈母娘替下来,不是洗就是刷,哪儿有活往哪儿冲。文丽奶水少,夜里睡得呼噜闪电的,李魁守着阳阳不敢眨眼,又是喂奶又是掂尿,生怕哭声吵醒文丽。阳阳上幼儿园时,文丽调到市里。老文退休后也把家搬到市里。李魁贷款买了房,才算有了一个正式的家。自阳阳上一年级开始,李魁三天两头加班,回到家阳阳早睡着了,辅导阳阳功课的重任自然落到文丽肩上。文丽说:“夫贵妻荣嘛,只要你能把官当大了,我心甘情愿!”一晃阳阳都上初中了,比李魁晚来的都升了,李魁仍原地踏步,文丽开始整天抱怨,说李魁就是头没出息的牛,只知道低头拉车,不知道抬头看路。李魁不吱声,一上床只能望着文丽的背发呆。再一晃阳阳都快初三毕业了,李魁提拔的事连个影儿也没有,文丽也不唠叨了,干脆跟李魁分床,整日泡在手机里,像要从那里面寻找跟李魁继续过下去的希望。
老杨那话说完,李魁兴奋得失眠了好几个晚上,几次都忍不住想打电话告诉文丽,可犹豫半天还是把手机放下,他是想给文丽一个理直气壮的惊喜。
随着飞机落地,李魁心情好了些。他觉得不管有多大的问题,只要到了北京,就有希望。一出航站楼,天阴森森得像要下雨,行人如织,都戴着口罩步履匆忙,李魁顾不上研究北京的雾霾,立马按吴用给的联系方式给周教授打电话。周教授是积水潭医院治疗这方面病的权威专家,人很热情,让他这会儿就过去。李魁见了周教授像获得了新生,把来时就备好的老陈醋、精粉皮塞到桌下。周教授说不用这么客气,吴用是他最好的朋友呢。客套完便开始询问病情,教授给李魁一支中性笔,让他写几个字看看。李魁望着那只笔,浑身不由绷紧,费力地画出几只大大的蚯蚓。周教授缓缓点点头,又递给他一双筷子,要他夹起桌上那只中性笔笔套,李魁很轻松地将它夹起来,望着周教授笑着。
周教授说:“你这是典型的肌张力障碍书写痉挛症。”说着在处方上开始写起来。
李魁没听来,疑惑地望着周教授说:“周教授,您刚说我这是什么病?”
周教授笑笑重复了一遍。
李魁还是没听清这个病的名字,不好意思再问,便说:“您说我这病问题出在哪儿?”
周教授指指头:“是大脑出问题了。”
李魁啊了一声,急道:“这到底是咋回事啊?能治好吗?”
周教授说:“长期抽烟喝酒,压力大,精神紧张,过度劳累,情绪低迷等诸多因素造成的。有治好的,也有治不好的。你也别太紧张,我给你开点药吃吃,当然也只能是缓解,要根本上解决问题,就得做个开颅手术,将病灶去除。当然,因患者个体差异,即便手术也不一定康复。”
李魁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周教授告的别,又是怎么回到宾馆跌到床上的,只有耳边响起周教授的话:“想好要手术的话,你可以提前打电话,吴用可是我老母亲的救命恩人呢。”
李魁已没心思探究救命恩人的事,绝望地闭起眼睛。问题得不到解决,他不能就这样搭飞机回去。出来前他向老杨请一周假,谎称母亲病重带北京检查。这么多年,李魁还是第一次跟领导撒谎,第一次请这么长的假。老杨当时像突然有些不习惯似的,盯着李魁望了半天,最后还是很不情愿地批准了。李魁想着周教授的话,不知如何是好。既没上仪器,又没做化验,就那么简单地问问,做两个小儿科动作,这不糊弄人嘛。他开始怀疑起周教授的职业操守来,看来礼是白送了。忽地想起县里曾经的同事蔺志平,早年考到国家药监总局,平日里也常有电话往来,不如问问他还有没别的办法。想到蔺志平李魁心跳又舒缓了些,打通电话,蔺志平一口京腔,显得异常热情,问李魁住哪儿,当下就要请他小酌几杯。李魁哪有闲情喝酒,把问题讲了。蔺志平电话里哈哈地笑着:“小事情小事情,我这会就打个电话,301医院的宋教授是我哥们,那可是给中央首长……只是一会儿我还有个会,就不能亲自陪你了,我把手机号发你。”李魁嘴里不住地说:“谢谢兄弟,谢谢兄弟,已经太感谢了,哪好再劳烦你。”说完就差掉眼泪了。
李魁很快便收到蔺志平短信。北京的办事效率就是高啊。
宋教授比周教授還客气,弄得李魁有些不好意思,带来的老陈醋、精粉皮都塞周教授了,只好买了两条南京烟,也算不辱蔺志平的面子。可后面发生的事让李魁大张着嘴没说出一个字。宋教授跟周教授像同一个老师教出的学生,问话及检查都如出一辙,结论也分毫不差,只临出门多了一句:“记住,一定要戒烟戒酒。”
李魁从来不抽烟,但酒却不少喝。单位迎来送往,同学朋友聚会,求他办这事那事的场子,哪个又不喝酒呢。按文丽的话说,这些年李魁不是在去加班的路上,就是在去酒场的路上。文丽说的是事实,很多场子你一推再推,推成了别人就会背地里说你官不大架子倒挺大。李魁有李魁的难言之隐,谁又能明白呢!好在中央八项规定出台,李魁胃里排山倒海般的难受就很少发生了。可问题还是冒出来了,李魁就觉得这问题也不在酒上。李魁感到阵阵绝望,给蔺志平有气无力地回了电话。电话里蔺志平仍京味十足,说医生的话不可不信,也不能全信,千万别把自己搞出神经病。李魁突然觉得蔺志平的口音很别扭,难道他真的把乡音给忘了?末了,蔺志平说突然来了个外国考察团,抱歉暂时不能陪李魁小酌了。
出了宾馆,李魁孤独地在北京街头漫无目的地晃悠着,所有喧嚣和热闹都不属于自己。他想起小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学校离家二十多里路,村里很多孩子因路远都辍学回家种地。父亲硬是逼他上,他夜里爬在学校冰冷的床板上,脑子里全是父亲弓腰驼背拉着架子车往田里运粪的情景。那时他便暗暗下定决心,将来一定要拼出个人样儿,让父母过上好日子。考上大学那年,父亲脸阴了一夏,最后卖了猪卖了羊还不够交学费,然后东借三百、西借五百,总算把他送到火车站。参加工作后为奔个好前途,除了每年春节,他很少回老家看父母。结婚后,每年春节都在文家过。阳阳出生后文丽借口农村冷怕冻着孩子不去。阳阳大了文丽又借口怕孩子染上农村坏习惯拒绝去。李魁觉得愧对父母,后来跟文丽提出一家一年,文丽一口否决:要回自个儿去!李魁父母想孙子啊,拖着病体来,两亲家见面,总是话说不到一起。岳父母说的是菜价天天翻跟头还残留农药超标;李魁父母则是棉花跌价化肥涨价黑河水一浇庄稼就全死。一阵一阵冷场,不像是聊天,倒像是追悼会现场。十五年了,村里左邻右舍连文丽的模样都没记住。这几年一到春节,李魁便早早独自回家陪三天父母,父母乐颠颠地尽着李魁吃这吃那,啥活儿都不叫他干。初四赶到文家,正赶上亲戚来串门子,丈母娘和文丽像客人似的,耍着嘴皮子。李魁像个钟点工,做了上顿做下顿,直到初七上班。李魁一直给自己找理由,说等奔个好前途了要抽出更多时间陪父母。可现在,十年的媳妇快要熬成婆,身体却出了问题。他突然不明白自己这样活着,到底想要什么?人说孝心不可等待,他为头顶那道别人艳羡的光环,却一等再等,可瘫痪在床的母亲还能等他多久呢?自己都快奔五的人了,生命于他还能有多少年呢。除了当官,人生还有没有别的意义?即便不能写字,也许只要还能拿起筷子,可能就是一种幸福。想到这儿,李魁似乎不再被手的问题折磨得那么难受了。他给父亲打了电话,问他身体可好?母亲最近吃饭怎样?父亲浑厚的声音响起,一一答复又反过来问阳阳学习咋样?你跟文丽处得好吗?一定要注意身体,当不当官都不是最重要的。挂了电话,李魁竟然失声痛哭起来。
一碗牛肉面算是一顿午饭。李愧想起蔺志平的话:既来之则安之。是啊,既然无望,就不再去苦恼。这些年,李魁足迹遍布全国各地,北京也来过若干次,可都是陪领导出差开会培训,来去匆匆,充其量是“到此一游”,还真没正儿八经以游客的身份带着欣赏的目光游览过某地。他决定利用这短暂的假期,先把北京好好转转。一个人说走就走的旅行。关闭手机,早起看天安门广场升旗仪式,然后故宫、香山、颐和园、八达岭居庸关、军事博物馆历史博物馆,四天很快消磨过去,疲惫的李魁感到浑身上下从里到外散发着轻松舒畅,仿佛身体都轻了好几公斤,从没有过的感觉。中间李魁登上八达岭最高峰,欣赏“不到长城非好汉”的碑刻,蔺志平打来电话兴师问罪,说玩失踪也不留个信儿。李魁笑着说想一个人好好转转不用管他。从八达岭下来,有游人在口中念着: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回到宾馆,李魁忽然像明白了什么,人一下通透了,不再为手的问题困扰,觉得副处只不过是浮云,决定马上买返程机票,趁假期未满先回家陪陪父母。
四
去首都机场的路上,李魁给蔺志平发了条告别短信。没想葛娟的电话进来了,李魁知道肯定因某项政策没吃透又烦他解释,懒懒地摁了接听键。果然不出所料,解答完葛娟的问题,李魁问还有啥问题?葛娟神秘地说:“科长,老刘没了!”
李魁没听明白,问:“啥?谁没了?”“就刘天泽,经常找你的那个,今天一早楼里都在议论。”李魁怔半天,问:“咋回事?”葛娟在电话里轻叹一声,说:“典型的过劳死。听说昨晚加班到凌晨,可能是心肌梗死,发现时人趴在办公桌上就没气了。唉,你说这工作还有啥干头?”李魁懵了,“噢”一声,半天有进的气没出的气。李魁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建筑和樹木,像是听到自己颅脑咔嚓开裂的声响。
进候机大厅,过安检,上飞机,李魁都感觉是迷迷糊糊,没了意识。
飞机一落地,他一下子像醒了,马上打葛娟的手机,叮嘱她代他去给刘天泽送个花圈——要最贵的。李魁回家开了车直奔老家。父亲见了他很惊讶:“又不是礼拜天,你咋回来了?”李魁笑笑,“我想回来看看我妈。”母亲已能挣扎着下床,把大小便送出去。晚上李魁简单弄了几个小菜,和父亲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兴致处端起酒杯碰一下。李魁还没啥感觉,父亲已经高了。李魁突然觉得父亲真的老了,过去父亲可是村里出了名的“李二斤”。李魁想,和父亲相对小酌的日子还能有多少呢?父亲借着酒劲,话多了起来,拉拉杂杂不停。李魁捋了一遍,大致就是回忆了自己的一生,然后得出:人活着,钱有多少都不够,官当多大都不足,只要揣着良心做人做事,就够了!
帮父亲整了三天地,父亲急了,说你咋不去上班呢?李魁只笑笑说休假呢。
第四天老杨电话来了,说明天组织考察,马上回来!
李魁平静地把手机塞进口袋,望着后院沐浴在阳光里的羊,跑过来跑过去跟在父亲身后的黑毛狗,他吃惊自己竟然对老杨的电话没有一丝激动,甚至连心跳都比往常更加平稳。
父亲说:“去吧,公家事要紧。”
考察很顺利,民主测评全票通过,李魁拿愧疚的眼神朝王伟笑笑,以示感谢。但李魁心里并不踏实,他隐瞒自己的问题,欺骗组织,将来定会成为全市公务员队伍里的笑柄。李魁敲开老杨办公室,把实情讲了,愿意将这次机会让给王伟。老杨瞪大眼睛望着对面墙壁上“实事求是”四个字愣神,半天才说:“孩子都打酱油了,你说他不是你的种,这不脱掉裤子叫人看鸡巴吗?”
李魁平静地坐沙发里低着头,任由老杨批评。
老杨起身走过来,拍拍李魁的肩,说:“只要肯努力,办法总比困难多。从今晚开始,你给我加班加点练习左手写字。”
任职文件很快下来,23位新任副处级领导要在会展中心当着全市科级以上干部进行宣誓就职。往年都是只宣誓,今年偏偏增加了一项新内容:签订廉洁从政承诺书。李魁望着台下的人如黑云般压过来,心狂跳起来,感觉自己跟刘天泽一样,会死于心肌梗死。如果有地缝,他都会立即钻进去。工作人员已将笔和承诺书摆放在他面前,其他22人都握着笔,唰唰唰签上自己的大名,只有李魁仍愣在那儿。坐在第一排的老杨急了,小声地叫着李魁的名字,并指着自己左手,示意他拿左手签。李魁望一眼老杨,想起刘天泽,好端端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才五十刚过啊!想着刘天泽,李魁突然就静下来了,出奇的静,竟听不到一丝心跳的声响。其他人已将签好的承诺书高高举起,接受在场所有人的见证,只剩李魁了。李魁仍沉浸在对刘天泽的回忆里,他慢慢拿起笔,签上“李魁”二字,潇洒的欧体,横平竖直,遒劲有力,点横撇捺都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上,跟印刷体没啥两样。当李魁将承诺书举起时,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坐主席台最中间胖乎乎的人笑着朝台下老杨说:“老杨啊,这新任23位副处级干部,数李魁字写得漂亮!”
老杨嘿嘿地笑着,头点得像得了癫痫症。
作者简介:张军山,笔名酒中人,1974年生,甘肃酒泉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北方作家》《飞天》《小小说大世界》发表小说若干;出版长篇小说《现官》《尊严》《朱墨》《如果没有爱上你》等。其中《现官》荣获“全球华语小说原创大赛”“官场职场十强”作品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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