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潘天佑喝酒是典型的水平不高兴致高,二两的量,八两的胆。喝高了就失态,一脸酡红,如漆上去的重彩,暴露出内心的滚烫。舌头也就大了,吐出的字直弹,像嚼了摇头丸。这时的他完全不同于往常的寡言少语,会两眼直直地盯人,满嘴的酒气左喷右喷。如果桌上有漂亮的女子在,他就越发不得了,会摇风拂柳般走近去,很不礼貌地用手指了人家鼻子:“你信不信?我,我见过水……水妖,真正的水妖……信不?真的,绝对比你漂,漂亮……”
相熟的知道他又到了“墙走人不走”的境界,或不搭理,或借口上厕所躲了。关系比较密切的,干脆就不搭理,只当他在和空气说话,有的则很无奈地用手拍拍他的脸:“行了,男祥林嫂,大家的耳膜都抗议无数回了,拜托,你就别折磨我们了。”然后推他一把,他此刻已进入“信天游”状态,不管歪向哪边,不管他面对的人听不听,都会一丝不苟地咬定自己反反复复唠叨的那几句话,尽管语无伦次,却无比执着,九头牛也拉不回。大家只能任由他去,就当旁边有一台音箱在忘我地工作。
问题是坐在一起喝酒的不全是相熟者,若有外客,又是第一次和他逢场,不明就里地问上一句:“水妖!什么水妖?”行了,这就算伯牙遇到钟子期了……
故事总那么开头,讲得语无伦次,颠颠倒倒。其间,会被彼此的劝酒声打断,但潘天佑绝对锲而不舍,不厌其烦地把话头捡回来,缝缝补补地往下讲.直到两眼充满泪珠,决堤一般泻下,这下就方寸全无,一把一把地擤着鼻涕朝自己胸前抹。接下来,他会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然后左右开弓掌自己的脸。嘴里骂着:“我不是人!我他妈的混蛋王八蛋,呜呜……呜呜……”知道他脾性的人这时依旧若无其事地吃喝,知道他差不多了,再有一会儿就是一堆烂泥。倘若有人没见过这阵势,怕他那双满是鼻涕的手抓到自己身上,起身避他,得,那就算摊上了。他会没有理智地抓了人家前襟,拼命摇着喊:“你抽我,你抽我呀……”其余的人就坐不下去了,只能起来劝,他会左摇右晃着挣脱,挣那么几下人就软了,扶都扶不住,软成一摊泥。大家的兴致到此就被他搅得告一段落,七手八脚将他架出,拦辆的士,连推带搡塞进去。
潘天佑每每酒后动情,掏心掏肝要述说的事,其实是他三十年前的一段经历。
那年他十三岁。一家人随执行“三支两军”任务的父亲从南京举家迁到陕西宝鸡097厂。这是一家大型军工企业,三线建设时期落户在虢镇县。
入秋前的一天傍晚,父亲带他沿着渭河大堤上走,黄昏日落,山黛水阴。被秦岭和土塬挤得瘦长的河床上扯起缕缕青烟,飘飘忽忽,若即若离,阵阵晚风掠过,似有无数鬼魅沿河疾走,掀得滩上芦苇簌簌作响,不时伸出手来扯人衣腿。看着天色已经擦黑,那么长的河堤上就他和父亲两个人,身后跟着一股股神经兮兮的风,潘天佑心底陡地生出胆怯,恰在这时,前方的芦苇深处传来很大动静的异样水声。
“爸!”潘天佑喊了一声,父亲也在这时停住脚步。把身子和目光转向河床方向,当时潘天佑还没有发育,个头瘦小,身高不及父亲的肩膀,堤岸边的芦苇很高,完全遮挡了他的视线。他仰起头,看见父亲轮廓刚毅的下颌,脸正被几叶苇梢拂着,他清楚地看见父亲有如骨朵般隆起的喉结上下滑动,两眼有神,如电光一般越苇丛而去,热烈地似乎要把望过去的那片地方烧掉。潘天佑问:“爸,那是什么呀?”父亲一激楞,似乎意识到什么,然后从嘴里冒出来两个字:“水妖!”
潘天佑朝着父亲望过去的地方踮起脚,芦苇太高,把视线砍断了。他就贴过去,用手扒开芦苇,夜幕的微光里,他看见堤下的水洼处有几道青白的光影闪进一大片摇曳的苇丛,溅一串嘻嘻的笑声而去,那笑声妖冶狂浪,撩得水波晃乱迷离。
从此,潘天佑便记得,水妖是青白色的,并能发出女人般噬人魂魄的妖笑。
潘天佑是被父亲用一套改小的旧军装裹进三车间的。人事科科长郑向阳用手推开喷漆组那扇铁门,他就被塞了一鼻子橡胶水气味儿,感觉呛鼻。几把喷枪因他的到来戛止杂乱无章的吟唱。
室内有八九个人,郑向阳把手搭在天佑的肩上,对迎过来的喷漆组组长崔海光说:“崔师傅,我陪潘代表把天佑给你们送过来,厂里研究定的,他分到咱三车间,天佑是潘代表的公子,娃娃今年刚满16岁,他一进来就是咱厂年轻的职工了。”郑向阳说完,潘天佑的父亲笑着朝大家点头。有人鼓了几下掌,大家就丢下手头的活围拢来。先有一只手伸过来摸潘天佑的脸,他感觉那手糙糙的,有些发黏,散着浓浓的橡胶水味。接着是一只相对细腻的手抓住他的手在自己脸上蹭了蹭说:“好细的皮肉啊,军代表,你这娃还是个秧子咧!就舍得让他来我们这里当劳动者,我们喷漆组可是有毒工种。”杨巧枝师傅是上海人,穿着很讲究,她笑着,两眼放光地看着潘耿志:“军代表,瞧您给孩子穿的,这是衣服还是裙子啊?”潘天佑的父亲没接话,用大手在潘天佑背后击了一下说:“小子,把腰挺直了,老子像你这么大,已打过孟良崮了。”接着又说:“跪下!给各位师傅磕个头,就算拜师了。”潘天佑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在他的小脑瓜里这是四旧,就没动。但父亲很霸道,将他一把摁下:“磕!这是给工人阶级磕头,光荣!”大家全鼓起掌来。父亲把他拉起:“从今天起就把天佑交给各位师傅了,在家他是我儿子,我管,在这儿就是你们的娃,拜托大家替我严着些管。”他的话一完,站在旁边的副组长刘腊梅就在郑科长肩上拍了一把:“向阳,你们人事部门咋想的?军代表的娃娃你们分就分个好工种,让娃学点儿技术,知道我们这里是有毒工种,还放到我们这里来,娃娃才16岁,正长身体呢。”刘腊梅的话马上让郑向阳的脸上现出不自在。他正想解释,潘天佑的父亲就把话拦了:“这不是问题,你们能在这里干,我的娃娃也就能在这里干。”说罢,父亲就把他推到崔海光和刘腊梅面前说:“你们还是按规矩给他固定个师傅带他吧。”
郑向阳和潘代表一走,室内的人就围着崔海光争起来。潘天佑发现只有一个人没过来,她已经坐在抽风柜前很认真地用橡胶水洗模具了。头发从她的鬓边垂下,遮了脸面,那缕头发自然曲卷,很美。
一个扎根铁梅辫儿的女工一直贴在潘天佑旁边,她叫袁妍。她很兴奋地举起手对崔海光喊:“崔师傅,把他交给我带吧!”大概是因为她刚出徒不久,不够资格,有几个师傅在笑,她左右一看也笑了,回转身拉开烘箱,从板架上抓了一把烘熟的花生,弯腰去掀潘天佑悬于大腿处的衣兜,两人几乎一般高,又惹起一阵哄笑。
崔海光见大家都很真诚,就说:“今天真是叫花子卖余粮啊,都积极起来了!不过这就为难我了,无论我指定你们中的哪一个,都会认为我偏心。这样吧,除了小袁,咱们抓阄。”他把工作台上的工单本扔给吴少鹏:“你撕八张纸,其中一张上画个圈,谁抓了有圈的那张,谁就负责带天佑。”
就这样,潘天佑成了吴娟妹的徒弟。之后,他听了很多关于师傅的故事。
吴娟妹是喝磻溪水长大的,所以她身子里不缺水。尤其一双眼,灵灵的,像露水舔过,看人时会泛起一种蒙蒙的薄雾,月色笼罩的样子,男人撞见了很容易迷进去。潘天佑工作一段时间后,常听到一些对师傅的背后议论,说她的一双眼睛有妖媚之气,这样的眼睛里藏有一口井,会把男人淹死。
第一个男人叫柳平,曾在焊锡组任组长,人长得很绵相,性子也麻缠。自打喷漆组分进个如诗如画的女子,他便心猿意马起来,有事没事就朝喷漆组钻,想方设法跟吴娟妹套近乎,坐在她旁边打下手。又洗模具,又递支架,殷勤得让其他人感觉太过分。尤其休息时,他会从兜里摸出糖块之类的零食给吴娟妹,好像这屋子里就只吴娟妹一个人爱吃糖块。杨巧枝和樊启刚是建厂时进来的老职工,有资历,性子也比较直,对他的一些做法嗤之以鼻。看他进来就板着脸,从不搭理他,他前脚走,他们有时会跟过去,将铁门重重地推上。不管那哐当一声重响能不能把柳平震醒,起码压在心底的一种厌烦算是拔了一次气门芯。叫他们恼火的是柳平一味地装糊涂,他心知意不会,不温不火,你存心折腾你的,我一门心思攀扯我的。那时吴娟妹刚进厂,还在学徒期,既想着要尊重师傅,心性又在如花似玉的年龄段。一些男工见了她就心里痒痒的,总以不同的方式接近她。她那会儿还懵懂,心浅,没有生出恋爱和搞对象的念头,就感觉有个师傅宠着挺好的。再说了,谁来,谁不来,不是她能决定的,腿是人家的,她也无权干涉,所以就平常心待之。柳平哪件事做得她心有不快,就不言语,让沉默成为一种态度;柳平若有哪句话撩得她心喜,就无拘无束地咯咯笑响,房顶都跟着颤。
但柳平毕竟是犯众怒,师傅们在背地里糟鄙他的话经常在吴娟妹耳边萦绕,对一个尚未涉足过爱河的女子而言,就是举一反三的负能量。恰如书里说的,假话重复一万遍就可能成为真话。一段时间后,她开始厌烦他。碍于师徒关系又不能说,见他来了,美目一沉,半个时辰不抬,把一副目不搁人的冷峻摆在那里。换个人,肯定打退堂鼓,可柳平不,他麻缠的性子决定了他是一团锲而不舍的糨糊,就黏上你了,我行我素,没有一丝气馁。
那时王强还没调离五车间,他爸是厂里的副厂长。虽然是副职,但资格老,行政级别是12级,属于高干。他在厂干子弟里是比较牛的,爱摆阔,腕子上带块西铁城表,飞鸽自行车擦得锃亮。他对吴娟妹的想入非非,应该用垂涎这两个字形容。在虢镇这么一个偏狭的县城,王强应该算是眼界稍宽、情感早熟的一类,所以结婚生子的步伐比别人快。他媳妇是宝鸡市人民医院的护士长,岳父是宝鸡军分区副司令员,职、级都比他爹高。这样一种家庭组合在旁人看来,他显然是高攀,应该知足知止。可他见到吴娟妹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后悔。感觉自己组建家庭的步子迈得太早,不过他和妻子的婚姻确实是父母意愿为主。婚后又很快有了孩子,妻子很上进,哺乳期一过,好像要给单位一种补偿,除了带孩子,就把主要精力扑在工作上了,身上的女人味越来越淡。王强属于那种审美跟随直觉走的人,内心本就有轻浮的种子,容易生情,容易泛起波澜,遭遇一片海,他就想去搅起浪花。身边突然冒出个灵性可人的吴娟妹,他好像一下就明白了什么叫一见钟情,在他眼里,这是个天上来的女子,美得干净,不勾魂,但绝对摄魄,看过,就住进心里了。他知道,这样的女子男人只要迷上了,无论得到得不到都会是一生的折磨。惨的是他先已失了明追的权力,灵魂深处即便翻江倒海,只能脚痒在鞋子里动,外表还要风平浪静。他对柳平孜孜以求追吴娟妹的一些做法,打心里发笑,认为这是自不量力的单相思。在他的思维空间里,吴娟妹可以算天仙,柳平在泥土上,是癞蛤蟆和天鹅的关系,没有可能性。当然这也就为自己暗下里努力留下了攻城略地的空间,而且恰逢一个很好的契机,大家都厌烦柳平的行为,这种共同的排斥心理给了他以护卫者身份出现的绝好机缘,他站在吴娟妹一边说话,就是铁肩担道义的形象,给人的感觉他就是两个不对称关系中的绝缘体。逢了柳平来焊锡组,只要被他碰上,就会很侠义地代表大家发声。有一次,他直接点着柳平的鼻子糟鄙:“我说你这人咋就不识相?你听见别人咋说你吗!脸皮厚得可以去西安补城墙了,自己撒泡尿照照,丑得判刑,你也敢麻缠她,我真信你的邪,凭啥嘛!”柳平不急,眼目半翻着,像看,又像是没看比他高出半头的王强:“你先问一下你姓啥?婚姻法好像没有规定丑就不能谈恋爱吧,再说咧,我就是觉得娟妹这人好,也美!我就想对她好,惹你啥了?焊锡组是三车间的,你五车间的人能来,我三车间的人咋就来不得?你这人才无聊嘛!你不是她爹也不是她娘,你凭啥管她?”两人在那里唇枪舌剑……
结束战斗的最有效办法就是吴娟妹起身离去。柳平转头发现人去楼空,如黄粱失梦,即刻转身,丢下所有人,迈开飘飘步,闲云野鹤一般追出去。
过一会儿,吴娟妹笑眼弯弯地跑进来。将门销哗地插上。再一会儿铁门就被敲响,这时王强很开心,他会走到门前,操起双手死命擂门,扯了嗓门喊:“开门!快开门,老子尿憋,柳平,你快开门,让老子出去!”满屋爆出如释重负的笑声。
可柳平痴心不改,他心里只搁着吴娟妹,全不把众人的感受和戏弄当回事儿。
那天上早班,王强趁做广播体操的时间晃到喷漆组,和吴娟妹聊了几句,把话题引向柳平,他问:“你烦他不?吴娟妹说咋不烦呢!”王强说:“那咱们就日弄他一回,叫他长点儿记性。”
王强就教吴娟妹,他把一个大搪瓷杯倒过来,把写标语的墨汁涂在杯子底部,拿到风扇前吹干,然后把怎么操作示范给吴娟妹看,几遍下来就熟练了。恰在这时柳平伸进来半张脸。吴娟妹招招手,柳平就闪进来。吴娟妹说:“柳师傅,我学了个魔术,你想不想看?”柳平满面喜色,受宠若惊地说:“看!”吴娟妹顺手把大搪瓷杯塞给他,从支架上抓了两个继电器丢进去,然后把自己的杯子拿在手里,指着凳子叫他坐:“你仔细看着我,不准走神啊,我咋做你就咋做,几分钟后我就能让你杯里的继电器跑到我杯子里来!”
“瞎说,咋可能吗?”柳平脸上现出质疑。
“如果我变成功了,中午你请我们几个去道口吃羊肉泡馍。”说罢,就用一根手指对着自己的脸画了个圈,柳平当然坚信不疑地跟着画了个圈。几个招式过后,吴娟妹于皓齿间伸出她那粉红的舌头很圆润地在柳平面前摇了几下,就将纤细如笋的食指舔住。
柳平看得呆,听着吴娟妹喊:“舔啊,舔啊!”慌忙把粗糙的食指摁在宽厚的舌苔上。又见吴娟妹把食指移到杯底下揉着,他也虔诚地跟着揉,吴娟妹的食指开始龙飞凤舞地在脸上点点画画,全神贯注的柳平很认真地仿效,一会儿就把自己的脸涂得乱七八糟。一屋人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岔了气,喊腰疼,捂了肚子跑出去。这时王强突然在柳平肩上拍一把,急急地冲他喊:“快过去,你们焊锡组有个焊炉起火了!”柳平脸上一惊,搁下杯子对吴娟妹说:“我去一下就来。”
真是无巧不成书,就在几分钟前,车间主任许玉其到了焊锡组。他是全厂资格最老的车间主任,长了张马脸,脾气暴躁,平时不苟言笑。他昨天下班前看检验科的报表,发现焊锡组的产品质量有些下降。上午把其他事处理完就过来看看,看柳平不在,就向几个老师傅询问开了。忽听见周边笑声大起,转头看,一张黑花脸咧着白牙向他走来,嘴里还许主任、许主任喊着,听声音就知道是柳平。他是来检查产品质量的,组长不在岗,突然以这么一种形象出现,火气一下就蹿到头顶。他拧着眉,一掌拍在工作台上。指了柳平的鼻尖就骂。
下午,柳平就被宣布免去组长职务。这个结局吴娟妹没想到,她感觉自己做了件和心过不去的事。
一连三天,柳平没来推喷漆组的门,大家都感觉到轻快。唯独吴娟妹心里沉沉的,她想自己这次把柳师傅害了,也彻底把柳师傅得罪下了。
八月的渭水两岸是多雨时节,午饭时,一些人刚端着碗进了食堂,天就黑了脸,劈头盖脸落下雨来。挤进来的人多,几个打饭的窗口都排着长队。柳平是先到的,他打了饭准备去找座位,看见吴娟妹和王强等几个人排在后面,他便就近找了一处坐下,狼吞虎咽把饭扒进嘴里,在洗碗处洗了碗筷,快步走向食堂门口,冒雨跑回宿舍去了。排在后面的吴娟妹一直用眼睛的余光留意柳平,她总感觉有些对不住他,很希望柳平能像往常那样朝她招手,示意她过去插队,当然她还会拒绝。可柳平没有这样做。她想柳师傅是真生气了。不过这样也好,免得自己再为摆脱一种复杂的麻缠绞脑汁。
大家吃过了,陆续走向食堂门口,雨还在下,比先前小了一点儿。一些离宿舍近的男工,把碗举在头顶朝回跑,怕淋的都挤在横檐下,等着雨停。吴娟妹、王强和五车间的几个女工站在一起。
柳平出现了,他举一把伞,手里还拿着件雨衣。到了跟前,把雨衣扔给王强,对吴娟妹说:我先把你送过去,再来接她们几个。吴娟妹心里一热,她想自己把人心看小了,柳师傅并没记恨自己,也就没有犹豫,很干脆地和举着伞的柳平钻进雨中。
雨心安理得地下着,一切自然而然。
王强接了雨衣没往身上穿。其实他刚才也看见柳平打饭,吃饭,走向食堂门口。但他没有想到柳平会拿了伞回来,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撑着伞送吴娟妹回宿舍。他不会把这理解为有心,他只是想,这家伙脸皮厚,人怂心不怂。
王强是喜欢往女工堆里钻的,那天中午打了饭,他看见袁妍和吴娟妹坐在靠墙处,就凑过去坐了。五车间那个长辫子女工穿了一身红,打了饭,摇摇摆摆走过来,看他在,微笑一下,就在他旁边坐下。一眼看过去,她红得惹眼,吴娟妹美得惹眼。接着,靠右边的一桌就坐满四个青工。其中一个体型高大,长得结实硬朗,叫彭俊一,是厂篮球队的前锋。厂子里不少女工迷他,逢了比赛,有他在场上跑,围在场边观看的女工脸上都是阳春三月。
心里装一个算盘的王强很留意吴娟妹身边的动静,从彭俊一偶尔看吴娟妹时的那种眼神他能感觉到彭俊一对吴娟妹也有那个意思的,可能是内心刚刚萌动,在等待适当机会和机缘。吴娟妹好像对他也有些上心,上下班路上走对了面,离得远时她会看人家,近了,就把头低下。他注意到过去从不看篮球赛的吴娟妹忽然变得爱看打篮球了,过去每天吃过晚饭她会和同宿舍的女工去散步,要么沿着铁路慢慢走,要么在道口的百货商店转来转去买点儿东西。现在她似乎有了很自觉的时间概念,估摸着灯光球场那边开始打篮球了,她就会找理由往回走,去看他们打球。如果彭俊一在场上,她就像定了包场,会一站到底;若是他没有到,她守一阵子,估计他今天小夜班,不可能来了,就果断地闪人。作为过来人,王强非常清楚:她去看球,实际是心里有场上那个人。
想着事,王强的眼神会有意无意间落在彭俊一脸上,他看见彭俊一的眼睛几次定在吴娟妹脸上,那种眼神虽是一闪间,但里面是藏有话语的。他可能感觉到王强在注意他,就调转开目光,再也不看吴娟妹了。王强能感觉到他是一个内控力很强的男人,他做事一定像他对待手里的那个篮球,追求把握,心里没有准,绝不会轻易出手。
作为一个心有所图的男人,王强观察得很细,也很准。吴娟妹这一段时间对彭俊一的确是非常敏感和注意的。未落座前她就看见了排队打饭的彭俊一,看他在那一桌坐下,之后有眼神走过来,一碰,她躲了,但心里一下子踏踏实实的,然后一眼都不朝那边看了,埋了头像是很专注地在吃饭。王强知道女人越是这样,心里其实越攒劲。
他就打哈哈说:“娟妹,今儿咋吃得这香?”
吴娟妹这一餐恰好打了份肉沫蒸蛋,已经吃得见底了,就答:“这肉末蒸蛋真好吃,滑口得很。”
“好吃,再去打一份,多让嘴巴体味一下幸福。”王强补了一句。
“算了,挺贵。”
他们说话说到这里,身后还有另一对耳朵在支楞着,十分珍惜旁听的权利,正想得到使用权利的机会。现在他起身去了窗口,要了碗蒸蛋,走回来,也没有说话,微笑着,扣进吴娟妹碗里了。吴娟妹就喊一声:“柳师傅你咋倒进我碗里嘛?”
“好吃,就多吃些。莫省!”
吴娟妹说:“我还有这多饭没有动,吃不下。”
“把饭倒给我,你吃蒸蛋。”说着他就把吴娟妹没吃完的饭拿起来,扣进自己碗里。
这个过程王强和邻桌的人都是看客,想说什么,却没来得及说。
在讨好女人方面,王强认为自己可算一个情商不低的人。看过了柳平这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感觉,对这个看似绵相的人要重新认识了。他的做法看上去不是讨好,但绝对是孔武有力的讨好。把麻缠和敢作敢为有机地合二为一了。
再接下来的事,真就是天意了。
那是一九七二年冬天,厂里把学大寨的支农劳动点定在柳崖村,恰好是柳平家所在的村子。吴娟妹是第一批支农队员,柳平听到消息,恨不得跑去塬上吼几嗓子秦腔,他觉得这是天赐机缘,要把握好。他每个周六都往回赶。给吴娟妹带这带那,专选吃过饭人都在的时候去窑洞里送。第二天中午他会煮七八个茶卤蛋,让老母亲送去工地上,他不去,他会叮嘱母亲先分给其他的人,最后留两个给吴娟妹。他娘七十多了,面相慈祥,一辈子就生了柳平和他姐。柳平父亲去世后第二年,他姐就出嫁了。农户人骨子里重男轻女,母亲把柳平看得重,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看上了吴娟妹,又是这么漂亮个女子,她心里就开了一春天的花,见了吴娟妹就闺女、闺女地叫,笑得眼睛都藏进了肉里,看过去只剩一脸的皱纹。老人几乎每天都去吴娟妹的住处,有时拿包红枣,有时揣些柿饼核桃。
返回那天,厂里派了几辆大解放来接。车启动时,站在路边的村民开始摆手,柳平的娘也在人群里,她的目光始终跟着吴娟妹,眼角有两行泪,吴娟妹在车上向她摆手,她也摆,又用手去抹泪,吴娟妹见状心里也酸酸的,就把脸背过去。待她再回头,相送的村民已经散去,只有柳平的娘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大约一个月后的一个周六下午,柳平把吴娟妹叫到车间走道里,说他娘病了,挺重的,就想见她。问她能不能下班后和他一起去趟柳崖村。吴娟妹犹豫了一下,本想拒绝,一想他娘在村口送她的场景,就说:“晚上去赶回来太晚了,明天去吧。”
柳平家窑门口那棵石榴像看见了熟人,老远就朝吴娟妹摇着。
进了门,柳平的娘正坐在炕上,脸色是不太好,见了吴娟妹进来就坐起来,示意吴娟妹坐在她边下。吴娟妹感觉柳平显然是夸大了老人的病情哄她来,不高兴就写在脸上。柳平看出来了,掩饰说:“娘你病着哩,还是躺下好。”
“我这病是想娟妹想出来的,她一来,人的精神就鲜健了,过一下病会自己走的。”他娘和他说到两岔了。柳平有些尴尬,就进内屋去了。
吃了午饭,柳平从军挎包里摸出个照相机来,要带吴娟妹去她们劳动和居住的地点照相。吴娟妹也想留个纪念,就同意了。他们先去了那孔住过的窑洞,然后到了打麦场和后坡的水库,吴娟妹看得高兴,随兴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让柳平拍照。往回走时,吴娟妹看见旁边的崖坎上有一棵野酸枣,树叶儿全脱了,只剩了满枝的枣儿铃铛一般摇着。吴娟妹要上去摘,柳平就扶她上了土埂。她摘枣时,柳平按动快门为她抢拍了两张。
吴娟妹揣了半口袋红枣心满意足地从土埂上跳下,不知咋的就歪倒了。柳平赶忙过来扶,问脚崴了没有。吴娟妹就站直了,试着脚疼不疼。刚才的兴奋还在脸上红着,嘴里的气息就热热乎乎地喷在柳平脸上,柳平见她嘴唇枣一样红,心就窜出一种冲动,眼神儿就有些直。吴娟妹意识到了什么,转过身就走。
回到他家窑前,柳平从包里取出伸缩支架,把相机架好,说还有三张,要给他娘和吴娟妹照张合影,吴娟妹就搬了个凳子让老人坐下,自己站在老人身后照了。这时柳平喊:“保个险,再来一张。”就把快门放在自动上一按,几步,抢过来,在她娘身后一站,等吴娟妹反应过来,快门响过了。吴娟妹心里八百个不愿意,碍着老人的面没说话。
往回走的路上,她在自行车后架上对柳平说了好几遍:冲洗出来的相片和底片不能给任何人看,特别是最后那一张,必须把底片给她。柳平紧点头说:“你放一百二十个心。”
第八天下班后,柳平把相片和底片都给了她。
“你没有私留吧?”她声音冷冷的。柳平把胸拍得咚咚响:“我柳某人要是打埋伏,天打五雷轰。”
三天后的中午,吴娟妹突然接了袁梅打来的一个电话。她和袁梅是虢中的同班同学,毕业后袁梅分到宝鸡针织厂,她分到国营097厂。距离远了,但两人关系一直很亲密,是啥话都说的那种。袁梅直通通地说:“你先交代他是做啥的?想不到你现在心也是渭河涨大水——越来越深了啊。都进展到这一步了,还把我瞒着!”
“瞒你什么了?”吴娟妹没反应过来。
“还装!相片照了,都公开挂出来咧!还给我打马虎眼……”听到相片二字,吴娟妹的心立马抽紧,接声问:“啥相片?”袁梅听出她真不是在装,就把自己看到的在电话里说了。
她昨晚上小夜班,睡到上午十点多,起来下碗面吃了,就骑了自行车去车站街的荣光照相馆取相片。在门口架自行车时,见相馆的人正在往橱窗里嵌一张放大的照片,她扫了一眼,照片上的女子真漂亮,还感觉有些眼熟,就盯了细看,竟然是吴娟妹。照片上,他和一个男人并肩站在一个婆婆身后,婆婆笑得一脸菊花。
当袁梅说到是和一个婆婆的合影,吴娟妹就觉得头一下变得比自己身子大,里面嗡嗡嗡……有声音在撞,身子就控不住地晃,她赶忙用手扶了桌子。
柳平正在宿舍洗衣服,听到吴娟妹不同往常的喊声,把两手的洗衣粉沫子在裤子上抹了几把,提了飘飘步就往出跑。
面对她纸幡般苍白的脸和怒不可遏的指责。这个绵缠的男人哑着,一句话没说。然后一个简捷的转身,扯开腿就朝虢镇方向跑去。
看见挂在橱窗里的合影,柳平就愤怒了,他疯了一样抓了一块砖头,几下就把橱窗玻璃砸了。里面的人听见玻璃破碎的响声赶出来,和正想翻进橱窗摘照片的柳平扭在一起。
这时馆长也出来询问怎么回事。柳平真是气到了极处,看他像个头头,蹦过去,指了鼻子就骂。那时照相馆是国营的,虽不大,档位在那里摆着呢。来照相、取相的人都小心翼翼巴结他们,就没受过气。再说馆长也不知道这张照片挂出后会对柳平造成啥后果。就口气强硬略带嘲讽地说:“你这人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跟你说,放在前朝那会儿,我这国营相馆就像景德镇那官窑,我们这里挂了谁的相片,就像皇上题下块匾额在景德镇烧成了瓷板。多少人想求都求不着……
“你放屁!”
“你咋骂人呢!你娘没教你刷牙!”看一眼破碎的橱窗,馆长也动了气,手也指到柳平的鼻子上。
柳平的怒气又往上一冲,握砖的手呼地抡过去,馆长头偏得快,左前额还是被擦了一下。血,从馆长的额角渗出来,很快爬成一根红蚯蚓。
这时接到报警的派出所民警到了,把他们带到派出所,一番讯问,做了笔录。看看馆长的额头只是擦伤,柳平的举动又事出有因。经民警严厉训诫后,冷静下来的柳平态度很好,向馆长道了歉,还答应对砸坏的橱窗玻璃全部赔偿。馆长也承认未征得顾客同意就挂了照片,是店方过失。表示橱窗玻璃不贵,还是店里自己换。派出所就没作治安裁决,先让馆长走了,然后给厂保卫科打了电话,叫过来领人。大约二十分钟后厂里那辆旧军用吉普停在照相馆门口。下来的三个人先见了柳平,其中两个跟着民警去现场查看取证。留下的一个认真看过了笔录,又简单地问了柳平几句。就从兜里掏宝成烟,递了一根给民警,很真诚地道歉,表示回去一定向厂里报告,要求车间加强教育,严肃处理。
保卫科的人要柳平一块儿坐车回去,柳平一想:这会儿跟他们走,就等于被押回去,是很丢面子的。就一口咬定母亲病重,自己要赶回家。三个人一听是尽孝道的事,就没有坚持,叮嘱他几句,开车走了。
柳平为一张合影砸了荣光照相馆的事却像长了脚一样,踩着人们添油加醋的舌尖到处跑。在整个厂区产生的冲击波不亚于今天某件事上了“焦点访谈”。
吴娟妹一下子就被快速发酵和放大的各类传言包围了。她看不清那些张张合合的嘴里喷出来的唾沫星子是什么面孔,她想假如把这些唾沫星子集合到一个池子,自己跳进去能洗清自己,她就跳进去。但这只是她想。
第二天早上,柳平没到焊锡组。等了好一阵子还没有来,副组长就向车间报了。车间办公室的人直接拨了厂保卫处的电话,接电话的正好是昨天带人去接柳平的夏才庆。他听后一拍脑袋,觉得昨天没让柳平上车一起回来,是个过失。他忙去问了柳平母亲的住处,就叫了吉普车司机开车往柳崖村赶。路上他们琢磨了一下,柳平在就好,如果不在,情况没有完全弄清楚之前还不能惊了老人。到了一看,果然就老人自己在家。他们就谎说是来公社办事,顺路过来看看,然后套着话说,证实了柳平昨晚没有回,夏才庆心里就更紧张了。
回厂路上他们直接拐去派出所报案,接待民警听了他们讲述的情况,告诉他们:昨晚接到了群众电话报告,渭河临时搭起的木桥上,有人失足落水。
这无异于雪上加霜,给各类谣传增加了味精和佐料。可怕的嘀嘀咕咕尖牙利齿,一口一口啃噬着吴娟妹的心。
第三天中午,厂保卫处接到派出所通知,渭河下游靠清水河的回流处打捞起一具男尸,要他们赶去识别。保卫处要求三车间也去两个人。到了现场,把盖在尸体上的席子掀开,三车间的两个人一眼就认出是柳平。
柳平砸了荣光照相馆的事一传开,吴娟妹就知道照片真不是柳平让挂的。但已经没有意义了,崔海光在小组正式讲了柳平落水淹死的消息后。吴娟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神直直的,完全蒙了。人死就意味着一种真相闭口,为什么死?怎么死的?就只能任由人凭去想象去猜度了。自己无法解释,别人更不能替她解释,一种不讲理的焦虑、无助、茫然和恍惚彻底缠上她,她觉得脑子和心不由自己做主了,一会儿想这一会儿想那,塞得满满的,整夜睡不着。人望着就瘦了一圈。
崔海光和刘腊梅问过她和柳平合影的事,她照实说了。他们听后认为整个过程里她没啥错。
看她落得这个样子,当过军人的崔海光心里也跟着难受。有时吴娟妹去酸洗组提零部件或去了厕所,他就对组里人说:“这个时候咱组里的人要多关照一下她,在外面听到一些人嚼舌,就把真实的情况言传一下,”特别是你们几个女的,最近就辛苦一下,轮着陪她去食堂吃饭,饭后要叫她出去走走,说说话。让她心敞亮一下。
但他只是油漆组组长,出了这个范围,就叫影响力以外。
按惯例,有毒工种的职工每月一次在总务科排队领取保健品。保健品是那个年代对在有毒有害工种工作的职工所给予的一份特殊保健福利。其实就是两斤猪肉,一斤蜂蜜。用今天的消费观审视,不叫打发,也叫忽悠。可那时的人穷出了一种珍惜,对这点儿待遇,大家都是感恩戴德的,有的人就冲着这点儿待遇托关系、走后门也要进有毒有害车间,当然理由会让你听上去是很有革命觉悟的:要在最苦最累的地方锻炼自己。
发保健品的就三个人,排队的有一百多个。杨巧枝和吴娟妹在前面,崔海光和组里其他的人排在后面,王强和热处理组的人站在一起,旁边几个是外车间的。人聚在一起就形成场,很容易成为无事生非的地方,恰恰柳平又制造了这么一个极易挑起话题的噱头。个别舌头痒的人自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如果说话的人只是和身边的人小声嘀咕嘀咕,适可而止议几句,有持不同看法的人装个聋,或者有知真情的人出来解释几句就过去了。可在崔海光和王强身后发议论的这位是铸造车间的邓光,虎背熊腰,声若洪钟,他开口张合,十米外都能听到。铸造车间干的是重体力活,分进去的人大都像他这样,体格魁梧,身强力壮。就工种而言:铸造车间在一些人眼里是被歧视的,但就体格和身板的硬朗度而言,他们绝对是强势,厂工会每年组织的拔河比赛,第一名总是被他们收入囊中。
邓光说的内容显然是传得面目全非的东西,很粗俗,又是自然扩音,旁边的耳朵只要没有加耳塞,自然而然就成为听众。身边一个小胖子,认识吴娟妹,他见前后排队的人都把眼睛集中过来,就用胳膊肘捅了一下他:“不说咧,吴娟妹就在前面呢!” 听到这话,邓光眼睛立刻睁大。097厂是个6000多人的大厂,有12个车间。进厂久的能把三分之一的人混个面熟,但都不一定能叫得出名字。时间短的,一个车间要混熟也得一段时间。他显然没见过吴娟妹,也没想到他嘴里正作贱的女主人翁就在前面排队。此时他若稍有所顾忌,不再继续言说,或者把声音压低,去和自己相投的人耳语,后边的一幕可能就不会发生。
可他全无收敛,居然转头朝前面寻看。这是不需要指点的,即便穿了身旧工服,脱形得如此消瘦和憔悴,吴娟妹站在那里依然醒目。让在场的人都不能接受的是这家伙居然变本加厉,离了队朝吴娟妹一步一步走过去,在离她两米远的地方站下,肆无忌惮用一双很无赖的眼睛看她,持续了足有半分钟。吴娟妹很静气,没有低头,只把眼目沉下,很庄重,像没有看见这个人。邓光没有想到会遭遇这么一种回击。“呸!”他朝地上吐了一口,转身走时还带了一句:“我看就一个破罐子。”算是给自己下台阶。
崔海光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他握了拳走过去。
谁都没想到王强会突然间冲过去,他眼里射出极度愤怒的光,伸手,不顾一切地抓了那家伙的领口,脱口就骂:“你他妈的欺负一个女工算什么本事。”
王强能冲出来完全是一腔义愤,此前他心境是矛盾的,眼睁睁看着一个自己暗下里喜欢的女人被谣传绑架、蹂躏。这让他煞是心疼。同时他身体里藏有一个魔,这是潜藏在暗处的一种赢家心理:整个过程中,他认为柳平是在自导自演一场白日梦,结尾最失败。如果算作一场对弈,最后实在是一招臭棋。但这招臭棋对他接下来想做的事情无疑是一个帮衬,是恰到好处的铺垫。
冲上去那一刻,他是把内心的魔性彻底扔下的。人性上升为主控,出于对弱者的保护,对赤裸裸的丑恶极度的愤怒,他不顾一切地要拼,他说不清是体内一种雄性荷尔蒙驱使,还是一个男人要为所爱的女人去决斗的那种原始冲动突然爆发。
但他遇到的是一个从“文革”江湖里闯荡过来、这几年又和厂区周边的一些社会青年混在一起练拳习武的好事者,估计此前在外横行遇到的多是狗熊和纸老虎,他已经习惯于霸道和不讲理,王强敢抓他的领口,张嘴就骂,他没有想到。所以不接话,挥手就一个摆拳,就这一拳,打断了王强两颗牙,人扑通一声倒地。
他跟过去,还想补一脚,这时崔海光挡在他面前,两个人的高度差半个头。
“你把他扶起来,再过去给我徒弟吴娟妹赔个不是,你走!”崔海光声音不高,但是命令的口气。
“你算个球,我扶他,我娘就没交过我弯腰!”他横眼盯着比他低半头的崔海光。
“那好,我就代你娘教教你怎么给道理下跪!”话音才出口,崔海光用右手勾了他脖子,朝右猛一拽,脚下跟去一个绊子,那家伙如一块门板扑倒在地上。他显然是有些功夫的,立马爬起,正要站立时,崔海光跟去他身后,抓了后衣领朝下一摁,他刚刚半站的腿就跪在地上,正朝着排列的长队。
这是奇耻大辱!这家伙嚯的一声站起,转身就把一只海大的拳头抡过来。崔海光没动,也没躲。他左臂一展,抓定对方的胳膊,侧转身一个大背,“一块门板”被重重地掼在水泥地上。可能是他自身太重,怒气灌顶的崔海光也用力过猛。这次他没能爬起来,同车间的几个人围上去一看,脸色苍白,把他连背带架朝厂医院去了。
三个男人为一个女人打斗。一下就掀起了097厂第二个热议峰值。从别出心裁的言说看,四个当事人都付出了代价:那个家伙始料不及地被医生摘除了脾脏;王强获得了一拼为红颜的赞誉,但永远丢失了两颗牙齿;吴娟妹又沦入流言蜚语的漩涡里,你推我搡,全无遮挡之力;崔海光则在瞬间破世,成为097厂最流行的一个神话。但治安裁决大于神话,他被行政拘留15天,个人档案增加了厚度,却和荣誉无关。
这个结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一再向办案民警陈明自己当时是激于义愤用力过猛,并不是有意伤害。他说的是实话。他60年参军正遇上大比武,因为他自幼习武,有童子功,就被选到了侦查连队,经过几年艰苦、严格的高强度训练,他在兰州军区大比武中获得擒拿格斗第一名。后来又有过多项荣誉,他非常自豪于部队给了自己一身硬本领。却没想过一身功夫竟会他惹来这么大的麻烦。但他认了。
周六回宝鸡的路上,王强还在想:两颗牙没有了还是要编个理由告诉妻子,还没想好就到家了。妻子把孩子送她父母那里去了,就剩他们俩。饭吃完后,护士长没有像往常那样去收拾碗筷。而是盯着他,很认真地问一句:“你近来身体可是无恙吧?”
这话听上去文绉绉的,而且很突然,他不知所然,只能望着妻子回一句:“还好啊!”
“是吗?我怎么听人说你有两颗牙齿起义了,已经离你而去。起因是你为了讨好一个女人,就用它们当炮灰。”
星期二下午护士长突然出现在喷漆组门口,她身边跟着一个厂人事处的工作人员,她显然是通过他们找来的,她们站在门口没进去,她肯定一眼就认出坐在那里朝支架山摆继电器的是吴娟妹,目不转睛地看看她看了大约有20秒,转身就走,跟着的人显然不知她找过来的真实目的,就在她身后说:这就是喷漆组,人都在里面。
喷漆组的多数人都在忙,没有顾及出现在门口的人,只有坐在最里面洗模具的杨巧枝,偶然抬头时看见了她,觉得面熟,再一想就记起来了。去年她带孩子去宝鸡医院看病,曾通过王强找过她,她当时很热情。杨巧枝本想站起来打招呼,但看她脸色和眼神不对,正犹豫。她已经转身走了。她就悄悄出来,去车间办公室给王强打了个电话。
放下电话,王强在原地站了好一会。他了解护士长的个性,这个精益求精的人身上有非常明显的物理特质,倾向于用外科手术的方式处理问题。她一旦把棋走到这一步,是很难让她悔棋的。王强能够预想到接下来的剧目,她会把一个男人带给她的耻辱当面摔个粉碎。
他决定:不解释,不弥补,就汤下面,在默认中落得个被误解的无辜者形象。这样自己倒可以名正言顺地走进“解放区”,再有一片晴朗朗的天。
接下来的一切果然如他所料,房子没份,儿子判给妻子抚养,他净身出户。对此他都不计较。但护士长还做了一件事让他在心里咬牙切齿的事。手续办完,她当即就带儿子去市公安局把儿子的姓改了。他本想去找她理论,再一想,算了,姓换了怎么样?血脉你换不了!
回厂后,他决定不在父母家住了,申请搬进了职工宿舍,这等于宣告他单身了,在爱情方面又有了追求和被追求的权利。
二
正式走进吴娟妹恋爱进程的男人是雷勇,这是袁梅牵的线。
打斗事件之后,袁梅见吴娟妹被又一轮流言蜚语折磨得花容失色, 玉体脱形,一副憔悴兮兮的样子。就有一种特别的心疼。每天下班,她从针织厂骑7里路的自行车赶过来陪她。散完步快9点了,再骑车赶回去。那段时间吴娟妹憋了一肚子的苦楚和委屈无人可说,只有面对袁梅时她可以掏心掏肺地倾诉,所以就把真实的细节都对她讲了。她听后觉得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冤枉。但传言已风行,众口难辩,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去喊冤。她觉得当时最好的方式就是给吴娟妹找到一个真正可以倚靠的肩膀,人嫁了,就彻底断了那些觊觎者的念头,就此斩断一切麻烦产生的根由。于是她想到了哥哥的战友雷勇,她认为这是一个最适合的人选。雷勇1971年从兰州军区转业后分到了宝鸡针织厂任副厂长,行政22级,人缘好,正派,又很幽默,总是一副乐天派的样子,厂里的职工都喜欢他的平易近人。袁梅内心极其仰慕他,可又自卑于自己的长相和身材,再加上有哥哥这层关系,怕万一结果不是两情相悦,会影响哥哥和他之间的友谊,所以就把这个念头自我否定了。但她和雷勇来往是经常的,厂里人都知道她和雷勇厂长关系挺好。
安排他们俩第一次见面的地点在虢镇的得月饭店。袁梅怕把意图说明了吴娟妹不肯去,就没有事先透风,只说自己请他吃饭,所以吴娟妹未做一点儿收拾打扮,就一身工作服素面朝天地来了。雷勇则是有充分准备的,袁梅提前几天就跟他说了,让他收拾得精神一些。她在心里认真盘算了一下,他俩的事要是不行一开始就不行,各自打道回府,一定不能人见了,热了,再冷掉,这样又会伤害吴娟妹,所以她把所知道的吴娟妹的情况都毫无保留地和雷勇说了,但她告诉雷勇,我这个同学不仅貌美,最关键的是心善,而且她以人格保证绝对是干干净净一个纯女子,和外面那些传言风马牛不相及。
雷勇则说:“袁梅,我信你。你说的她的那些遭际我非常同情,但对她的评价你会带有自己的感情色彩,所以我还是保留自己的终审权哈。”
吴娟妹推门进来时真的让雷勇眼睛一亮,他虽然不会相面,但他相信眼缘,这一眼就让他能感觉到这确实是一个心和眼睛都干干净净的女人。
吴娟妹见袁梅身旁坐了一个男人,迟疑了一下。袁梅过来拉她的手说:“这是我哥哥的战友雷勇,是我们厂的副厂长。”吴娟妹显得不知所措,一双眼睛局促得不知该往哪里搁。雷勇就把一只大手伸过去,吴娟妹有些迟疑,雷勇哈哈一笑>说:“不要犹豫,这可是工人阶级的手,你要是不握,你的手马上就会开口给你提意见。”吴娟妹被他说得笑了,就把手伸过去。雷勇握得很有劲,吴娟妹疼得差点儿出声,雷勇说:“握的力道大了是吧?这是我的一种表达。痛点就是一个记忆点,另外也是力量的传递,你的事袁梅都和我说了,其实自信就是一种力量,有了自信,别人说什么你都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坐下后,雷勇把菜谱推到吴娟妹面前:“你点吧,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吴娟妹把菜单推到袁梅面前,袁梅一笑又推给雷勇,雷军说:“你们真会推磨啊!算了算了,都是千金,水做的,我是泥做的,我来伺候二位。”
袁梅是有意安排吴娟妹和雷勇坐对面的,但直到雷勇把酒倒好,菜也开始上了,吴娟妹就是不抬头看雷勇,袁梅找着话说,她只是嗯嗯几声,或者点点头。雷勇显然是做领导的,有办法,他先把倒好的酒递给袁梅,拿起另一杯酒,直接递到吴娟妹手上,然后把杯一举:“来,一人一杯,我先干为敬,祝你们俩英姿飒爽。”一仰脖就灌下去了。吴娟妹这才把眼睛移到他的脸上,很认真地看了一眼,也没说话,居然一口就把酒喝了。这是袁梅没想到的,但直觉告诉她,吴娟妹对这个男人有好感。
这时有几只苍蝇飞过来,在空中转着圈想往菜盘上落,雷勇站起来,挥着手臂打了几下没打着,就喊来服务员问有没有苍蝇拍。服务员说:“不好意思,没有。”他说去找条毛巾也行,服务员又摇了摇头说:“也没有。”他就笑着补了一句:“那你去和你们店长说一下,叫他过来下个调令,赶快把它们调走,我们三个人有话说,免得它们总在这里打扰。”服务员看他是开玩笑就笑了。
吴娟妹这时一直用眼睛注视着他,她看见的是一个男人的智慧、幽默和真诚,心一下就舒展了。可等雷勇坐下来,眼神和她一碰,她又把头低下了,这时雷勇已经喝得脸色酡红,声音更有磁性:“袁梅,咱们陕北有一句土话,你听说过没有?”“啥话?”袁梅望着他。雷勇说:“这段话是夸你的同学吴娟妹和我的,”他说这话显然是丢了一个包袱,要引起吴娟妹的注意。果然吴娟妹就抬头看他,见他正盯着自己,又把头低下了,他就大笑着说:“我如果说出来后,吴娟妹还是不抬头看我,她就是给你这个介绍人面子,同意和我处对象了啊。”袁梅脑子还没转过来,但她相信雷勇的智慧,就大声应了一句:“能成。”
雷勇就一字一顿地吐出九个字:“低头的婆姨抬头的汉。”问题是话音才一落定,吴娟妹居然抬起头来,用一双望穿秋水的眼睛盯着他。
吴娟妹又回到从前的吴娟妹,他们的爱情一帆风顺。
王强自打和护士长分道扬镳之后,卯足了劲,信心满满地要向吴娟妹展开攻势,却不想吴娟妹突然心安理得地坐在了另一个男人自行车后座上,一副名花有主的样子。在街上碰到几回,他转着弯一打听雷勇的基本情况,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就彻底偃旗息鼓了。
三个月后,吴娟妹随着雷勇去了他家乡武功大乘村,见了未来的公婆,九月初两个人就开始商量去领结婚证。
或许是幸福来得过于突然,所以也就去得戛然。
那天是周日,8点,雷勇还是按老习惯,先到厂区转了一圈,然后回到办公室把上周已完成的一些工作做了笔记,又把下周要重点抓的几项工作在笔记本上列出来,就骑自行车到了097厂。吴娟妹正在包饺子,雷勇一看就挽了袖子开始打下手。饺子全部包好后,吴娟妹点了煤油炉开始下饺子。雷勇就剥蒜,用臼子捣成蒜泥,调好后雷勇又点燃了旁边的小煤油炉,把一勺子菜籽油烧开,浇了一小碟油泼辣子,他往桌子上一摆,很好看,一红一白,溢着诱人的香味。这一餐两个人心情好胃口也好,吃的时候你喂我一个,我喂你一个,不知不觉把60多个饺子全吃光了。
雷勇拍着肚子对吴娟妹说:“我找了你就找到了福气,今后就算人吃亏,这肚子绝不会吃亏。”吴娟妹就笑眼弯弯一丝不苟地看他:“那晚上咱们还是包饺子吃,改芹菜馅的。”
雷勇说:“算了,包得你累,晚上我们去饭馆吧,换个口味。”
“何必去花钱呢!就包饺子吃,边包咱们边说话,多好。”
这时宿舍的走道里突然响起几个男女很喜悦的声音。“今天我们几个就在你们这一起做了吃啊,你们会不会做啊?”是个男人的声音。接着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你看这几条鱼都活着呢!咱们今天得杀生啊。”又一个女工的声音:“我可没做过鱼,这东西弄不好,腥着咧!”吴娟妹听出这是崔国珍的声音,她是五车间的质检员,和自己关系挺好。就拉开门,把头探出门外看,共有4个人,那两个男的每人手里都提着几条鱼,都是一尺左右的鲢子和胖头鱼,这种鱼平常在虢镇和车站路的集市上是极少见的。吴娟妹就问:“国珍,你们怎么买了这么多鱼回来?”崔国珍嘻嘻朝她一笑,满脸春风地说:“一会儿也给你们两条,捡的,一分钱都没花。今天可神啦,清水河和渭河交汇处那片水岸里突然涌出一群一群的鱼,满河乱跳,厂里好多人都在那儿抓呢!”
听到这,雷勇就拉了吴娟妹一把:“咱们正好没事了,走,也去河边看看!”
吴娟妹就把围裙摘了,对着墙上的镜子理了理头发,然后和雷勇出了门。正在上锁时,崔国珍就提着两条鱼送过来,吴娟妹推辞。崔国珍说:“捡的东西啊!再说了,也不是给你的,是叫你代我们招待一下友厂的厂长大人。”然后笑眼眯眯地盯着雷勇,雷勇就用胳膊碰了碰吴娟妹:“小崔的那份心意比鱼贵,收下吧。”
他们来到渭水河边时,岸上的和水里的大约有三百人在忙活。水里的人大多手里都拿了根棍子,看见鱼就追,猛敲下去,然后去抓,抓住了就朝岸上守堆的人扔去。
雷勇还是军人的习惯,架好了车子后,拉着吴娟妹的手站在岸上观察了一会儿,他发现渭河的水势凶猛,混浊。水面上浮着竹竿、木板、茅草、树枝、圆木等漂浮物,显然是上游发大水冲下来的。清水河的水势也很大,他判断是上游的易家崖水库承受不住水压,开闸泄洪导致的。鱼肯定是从水库里随着水冲出来的,两水交汇,渭水裹着砂石泥浆,在清水里待惯了的鱼显然受不住呛,在清水河一段的河岸乱蹿,而这一处,有一段地方水不深,刚刚没人的膝盖。兴致勃勃抓鱼的人都挤在这一河段,高高地举着棍子在水面上追打,有的抓住了就大声呼喊着,把鱼朝守堆的人那里扔。见这个阵势雷勇身上的血就热了,他把裤腿一卷,对吴娟妹说:“我也下去试一试哈!”然后就朝水里趟去,他顺手把左前方漂过来的一截粗树枝抓在手里。这时恰好有一条黑脊背的青鱼撞到他腿上,他伸手抓了一把,没抓住,鱼往斜侧里一窜,尾巴打起一个浪花。雷勇抡起右手的树枝敲过去,正好打中了,那条鱼扭动了下就朝下沉,雷勇向前追了两步,一把抓在手里,他举起来,朝岸上的吴娟妹摆了几下,吴娟妹朝他伸了个大拇指,然后大声喊:“扔过来!”他用力挥手朝她站的地方抛过去,鱼在半空划出一条弧线。他转过身,正要向水面继续搜寻,突然听见有人喊:“有娃娃落水了,淹啦,快来救啊!”他回身一看,是靠身后30多米远的一段水岸被水淘空了,塌了下去。几个站在岸上观看的几个娃娃掉进了河里,那里水深,娃娃显然都不会水,被水冲得直扑棱。雷勇一看,连扑带奔地冲了过去,吴娟妹也在岸上朝他冲去的方向跑,嘴里喊着:“你小心啊!”水势由浅向深,他的臂膀接连划了几下抓住了一个离他最近的娃娃,划向岸边,吴娟妹已跳进了水里,伸手把孩子接住了,回转身朝岸上推。雷勇回转身又朝稍远处的一个孩子游过去,孩子扑腾起来,又沉下去,两只手在水面上伸了几下,头又冒了出来,雷勇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回身就朝岸边游。这时彭俊一也迈着长腿跑过来,他跳进河里伸出长手把雷勇救起的第二个孩子接住,雷勇回头看远处,还有两个孩子在挣扎,他毫不犹豫地又一次回转身游过去。彭俊一把接住的孩子推给吴娟妹,就转身跟在雷勇身后朝那两个孩子方向游去。彭俊一是刚下水体力好,水性也好,几把就抢到了雷勇前面,他一把抓住了一个孩子的衣领,使了力气朝回游。雷勇也朝接近的一个孩子抓了一把,没抓住,水面上就无了踪影。这时他体力消耗得很大,两条腿踩着水,大张嘴猛喘,眼睛左右寻找着,突然孩子的一只右手冒出来,他伸出手去抓,那两只手一把抱住了他的手臂,这是落水孩子中年龄稍大的一个,体重也重,而且这时已完全进入了深水区,水的冲力很大,雷勇的体力已耗得差不多了,再加上孩子死死地抱住了他的右手,仅靠双脚的踏力和一只左手的划动已很难把自己和孩子浮出水面。岸上的人看见雷勇从水面上沉没了,吴娟妹的心此刻是被一条渭河系着,她大声喊着雷勇的名字,不顾一切地又一次跳进河里,可她水性不行,只会几下狗刨,但还是向雷勇沉没的方向刨着。把另一个孩子推上岸的彭俊一已折转身游向雷勇沉没的方向,但雷勇和那个孩子再没露面。吴娟妹显然已被水呛了,彭俊一又望了一眼河面,仍不见雷勇和孩子踪影,就果断地游向吴娟妹,抓住她,使足了力气游回河岸。
雷勇舍身救落水儿童英勇牺牲的消息,第二天就见报了,彭俊一、吴娟妹的名字也在报道中提到。又隔了几天省报大篇幅地刊登了雷勇舍身救落水儿童的长篇通讯报道,接着雷勇被追认为革命烈士,彭俊一也被评为舍身救人先进个人,受到四机部、宝鸡市和厂里的表彰。宝鸡市委宣传部开始组织雷勇先进事迹报告团。针织厂有一名副厂长综合性介绍雷勇的先进事迹,彭俊一介绍英雄现场救人的英雄事迹,吴娟妹是以未婚妻的身份,介绍她心里的英雄。潘天佑的父亲潘耿志当时在军宣队的分工中负责抓宣传工作,报告团的报告材料前期的组织、采写、初稿及修改都由他和针织厂的那位副厂长负责,最后交市委宣传部定稿。
在针织厂和097厂试讲的两场报告,他都是带队人。两场报告会结束后,应该说引起了很好的反响,尤其是针织厂的那场报告,因为雷勇本身在工人中得人缘、威信高、口碑好,所以现场反应非常强烈。报告团的成员一走上台,台下就响起持续不断的掌声,尤其吴娟妹出场,即刻夺人眼目,加之作报告时她饱含了真情,报告团成员包括军代表都没想到她有那么沉稳,仿佛是天赋的一种语言表达能力,她讲得真诚而具有感染力,很快就让台下响起了一片抽泣声。
接下来是在宝鸡地区各大中小企业做巡回报告。凡去军工企业做报告都是潘天佑的父亲潘耿志带队,他和吴娟妹、彭俊一就在这个过程中熟了。彭俊一也是在这次巡回报告过程中才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和了解吴娟妹。她在平常就是一个静若处子的女人,不多言不多语,你若和她说话时,她多数时候是在点头或静听,有时会很真诚笑一下,就那一笑就妩媚顿生,撩人心魄。彭俊一发现吴娟妹和其他人说话时都正常,但凡和自己特别是和军代表潘耿志说话时就会脸红,而且不自觉地眼目下沉。应该说若依照自己的择偶标准和审美认定来衡量,他对吴娟妹是非常中意的,唯一让他心有芥蒂的是前一阵子那些甚嚣尘上的传言,他对此不完全相信,但也不相信没有任何来风之穴,完全是假的东西能够传得和真的一样。
让他彻底摒弃疑心,自觉自愿走近吴娟妹,让自己成了她情感经历中的第三个男人的,则真是成之于一个偶然。
那是巡回报告结束后不久,他参加在虢镇体育馆举行的一场097厂和西机厂的一场篮球比赛。下半场时,他的膝关节严重扭伤,肿了,疼得一夜没有睡好,然后就每天到厂职工医院做理疗。那年月没有追星一说,但他在厂里很多女孩眼里相当于今天的明星,只要他来理疗,一些年轻的护士有事没事都要找个理由到理疗室来转转,找借口和他说说话。那天下午来,他想安静一下,就把一道隔屏朝右边移了移,然后把横挡在顶部铁丝上的布帘子也拉上,这就形成了遮挡,外边的人不知道他在里面理疗。
大约理疗了十几分钟后,进来一个人和罗医生说话,他能听出来是化验室的那个女护士王婧萍。
“罗医生,你说那个三车间的吴娟妹真是有些奇啊!”罗医生没搭腔。依然是王婧萍的声音:“你看那回在厂礼堂里做报告,她真能说哎!那口才一般人没法和她比。再说了,她跟一个男人出了事,接着又跟一个男人又出了事,特别是后面这个男的,都准备拿证了。”罗医生还是不出声。
王婧萍继续说:“最奇的是什么,你猜猜吧?”罗医生依然不出声。彭俊一坐在里边心都被抓住了,好奇心让他支棱着耳朵。“昨天有毒工种的女工来做保健体检,给吴娟妹检查的陈医生刚才说,她还是一个处女,这真是奇了!厂里厂外传了那么多她骚情的事,怎么可能她还是个处女?是不是陈医生老眼昏花检查错了?
罗医生终于开腔:“吴娟妹是不是处女对你有那么重要吗,人家正常的东西你为什么总要去打问号,为什么不能多想想人家的好?”
但女护士的那句话对彭俊一确实很重要,他感觉心底一下踏实了,像一剂药方把他内心的芥蒂彻底化开。
接下来彭俊一用那个年代最老套的模式——给吴娟妹写了一封长信,不过他是大大方方在下班路上交给吴娟妹的。接下来彭俊一和吴娟妹有了一段很美好的、很热烈,也让很多人羡慕的爱情进行曲。
关于彭俊一的死,厂内厂外有多种说法。那时对吴娟妹的议论不再是不分场合的信口开河了,她曾是英雄的未婚妻,有着一定的名声,对她的议论多转为私底下的咬舌头,最集中的一种说法是说她前世是河里的水妖,这一世是来重修的,男人和她好上了就会中魔,若是和她到了河岸,魂就会跟她入水,在水里和她交媾的男子失了精,魂就随水而逝。对此潘天佑根本不信,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他10岁,带过红小兵袖章,振臂高喊过“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对这类传言他绝对不信。果然,有一天他验证了自己的坚持是对的,那天师傅把彭俊一死去的实情亲口对他说了。
那是农历五月初五,他和师傅头天晚上值大夜班,白天就休息。中午师傅给他送来一包粽子,手里还提了另一包。师傅很细心,还给他带了一瓶蜂蜜,给他倒在碗里,一直看着他吃完,又把毛巾洗净,让他擦了嘴,就说:“走,你陪师傅去渭河边,我要把这些粽子放进渭河里,悼念那两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把粽子全部放入渭水之后,师傅就坐在河岸上给他讲述,她的眼圈时而会红,里边慢慢溢出泪。讲完后,突然长叹一声:“我真认命了,他们两个好人死了,我心就该死了,我铁心了,这一生我就守个孤老,谁也不嫁了。”
吴娟妹和彭俊一大约热恋了三个月就临近端午节了。他们当时都听过那个传说,吃粽子是汨罗江当地人用来祭奠屈原而形成的一种习俗。是怕鱼去咬投江人的骨头,他们不愿让一个含冤的死去后又被鱼咬疼骨头,所以把白白的粽子扔进江里,让鱼吃粽子,不再去咬一个冤魂。由此彭俊一和吴娟妹想到了雷勇,他是为救孩子而牺牲的烈士,是他们心里舍己救人的英雄,他们也要祭奠他。两人商量定要诚心诚意地祭奠。前一个星期天,他们一起去虢镇赶集,买了没有褪壳的糯米,又赶去彭俊一的一个朋友家里用风谷机把谷粒脱了壳。到了端午节的前一天,他们下午都请了假,吃过午饭后就骑上自行车奔渭河而去,他们要去对岸一起亲手采新鲜粽子叶。
从厂区去渭河是一条不宽的土路,吴娟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自行车的速度快起来,风就伸出手,把她的头发向后拢去,黑黑的,飘动着,是青春送给田野的一种写意。路面上的油菜花和苜蓿花都开了,空气里流动着腻腻的甜香。
他们到了渭河边才发现,那座木桥可能是发大水时被冲垮了,现在水退了,木桩子东倒西歪地竖在那里。有几个农民在河那岸的桥头上忙碌着,看来已经开始准备新修木桥。
把车子停在岸边,彭俊一到了水边,把手伸进去试了试水温,感觉很凉,就走回车边,边锁自行车边对吴娟妹说:“娟妹,水挺凉的,要不你别过去了,在这里看着车子,我过去采就行了。”
吴娟妹很心诚,她的眼睛话里有话地看着彭俊一说:“你一个人游过去,水里更冷,我要和你一起游过去。”彭俊一还想劝,吴娟妹直接靠过来,挽了他的手臂朝水边走。彭俊一看了看退水后的河面大约只有二十多米宽,心想吴娟妹虽然水性不好,但自己体魄健壮,水性好,就没再坚持。
脱衣服时,吴娟妹说:“你转过身去,面朝东,我面朝西,谁都不许偷看。”他大大咧咧地一笑说:“放心!”转过身去,几下把衣服脱了,只留下那条蓝布的大裤衩子。转身时,脱了一半的吴娟妹刚直起腰,弯了手臂朝上褪内衣,他看见了两条瓷一样白的秀腿。待吴娟妹把内衣扔下,转过身来,彭俊一吃了一惊。这是他第一次目睹吴娟妹的胴体,她身体上的那件内衣是彭俊一从未见过的,像是自然长在她身上的,好看极了。他在同学家看过的一本摄影集,里面有一个石膏像雕塑女人,吴娟妹的身子和那个石膏雕塑女人差不多,只是稍微细瘦一些。他的目光就有些直,吴娟妹见他这样看自己,脸就有些红,把头勾下了。他大约意识到自己的不自在,忙弯下腰,把吴娟妹和自己的衣裤拢在一堆,用皮带捆了说:“娟妹,你等着,我先把衣服送过去,再过来接你。”吴娟妹这才看他,脸还红着,点了点头。
他们采好苇叶回到水岸时已经快四点了,两人又脱了衣服,彭俊一把两人的衣服和苇叶扎成一捆,准备先游过去,再回来接吴娟妹。吴娟妹看四周没有人过来,很细心体贴地说:“俊一,你还是先把我送过去,第一趟耗体力大些,然后你再过来拿这些东西,这样不累。”彭俊一心里一热,泛起一股很强烈的爱和兴奋,他走过去,双臂把吴娟妹抱在怀里,吴娟妹也就把头靠在他肩膀上,然后是他们希望的静止,身边风走得很慢,天上西斜的日头很呆,不知所云。
彭俊一把吴娟妹送过对岸,又游回来拿上苇叶和衣物朝回游。因为怕把衣服打湿,他是用踩水的姿势向对岸游,速度比较慢,但费力很大。游到河正中时,意外发生了,一直盯着水面的吴娟妹见彭俊一突然没入水里,顿了一下,头又冒出来,接着又沉下去,苇叶和衣服已脱离了那只手。吴娟妹完全呆了,她不会动,嘴也木住了。等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喊出彭俊一三个字并跟着声音冲进水里时,衣服和苇叶已被水流冲出很远,彭俊一再也没有冒出水面。她凭着狗刨向水深处游去,很快就没了劲,只能划回岸边。出了水,向着河滩上一些正在干农活的人大声呼喊救人,桥头那边几个农民连衣服都没脱就从对岸游过来,远处一些在河滩上种地、看瓜的农民也跑过来。
河上除了那一溜东倒西歪的桥墩,除了流水声,除了水面上起伏的水浪和光影,什么都没了。赶过来的人朝水面张望了一阵,不见施救对象,却看见一个美到极致的女子站在水岸,穿了这样一件他们一生都没见过的怪物件,像红肚兜,又长于红肚兜,上边只兜住一对奶,下边只遮住那么个神秘的地方,这么洋气的东西,在这些一生一世和土地打交道的农民眼里出现,顿时显得不伦不类,这让他们感觉今儿个真是开了眼界,心羞于看,眼神贪婪地盯着,像钉子钉在一棵树上 。吴娟妹已完全陷入突然的惊恐和悲痛中,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当她把惊惧的眼神从水面上拉回,和那些包围了自己的目光突然相撞时,脑袋嗡的一声大了,活生生的彭俊一一下子就没了,自己连遮体的衣服都没了。四下里的目光流着口水,一下子变成伸出的手,像是要把自己剥光,她感觉无处藏身,自己的脸一下也没了,泪哗的一下溢出来了,她突然用双手抓了自己的头发,撕心裂肺地大喊:“渭河啊!我没有得罪你,你为什么和我过不去,你为什么把我爱的人一一夺走!”她兀地起步,像疯子一样朝水面扑过去。
潘天佑赶到医院看师傅时,吴娟妹已经醒过来,躺着,穿着医院的病员服。他不知该说什么,就在旁边站着。师傅目光呆呆的,泪干了,里边是一种木然,向着天花板。那种僵持,让他的心记住了一种不会说话的痛。
靠着床边的木凳上搁着一团红色的东西,那花色潘天佑眼熟,细看那是一件泳衣,他一下子想起来,这是他带给师傅的。他的回忆就走回去。
那是父亲他们三支两军任务前,时令已是冬至。一天早上,他正要出门去上班,父亲叫住他:“儿子,我调回重庆的事之前和你说过了,再过三天,我们就要启程了。明天正好是你的生日,我和你妈想请你吴娟妹师傅明天晚上到咱家吃个饭。你今天去了记着告诉你师傅啊。”
潘天佑点头,转身要走,父亲又叫住他:“你单独和你师傅讲啊,别当着其他人面说。”潘天佑又点头,心想:父亲怎么有了女人的啰唆。
师傅是和潘天佑一起到家里来的,母亲是第一次见吴娟妹,见儿子的师傅是这么一位容貌出众的女子,心里一惊。她招呼吴娟妹坐下,用一只军用的绿搪瓷缸子泡了一杯茉莉花茶递给她,就进厨房忙去了。父亲起先坐在一旁,母亲进厨房后,他和师傅聊了一会儿,大约考虑让母亲一个人忙不合适,就对师傅说:“你坐会儿,我去帮个手。”就进厨房了。
师傅手里的茉莉花茶已经泡开,一缕浅浅的清香漫溢起来,长了脚一样在屋里走动。潘天佑觉得父母都进厨房,让师傅一个人坐在这儿,气氛有点儿冷,就去里间把几本影集找出来,拿过来让师傅翻看。师傅的眼一下就活了,饶有兴致地翻看着。尤其翻到父亲抗美援朝回来后穿军装的几张旧照片,师傅看得目不转睛,然后对潘天佑说:“你还是长得像你爸一些。”潘天佑就很得意地说:“那是,我妈总说我爸年轻时很英俊。”这时父亲把母亲炒好的第一个菜端出来,师傅赶忙把父亲的照片翻过去,后面一张是潘天佑表姐和她几个同学穿泳装的照片。那时社会生活封闭,泳装多见于南方城市的泳池里,在北方就是稀罕物,很多人没见过。吴娟妹看得好奇,就问天佑:“这是你什么人啊?”潘天佑指着中间那个说:“这是我表姐。”她又问:“他们穿的这是什么啊,挺怪的!”潘天佑笑着说:“好看吧,我在南京上小学时和同学们去看游泳比赛,女运动员都穿这样的。”他们的对话正好被走过的父亲听到了,就补了一句:那是游泳时穿的泳衣。
这是潘天佑长这么大,头一次吃到的丰盛晚餐。父亲从柜里摸出一瓶西凤酒,他把军帽摘了,两鬓已经冒出几根白发,但脸被两枚鲜红的领章一印,还是显得英姿勃勃,仿佛岁月从他身上抽走了十岁。
父亲先举了杯,用目光招呼母亲和天佑站起来,他用洪亮而有磁性地声音说:“来,为天佑的师傅第一次光临咱们家,也为我宝贝儿子生日快乐,干杯!”他一仰脖就干了。母亲有些勉强,看了吴娟妹一眼也喝了,师傅只将酒在唇边抿了下,想搁下,父亲就伸手挡住了,说:“吴师傅,这杯酒得喝,你是天佑的师傅,他没给你敬过拜师酒,今天算是补课;另外我和他母亲大后天就要起程去重庆,这娃娃我们想要托付给你照顾。他毕竟只有16岁,严格地说还是个童工。”母亲也接过话,眼圈有些泛红:“吴师傅,娃娃还小,长这么大从来没离开过我们身边,我也从来没让他洗过一件衣服,日后真得麻烦你替我们照看管带一下。“
父亲看着师傅,母亲也看着师傅,师傅没说话,很专注地看着潘天佑,一勾头把酒喝了。
师傅走的时候,两颊绯红,面若桃花。父亲只送到门口,母亲拉着师傅的手,师傅拉着潘天佑的手走出门,在路边道别时,母亲的声音被酒液浸润得有了活力,一声叠一声地重复:“吴师傅慢走,慢走啊!”
师傅显得不胜酒力,走得仪态万方,飘飘若仙,路对面那栋平房几扇窗户里晃动着眼睛,有的贴着玻璃在看,鼻子被玻璃挤平了,很像蜗牛的吸盘。
父母调回重庆半年之后,潘天佑探了一次亲。临回前,他正在把要带的东西装箱,父亲递给他一个鼓鼓的大信封,用胶水封了口。父亲说:“带给你师傅,别拆啊!”父亲的目光坚毅锐利,他感觉到了一种信任。
但也就因为父亲说了“别拆啊”这句话,反而撩起他内心的好奇,回来的火车上,一直左思右想父亲能给师傅带什么呢。到家后他终于没忍住,就用了他们取邮票的土办法,把毛巾打湿,压在信封口处浸泡了很久。打开信封一看,是一件泳衣,里边还有一封短信:
娟妹同志:
你好,一晃离开工厂七个多月了,很想念你们和各位师傅,脑子里经常浮现在工厂与大家相处时的情景。天佑经常来信谈及你及各位师傅对他的关心爱护和照顾,这次回来又细细地给我们讲你对他的悉心照顾,我和他妈都很感动。我们真心真意地感谢你像一个大姐姐关照一个小弟弟一样待他、帮他。有机会我和他母亲一定来厂里看看,当面向你致谢,也希望你有机会来重庆看看,我们会热情地接待你。
上次在我家里,你问到泳衣,就给你买了一件。有件事说了你别笑,那是好几年前,有一次傍晚,我带天佑去河边散步,偶然看见了你和另外两个女工在那片苇地里洗澡,其实只看了一眼,你的身材很好,穿泳衣一定很美。别的东西他妈已让天佑带给你了,这是一点儿小心意,希望你喜欢。
祝好
此致
革命的军礼
潘耿志
1973年9月9日
潘天佑的好奇心蔫了,他重新把信封好,交给师傅时心里虚虚的,生怕师傅看出来破绽。但师傅接了信一脸的兴奋,当即就把信撕开,师傅看得很认真,但脸色渐渐趋于平静。
彭俊一的死因11天后才明了的。渭水又退了40厘米左右,过河的人在他沉没处发现了他的尸体,是被老桥址水下一根木桩上钉着的尖锐横木刺入了腹部,厂里这才将下游回水处雇请的搜寻的人散了,抓紧处理了后事。后面的时间里,吴娟妹也慢慢接受了这个让她痛心和不堪的现实。但从那时起她变得有些自闭,除了潘天佑和三车间的男工,她几乎不和其他男性搭腔。
厂里开始有潘天佑和吴娟妹的传言时,潘天佑全无知晓。进厂以后,他只是感觉师傅对自己特别好。
那时大家都把他当小孩,到下班时间,吴娟妹叫他洗手,他到水池边,用肥皂大而化之地一搓,吴娟妹就把他再叫过去,用棉球沾着香蕉水替他把手上的油漆全部清洗干净,再让他用肥皂重新清洗。搞了六七回,他算养成了习惯。
他最怕洗衣服,鞋袜臭了,脱下来朝床下一塞,等所有的袜子换完了,就把塞在床下的脏袜子摸出来搓几下,接着穿。那是夏日时的一个周日,他把工作服和脱下来的白衬衣、海魂衫以及床下掏出的七八双臭袜子全部泡在一个盆里,搓了几下,觉得挺累,就抓了把洗衣粉扔进去,揉了几下,就朝床下一推,他想泡一泡再洗会儿省劲儿,可是去球场打完篮球就把洗衣服的事彻底扔在了脑后了。过了五六天,闻到床下有股异味,这才想起来,忙把洗衣盆拉出来一看,工作服泡得白一块蓝一块,散着一股奇异的臭味,白衬衫和海魂衫全花了。同宿舍的杨国安看得直摇头,就去车间里当笑话讲。
师傅们听了都笑,吴娟妹也在听,没笑。从那天以后,吴娟妹每个周日上午都会到潘天佑宿舍来,帮他洗晒换下来的衣物。杨国安这家伙就趁机搭顺风车,把脏衣服摸出来,卷成一团,赖皮兮兮地对吴娟妹笑着:“吴师傅,你反正也要动手,我这两件能否劳驾你顺带也帮我洗一洗?”吴师傅看看他,就伸手接了。
每次厂里发完保健品,吴娟妹也会过来,帮他把分的猪肉烧成陕西人爱吃的臊子肉。舀到碗里放凉后,上面浮一层厚厚的油脂,可以放好长一段时间。潘天佑就用它下面条或者炒饭吃,可以吃好多天。
大约就在这个时期,潘天佑开始进入发育期。先是胸脯上的两个小乳头开始胀痛,里面鼓起硬硬的小疙瘩,然后嘴唇上面开始有了初出茅庐的乳毛。他自己内心感觉最明显的变化是体内有一种原始的力量在萌生和窜动。他开始注意穿着,早上总要把头发梳成型,眼睛开始留意漂亮的女性。
也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女工闯进了他懵懵懂懂地少年般的情怀。在吴天佑看来,那个女工没有师傅漂亮,但比师傅会打扮,是另一幅画。
他那时觉得,她好特别,怎么看都和别的女子不一样,那时她就把的确良裤子裁成了细裤腿,走路时腰和臀就优雅地显现出来。她留一根又黑又粗的长辫子,去食堂打饭时,规规矩矩在她背后垂着。有时下班她在前边走,潘天佑恰好在后面,他就觉得这个世界真好,她的腰臀一扭一扭的,辫子左右摇摆,潘天佑就感觉自己的一颗心系在上面打秋千。
潘天佑真正和陆筱珊面对面,看起来像是一个偶然。那天他上大夜班,睡到十一点多就醒了,爬起来,刚穿好衣服准备去洗漱,就有轻轻的敲门声。他问:“谁啊?”是一个女声:“请问刘师傅在吗?”“刘师傅,哪个刘师傅啊?”潘天佑边问边拉开门,和他目光相撞的是一双暗自看过多次,微笑的,会说话的,风情万种的眼睛。“我找刘师傅,请问他在吗?”她说话时,一双眼睛火辣辣地看着他。潘天佑扫了一眼走廊,很静,就他们两个人。脸就有些发热,慌慌地用手指了一下隔壁:“那是刘师傅的宿舍。”她说了声谢谢就去敲门,敲了几下没动静,又敲了几下还是没动静。潘天佑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天,刘开一师傅还有他同宿舍的杨国安,家都住在附近的农村,每个星期六晚上他们都回去,他一五一十对她说了。听潘天佑说完,她又道声谢谢,人却没有要走的意思,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潘天佑,潘天佑心就有些慌,左右不是的样子。她很老练,嫣然一笑说:“我叫陆筱姗,是刘师傅的小老乡。”
陆筱姗这三个字,潘天佑早已耳熟能详,但听她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这是第一次。而且她说的时候,嘴和声音一样动人,可以引得人想入非非。她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眼睛里有潜台词。潘天佑不傻,读出来了,但他还是个童子,还生涩,就是不好意思开口把她让进自己的宿舍。僵持了一会儿,看走廊那头进来个人,她才说:“打搅你了,我有时间再来吧。”转身就走了。潘天佑站在门边看她走,尽管是背影,但腰身真的好看,如诗如画。
周一吃过晚饭,去球场打了一阵篮球,出了一身汗,就把外衣搭在膀子上回宿舍。杨国安出去散步还没回来,他掏了钥匙开门,听到刘师傅房里有个女人说话声,就探头一瞅,刘师傅宿舍门开着,声音又传过来,他听出是陆筱珊的声音。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陆筱姗才离开,她和刘师傅道别时,眼睛朝潘天佑的宿舍扫了一下。这时杨国安已经回了宿舍,正和潘天佑说话,听见门口有女子说话的声音,就走到门边看。潘天佑也随着朝门口一望,目光正好和陆筱姗的目光撞在一起。那眼神有嘴,把他的心咬了一下,不是疼。
又一个周日上午,陆筱姗再次来敲刘开一的门,潘天佑已经明白醉翁之意了,她用两根手指轻敲隔壁的门,心里七上八下的却是潘天佑。如果遵从内心的直接反应,他想马上去开门,但他有些犹豫。她显然知道刘师傅不在,她就是明知故犯,抱着自己目的来的。而这个时段,吴娟妹师傅随时可能来他这里取需要洗涤的衣物。他怕被师傅碰上,看自己和一个女子单独在宿舍里,师傅会怎么想?但他没有抵挡住那个声音的诱惑,这个诱惑又让他顺理成章地把她让进了宿舍……真是无巧不成书,陆筱珊刚在床边坐下,吴娟妹就出现在门口。陆筱姗没想到会有人进来,有些突然,连忙站起来,有些拘谨地看着吴娟妹。吴娟妹感觉她很面熟,但又叫不出名字,就朝她一笑:“你请坐!”陆筱姗听过报告,认得吴娟妹,她有些尴尬,忙解释:“吴师傅,我是来找刘开一师傅的,他不在,我顺便进来看看,我要走啦。”说完就朝门外走。潘天佑一直在旁边站着,脸通红,很不自然。吴娟妹好像看出些端倪,望着陆筱姗走远的身影,问道:“天佑,她叫什么名字?”“陆筱姗。”接着又补一句:“她是刘师傅的老乡。”
吴娟妹没有应他的话,好像在想什么,这时门口闪过一张脸,眼睛朝屋里扫了一下。潘天佑认得他,是酸洗车间的单东元,长得很男人,却有一张长舌妇的嘴。他进宿舍门时,碰上了往外走的陆筱姗,进了走廊就听见吴娟妹的问话,潘天佑说出陆筱姗的名字恰好被他听见。
接下来厂里出现了一些风言风语,但当时都避开了潘天佑的耳朵,说是吴娟妹和陆筱姗都在勾引他,两人在潘天佑的宿舍里干起来了,还是吴娟妹有手段,硬是让潘天佑当着她的面把陆筱姗赶走了。
其实吴娟妹问了陆筱姗的名字后,再没有说什么,她把要洗的衣物清好就走了。但是一个星期后的中午,在去食堂吃饭的路上,吴娟妹把潘天佑叫到了食堂左侧的那片空地前,见四周无人,吴娟妹很认真,一板一眼地开腔:“天佑,你不许撒谎,给师傅说真话,那天是不是你约她到你的宿舍来的?”潘天佑一听马上回道:“我绝对没有约她,她是来找刘开一师傅的。”“那你怎么让她进你宿舍了?你给师傅说真的,你心里是不是有点儿喜欢她?”这就把潘天佑问住了,他想否定,看了师傅一眼,又觉得自己不能撒谎,就沉默不语。
吴娟妹见他不言语,笃定自己猜测得不错,她接着说出来的话是潘天佑没想到的。“天佑,我是你师傅,你父母亲把你托付给我,我就要对你负责。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你可能不知道,陆筱姗是从秦山机电厂调过来的,她原来的情况厂里很多人都不知道。她大你七岁,而且已经结婚一年多,她的丈夫在部队里服役,是军婚。这一点师傅必须清清楚楚告诉你!你爸是军人,这事的后果你可以写信问问你爸!”
吴娟妹的话像一块石头砸在潘天佑心上,午饭他吃得心不在焉。回喷漆组上班的路上,脑子里还在想吴娟妹说过的话,特别是最后那段话,对他真是重重一击。他根本不用问父亲,当时社会上正进行“一打三反”,破坏军婚是重案重判,这是社会人都知道的。想着,他已经进了喷漆室大门,正准备在自己的工作台位上坐下,崔海光就走过来,在他背上拍了把说:“天佑,走,到隔壁去一下。”
潘天佑没想到在同一天里他又接受了第二次谈话。崔海光脸色很严肃:“天佑,你快到十八了,到了这个年龄就成人了,应该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男子汉就要自立,很多事要学会自己干,再也不能什么都依赖你吴师傅,比如,衣物要自己洗,各种活要自己干。我向车间领导报告了,从今天起,要去掉你的拐杖,以后,吴娟妹师傅就不专门带你啦,你要学会一切靠自己。不要再给她添麻烦。怎么样?你能不能按我说的去做?”
潘天佑没想那么多,他看了看崔师傅,现在自己的身高已经过了他的耳朵以上。他想崔师傅这是在鼓励自己,就嘿嘿一笑说:“可以,保证没有问题。”
崔海光就在他肩上拍一把说:“行!小子,你现在去叫你吴师傅过来一下。”
吴师傅过去的时间长一些,回来时脸色不太好看,坐在那儿一直干活干到下班。崔海光和吴师傅谈了什么,潘天佑没有问,也不好意思去问。但从这次谈话之后,吴娟妹上下班后不再和他一起走了,也没再到他宿舍来拿换洗的衣服,也再没过来帮他做臊子肉。潘天佑也没有去问师傅,他想这是组里师傅们的好心,要逼着自己自立,真正长大。
三
若说有些事情是神的旨意,潘天佑绝对说不,因为他不信神。可师傅吴娟妹的死就是鬼使神差地与他连在了一起,并让他的良心从此据满无以言痛的负罪感,特别是崔国珍言辞凿凿告诉他吴娟妹无端遭遇横祸的根由后,他一个人回到宿舍,趴在床上就哭,坐起来后又用巴掌重重地掌自己的脸。他感觉是在击打自己那颗贪生怕死的心。
吴娟妹对潘天佑的提醒是非常及时的,要害也点得准,正中穴位。潘天佑内心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马上出来劝说自己,他用上牙狠狠咬住下牙,像是让当下的自己咬疼之前的自己,告诫自己再走下去的结果是危险。必须刹车。
毕竟是情窦初开,一个男孩子对一个女人头一次的怦然心动,又要自己亲手去掐死它还是很残酷的事儿。那段时间从不失眠的潘天佑睡着睡着就醒了,眼前会突然幻化出陆筱珊那双火辣辣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秋水,但看人时真能望穿秋水,他的目光即刻六神无主。
一天下小夜班后,崔海光师傅叫了他和小组的夏师傅一起去帮苏师傅家砌小花园的那堵墙,整整忙活了一上午才砌完。中午,苏师傅炒了几个菜,非要留他们吃饭。他高兴地拿出自己泡制的药酒,给每个人满了一杯。潘天佑就是上次家里请师傅时喝过父亲倒给他的一杯酒,印象是辣呛辣呛的,所以师傅们举杯时他没有端杯,苏师傅就把自己的一杯递给他,又端了他的一杯说:“我这可是用枸杞、黄芪、茸片和红枣的好几位药泡的补酒,你小子正长身体,要补,喝!”
回到宿舍,他感觉有些累,头也有点转悠,就靠在被子上休息一下,结果睡着了。
能听清是两根手指敲门的声音,很悦耳,优雅有韵,像是给心开锁,他即刻想到陆筱珊,心里就窜进一只兔子,同时师傅说的那番话也来敲他的耳膜。他就在心里拼命劝自己,不能应声,不去开门。
敲门声停了,有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随着一声转动,门开了。陆筱珊一脸幽怨地站在门首。眼里梨花带雨,直勾勾地看他。
潘天佑站起来,他脑海里突然跳进一个魔,把原有的思维瞬间切换了。世界怎么会把这样一种美搁在自己面前,这种美可以否定拒绝,是要人拿命去换的。要命的是陆筱珊也推开了空气中一只拦她的手臂,由了性子朝潘天佑扑来。他的双臂是自动张开的一把就抱定了她。那一刻他才知道日子里居然藏有这么好的一种美妙,瞬间,就让他经历天上和人间。也是瞬间他感觉自己身体一下子空了。抱定的那个人突然冰凉,他没有松手,就向后倒去,着地,变得粉碎。他睁开眼,一身冷汗,小腹以下更是冰凉。
这个梦醒之后,潘天佑算真的醒了。为了让脑体里尽量少挤进那个影子,他下了班就去打篮球或逛铁道口,周末,他吃过早饭就去渭河学游泳。他想用超负荷锻炼和强健自己的体魄,同时也消耗身体中正在成长的荷尔蒙。另外也是躲避真有可能出现的敲门声。
一个多星期过去了,陆筱珊再没有出现,他把这归之于自己的梦醒和躲避。其实陆筱珊再没来是吴娟妹与她的交谈起了作用。她和她交谈时也说到那两个字,当她说道:“他还未成年,你作为师父要替他想想!”她看见陆筱珊的眼神出现了一种光,那是星星撞了星星之后的光。她回得斩钉截铁:“我知道了,你走吧!吴娟妹转身就走。
潘天佑已经扔掉了狗刨式,开始练蛙泳和自由泳。每次游完了往回走他都感觉自己的个子很争气的在往上蹿,显示男人力量的胸肌也在跃跃欲试。他想用不了多长时间,自己走在工友群里也将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
恰在这时,让他至今抱有强烈负罪感的那一幕带着他那个年龄段不应该目睹的邪恶和狰狞与他打了一个残酷的照面。
那个上午他在水里游累了,照例起水,穿衣,抹了湿漉漉的头发,打着口哨往回走。刚上了堤岸,突然听见左前方那处高岗边的高粱地里有女人的呼救声,接着又是一声,他听着像吴娟妹的声音,就猫了腰抄小路朝发出喊声的地方接近。恰好路边有一处机井,井台边有砖,他一手抓了一块。又是一声呼喊,像被什么捂了,不清晰。他循声有些紧张也有一丝胆怯地朝前接近。
眼前出现了罪恶的场景,居然是两个家伙,一个用腿把师傅抵在地上,手正在用力扯她的衣服。师傅拼命挣扎,用手里的一捆绿东西朝他头部抽打。另一个家伙背转身站着,显然是在瞭望。
这种情况下,本该是血气一怒拼着死去救自己的师傅,可潘天佑犹豫了,他想的是自己肯定斗不过这两个家伙,惊动了他们自己还有可能丢命,这种自我保护意识占了强,就让他在关键时刻丢掉了义无反顾,后来他想,自己还丢掉了一个男人从今往后理直气壮做男人的根本资格。他居然扔掉了手里的砖,跑出一定距离后才大喊:“抓坏人!抓流氓啊!”
之后好多年他都骂自己,选择了一种不是逃离的逃离。他奔上那条土路,没有人,又朝大路方向猛跑,正好有从厂区往渭河去的几个人,就跟着他朝事发点冲过去。
待他们到了现场,一场罪恶木已成舟,两个坏人逃向高粱地深处,那片被糟蹋的高粱地一语不发,师傅披头散发,花钿委地。
这次可不是不胫而走,这次可是高度重视,厂保卫科、铁道口派出所、虢镇公安局、宝鸡市公安局都来了。潘天佑作为案发现场目击者开始配合专案组的调查,办案人员问得很细,他详细提供了现场目击情况,一直到夜里八点多,他在所有笔录上盖了手印,才一身疲倦地走出保卫科。他在楼前的空地上站了一会儿,猛吸了几口空气醒脑,心想应该去看看师傅。就拖了重重的步子向老的女工宿舍走去,在拐角处和往回走的崔国珍碰个正着。崔国珍望着他,脸上显出不满:“你怎么才来?“他把配合调查的情况说了,崔国珍脸上才稍有缓和:“天佑我告诉你,你师傅对你是真好!如果不为你的安全想,也不会遭遇今天这场祸事。”潘天佑没太听明白,就看着她。崔国珍就叹口气说:“你那天你和崔组长说你每周都去渭河学游泳,你师傅在一旁听见了。她就找到我说,她装进心里的两个人都跟渭水走了,所以最怕你去游泳出意外。虽然组长已经明确说不让她带你了,可你父母托付过他,所以她要我每周日陪她去渭河堤上,我们就坐在远处看着你游。她还专门去买了一根30多米长的尼龙绳,一头拴了块木头,说万一你淹水了,可以绳子扔给你。崔国珍说到这里潘天佑想起来师傅当时手里抓在手里的那捆东西。他眼眶突然就发热,他不应声,忍了忍,不让泪出来!其实已经出来了,在心里,很重。崔国珍见他不言语就说:“我也悔,一直都陪她的,就今有事没能去。她就出事了。也怪我!”眼圈就红了,用手一抹,转身走了。
潘天佑木木地站着,他脑子里尽是现场的情景,很乱,这时去见师傅真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就回宿舍了。
他还是走出来,走到距师傅宿舍不远处,见厂保卫科和公安局的人刚从宿舍里出来,就想先不进去,让师傅稍微歇会儿。于是折转身朝礼堂方向走着。大约20分钟后又转回来,他想好了,准备把自己的懦弱,把自我深处的贪生怕死全部向师傅坦白。否则这种负罪感会积为沉疴,会让他的良心从此病入膏肓。
他敲门,里面无声,再敲,还是无声。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推门,门开着。屋里灯亮着,床空着。他走出来,喊了几声师傅,又去厕所,洗漱室看了,皆无动静。他走出来,四周一望,不见人影,就扯开嗓子喊了几声。他突然想到了渭河,就拔腿朝那条土路奔去。
月恰到好处地悬在半空,冷冷的光覆盖了两边的高粱地,夜出奇的静,手里攥着一团阴森森的诡异。潘天佑忘了惧怕,忘了自己是一个人。他大喘着上了渭河堤岸。一眼就看见水边站立一个他熟悉的影子
“吴——师——傅!他用最大的声音朝那个影子喊着。
影子回过身来,停了片刻,很优雅很端庄地抬起手臂,把头发朝后一捋,好像是要把整个世界扔在脑后。天佑拔了腿就朝了影子奔去。眼见着不远了。影子动了,很飘逸的朝水面走了几步,站定,扬起一只手,把什么东西倒进了口里。接着影子晃动一下,一头栽向水面。
潘天佑是从泪水里抱起师傅的,她手握着一个小瓶,他认得,是一瓶氰化钾。他撕心裂肺一声号啕。就让自己的脸贴了师傅的脸。
这个世界开恩,给了一份特有的静,是静如处子的静,他能听见师傅极微弱的张嘴声,嗓子里走出细若游丝音:把我……放,放进渭水,我,我要听流水说话,听流水告诉时间,我,我不是……水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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