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还在下,打在玻璃窗上,又慢慢滑下来,模糊了我的视线。
妻子身穿蓝色雨披,电动车骑得飞快,驶出周庄小区大门时,脸也没转,径直拐向马路。身后坐着儿子。儿子穿着金黄色小雨衣,像个金色斑点,从我眼前一晃而过。一次下雨,我去学校接他,看到他从学校走出来,瘦小的身子裹在雨衣里,麻秆似的腿上套着两只绿色长雨靴。他步子迈得很小,走起路来左右摇晃,酷似唐老鸭,和另外一个男孩专找积水的地方,边走边踩水。水花四溅,惹得周围的小朋友都不敢靠近。我叫他时,他愣了一下,兴冲冲地跑过来。我才发现,他的书包裹在雨衣里,高高隆起一个疙瘩,看上去像个驼背老头儿。一路上,他都蹦蹦跳跳地不闲着。当我告诉他像个驼背老头儿时,他一回到家,鞋也不脱跑到衣柜镜子前,转着圈儿地照,我看他笑,他看我也笑,妻子见我们爷俩这样,也在一旁笑。这时,他灵机一动,非让我学他的样子,于是,我背上他的书包披上他的雨衣,学着他的样子走了几圈,他见我驼背的样子,笑得满地打滚儿……
想起儿子穿雨衣背书包驼背的样子我就想笑,现在却觉得异常遥远,远得只能看著他们从我眼前穿过,心里只有阵阵酸楚。我轻轻擦掉玻璃上的水雾,清晰地看到雨水一滴滴地聚积,又从玻璃上慢慢滑落下来……
每天一早,我都会站在窗前,等他们出现,只有看到他们,我的心才有片刻安慰。因为看到他们,就意味着前一天一切正常。所以每天早上,我都在这种煎熬中度过,所幸天天都能看到他们。当然,也有看不到的时候。那是我租住在这里三个月的时候,那一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仿佛有什么事发生似的,我早早起来,像往常一样,站在窗前,眼睛盯着小区大门,等待他们出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等到将近九点,早已过了送儿子上课的时间,也没看见他们,我脑子乱糟糟的,想着可能发生的一切,但又不敢去看他们,情急之下往家里打了两次电话,都没人接。就在这时,只见妻子骑着电动车回来,儿子坐在后面,我才放下心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儿子没去上学,那时我真想一步赶回家去看儿子,可最终还是没回去。两天后,妻子又正常去送儿子上学,我猜测可能是因为儿子生病,去打针耽误上课。
自从上次被警察误抓之后,我再没戴过面具。其实不是害怕被他们误会,而是害怕我的样子会吓到他们,所以每次外出我都要戴上口罩。后来,我在离周庄小区大门不远的地方,租了间房子,还听周围的人说起欢城广场招鬼的事,至于那个真正的持刀抢劫犯抓没抓到,我没听他们说过,也无心打听。但自从欢城广场传出闹鬼的事,我再没听说那里发生抢劫案。
为了养活自己,我找了份打扫厕所的工作。工作很轻松,也非常适合我,因为始终戴着口罩,一句话不说,去厕所的人也不在意我。虽然工资不高,但足够我吃住花销,由于工作的特殊性,我减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偶尔见到一个常去厕所的熟人,除了打声招呼之外,不会有更多的交流,厕所毕竟不是聊天、拉家常的地方,谁也不愿意在那里多待。
那天下午,我正冲洗厕所,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进来就尿,嘴里唏嘘不止,我猜这泡尿不知憋了多久。我刚想拖动水管,拽了几下,才发现水管被小孩踩在脚下,仔细一看,男孩竟是我儿子。我一愣,正是上课时间,他怎么会跑来欢城大街?这里离欢城实小两站地,离周庄小区也不近,他来这里就为尿泡尿?难道他在逃课?他一边尿一边朝门外张望,我想叫他,嘴张了几下却没发出声来,握着水管愣在那里,任由水从管子里汩汩流出。直到他尿完,提着裤子跑出去,我才扔下水管追过去,只见他一转身钻进“银河网吧”。我才离家几天,儿子就变成这样了?妻子难道不知道?转念一想,如果我一直在家,他肯定不会这样,至少我能在家做个饭,洗个衣服,监督一下儿子的作业。可我还是选择了离开,现在虽然天天都能看到他们,虽然离他那么近,却不知道他竟然逃课上网吧……
我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该怎么办?去网吧直接把他叫出来送回学校,还是把他送回家?我的突然出现会不会吓到他?我现在这样子,会不会让他难堪?想来想去,便痛恨起网吧老板来,于是报警说“银河网吧”容留儿童上网打游戏。没过一会儿,警察便赶了过来,将儿子和另外两个孩子一起带走。看着儿子的身影,我心里又急又气,我想他们一定会通知学校,并且告知我妻子,我只是心疼她知道后会怎样,儿子会不会以后不再去玩游戏……
我的时间都是在担忧中度过的,时间对我来说成了累赘,多余,让我难挨。可我依然期望有一天,这两颗多长出来的长牙会脱落下来,那样,我就可以不再逃避,可以回到妻子和儿子身边。
2
正如医生预言的那样,我的智齿在一次剧烈晃动中掉了下来。
那天啃排骨时,一块骨碴儿硌到我的智齿上,疼得我脑袋一抽,立马吐了出来,伸手去摸,想不到智齿晃动两下,牙龈由疼痛变得麻木,再晃动时,智齿竟然脱落。捏在手里,我才发现,血淋淋的智齿足有一寸长。站在镜子前,发现自己满嘴是血,像个吸血鬼。按照医生的嘱咐,我找来一团棉球,漱了漱口,塞了上去,就像堵个泉眼似的,直到一周之后才勉强张嘴吃饭。
这颗跟了我十多年的智齿终于掉了,对我来说是莫大的欣慰,总算去掉一块心病。可没过多久,我发现两颗门牙也开始松动,妻子开玩笑说我未老先衰了。未老当然是,那时我还不到四十岁,先衰貌似有道理,牙医说过,牙的脱落就是一种衰老的信号。我没想到,就在十多年漫长的长牙过程中,从毕业到工作,再到结婚生子,自己竟然不知不觉中开始衰老了。
老归老,生活还得继续。我还得去上班、挣钱、吃饭,养活这个家。然而,我的正常上班没能挽救欢城化工厂的命运。厂里已经三个月没发工资,每个月只有两百块钱的点名费,为了这两百块钱,我和同事们不得不天天去点卯。起先以为只要报个到就完事,因为检查停产整顿,没有活儿干,班组长却不这么认为,他说即使不干活,也不能擅自离开车间,否则两百块钱的点名费也领不到全额。同事们为了此事常常聚集在一起,共同商量上访,可每次上访都被推回厂里,就像案件发回重审一样。这样折腾了几次,见厂里没有任何开工的希望,几个有门路的同事断然舍弃二百块钱的点名费,改行做生意去了。像我这样没有能力,也拿不出本钱的,只能靠着这两百块钱和妻子的工资以及以前的积蓄过活,心里期盼着化工厂有朝一日会好转起来。
偌大一个化工厂几经转手,从国有企业、集体企业再到个体私营企业,直到被一个外地老板以三百万元的价格盘下来,工厂才得以启动。我们这些工人被老板新启用的经理挑挑拣拣之后,也一同被转卖到他的手下,幸运的是,我也在这些幸存者之中。就这样,我有了一个月不到一千元的工资。工作总算有了着落,我的心里也有了些许安慰。工资虽不多,可总比没有强,算是解了燃眉之急。刚刚舒缓了几天,我的牙貌似出了问题,没过多久,两颗门牙就像没根儿的乳牙似的,冷不丁掉了下来,甚至没出一滴血。没了门牙,嘴上有了豁口,妻子和儿子每次看到我的豁牙,都忍不住嘲笑,不仅因为豁牙的形象,更多的原因则是吃起饭来不好咬,说起话来不拉风,漏气不说还说不清楚。无论我怎么努力用嘴唇堵,气流总能从我巨大的牙缝里挤出来,所以就像刚冒话的孩童说话模糊不清。幸好有儿子在场可以做翻译。他常常学我说话,逗得妻子直在一旁笑。每次说话时,我总选择最简短的语句,以致后来,我说起话来得一个词一个词地朝外蹦。
我这个岁数已经不再追求美观,也不讲究外貌,可吃东西的困难却无法克服,总覺得自己不至于老到满口牙全都掉光的程度,为了能说一句清晰完整的话,让妻子和儿子听得懂,我不得不又去了牙科诊所,牙医就像见到老朋友一样,对我极其热情。
“镶牙啊?”
“是的,”我对他笑了笑说,“我一说话,嘴里老走风——”
“早就让你来镶,你不听,镶个牙有什么难的?”牙医看了看我的牙,纳闷地说,“怎么掉得这么彻底,连牙根都没有?”
“那次吃饭的时候,说掉就掉了——”
“也没流血?”
“没有,一点儿都不疼!”
“真够怪的!你先拍个片子看看。”
牙医开了单子,我交了钱,片子很快冲洗出来,我拿给牙医,他仔细看了几遍,惊讶地说:“没想到你返老还童了。”
“怎么回事?”
牙医指着片子说:“你看这里,两颗新牙都快长出来了!”
“我……我都多大了还长牙?”
“看起来像是正常换牙,”他晃着脑袋说,“你小时候没换过牙?”
“我的牙十几岁就换完了吧,”我对他笑道,“上次来看牙的时候,你还说多长了几颗智齿?这次门牙脱落,我老婆还说我未老先衰——”
“这哪是什么未老先衰,简直是奇迹!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你这样的牙!”
“现在怎么办,医生?”
“看来你的情况不太一样,”医生转过身,对另外一个女牙医说,“你看看他这牙,真让人难以置信……”
女牙医拿过片子,仔细看了看,又用惊疑的目光看了看我,摇头说:“真太奇葩了!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
“我没事吧,大夫?”
“没事!跟正常换牙一样!”
“那——我就不用再镶了?”
“这都长出半截了还镶?”
“怎么会这样?”
“曾经有过这样的病例,不过你的情况我还真没见过,”男牙医想了想,说,“就拿你的那颗智齿来说,我就没见过一直在长的,即便再长,也是可以拔掉的,可你那颗就不能拔,还好,它自己脱落了……”
“这两颗门牙会不会也一直长?”我突然担心起来。
男牙医不置可否地对我摇了摇头。
牙自己又长出来,省了镶牙的钱,我打听过,两颗牙最少也得几百块钱,听说不用镶牙,我打心里高兴,对我来说,这可是将近一个月的工资。可心里还是纠结,因为始终摆脱不掉那颗疯长的智齿留给我的阴影。那段日子让我心有余悸,一上火就牙疼,钻脑子地疼。辣椒不敢吃,吃饭还得注意,怕万一硌着或者咬一下,疼痛难忍。难怪俗语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对此,我深有体会,对牙像对儿子般地照顾,即便这样,也常常因为照顾不周,每隔一段时间就发作一次,等它发作我就无法收拾了。每次发炎之前,我都会有所感觉,提前吃一两粒消炎药,压下去还好,压不下去就只能去输液。每到痛不欲生的时候,我总会在心里发誓,等消炎,一定去拔掉。有时候用手捏着它狠命地摇晃,连头都跟着晃动,它却纹丝不动。等到稍稍好转一点,不再疼痛,炎症也消下去之后,拔牙的事早忘到脑后。这样反复几次之后,我也貌似习惯了。只是那颗智齿始终都没长出来。疼痛对我来说还能忍过一时,精神压力却远远胜过智齿的生长,有一次在梦里,我清楚地看到那颗智齿越长越大,足有一拃来长,从下颌钻出来,就像野猪獠牙,我不停地用它掘地……直到醒来的时候,我的头还在枕头上乱拱。赶紧用手去摸嘴巴,才知道那是个梦。每次想起这个梦,我都惊恐不安,总想忘掉它,可它时不时地在我脑海里闪现,像生在我脑子里似的,越想忘掉越忘不掉。就在牙医说我又长出新牙的时候,我都分辨不清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心。
我惴惴不安地回到家,妻子见我闷闷不乐便问道:“怎么了?什么时候镶牙?”
“镶什么镶!”我不耐烦地说,“两颗门牙又长出来了……”
“那好啊!不用再花钱镶了,你怎么还不高兴?”
“我怕像智齿那样,长了十几年,老是长不出来,有点儿炎症就得吃药、打针,那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门牙又不是智齿,那能一样啊?”妻子打趣道,“你这年纪还长牙,说不定真是返老还童了!”
“要真那样我得朝北磕头了!”
“医生怎么说?”
“医生也没见过,他们也感到奇怪……”
“要不再换个地方去看看?”
“还得花钱看,”我叹了口气说,“光我这牙,花了不知道多少钱了,我都不想再看了,还是等它长出来再说吧。”
随着门牙的不断生长,我的担心也与日俱增。说起来谁都不信,两颗门牙不到一个月就长齐了,这个速度让牙医也不敢相信,他无法解释我的牙为什么长这么快,在给我仔细检查后,既高兴又疑惑地说:“你的牙完全没问题,就是长得快了一点儿……”
“长得快慢有什么问题吗?”
“我也说不清,你身体别的地方有什么感觉吗?”
“没有,”我摇着头说,“自从智齿掉完以后,我觉得比任何时候都好!”
“那应该没问题,你再拍个片子看一下……”
其实我担心的并不是它们长得快还是慢,对于儿时长牙的经历我早就没有任何记忆了,让我担心的是在它们长齐之后会不会还长。
当牙医拿着片子看时,又仔细和之前的智齿作了比对,然后面露难色道:“你的牙根还是有些问题——”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脑子“嗡”的一声,差点昏厥过去,我定了定神,望着牙医,“它还会再长?”
“现在我还不敢肯定,这要看以后了,但愿它们不再生长。”医生突然想起什么般地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在欢城化工厂醇解车间。”
“醇解车间?工作多久了?”
“十多年了,我一毕业就去了化工厂,算是厂里的老人了。”
“你的皮肤看上去挺好的……”医生迟疑了一下,没再往下说。
“我们车间有几个有皮肤病,后来就都去了别的车间,我一直都很好!”
“我在想——”医生吞吞吐吐地说,“化工产品一般刺激人的皮肤,看你的皮肤没问题,不知道会不会对你的牙有什么影响?”
“还能影响到牙?”
“说不准,我建议你,如果有时间,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从周庄小区到口腔医院很近,最多半个小时的路程,我走了很久,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不断尝试着将上下牙紧紧咬合在一起,轻轻地来回摩擦着,上牙触碰下牙,才感觉到,我的牙其实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齐整,它们即使可以咬合在一起,中间却露出很大的空隙,经过三十多年的咀嚼,它们已经变形、扭曲,只是配合默契,切断、嚼碎、磨细,并且与舌头一起供养我的躯体。
3
早在十岁多一点,我的牙就已经长齐,算是真正步入成人系列,唯一不同的是没举行成年仪式,我就稀里糊涂地割裂了童年。后来母亲告诉我,我的牙跟街坊邻居的孩子比起来,是长得最快的。最值得她欣慰的是,我在她肚子里就开始长牙。我不知道这是真是假,她又是怎么知道的,那时候不像现在这么先进,有毛病没毛病机器前一站,就都看得一清二楚。可我的牙的确和别人不一样,母亲说,给我接生的医生护士,随着我的第一次张口大哭,意外地看到我嘴里长着一颗牙,她们说接生这么多年,头一次见到这么奇怪的事。
母亲忍住疼痛,抬头看了看,医生告诉她我是长着一颗牙出生的,直到她确认我并不是怪胎,才放下心来。我后来才想,我和别人唯一的不同,是我的出生伴随着一颗牙,仿佛没有那颗牙,我就不是我,我是因那颗牙才来到这个世上,这无疑把牙和我紧密联系在了一起。而那颗牙的出现甚至比我的出生还要引人注意,绯闻一样立马在邻里之间传开。后来传得越来越神奇,说我一定有特异功能,或者什么特别才能,不然不会在娘胎里就长牙。母亲也常常引以为豪,说我是个奇特的人,因为奇特之人必有奇特之处。母亲说,那是一个手提黄雀的人,路过的时候,给她算了一卦,黄雀很精确地算出我的生日,这让母亲钦佩不已,先生告诉她,我以后是富贵之命,乐得母亲竟然破天荒地给了他两块钱。
有了算命先生的话,母亲对我的期望变得越来越大。随着我的不斷长大,嘴里除了那一颗有些诡异的牙之外,一直没长出新牙。看着和我相仿的孩子都逐渐长出新牙,我还是只有娘胎里带出来的那一颗牙,母亲的期望变得越来越渺茫,隐约感到母腹带出来的牙齿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神奇,甚至有了不祥之感,于是带着我去医院看牙。牙医告诉母亲,牙长得有快有慢,因人而异,我的牙长得慢,过段时间就会长出新牙。牙医还语重心长地对她进行了科普,牙长得快慢不完全是缺不缺钙的问题,还有个人发育、外在条件等各个方面的因素,听完牙医的解释母亲才放心。直到我七岁的时候,那颗早长的牙才脱落,随即长出了新牙。
母亲后来遗憾地告诉我,她并没有从我身上发现什么特异功能,也没看出我有什么特别之处。我想母亲的话说得确实在理,直到现在,我也没发现自己有什么特别之处,用妻子的一句话说,把我扔到人堆儿里,如果不仔细找,根本找不见我。
我的生活就像很多人一样简单,从上学到分配,一直到成家,我的身份也由父母的儿子裂变成三个——欢城化工厂工人、女人的丈夫和儿子的父亲。它们时不时地分开,或者融合在一起,无论分开还是融合,都是一个完整的我,我也在这种打磨中,慢慢习惯了。就像棚户区改造的周庄小区,在欢城南部,属于市南工业区,以欢城化工厂为依托建立起来,身居夹缝中的我们,已经习惯了化工厂的味道,即使天天牢骚满腹,还是不得不住在这里。
每天工作、吃饭、睡觉,似乎一切都按既定轨道向前推进,经过几年的磨合,我除了长大变老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中间有几次短暂的牙疼。有时会想,如果牙疼的时间能叠加在一起该有多好,牙一直处在疼痛之中而不觉其痛。可想法归想法,每次牙痛过后,总不会再想痛时的难耐,每当疼痛难忍的时候,总会想,等牙好之后,一定要找牙医看看,把痛牙拔掉,一旦牙不再疼,就又会忘记自己曾在牙痛时所下的决心。我总是在这种痛与不痛的挣扎中来回游荡,对我来说,它们就像一对若即若离的恋人,让我无法取舍。
直到有一天中午,我的嗓子有点发炎,在工厂医务室拿了消炎药回去吃了,饭也没吃就躺到床上。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时,以为嗓子在药效的作用下有所好转,整个头发木,昏昏沉沉的。我试着咽下一口唾沫,没想到唾沫就像粘在咽喉上似的,吞咽了好一阵子,还是咽不下去,就像拔丝土豆,从盘子里猛劲儿一夹,连着的糖稀因冷却而断掉,唾沫从嘴里勉强通过咽喉,说是咽下去,不如说让我体验吞咽的疼痛,吞咽的过程变得越来越不真实,相反,疼痛变得越来越真实。经过这一次努力,我从床上起来时,再也不敢有吞咽的想法,于是把渗出来的唾液吐进痰盂,才发现嘴难以张开。后面的牙龈肿得老高,连腮也肿起来,我不敢咬合牙齿,想张开嘴又做不到,只得吸一大口气,双眼紧闭,一用力从牙缝里将唾液吐出。就在吐出这口唾液的时候,每根神经都紧绷绷地疼,触电般地剧烈跳动几下,仿佛随时都有炸裂的可能。于是,挣扎着找到放药的橱柜,加大剂量吃了一次消炎药,又躺倒在床上。再次睁开眼时,儿子已经放学回来。
“老爸,你怎么了?还没做饭,我都快饿死了!”
我紧咬着牙,抬眼望了望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牙疼。”
“你没吃药吗?”
我对他点了点头,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看来药对你不起作用了!”
正说着,妻子下班回来,见我痛苦难耐的样子,生气地说:“早让你去打针你也不去,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我觉得吃药能扛住,就没去打针——”
“还想扛下去?”她指着我的脸说,“你照照镜子看看,半个脸都肿起来了!”
“老爸,你的脸真的肿得跟馒头似的,要不我陪你去打针吧?”儿子边说边拽我,但我一动不想动。
“我过会儿吃点药,睡一觉就好了……”
让我意外的是,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变了,咬牙说出来的话仿佛换了个人,就像卡式录音机录下的声音,听上去总是失真。
“老爸,你说话就跟咬牙硬说似的,腔儿都变了……”
“你爸牙疼,没看他话都不想说。”
“我以后可不想长他这样的牙。”
“你不会!”
“老师都讲到遗传,我万一要遗传给我爸——”
“是你爸遗传给你!”
“那我牙会不会也像他一样疼啊?我可不想那样!”
“不会的,你的牙长得比他齐!”
妻子做好晚饭后,让儿子叫我起来吃。我挣扎着起来,用手捂住腮,坐到餐桌旁,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菜,又放下,一口没吃便又躺下。已经躺了一下午,一点儿困意都没有,其实即使睡也没睡多久,迷迷糊糊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我也在一次次疼痛中醒来。真睡着时一点儿觉不着疼痛,一整个下午就这么熬了过来,可到现在,疼痛还没有减轻的迹象。在床上辗转反侧,躺也不是坐也不是,我就像被抛进油锅里的油条,翻滚,膨胀……终于忍受不住,努力张开嘴,把手指伸进去,捏住那颗智齿,用力摇晃,以便减轻痛苦,但牙只在晃动中暂时转移了酸痛的方位,之后又开始疼痛,我索性起来,在橱柜里翻找止痛片,可找遍橱柜也没找到。
“還有止痛片没?”
“没了。”
“我出去买——”
“这都十点多了,哪儿还有药店开门?”妻子责备道,“早让你去打针,你就是不去,明天赶紧去打针!”
我捂着肿胀的腮,头昏昏沉沉的,眼睛抬都不想抬,披上衣服,穿上鞋,带上门,走出小区,来到南安大街。
深秋的晚上,风吹过来,有些凉意,我打了个激灵,顿时感到全身一阵清爽。一整个下午我都没有这样的感觉,被风一吹,牙疼似乎突然减轻了许多。明显感到右腮的臃肿,与左边比起来,不知要大出多少码。
街上的店铺都早早打烊了,路上连行人也不多。我一时想不起附近有没有药店,只记得最近的一家健民药店得沿马路向南走一段,就在南安小学旁边。
人行道上落了一地的法桐树叶,我才想起,窝在家里的这个下午,风又不知吹掉了多少叶子。一个背对我的清洁工正挥着大扫帚,清扫地上的落叶。清洁工清扫时似乎习惯了不看行人,就在我接近的时候,那人挥舞的大扫帚横扫过来,我刚抬起的脚又停下了,想等扫过去之后再跨过去,但不知为什么,那人也停了下来。我想趁机走过去,想不到扫帚又一次挥过来,正巧扫到我腿上,我的身子向前一倾,紧走几步才站稳。那人赶紧停下来,从口罩里闷闷地直说“对不起”。
我想张嘴说话,但没张开,只朝那人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往前走。
或许是风吹的缘故,也或许是换了另外一个环境的缘故,我的牙虽然还是一直在疼,头痛却明显减轻了,头上的筋只是偶尔发作一阵,而且间歇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终于来到健民药店,远远看见药店早已关门,射向药店店面的荧光灯不知疲倦地照射着绿色的“健民”大字,与旁边的店面比起来,绿得更加耀眼。为了进一步证实我的判断,我走近门窗,朝里面的药品架上仔细查看,借着灯光,能清晰地看到摆放整齐的药品,只是我无法像崂山道士那样穿墙而过,气急败坏地攥起拳头,朝墙上狠狠地打去,墙纹丝不动,我的手却一阵阵地疼,可与牙疼比起来,手上的疼痛根本算不上什么。
为了减轻疼痛,我不得不继续寻找药店。越是这样,越觉得药店稀少,可以前在这条路上,好像看到过很多药店,有时不经意朝旁边一瞥,就能看到一家,可现在想买药了,怎么一家开门的也找不到?就在我失望的时候,在小区拐角的地方,看到一家专卖滋补品的颐参堂药店……
为了止痛,我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进去,一个中年妇女热情地走过来说:“先生,需要点什么?”
“止痛片有没有?我牙疼死了!”
听我这么一说,刚才还堆满笑容的脸立时拉了下来,不耐烦地说:“有是有,只是我们不单卖。”
“不单卖?为什么?”
“我们这里不是卖药品的,”她朝身后一指,说,“你没看见这些都是滋阴壮阳的补品啊?”
牙疼又一次袭来,我强忍疼痛,咽下一口唾沫,小心地张嘴说道:“牙疼得要命,实在受不了,就想买点止痛的药先顶着,到明天再去医院,要不,我这一夜都不知道怎么熬过去……”
“那好说,你先看看补品!”她白了我一眼,接着说,“止痛片又值不了几个钱!送你都没问题!”
我被中年妇女的话噎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但又不好发作,嘴里含含糊糊地说道:“我现在牙疼,正上火,还能吃补品?”
的确,颐参堂不是专门卖药品的药店,药品似乎只是捎带卖的,也只有少量几个品种。没办法,为了止住牙痛,在她的引领下,看了看摆得满满当当的补品。
“其实补品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可怕,”中年妇女的口气突然变得不再冷漠,“你知道你为什么上火吗?”
我摇了摇头。
“其实是你体内的气被打乱,这表明你的身体素质在下降,需要调理,”她拿了一盒包装精美的补品递给我,说,“这是我们代理的产品,现在正搞活动,买一盒送一盒……”
我拿在手里,看了一下,见是“灵异牌活宝”,成分里含有多味中药和补药,地方电视频道成天播放它的广告,画面是一对中年夫妇扭捏作态地在镜头前反复述说食用后的好处,讲得最多的就是它可以使你变得年轻,让你的性欲更旺盛。
“多少钱?”
“原价一百,现在卖五十。如果你买的话,止痛片可以送你……”
我用手掂了掂,药盒很轻,又看了看上面的“活宝”两个字,就在低头的时候,头上的那根筋紧缩了一下,我觉得一阵晕眩,不知道是头痛还是牙痛或是嗓子痛,于是赶紧交了钱,没等出门,便取了两粒止痛片,就着唾沫艰难地吞了下去。
4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爬起来,直奔医务室。大夫看了看我肿起来的腮,问了问我服的药,二话没说就配好吊瓶,大小瓶子一连打了三瓶。一夜的疼痛让我实在承受不住,才不得不去打吊瓶,但看着一滴滴液体顺着输液管流进体内,我的心才稍稍有了点儿安慰,虽然牙一直在疼,看着透明的液体,疼痛似乎一下子减轻许多。
就这样,我打完针又坚持去上班,一连打了四天,嗓子的疼痛明显减轻了,甚至还能在休息的时候和同事们一起抽上一两支烟。可是,右腮的肿胀一直没消,大夫也感到纳闷,他不止一次地在我面前念叨:“该打的消炎针都打了,该吃的药都吃了,这火还是败不下去——要不,你去医院牙科看看吧?我实在治不了了——”
“我是火牙,一上火,牙就疼……你再给我打两天,肯定能消下去……”
大夫拗不过我,又给我打了一天。我觉得原先肿胀的牙龈完全消了下去,嘴也能慢慢张开了,吃饭也能一点点咀嚼了,可是臃肿的腮依然没消下去,用手一摸,隐隐觉得里面长了一个大脓包,清晰地感到疼痛来自脓包,在妻子的劝说下,我才不得不去口腔医院。
精瘦又年轻的牙医在给我做完检查之后问:“肿多少天了?”
“大概一个星期……”
“这你都能挺得住?”牙医敬佩又嘲讽般地说,“一般人还真受不了——”
“怎么回事?”
“你這哪里是上火?谁有这么大火?你就是再打半个月针,也消下不去!怕是火下去了,人也完了——”
“我都觉得快好了,可还是疼,也不知道怎么了,以前打个两三天就见效,这次打针也没下去……”
“不疼你就不来找我了……你这是长牙引起的淋巴炎!”
“长牙?我都多大了还长牙?”
“人一般三十颗牙,有人到四五十还长呢,这多长出来的智齿没有一点儿用不说,还找事儿,只要牙龈一发炎,就能带起来,你是看不见这三颗智齿,下面这两颗都长到腮里去了,等炎症消下去,我建议你拔掉。”
“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这岁数了还长牙?”
“所以你一直按着针打,就你这肿法儿,一个月能消下去就算不错了!”牙医笑了一下说,“我先给你处理一下,不然,有你疼的时候……”
牙医说着,用夹子夹了一团棉球,我张开嘴时,他用胳膊抵住我的头,把夹子伸进我嘴里,将棉球用力塞到牙和腮粘连的地方,我还没反应过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直钻进脑子,疼得我全身的汗立马冒出来,就这样反复了几次,我捂着腮苦笑着对他说:“你可真狠!”
“不狠能治病吗?你明天再来,我再给你处理处理……”
后来,我又去了三次,牙也很快好了。厂里的同事听说我又长出新牙,还为我高兴了一番,但“长牙”的痛苦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二十三岁时,经人介绍认识了在城郊中学教书的妻子,那时我们还在恋爱,夏天很热,我陪她逛街,牙突然疼起来,疼的程度并不是循序渐进的,几乎没有什么征兆,也不需要启动,直接从牙钻到脑袋,以致后来连哪一边哪颗牙都分不清了。她说天太热,你的火气太大。为了降降我的火气,她给我买了块雪糕,我举起雪糕咬了一口,牙的疼痛立时被冰凉的雪糕吸附,顺着这种转移,我才感觉到是左上最后几颗牙,于是将嘴里的雪糕努力移向接近喉咙的地方。我的舌头有些笨,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灵活,所以不得不仰起头,将雪糕移向喉咙,再用舌头抵向上方,直到确认它紧贴在那几颗疼牙上。冰凉的雪糕转移了暂时的疼痛,牙被冰得酸溜溜的,我只能小心地张开嘴吸气,因为她在旁边,还想保持一点男士的风度,所以只能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深深地吸上一口气,以便让那几颗被冰的牙不至于失去知觉,就这样,当雪糕在我的牙上努力工作的时候,我一直没有机会去亲吻她。
直到晚上分别的时候,我还一直耿耿于怀。
第二天一早,我便爬起来,去我们厂医务室打了点滴。一连三天,我的牙疼才逐渐消退。医生告诉我,说我的牙是火牙,以后一定要多喝水,少抽烟少饮酒,注意自己的饮食习惯。其实我都不知道自己有哪些不好的饮食习惯,自从毕业分配到欢城化工厂之后,我就完全没有了正常的作息时间。机器一直在运转,我们这些从开始实习到成为骨干的员工们,都是三班倒,干一个班歇两个班,一个班八小时,连喘息一口也不能,歇班就只能一门心思地睡,否则上班保证不了精力。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着机器运转,即便你有事想请个假也不准,甚至连病都不能生,如果真爬不起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别人替班,回头再把欠别人的班补回去。在时间机器的运作下,我只能遵循它,适应它,以便源源不断地取得相应的报酬,而这些报酬毫无疑问是保障我生存的基础。于是,我的生物钟只能随着机器改变,有时我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在夜里入睡,有时只能在白天入睡,再去上夜班。白天一般很难睡得踏实,夜班时总是哈欠连连,即便在夜里入睡,心里也不踏实。我常常在梦里突然醒来,臆想自己是不是睡过头了,前一天上什么班……直到确认自己歇班之后,再也难以入眠。在这样的作息时间里,饥一顿饱一顿是常有的事,很多时候,除了睡觉,我一天只吃两顿饭,也有吃得多的时候,最多时一天一夜吃了五次饭。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吃饭毫无节制所致,还是日渐增加的力必多打乱了我的生物钟,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在那次牙痛之后,我听从医生的嘱咐,多喝水,没有听从医嘱的是,即便在那段牙疼的艰难时期,我还是没有放弃抽烟,总觉得抽烟可以减少我的牙痛。细细想来,之前我还真没有喝水的习惯,似乎只在渴极了才喝水,而且一喝就是一大杯,直喝得肚子鼓胀为止,嘴里依然干渴难耐。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我的牙完全不疼了,再次见到她时,我毫不犹豫地吻了她,她也欣然接受,我觉得她的嘴总是温润润的,而且从嘴里散发出来的清新的气味,让我久久不能忘怀,沿着亲吻她的激情,捕捉她的清新气味,我们第一次融合在一起,后来她成了我的妻子。
5
当我再次去找瘦牙医看牙的时候,已经是又一个春天了。
就在年底的时候,我的牙疼再次发作,好了之后,我毅然决定将新长出来的智齿拔掉。牙医说,他没想到拔那颗牙用了接近两个小时的时间,而且,在给我拔牙的过程中,他又打了一次麻药。等牙拔出来,他用镊子夹着放到我面前的托盘里,望着那颗血淋淋的牙,瘆得我一连难受了几天,后来那颗牙的样子一直印在我脑海里,我清楚地记得黑乎乎的牙周边还粘着模糊的血肉。
也正因此,每次妻子让我去拔另外两颗智齿的时候,我都一拖再拖,不敢再去拔。但牙疼总是隔一段时间发作一次,弄得我辣的东西不敢吃,怕一上火引起牙疼,就连酒也不敢多喝,只能吃没滋没味的饭。牙痛的阴影一直笼罩在我心里,怕哪天一不小心牙又疼起来。
再次去拔牙是我不知道下了多少决心后做出的决定,也算是妻子硬逼着我去的口腔医院。瘦牙医见到我,半开玩笑地说:“拖这么长时间才决定来拔牙,看来你的思想斗争还挺严重的嘛!”
“他是让你吓的,”妻子说,“上次那颗牙,我看着就瘆得慌——”
“上次被你吓怕了,牙不疼时想不着,一疼起来就又想起拔了……”
“拔颗牙把你吓成这样?”
“他一想起来就害怕,跟个老鼠似的……”
“好了,等拔完后,我保证你的牙不会再疼了,”牙医说着递给我一个单子,“没想到你的牙长这么快,你先去拍张片子,拿回来我看看。”
等我把片子拿给他,他看了一眼,惊讶地说:“怎么会这样?”
“怎么了?”我也被他说的话吓到了。
“你上边靠右的牙能拔,但左边的牙不行……”
“为什么?”
“牙根太深,你看这颗牙长得有点出奇,不是只长牙冠,连牙根也在长,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牙——真是出奇!”
“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现在还说不好——”牙医说,“先把右边的牙拔了,等过段时间再观察一下。”
“难道是在化工厂上班的原因?”
“这个难说……”
“别人,还有比我工作时间更长的老工人,也没有这样的啊?”
“人跟人一样啊?”妻子不满地说。
于是,我又一次忍痛把第二颗多长出来的牙拔掉,打了几天的消炎针。好了之后,果真像牙医说的那样,我的牙一直没再发炎。我后来一直在想,儿时预言的特别功能会不会就是说的牙?要真这样,我宁愿还是不要这样的特异功能。同事们常常拿我的新牙开玩笑,说我越长越年轻。我在对新长出来的牙感到片刻自豪的同时,也一次次地忍受着难耐的痛苦。就像现在,吃饭咀嚼食物时,总觉得那颗没拔的牙有些碍事,在牙与牙的触碰中,像两块坚硬的石头不停地摩擦。一不小心,上面那颗牙就酸疼不止,那种感觉就像吃了一颗极酸的李子,之后又被硬核硌了一下,以致全身泛酸。疼痛从那颗牙开始,瞬间传到头顶,我只能放下手中的筷子,张开嘴唏嘘不止。
妻子每次见我这样,都会埋怨一番,就连儿子也在一旁催促:“老爸,你赶紧去拔了吧!”
“真得找个时间去看看,不知它到底长成什么样了?”
“看来你是返老还童了,”妻子不无担忧地说,“到时候,我老了,你会不会不要我们娘俩儿了?”
“说什么呢?这哪儿跟哪儿啊?我都这样了,还拿我开心?”
“真要那样,我看还真说不准!”
“什么返老还童?不就比别人多长了几颗牙?要不你长试试?”
“我可不想,也不想要那福分……”
“那你還说风凉话?”我忿忿道,“你要疼过一次,就知道什么叫疼了!”
妻子见我有些生气,便不再说什么。说实话,我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我从没想过抛弃他们,也没想过他们会离开这个家。我们的生活没有大起大落,我也不希望有大起大落。自从父母过世,除了我的牙,妻子和儿子头疼、感冒之外,没有什么大病,日子过得紧巴,可还过得去,不土豪奢华,也不至于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就像很多人家一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我和妻子没有什么大的争议,也缺不了小摩擦,就像我的牙,偶尔也会咬下舌头一样。起初,我以为牙的摩擦产生的疼痛是因为上火的缘故,于是非常注意自己的身体,下班后立即回家,争取不外出和工友们一起喝酒,自己也尽量少抽烟。对我来说,家庭、车间就像一条线上的两个点,把我和我职守的机器连在一起,我就像机器的一个零部件,在时间的整合下,我们成了一个整体。可我自身的零部件——牙,还是问题不断,或许我只注重从家到工厂、从工厂到家这两条“线”,忘记保养自己,或者对自己的零部件保养不当,才出现病症,可又不得不努力工作,怕稍一疏忽被工厂抛弃。虽然后来我加强了对自身零部件的保养,可过不了多久,就会出现问题,这种状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变得更加严重了。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发现,那颗牙就像过冬前野地里烧过的草一样疯长起来,起初吃饭的时候,我还感觉不到,只是咀嚼时,上下牙之间像有什么东西垫着,嚼不碎食物不说,连一点饭香味儿都没有,就像牙上装了一台隐形机器,只顾咀嚼,不问味道。
在看过多次牙病之后,我越来越发现牙的重要。比如一颗损毁的牙在补好之后,为了更好地保护它,必须戴个牙套儿,让它避免外来细菌的入侵,使修补过的牙更好地为你服务。虽然修补后的牙还能咀嚼,虽然它还在不遗余力地为你工作,可咀嚼所品味到的早已不属于你。但我的牙一直都没坏过,正相反,是因为生得过多而成了累赘。
我不知道是自身的缘故,还是来自外界的力量,使这颗牙不停地生长。妻子说这事儿全怪我吃了那两盒舍不得扔的“活宝”。那天晚上,我吞下两丸止痛片后,没过多久,疼痛就减轻了,但我发现牙和脑袋全都开始麻木,它們就像脱离了我的躯体,完全不属于自己了。牙痛好后,我才想起花五十块钱买的两盒“活宝”。为了不浪费,我仔细研读上面的说明,然后按照剂量一天天服用,两盒“活宝”很快就吃完了。当我仔细琢磨它的功效时,才发现“活宝”并不像说明上写的那么神奇,不仅没有性功能上的奇迹,也没带来什么“二次发育”,只当这二三十颗“神奇药丸”在我体内作了一次免费旅行,而我只是给它们提供了一个免费旅游的场所。这事已经过去很久,可每当路过“颐参堂”补品超市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朝里瞅上两眼,心里总有一种受骗的感觉。后来,无意中在电视上看到那家补品超市被工商部门查封的消息,广告画面上再也没见过那对中年夫妇令人作呕的笑。当我再次路过那个店面时,发现它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家情侣用品商店。
6
整整一个春天,我都没出过家门,除了妻子、儿子,我几乎没再见过任何人。我害怕出门,当我的两颗门牙不断生长,长出下嘴唇时,我就不再去上班。不上班的原因,不是不想要那两百块钱的点名费,而是欢城所有的化工厂一夜之间全部关停。很多人都当街放炮,以示庆祝,终于可以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了。人们不再为化工厂忍受苦痛的同时,又一片茫然,以后怎么糊口?幸好借助欢城旅游业的发展,欢城绿道开始建设,从北山到南山,方圆几十公里,将欢城围裹其中。从公布的规划效果图上看,欢城就像一个盆景,而我就像一只居于其间的蝼蚁,谁也不会在意。
即使那么卖力地上班,也逃脱不掉光荣下岗的命运,更让我无法平静的是我的牙。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面目狰狞,国字脸上一双离得很近的眼睛,嘴一张,两颗门牙抵住下唇,一闭嘴,两颗牙毫不费力地伸出唇外,越看越像电影里的吸血鬼。有时候,我更愿意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鼹鼠,可我没见过真正的鼹鼠,只在电视里看到过,知道它们的牙主要用来进食和掘土,我的牙的作用主要也是为了进食,掘土的习惯我至今还没发现。可现在,疯长的牙不仅影响了我的进食,而且在很大程度上,貌似将要剥夺我享受食物的权利。每次进食,我都必须小心地用牙。现在连切碎食物的功能也丧失了,那两颗长到嘴唇之外的门牙太长,无法与下牙咬合,我只能借助牙龈实施切割的功能。这样时间一长,被咬合的那部分牙龈变得僵硬起来,代替了门牙的功能,即使这样,咬切也仅限于软嫩的食物。对于不便嚼碎的东西,我只能借助刀子,先将它们切成小段,然后直接放入嘴中咀嚼。这种进食方式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小孩,更多的则是痛苦,每触碰一下门牙,就钻脑子一般疼一下。我有时想,这两颗牙的牙根是不是长到脑子里去了,才使它们变得那么敏感。随着牙的生长,我牙齿的形状也在发生变化,靠近牙龈的地方整齐地并排,越往牙尖部位分得越开,形成一个“八”字,我的嘴唇抿得越紧,牙暴露得也越明显。
刚开始,我发现这两颗牙长得并不快,这跟我学会磨牙有关系,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总之,没事的时候我都在磨牙,对我来说,这早已轻车熟路了。可门牙磨起来却有一定的难度,需要有足够的耐心和技巧,为了不至于让它长得太长,这点儿困难我还是克服了,只是磨的程度远远比不上它的生长速度。直到后来,牙长出嘴唇之外,我再也不敢去磨了,每磨一下,我的头便疼上大半天。
在牙医的建议下,我又做了一次大手术——锯牙。因为是门牙,比起拔智齿来,要容易得多。牙医也是头一次做这样的手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给我做了全麻,没想到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四天了。妻子和儿子在我床前哭泣,我不知道这四天里发生了什么。
“你可醒过来了!”妻子抽泣着说道。
“我怎么了?”
“锯掉你的牙后,你就流血不止,医生抢救了大半天……”
“怎么会这样?”
“要不是输血及时,你就醒不过来了——医生再也不敢给你锯了……”
我用舌头舔拭一下,牙的确已经锯掉,只是上面包了厚厚一层东西。吊瓶里的液体就像妻子的眼泪,一滴滴落下来,流进我的血管,却像砸在我心上,我的眼泪一下流出来,牙又一阵剧痛,我赶紧闭上双眼,任凭眼泪划过我的脸。我无法想象妻子的担心,这么多年来,因为牙病,她一直照顾着我、儿子和这个家……
“老爸,咱再也不锯牙了,好不好?”儿子抓住我的手说。
我轻轻对他点了点头。
“不锯了,不锯了,以后再也不锯了!”妻子忙在一旁说,“省得我们老是担惊受怕的,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们娘俩儿可怎么办啊……”
我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那一次锯牙让医生也感到后怕,后来听妻子说,幸亏他们有经验,抢救及时,不然就见不到我了。有了这次经历,我也不再有锯牙的想法,虽然锯掉了一半,牙还是没有停止生长,我也只能一个人待在家里,任由它们生长。
我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挺直身子下楼到外面去,就连走出房间也不敢,不敢让妻子、儿子看到我的样子,怕他们难以接受,也怕吓到他们。一个人时,也不敢面对镜子,每次妻子上班、儿子上学之后,我才敢走出自己的房间,收拾一下屋子。在妻子、儿子回来之前把饭做好,等他们进屋之前,我把饭盛出来,端进自己屋里,他们在外面吃,我在屋子里吃,我吃饭的时候,尽量不弄出声响。这样时间一久,我们倒像成了两家人。
那次妻子去市北中学监考,因为在欢城最北的山脚下,城郊中学则在城南靠近绿道的地方,离得太远,没法回家,她临去之前,特意买了很多菜放在家里。原本监考两天,没想到考完试,又改了两天试卷。菜饭全都吃光了,我不得不出去买菜。为了外出,我精心打扮了一番,在橱柜里找了大半天,才从抽屉里翻出一只口罩,上面落满灰尘,我也管不了那么多,能遮住牙就行。一脚踏出门的时候,我突然感到很害怕,浑身都不舒服,怕在楼道里遇见邻居或者熟人,急忙关上门,小偷般地一路小跑,走出小区大门,才松了一口气。怕被人看到,只能沿着墙脚低头走,越是这样,越引起别人的注意,因为大热天我戴了一只大口罩,将下半个脸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两只眼。
好不容易走到南安菜市场,一股强烈的刺鼻味道穿透口罩,直逼肺腑,我已经不记得多少天没来市场了,仿佛隔了几个世纪似的。这里的一切变得那么陌生,陌生的味道、陌生的人、陌生的世界……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我感到他们投过来的目光,刀子一般射向我,把我扎得体无完肤,直到我走出老远,依然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声。
“这人是不是有病,天这么热还戴个口罩?”
“是啊,神神道道的,打二院跑出来的吧?”
“如果精神没问题,肯定有传染病!不然戴個口罩干吗?”
“会不会传染我?刚才还在我的摊子前挑来挑去的,钱给我,我都没敢接……”
“你还不如让他直接拿了菜走人!”
“会是什么病?”
“现在啥病没有?怕是得了什么新病,医生都叫不上名字吧!”
我没理会他们,也没必要跟他们分辩,毕竟长着两颗让人害怕的大龅牙,可为了儿子,我不得不赶紧买菜回家做饭。
拐向小区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卖面具的小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面具。我走过去时犹豫了一下,还是折了回来,站在旁边瞅了一会儿,摊主对我笑了笑,问:“要个什么样的?”
“随便看看,想给儿子买一个。”
“儿子多大了?他喜欢什么样的?”
“他喜欢恐怖一点儿的……”
摊主随手挑了一个递给我,说:“‘变相怪杰’,他一定喜欢——”
于是,我交了钱,拿着“变相怪杰”就往回走。
7
听医务室的大夫说,我的牙经常发炎,可能是身体的某个部位发生病变的征兆,他的话说得轻松,却像石头一样压在我心里,过后,我偷偷跑去医院做了一次全身检查,医生告诉我我的身体完全没有问题。
心是放下了,牙又开始疼起来,我一个人的时候,把手放进嘴里,用手指触摸着这颗不知道能不能拔的牙,觉得它长得的确与别的牙不同,不齐整不说,还比前面一颗突出很多,吃饭的时候,由于牙龈肿胀,我不得不用另一边咀嚼,一旦触碰肿胀的牙龈,疼痛就像炸弹一样被引爆。
“看你还吃不吃什么乱七八糟的‘活宝’了?”妻子见我牙疼愤然道。
“你就断定我是吃‘活宝’吃的?”
“你连它管不管用都不知道,还真把它当好东西了?本来好好的,补什么补?看不把你吃出病来才怪!”妻子说,“你不是看报道了吗?那个药店都给查封了,要是真的补品,人家还查它?”
“花钱买的,扔了怪可惜的!”
“行,你就吃吧!吃完再去买!”
妻子说得我无言以对,用手捂着腮,呆愣了好大一会儿,我才说:“我去医院查过了,我的身体啥事都没有,就是这颗多长的牙老生是非……”
其实我说这话时心里也没底,自从拔了两颗牙之后,我发现这颗智齿长得飞快,就在这次做体检的时候,医生告诉我,应该再找个牙科医生会诊一下,如果不治可能会留下后患。我不知道医生所说的后患指的是什么。就在医生给我警告没过多久,那天早上,我还没睡醒,妻子便把我拉起来,大声叫嚷道:“你今夜怎么回事?”
“我怎么了?”我揉着惺忪的眼睛,不解地问。
“难道你一点儿都不知道?”她惊讶地睁大眼睛,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也不知道,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听咯咯吱吱的声音,那声音一响我就醒了,开始我还以为咱家进老鼠了,当时我还有点儿害怕,想把你叫起来逮老鼠,可仔细一听,才发现那声音是从你嘴里发出来的……”
“我?我还磨牙?怎么会呢,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你会不知道?声音大得出奇,你睡得跟死猪似的,我用手一推,你动了动嘴,可没过一会儿,你又开始磨,我一夜都没睡安稳——是不是你的牙又疼了?”
我吧嗒了一下嘴,说:“没有任何感觉啊!”
“张开嘴我看看!”
她托着我的下巴,上下左右看了个遍,也没发现什么,叹了口气,说:“是不是肚子里有蛔虫?”
“什么时候了还有蛔虫?”
说完,我一头倒在床上,又睡了起来。等儿子上学、妻子上班后,我又睡了一觉才起来,刷牙时,我才感到那颗牙上就像贴了一层厚厚的东西,我试着咬紧牙关,却难以啮合在一起,我用手指摸索着那颗牙,以为是牙龈又肿起来。吃饭时,因为牙齿咬不合,饼只能被嚼成指甲大小的块儿,想再嚼碎却怎么也做不到。就这样,我将就着吃完早点,牙却没有丝毫感觉,老想用舌头去舔舐,用力咬时,隐隐有些酸疼,久病成医的我赶紧在橱柜里找了几粒消炎药吃下去。
这样过了两天,我的牙依然没有任何痛感,牙龈也没有红肿。可妻子告诉我,我夜里磨牙的症状一刻都没有消减。几天下来,她一听到我磨牙就浑身战栗,连儿子也表现得异常紧张,他偷偷对我说:“我只要一想你磨牙的声音,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睡着了真不知道自己还会磨牙……”
“我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只要夜里一醒,就能听到,后来睡觉我都把头蒙起来,”儿子说,“我妈这两天都跑沙发上去睡了……”
我没想到磨牙的声音会那么响,在他们面前,我也曾努力试过几次,却怎么也弄不出他们说的动静来,我一直在怀疑,是不是他们听错了?或者家里真进了老鼠?歇班在家的时候,我把家里整个翻了一遍,把下水道也趁机清理得干干净净,始终没见一只老鼠……后来,上夜班的时候,我偶尔打个瞌睡,听同事们说,我磨牙的声音让整个车间的人都害怕,我才知道自己真的磨牙。他们都劝我去医院看看,可我的牙一直不疼不痒,除了弄出让他们害怕的声响之外,并没有什么异常。
8
从牙医那里走出来的时候,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对于我的牙,他感到无能为力,自嘲般地用了一个词——黔驴技穷,他说完后,我一愣,后来连他自己也愣怔一下,尴尬地对我笑了笑。
对于妻子和儿子说我磨牙的事我一直怀疑,觉得他们把我磨牙的声音夸得过大,但每次醒来咂嘴的时候,我都觉得两腮的肌肉酸痛难耐,我想应该是磨牙过于用力,至于牙与牙之间摩擦所发出的声音,我一直不相信有那么大。妻子因忍受不了,从那以后,便搬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住了。为了证实磨牙的声音,我从朋友那里借来录音笔,临睡之前,我把录音笔打开,醒来时,将录下的声音回放时,让我惊讶不已,牙冠与牙冠的磨擦就像车床发出来的,又像瓷碗划过玻璃时发出来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我听得不寒而栗,赶紧将它关掉,呆愣愣地坐在那里……
后来,我又去了口腔医院,医生说,这是我的牙不断生长所致,就像老鼠在夜间磨牙一样,不磨的话,会因为牙齿过快生长难以进食被饿死。医生的话虽像开玩笑,我却忐忑不安。
我的恐慌并非完全来自牙病,因为欢城化工厂每次体检时,都有几个人直接住进医院,他们大都是各种各样的肿瘤,有发现及时的,做手术,做化疗,撑上几年,也有发现不及时的,医生建议手术都不用做了。而我每次检查时,都恳求牙医帮我拔掉这颗牙,医生在看过我的片子后说,我的牙根一直在长,已经扎进颅腔了,怕一动会影响大脑。我始终觉得这是一种托词,之后我又换了几家医院做检查,但结果都一样——这颗牙不能拔。
为了不至于被饿死,我不得不每时每刻都像老鼠一样磨牙。白天还好,吃饭时,我努力地咀嚼,以便磨损不断生长的牙冠。不吃饭时,为了不弄出声响,我把口香糖放入嘴中,一遍遍地咀嚼。总之,我的嘴总在不停地动。
我最害怕漫漫长夜,因为不敢像白天一样将口香糖放入嘴里咀嚼。那天夜里,临睡前我把口香糖剥开放进嘴里咀嚼,睡着后,口香糖一下子呛进喉咙里,憋得我喘不过气来,从床上一下跌到地上。妻子发现后,努力拖着我的腿,将我头朝下倒过来,咳了几次,都没把口香糖咳出来。她不得不拨打120,送到医院后,粘在气管里的口香糖才被取出来。自那以后,我只能在夜里磨空牙了。为了避免再次发生这样的事,我尽量地减少睡眠,但夜的漫长让我感到无聊。为了打发时间,我以电视为伴,播放的电视剧我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看,甚至有些电视剧我能完整地将台词背下来。时间一久,我的身体不仅被过度透支,就连精神也大不如从前了,总是吃过饭碗筷一放,坐在沙发上便睡着了,即使打盹的时候,我磨牙的声响也一直没有间断过。
一天,我下班回来后,突然发现家里多了一只猫。我一直不喜欢养小动物,见到它们,就觉得浑身不舒服,鞋也没脱,便想将它赶出去。可它总不愿出去,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总算将它赶到门口,我才发现,门是关着的。去开门时,它对我大叫一声,趁机又逃进屋里,再次去找它时,妻子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我疑惑地问:“谁家的野猫跑进咱家了?”
“哪是谁家的野猫,这是老林媳妇借我的。”
“老林?咱对门?为什么?”
“是啊,”她忍不住笑出来,“人家夜里听见咱家有老鼠磨牙,弄得他们觉都睡不好,连楼上楼下的也都听见了,她问我是不是家里有老鼠,问得我都没法回答,她还是个热心肠,硬把她的宝贝猫借给我,说把它放咱家抓耗子,我不抱来吧,怕人家说,抱来又怕你说……末了,她还叮嘱我说,她的猫娇惯坏了,要我好好照顾它……”
没想到我的磨牙声会传出这么远,扰得四邻不安。我心里很清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传出这种声音,别说他们听着不舒服,就连我自己也感到害怕,可猫已经借来了,又不能直接再给人家送过去。我知道妻子不想让我尴尬,于是说道:“那就养它一两天,再送过去,只别让人家宝贝猫在咱家受了委屈——”
猫的到来引来了儿子的兴致。他放学后一直在逗那只猫,猫也像早就跟他熟识似的,他走到哪里,猫就跟到哪里。他把自己的零食拿出来喂它,可猫放在鼻子上闻过后就不再理会了。吃饭时,儿子拿来一只盘子把鱼扔进去,猫这才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他也趴在地上,两眼直勾勾地瞅着猫。直到睡觉时,儿子一再要求把猫放在他屋里和他一起睡,但妻子没同意,怕猫身上有病菌。她从储藏室里找来一只纸箱子,把猫放进去,听着猫喵喵叫着,声音很小像个小姑娘,儿子也学着猫的叫声叫了一阵。
第二天,我匆匆忙忙去上早班,突然接到妻子的电话,说猫死了。
为了邻居家的猫,妻子特意从宠物市场又买来一只品种一样的猫,送还给老林媳妇时,她一直不停地絮叨,但唠叨归唠叨,毕竟我磨牙的声音吓死了她的宝贝。我又去了外地几家医院看牙,得到的结果总是一样,我的牙根随着牙的不断生长,已经深深嵌入脑中,而且周围布满神经——因此,我的这颗宝贵的牙不能拔。
但我磨牙的速度远远比不过它的生长速度,后来上下牙无法咬合,就连吃饭也变得异常艰难。医生说,我的牙已经比旁边的牙高出一截,牙医用他的两个手指给我比划了一阵,我才知道那颗智齿已长出半指。
“那怎么办?”面对牙医时,我连说话也变得越来越困难。
“得锯下来。”
“锯?”我疑惑地望着他说,“那怎么锯?”
“不锯的话,它会越长越长,不说吃饭,你连嘴也闭不上。”
“那——以后呢?”
“看它生长的情况了,如果再长,还得再锯。”
于是在牙医的建议下,我忍受剧痛,把那颗疯长的牙锯掉一半。一连几天,我都靠打点滴活着。一想起锯牙的声音,我就全身颤抖,那声音跟我的磨牙声相仿,虽然打了麻药,我暂时失去了痛感,可在他锯的时候,还是有点儿疼,又麻又木,那感觉怪怪的。
一切都像牙医预想的那样,被锯的智齿止了血。为了更好地保护牙齿,牙医又特意为它戴了牙套,刚戴上时,我总觉得别扭,时不时地用舌头舔拭,没过多久牙套便脱落了,再去牙医那里看时,他说我的牙又开始长了……
为了让我的牙不再生长,我四处求医,就连上班也耽误了。欢城化工厂却和我的牙的生长形成鲜明反差,效益不断下滑,工资一次次下调。我一如既往地去上班,每次牙疼厉害时,我不得不让妻子拿著假条去班组请假,班长知道这事后,便在上面签字,说他只有一个小时的权力,如果超过一个小时必须得到车间主任的批准,班长说得异常严肃,说这和工资直接挂钩,工资随着效益的滑坡逐渐降低,可为了几百块钱,我只能强忍疼痛。妻子拿着假条一层层找领导签字,直至厂长亲自签字后,我才能在家里休养一周。每次妻子帮我请假总是生气地说:“就你们这半死不活的破厂子,还这么多事,我看早晚得倒闭!”
妻子的话并没影响到化工厂,厂子没有任何倒闭的迹象。我的牙龈在经过很长时间的肿痛之后,这颗疯长的智齿竟然奇迹般地开始松动,由于不停地咀嚼和磨擦,加上我时不时地用手摇晃,它晃动的幅度也不断加大。这让我异常惊喜,我说给妻子听时,她也不相信,当我张大嘴,用手捏着牙晃给她看时,她惊讶地问:“它会不会自己掉下来?”
“它要能掉下来,我真得朝北磕头了,就怕掉不下来。”
“会不会像医生说的那样,牙根影响到你的大脑?”
“我现在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不然你再去医院拍个片子,让医生看看,别再出什么意外……”
“还能有什么意外?”
“不是说你的牙根都扎到大脑里了吗?万一它要掉了,你脑子里不是有个洞?”
“管它呢,只要能掉下来,我就不用天天磨牙了……”
我还是听从妻子的话,去了一趟医院,拍了张片子,拿给医生看时,他非常意外,这颗牙松动的程度让他不敢相信,当牙医检查另外的牙时,发现我的门牙也有些松动。
“当牙长成后,掉牙的概率很小,除非人老了或者出现意外伤害,”牙医解释说,“你的这颗智齿看来已经有了新的起色,牙根也没再长,照这样看,过不了多久,它就能脱落了,只是这两颗门牙——”
“不怕,它们掉了可以再补上,不用像这颗牙似的老长……”
9
我只希望我的两颗牙像那颗智齿一样,在不知不觉中摇晃,然后脱落,但这期望就像一个遥远的梦,永远无法实现。
我无法外出,只有在包裹严实之后,才尽可能地不被人发现,毕竟我戴着个大口罩。冬天还好,谁也不会在意,可大热天戴口罩,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个病人。有了第一次的经历,我再戴口罩出门时,对别人投来的目光并不在意,对“病人”的称谓也慢慢习惯了。我尽可能地减少外出,后来窝在家里久了,邻居、同事都知道我长着一对大龅牙,以前见面时的热情在口罩的遮掩下变得冷漠,就像口罩阻隔了我们的联系。
我还是接受了他们,我想如果这事发生在他们身上,我也会跟他们一样躲得远远的。
只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我的心才稍微有了一丝安慰。面对儿子时,我也不愿把口罩摘下来,担心他看到我会害怕,会有什么精神负担。我也尽可能地少和他接触,后来我渐渐发现,他的话语很少,有时连话也不想说,只用动作来表达,这让我难以接受。于是,趁他们不在家的时候,我不停地晃动牙,这两颗牙却纹丝不动,每次摇晃,我都强忍疼痛,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滴落下来。
妻子一直为我长牙的事奔忙,几乎想尽一切办法,找到所有能咨询的牙医,他们都不能对我长牙的事做出科学的解释。
我一直在想,在这个家,除了带给妻子、儿子更多的麻烦之外,就是加重他们心理上的负担,因为我,他们失去了很多快乐,留在他们心里更多的是恐惧,可我又不忍离去,离开的话,我又能去哪儿?我怕自己走不出欢城,离不了这个家,我害怕失去他们,害怕这个家会变得支离破碎,害怕她会伤心、难过,不敢去想她一个人怎么照顾儿子……可待在家里,我又像一块多余的赘肉。
于是,在这个夏天的一天夜里,我第一次偷偷溜出家,戴上买来的面具,做贼似的,害怕看到人,也害怕被别人看到。闷热潮湿的空气,让我感到浑身不自在。面具捂住了脸就像一块膏药紧贴在脸上,严严实实的,只有鼻孔的地方透着两个洞,可呼吸起来并不顺畅,只得把嘴张开,大口喘着气,强忍胸中的憋闷,沿着南安马路一直向南走,穿过一条小路,就到南山绿道了,那儿人少,我也可以尽情地放松自己。
夜已经很深了,路上依然有很多纳凉的人,路边树下偶尔有谈情说爱的年轻人,他们相拥着,完全沉醉在爱河之中,为了不打搅他们,我将戴着面具的脸侧向一边,放轻脚步,想小心地绕过他们,突然一个声音在我身后炸响:“站住!别动!”
我一惊,迟疑了一下,就在这时,两个人从背后冲过来,抓住我的双臂,向后一抬,我的身子朝前一扑,双膝跪倒在地上。
“可算抓到你了!”
“蹲守这几天,功夫算没白费!”
“我没干什么啊!”
“没干什么?”
“前些天一连几对情侣在欢城广场报案,遭到抢劫,嫌疑人戴着一副面具!没想到流窜到绿道来了!”
“要不是全警出击,还真抓不到他!”
“我——我——”我想说出原因,可话还没说完,面具便被其中一个人摘了下来。
“装什么装?还敢用假牙装厉鬼?”
另一个人伸手去抓我的牙,但晃了几下也没拔下来,我的头也跟着来回晃动,疼得我“嗷嗷”直叫,可能是我的尖叫声太大,他惊恐地看着我,握牙的手一直僵直在那里。
“还敢叫!怎么了?”说着,他把我的手松开,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揪起来,“这么长的假牙?怪不得报案人都害怕!给他拔掉,别再祸害人!”
握牙的警察顺着我的牙朝上摸索,我觉得他的手指有些抖,慢慢地触到我的牙龈,又从牙龈滑落下来,口水和血粘在他手上,他把手拿到眼前,借着路灯光,仔细看了一会儿,慌张地对另一警察说:“他的——牙——是真的——”
我的叫喊声依然在空中回响着。
“这怎么可能?”
“你自己看看!”满手是口水和血的警察不停地甩着手。另一个呆愣愣地望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我知道他清楚地看到了我的两颗長牙。
“鬼啊!”
趁两个人惊魂未定,我一下挣脱他们,撒腿就跑。可没跑多远,就被小个子警察追上,一把将我按倒在地,随即铐上手铐,嘴里还念叨,看你还跑!我一时动弹不得,在地上挣扎着:“还我面具!”
“还不忘面具?”矮个警察说,“你以为戴上面具你就真成变相怪杰了,广场抢不到,跑来抢劫了?”
“没有,我就想出来散散心……”
“散心还戴面具装鬼?”
“放开我——”我忍住疼痛,叫喊着。只见高个儿警察用对讲机说嫌疑人已经抓到,让他们立即赶过来。我还没反应过来,警车已经来到近前,两个警察把我推上车。
“你们抓错人了!”
我还想分辩,这时,车已经开到南安派出所,两个人把我带到讯问室时,他们都愣住了。两个人对视了很久,嘀咕了几句,高个儿警察转身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纸巾,朝我面前一扔,贼似的躲开。我拿起纸巾擦了擦嘴上的血,牙疼得要命,还有血不断渗出来。
这时矮个儿警察坐在对面做笔录,不敢抬眼看我,高个儿警察似乎镇定了很多,问道:“姓名?”
“高河。”
“职业?”
“欢城化工厂工人,现在下岗在家。”
“住址?”
“南安小区3号楼一单元3楼中户。”
“身份证?”
“我没带,在家里。”
“你这么晚跑去干什么?”
“散心。”
“散心还戴个面具?”
“我怕我的牙会吓到别人。”
“你以为这样就吓不到别人了?我刚才就被吓到了,还以为是假的,原来是真的,怎么长这么长?”
“我怎么知道,连医生都说不出原因。你们抓错人了,我没抢劫,想都没想过……”
“我们会进一步调查核实。”
就这样,我被撂在一边。第二天一早,我就被放了出来,听他们说,真正的嫌疑犯已经抓到。为了弥补他们的过失,高个儿警察特意找来口罩给我戴上,走出派出所大门的时候,他还叮嘱我,以后别那么晚出去溜达。
我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逃离派出所。
那一夜我没能回家。
我决定离去也是从那天开始的。第二天当我回去的时候发现,儿子已经去上学,妻子也已经上班了。家里的一切就像以前一样,锅里还留了半碗吃剩下的鸡蛋面条,被浸泡得像凉粉一样。
我把剩下的面条吃了下去,我早已习惯吃面条,用筷子挑起一绺儿,从长牙右边塞进嘴里,几乎用不着咀嚼就可以顺利咽下去。两颗长牙让我无法吞食别的食物,连稀饭也必须用勺子一勺一勺地从碗里舀出来,再从侧面往嘴里送。
刚开始的时候,我就像婴儿一样学着吮吸,难嚼的青菜却无法进食,我只得将它们切碎剁细后炖成糊状,用勺子吃。饭食则浸泡在热水里,然后吞下去,不仅闻不到饭香,就连吃饭也成了我最大的障碍。
我推开房门的时候,发现被单还是我离开时的样子,安静地堆在凉席上,一夜没合眼的我一头栽上床。但一躺下来,却没有丝毫困意,我突然想:难道他们都没发现我一夜不在家?或者他们看到我不在家假装不知道?想到这里,我又否定了自己。可转念一想,如果他们真发现我不在家,肯定会着急,一定是没发现,幸好没发现,不然,我无法向他们交待自己的经历,如果没有这两颗长牙,我可能早已在派出所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迷迷糊糊地睡去,一覺醒来,已经是下午了。中午他们回来时,我都没听到他们的动静……
10
我起来的时候,突然有些伤感,我的存在似乎对他们来说已经不再重要。
那天我一直都没吃饭,不是不饿,而是不想吃,也吃不下,满脑子都在想,待在这个家里有些多余。我不是不愿意看到他们,是不敢看他们,也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的样子,脑海里闪过离家出走的念头时,我突然感到害怕——我在这个家里已经生活了十多年,这房子和房子里的一切,都是我们用心缔造的,更让我不敢去想的还有妻子、儿子……一想到离开,我的心揪揪地疼,更不敢想象离开后,会给他们带来怎样的痛苦,他们又如何生活……可是不离开,我又不能为他们做什么,每天鬼一般关在屋子里,不光什么都做不了,还给他们带来那么多的痛苦和担忧。就这样一连几天,我都在痛苦中挣扎着、煎熬着……
我再一次从家里偷偷溜出来,沿着南安马路一直朝南走,每走几步,便回望一眼,希望能看到妻子或者儿子,但没有,一直都没有。这倒让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可是,当我不知不觉穿过绿道,走出欢城的时候,又感到莫名的失落……
天色慢慢变暗,我的心也变得越来越不安,如果他们发现我不在,会急成什么样儿?这个想法促使我转身往回走。不知走了多久,我筋疲力尽地来到楼下,看到屋里的灯已经熄灭,只有小区里昏暗的路灯不知疲倦地闪着,我才放下心来,也许他们根本就没发现我的出走。我悄悄走上楼,打开门,欣慰地听到他们平静的呼吸声……
就这样,我开始一次次地出走,再回来,有时一天,有时两天。直到有一天,我确信他们已经习惯了我的出走,才悄然离去。
最初,我想逃出欢城,离他们远远的,找个所有人都不认识我的地方,但还是放心不下他们,于是,便在周庄小区对面,租了这间房子,在这里,我可以每天都能看到他们。
后来,我发现,我的担心有点儿多余。我的出走,并没打乱他们的生活,妻子每天送儿子上下学,她也一如既往地上班,生活有条不紊地继续着……
我早已习惯了这身装束,一件老蓝色的长衫,高筒黑胶靴,戴着帽子、口罩,只把手和眼睛露在外面,每天或早或晚地拎着橡胶管去冲洗公厕。
一天,当我像往常一样冲完厕所,提着东西准备回去的时候,在厕所外面的墙上,突然看到一张寻父启事,上面写道:
回来吧,父亲
我父高河,出走的时候,生着两颗长到下巴的门牙,有知情者,请告知。
儿子: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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