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薛涛退休的时候得了一种怪病,叫心脏神经官能症。
医学书上讲,这个病不是心脏病,可常常因为出现心慌、胸闷、气短、胸痛等症状,而误认为心脏有问题,但他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得了心脏病,跑到离自家小区不远的二院就诊,心电图24小时跟踪,心脏彩超,心脏血管造影,忙了一圈,医生排除了冠心病的因素,让他看心理门诊。
他满腹怒气,差点要和心理科的那个眼神怪怪的医生翻脸,简直扯淡,我堂堂的政府秘书长,叱咤官场多年,不说刀枪不入,也是钢铁般的神经和意志,轻易会有精神疾患?可各种人格测试量表、焦虑自评量表以及带英文字母缩写的表格让他打勾画圈后,铁证如山,诊断结果是植物神经紊乱导致神经中枢的交感和副交感神经系统失调。多次和医生交锋未果,他感觉那个医生的怪眼神如芒刺和讥讽追逼着他无处藏身,只好提着一大包安神镇静方面的中西药,灰溜溜回到家。
最初,他没把这个毛病放在心上,上网查了,吃点谷维素和维生素B2调节一下,根本不算病。他和老伴陈桂英去纽约看儿子马自强,本来想从南京乘动车去浦东机场,邻居刘三的儿媳妇奚梅秀主动请缨,以她们4S店刚到了一款奔驰SUV试车为理由,要开车送他俩去上海。
奚梅秀这么做有她自己的目的,丈夫刘裕七年前因参与盗车被关进白湖农场坐牢,至今还没出来,女儿刘历文眼看快上高中了,想依托老公公和马家的世交关系(20世纪70年代马和刘三同在芜湖市金属拉丝厂当工人)把他送出国。小姑娘学习出类拔萃,就有一样不好,是个不良少女,经常和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混。奚梅秀管不了她,思前想后,决定把她送出国。
望着奔驰轿车停在小区的绿色草坪上,坚实饱满的车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电视里的汽车广告。马薛涛动心了,奚梅秀把车钥匙递给他,说是男人就要开这样的车,马薛涛心里漾了一下,这句话虽轻,算是点到他的软肋,激起了他内心深处封存已久的男人的雄气,当着这个女人的面,他微笑地点点头。
但马薛涛没料到这趟上海之旅会改变他的生活。马薛涛开车,副座上,奚梅秀拿着相机对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树木油菜花田咔嚓咔嚓拍上了,旁若无人,频频按快门,她这么做,有意想缓解老马刚摸方向盘的拘谨和紧张,马薛涛体察到了,意识到这个女人很知性,善解人意。
陈桂英坐后排,便于腿脚舒展。车一上沪渝高速公路,她脑袋就有些晕晕乎乎,奚梅秀心细如发,贴心地喊声大姐吃片晕车宁吧,她连忙说谢谢,心里老想着两点的飞机,降钙素忘了,老马的谷维素也忘了。她接过药片含在嘴里,又忙不迭地从塑料袋里掏出五香蛋、核桃仁和玉米棒硬往奚梅秀手里塞,她爽朗地笑着说吃不了这么多,利索地从提包里翻出话梅葡萄干分给陈桂英,瞥见马薛涛手握方向盘眼盯着前方,还是高度集中的样子,便拣起一颗橄榄,大方地送进他嘴边,说生津止渴,大哥,我看您不抽烟,多好的习惯啊。
马薛涛有些意外,不自然地张开嘴嚼着橄榄,心里被感动填满,和陈桂英生活这么多年,还真没享受过这种体验。他只好自圆其说,小奚,真不愧干过导游,会体贴人。哪儿呢,奚梅秀捋了下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地岔开话说,我到处打游击,传销,导游,卖保险,不像您和大姐生活稳定,恩恩爱爱,马自强又这么出息,我公公婆婆老是拿您一家踹(数落)我。她自嘲地笑笑,舒服又优雅地往椅背上一靠,面部轮廓显得愈加柔和清靓。
马薛涛微微一怔,语气有点生硬,可还是很绅士地问,阿宝(奚夫的乳名)快出来了吧?奚梅秀眉头微蹙,伤感地说还早呢。一声难以察觉的叹息,她伸出手把马尾辫松开,黑发披散下来,她轻柔地揉搓着发丝,动作带着看似漫不经心的意味。
马薛涛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女人清洁柔和的气息钻进鼻孔,他微微不安,但掩饰得很好,显出丝毫没有在意的样子。这么多年极少,可以说没有年轻的女性这么近距离地靠近自己。他拿出在单位惯用的口吻说,一切都会过去的,马上你们全家就团圆了,以后管好阿宝,别让他再折腾了!最后一句话带着长辈的慈爱,奚梅秀依顺地嗯了一声。
陈桂英有些尴尬,她很想融入他俩的话题里,可她就是这么个怯弱老实巴交的女人,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好苦着笑脸还要拿玉米棒往奚梅秀怀里塞。马薛涛恼了,用劲拍了一下方向盘,你怎么还搞老家北团林子(黑龙江绥化)那一套!玉米土豆当个宝似的,陈桂英有些发蒙,可还是讪讪地笑着。绿色食品,怎么不是宝?奚梅秀反应快,笑着反驳一句。
马薛涛紧锁眉头,从后视镜里怅然瞥了一眼老婆,57岁的女人,黑黢黢的脸上已经没有女人的性特征,生下马自强后第二年,子宫因肌瘤全切除,现在脸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沟壑,头顶的毛发脱落得已经能看见头皮,边沿剩下的几撮毛发干枯得像秋天的野草,而且凌乱不堪。她的眼神因为根深蒂固的自卑而带着惯有的躲躲闪闪,他难以相信这是一个和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女人。再看一眼奚梅秀,她的眼神是那么开朗、温暖,闪着楚楚动人的灵气,像定了格似的在他眼前总也挥之不去。
他的心脏一阵阵揪起,胸口酸涩难忍,手微微颤抖,车体拱了几下,速度慢下来了。奚梅秀一怔,体恤地问大哥没事吧,前面是湖州服务区,要不您把车开到右边慢车道停下换我吧,现在刚9点,还早,您和大姐下来活动一下腰骨。
马薛涛尽管内心波涛汹涌,可表情依旧稳如泰山,这是多年在机关养成的习惯,他不愿在这个阳光女人面前失态。老婆陈桂英已经让他颜面尽失黯然深重了,他甚至在这个活力四射的女人面前有了几许不自信,抑或是自卑。他不清楚是不是自己太敏感,还是真正到了更年期,烦躁不安,就这么突然,心脏打鼓似的乱跳,不受思维控制,像随时要蹦出胸腔。可他表情上还得竭力保持出微笑和一种悠闲安详的样子。
他两腿软绵绵跨下车,像戴上脚镣,来回在车边晃,脸上的肌肉伴着抽搐绽放出微笑,大脑一片空白,而且持续地空白。他两只手使劲攥在一起,指甲用劲抠着皮肤,疼痛的感觉提醒他:没事,不是心脏有问题,也不是甲亢,是植物神经紊乱!植物神经紊乱!他在心里不停地强化这个意念。
奚梅秀以路边的油菜花为背景,展开双臂,在抢眼的黄色里,摆着各种造型,笑声像飞溅的浪花。她让陈桂英给她按快门,陈桂英似乎也忘记了马薛涛,乐呵呵地频频给这个蝴蝶一样的女人拍照,还不停地指正她的肩膀手臂要怎么摆放。这更加剧了马薛涛深重的怨恨,无视我的存在,这么多年她一直在我的掌控下生活,我用意志控制她所有的情感、志趣乃至她生活的全部,她依附于我,像个童养媳,怎么可以这么快就背叛我一家之长的尊严和权威,像逃出笼子的鸟儿无拘无束?这太大逆不道了,这明明是当着那个女人的面来气我,报复我。
这些念头像无数根针刺激着他的交感神经,他呼吸沉重,有些透不过气来,暗暗摸了下脉搏,脉象微弱,他意识到即使跳得再快,以往有节律的间隔还是可以感觉到的,可现在摸不到了,他查过书,这种不规则的心脏乱颤至少每分钟跳300次以上,医学上叫房颤,表明心脏的肌纤维已经丧失了有效的收缩。
可他还在默默地念叨,没事,交感神经会使心跳加快,冠状动脉扩张,血压升高,而副交感神经此刻受到抑制,从而使得植物神经紊乱。这是那个怪眼神胡医生反复向他阐述的道理,胡医生还耐心地开导他,治疗这种症状的最有效途径就是服用抗焦虑抗抑郁类的药物,但他反驳他,你给我开的氯硝西泮、阿普唑仑哪一类不是伤肝伤肾,还有强烈的依赖性,既然我是情绪造成的心理障碍,那就自我调节好了,我相信自己的心理素质,不希望变成横路敬二(一个日本电影里的精神病患者)。胡医生盯着他,语气依旧温和,再健康的人得了感冒都要吃抗生素,任何药物都有副作用,不能因为副作用而不吃药,这不符合逻辑,得感冒不吃药死过人的例子也有过,关键是药物治疗再配合自我调节,认知水平提高,从而达到治愈的目的。
你们心理治疗书上不还有森田疗法治疗广场恐惧症强迫症吗,就是要求顺其自然,为所当为,一个人想哭想笑是自己能决定的吗?比如你家里有人去世了,让你不难过行吗?所以必须正视生活中的各种不良情绪,积极面对,消除神经质性格带来的负面作用,才能达到根治,药吃多了,像有了毒瘾戒不掉怎么办?记忆力下降,思维迟钝,心跳正常了,人也废了,这个后果你考虑过没有?马薛涛振振有词,为自己的辩解而满意。
胡医生目光如锥,冷冷地说,人有个体差异,50岁人的心脏像跑了20万公里的汽车马达,超负荷运转是要出问题的,房颤早搏造成的心律失常,是直接导致心肌梗死和心源性猝死的主要原因,最后一句话算是警告,意思很清楚,不怕有意外,你可以不吃药,你这个症状不敢讲病得不轻,至少是急性发作,吃药是当务之急。
可马薛涛偏一根筋,反问,胡医生,精神病院的病人都是靠药物治疗根治的吗?不仅吃不好,反而恶性循环,认知水平的提高靠吃药能解决问题吗,天大笑话,他扬起眉头,还要进一步辩解,被胡医生冷静地打断了,你可以拒绝治疗。马薛涛无语,乖乖地开了一大包药,因为潜意识里他还是怕死,他担心自己器质性毛病没被查出来,这些药物放在家里以备万一,算是个心理安慰。但是他拒绝以吃药的方式治疗,所以出国探亲没带抗焦虑急性发作的药物,只带了些常规安神之类的谷维素,还让老婆忘了,这更加剧了他的懊恼不安和烦躁。
严重得透不过气来,恍惚间,他觉得时间不存在了,他的呼吸也不存在了,胸膛里那颗可怜的心脏已经没有跳动的节律,像一块面团被揉来捏去地近乎麻木了,他依稀看到奚梅秀来回在高速路中间的黄线两边跳跃,一边眉飞色舞,一边拉着陈桂英频按快门,然后又把相机塞到自己的手里,挽着陈桂英的胳膊,歪着脑袋,像一对母女,脸上灿烂地笑着,陈桂英居然还手臂伸出,一只手捧着一簇野菊花,另只手摆了个 V 字,褐黑色脸上,颧骨隆起,显得那么触目惊心,再一笑,狰狞无比,他先是半张着嘴,接着扑通一下半跪在地上,整个地面和路中间那条粗壮的黄线像天一样倒扣在头顶,他看到那条笔直的黄线连到天边的尽头,连到海军山大院。
马薛涛和陈桂英相识是在1974年,那一年他还在金属拉丝厂的砂磨机上当抛光工,简单地讲,就是用砂纸打磨加工水洗后的铁丝,又脏又累,捎带还有项任务是和刘三一起开车到市肉联厂拉猪油,因为加工铁丝不锈钢丝用的拉丝粉主要成分是石灰、碱和动物油,马薛涛开车,刘三头脑灵光,跑联络,和厂长车间主任拉关系,买来的猪油价格公道,成色又好,基本上可以食用,在那个计划经济年代,能沾到这个便宜算是天上掉馅饼了,刘三把偷来的猪油分给七大姑八大姨,当然没忘记马薛涛这个同年哥,一方面同情他是江北无为农村孤儿,和老婆是同乡,54年长江发大水,逃难到芜湖来,无亲无朋,时不时送给他一些猪腰、大肠一类的下水。
几年下来,刘三上蹿下跳,通过肉联厂这个平台,建立了自己的关系网,结识了不少现在称为政要的大官,这里面有他老婆的功劳,因为老婆家祖传有个秘方,专做卤菜,他把卤好的下酒菜送厂长,送军代表,送五七干校的领导以及干休所的老红军老干部,目的是要把老婆家地主成分改成中农,农村户口转到城市来,成为地道的芜湖市居民。送来送去,在这些人当中,他认识了海军休养所(简称海军山大院)里一个叫王汉庭的政委。最初把刘三引见给王政委的人是肉联厂供销科的朴方,这个女人负责向市各大干休所和住芜的支左部队运送军供肉类和家禽蔬菜鸡蛋,海休和二炮干休所是他的联系点,有时忙不过来,节假日自然就拉上刘三和马薛涛帮忙拉猪肉。
刘三告诉马薛涛王家的一些秘密,王政委的老伴多年前得哮喘病去世了,3个儿女都在外地当兵和工作,有个侄女儿叫陈桂英,从老家过来服侍他。小学毕业,人长得水灵,善良,温顺,性格随和,话不多,于是,刘三就给他牵上线了。
马薛涛当初的态度是狂喜万分受宠若惊的,他万万没想到刘三会给自己介绍一个大干部家的子女处对象。但刘三不清楚陈桂英已经怀上王政委的血脉两个月了,而且坚决要生下孩子,这让王政委为难,他懂科学,怕生下畸形儿,哄了半天侄女,她总算同意,另找个人家过日子,生下孩子。这件大事就摊到刘三身上。
一来二往,陈桂英对他还算满意。实质性的进展是俩人看了一场样板戏电影,他们坐的靠最后,肩膀挨着肩膀,马薛涛浑身冒汗,激动自豪得不行,这才是他们恋爱的开始。他感觉陈桂英看自己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软软的,像水一样流淌过来。黑暗中,俩人眼睛虽盯着银幕,可注意力似乎都在对方身上,彼此的气息相互缠绕,马薛涛越来越觉得陈桂英散发出的气息像带着刺,软软的刺在他身上,痒痒的,他忍不住,震颤的手下意识抚了一下陈桂英的手掌心,没想到反被她的手握住,引领着它像条鱼慢慢滑向她的大腿,因为穿的是筒裙,这条鱼很容易地滑向大腿的根部,动作虽然迟疑缓慢,可正慢慢接近那个湿润敏感的沼泽地。一切都是第一次,来得猝不及防,马薛涛的一颗心脏简直要从嘴里蹦出来,上气不接下气,一种过电似的感觉从下身冲向脑门,浑身幸福得一阵阵痉挛,陈桂英似乎也意识到了,身体酥软地靠在他肩上。这是唯一一次肌肤之亲。
等喝了喜酒,进了洞房关上门,陈桂英才袒露出已像小山丘一样的腹部。马薛涛震惊,反悔,一切都晚了,如果离婚,就是强奸罪,这是王政委定下调子。好在生下的孩子聪明伶俐,马薛涛无奈,也就认了命。王政委也没亏待他,从工厂到机关,再提干,这么多年一路顺风,但马薛涛的心里始终像压了一块巨石,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积累的冤屈和愤懑与日俱增。
像电影里的慢镜头,马薛涛半跪着,低垂着的头慢慢磕到路中央的黄线上,手里的单反相机哗啦砸在地上,但脸上依旧保持着一个不胜重负却又很得体的笑容。正一脸灿烂的奚梅秀冷不丁吓呆了,陈桂英凄厉地喊了一声老头子,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
奚梅秀还算冷静,纵身一下子跳到马薛涛身边,嘴里发着颤音安慰陈桂英,阿姨,您别慌,我在旅游学校学过护理,马大哥以前没什么病吧,她边问边触摸了一下马薛涛的脸,凉幽幽冷津津的,鼻息微弱,陈桂英嘶哑着嗓子哭道,他以前老讲心跳快,医院查了说他是更年期,让他看心理门诊,都怪我没带谷维素,可他吃了那个药也不见好,陈桂英一抽一噎的,奚梅秀略略松口气,想起打120,掏出手机冲着陈桂英大喊,阿姨,给马自强打电话吧,让他把在网上把机票日期改签,喂喂又换了个急迫的语气,您好,请问湖州市急救站号码是多少?陈桂英一听全明白了,神情变得更加悲戚,哆哆嗦嗦掏出手机给儿子打电话。
挂断电话,奚梅秀轻轻翻开马薛涛的眼皮,瞳孔有些放大,最主要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慌乱,脉搏竟然摸不到了,她额头渗出一层细汗,急救知识上讲过缺血缺氧4-6分钟,脑组织就会受损,超过10分钟,不死也极有可能变成植物人,她也顾及不了陈桂英的感受,俯下身,嘴对嘴给马薛涛做起人工呼吸。陈桂英哪见过这个阵势,拍着大腿,对着手机和儿子声嘶力竭,呼天抢地,强子,你爸爸心脏病犯了,从来没有过的,要不行了。
幸亏是在湖州段,没一会工夫,前方不到100米下高速的出口处,一辆救护车闪着红灯鸣叫着开了过来,呼啦啦跳下几个人,抬着担架,拎着便携式气动呼吸机,急救包,充电式心电图机,围过来一看,问是不是心脏不好?
奚梅秀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点点头,急火火地说脉搏没有了,这边已经有两个人扶着马薛涛的身体翻到一侧,还是其中一人手探到马薛涛的颈动脉处摸了摸,轻蔑地哼了一声,没事。果然,还没上呼吸机,人就苏醒了,而且激灵灵一颤,只是面如死灰,两眼空洞而惊恐,微弱地吐出几个字,氯硝西泮。奚梅秀是听不懂了,可激动地跳起来喊瘫坐在一边的陈桂英,她喜极而泣,连连叫着马薛涛的名字。
氯硝西泮属于精神类药品,急救车上是没有备用的,但1片安定和10粒速效救心丸还是起了作用,马薛涛呼吸平稳,脉搏回到了每分钟100次,心电图打出来的轴线图显示窦性心动过速,可能是司空见惯,救护人员叮嘱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问要不要住院,马薛涛艰难地摇摇头,这样,观察了一下,车忽闪着灯没影子了。
真像是过了一次鬼门关,飞机航班是错过了,奚梅秀开车,速度很慢往回赶,一路上陈桂英依然惊恐万状,马自强的电话打过来,也一刻不停地唯唯诺诺感谢奚梅秀,那语气和陈桂英如出一辙。马薛涛在迷迷瞪瞪中有气无力问,他们到底给我吃得什么药?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奚梅秀一口报出药名,马薛涛满脸疲惫,愣了片刻,喃喃自语,我要找那个姓胡的,不是心脏出毛病还有什么呢?他让奚梅秀开车径直去二院,陈桂英婉转又低声下气地劝他到家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路,而且已经是中午下班时间,再讲也不能老麻烦人家小奚啊,先回家休息观察一下再去也不迟。
这句话像一根火柴,把马薛涛一个早上积压在胸膛的愤懑点燃了,他粗重地喘息,老子就是给你气病的,扬手给了陈桂英一个耳光,打得不重,可那么顺手自然,陈桂英浑身一哆嗦,本能地蜷缩到一角,奚梅秀一个急刹,车停在路边,她既震惊又气恼回过身,干什么啊马大哥,您怎么能动手打阿姨呢!您刚才晕厥过去,她那么为您操心,您还讲点良心吗?我这辈子就是太讲良心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你小丫头不懂!马薛涛呼吸粗壮,脸色殷红,眼里迸出一道寒光,奚梅秀愣怔了一下,气得要和他理论,还是陈桂英忍气吞声,一个劲摇着奚梅秀的胳膊,哀求说姑娘,谢谢,谢谢,我习惯了,习惯了,他气出了就好了,又念叨了好几声谢谢,竟然伸出枯柴一般的细胳膊轻轻在马薛涛后背间拢了一把,蜡黄的脸上像块皱巴巴的抹布,强行挤出一丝干瘪的笑意,眼神流露出祈求,暗示她不要再说话了。那是个没有尊严没有自信的眼神,奚梅秀认为,她难以相信这个女人是怎么和这个外表斯文的老男人挨过这大半辈子的,居然心甘情愿,简直有受虐倾向。
她眼窝一热,一种复杂的怜悯和悲凉从胸口涌出,为陈桂英的隐忍和卑微,她想流泪,忍住了,余光扫了扫身后两个老人,马薛涛面色浮肿,眼袋下垂,像什么事没发生,一层纸被捅破后,先前领导的做派已经荡然无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就这么简单。她忽然产生一种好奇,谷维素,氯硝西泮,心理门诊,冷僻的词汇,闻所未闻,脑袋一转,语气轻快起来,马大哥,阿姨,你们坐好啊,马上就到家。
奚梅秀有些不放心陈桂英,怕又有什么过激的事情发生,回到家,跟着也到了医院。马薛涛站起来坐下,坐下站起来,脸上挂着焦躁不安的神色,见奚梅秀温顺地坐在老伴一边,乖巧地望着他,像什么事没发生一样,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鼻子哼了一下,心里烦闷,这哪是关心我,分明是偷窥好奇看我笑话呢,真不该搭她的车,引出这么多是非,他恶狠狠地想,一定要好好和那个胡医生掰扯清楚,再也不能在这个小女人面前让他证明自己精神有障碍脑子不好,然后像小喇叭四处广播,以后简直没脸在刘三和同事熟人面前抬头了。
胡医生脸上始终挂着职业性的有距离的微笑,眼神里不是怪,是淡漠和沉稳,他示意马薛涛坐下,他非但没坐下,没头没脑,扯开嗓门就嚷,三小时前多亏急救车来了,我吃了速效救心丸才死里逃生,这是心理障碍能造成的后果吗?还有,我心跳每分钟170次怎么解释,我恐惧紧张得昏死过去怎么解释,胸闷心慌怎么解释,像开闸泄洪,他一股脑将憋了许久的怨恨怒火全部喷洒出来,无论奚梅秀和陈桂英怎么劝慰拉扯,他依旧不依不饶地吼,就差没骂他是个庸医害人精了。奚梅秀连连向医生赔不是。陈桂英低声哀求,声音嘶哑,带着哭音。
门外探进几个好奇的脑袋,胡医生不急不慢起身关上门,回头走过奚梅秀身边,她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碘汀和苏来水混合的气味,理性,洁净,让人心安。重新坐下,他接过奚梅秀递过来的急救车边做的心电图报告单,只瞄了一眼,抬起头,紧盯马薛涛,问你刚才说了一句恐惧紧张没错吧?
我讲过怎么啦?气还接不上来呢,他嗓门又高起来。当时我开的氯硝西泮服用了没有?胡医生平静地问。
废什么话,吃你的药我就下地狱了,你以为我是文盲啊,这些药哪一类不是抑制剂,早就被国家列入毒品范畴里,是抑制大脑中枢神经的,你让我沾上毒瘾戒不掉,还不如让我得冠心病!他腾地火又上来了。你没有服药怎么了解药有依赖性呢?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的奚梅秀,思忖片刻,急火火地说,对了医生,我大哥还吃了一片舒乐安定,然后就昏昏沉沉睡了,脉搏数也就下来了。胡医生微微颔首,像了却了一桩悬而未决的事,站起身,说,回去按时吃药吧,老同志,重复的医嘱我不再提醒了,保持愉快的心情,生活有规律,适时运动,你的病肯定会痊愈。
你差点让我送了命就算啦?你医德何在?我来的目的就是要讨个说法,我心理无障碍,你开的药没有疗效!这是误诊!马薛涛气急败坏地跨前一步,鼻尖几乎抵到胡医生的脸颊上。陈桂英一边怎么拉也拉不住,奚梅秀是场面上人,她迅速挡在两个男人中间,脸色绯红,语速加快地打圆场,对不起啊医生,我大哥就是急脾气,又爱面子,不想让别人说他——她意味深长冲胡医生眨眨眼。
可胡医生不吃这一招,目光冷峻,轻声说没关系,我在四院(市精神病院)干了二十多年,他转过脸,一字一句地说老同志,你的症状是惊恐加焦虑发作,气透不过来很痛苦,我能理解,但绝对不是心脏出问题,你一定要坚定这个信念,话音未落,狗屁!马薛涛血往头上涌,双手要封他的衣领,被奚梅秀死死抱住后腰,你们这些职业骗子,连个常规病都诊断不了,心里愧不愧?!
胡医生摆摆手,正色道,坐下,老马同志,你好歹也是政府官员,要有自控能力嘛,宁可荤口念佛,不可素口骂人啊,我不计较你对我的人身诽谤,这样,当着你家属的面,我俩做个测试,他抬腕看了下手表,心平气和地说,现在是下午两点三十七分,不到明天这个时候,你的症状还会再次发作,无论你在哪儿,身边是不是有家属朋友陪伴,而且服用速效救心丸不起任何作用,如果我食言,我愿脱下这身白大褂,当面向你赔礼道歉好不好?
马薛涛一下怔住了,真牛,敢这么断言,闻所未闻,他睥睨地望着胡医生,嘲弄地问,真是邪门,你前世不会是巫婆跳大神的吧,能占卜算卦?好!骂人不对,我向你道歉,马薛涛环视了一眼身边两个惊慌失措的女人,冷笑一声,劈柴看纹理,讲话凭道理,既然胡医生一直认定他的诊断没错,我就再相信他一回,陈桂英,我们现在回家,晚上你给你宝贝儿子打电话,让他把机票改签到后天,你去美国看儿子,我留在家里,我倒要看看有多少妖魔鬼怪能把我吃掉!
奚梅秀惊愕地睁大眼乞求,大哥别呀,您和阿姨分开,哪一个都不会好受,都会牵挂不放心的,不如等明天过了再说嘛,她赔小心地拉了一把他的胳膊。
马薛涛语调温柔下来,麻烦你,小妹,还要帮大哥把阿姨送到南京动车站,开车去浦东怪累的,放心吧,你家宝贝女儿文子的事,上回我和你老公公下棋时他跟我提过了,他拍了拍奚梅秀的肩,不愧在政府机构当过领导,此时引出这个话题真是恰到好处。
敏感的女人既意外尴尬,一时又无语应对,只能装着茫然的样子哦了一声,连谢字都没提,飞快地转移话题,阿姨,您看大哥这么决定行吗?皮球踢给陈桂英,她一时语塞,不敢在丈夫面前提一个不字,奚梅秀的提问,实际上是巧妙地强行从她嘴里得到肯定答案,因为从先前的交往中,这个聪明的女人已经感受到马薛涛在这个家的气场,这样一来,即使有什么意外和不妥,也和自己无关,她不愿牵扯到他俩的官司里。
胡医生好像真有点不耐烦了,拉开门,忽然若有所思,回望了马薛涛一眼,淡淡地问,老马同志,你是不是清河县马薛村人?
马薛涛像给蜜蜂蜇了一下,反应敏捷地回敬他,一点没错,我们那个村是全县有名的傻子村,但有例外,我没有任何精神疾患,去年全市启动对三县开展精神病普查,是我们政府指令民政局成立精神卫生调研小组,你在晚报上读到的新闻已经过时了,他无不轻蔑地瞪了他一眼,而且,我的儿子马自强天赋异禀,15岁上科大少年班,现在是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终身教授,他骄傲得脸上又泛起红光。
胡医生盯住他的脸,我不是在心理暗示你,要是输了,你就要按时服药。马薛涛冷哼一声,你就是在暗示,放心,我不吃你这一套。
马薛涛没说假话,儿子马自强的确优秀,可从小到大生活在家庭的阴影里。
出国后不久,马自强就在纽约买房,准备春天接二老过来。一个深夜,他在睡梦中接到母亲的长途电话,还算冷静却混沌不清的声音传过来,小强,妈给你爸推了一下,头碰到油烟机的开关上,前门两颗牙找不到了,他现在还和我纠缠不清,母亲声音不大,却像电流,瞬间让他浑身战栗,那一头电话没挂,里面是一阵稀里哗啦砸碗碟和父亲的暴骂声,犹如排山倒海开闸泄洪一般。
断断续续是母亲的哀求,求你别让孩子担惊受怕,他们不容易啊,父亲的吼声几乎震破他的耳膜,晓得还给他打电话,老不死的!电话被掐断了,马自强大脑一片空白,而且是持续的空白,犹如高空坠落一般,双手什么也抓不住,双脚什么也蹬不着。他回了一趟芜湖,把母亲接了出来,那一次回家,他没正眼看父亲一眼,要不是母亲不放心马薛涛,他就一直不放她走。探亲回来,母亲带回来一部苹果平板,每天儿子要和他们视频一次。
从记事起,父亲刚烈暴戾的脾气几乎令母亲窒息。儿子弄不明白温良敦厚的母亲会和父亲走到一起?抑或是上苍开了个玩笑?母亲陈桂英是一家区级医院的妇产科护士,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大小夜班套着来,经常是把三周岁的儿子丢在护办室,一头埋在手术室给病人做引产,回到家,喘息未定,抱着一大盆小山一般高的脏衣裤袜子和被套吃力地端到自来水龙头下,这边哗哗放着水,那边是嗷嗷啼哭的儿子圈在学步车里,一只手握住奶瓶,另一只小手划翻了尿盆,胖手和粉嘟嘟的脸上斑斑点点全是黄兮兮的粪便,母亲不敢喊马薛涛,因为他歪在长沙发上,呼噜呼噜的鼾声此起彼伏。
然而回到家除了睡觉,他把工作中的所有郁闷委屈释放出来,像一只绞头鸡,斗得母亲无处藏身,无休无止的争吵谩骂,摔碗掼盆,甚至动手,受凌辱和打骂的总是母亲陈桂英,马自强永远无法抹去一个恐惧的景象:有天他午睡醒来睁开眼,母亲双手反剪被绑在客厅的吊扇上,嘴里塞着毛巾,头无力地歪在肩头,目光呆滞无神,身体像座钟的摆针来回不紧不慢地晃动,坐在一边的父亲眼珠通红,捂着头,两只手使劲掐着后脖颈,似乎头痛欲裂。这是为什么?就因为萝卜排骨汤里没放盐。那时马自强刚好5周岁,上幼儿园大班,他浑身连打了几个寒噤,张嘴想肆无忌惮地喊出心中的恐惧和不安,可目光被父亲威严的眼神牢牢钉住了,那一刻他感受了比恐惧更厉害的东西,他下意识抹了一下脸,抹了满满的一把泪水。
这以后只要父亲在家,他再也不敢像只小喜鹊叽叽喳喳蹦跳撒欢了,或者说懂事了,默默跟着母亲厨房、卫生间和阳台来来回回无声无息地挪动着脚步,一步不落,闲下来和母亲端坐在昏暗逼仄的厨房里,母亲做针线,他埋在油瓶和锅碗瓢盆的中间写作业,一副总在侧耳聆听的表情,生怕父亲什么时候闯进来检查他的课本。父亲在隔壁的书房写材料。
马自强后来总结在他成长的过程中,为什么没能和父亲分道扬镳,主要有三个原因,一是因为母亲;二是无论父亲和母亲再动干戈,大打出手,几乎从未动过他一根手指头;三是严厉苛刻地督促他学习,利用自己在市政府工作这个平台,骑车驮着他到处找家教,拜名师,上各种各样的辅导补习班。他常挂在嘴上一句话,不怕学不成,就怕心不诚,虽然不是至理名言,但在他内心深深打下烙印。而这一方面母亲没有能力做到,为了孩子有个好前程,能做到的只有隐忍纵容父亲人格的另一面,马自强只能找这样的理由说服自己。
不过,他心里始终有一个巨大的问号,这个问号来自于父亲的以前的同事刘三和他儿子小刘三。他俩在一个班,一到放学,撒欢跑到政府宿舍大院门口,小刘三钻到父亲卤鸭摊上帮着收钱找零头,他疾步爬上台阶,勾头缩肩,欲从鸭摊前绕过,小胳膊还是被老刘三薅住了,每回都这样,习惯动作是一只油亮带着鸭腥味的大手先探进他的裤裆,嗯不错,小麻雀还在,作为回报,另一只手拎着一塑料袋鸭脖和芦花豆腐干,从后腰绕到胸口的围裙前,在他眼前一晃,弯腰凑近他耳朵,喏,交给你妈,回家问你爸,他鸡巴生不出你这个聪明猴子!
晚上回到家,马自强问母亲为什么刘三一家人老是开这个玩笑。母亲用筷子夹了一块鸭腿放到儿子的碗里,低着眉头不出声,儿子急了,追着问,告诉我啊,不然同学笑话我,还要揍我,陈桂英盯了儿子一眼,眼神有些游离,抚摸了儿子瘦削的肩膀,轻声说,等你长大了,妈妈再告诉你,儿子打断她,那我一直就这样挨他们嘲笑?母亲的脸色暗了,声音少有的尖起来,你不能还手啊,要不报告老师!他们人多,我又是班长,要做好学生,他们打我不能还手的,陈桂英眼泪下来了。
马自强赶紧缩回脑袋。他躺回自己的小床上,难过地想,妈妈在家里受爸爸欺负,我在学校受同学轻视,这里面肯定有什么秘密,也许都是因为我,难道我不是他们生的?那我的亲生父母是谁呢?他越想脑袋越发涨,迷迷糊糊睡了一觉。
迷糊恍惚间,他感觉母亲坐在床边,灯晕摇晃,笼罩着母亲枯坐的背影,她微微肿起的眼睛里似有深深的悲悯,他使劲摇头,发现不是做梦,一把攥住她的胳膊,急急地说,妈,我刚才做了个梦,爸爸告诉我,我就是你们生的,他说以后也不打你了,母亲伸过手来,轻轻抚过她的下巴,干巴巴地说:妈妈没文化,一个月就开二十一块五的工资,养不活你,所以你要听话,听爸爸的话,至少他没打过你,还要你学习走正道。
又是周六,母亲值小夜班,外面下着小雪,马自强做完作业,父亲一阵旋风裹挟着雪花推开门,踉踉跄跄,一只脚从皮鞋里机械地抽出来,马自强小心翼翼捧着拖鞋套在父亲的脚上,以前这是母亲的活儿,父亲一个踉跄站定,粗重地喘息着,带着熟稔难闻的酒气和烟味,语焉不详地念叨着什么,一头歪倒在沙发上,马自强立刻意识到,今晚父亲喝酒了,应该是个什么日子,他迅速扒光身上所有的衣服,瑟瑟发抖地钻进母亲的被窝里。
他的委屈涌了上来,湿了眼睛,妈妈,你以后值班,我就替你给爸爸打,他暗暗咬了咬牙,深呼吸,再呼吸,接着他听到一阵沉重的拖鞋声,灯灭了,大床铿锵有力地摇晃了一下,他感觉一张热烘烘带着羊膻味的嘴朝枕头凑过来,棉被掀开,一双大手熟门熟路摸了过来,那是一面细嫩滑润又瘦削的脊背,大手猛然一激灵,台灯啪的亮了,枕头上露出一颗圆滚滚的脑袋,马自强薄薄的身体萧瑟成一根细柳条枝,可怜巴巴晾在宽大的床单上。
马薛涛酒醒了,黑黢黢的脸恼羞成怒,你在这干什么,你妈呢?马自强像掉了魂似的,结结巴巴说,爸,妈出诊了,你喝酒了,要不就打我吧,马自强迟疑着,颤抖着将侧卧的身体平躺,仰面朝天,学着母亲的姿势双腿分开竖着,一动不动。马薛涛吃惊的面孔忽然明白了,他马薛涛笑了,笑得有些野,有些粗,眼泪竟然从眼眶里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盯着他问,爸爸问你,妈妈好不好?好,他老老实实回答。
爸爸好不好?好,他回答得也很肯定,以为父亲会高兴,情绪慢慢松弛下来,语气有些明朗干净。
妈妈和爸爸好不好?
他感受到父亲的头颅凑近他,气息近在咫尺,浓烈而热辣,尤其那双眼睛,像被放大镜放大了许多倍,变形,恐怖,阴森,充满血丝,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孤独,忽然想哭,他似是而非点点头,马薛涛抡起胳膊,快速地给他一个耳光,咬牙切齿地说,讨债鬼,你应该摇头,是你妈毁了我,他打得很重,马自强脸上的骨头像错了位,顿时肿起来,人也随着惯性翻滚到地上,但他没有哭,脸和脖颈上的肉不停地颤抖。老子再问你,妈妈到底好不好?该不该揍?他护着脸,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一股悲伤的酸楚从胸口一路顶冲而上,渐渐在大脑里蔓延开来,他那双空茫的眼睛里渗出两汪浓涩的眼泪。
第二天周日,像任何事没发生,父亲骑车带他去附中补习英语,他也没有向母亲透露晚上发生的那一幕,但阴影实实在在扎在心灵深处,直到16岁考入中科大少年班,母亲和儿子深谈了一次,心平气和地告诉了他的身世,马自强也没觉得多少意外,就是恳求母亲坚决离开父亲,他担心自己不在家,父亲会变本加厉地欺负她。
母亲苦笑,摇摇头,语重心长地抚摸着儿子的肩膀,叹息着说如果不是父亲当年在婚姻问题上的妥协退让,他的亲生父亲丢掉官职毁掉一个家不说,他自己能不能活到今天还是个问号,但你们之间没有感情,他这是虐待,漫长无边的折磨啊,早熟的儿子眼含热泪,就差没跪下求母亲,再不分开过日子,迟早会出大事。
母亲脸上浮现出平静的微笑,搂住马自强,安慰他,我们东北老家男人喝酒打老婆是常事。大老爷们是一家之主,摔盆掼碗说明他有能耐。儿子你别笑话妈,女人有时候犯贱,男人要是不教训她,她会以为他没用,不爱她了,你爸虽然没什么能耐,官也没做上去,妈看重的是他是个孤儿,胆小老实,在外面工作不顺心,受了气,忍着,回到家跟你妈撒气,这也理所当然,都过了大半辈子了,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虽然你爸像只老虎,可你以后还要对他好。
马自强胸口堵得慌,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这是什么逻辑和道理,他无法理解,有一点很明确,母亲为了这个家,为了他,受尽了磨难。上了大学,视野开阔起来,马自强在学校图书馆查阅了心理学方面的资料,各有各的说法。90年代初,还没有家庭暴力这个词语,但马自强已经深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和危害性。尤其母亲到学校探望他,春夏天,胳膊小腿甚至面孔隐约带着块状的青紫瘀伤,他感到噬心的疼痛,他问母亲,母亲总是用其他话题搪塞过去。他心里流泪,觉得母亲这一辈子太悲苦,她没有自己的人生。
他下了狠心,终于找父亲深谈了一次,那次谈话是在他获得郭沫若奖学金准备留学之前,那时儿子的地位已经在父亲马薛涛的心中光芒四射了。一次父亲出差到省城特地来学校看他,眉心眉眼都是自豪和笑意,马自强在学校边一个僻静的小饭馆吃了一顿午饭,那顿饭足足吃了一下午,儿子顾及父亲作为长辈的颜面,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了家庭关系的方方面面,绕来绕去,吞吞吐吐,不敢提一个打或者暴力字眼,倒是马薛涛捅破了这层纸。他告诉儿子自己有病,他提到马薛村,告诉他那是个傻子村,自己有没有病无法判断,也不敢去医院检查。他失神的目光注视着他,病态的偏执和乖戾似乎都在无言之中,语气讪讪的,一改往日的傲气和威严。他唠里唠叨,反复说自己无法控制,心里很恐惧,孤独,不安全,似乎只有暴力对待母亲,她才不会离开自己。还有一层原因,是母亲和马自强的生父合谋陷害他,他无法解开这个疙瘩,至今无法原谅她。
他冷冷问父亲能不能不办离婚手续,和母亲分开过,大家依旧是一家人,而且他会照顾他一辈子,马薛涛摇摇头。
那你又恨她又解不开这个疙瘩,自己有病不治疗,不是把妈逼到死路上去吗?马自强从来没有火往脑门上顶,就差没骂他太阴毒太残忍了。他耐心放慢语气,爸,要不我陪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吃点药,行不行?90年代没有心理门诊专科,看这类病只能到精神病院。马薛涛冷不丁双手掐住儿子咽喉,恶狠狠地说,你不知道你爸这一辈子就爱面子啊,马自强挣扎着,脸煞白煞白,蠕动着嘴唇说不出话。
马薛涛斜倚在窗台,刚过中午,离胡医生规定的时间还有不到两个小时。他出了门,往楼道电梯口走,这时候没有人,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他走得很慢,很小心,进了火柴盒似的电梯间,电梯也很正常,出了电梯,看到穿着制服的警察小朱,笑眯眯冲他点头打招呼,散步啊老马?他也回报一笑,小朱是镜湖公安分局的副局长,分管九莲塘这一片治安,马薛涛没退休之前他经常去政府开会,比较熟悉,他心里更踏实了。胡医生曾给他打过一个比喻,抑郁症的人想死,焦虑症(包括心脏神经官能症)的人怕死,现在看到一个认识的警察,出了门,自己随便在刘三的小店和二院附近转转,能有什么意外发生呢?即使心脏不舒服,也不至于喊救护车。
昨天和那个姓胡的打了赌,当时志得意满,情绪高亢,今早又将陈桂英赶走,他冷静下来,有点惶恐不安,又像掉进迷宫,是焦虑症呢还是心脏病,一时无法判断自己现在的身心状况。好在天很蓝,阳光高照,还有几丝风,走在小区的鹅卵石的小径上,很惬意,也很放松。前面过了马路,就是刘三家,来之前他打过电话给他,他盘算好,和刘三下盘棋,也早过了那个时间节点,然后再找姓胡的。他不想让他赔礼道歉,只要他能真正消除他心中的疑惑,搞清楚下一步到底怎么做,就阿弥陀佛了。
他站在路边斑马线边,车来车往,等了足足3分钟,对面的指示灯还是红色。刘三站在店门口冲他挥手,他有些急慌慌,终于亮绿灯了,刚想迈腿,一个骑自行车带篾箩筐的人猛地横在他眼前,拎着干电喇叭若无其事喊起来,老面馒头,北方大馍!一声比一声刺耳。他愣怔了一下,想绕开,被几个路人挡了一下,他眼神里布满焦虑,再一瞥对面的指示灯,又跳到红色,这边干电喇叭对着他脑袋叽里呱啦聒噪了一遍,马薛涛感觉不舒服了,心脏一紧一慢收缩、痉挛,拧成疙瘩一路拱上胸腔,腿越来越沉,眼前一下白,一下黑,人影开始晃动,气又接不上来,好像一下又回到昨天。
刘三毕竟干力气活出身,背着他,不费任何气力,爬到二院三层心内科门诊。急诊观察室做了心电图,值班医生看了结果,心跳每分钟110次,心律无改变,ST段没有出现抬高、压低和倒置的改变,也就是没有心梗和冠心病的征兆。他平静地说窦性心动过速,没大问题,马薛涛喘息稍稍平稳下来,刘三在一边赔着笑脸说这个病人以前看过心理门诊,一听这句话,值班医生立刻变了脸,直挥手,别躺在这儿了,后面还有那么多排队的,赶快去一楼。
医院哪儿都是人,胡医生的桌边犄角旮旯里,坐的站的都是病号。他瞥了一眼刘三扶着马薛涛过来,一点也没有惊讶,眼神依旧淡漠沉稳,连头都没抬,边给其他病人写病历,边随便地问,药吃了效果怎么样?马薛涛精神几乎要垮了,满肚子苦水,龇牙咧嘴地说,对不起了胡医生,求求您一定要治好我的病,我现在脑子里全乱了,全乱了。周围的病人投来同情复杂的眼神。
胡医生依旧不瘟不火,埋头写医嘱,你们先挂个号,在外面等着。马薛涛还要辩解什么,刘三不管不顾,一把拽住他胳膊,拉到门外走廊椅子边。马薛涛身子痉挛着,像个麻袋一下瘫软在椅子里。刘三掏出烟,递给马薛涛,他有气无力摇摇头。刘三点着烟,猛吸一口,昨天晚上阿秀讲了你 样经历,笑得腰要直不起来,连张珍也听得莫名其妙,你算是让我们一家人开了眼界啦,我就闹不明白,人的心脏是泥巴捏的啊,那你晚上怎么和陈桂英爬灰(做爱)呢?
马薛涛听刘三讥笑他,张了张嘴,神情沮丧到极点,这是他最不愿听到的结果。他掏出小药瓶,倒出两片阿普唑仑含在嘴里。刘三扔掉烟蒂,感慨地说,老子肚子里面没墨水,可有个道理明摆着,口说如风吹,实践是真金,既然医学仪器都检测过了你没病,吃药有屌用呢。晚上张珍卤了个猪心,本来给我俩做下酒菜,吃心补心。马薛涛闭上眼睛,沙哑地说谢谢不用了。那好,你在这坐着,我店里还有事。刘三假装拔腿要走,马薛涛神经质一把攥住他手,微微发抖,钳子似的,可怜巴巴望着他。刘三哧哧直乐,心想好了,这下我孙女儿出国有希望了。
终于等到胡医生,已经是下班时间。他一改肃穆的神情,笑眯眯拉着他的手说,人的精神也会感冒,放心吧老同志,吃点药,就会好,马薛涛几乎是饱含热泪点点头,一句话在嘴里嚼了半天,怕他笑话,可还是下了决心,胡医生,我还是想搞清楚,我这究竟是不是心脏不好?
胡医生笑笑,现在医学上有个叫双心治疗的概念,一个人除了有了心血管疾病之外,还因为精神压力加大,合并有抑郁、焦虑、惊厥等心理学科方面的疾病,如果不加以疏导治疗,会加重心血管的毛病,你显然没有器质性病变,只是你的大脑里有一种叫五羟色胺的激素,如果浓度下降,就会变得乏力,悲观失望,所以让你服药,目的就是提高激素的浓度,缓解病状。那还不是缓解症状吗?他讪讪地问,那意思病还是得不到根治。
你真烦,别听他的,医生,他是吃饱了撑的。刘三焦躁地打断马薛涛,胡医生制止住刘三,温和地解释,天下没有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是药三分毒,这类药物在临床上已经用了几十年,不属于毒品范畴,但它们是处方药,不能滥用。至于依赖性,还是需要患者正确对待,急性发作是必须靠药物来缓解症状的,等病情得到控制,我们会有其他辅助药物驱除患者的心瘾,也就是解决依赖性的问题。
为什么每次发作,那么恐惧害怕得要死呢。他怔怔地问。真正心脏不好的病人不舒服时,浑身无力,心前区刺痛,胸闷,可情绪是稳定的。胡医生笑笑,你的恐惧真正来源于你的大脑神经系统,简单地讲,恐惧只是一个幻觉,并不真实存在,是你用意念创造了它,只有一样东西令我们恐惧,那就是人为制造的悲剧才是真正的恐惧。坚持吃药,可以纠偏你的不良情绪。胡医生站起身,转移话题,半开玩笑地问,上回听你说有个神童儿子,我看还是不如他父亲厉害,聪明得过头了,所以想问题就偏了,马薛涛怔忡片刻,垂下眼帘。
天才和疯子之间只有一步之遥,别生气啊,胡医生脱下白大褂,微笑地望着马薛涛。刘三憋不住插进来,医生,哪有的事啊,他就是脑子不好,他儿子的确是神童,可不是他亲生的。
你!马薛涛气得和他争执起来,刘三口沫横飞,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胡医生只是微笑看着他俩打嘴仗,眼神平静,如水无声流淌,像在思索,却不动声色。
两片阿普唑仑的催眠镇定作用是普通安眠药的好几倍,马薛涛心不慌了,心律也正常了,但人晕晕乎乎,喝醉酒似的,还是被刘三背回家,像一条死狗扔到床上。也不知睡了多久,他睁开眼,看到张珍坐在床边,眼珠乌乌地瞪着他,他惊恐地想坐起身,可浑身没劲,药性大,人像棉花,只能问几点了,声音轻慢得犹如沙漠里扬起的细沙。张珍睁大眼,哦,终于醒了。她起身从餐桌上端了一碗八宝粥,递到床边,不满地抱怨,你家陈桂英也真会过日子,冰箱和床头柜一样大,我买了那么多丝瓜,韭菜,猪腰,猪肝,猪心,都是新鲜的,还想给你弄点卤菜,邪门,没地方存,下回我让三老板给你弄个海尔大冰柜,最大号的,你掏美元啊,张珍凑近马薛涛,嘴里吐出湿漉漉的热气,吹着瓷调羹里的粥,要喂他。
他不好意思把脸歪到一边,点点头,夺过碗,低头喝了一大口,心里舒坦不少。对了,阿秀回来没有?他有意岔开话,张珍有点不高兴,你躲我干吗?我能吃掉你!她站起身,拎起带过来的一塑料兜菜说我走了,阿秀一直把陈大姐送到浦东机场,你就放心吧,没事到楼下转转,人啦,说到底,活的就是心情,当年我家死鬼和朴方在床上给我抓到,我杀人的心都有,要不是马大哥你帮了我,我恐怕也熬不过那个坎,张珍深深望了他一眼。马薛涛强打精神,拉开防盗门,代我谢谢三老板,你家孙女儿的事我一定放在心上。
关上门,马薛涛重重叹口气,找到平板ipad ,打开视频,儿子发出的请求信号早就急咻咻闪着波纹光,信号一连上,马自强小心翼翼问父亲怎么样了,要不要他回来接他一起出来。马薛涛摇摇头,鼻子哼了一哼,你那儿也叫人住的地方?你妈上次去,抱怨坐在车里左拐右拐,晕头转向,最后像掉进深山老林,鬼毛见不到一根,别提医院了,你想害我?
儿子有些意外,讪讪地说,怎么会呢爸,你身体这么硬朗,有什么可担心的?那个地方任何时间只要拨911,五分钟内就会有救护车到。他不敢提他心理有疾病,可暗示他这里的急救措施很得力。他摆摆手,问你妈呢?
还在睡觉倒时差呢,儿子小心翼翼回答,爸,你一个人吃饭怎么办?妈不放心你。少来这一套!我不是个活人啊,告诉你妈,让她能待多久待多久,我不需要她烦神,你把刘三叔叔的孙女儿事办好就行了,儿子点点头。
你妈的卡给你了吗?儿子垂下目光,点点头,可妈说这不合适,废话!用她身份证办的留学担保金,冠冕堂皇,马薛涛嗓门大了起来,你把你妈卡上的钱转到你的账户上,一举两得,不然,我脑子进水啦,凭什么要给他刘三帮这个忙,我这一辈子吃他的亏还少啊!马薛涛狠狠啐了一口唾沫,爸,我不缺这个钱,我有能力给那孩子担保,主要是妈怕会连累我,所以,她还想把卡带回来,他嗫嚅着,不敢正视父亲。是你们俩都怕!马薛涛长叹一声,我怎么会遇到你们两个冤家啊!他恶狠狠地将平板ipad掼到地板上。
马薛涛两周没跨出门一步,按胡医生的要求将所有药都吃了一遍,猝不及防的心悸和透不过气的症状是没有了,但药物的副作用的确很大,脑袋整天云山雾罩的,像永远有睡不完的觉,记忆力严重下降,这还是次要的,去上海的途中和在家门口发病,这两次造成的阴影几乎让他不敢走远,到任何地方首先考虑是不是很安全,怕万一倒下再遭罪。
所以,他只能在楼下的小区转,而且还必须有刘三在场,小区有一片香樟树,茂密的树叶遮出一片阴凉,每天都聚集着许多老头,要么南山打虎,北山擒狼,想怎么吹牛怎么吹,要么下棋摔扑克,耍点小钱,别人不知道他有这个毛病,刚开始对他很热情,刘三更是招呼他一起玩,骂他一副死面孔,是男人,就是死,屌也要朝上。
其中有个经常和他下棋的胖老头觉察出他总是萎靡不振的样子,就问他怎么啦,他犹豫了半天,说自己心脏不好,胖老头涨红着脸,豪爽地手一挥,这算个屌,我尿毒症,红细胞三个加号,每个星期还要透析。旁边一个瘪嘴老头插进来,老朱儿子还是公安局长,把他送到敬老院不管他,今天他是偷着回来的。马薛涛恍然意识到和自己住一个单元的小朱,但他没点破这层关系。
胖子喷着酒气,拍着马薛涛的肩膀,老弟,看样子我比你虚长几岁,听老哥一句话,别愁眉苦脸的,想开点,人这一辈子就像拉屎,尽管你努力了,用劲了,可最后放出来的就是个屁。想开点,该干吗干吗,他摇晃着站起来,刺啦放了个屁,周围人哄笑起来。
他无语,嫌他们粗俗,又赖在家里。让刘三买了一个大冰柜,他嫌体积太大,只能放在书房里,里面放进张珍买的许多菜蔬和熟食,这样,他们不必每天都来了。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蜷缩在沙发的一角,闭上眼睛,静静感受心跳声。他关闭手机,每天只和儿子一家通个话,和孙子逗个乐,竭力装得若无其事,目的就是让他们感觉自己过得很好,他最不想让这一大家和自己没有血亲关系的老老小小把自己当精神病人看待。
又过了两个月, 张珍领着媳妇和孙女上门来给马薛涛道喜,感谢他儿子为她孙女出国帮了大忙。一进门,张珍风风火火撸起袖子,号称要做一碗地道的打卤面给马薛涛吃。这阵子陈大姐不在家,马大哥一定心里犯瘾,她瞟了马薛涛一眼,他连忙是呀是呀直点头。张珍问冰柜里有没有芝麻酱和料酒,马薛涛摇摇头,说冰柜坏了。孙女刘历文甜甜地说马爷爷我去买,他注意到这个小姑娘个头和她妈妈一般高,发育得很好,胸脯高耸,梳着马尾辫,额前染着一簇黄,浓密的假睫毛下是一对蓝色精灵的眼睛。
家里一下有人气,到处热烘烘的,马薛涛冷不丁有些不适应,偷偷钻进书房,往嘴里塞了两片药,带上门出来。恰巧奚梅秀正盯着客厅的展示柜,余光瞥到他的举动,佯装对柜子里面摆设着仿制的陶俑,一尊九华山月身宝殿的地藏菩萨石膏雕塑,以及景泰蓝工艺品,啧啧赞叹,哎,马大哥,这尊九华山雕塑是开过光的吧?他点点头,勉强咧开嘴送出一个笑容,你爸呢?打麻将呗。奚梅秀双手一合,欢喜地说,对了大哥,后天我去一趟九华山,给文子许个愿,也给她爸烧炷香,保佑出国的人平安,我觉得大哥您也该做个佛事,为自己求观音菩萨破迷开悟,这个东西信则灵,或许比心理医生还管用呢,马薛涛一愣,又不好立刻回绝,只好说你带你姑娘去吧,那意思很明显,他还是对去上海的那段遭遇心有余悸。
哪知奚梅秀衔住他的话尾巴抢着说,姑娘不肯去,她信耶稣,真是人没出国,就先西化了。我听我老婆婆讲您老闷在家,这也不是事啊,那个胡主任打您电话,您总是关机,只好问我。马薛涛心有点乱,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放心吧大哥,一个半小时的路,就当是出去散心,我们下午就回来,退一万步,山下的城关医院院长是我同学。最后一句话算是将了他一军,既摸到了他的命门,又算是暗讽,一个大老爷们恐惧到连门都不敢出,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可奚梅秀是这样巧妙地为自己辩解,胡医生让我转告您,只要按时吃药,该干吗干吗,一点问题没有,所以这次正好检验一下吃药的效果,她真诚地央求他。
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马薛涛咬咬嘴唇,刚准备点头,张珍在厨房招呼吃饭。三女一男围在餐桌上,像一家人。文子扭着小蛮腰,将马薛涛迎候到上座,马薛涛的心境忽然像夏天吃了冰激凌从未有过的爽快起来,一下子找到过去当领导的沉稳模样,坐在身边的张珍不失时机给他碗里夹菜。
打卤面做得也是一绝,黄花菜,木耳,鸡蛋花,肉末,花团锦簇,马薛涛吃的热汗淋漓,话也多了,主动问起刘历文留学的事。小姑娘回答是费城的一所社区神学院,很普通,奖学金也没有。马薛涛问她一年学费是多少,刚去真要是经济上一时有困难,可以找马叔叔帮忙。
一听到马薛涛放出这句话,张珍恨不得胸脯一下子要贴到马薛涛身上。可小姑娘却不以为意一撇嘴,谢谢爷爷,这两年我在南方打工也挣了一些钱,留学的费用我没找我老妈要,马薛涛有点不敢相信,追问真的吗?奚梅秀点了一下女儿的鼻尖,虎着脸,你那是打工吗?还好意思讲出口!女儿一蹦老高,委屈地问,妈,凭良心,除了高中你们替我交学费,我吃的穿的哪样让你们费过神,哼!
你爸不争气,你又不让我省心,送你出国,让你当个修女,一辈子蹲在教堂里,好好给自己造的孽赎罪,奚梅秀狠狠瞪了她一眼,张珍不干了,眼一翻,抢白她,你怎么能这么教育孩子,你没有责任啊,姑娘现在这么出息,你怎么老往她伤口撒盐呢。奚梅秀很恼火,想回她一句你儿子也是个败类呢。
马薛涛听得云里雾里,只好又绕回到她的专业上来。小姑娘被母亲呛得眼泪差点冒出来,可对老长辈的关心还是挺尊重的,她没有正面回答,撑着笑脸说了个小故事。有一只狮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公鸡叫。它把内心的恐惧告诉大象,大象听了哈哈大笑,笑它胆子小。就在这时,一只蚊子在它头顶飞旋,大象吓得又躲又闪,甩动鼻子驱赶蚊子,它说蚊子钻进它的耳朵,就死定了。轮到狮子开心了,刘历文一本正经地总结,许多忧虑和恐惧是没有必要的,但事关自己时就不这样想了。
没有人热烈的反应,张珍首先没听懂,马薛涛一愣,不是滋味,鬼精的小姑娘不外乎知道自己得了心理疾病,以一种笑话的方式来安慰自己,除了尴尬,他无语。倒是刘历文回望了母亲一眼,没有体察到责备的意思,便站起身,挽住马薛涛的胳膊,往书房里走,可门锁了,只好拉着他进了厨房,带点神秘的口吻轻声说,马爷爷,我告诉您一个故事,或许对您的病还有帮助呢。马薛涛莫名其妙,病字让他听得刺耳,可话里渗进一丝暖意,让他心里熨帖,当着张珍和奚梅秀的面,他不好说什么,只能唔一声。
刘历文的语气和举止像变成一个成年女人。她坦承自己有一段时间在东莞打工,做过吧台女。马薛涛微张嘴,难怪刚才母女俩的争吵,他压低嗓门,责怪地问,你怎么会干这种事呢?刘历文半开玩笑地说,我倒是想像林黛玉那样有人宠有人爱,可活着不容易啊,我遇到的尽是些西游记里面的妖魔鬼怪,所以,那两年什么样的稀奇古怪事我已经见怪不怪麻木了。她拢了一下额前的一撮黄,收拢声音,语意暧昧地说,我有个客人和您的毛病差不多,不过他心脏的确是有病,一激动就喘,每次和我做那个的时候,身边总要放一团臭烘烘血淋淋的东西,他说这是心理安慰,是他的护身符,保佑他风流快活的时候心脏不会骤停,比伟哥还强呐。
马薛涛的嘴比原先张大了,那是——他心跳得打鼓,马爷爷,他是贵州农村的一个杀猪的,屠夫,年纪和您差不多,您当然会猜到那是什么东东了,刘历文压低嗓门,吹气般地说,他给我举了个例子,他宰了大半辈子猪,发现一个现象,有不少猪都开肠破肚了,猪心也被割了下来了,却还是不急不慢跳得很有节奏。他让他儿子查了书,上了网搜索,也没找到答案,可有一点书上讲得很明确,那就是人的心脏和猪心脏生理结构差不多,将来科技发展了,可以用猪心代替人的心脏,所以他想,猪死了心脏还能跳很长时间,我的心脏不会是泥巴捏的吧。
刘历文忽然朝前仄了身体,目光锥子般抵住马薛涛的面孔,重重地说,他是个地道的农民,几乎没文化,不管是心理暗示,还是谬论无稽之谈,反正他想通了,认了这个歪理,所以过得自由自在,走到哪儿都拎着一颗猪心。医生曾断言他的心脏功能最多能维持一到两年,可他从没看医生,也不吃药,挣点钱就风流快活了,马爷爷,您不能否定这也是个奇葩吧?这可不是编故事哦,您要不信,我有他的联系方式,马薛涛耳热心跳,像个泥塑,不管真假,这个巧舌如簧的丫头还真把自己思维习惯给打乱了。
丫头,你在和马爷爷瞎扯什么呢?奚梅秀柔柔地倚靠在门边,随手撩了绺散发到耳后,笑着问。马薛涛接过话,你女儿和我聊成长的经历,长大成熟又懂事了,将来出国你不用担心了。对了,你后天什么时候去九华山呢?她问他。
马薛涛咬了咬牙,还是坐奚梅秀的车去了九华山。下了高速后,车子一直在爬山,曲曲弯路,千回百转,石子路颠簸得很厉害,坡也越来越陡峭,马薛涛尽管心里翻江倒海,可心境一直很好,更没有喘不过气的恐惧症状。他归结了两个因素,一是药物的确起了作用,这是关键;刘历文不痛不痒给他上了一课,让他绷紧的神经松弛不少;还有一路上,奚梅秀讲了她过去的身世和家务事。她原来是芜湖梨簧戏剧团唱青衣的,剧团改制,她就下岗了。13岁学艺,家也是江北农村的,无依无靠,和刘裕在一个剧团,他吹小号,俩人恋爱后,刘裕父母反对,张珍嫌她家穷,子女多,最后还是刘三拍了板,定下这门亲事,为此她也付出了代价,服侍了老公公一回,为了在城市落个脚,也只能这样了。
马薛涛听得背脊发凉,这个女人真不简单,都是有故事的人。奚梅秀拭拭眼角,平静地说青衣都命苦。从柳迎春,白素贞,到秦香莲,现在女儿就是她唯一的希望,所以要感谢马大哥的鼎力相助,把她姑娘从歪道上拉回来。马薛涛带着虚应客套的口气说哪里,应该的,你也帮了我不少忙。奚梅秀问,本来过两天送小文去机场,顺便把阿姨接回来,可我听你儿子马自强说她回来了,马薛涛连忙解释,是回来了,我这个病还是想独处一段时间,所以让她回东北老家去了。奚梅秀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她理解这老两口的关系,也不便多问了。
那天刚好是地藏王的诞辰之日。路上停满了车,人挤人慢慢向前走。马薛涛眉头紧皱,四周闷热难耐,奚梅秀意识到有这方面毛病的人因为环境的嘈杂拥挤而容易犯焦虑和烦躁。好在是导游出身,她很快联系到一个朋友,先在路边找到一个停车位,又找了个土菜馆,吃完饭,奚梅秀领着马薛涛直奔上禅堂。先燃香敬佛,再进上禅堂后院,那个朋友给他俩引荐了一个慈目的老和尚,据说是个高僧,能点化未来世事,朋友交代了几句和奚梅秀点头示意了一下,就走人了。
俩人虔诚地给僧人行了礼,僧人开始坐禅。过去在政府搞接待,马薛涛无数次陪客人来九华山游览进香,最怕的就是陪客人听和尚敲鱼木数佛珠念经了,没完没了,没过十分钟,他给奚梅秀递了个眼色,心细如针的女人浅浅一笑,细腿长腰,蹑手蹑脚跨过斋房的木门槛,应该去发动车了。
可等了大半个小时,奚梅秀连个人影也没出现,马薛涛心一梗,有种不祥的预感,可又理不出哪儿出了问题,他掏出手机,慌乱按键,果然奚梅秀的手机关机。他赶紧掏出药丸,就着矿泉水咽到肚子里,心脏像个婴儿惊醒,不安分地狂躁起来,这只是紧张,还没有到呼吸困难的程度,他又给胡医生打电话,总是在接听状态之中,他站起身。老和尚虽闭眼,可察觉到他的不安,嘴里依旧念叨,持戒是道场,得愿具故,忍辱是道场,于诸众生心无碍故,马薛涛忍不住冒了一句,禅定是道场,心调柔故,心想再念叨解决不了我现在的困境啊,老和尚睁开眼,定定地望着他,你什么时候随缘,什么时候就顺利。
马薛涛招呼也不打,惶惶不安跑出禅院,直奔右前方50米远酸菜鱼饭馆。到了跟前,心急火燎地问里面的两个女服务员,是不是看到一辆黄色的polo车和一个染发的女人,两个服务员正眉来眼去地说着方言,一下被这个眼袋下垂脸色灰白的老头吼声镇住了,怔忡了一下,意识到是先前来吃饭的人,立刻点头,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回应,早开车往出口处方向去了,要不要住店啊老板。
惊恐惧怕犹如一把锥子尖锐地从大脑戳到心肌,再蔓延到全身每个神经末梢,他开始有点接不上气了,他努力镇定自己,奚梅秀显然是有意消失躲着他,看他吃药的效果和心理承受力怎么样了。吃饭的时候,他发现这里有芜湖的出租车司机,真是黄天有眼,虽然没有瞄到出租车,可有一辆黑头拖拉机在他身边停下,上面已经有了几个人,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吆喝着二十五块钱下山,马薛涛激动得心跳到嗓子眼,哆嗦着爬上拖拉机,不停地嚷快走,因为心跳得喘不过气来,可忽然拖拉机突突声停了下来,有人喊前方50米的急拐弯处,一辆面包车和一辆轿车迎面相撞,一辆侧翻到山谷边,另一辆横卧在石子路中央。
耳朵里有嗡嗡的感觉,湍急的水声,树林的风声,还有人的喧嚣声,心脏的跳动声居然像远处的鼓声,他的脑袋和胸腔俱空,身体打漂,像一件旧衣服软塌塌地搭在拖拉机靠垫上。
等他完全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二院心内科的急诊室里。这之前他脑海一直是出于恍惚和梦幻之中,先是许多张脸,震惊,错愕,疑惑,围着他指指点点,接着是呼啸而驰的急救车闪着警灯,他脑袋裂开似的痛,再也记不清所发生的一切了。但是,他真切地看清楚现在身边坐着的是胡医生和奚梅秀。
胡医生的目光依旧是那么沉稳,他朝他微微欠了欠腰,微笑地说,老马同志,我还是要告诉你,你的心脏没有任何问题,只是精神极度恐惧紧张,交感神经高度兴奋而出现的暂时性晕厥,药还是没吃到位,上次就提醒你,要天天出门,把自己当正常人看,不能把自己装进笼子里像只虎皮鹦鹉。
奚梅秀有些不好意思,站起身,检查了一下他胳膊上正在输液的针眼,声音婉转柔情,马大哥,这出戏可不是我导演的,我只是配角,不过从您开始不舒服到现在我一直是在您身边,保护着您,您现在用的药水是葡萄糖和安定。
马薛涛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愤怒地嚷,那你们讲我得了什么病!整天怕见人,吃药没用,烧香拜佛也不行,人像过山车,一下沉重,一下轻松。他少有的激动,伸手要拔胳膊上的吊针,奚梅秀要阻拦,被胡医生制止了,老马同志,您早就该这样了,他点点头,我一直是把您当作没有器质性毛病的人来看待,他用词很精准,而不是讲当作正常人或者健康人看待。
马薛涛拔掉吊针坐在床上,似乎还在生气。老马同志,我们换个话题,胡医生转过脸,像个魔术师,朝病房门外招了招手,喊了一嗓子,镜湖公安分局的小朱领着一个穿便衣的人进了门。小朱面带歉意地搓搓手,马主任,对不起啊,您身体不好还打扰您,这位是鸠湖区反贪局的谢伟局长,想跟您了解一下前年大桥镇加工区卡口改造工程的招标情况。叫谢伟的局长主动伸出手和马薛涛握了一下,面带那种洞悉别人底牌的职业微笑,说,老领导,您还记得我吧,2003年加工区封关运作剪彩仪式上,红剪刀是我递给您的,当时我还在大桥镇变电所当保卫干事呢。奚梅秀知趣地退出病房。
马薛涛直愣愣盯着小朱和谢局长,想伸手握一下,手在半空绕了一下,像折断了,垂直落下来,人又歪倒在病床上,呆眉呆眼望着天花板,牙关紧咬,一声不吭。心脏止不住又抖得厉害。胡医生会意地冲两个人点点头,指指自己的脑袋,小朱有些沮丧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审计局一个副局长最近被双规了,他提到马主任当时主持召开招标会,改造工程方案定的标的价有些问题,需要核实一下。
胡医生略带歉意地说,你们来得真不是时候,他这个毛病我刚才也给你们介绍了,病理学上还不能一概而论定性为更年期引发的焦虑症,和家族遗传有关系,他给马薛涛边搭脉,边在他耳边哄孩子似的大声喊,回家吃药!马薛涛说不了话,脸青嘴青,大口喘气,可心里坚定不移地认为这又是那个胡医生的伎俩,考验他的心理承受力。小朱只好拉着谢伟往门外走,一脸茫然地说,难怪我第一眼看他,的确和正常人的眼神不一样。要不改天吧,我上他家串个门,马薛涛眼皮艰难地翻了一下。下身裤裆处,忽然洇出一片湿痕,他小便尿裤子上了。
九华山之行再次把马薛涛彻底击垮了,连续一周的发高烧,幻听幻视,睡着了还惊恐地笑,张珍找了个中医,开了几服药,烧渐渐退下来,可人不时地惊风抽搐,神志不清,眼睛上翻。
刘三和媳妇老婆一商量,先在江北农村找了个大仙来家里,请了个符,挂在他脖子上。当时他精神不错,还吃了一碗牛肉拉面,吃完了就爬到床上拉了一摊恶臭的大便。把胡医生喊来,他只瞥了一眼马薛涛,拉着刘三小声却坚定地说着这是精神分裂症的初期表现,立即送医院。刘三满脸愁云,犹豫了半天才讲出隐情,能不能缓几天,等他老伴从东北老家回来再送医院也不迟,不然他们有推脱不了的责任,最关键他们一家人欠了老马的一个大人情,生病最困难的时候没照顾好人家,于情于理说不过去。刘三摸出两张购物卡塞到胡医生手里,继续说,能不能请一个精神病院的医生到家里来给他会会诊,一来他目前还发低烧,医生给他按病毒性脑炎治疗,二来他不是也怕出门嘛。
胡医生将卡揣进口袋,脸色一暗,算是同意了,马薛涛趿拉着拖鞋从书房里出来,手里还捧着一本书,摘下老花镜,翘了翘嘴角,认真地说,喏,胡医生,有时候人得相信一下迷信,我想起小时候啊,我们老家过年,整个村子家家户户门口都在杀猪,我老娘烧了一炷高香,准备了几刀黄表纸和一只盛猪血用的大木盆,我父亲搂住猪脖子,拎着尖刀对准猪的咽喉用力刺了进去,马薛涛挥舞胳膊,做了个劈杀动作,伴着刺耳的惨叫,我爸两个手指塞住猪鼻,另一只手捏紧猪嘴,使劲摇晃着猪头,忽然,猪嘴里滚出一颗热气腾腾的猪心,我连忙捧起猪心,可它像个篮球,从我手里挣脱出来,在地上蹦跳,翻滚,怎么也逮不住。所有人都悲苦地望着他。
是这样的,胡医生,马薛涛哗啦啦翻开他手里那本《中医药典》,手指点着其中一段,振振有词地念,取猪心一枚,同姜葱细盐适量煮食,可治心悸怔忡,适宜心气不足,心气虚弱。中医虽然来得慢,但理气治根,没有副作用啊,胡医生由衷地点点头。哦呦,这还不好办啊,明天我就给你煨一只猪心,张珍讨好地簇拥着他的胳膊。刘三看不惯,脸扭到一边。
错,我不吃猪心,我这是心病,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要感谢你家外孙女,她给我讲了猪心的故事,我深受启发,今后我要拎着猪心出门,一切都没事了,我保证。有时候啊,人一想开,一切都简单了,马薛涛像醍醐灌顶,感慨得直点头。在场的人都不吱声,都不和他计较了,只能将他的话当作呓语,尤其张珍眼圈发红,低垂双目,一副肝肠寸断的模样,真是病得不轻。唯有胡医生还是笑,笑得像不经意间拂过的轻风,老同志,你要是觉得世界就这么简单,世界对你肯定也是这么简单的。
他把刘三拉到客厅,低声问,能不能联系他的爱人,我要和她谈谈他的病情。刘三面有难色,他老婆没文化,改天让我媳妇把他儿子的电话号码告诉你,他儿子虽然不是他生的,可是天才呢。胡医生点点头,他有人格方面的障碍,很严重。刘三怯怯地问,是精神病吗?胡医生轻轻拍了下刘三的肩膀,一两句话解释不轻,他努努嘴,他要猪心就给他弄,这两天家里要有人陪着他,他不能离人,明天我带个医生过来。
马薛涛和张珍在书房扯成一团麻。张珍好心,想给他清理一下用布罩套严实的冰柜,可马薛涛不干,理由是他晚上要在里面睡觉。话一出口,刘三连声附和,心想狗日的脑子真坏了,一把拉着张珍出了书房。马薛涛跟在后面,指着刘三的鼻子说一定要找朴方,带上他的平板电脑,将杀猪取猪心的过程拍下来,他要亲眼看看猪被宰了猪心是不是还在跳,这很重要,关系到他今后能不能走出家门,自由自在的行动和生活。
张珍大不理解,觉得这个条件太苛刻,便翻了下白眼,说随便在哪儿弄一只活猪心不就完了吗,干吗要找鸡爪子(朴方的绰号)。她们之间是螳螂和瓢虫,是天敌,水火不容。刘三明镜似的,心里兀自高兴,嘴上却一本正经,你拿着麻绳当汗毛揪,讲得轻巧,反正我活到今天,没见过活蹦乱跳的猪心,你孙女儿随便放个鸽子,编个故事,我屌了,要不你去找鸡爪子吧,或者到大菜市看看,关键就是有,还要弄成小电影,这个我不懂。
张珍赌气地回了他一句,你一撅屁股,我就晓得你要拉什么屎,不就想光明正大打炮嘛,刘三当着胡医生的面,有些恼火,可又不好发作,只好叼着烟,一手叉腰,慢悠悠地说,还是等阿秀回来再讲吧,我没那个金刚钻,就不揽这个瓷器活了。
求求你三老板,救救我,最好明天就给我搞来。胡医生对刚才刘三夫妻的斗嘴缘由,听得云里雾里,凭着多年的职业素养和经验,他敏锐地察觉到马薛涛的病症随时可能发作,声音像利剑劈下一般,斩断所有的声音,果断地命令刘三,就这样了,老刘师傅,你辛苦一下,多想想办法。
刘三点点头,心花怒放,办成办不成自己都有面子,而且还是理直气壮地找鸡爪子,一旦马薛涛真中了这个邪门歪道,自己还可以长期公开地找鸡瓜子弄猪心。他愁眉苦脸地唉了一声,摇摇头,那我晚上就去清水河。张珍妒火中烧,可又不好发作,腾地扭过身,噌噌噌冲出马薛涛家。
胡医生和刘三敷衍了几句,也离开了,客厅空荡荡的,马薛涛有些依恋不舍地望着他俩背影,心也空了,他又开始莫名其妙地恐慌,一分钟不到,双膝一萎,一屁股坐到地上。他哆嗦着掏出两粒药丸塞进嘴里,喘息着,靠在沙发上,不一会儿,脑袋一歪,又迷糊过去了。
刘三一大早倒是赶来了,他站在厨房一侧,嘴里叼着烟卷,一副悠闲自在漫不经心的神情,手里拎着三个塑料兜,分别装着猪肝、猪心和两个猪腰,塑料兜往冰柜上一扔,见马薛涛迎着他,一脸的期盼,嘴角挂着半截微笑问,喏兄弟,浙江的金华猪,金华火腿听说过吧,刚杀不到两小时,都很新鲜,要不要先冷藏一下?今天可是小暑天啊,意思很明显,你神经病,害得老子忙了一夜,游戏该暂告一段落了。
马薛涛像给电棍撸了一下,浑身一哆嗦,闪电般夺过塑料兜,瞪大眼睛张望了每个塑料袋,除了一个比拳头还大的猪心,还有其他内脏,蒸腾着血腥的气味,刀光剑影地沸腾在一起,让客厅弥漫着阴冷的杀气。他心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涩涩地问,猪心还跳动吗?你拍了照吗?废话!我孙女的话你也信?她在讲故事,你居然也相信,要不我打电话让她向你赔礼道歉,承认撒谎行不行?刘三扔掉烟头,猥琐地笑笑,凑近他,胡椒白果猪心汤,那绝对是大补,洋葱爆猪肝味道也不错,怎么样,中午我俩搞二两地瓜酒。
绝望的情绪再次顺着他内心的一条很熟悉的通道涌上来,就像突然气喘不上来的感觉一样,顺畅地再次出现。他双手哆嗦,拎着塑料兜,步履蹒跚蹭到沙发边坐下,苦泪横流,默默地啜泣。刘三狠狠一扔烟头,指着他数落开了,你送钱给我也好,帮我孙女出国也好,老子都不稀罕,你干的事你自己清楚,刘三铁青着脸,老子也没什么欠你的了,他继续骂开了,人活一口气,你这副不男不女不死不活的样子,自己不觉得活得累啊,唉,怪老子也害了陈桂英,大半辈子挨打受气,搞了半天,那个胡主任讲你是真有精神病。等一会他过来要带你走我是不管了。
马薛涛将攥紧的塑料袋的手一松,猪内脏骨碌碌滚落到地板上,尤其猪心如一颗香瓜,圆滚滚泛着油腻的光泽。刘三神情怡然,飞起一脚,将猪心踢到他脚下,哼,畜生不如!
这句话马薛涛听得真切,可毫无被羞辱之感,他麻木地蹲下身子,双手颤巍巍捧起沉甸甸又饱满结实的猪心,抬起头,古怪又狐疑地问这是不是我的心脏?刘三冷眼盯着他,脸像石头一样冰冷,不知道,等一会胡医生来的时候你问他。
肯定是我的,我现在心不慌了,也不怕了,因为我身上安了一颗猪心,你不骂我畜生不如吗?我就是畜生不如,可我病好了。马薛涛小心翼翼地将心脏搂在怀里,稳稳地站起来,好像无所畏惧,简直换了一副钢铁之躯,这两三年来他从未有过如此大义凛然坚不可摧过,真是太刚毅太过瘾了,畜生不如,定义得多准确,所以他才换了一颗猪心啊,这句话反反复复在他脑海里咀嚼,如闪电一次又一次在他身上击过,刘三一语道破天机,是如此的圆满,让他亢奋,他简直要崇拜自己敏锐的判断了。
刘三劈头甩了他一个耳光,这一巴掌结实得让他差点栽倒在地板上。他抑制住内心的恐慌,恶狠狠骂你狗日的脑子真进水啦!屌了,看样子真要送四院喽,他悲戚地扭身要往门外走,被马薛涛一把薅住胳膊,你嫉妒我了三老板,我病好了,所以你打我,可我原谅你,我还要感谢你告诉我真相,你等着,我这就拿存折上街给你取钱。他一手捂住红肿的脸,一手捧着猪心,跌跌撞撞往书房走。
刘三眼圈发红,心里涌着酸楚的热流,在他背后狠狠地问,狗日的,你手里的是猪心还是你自己的心?他也狠狠地回答,笨蛋!当然是我自己的心脏了,虽然它坏了,可我要留着它,带着它,这就是我的护身符,时刻提醒我,我虽然换了一颗猪心,可我是健康的人,我自由了,我不害怕了。马薛涛简直有些手舞足蹈,要嘶喊了。
刘三紧握拳头,强忍悲哀,冲书房幽默地嚷,你这叫乌龟吃老虎,成了,开天辟地头一回,不成,头一缩,继续当缩头乌龟,你听得懂不?马薛涛回转身,淡淡一笑,不跟你啰唆了,最后求你一件事,上次买的海尔冰柜不制冷,再帮我买个大冰柜,你呢,猪心要不断地提供,就存在冰柜里,我可以随时换心。刘三努力睁大眼睛看他,马薛涛套上长裤,手干抹了一把脸,理了下稀疏油腻的头发,显得整洁精锐,透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正气和沉稳,走,上街,你要不信,可以跟着我,要是我倒下,我喊你一声爸,怎么样?他还挺幽默的。
轮到刘三惊恐不安了,他不吭气,默默跟着马薛涛出了家门。下了电梯,眼前的人健步如飞,手里拎着装有猪心的塑料袋,像个居家的退休男人,举止洒脱随意。出了小区大门,立刻将刘三远远抛在身后,他只好不远不近地跟着,在熙攘的人群里。马薛涛时隐时现,真的判若两人,举止悠闲,他先进了几家便利店,又进了联华大超市,取了一辆推货车不慌不忙推到入口,手里自然地扬了一下塑料袋,工作人员居然没拦他,正是客流高峰,人声鼎沸,可他一副悠然自得神定气闲的样子,在货架前,每个商品他从货架上取下来,掏出老花镜,不紧不慢阅读说明书,周围人来来往往,簇拥他,甚至推搡他,他聚精会神,完全不受干扰,拿着货架上的瓶瓶罐罐,对比研究着,从容地放入推货车里。在电视机卖场,他逗留的时间最长,居然被高清晰的枪战画面所吸引,跟着一帮孩子随着剧情变化咧开嘴开心笑了。最后在冰箱专柜前,他叫住一个女服务人员,在一个有半个单人床宽大的冰柜前,和她比比画画,然后笑呵呵地到收银台刷卡去了。远处的刘三脸上绽放出轻蔑的微笑。
出了超市,烈日高照,看不到一辆出租车。手里拎着大小塑料兜的马薛涛,站在马路牙子边,环顾四周,脸色僵红,眼前车来车往,所有从他身边经过的路人,都像长了一张强奸犯似的脸,好奇探究地望着一个面色淡定的老人,满脸是汗,孤独无助地伫立在路边,等待一辆空出租车。终于,有一辆出租车在他面前的斑马线停下,司机把车窗玻璃摇下来,示意他上车。他俯身吃力地放下手里的塑料袋,像放下一个大瓷瓶那么小心谨慎。刚要拉车门,一个尖叫的女人,一个衣装入时犹如蝙蝠侠的女人,从天而降,抢在他面前,拉开了车门。连远处的刘三的心脏也猛地一揪,他粗略地估算了一下,从超市出来,在烈日炎炎的阳光下,马薛涛整整站了有快二十多分钟,再正常的人也是难以承受如此的高温酷暑。
马薛涛慢慢蹲下身子,右手捂住胸口,刘三惊魂甫定,抬脚冲他的方向赶去,可又放慢步伐,因为马薛涛从胸口的口袋里摸出餐巾纸,拭了拭脸上的汗水,又精神抖擞地拎起塑料兜,快步穿过斑马线,走进一家连锁快餐店。
中午时分,里面和超市一样喧嚣,他在一个靠窗的角落稳稳坐下,将手里的塑料兜整齐地堆好,不慌不忙点了一碗兰州拉面,一小碟海带丝,一小碟卤鸭肫,细嚼慢咽,好像有的是时间,很宽裕,和匆忙的男男女女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好像世界的中心就是他。
高温让刘三实在忍不住推开拉门,径直走到马薛涛对面坐下,他正用手机打电话,声音和蔼亲切,眼角瞟到刘三,示意他坐下,他好像在和一个很熟悉的人表示马上回家。挂断手机,他半开玩笑地说别弄得像个侦探跟着他,问他要不要来碗面。刘三紧盯着他,瓮声瓮气地问,你狗日的到底是装病还是真有病?
马薛涛伸手从脚下拎起那只猪心塑料袋,在他眼前晃晃,诡异地一笑,有了它,我就什么病也没了。刘三邪意恶生,冷不防一把夺过猪心袋子,虎着脸,妈的,你在耍我,捉弄我,是不是?站起身拔腿就走,霎时,马薛涛所有的斯文儒雅和淡定一扫而光,整张脸顿时瘪了下去,抱住刘三,苦苦哀求,我有病啊,三老板,这是我的心啊,你怎么能夺走呢?刘三恶狠狠将他推搡到一边,就是给你治病,才要断掉你的念想!哼!
求你,他惊恐得呼吸又有点接不上来了,刘三嘴一撇,我倒要看你能不能死得掉,一扭身,大踏步往门外走。马薛涛还真的不含糊,像根面条软塌塌地歪倒在地上。
刘三的两颗眼珠鼓凸着,像两个煮熟的黑汤圆,他将信将疑蹲下身,手探到他的鼻息,妈的,又装死啦,马薛涛几乎是从前的翻版,气息奄奄,转眼变成一个要死的人。正就餐的男女老少和餐厅老板服务员呼啦一下围了过来,七嘴八舌,有的掏出手机要喊120,还有几个年轻人反应快,拦住刘三,以为他就是凶手肇事者。
不知何时,镜湖公安分局的小朱和一个陌生人分开人群,冲到瘫在地上的马薛涛身边,像早有准备似的,一前一后扛起他就要往门外走,迷瞪中的马薛涛猝不及防被人吭哧吭哧抬到半空中,以为是刘三,可听着声音不对,一睁眼,他打了个寒噤,嘘着气喊,还我的心!周围的人,愣愣地望着他,只有刘三猥琐直露地笑笑,狠狠捏了一把塑料袋,感觉有点不对劲,马薛涛夺过猪心袋子,晕眩中硬生生地从半空中翻下身,在众目睽睽之下,双手从塑料袋里捧出猪心,每个手指陷进肉里,像在捏一个面团,伸出舌条,肆无忌惮地舔着血淋淋的器官。
所有人都傻了,喧哗声戛然而止,小朱似乎明白了什么,望了一眼刘三,刘三僵硬地推着眉开眼笑的马薛涛,往门外走,嘴里骂骂咧咧,现世宝!小朱紧随其后,餐馆的路边还停着一辆警车,他摆摆手,让车开走,刘三不认识小朱,可看到他周围都是穿警察制服的人,立刻明白了,急忙努努嘴,低声问警察同志,要不要送四院,小朱冷眼瞥了他一下,一摆手,几个人簇拥着马薛涛往家走。一路上,他依然神神道道,眉飞色舞地指手画脚,只是双手将猪心的塑料袋紧紧护在胸口,刘三赔着笑脸对所有人说,他脑子有病,只要有了猪心,就不犯病了,老马,这是不是你的心脏?他不怀好意嘿嘿一笑。知道你还抢!哼!老马孩子似的嘴一撅。所有人都不吭气,到了小区门口,也有警车停着那里,车顶跳闪着红蓝色灯光,马薛涛想起什么,忽然转身,认真地盯着小朱问,你为什么虐待你老父亲?他都那样了,你为什么不管?你明天带我去看他。
小朱一愣,没料到这个癫疯的老家伙居然冒出这样的话题,他略作沉吟,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应答,他老人家上个星期去世了,我没有尽到孝心,希望马主任要善待家人,洁身自好。不冷不热的一句话,电梯上到十四层,门哗啦一声打开,正对门的老马家的大门敞开,屋里屋外全是穿警服的人,反贪局的谢伟,胡医生正和一个穿便衣的激烈争辩着送不送医院的话题,最关键的,是马自强和奚梅秀也在,面色凝重。
客厅的中央竖立着一台刘三买的海尔大冰柜,弧形的玻璃门拉开,高温下正氤氲着蒸腾升起的白色雾气,马薛涛被两个警察架着胳膊,缓缓走到冰柜跟前,探头望了一眼里面,似笑非笑地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那天她发烧,说热,我就买了个冰柜,把她放进去了,哪一天呢?胡医生温和地问,不记得了,马薛涛塌鼻歪眼地笑了,晃晃脑袋,手里仍兴致盎然地把玩着那坨血淋淋的肉。马自强疯了一般冲上前要揪父亲,被众人拉住了。
刘三想起什么,猛地抢过马薛涛手里的猪心,左手虎口撑开,拇指和中指用力夹住猪心,一使劲,一张中国银行银联卡从那坨肉里滑了出来,他恶狠狠骂开了,狗日的,你以为老子傻啊,你一直就在装病,赃钱藏在这里天天拎着,你病就好了。马自强望着那张卡,哆嗦着嘴唇,眼泪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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