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他不甘心
一进鄯善(原名楼兰),高僧昙无谶(音tán mó chèn)就后悔了。
因为,这里流行的文字,既不是天竺流行的梵文,也不是在木简上竖写的汉字,而是从贵霜(大月氏人所建,中心位于今阿富汗喀布尔)传入的在楔形木牍或羊皮纸上从右到左横写的佉卢文。还好,他在罽宾(音jì bīn,塞种人所建,位于葱岭以南)停留期间接触过这种文字,能勉强读懂它。但更大的问题在于,这里的君民所信仰的,不是他所精修的大乘佛教,而是与大乘水火不容的小乘佛教。
昙无谶对小乘佛教的记忆,还要追溯到遥远的少年时代。他出生于中天竺(今印度),6岁丧父,被做织工的母亲送到沙门达摩耶舍门下,10岁便显出惊人的记忆力,每天诵经一万余言。初学小乘,口才了得,讲说经辩无人可敌。后来,他遇到大乘高僧白头禅师,与之辩论达150天之久,不论他从任何一个角度发起攻诘,对方都能旁征博引地一一化解,如同虎虎生风的铁拳打在柔软无比的棉团上。心告诉他,对方不仅年长,而且比自己高了一个层次。按照规律,大凡高手一般都怀揣武林秘籍,自己的对手也一定手握经典。最终,争强好胜的他只得认输,拜对方为师,并追问师父:“师父能让我折服,一定是依据某一经典吧?”白头禅师对新弟子的执着与悟性十分欣赏,便将自己珍藏的桦树皮本《大涅槃经》送给了他,他读后惊悟道:“吾以坎井之识久迷大方也!”于是聚集僧众向白头禅师悔过,从此弃小乘专修大乘。20岁时,他已诵经200余万言。尤其与众不同的是,他在研修大乘的同时精修了神奇的密咒,被西域人称为“大咒师”。
一天,他以驯象为业的堂兄,误杀了国王的坐骑白耳大象,被愤怒的国王杀死,国王还下令贴出布告:“敢有视者夷三族。”面对怒气未消的国王,连堂嫂都不敢前往收尸,昙无谶却公开安葬了堂兄。国王当然不会放过昙无谶,要当众处死他,但他不亢不卑地回应国王:“王以法故杀之,我以亲而葬之,并不违大义,何为见怒?”当时,围观的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意外的是,他不仅被公开赦免,还成了国王的座上客,并负责为国王解咒。据说,他曾跟随国王进山打猎,在国王与随从们口渴难忍之时,他不仅口诵密咒使山石涌出了甘泉,而且宣称是国王的英明感化了枯石。明明有了功劳,又不居功自傲,还心甘情愿地把功劳让给主子,看来此人已经具备了极高的涵养,国王愈加对他另眼相看。
如同两人对视,距离越近越容易出现盲点。时间一久,国王对他心生厌倦。无奈之下,他选择了外出弘法。
他深知,在等级观念根深蒂固的天竺,主张众生平等的佛教已经被婆罗门教的现代形式印度教所取代,佛教的中心渐渐转移到贵霜、罽宾、西域、河西甚至东方的中国。遥远而神秘的东方,已经成为佛的乐土。于是,年方36岁的他,从罽宾北上,沿着丝路南道,经于阗、尼雅、且末,进入了鄯善国都扜泥城。时间是东晋元熙二年(420年)。
而他有所不知,鄯善所信奉的,是小乘佛教18部派之一的法藏部,由佛陀十大弟子之一的目连的弟子法护所创,最初活跃于印度西北的乌仗那国(今巴基斯坦斯瓦特山谷),继而向西传入今阿富汗一带,在从伊犁河迁来的大月氏人中流传。公元3世纪,大乘佛教在贵霜帝国占据上风后,信奉小乘佛教的大月氏人,纷纷从贵霜沿丝路南道东逃,以便返回他们远在敦煌的老家。由于鄯善国境内的精绝(今尼雅古城)、扜泥城、伊循(今米兰古城)是他们东去的必经之路,渐渐地,鄯善国成为小乘法藏部的聚集地和栖身所。也就是说,巴基斯坦寂寞山谷里的星星之火,在塔里木盆地东南部形成了燎原之势。
满怀信心到鄯善弘法的昙无谶,如同被浇了一头冷水,其尴尬与失望可想而知。尽管他是公认的大乘高僧,鉴于他在西域人所共知的名气,尽行小乘法的鄯善寺庙还是大度地接纳了他,住持接纳他的理由是:“请大师歇歇脚!”
言外之意,这里没有你的位置,等你休息好了,请继续上路。
但昙无谶不甘心。
二、谎言般的美丽瞳仁
昙无谶之所以不甘心,是因为他有不甘心的理由。尽管大乘与小乘势同水火,但毕竟,大乘与小乘系一根而生,都是从原始佛教分化而来,大乘佛理中随处可见小乘原始佛教的烙印。
那幾天,那间临时僧舍的油灯彻夜不熄,案头上摊开着法藏部的传承经典《长阿含经》和基本戒律《四分律》。第一天,他还对面前的小乘经律有所抵触,毕竟大乘佛理已深入他心;第二日,他便凭借超常的记忆力,能全文背诵这两部经律了;第三日,他一边诵经,一边咀嚼其中的法理。渐渐地,他的眼睛亮起来,如苍茫夜空中的长庚星。他发现,法藏部不仅有明咒之说,而且是第一个利用陀罗尼(梵语意译为“总持、能持、能遮”,指能令善法不散,令恶法不起)咒语简化佛法的部派。显然,他已经找到了自己与法藏部派的联系——陀罗尼咒语与自己精通的密咒同出一宗,任何人再也没有理由请自己上路了,自己的“大咒师”身份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接下来,他信心满满地走进法藏部寺院,公开要求与小乘高僧辩经。
这已经是第9场辩论了,此前8场都以小乘高僧的惨败而告终。今天出面应战的,是鄯善佛寺的住持,一位银须飘飘的老年僧人,据说是法护的第5代嫡传弟子,对小乘特别是法藏部派佛教教理把握得炉火纯青。但明眼人都清楚,对于小乘法藏部来说,这是最后的决战,成败荣辱在此一举,因为在老住持身后,已经无人可派。而对于孤军作战的昙无谶来说,败与不败似乎无关大局,胜了固然可喜,败了最多卷起铺盖走人,开始下一轮面向东方的云游。
那是一个南河如碧、胡杨如丹的秋日,大殿前的空地上挤满了前来观战的僧徒与民众,就连胡杨树杈上也骑满了好奇的人们。可以说,鄯善几乎全城空巷了,除了城头上放哨的士兵。鄯善王比龙也来了,带着花枝乱颤的嫔妃,貌若天仙的公主。当然,嫔妃与公主只露着妙曼的腰肢,而脸庞全被轻纱遮盖着,更增加了三分神秘,五分朦胧和七分遐想。
左边蒲团上坐着纹沟深深、慈眉善目的老者,气定如天边悠悠的云朵;右边蒲团上坐着一个眉眼舒朗、器宇轩昂的壮年,神闲如胡杨树梢缓缓飘零的落叶。
辩经开始了。
老住持先是介绍了法藏部的教理,然后讲述了小乘佛教对佛陀的忠实继承,分析了人为什么要寻求自我完善与解脱,也剖析了小乘教律之所以严谨繁复的理由,洋洋千言,条分缕析,深入浅出,丝丝入扣。他几乎没有提到与其对立的大乘教派,也没有明火执仗地发起攻击,甚至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指责,但却生发出水到渠成、不言自明之奇效,听众们也已经明白:如想成佛,必须断除尘念,入寺修行。真正弘扬释迦牟尼精神的,无疑就是小乘佛教。看来,老住持的辩论技巧,已臻“无敌”之境界。
老住持话音刚落,寺院里就爆发出一片叫好声。
待大家全部平静下来,对面的壮年僧人才一板一眼地开了口:“大师的气度与讲述的确令贫僧五体投地。”然后,他双手合十,默默地敬了一礼。就在观众们以为他未辩先输的时候,他接着说:“大师几乎是我遇到的最强的对手,除了我的师傅白头禅师和达摩耶舍。”
老住持不禁一愣:“大师的师傅耶舍,可是《四分律》的译主?”老住持这样问,显然是把天竺的达摩耶舍与《四分律》的译主——从罽宾来到长安译经的佛陀耶舍弄混了。
“正是。”壮年僧人嘴角露出一丝外人不易察觉的狡黠:“其实,贫僧在10岁前就随师傅耶舍研修过法藏部佛经了,直到如今,贫僧尚能一字不漏地背诵《长阿含经》与《四分律》。”言毕,观众席发出一片“啧”“啧”之声。
然后,他随便选了一段经文,闭上眼睛一字一句地背诵起来,如数家珍,毫无停顿。待诵到近一万言时,他微微睁开双眼,盯着对面满脸惊奇的老者,似乎在问:“有错吗?”
老住持无奈地摇摇头。
他接着说:“贫僧与7年前圆寂的鸠摩罗什大师一样,都是先修习小乘,然后在经历了漫长而艰苦的辩论与比较之后,才下决心改宗大乘的。所谓‘乘’,是梵文yana的音译,有“乘载”或“道路”之意。公元1世纪,佛教才发展出‘大乘’派别,意思是‘普度众生’,与此前的‘小乘’形成分野。其实,大乘与小乘,都以佛陀为宗,都没有违拗佛理,只是修行的方式不同而已。两派的区别在于,小乘注重苦修,寻求‘自度’,也就是自我解脱;而‘大乘’不仅能够自度,也能度人,更为关注众生苦难。小乘认为,世上只有一个佛——释迦牟尼,其他人通过修行,最高可以达到罗汉的境界,但不能成佛,要想成佛,必须抛妻别子出家修行;而大乘认为,世上三界十方,过去、现在、未来,四面八方有无数的佛,佛祖只是众佛中的一个,无论出家与否,通过修炼,人人都可成佛。由于大乘好比一艘巨船,承载着无量众生到达彼岸,向更大范围的世人打开了救赎之门,并且将通往救赎的道路改造得更加简单易行,强调圆融、慈悲、方便,因此得以在中亚、西域与中原广泛流行开来。如今,大乘信众已经远远超过了小乘信徒。在座的国王要治理国家,大臣要辅佐国王,百姓要渔猎耕织,岂能撇下责任人人出家?如果不用出家就可以修炼成佛,去往美好的极乐世界,这个世界岂不是最美满的世界?”
听到这里,观众们频频点头。
就在人们以为壮年僧人会向小乘佛教借势发难时,他话锋一转:“大乘与小乘并非绝对的对立,正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譬如大乘,仍然以小乘的戒、定、慧三學为基础。譬如法藏部的‘五藏’,是指经、律、对法、明咒、菩萨,其中的明咒与法藏部惯用的陀罗尼咒语,与我所精通的大乘密咒同出一宗。那些将小乘与大乘完全对立起来的做法,是不通达、不明智的,只能说明未达佛的境界。”
他那循循善诱、丝丝入扣的讲解,加上灵动飞扬的神采、君临一切的气概,令现场听众全神贯注,如醉如狂。讲到关键处,他的双手随着音调舞动起来,像一个画师在潇洒地泼墨,也像一个鼓手在忘情地表演。渐渐地,他的表述越来越精彩,说理越来越严密,词句越来越有力,声调越来越高亢,听众的眼睛随着他的手势而摇动,脉搏随着他的音频而律动,情绪已经被他肆意点燃,口中不自觉地发出赞叹的声响,他已经折服了现场包括对手的所有人。
他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继续说道:“说起来,贫僧也与法藏部有缘,法藏部又称法护部,而贫僧的佛名昙无谶,其佉卢文与汉文原意就是法护。”
继而,他温和地望了一眼老住持:“今天的辩经没有胜败,小乘有小乘之道,大乘有大乘之理,任何一种宗教之所以流行,总有它流行的价值和因由,人们信仰哪一种宗教,只能说明与这一派宗教有缘,且不可攻其一点不计其余呐!下面,请允许贫僧用陀罗尼咒语与密咒相结合的方法,为鄯善祈祷一场久违的秋雨。”
他抬起头来,面朝青天,双手合十,口诵咒词。
不多时,几朵白云从东方飘来,在鄯善上空叠加成一片乌云,淅淅沥沥的秋雨,便从天而降。
“这真是久旱奉甘霖啊!”民众们开始忘情地欢呼,国王比龙也张开手臂感受着秋雨那难得的清凉,就连嫔妃和公主们也纷纷掀起盖头,以便让晶莹的雨滴滋润那白皙的脸庞。
壮年僧人不禁眼前一亮,就在那刚刚掀起的几个盖头下面,他的眼睛碰到了一双黑亮如同谎言一般的美丽瞳仁。他一眼就看出,这位女人年龄应该在30岁以内,她既然出身王族,应该是纯正的塞人,与自己的祖先印第安人一样,同属白种人中的东地中海人种。
他与她的眼神偶然对接了,如电光石火,如云霓梦幻。立刻,他的整个生命,仿佛麦田一样随着她的笑靥与眼神摇摆起来,呈现出炫目的金黄。
他知道,这是他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一个魔咒。
三、她是谁
“她是谁?”
在辩经中大获全胜而又保全了法藏部颜面的他,被鄯善佛众聘为小乘与大乘共同的“大咒师”,住进了老住持诚心诚意为他腾出的正堂,老住持则迁往了伊循城的大寺。但端坐在金色的法座上,他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他一直在纠结一个问题:她是谁?是王后、嫔妃,还是公主、翁主?如果是王后、嫔妃,他也就死心了;假如她是公主、翁主,假如她恰巧没有出嫁,也许……然而,自己从出家那天起,就断了尘缘,如今又贵为大乘高僧,万万不能沾染女色啊。
但是,这位女人太漂亮,太妖冶,太性感了。她那如月的明眸、如玉的皓齿、如雪的肌肤、如柳的腰肢已经深深地勒入了他的骨髓,出家以来,他晤过的女施主何止千万,但从无一人让他如此魂飞魄散。一连三天,他长日凝思,午夜梦回,一双眼睛红得如同打了鸡血。他知道,魔咒要应验了,但他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个魔咒。因为他越想忘掉这个女人,这个女人越是从他的脑海里跳出来,盯着他看,对他娇笑。
尽管鄯善王比龙已连续两天向他发出了进宫讲经的邀请,但他一直下不了决心,他知道,前面等待他的,一定是一个无法排解的魔咒,一个永远走不出的陷阱,但他又不甘心,不甘心承受夜以继日的折磨。
一个阳光灿烂得令人心颤的午后,他从佛寺里踱了出来,如独身走一段夜路,心里想快,脚上却快不起来。三天前尚且心静如水的他,变得分外焦躁不安,心不时地揪一下,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人或事在前方等着他。冥冥之中,他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别往前走了!”但他的心却支配不了自己的脚。
他被卫兵迎进宫去,国王比龙拉着他的手,将神情恍惚的他扶上提前准备好的莲花宝座。一会儿工夫,国王的家眷们都到齐了。国王依例宣布开讲,但昙无谶咽了一口唾沫,面向国王说:“陛下,能否介绍一下在座的各位施主,也好日后特别照应。”因为他必须弄清楚,那位有着谎言般美丽瞳仁的美女到底是谁。
尽管他的要求有些不合常理,考虑到他高贵的身份与冲天的名气,生性温和的国王迟疑了一下,还是向他一一介绍了在座的家眷:
“朕的王后哲蒂沙耶。”国王指了指最靠近自己的一位美人,她典雅清丽,目不斜视,高贵得如同墙上的画。“谢天谢地,她不是。”高僧在心中默念着。
“朕的太子真达。”国王将爱抚的目光投向一位年方五六岁的少年。他尽管稚气未脱,但举止有度,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令人刮目。
“这是朕的昭仪叶尼纳伊。”她面如青莲,肤如凝脂,高贵有余但性感不足。
“这是朕的婕妤奥古。”她眼如钩,腰如蛇,黑发深目,娇艳欲滴,是一位性感美女。从她的外表,昙无谶发现她属于古欧洲人(应该是龟兹、焉耆或高昌人)与北亚蒙古人(应该是匈奴人)混血人种,任何男人见了她都会垂涎三尺。后来他才知道,她本是比龙之父休密驮的娥(位列婕妤之后),因为鄯善与匈奴一样,有“父死,可以妻后母”的婚俗,加上她没有为比龙生下一男半女,所以被继位后的比龙纳入了后宫。
“这是朕的妹妹——曼头陁林长公主。”国王话音刚落,一个女人掀起盖头,面对高僧嫣然一笑。这一笑,烧透了高僧30多年的漫漫人生。因为那对如花的笑靥之上,正是那双让他朝思暮想的美丽瞳仁。这么广阔的宇宙,这么漫长的时光隧道,造物主让两个人这样相遇,只能用万幸来表述了。
“长公主身边,是她的丈夫乌犁胡译长。”听名字,这是一个匈奴后裔;听职务,这是一个小小的翻译;看脸膛,这是一个皮肤粗糙的人;看身材,他既不伟岸也不强壮。于是,高僧暗暗得意起来,并在心中嘀咕:如此猥琐的男子,怎么配得上天仙般的长公主?
接下来的介绍,他再也提不起兴趣……
他感兴趣的,只剩下摄人魂魄、美丽高雅的曼头陁林长公主。
在正式开始讲经前,他的眼睛挑战似的试图和她的目光相遇,可她的目光往往只是在他的脸上做短暂的停留,便匆匆地移开,然后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并故意凑在丈夫耳边做私语状;有时嘴角一动,似乎有一丝笑意绽出。显然,这是一个善于以高雅沉静与满不在乎的神情来掩饰内心热情的人。他感觉,恰好是这种装出来的平静,意味着她芳心已动。他知道,赌博已经开始。
讲经开始了。依照常理,自己暗恋与倾心的女人在场,他应该心神不定甚至神思恍惚才是。但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的血脉轻快地涌动着,他的思维从未像今天这样敏捷,他的表达从未像今天这样顺畅。这样一来,便使得他在讲经时,总是能省出一些思维空闲,恰如其分地用目光抓住这个女人直视他时的眼眸,让她感到他是在专门看她,并把这目不转睛的凝视演化成一次催眠,直到她羞涩地把头低下。即便是她没有直视他,有时甚至是躲在丈夫身后,他也总能利用人们摇动身体时的缝隙,用着迷、神往的目光从上到下地抚摸她,恨不得把她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临摹下来,把她鲜活肉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印进脑海。
这哪里是讲经啊,简直就是一场目光博弈战。
如果是细心人,一定能看出高僧嘴角漾出的一丝得意,那可是一个男孩抽了第一支香烟时洋洋自得的神情。
四、欲火焚身
他几次躲在寺庙里,面对墙壁抽自己的嘴巴。他想不通,自己用近30年的漫长时光凝聚成的近乎铜墙铁壁的道德观念与行为准则,怎么会因为一个女人而轰然坍塌?造物主将人分成男女,除了让他们传宗接代,难道还有让他们互相折磨的目的?佛陀能做到的,为什么自己做不到?是自己修炼不到家,还是上天注定把这个女人呈现在自己面前,让自己有此一劫?
经过一次次的思想斗争,他的理性最终还是向本能缴械投降了。他再也无心讲经与解咒,而是把全部精力放在打听曼头陁林长公主上,譬如她婚配几年了,夫妻关系如何,有什么嗜好,是否喜欢装扮,多长时间外出一次。他打听这些琐事的目的,就是希望找到对方的弱点,然后适时发起爱的攻势。
他打聽到,长公主之所以嫁给译长,是因为他救过落水的她。也许是感恩吧,善良的长公主不顾母后与哥哥的反对,主动要求嫁给了他。他们夫妻关系不算太差,但不知什么原因,长公主一直没有生育。为此,他们曾经四处求医,但天边的月亮圆了又缺,宫中的大树绿了又黄,长公主的腹中却不见任何动静,偶尔腹中有点动静,也是晚上不小心凉了肚子所致。
“有办法了!”他自言自语地说。随后,他把几个新收的徒弟叫到面前,对他们说:“我发现,鄯善民众体弱多病,人丁也不够兴旺,最近城中还常常闹鬼,而老衲恰恰能驱鬼治病,让妇人多子,你们把这个喜讯散播出去吧!”
显然,这是昙无谶向公主发出的一个魔咒。众所周知,时间是无限的,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人为了用有限的生命抗衡无限的时间,让生命得以延续,才采取了繁殖这一本能的手段。对于古代的已婚女人来说,能否有生育能力,进而生育男孩,从而为丈夫所在的家族传宗接代,关系着这位女人的声誉、地位。因此,闻听高僧能“让妇人多子”,长公主喜出望外,赶忙让丈夫陪着前来就医。
当长公主与译长匆匆赶到昙无谶所在的寺院时,院子里已经聚集了一群前来驱鬼就医的人,有贵族、使者,也有士兵、平民,有老人也有孩子,有男人也有女人。尽管长公主盖头覆面,但她和丈夫一进寺院,就被昙无谶隔着窗棂认了出来。昙无谶并未迎出来,而是派出一个徒弟对长公主说:“师父有话,说今天病人太多,请长公主明天未时来吧,未时阳气重,适合为长公主诊疗。师父还有一条规矩,就是一对一地诊疗,不能有他人打扰,还请长公主明日独自前来。”
这些话,是昙无谶早就想好了的。他把时间定在未时,是因为午后僧人们都在休息;而一对一地诊疗,显然有利于他实施自己的隐秘计划。
这一夜显得特别长,想到明天午后的晤面,他既兴奋又忐忑,翻来覆去,一夜未眠,一直折腾到拂晓才沉沉睡去。
午前,他才被徒弟喊醒。他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发徒弟们外出化缘,要求他们日落时赶回,既不能早回也不能晚归。未时未到,在就在寺院里焦急地踱起了步子,形同热锅上的蚂蚁。当终于听到那由远而近的轻巧的脚步声时,他紧走几步,亲自打开紧闭的庙门,恭恭敬敬地将长公主让进了空无一人的寺院。然后他小心地插上门栓,对长公主说:“昨日未能接待施主,万望海涵。”
“师父客气了。”长公主一路走得急,娇喘吁吁,吐气如兰,银铃般的声音有些发颤。
当长公主走进正堂,掀起盖头,与昙无谶隔着一张佛案相对坐下来,便感觉到了几分异样。一来,偌大的寺院与正堂空无一人,她似乎能听到窗外树叶飘落的声响,也能听到双方喘气的声音,难道对方把所有人都打发出去了?二来,在她的记忆中,除了丈夫、哥哥与过世的父王,她还是第一次私下面对一个异性,眼前这个男人尽管是个僧人,但皮肤白皙、高大威猛,有着丈夫最为缺乏的深沉、刚毅与洒脱。她当然记得他与住持辩经那天与自己双目相碰时那喷火的眼神,也记得他在宫中讲经那天不时投向自己的痴迷的目光。她也明白自己所具有的超常美丽,要不然于阗太子、龟兹王子、焉耆王子在听说自己出嫁后几乎自杀呢!她清楚,尽管自己外表端凝如山,内心却澎湃如潮,就像隐蔽在风景宜人的山水之下的火山一样。其实,她自从第一眼看到他,就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期望认识他,走近他,探知他,并在心底渴望和这个谈锋锐利、风流倜傥的“世外高人”发生点儿什么。
“施主,请饮水。”他将一盏水端到她面前,然后再次与她面对面坐下来。
密谈是需要有一个熟练而且动人的开头的,但是他一时找不出满意的话来,只得从她的不育说起了。其实,这个话题恰恰是最具深意也最合情理的。
“施主结婚几年了?”
“已经七年。”
“看过几个名医?”
“很多,数不过来了。”
“他们说你不育的原因是什么?”
“说法很多,有的说本宫命中无子,有的说气脉不顺,有的说是落水所致,还有的说是因为久坐不动,甚至有人胡说什么器官有缺陷,唉,一言难尽。”
“请把手递过来,贫僧要为施主号脉。”
于是,一双春葱般的玉手,被一双男人的大手包住,一股奇异的电流传遍她的全身。他开始用一双佛眼细细品味她,从上到下地打量她,她的皮肤闪着极品白瓷一般的光亮,她的四肢充溢着某种安娴的风致,她的体型有着沙丘般圆润起伏的华丽,最美的还是那双波光粼粼的大眼睛……在他认真阅读她的时候,她先是羞涩地垂下了眼睑。但几秒钟后,她抬起了那双如海水般蔚蓝的大眼睛,挑战似地直视着他,眼里流淌出岩浆般的热烈。显然,这是一种来自王族妇女的从不服输的恣情任性,而这种任性是足以让任何男人缴械投降的呀!
挑起战争的虽说是男人,可女人一旦参战,就会变得肆无忌惮。面对她那喷火的眼神,他的眼被湮没了,他的心被烤焦了,他只有将目光移开,游荡到她美丽的耳廓、颈脖及鬓发上。
“呵,太完美了,施主是普天下最美妙的人儿。”被对方征服的他忘情地赞叹说。
听到他由衷的赞美,一股幸福的流泉泻落进她的心田,她脸上飞起两片绯红的云朵:“是吗?本宫没有病吗?”
“长公主不但没有病,而且每一个器官都近乎完美。”
他们的眼光再次交融在一起,手指头儿烫人地互相扭着。他觉得对面有一双脚,一双小小的脚在佛案下徘徊,他用双脚捉住了它并且扣住了它,用全力紧紧地夹着。
“长公主的香肩如此柔滑,说明施主拥有健康的身板。”他没等对方回应,便继续无限沉醉地说,“笑容如此甜美,说明施主拥有美满的生活。”
继而,他向前探了探身子,放肆地打量着她的下身,任她的鬓发轻抚着自己的脸颊:“腰胯如此丰润,说明施主拥有正常的生育能力。”说话间,他嗅到了一股沙枣花般的体香。
“那本宫为什么没有身孕?”她红着脸,焦急地问,双手不由自主地摇晃着对方。
“因为施主的丈夫。”
“本宮的丈夫?”
“是啊,他是匈奴后裔吗?”
“师父怎么知道?”
“贫僧还知道,由于常年骑马,许多匈奴男人失去了生育能力。”
“那本宫怎么办?丈夫是本宫自己选的,这件事说出去多丢人呀。”
“其实,解决这件事并不难,难的是你可能难为情。”
“只要能让本宫怀孕,有什么难为情的?”
“真的吗?”
“岂能有假?”
“那么,施主看贫僧身体如何?”
她的脸更红了,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本宫不敢评价师父。”
“但说无妨。”他眼里的火焰越烧越旺。
“师父佛学教养深厚。”
“贫僧是问身体——”
“师父高大,强壮,是个真男人。”她的眼睛狠狠地捉住了他的眼睛,那正是女人们指望委身和甘愿委身的眼神。
他起身绕过佛案,俯下身来,让她的两只手捧住自己温热的脸颊:“贫僧包施主怀孕,关键是能让施主生一个英俊聪慧的儿子!”
当他终于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将爱的魔芽埋入她那肥沃的青春皋壤,她的双肩颤抖起来,脸颊变得绯红,一种类同于氨基丙苯的化学物质,其中包括新肾上腺素、多巴胺尤其是苯乙胺,在她的身体里尽情燃烧……
他们在宽大的僧榻上缠绵了一个时辰,从未时一刻直到申时一刻。这一个时辰,她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高潮,而且接连来了三次,后面的两次都是在原来高潮之上再次掀起的高潮,让她的身子像奔驰的骏马一样上下抖动着,她那羊脂玉一般的前胸泛起一片潮红……最后,她的身体快要痉挛了,肢体像蛇一样紧紧纠缠着他,恨不得把他的水分榨干……
她拖着几乎散架的身子回到家,摸出父王休密驮临终时赠给自己的铜镜,顾影自盼,然后一遍遍回味着与大咒师缠绵的情景,几次不自觉地笑出声来。
次日寅时,启明星还在树梢熠熠闪光,她就从梦中醒来了,疲惫至极的身体又冲动起来,周身发烫,口干舌燥。此时此刻,她多么渴望大咒师与自己拧在一起呀。她和译长结婚七年,她的情欲沉睡了七年,如今,像坚硬的蓓蕾一样的身体,突然被高僧唤醒,开始诗意地绽放,一下子开出了一朵硕大无比、芬芳四溢的玫瑰,她的情欲汹涌澎湃了。她终于发现自己的身子有多么生动与敏感,也终于清楚自己的情欲有多么强烈与旺盛。天一放亮,她就派贴身侍女前去通知高僧,自己将按时前往诊疗。未时,她便独自一人匆匆赶到了寺院。这一次,她不再矜持与羞涩,而是主动抱住了高僧……
而大咒师呢?从昨日首次品尝禁果开始,他的心灵与肉身就分离了,而且越分越远,仿佛中间隔着万水千山。之后,他每天都在压制着内心的欲念,而身体却每天都在渴望着,渴望着柔若无骨的长公主,渴望着与长公主一起欲死欲仙……
之后,两人如干柴烈火,烤焦了多少个慵懒而寂寞的午后。
情欲之于成年男女,就像小鸟在田野上歌唱一样自然。但对于出家的僧人和已婚的女人来说,却是一个不能逾越的禁区,一旦被发觉就将是一个爆炸性的丑闻。所以,每一次从激情燃烧、如醉如痴的爱河中浮出水面,他都意识到面前是一片荆棘丛生的荒野。因此,每一次约会都慎之又慎。可二人毕竟都是公众人物,平时就有千百双好奇的眼睛追随着他们,即便是上天入地,也无法长期躲开所有人特别是身边人的视线。
“假如世上没有这么多人,那就好了。”一次约会后,他凄然地说。
“你害怕了,还是后悔了?”欢娱的微笑立时从她的唇边萎谢了,她撅着嘴巴问。
“不是害怕,更不是后悔,是希望长久。”
“你应该有办法为我们保密。”
“是该想些办法了。”
她放心地笑了,那是一种弥漫着楼兰瓜香的笑。
为了堵住徒弟们的嘴,昙无谶一再教育他们:“当你觉得保守一个秘密比传播一个秘密更有价值时,你就成熟了。”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渴望成熟,特别是长公主的侍女们。
不久,丑闻败露,曼头陁林的丈夫四处纠集人员准备围攻佛寺,国王比龙准备下达逐客令,佛寺的僧人们也准备依照小乘戒律处置他。
小乘佛教《四分律》卷一“四波罗夷法之一”规定:“若比丘犯不净行,行淫欲法,是比丘波罗夷不共住”,意思是犯淫欲的比丘,不得与僧人共住,要一律开除僧团。开除僧团是佛教最严重的处罚,相当于世俗的“死罪”。
于是,昙无谶只有乘隙从小路逃亡。
该是子夜时分了,他挎上装有佛经的包袱消失在沉沉的夜幕里。他悄悄掩上佛门的那一刻,把多少个寂寞而欢欣的日夜吱扭一声关在了寺中。此时,夜半的钟声恰好敲响。钟声回音悠长,仿佛一种反复的叮咛。在他耳中,那不是老方丈的善意提醒,而是公主说不完的话呀。
五、洗心革面
他骑上长公主为自己准备的快马,从鄯善沿着尚未断流的南河一路向西,经且末、尼雅、扜弥、于阗,然后沿于阗河北上,进入了鸠摩罗什的出生地——佛國龟兹。
当时的龟兹,是西域继疏勒、于阗之后新的佛都,那里建有大型寺院17所,特别是仿照印度寺庙建造的雀离大寺,巍然屹立在阿羯田半山上,仿佛一片绵延几十公里的城市。就连许多印度、中亚的王室成员也翻越葱岭来到这里修行。鼎盛时期,龟兹可以容纳一万名僧侣。
龟兹与西邻的疏勒一样,最初流行的是小乘佛教。直到公元365年,从罽宾、疏勒学成归来的鸠摩罗什在论战中折服了数位小乘高僧,广开了大乘盛宴,才使得龟兹万千信众接受了大乘,他也因此被国王白纯聘为国师。但19年后,龟兹被前秦大将吕光攻克,白纯逃亡国外,鸠摩罗什被作为俘虏押往东方,龟兹政权的反对派——白纯的弟弟白震被立为新王,小乘佛教在龟兹得到迅速复辟。
当昙无谶怀揣《大涅槃经》与《菩萨戒经》,满身风尘地进入龟兹后,方才发现,自己的处境与刚刚进入鄯善时一样:这里尽行小乘法,不信《大涅槃经》,他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
“唉,倒霉透了——”面对恢弘而繁盛的龟兹国都延城,他再一次发出了无奈的叹息。
他面前有两条路:一是向西走,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可那里已是印度教的天地,他除非蓄发还俗,全心侍奉老母,但他不甘心,他心中的佛祖也不答应;一是往东去,从玉门关进入中国传教,尽管前路茫茫,世事难料,但那是一个文化最为宽容的地方,他就不信,凭借自己的满腹经纶,就找不到一个用武之地!但前提是,他不能再近女色。
稍事休整,他挥别延城,沿丝路北新道,经轮台、焉耆、高昌(今吐鲁番盆地)、伊吾(今哈密)、玉门关,进入“佛教东渐”的黄金通道——甘肃走廊。
甘肃走廊,因位于黄河上游以西,又称河西走廊,东起天堑乌鞘岭,西至巍巍玉门关,南倚一脉千里的祁连山和阿尔金山,北靠罡风浩荡的马鬃山、合黎山和龙首山,是一片长约900公里、宽不足100公里的狭长平原,土地富庶,牛羊遍野。汉武帝从匈奴手中夺取此地后,在此设立了张掖、武威、酒泉、敦煌“安西四镇”,贯通欧亚大陆的“丝绸之路”从此打通,这里也成为一条闻名世界的黄金走廊。
此时的河西走廊被称为“凉州”,而凉州的主人,出身于匈奴卢水胡,名叫沮渠蒙逊。因为他是在灭掉后凉、西凉之后做大的,在方位上一度处于“南凉”西北,所以这个国家史称“北凉”,中心设在姑臧(今武威)。
昙无谶的落脚地,正是姑臧。
北凉玄始十年(421年),他住进了当地接待云游僧人的临时僧舍。最初,他既没有对身边的僧人亮明自己的身份,也没有忙于拜访寺庙的住持,而是天天坐在阳光下,捧读那本随身携带的桦树皮经书。
渐渐地,他引起了周边僧人的注意与围观:他从哪里来?那可是一张天竺人的面孔呀?他居然拥有连住持也没见过的桦树皮经书?那本经书上好像写的是梵文吧?
此事传到一位老和尚耳中,见多识广的他对传话的人说:“那是个什么人我说不准,但那本经书一定非同寻常,起码是来自天竺或贵霜的佛经孤本。”
于是,几个僧人试图盗取昙无谶随身携带的那部经书,昙无谶就每晚枕着经书入眠。一天,昙无谶听见空中有声音说:“这是如来解脱之藏,怎么能枕着?”于是,他把经书放在高高的房梁上。夜里有人又来盗书,却举之不动。第二天清晨,昙无谶到高处取书,书仍是轻的。几个盗贼看出昙无谶并非凡人,便从此拜他为师。
此事传进北凉王宫,国主沮渠蒙逊先是大惊失色,继而暗自狂喜。他把头伸进自己的肚子,在里头一阵狂喊:“天佑我也!天佑我也!”
他这种近乎癫狂的兴奋,不是没有来由的。因为就在半年前,也就是昙无谶与长公主的绯闻未暴露的时候,已向北凉称臣的鄯善王比龙亲自到姑臧贡献,曾向沮渠蒙逊说起鄯善有一位高僧,能呼风唤雨,驱鬼治病,是远近闻名的大咒师,当时信佛的沮渠蒙逊就羡慕得要死,嫉妒得要命,甚至一再要求对方将高僧送到北凉传经解咒,但被对方以种种借口推托过去。如今鄯善高僧却自己送上门来,沮渠蒙逊能不喜上眉梢吗?
“快请,快请!”沮渠蒙逊立刻派出一乘轿子,在众僧惊奇与艳羡的目光里,将高僧抬进了王宫。
宾主落座后,沮渠蒙逊急切地问:“师父可是昙无谶大咒师?”
“正是,老衲从不打诳语。”
“大师修习的可是大乘?”
“正是。”
“大乘博大精深,德润万民,寡人早就希望推行大乘佛经,苦于没有经典,大师能否将经书翻译成当地语言?”
“陛下的要求,正是老衲东来的心愿。”
一个人的最大幸运,莫过于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人生使命并据此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仅仅是国王的一句虔诚的请求,就把昙无谶在西域用一个强壮男人的性欲、印度高僧的派头和高智商者的骄傲自负建造起来的浮夸虚饰的空中楼阁,轰然推倒了。接下来,他把全部的身心献身于佛教,表现出一种动物嗜血般的狂热,恰如一个酒徒赶赴一场酒香四溢的盛宴。接下来,他一边修习汉地语言,一边搜集佛教经书,先后翻译出《大涅槃经》《菩萨戒经》《悲华经》《金光明经》《方等大集经》《方等大云经》《优婆塞戒经》《佛本行经》《菩萨地持经》《海龙王经》《菩萨戒优婆塞戒坛文》等11部112卷佛经,成为当时中国五大译经集团之一——凉州集团的首领。他所译的40卷本《大涅槃经》中,有“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之说,对中国佛教思想的形成产生了深远影响,这一译本世称“北本涅槃”。后来,南朝谢灵运以他的《大涅槃经》结合法显与佛陀跋陀罗的译本,修订为《涅槃经》,称“南本涅槃”。从此,南北各派都提倡《涅槃》,直到唐初仍兴盛不衰。而且,他是将大乘戒律译成汉语的第一人,随后的僧人从进受戒所依据的,就是他译的《菩萨戒经》。因此,他被沮渠蒙逊封为“圣人”。
既然是“圣人”,就应该心无旁骛,目不斜视,超越凡尘,无视男欢女爱,不食人间烟火。在译经期间,他的表现的确配得上“圣人”之名号。
就在西域佛僧们都以为他已“洗心革面”的时候,他又出事了。
六、故態复萌
说起来,世上最难测的是人心,最难控的是人性。
在信佛的沮渠蒙逊看来,太监是身体上被阉割了的男人,圣人是精神上被阉割了的男人,这两种人当然可以随便进出宫闱。
但他忘记了人的本性,忘记了理性与感性只隔着一层薄纸,更忘记了出家的“圣人”也是男人,而且是精血旺盛、器官健全的男人,只是长期蜗居深山与寺庙,远离世俗与女人,将欲望的烈焰人为压埋住了而已。如深埋在土中的灰烬,一旦遇到狂风,接触氧气,定会死灰复燃。更何况是曾经品尝过性爱之甘甜的昙无谶了。
能够出入宫禁,是一种特别的待遇,是一种高度的信任,昙无谶当然不想辜负国王的特别信任,也记得在鄯善“走火入魔”的深刻教训,更不想被称为“花和尚”,因此一度极力控制自己的眼睛与身体。但流沙坠箭似的岁月在无情流逝,这个中年人已经预感到老之将至,身强力壮的日子也不多了,自己还有必要与本能较劲吗?而且,随着进宫次数的增多,他见到的美人越来越多,有时甚至能看到寂寞的宫娥躲在床幔里自慰。一到晚上,那些鲜活的肉体就嵌进了他的脑海,久久挥之不去。他知道,摆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魔咒,而是无数个魔咒。但贵为“大咒师”,他似乎毫无办法。
欲望是生命力的内在显示,对它的压力越大,反弹力就越强。在某些情况下,这种反弹力能穿透任何的坚守与麻木,唤起一种飞蛾扑火般的勇气。一个旭日东升的清晨,他的上半身终于再一次向下半身投降了。
有引鄯善长公主上钩的经验,他做起这件事来可谓驾轻就熟。他所采取的办法,就是通过太监将自己深谙“房中术”的消息悄悄传进寂寞的后宫。
“房中术”,在古代并非洪水猛兽,据称是一种关于性的科学,但它又不局限于性,而是把性与气功、养生结合在一起,既实现了性满足又不损减精气,还能通过对性生活的调节达到还精补脑、养颜益寿之目的,因此被涂上了一层神秘、奇妙、玄虚的色彩,在相对闭塞的西域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听到这个“令人激动”的消息,又见“圣人”白净而高大,一个平时较为开放的公主大胆跑来一试,果然七窍通透,蚀骨销魂,爽美非凡,仿佛做完复明手术的盲人终于看到了恋人脸上的笑靥与手中的鲜花。
云中藏不住云雨事,雪中埋不住雪花银。一天,蒙逊无意中听到路人议论:“圣人哪里是在讲经,他是以讲经为名引诱女人性交,听说凉王的公主和儿媳都和他上床了。”沮渠蒙逊派人暗中调查,果如路人所言。
生气归生气,窝囊归窝囊,但家丑不可外扬,再加上高僧是自己请进宫的,女眷是自己上钩的,沮渠蒙逊陷入了左右为难的窘境。
北魏神鹿元年(428年),北魏太武帝拓跋焘闻听昙无谶通晓各种神术,于是专门下达诏书,要求臣属国北凉将昙无谶送到平城。对于北魏的要求,实力不济的沮渠蒙逊显然不敢拒绝,但又怕昙无谶去北魏对自己不利,因此以各种理由相搪塞,一直拖着不给。
北凉义和二年(432年),拓跋焘派遣使者李顺出使北凉,李顺见到沮渠蒙逊就是一句话:“如果不送昙无谶进京,魏帝马上就要加兵。”沮渠蒙逊见无法再拖下去,可是把昙无谶送到北魏呢,自己又实在不甘心,因此对昙无谶动了杀心。
昙无谶不是傻瓜,不会看不出沮渠蒙逊对自己态度上的变化,他甚至从沮渠蒙逊眼里看到了越聚越多的杀气。这一天,昙无谶收到了一个密封得很严的信札。就着恍惚的油灯,他小心地打开封泥,发现里面是一片鄯善国通用的简牍,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佉卢文。他的心狂跳起来,来信人正是久违的曼头陁林长公主。长公主在信中说:“大师逃走不久,本宫就发现自己怀孕了,丈夫明知是大师的孽种,也强装欢笑,因为他终于有后了。为纪念那段刻骨的爱,本宫给孩子取名曼犁昙。现在孩子已经八岁,长得白白胖胖,人见人爱。从姑臧归来的使臣偷偷告诉本宫,大师已被凉王封为‘圣人’,日子过得滋润而风光。但本宫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大师,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思念,才斗胆写了这封信。本宫渴望啊,一旦大师路经鄯善,一定别忘了前来探望本宫和可爱的儿子。见字如面,万望珍重。”
书信落款处写着:“曼头陁林顿首。”
读罢来信,一滴清泪滑过大师的面颊。
第二天,抢在早朝前,他进宫面见沮渠蒙逊,提出去西域求取《涅槃后分》。他的如意算盘是,一来可以借机与蒙逊分手,躲过杀身之祸;二来可以借此回绝北魏的要求,免了北去的辛苦;三来可以路过鄯善,见一见风韵犹存的老情人和亲生儿子。
七、他的两种死法
尽管他深谙密咒,由于“孽缘太深”,最终还是难逃一死。但对于他的死,历史上有两个截然不同的版本。
据北齐史学家魏收的《魏书》记载,沮渠蒙逊没有放走昙无谶,而是当众揭穿了他的污秽之事,在拷打与询问之后,愤而“杀之”。他的死法,与其堂兄惊人地相似。
昙无谶之死的另一个版本,见南朝梁时僧人慧皎的《高僧传》。书中说,北凉义和三年(433年)三月,一个桃花盛开的季节,昙无谶坚持西行取经,沮渠蒙逊对昙无谶执意离去非常愤恨,于是密谋杀害他,并假惺惺地为他准备干粮和路费,还赠给了他许多珍宝。临出发时,昙无谶流着眼泪对徒弟们说:“老衲前世的宿对将至,圣人也救不了我!”当昙无谶西行进入荒无人烟之地,沮渠蒙逊派出的刺客便亮出了利刃,刀光一闪,滚落于地的那颗秃头上的眼睛在三秒钟之内就永远闭上了,这可是一双阅尽人间春色的眼睛呀——它们曾同时看到过鄯善和北凉最美的女人。此时,“花和尚”昙无谶49岁。
以上两个版本哪个更接近真实,今人已无从考证。我要说的是,反正都是死,这两个版本其实并没有多少实质性不同,就如同猪肉无论红烧还是清蒸都要吃进肚里一样。
时隔一个月,66岁的沮渠蒙逊也突然病倒(据说是昙无谶的临终咒语起了作用),无奈地赶往另一个世界与昙无谶汇合。
如一阵狂躁的春风,将刚刚凋零的花瓣吹得无影无踪。两个当事人都死了,姑臧变成了没有留下任何指纹的犯罪现场。
作為佛教东传的黄金通道,河西走廊留下了无数的佛寺、石窟与佛塔。最近,我专程前往武威,先后走访了鸠摩罗什寺、大云寺、天佛寺、白塔寺等,也询问了当地的多个僧人与导游,但没人能说出昙无谶的遗迹。是因为他尸骨无存,还是因为他名声不佳?在我看来,尽管他的名气比不上鸠摩罗什,但毕竟也是一代译经大师,对大乘佛教传入中原、江南乃至朝鲜、日本不无贡献。可这又怪谁呢?是怪西域美女太美,还是怪大咒师定力不足?
八、连锁反应
昙无谶被杀的噩耗传出后,远近僧人和百姓都惋惜不已,鄯善长公主曼头陁林几天不吃不喝,拓跋焘也气得不行,诏令滞留在姑臧的李顺调查高僧的死因。
拓跋焘的旨意到达姑臧时,沮渠蒙逊已死,世子沮渠牧犍刚刚登上了凉王之位。牧犍一上台就做了三件事,第一件是为父王举行盛大的国丧,其隆重足以表明他是一位孝子;第二件是遵照父王的遗嘱,将妹妹兴平公主送给拓跋焘,妹妹随后被拓跋焘封为右昭仪;第三件便是想办法掩盖昙无谶被父王所杀的真相。
要掩盖昙无谶被杀的真相,沮渠牧犍必须摆平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北魏使者李顺。
李顺,汉族,今河北赵县人,先后任给事黄门侍郎、散骑常侍、四部尚书、太常、使持节、都督秦雍梁益四州诸军事、宁西将军、长安镇都大将,晋爵高平公,深得拓跋焘之宠信。此人博古通今,以谋略见长,但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手有点长,见钱眼开。每当拿了别人的钱财,便开始说言不由衷的话,做口是心非的事,不惜损害国家利益。
沮渠牧犍亲自来到专门接待外国使者的馆舍,一见李顺,就寒暄道:“帝使近来可好?”
“还算不错。”李顺当然知道对方的来意,所以一副带答不理的德性。
“父王在世时待帝使如何?”言外之意,是问你拿了父王多少好处。
“还算可以。”李顺显然有些理亏。
“魏人言,帝使从不做过河拆桥之事。本王还听说,帝使也为凉国说了不少好话。我想知道,帝使在魏帝(指拓跋焘)面前是如何评价本王的?”
“让在下想想……在下的原话应当是,‘臣略见其子,并非才俊,能保一隅。如聞敦煌太守牧犍,器性粗立,若继蒙逊者必此人也。然比之于父,佥云不逮。殆天所用资圣明也。’”李顺顿了顿,反问道:“想必凉王也听说了吧?”
“是啊,帝使所言与本王听说的并无二致,在此谢过。”牧犍微微欠身,算做行礼,然后面向窗外,使劲儿拍了两下手,只见几个北凉太监闻声抬进了几个箱子,箱子里装着足以令对方舌头翻转的金银财宝与锦衣丝帛。
“凉王这是何意?”
“特使明知故问了吧?魏帝让帝使前来调查高僧之死因,显然是听到了什么不实之词。此案发生在凉地,问明此案是本王的职责所在。本王已经调查清楚了,父王在高僧临行前赠给他的财物太多,又加上高僧执意孤身西行,所以被周边的盗贼盯上,经现场勘察,他所持的财宝已被抢劫一空,高僧之死显而易见乃盗贼所为。这事父王也是大意了,为什么不派出几名士兵护送高僧呢?事后,父王痛悔不已,并因此染病而驾崩。说起来,高僧淫乱我凉国后宫,父王却以德报怨,也算仁至义尽了。帝使见多识广,不知是否同意本王的推理?”
“有道理啊,有道理!”
继而,两人相视一笑,释然作别。
回到平城,拓跋焘向使者李顺追问高僧的死因,拿了北凉贿赂的李顺依据沮渠牧犍的思路,对高僧被盗贼所杀之事做了细致入微的分析与推理,并替北凉说了不少好话,才暂时把拓跋焘的火气压了下去。事后,拓跋焘仍对随从嘟囔道:“凉州早晚当灭!”
话虽这么说,拓跋焘对粗鲁强悍的沮渠牧犍还是比较友好的。就在这一年,拓跋焘任命沮渠牧犍为使持节,侍中,都督凉州、沙州、河州三州以及西域羌戎各地军事,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领护西戎校尉,凉州刺史,封河西王。北魏太延三年(437年),拓跋焘又把妹妹武威公主嫁给沮渠牧犍为妻。
然而,粗鲁强悍不代表没有情调,沮渠牧犍追求的情调,就是与貌美如花、性感如狐的寡嫂李氏双宿双飞。有意思的是,李氏不仅与沮渠牧犍相好,还同时与牧犍的两个弟弟偷情。而且,牧犍还听任自己的姐姐与李氏合谋在武威公主的食物中下毒,多亏拓跋焘派出御医飞马赶到姑臧,才救下妹妹的一条小命。拓跋焘要求北京交出李氏,沮渠牧犍拒不从命,只是让李氏偷偷迁到了酒泉。这一著名的桃色事件,发生在太延五年(439年)。
消息传到平城,拓跋焘勃然大怒,立刻谋划进攻北凉,但遭到四部尚书李顺、尚书古弼等重臣的反对。李顺作为北魏的特使曾12次出使北凉,对北凉山川风貌了如指掌,但他一向贪财,并已被北凉重金收买。俗语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所以他编造谎言说:“从温圉水以西直到姑臧,遍地枯石,绝无水草。姑臧城南的天梯山上,冬有积雪,深达几丈,春夏之季,积雪融化,形成河流,当地居民引雪水入渠,灌溉农田。如果凉州人听说魏军赶到,一定会断绝渠口,让水流尽,魏军人马将无水可用,因此不宜远征。”
闻言,另一位北魏重臣坐不住了。他叫崔浩,清河郡武城(今河北清河县)人,时任北魏司徒,尽管与李顺同为河北老乡,却因为争宠势同水火。见对方满嘴里跑马,便站出来反驳说:“《汉书·地理志》记载,‘凉州畜产,天下最为富饶’,如果没有水草,牲畜如何繁殖?汉又为何在那里兴修城郭、设置郡县?”
李顺不禁恼羞成怒:“耳闻不如目见。你未曾到过姑臧,有何资格和我辩论?”
崔浩一针见血地指出:“你接受了贿赂,当然要替对方说话,你以为我没有亲眼看到就能被你蒙蔽吗?”
最终,拓跋焘采纳了崔浩的意见,亲率两万大军攻入北凉,迫使沮渠牧犍开城投降。拓跋焘将凉州3万民户迁到平城,北凉就此灭亡。
事后,拓跋焘巡视姑臧,发现周边水流潺潺,牧草丰美,便笑着对崔浩说:“卿昔所言,今果验矣。”
崔浩答:“臣从不无中生有,向来讲求事实。”他支开身旁的卫士,凑近拓跋焘说:“当初,蒙逊有西域沙门昙无谶,颇懂方术。陛下曾派李顺前往凉州,传令蒙逊将昙无谶送到京邑。但李顺接受了蒙逊的贿赂,听任蒙逊杀死了他。”
班师回朝后,拓跋焘专门派出尚书郎贺多罗私访凉州。贺多罗回来后,证实了拓跋焘与崔浩的怀疑,他还特意收集了沮渠蒙逊的12宗罪,其中之一就是沮渠蒙逊杀昙无谶之前,曾经刑讯过昙无谶。
当察知了高僧昙无谶死于蒙逊之手,李顺多次接受蒙逊父子贿赂,与牧犍联手隐瞒高僧死因的经过,拓跋焘的肺都要气炸了。高僧在拓跋焘眼中的价值与心中的分量,是蒙逊父子和李顺万万想不到的。如同当年前秦苻坚为了得到一代高僧鸠摩罗什不惜劳师西征一样,拓跋焘做梦也想得到昙无谶。倒不是仅仅因为自己信佛,更因为他清楚这位从天竺东来的高僧在当地、臣属国特别是即将进军的中原佛众中非凡的影响力、感召力与向心力,还清楚地知道自己身边一直缺少一位能驱鬼治病、预测吉凶的咒师。他认为,有了高僧,自己将百毒不侵,百战不殆,并将从此罩上一圈佛的金色光环。如此一来,他的统一大业将指日可待,他的自身形象会更加完美。
但如今,自己的美好向往与辉煌蓝图,都因为老奸巨猾的蒙逊、贪图钱财的李顺、貌似敦厚的牧犍化为了一场泡影。他再也无法忍耐这三个无耻“小人”。他甚至一度想把蒙逊从陵墓中扒出来鞭尸,考虑到伍子胥被楚平王鞭尸所带来的负面效应,他决定不再追究这个已经入土的人。死者可以放过,生者不能轻饶。于是,他下令将李顺斩杀于城西,将原北凉国主沮渠牧犍赐死,就连自己那位貌似天仙、柔情似水的右昭仪兴平公主他也没有放过。
“让牧犍的妹妹——朕的右昭仪留个全尸吧。”拓跋焘一脸平静地对当值太监说。
面对前来宣读诏书的太监,兴平公主先是面如死灰,继而要求面见君上。
兴平公主一向人缘很好,尽管她平时手头并不宽裕,但每逢过年过节,总忘不了打点身边的侍女与宫中的太监。前来宣读诏书的太监也受过她不少的恩惠,因此哭丧着脸回应说:“请右昭仪原谅,奴才实在不敢向陛下回复您的懿旨。陛下已经下了这样的决心,怎么还会面见您呢?”然后,恭恭敬敬地递上一匹让她自缢的白绢。
“为什么逼臣妾自缢?总要让臣妾死个明白吧?”她已泣不成声。
“陛下说了,因為右昭仪的父王杀死了高僧,右昭仪的哥哥隐瞒了实情,还涉嫌对陛下的妹妹武威公主不敬。右昭仪的哥哥也将被赐死,右昭仪的和亲使命已经完结。”
“这些我都不知情,臣妾冤枉啊!”她不禁哭出声来,身旁的侍女们也陪着垂泪。
“这也许就是命运吧,谁让右昭仪生在凉王家呢!”太监低声但清楚地说。
是啊,一句“命运”,让多少无辜的人闭上了嘴巴和眼睛。在君权至上的年代,在官本位的社会,百姓乃至臣下的任何反抗,不仅无济于事,而且会牵连亲属,他们能做的,也只有“屈从”,只有“认命”,被皇帝杀头还要“谢主隆恩”,这也许正是自秦汉以来中国专制文化的一个独特音符。
听到这句话,兴平公主不再哭泣,只见她双手接过白绢,向情同姐妹的侍女们点头道别,然后缓缓走进内室……
身后,是一片哭声。
北凉虽亡,但余孽尚存。姑臧陷落时,沮渠牧犍的弟弟沮渠无讳占据了昔日情人——寡嫂李氏所在的酒泉,李氏的另一个情人——无讳之弟沮渠宜得也率部前来投奔。在北凉风雨飘摇之际,兄弟二人仍沉迷于“双龙戏凤”的黄色游戏,实在令人费解。为此,我们恐怕只能从李氏那倾国倾城的美貌上寻找原因了。
与此同时,无讳的另一个弟弟沮渠安周则逃亡吐谷浑。
太平真君二年(441年),敦煌太守沮渠唐儿背叛沮渠无讳。沮渠无讳留下堂弟沮渠天周镇守酒泉,自己与沮渠宜得率主力西征,杀死沮渠唐儿并重新占据了敦煌。当然,这支西征的军队里,一定少不了他们的寡嫂李氏。
拓跋焘担心沮渠无讳坐大,便派兵围攻酒泉,势单力孤的沮渠天周城破被俘。酒泉陷落后,敦煌已朝不保夕。无奈之下,沮渠无讳计划率领部族西渡大漠,向北魏势力薄弱的塔里木盆地发展。而他们向塔里木盆地发展的第一站,无疑就是距离敦煌最近的鄯善国。
如果说昙无谶之死,直接为鄯善带来了灭顶之灾,未免有些牵强。但假如昙无谶被顺利地送到平城,此后的一系列灾难性后果也许就不会发生,起码不会如此迅猛地发生。如果我们反推一下,就不难看出其中的一条因果链:昙无谶被沮渠蒙逊所杀—北魏攻陷姑臧—沮渠牧犍被软禁—北魏加紧清理北凉残余—沮渠牧犍的弟弟们被迫西逃—战火烧向鄯善。
典型的“蝴蝶效应”!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两周后,就可能在美国德克萨斯州引起一场龙卷风。高僧被杀虽然是个偶然事件,但它碰巧发生在北魏加速统一北方与西域的特殊时期,因此引发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结果,鄯善的历史就被这样一次风月事件改变了。
沮渠无讳是个胆大而心细的人,他并没有仓促地行动,而是计划由弟弟沮渠宜得先行打通前往鄯善的行军路线,他再择机率主力西迁。为此,他专门将沮渠宜得叫来商议此事,但这个无赖弟弟死活不肯打头阵,理由是:“我从小没有离开过哥哥您,一直生死与共,除非我们一起西进。”他的潜台词则是:“我走了,你就会独享李氏了,想得美。”据说,李氏也劝无讳:“你这个弟弟有力气,无智谋,打架可以,打仗不行,你执意让他领军,难道不怕坏了大事?”
沉吟了半天,沮渠无讳想到了从吐谷浑赶来汇合的另一个弟弟沮渠安周。他的这个弟弟一身腱子肉,是个直筒子,一提起打仗就亢奋无比。没费多少口舌,沮渠安周就愉快地接受了率精兵西进的任务。
当年十一月,沮渠安周作为先锋,率领五千精骑,走丝路南道,向位于罗布泊西南的鄯善挺进。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卷向阳光和煦的鄯善。
九、乌云当空
读到此处,可能多数读者并不为鄯善的未来担心,因为北凉沮渠政权在文化上、经济上比鄯善强不到哪里去,而且前来攻击的不过是北凉的残渣余孽。
但我不这样看,因为决定战争走向的因素并非只有实力,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例屡见不鲜,而统帅的因素往往处于第一位。为此,我想到了所谓的“老鹰文化”。根据动物学家所做的研究,老鹰一次生下四五只小鹰,由于巢穴很高,所以猎捕回来的食物一次只够喂一只小鹰,而老鹰的食物分配方式并不是依据平等的原则,而是谁抢得凶就给谁。在此情况下,瘦弱的小鹰吃不到食物便渐渐倒下了,只有其中最凶狠的小鹰存活下来,代代相传,老鹰进化为所有鸟类中最强壮的种族。“老鹰文化”告诉我们,一个组织若无适当的淘汰制度,常会因平均主义或小仁小义而耽误了进化,进而在残酷的竞争环境中遭到淘汰。楼兰的最终结局,就很好地验证了这一原理。起初,楼兰民族和其他游牧民族一样,首领的诞生一般都通行竞争机制,通俗的说法就是“谁的拳头硬,谁是老大哥”。即便是在世袭制确立后,也是由首领在众多的儿子中选择一位优秀者作为继承人。但在张骞出使西域,特别是汉文化引入楼兰之后,他们开始像汉朝一样实行长子继承制,无论这位王子是否有德有能。而北凉沮渠氏前来进攻时的鄯善王,是老王的长子,名叫比龙,白白净净,一脸和气,善良有余而霸气不足,从小到大就没带兵打过仗,平时脑子里想的是如何到牢兰海摸鱼或躲在宫墙后面与父王的小妾接吻,活脱脱一个“瘦弱的小鹰”。长大后,这棵深宫里的嫩苗迷上了佛教,开口“宽容”,闭口“随缘”,说得最多的是“凡事不能强求”,因此对军队并不重视,从不舍得给守城部队拨款,别人一提战争他就心烦。
面对远道而来的亡命之徒,身为佛教徒的比龙准备投降。他的所作所为,不禁让我联想到传扬着佛教理念的同时期佛教壁画。在大量的佛教壁画中,有一则“舍身饲虎”的故事,讲的是摩诃国的三位王子相伴出行,在山下看到一只母虎气息奄奄,周围七只幼虎嗷嗷待哺,最小的王子决定主动投身虎口。但母虎已无力吃他,他于是用刀子割开自己的血肉,又从高山上纵身跳下,摔倒在母虎身边。饥饿的母虎舔舐着王子流出的鲜血,恢复了精力,然后把王子吃下。两位哥哥来找他时,地上只剩下一堆骨头和毛发。他们为他建造了一座塔,来弘扬他的精神。同类的壁画故事还有“割肉贸鸽”、“强盗剜目”等。它们固然在宣扬一种忘我的崇高,但当这些对于人性绝对化的、近乎苛刻的要求成为众生的紧箍咒时,佛众们只能在忘我的境界、超人的耐性、超凡的执着中适应专制、忍受苦难、宽宥犯罪、逆来顺受,又哪里能生出反抗强权与杀戮的力量?也许在比龙看来,一则,以暴制暴地抵抗对方侵入,肯定会造成生灵涂炭,与佛教教义不符;二则,对方也是为了生存而来,杀戮也非对方的目的吧。因此,开门迎“宾”,也不失为一种“义举”。
当时,北魏使臣独孤贺正巧路过鄯善,听说鄯善王要向沮渠氏投降,不禁大惊失色,他匆匆闯入王宫,既焦急又镇定地对比龙说:“北凉沮渠氏乃是我魏国的手下败将,而且已是强弩之末,没有什么可怕的,您要动员一切力量抵抗,容我赶回平城去搬救兵。”这显然是一种站着说话不害腰疼的“精神激励法”,但他的话又句句属实,容不得反驳。在比龙答应抵抗后,独孤贺趁着夜色消失在了戈壁大漠中。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比龙又派出使臣前往于阗寻求援兵。
戰斗异常惨烈,双方互有胜负。攻城者损兵折将,守城者也伤亡惨重。在双方对峙到180天左右时,沮渠安周眼看强攻无果,只得退保东城(伊循城)。
从不服输的沮渠安周只有派出信使,向在敦煌静候自己胜利消息的哥哥表示歉意,信中说:“不是弟弟不尽力,是扜泥城太坚固,敌人太顽强了。是我引兵退回敦煌,还是哥哥领兵前来,请明示。”
两强较力,比的就是耐力,就是恒心,就是最后那口气。不承想,在攻城者陷入进退两难境地的时候,守城者却自乱了阵脚,比龙一连几天站在城头发呆。他在想,北魏使者独孤贺能顺利穿越沮渠氏的封锁线吗?即便侥幸穿过了封锁线,从鄯善到北魏的平城往返也不会少于两个月吧?而西部的于阗与鄯善早有过节,他们是否也盼着鄯善被吃掉呢?
就在沮渠安周退居东城的当晚,比龙最终失去了耐心,留下太子真达继续守城,自己率领一半国民——约4000余户西逃且末。西逃的队伍里,当然少不了长公主曼头陁林和她的爱子曼犁昙。而老住持和佛僧们选择留了下来,因为他们清楚,西来的所有侵略者,无一例外都是佛教徒。
比龙一走,鄯善衰亡的命运已被注定。这一天,是鄯善的国殇之日。
比龙也许在想,这也正常啊,正如夜半啼血的杜鹃,阵雨飘零的秋叶,落花飘风的钟声,途中日暮的晚雪,不是都有一种无美不殇的情怀吗?
十、身后的弃婴
对于这一临阵脱逃之举,比龙在朝会时为自己找的理由是:“唇亡齿寒,乃自然之道啊!如今北凉被北魏所灭,接下来灾难就轮到我国了。特别是北魏使者已经知道了我国的虚实,一旦北魏军队来攻,我国就离灭亡不远了。只有提前逃走,才是保我国祚长久之计。再说了,敌人是走投无路才前来与我抢占地盘的,他们也是迫不得已,凡事不能强求,我带国人西去也是离苦得乐啊!”
分手前,比龙告诉太子:“如果打退了敌人,你就可以提前当鄯善王了!”这就好比是一位遇到狼群的老猎人对稚嫩的孩子说:“我先撤退,你去负责抵挡狼群吧!万一打退了狼群,你就可以接我的班了。”
国王身后的弃婴,名叫真达,还有鄯善。
无助加上惊恐,化成一地的伤感。真达欲哭无泪,只有在父王的队伍走远后,向沮渠安周开城投降。
见到真达,一向直来直去的沮渠安周不解地问:“连你父亲都跑了,你为什么还在这里等死?”
真达回答:“我的生命是父王给的,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回报父王。”
听到这位俘虏的话,沮渠安周肃然起敬,仍待之以国王之礼。
太平真君三年(442年)四月,据守敦煌的沮渠无讳受到北魏攻击,被迫率一万多部众西逃鄯善,与先期到达的弟弟沮渠安周汇合。沮渠无讳抵达鄯善时,真达已开城投降,而他们在西渡大漠时因干渴而死的部众超过了一半,假如比龙不率部西逃,凭借这支疲惫之师,恐仍难以攻克这座绿洲坚城。但历史不容假设,我辈只能叹息。
在常人眼里,真达阶下囚的日子就将开始了。但当历史认定沮渠兄弟二人会以鄯善为基地,西追比龙,进而独霸丝路南道的时候,一封求救信改变了历史。
来信人名叫阚爽,是高昌太守,因为面临着西凉残余势力和柔然的双重威胁,所以派出快马向沮渠兄弟求援。高昌绿洲,那可是翡翠般美丽、天堂般富饶的丝路北道重镇啊!考虑到今非昔比的鄯善已不是理想的卧薪尝胆之地,沮渠兄弟果断地率兵马转战高昌,顺便带走了一千多名鄯善士兵和他们的近三千家属,在高昌成功建立了北凉残余政权,并勉力维系了18年,成为沮渠氏涂抹在历史长空的一道绮丽的晚霞。
临走前,沮渠兄弟封真达为鄯善王,条件只有一个:“要听从我们的遥控指挥!”
鄯善的四月,把冬与夏这张半绿半黄的纸从中对折。真达站在鄯善城头,从草色天光里遥望广袤的戈壁,不禁慨叹:人事代谢、岁月轮回是多么深不可测啊!
十一、出城迎降
脑袋保住了,还成了国王,但真达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此前父王比龙带走了4000户居民,刚刚又被沮渠兄弟挟持走了1000多户居民,再加上抵挡沮渠安周时阵亡的数百名士兵,剩下的鄯善人,除了2000多名不食人间烟火的僧侣,就是不到2000户居民,能拿起武器的青壮年已不足千人。可以说,鄯善已元气大伤。
因此,真达只能励精图治,鼓励生育,奖掖农耕。他咬着牙对大臣们说:“血没有变凉,梦依旧滚烫,给我十年时光,定能再创辉煌!”但私下里他也担心,身处烽火连天的乱世,鄯善岂能自安?
在真达埋头重建家园的日子里,北魏与高昌发生了诸多变故。北部的柔然汗国数度威胁高昌,北凉王沮渠无讳于太平真君五年(444年)夏天病死,弟弟沮渠安周在悲痛与惨淡中继位,日子更为捉襟见肘。此消彼长,北魏军力已经接近巅峰,拓跋焘击退了柔然,征服了关中、敦煌,几乎到了攻必克、战必胜的无敌境界。
“该收拾鄯善了吧!”拓跋焘常常在心里嘀咕,但又苦于缺少发兵的理由。因为北凉灭亡后,鄯善就公开宣布向北魏称臣,并在第一时间向平城派出了质子。你总不能发兵进攻一个称臣的属邦,如果那样的话,谁还甘愿听从北魏的调遣?北魏的统一大业又如何实现?
但整个河西走廊被北魏占据后,鄯善与北魏之间已经没有缓冲地带,为此,鄯善君臣开始惶惶不可终日。
一天,真达召集智囊们商讨对策,人到齐后,真达诚恳地说:“各位爱卿,近来本王食无味,寝不安,盖因目前本国与北魏的情势。如何才能保证我国有十年安全期,请各位畅所欲言,拿出一个万全之策。”
大家一阵沉默,针落在地上都能听出响声。
真达实在沉不住气了,才指了指右排的武将:“请辅国侯先说吧。”
辅国侯,是真达的堂兄,一位平时少言寡语,但一说话就声如洪钟的猛将。他支吾良久,才开口说:“对于兵多将广的拓跋老贼,我们打又打不过,降又降不得。孙子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对方不知我,如何开战?为今之计,只有封锁消息,不让魏人知我鄯善之虚实。”
却胡侯跟着说:“辅国侯所言甚是,封锁消息,寻求自保,当是上策。”
鄯善都尉、左右且渠也随声附和。
“文臣的意见呢?”真达望着左侧的司徒说。
“臣下说不好,假如要封锁消息,首要的是不允许魏国使节随便进出鄯善,众所周知,使节几乎就是间谍的代名词,一旦魏人侦知我之虚实,鄯善距离灭亡也就不远了。”
司空、司农、尚书等也纷纷称是。
辅国侯发言后,大家居然一边倒地倾向于这种意见。连船夫都知道,如果所有的人都站在船的一侧,是极其危险的。霍尔库姆定律也告诫人们:当所有的事物似乎都向着同一方向发展时,就需要对相反方向进行一次深层而严肃的展望。但真达不是船夫,也不可能知道什么霍尔库姆定律,虽然有些迟疑与忐忑,但考虑到这是智囊们共同的意见,也就稀里糊涂地做出了决定,封锁了与北魏相通的所有道路,暗中要求各处哨卡禁止北魏使臣进入鄯善国境。
最要命的是,期间,一个北魏使团途经鄯善,一伙鄯善军人不是命令这伙北魏人绕行,也没有杀掉这伙人灭口,而是洗劫并放走了这个使团。
此事传进王宫,真达勃然大怒,大喊:“愚蠢啊,糊涂!”按说,此时的他还可以采取两条补救措施,要么派精骑追上这个北魏使团,杀人灭口;要么赶紧派出鄯善使团前往平城,归还抢来的财物,寻求拓跋焘的谅解。
但真达太犹豫了,只是像关在樊笼里的猎豹一样来回踱步……
历史从来不会给缺席者以补席的机会。就在真达举棋不定的时候,北魏使团已快马加鞭逃回平城,并在第一时间进宫报告了被鄯善洗劫的消息。拓跋焘先是大怒,继而大笑,因为自己终于有了吞并鄯善的借口。
于是,拓跋焘决定发凉州兵征讨高昌沮渠政权扶立的鄯善。我估计,那位从鄯善回到平城的独孤贺也在拓跋焘面前说了鄯善不少坏话,并一再称鄯善为软骨头。三年来,他一直为鄯善王投降北凉耿耿于怀。他不了解的是,软骨头的老国王已经西逃,留下的太子是一个顶天立地、敢作敢为的真汉子。
太平真君六年(445年)八月,北魏大将——散骑常侍万度归率5000轻骑从敦煌突袭鄯善。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这位皇帝的秘书兼侍卫,继承了主子拓跋焘的特有风范,抛下辎重,长途奔袭,很快便穿越流沙,悄然进入鄯善边境。
勒住马缰的万度归,被眼前的一幅田园画所吸引,只见天边飘着富有质感的云朵,身旁的瓜果压弯了枝头,鄯善百姓遍布田野,正在低头耕种放牧,他突然有了一种家乡般恬静的感觉,随即发出号令:“沿大道进军,不许惊扰牛马与百姓!”作为一名以攻杀为乐的将军,竟能反其道而行之,在心里張起一根“以民为本”的弦,可谓凤毛麟角。
见到这支仁义之师,本来准备抵抗的边兵犹豫起来:战斗的目的本就是和平,如今民众的生命财产没有受到任何威胁,我们何必要冒着生命危险拼死相搏呢?于是,鄯善边兵率相归附。
真达既无兵可派,也无险可守,还考虑到全城军民生命财产的安全,他选择了面缚出城,公开迎降。
说起来,这是他第二次开城投降了。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一天是八月六日,一个鄯善道人测定的黄道吉日。
十二、零落成泥
大功告成后,遵照拓跋焘的旨意,万度归留下三千兵马驻守,自己率两千兵马,将鄯善王真达、王后皮吉那耶、太子鄯乾、王亲国戚、文臣武将及其家眷共上千户,押往平城。
这条黑色的长龙,从鄯善北上,经海头、楼兰、居卢仓,走楼兰道、河西走廊、统万镇、雁门郡,历时三个月,方才进入平城。
作别鄯善时,是一个朝霞满天的清晨,罗布泊上空流淌着一层低矮的红雾,昔日清澈而平静的南河突然变得浑浊而喧闹,坐在一头老骆驼上的真达,频频回首,泪流满面。他清楚,这一走,鄯善民众只剩下不足一千户了,连同各个城郭的僧侣,充其量还有4000人,哪里还算得上一个国家?也就是说,自己是楼兰—鄯善王谱系的休止符,名符其实的末代国王,地地道道的亡国之君。近年来,自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三不扰民,如果不是一向遵从父命,在父王带着所有王子、公主远走高飞时,自己怎么会强装欢笑,一个人留下来为鄯善殉葬呢?如果不是为了保全民众的性命,自己怎么会担着“胆小鬼”的骂名,两次开城投降呢?他心知,人生不过几十年光阴,选择逃避是一生,选择坚守也是一生,历史并非没有给自己机会,只是自己经验匮乏、德能不足,让机会从手边轻易滑落了而已。
想到这里,他对身前身后垂头丧气、灰头土脸的贵族与大臣们说:“挺起胸来走路,拿出楼兰人的尊严!”
此后,这支情绪低落的队伍,变得坚强而有序,就连负责押解的万度归都肃然起敬。
见到真达,拓跋焘大喜,将皇宫西南的一座宅院腾出来,让真达与妻子儿女居住,还特意为他配备了一个太监,两名侍女,三个厨师。
不久,真达见到了那位对鄯善恨得牙痒的北魏使者独孤贺。那天,独孤贺一脸鄙夷地质问真达:“当年鄯善为什么不战而降?”
真达怔了怔,一脸无辜地回应道:“听从帝使您的话,我与父王联手抵抗了整整半年,岂可称之为‘不战而降’?帝师声称回平城去搬救兵,可一直不见魏军的踪影。”
“臣三个月才赶到平城,魏帝也需要一段时间调兵遣将。再说,几万人的鄯善,岂能抵挡不住沮渠安周的5000残兵?”
“父王带走了一半国民和大部分精兵,剩下的人哪有能力抵抗?”
“老鄯善王为什么逃走?你身为太子,难道劝不住他?”
“父王向佛已久,一直厌倦战争,早就有西走的决心,儿臣只能屈从。”
“你这是愚忠!”独孤贺高声斥责道。
“我实在无能为力。”真达还是一脸无奈。
“那也不能开城投降啊!你不知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道理吗?你气节何在?颜面何在?”
“帝使所说的大道理本人不是不懂,但与全城百姓的性命相比,吾之颜面与气节不足挂齿。以一人之耻,换万人之安,吾心甘也!”真达脸憋得通红。
“你这是狡辩!”
接下来,无论对方怎么质问,怎么责备,怎么痛斥,真达的选择都是沉默。是啊,作为一个俘虏,还有辩白的必要吗?
生命一旦失去民族感,就会在瞬间变得卑贱起来。在平城,真达只能天天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上云卷云舒,在如烟的回忆中终了此生。不知道,他对那位舍弃自己西逃的父亲,是思念多于仇恨,还是仇恨多于思念?
考虑到不给真达添麻烦,他昔日的臣子很少前往北魏皇宫西南的小院拜访他,除非有了必须要报告的事情,特别是有关故国的重大消息。
次年三月,原鄯善却胡侯于夜半时分叩开了紧闭的大门,一脸沮丧地对真达说,由于崇信道教的崔浩的教唆,加上北魏在镇压盖吴起义的过程中发现关中佛寺藏匿有大量武器,拓跋焘下狠心颁布了《灭佛法诏》,各州郡及京师共有万名和尚被杀,境内的寺院塔庙无一幸免。屯駐鄯善的北魏将领也接到了号令,对扜泥城、伊循城、楼兰城的数座寺庙进行了残酷洗劫,未及逃走的和尚全部被杀,包括那位与昙无谶辩经的老住持。被杀时,老住持安坐在扜泥城佛寺门口,神态安详得如同一座佛雕。
此后,坏消息接踵而至,如一场八级地震后的余震。太平真君九年(448年)五月,真达曾经的译长告诉老主人,北魏另派大将——交趾公韩拔镇守鄯善,任假节征西将军、领护西戎校尉、鄯善王。
又过了几个月,原鄯善左且渠跑来报告说:“魏宣布设立鄯善镇,像内地州郡一样承担赋税,鄯善民众苦不堪言。魏的西戎校尉府也从此设在扜泥城,常驻有大量枕戈待旦的魏军。”显然,鄯善已经不被作为一个国家对待了。
“有父王比龙和长公主曼头陁林的讯息吗?”真达满脸焦急。
“暂时没有。”
看来,父亲和姑姑已经走出了北魏的视线,找到了一块佛的乐土,心甘情愿地过起了随遇而安的平淡日子。也许,被历史与战争淡忘,正是真正的“胆小鬼”比龙最大的心愿。就这样,鄯善——古楼兰国的替身,被降格为镇,国祚近600年的楼兰——鄯善国黯然退场,这颗丝路明珠在后人脑海里化为一缕青烟,像梦境,像传说,也像寓言。
“唉——”真达举目远望着飘零的晚霞,发出了深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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