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论辈分,我得叫贤儿一声哥。
我佩服贤儿,他行。
贤儿长得俊。四方脸儿红红的,高鼻梁儿端正正的,糯米牙白白的,小分头儿黑油油的,豆角眼儿长长的,一笑就眯缝了呢,好看。姑娘们都喜欢看他笑。特别是县上吕剧团有位年轻漂亮的女演员,头一次见了贤儿面,就一直盯着贤儿看。
我不如贤儿。我不行。
我长得尽管也不丑,五官也挺端正的,尽管鼻儿是鼻儿,眼儿是眼儿,但有一个很要命的缺陷就是个儿太矮,身把骨儿忒轻!姑娘不喜欢我,她们只扫我一眼,就把头扭向一旁,硬是把脖子扭成了个麻花。
贤儿嘴甜。见了大妈叫大妈,见了婶子喊婶子。都说贤儿有礼道,他爹妈管教好。而不像我,嘴拙得像个棉裤腰,见了凡人不说话。都说我“愚”。一开始,村里人喊我“等人问”,后来就直呼我“假书呆子”。村上有个老教书先生,书念得多了就愚了。他天天背着个破草葛篓上山拾草,一边向山上走,嘴里一边嘟嘟噜噜地背古书。生怕人家向他说话,打断了他背古书,便用两团棉花球,堵了两个耳朵眼。大家都叫他“书呆子”。不少人说我像他,也是个书迷,走路时,也爱低着个头,靠路边走,貼着墙根行,老是寻思什么,好像在背书,便得了个“假书呆子”的绰号。其实,我不是个假书呆子,而是个地地道道的书迷。我习惯于靠路边走,贴着墙根行,不是在背书,而是在编书——构思小说。我在偷偷地搞文学创作哩。贤儿知道。
贤儿聪明。他干啥像啥。天底下好像没有他不会的营生。唱歌就唱歌,画画就画画,写字就写字。特别是学那电影上的画外音,真像,像神了。县上广播站那个广播员比贤儿差远啦!
贤儿十三岁,就演戏。演歌剧《三世仇》,当穷苦老汉王老五。有一场戏,是王老五被活剥皮逼进了大狱。蹲狱,自然要戴手铐、脚镣子了。用什么玩意儿当道具呢?他那细长的眼儿一眯缝,就有了道儿。
那天中午,太阳忒毒,大家懒得出门儿。贤儿却喊我与他一同去了东山一块菜园地,来到一口水井旁。那水井因为好多天没下雨,早已枯了,井沿上的草也都焦了,架在井上的水车已是锈迹斑斑。贤儿让我在井边上等着,他却脱了鞋袜儿,下了井。不一会儿,他在井底下喊:“挣!”我问:“挣什么?”他喊:“笨蛋!挣啥还不知道?”我说:“不知道。”他怒声道:“水车链子!挣那水车链子!”我这才明白了,贤儿是想用这水车铁链子当演戏的道具呢!我就急忙攥紧了水车链子,拼命地向上挣。贤儿在井底下喊一声“挣”,我就加紧挣一下。“哗啦”一声,水车链子断了,我被跌了个腚瓜儿。我手扯着水车链子,坐在井口旁,再也爬不起来了。这时,贤儿从井里一下子蹿了上来,一群蚊子“嗡”得一声在他头顶上“炸”开了。贤儿把水车链子挽了三道,搭在肩膀上,向我说了一声“走!”便像位挂了勋章的英雄似的,雄赳赳气昂昂地向村里走去。
演《三世仇》,演到王老五蹲狱那一场戏时,贤儿就把那长长的、沉沉的铁链子一头套在脖子上,一头儿拴在脚脖子上,在乡间的泥土戏台上艰难地走。一走,那铁链子就哗啦哗啦叮当叮当地响,真像那么回事儿似的。有一句唱词儿,他唱得绝。其实,是一句很平常的唱词儿:“王老五——我好命儿苦。”
就是这么几句唱词儿,竟然能唱得全村老少爷儿们流了泪儿。婶子大妈那泪儿鼻涕一块向外流,用手抓了一把,甩了,又抓一把……
演了有二三年戏,贤儿就成了戏迷,他对我说:“兄弟,我感觉着戏这玩意儿作用大着哩!它还真能感染人鼓舞人呢!”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可不呗!”
贤儿说:“我要继续演下去,用演戏来教育大伙儿,使大伙儿都心善,都有个好思想!”
我兴奋地喊道:“贤儿哥,你有了目标,有了追求啦!你会活得很充实,很有意义的!”
贤儿忽然忧郁地说:“光演王老五咋行?还得演新戏!最好能把咱村儿的好人好事儿编出戏来,那才棒哩!可是……”
我毫不犹豫地说:“那我来编!”
贤儿那细长的眼睛倏然闪了一下亮光,有力拍着我的肩儿,鼓励我说:“对!你当大作家,我当大演员!”贤儿说罢,又套上那铁链子,又唱了一句“王老五——我好命苦”。
那铁链原是生了锈的,很黑。现在被贤儿磨得很光滑了,还发亮光。每当贤儿在家里练习表演完了,他便把铁链子从身上解下来,很仔细地放在地上的一盘石磨后边。那石磨虽然多年不用了,但还一直放置在贤儿睡觉的房间地上。
我对贤儿说:“快把这磨掀了吧。”
贤儿说:“俺爹说,以后也许还用得着。等单干了,把地分了,不是还得用石磨?”
我笑了,说:“二大爷硬是做单干的梦!”
贤儿说:“俺爹老是认为,再不单干,庄稼人就没有指望了。”
我说:“真的单干了,俺二大爷就会拼上命去干!家里的粮食就没有地方放了。”
贤儿说:“到那时我爹非把我累死不可!”
我说:“你就那么怕俺二大爷?”
贤儿说:“你不知道,我爹对我有恩哩!我娘生我时难产,接生婆从天傍黑儿接生到下半夜,也没有把我‘接’出来。我爹急了,跪在地下就给观音菩萨磕头,一直磕到天大亮,直磕得满头是血,才把我‘磕’了出来!我娘生下我后就一下子昏过去了,又是我爹磕头把娘 ‘磕’活过来!我娘对我说,要不是你爹,咱娘俩儿就没有命啦……我很感激我爹,我一想起我娘对我说起爹这些事儿就流泪。我娘经常对我说,你要听你爹的,不听你爹的话,你就对不住他,不听你爹的话,你就伤天害理哩,天打五雷轰哩!有一次,我与爹犟了一句嘴,我娘就发了火儿,把一双筷子就摔在了我的脸上。从此后,我再也不敢与爹犟嘴了,与他说话都小心翼翼的。慢慢地,我就变得怕他了……”
“啊!”我受了感动,不由得对二大爷肃然起敬了。
二
我熟悉二大爷。全村人都知道他。
二大爷长得又黑又小,全村出了名的小黑人儿。他浑身黑得冒油,像个泥鳅。小脸像核桃皮,小眼睛像小黑豆。头发却是雪白的,像小白兔身上的毛。他额头上有一块指头肚大的疤痕。那肯定就是为贤儿出生磕头而留下的印记。他走起路来总是那么急叨叨的,一双小罗圈腿一撇一撇的,老远望去,就像个小趴狗在地上滚球儿。就这么个其貌不扬的小黑老头儿,却得到了全村人的尊敬。
二大爷勤快。
山上的一草一木,田地里的一禾一黍都认识他,都与他做过伴儿。
有人说,二大爷在坚硬的石硼上也能抠出二斗麦子来。
这话我信。全村人都信。
庄稼人最敬佩的是庄稼地里的勤快人。二大爷在老少爷们中间享有崇高的威信。二大爷也因此而自鸣得意。
我每天晚上,在贤儿屋里同贤儿一同做功课。
我们做功课时,二大爷常在我们身旁,吧嗒吧嗒吸着旱烟袋。不知吸有多少锅后,便在磨盘上磕磕烟锅,叹一口气走了。
我猜想,二大爷一定有什么话要说。
其实我不算太愚,我估计得对。
这天,贤儿练完了“王老五——好命苦”,便教我做作业。这时,二大爷走了过来,站在我们背后。不一会儿,他在石磨上“嗒嗒”地磕了烟锅,“呸”地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又用鞋底儿将唾沫抹了,说:“咱家老坟地不出写诗作文的人,更不出演戏耍猴的人!中学毕业快都下来干庄稼活吧!”
这话,塞耳朵眼。我不爱听,便没好气地说:“二大爷,你一辈子死在庄稼地里,難道也让我们像你一样?”
他一听我这话,就火了,喊道:“我怎么了?满疃的人谁不宾服我种庄稼是把好手?嗯?石硼上也能抓挠着吃!要是你们兄弟两人能混出我这个样子来,就算是烧了高香啦!”
我顶撞他道:“你勤快了大半辈子,打了多少粮食?挣了几张毛票?哼!勤快一辈子,还不穷了一辈子!”
“这……”二大爷打了个顿儿,嚷道:“娘的!我知道我净出了些瞎孙力,冤枉力!不信单干看看?单干了,你二大爷不把那些年应该给我的全部赚回来,我,我,我就一头撞死在这磨盘上!”
“二大爷,别吹……”
贤儿偷偷地扯了扯我的袄袖。我抬头向二大爷看去,只见二大爷一双小黑豆眼睛狠狠地向我瞅。
我不敢再与他犟了。
“你呀!”二大爷手中的烟袋锅儿点打着我的脑袋瓜儿:“你够懒的啦!光看书能看饱了?以后能指望看书看出粮食来?能看出钱来?你娶个媳妇,能养活得起?嗯?贤儿可不能像你!”
我说:“二大爷,你放心,他永远也不会像我,也不会像你!”
“什么?他不会像我?”二大爷又火了,“他还敢哪!我非叫他像我不行!不像我,我算是把他白养啦!”
这时,我二大妈走过来,她扯了扯二大爷的袄襟,道:“你亮的啥嗓门呀!你放心,贤儿会像你!他不像你还能像谁呢?你没听街坊邻居说,贤儿勤快,像他爹吗?”
“就是!”二大爷得意了,他笑了。
二大爷一撇一撇地走了。去填坑,去攒粪了。
二大妈对贤儿说:“贤儿,你爹为啥在村里有德行?就是勤快!你可要学你爹啊!别走了样儿……”
贤儿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对贤儿悄声地说:“要是俺爹像我二大爷这样,那就把我憋死啦!”
贤儿说:“你爹和俺爹不一样。”
这,很对。贤儿爹与俺爹是不一样。
是两个爹。
三
我爹我了解。
我爹长得也不高,但绝对不是个小矮个儿。他大眼睛,双眼皮儿,四方大脸。年轻时,身躯匀称好看。演过戏,演秦香莲,演白蛇,男扮女装。演秧歌,当领头的大夫。据说,我妈那当儿嫌我爹家里穷,不愿嫁过来。我爹也不慌,便去了我妈娘家一趟。我娘一瞅我爹就愿意了。我爹年轻时没干过庄稼活儿,在外边跑买卖,跑东北,跑大连,跑天津,还去过上海,到过北京。跑了多年,也没“跑”出个“景”儿来。后来就学了修手表。现在还一直修。镇上开了个修表店,就让他去了。
我爹好暴脾气,但不打人。只是在我七岁那年,有一次我没洗脸就吃饭,就给了我一巴掌。打得不重,就像摸了我一下似的,当时也没感觉疼。过了几天就过年。大年三十晚上,我没问他一声“好”,他就把我训了一顿。以后,我就很怵他。也不愿叫他“爹”了,更不爱喊“爸”了。他说我是个“膘子”,他养了个“膘儿”。他便不管我了,随我怎么样。但,他却支持我看书。有时,他什么活儿忙不过来,便到我屋里喊我,见我趴在炕沿上或窗台上看书,就悄悄地离去了。那活儿宁愿自己干了。
他知道我是个书迷,离了书活不下去。
有一次,我家里一头小猪病了,我爹让我背到市集上去贱卖了它。临去市场前,爹给我两元钱。因在卖猪前,防疫站的人要给猪打上防疫针。要交针药钱的。
我用篓子把小猪儿装了,背在肩上。我居然没先去猪市,先去了书店,把两元钱买了书。买了本《茅盾选集》。回到家,小猪就死了。
我站在爹面前,说:“还没到猪市,小猪就死了。”
爹皱了皱眉,问:“那两元钱呢?”
我怯怯地说:“买书了……”
我准备挨爹一顿训斥,甚至准备挨他几巴掌。
然而,爹没有训我,也没有打我,只是骂了一句,就走开了。
以后,我买书的胆子似乎就更大了。
这样,我就很自由地看书,写字儿。
贤儿很羡慕我。有一天,他对我说:“俺爹像你爹这样就好啦!”
我说:“俺二大爷说,是我爹把我惯坏了哩!”
贤儿说:“唉,俺爹不行,你爹了解你,俺爹他不了解我。”
我说:“可俺二大爷在全村赚了个好名声,都说他会理练孩子,把你教养得有出息。”
贤儿痛苦地摇摇头,道:“我有出息?我连出路都没有了,还有啥出息呢?”这话,我不懂。
我不知贤儿是怎么想的。
我也不知怎么安慰他。
四
果然不出贤儿所料,贤儿刚初中毕业,就回村了。二大爷硬是不让他去考高中。
我极难受。但没办法。我让我爹去劝说我二大爷,让贤儿回去考高中。
爹与我一同就去了二大爷家。
“哥,你怎么能不让贤儿去考学呢?”爹一进门儿就埋怨着二大爷。
二大爷腆着核桃脸,道:“考上高中有啥用呢?再念三年书还不是那么个样儿?三年呀,不是白白扔了三年工分?”
“那……贤儿以后会埋怨你的……”爹找个理由。这理由该有说服力。
二大爷说:“他怎么会呢?下了庄稼地,出生一把好庄稼手,还不好吗?他真能像我的话,就不会埋怨什么了!”
“像你,像你,你怎么偏偏让贤儿像你呢?”爹沉不住气了。
二大爷霍然从炕沿上蹦了起来,吼道:“像我有什么不好?嗯?你哥我在咱村儿的名声怎么样?这名声是干出来的,不是念书念出来的!要是真得像了我,就算没枉活一世!他还想怎么样?”
我爹说:“可贤儿或许不这么想吧?他有他的小九九,有他的道儿,有他的追求目标!或许按照他自己的道儿走,比你这个庄活孙强多了!”
二大爷说:“我自己养的儿自己清楚!他有啥小九九?有啥道儿?会唱那么两句戏就能升官?多念那么三年书就会发财?”他又指了指我,嘲讽道,“你看看你把国儿给惯的!成天价捧着书本念,念成了书呆子!到时,咱村一个老书呆子,一个小书呆子,够热闹的啦!我看,你也趁早让国儿下学,种庄稼,正经道儿!”
我爹说:“我也没说,种庄稼就不是正经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可是孩子就非得种庄稼不行?不种庄稼就不走正经道儿?只要孩子学好,好什么,喜欢什么,就应该让孩子去发挥,去施展!你不能抹杀了孩子的天性!孩子愿干這个,你偏让孩子去干那个,强扭的瓜儿不甜!孩子受了委屈,会窝囊出症候来的!”
“你说吧,贤儿爱干什么?”二大爷直逼着我爹问。
我赶忙抢着说:“二大爷,贤儿哥当了大演员,也不比你名声差吧?”
我爹附和着说:“就是,也许他成不了一把好庄稼手,而成了一名好戏子,唱红了,能比你差?”
二大爷“哧”的一声笑了:“他能当演员?还能唱戏了?你翻翻咱老宗族家谱,有唱戏的根儿吗?咱担杖山那九九八十一座坟地,哪一座埋着一个梅兰芳?”
爹说:“老辈不出人才,下辈子也不一定就不出!”
二大爷从鼻子里“哼”一声,道:“好好好!你就等着出人才吧!但愿国儿是块人才!我就看透了贤儿,他是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庄稼人!”
我爹还要说什么,二大爷已不爱听了。他向贤儿房间喊了一声:“贤儿,走!上山推两车泥去!”
贤儿从套间里走出来,扫了我一眼,低着头从我爹身边走过。我二大爷也随跟着走了出去,就那么把我们爷儿俩“冷”在了屋里。
我爹憋了一肚子气,气呼呼地向回走。走到家门口儿,忽然转回头来,严厉地对我说:“以后学着点儿,对人有点礼道!”
我脸红了。心慌了一阵。
我与贤儿在一个学校读书,只是比他矮一级。
上学,放学,没了贤儿做伴,心里空落落的,滋味儿不好受。好多天我都无精打采,闷闷不乐……
没想到,过了不长日子,我也下学了。
不是因为失去了贤儿。
不是二大爷劝我的。
不是爹娘逼的。
是我自愿的。完全自愿的。
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我躺在蚊帐里看话剧剧本《茶馆》儿。蚊帐破了洞,蚊子钻了进来,飞到我的肚皮上、大腿上。我用手去掐肚皮,去拍大腿,一拍就拍了一个蚊子,百发百中。手上是黑乎乎的蚊子血。我没法看书了,也睡不着。我闭着眼,专门拍打蚊子。
拍着拍着,我就听见西屋我娘和我爹在喳喳话儿。喳喳话儿,是老两口儿经常的事儿。不过这天晚上,分明是在喳喳我哩:“……全家五口人,全指望你一个人挣工分儿,那怎么行呢?”这是我妈的声音。
“有什么办法?”爹说。
“俺看,叫国儿下学吧……你爷俩儿……”
我一听妈这话,心就怦怦地跳了起来。我屏住了呼吸。只听爹叹了口气,道:“不行啊,你没看见国儿多爱念书?成天价捧着个书本?有一角钱也送进了书店?要是让他下了学,那以后……是不是会耽误他的前途?”妈说:“……你还指望他成个什么景儿?他太愚了,不会有出息的!他比人家贤儿差远啦!这还看不出来?贤儿都下学了……”
“你逼他下了学,他会埋怨咱当老的哩!”
“可总得吃饭呀!”
“艰苦些吧,别打孩子的主意啦!”
……
我哭了,热泪刷刷地流。
我感激爹。
为了报答爹,我决定退学。
第二天,我让邻居一个同学把书包给我捎了回来。
我站在爹面前,轻轻地说:“爹,我不念了。”
爹很惊讶:“什么?不念了?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行!给我回去!”爹火了。
我说:“我念够了。”
“你能念够书?撒谎!回去!”
我站着没动,只是身子摇晃了一下子。
我妈走过来,说:“不念也好,下来帮你爹挣分儿。”
我“嗯”了一声。
“你不后悔?”爹问我。
我摇摇头,摇下了一串泪珠。
“好吧!可不是爹不让你念!以后有个好歹,别埋怨当老的。咱家虽穷,可不是供不起你念书……”爹说着,脑袋摇晃着。他有个头颤颤的病儿。不知什么原因造成的。
我松了口气。
老实说,我对那个学校别没有什么留恋头。最使我痛心的事儿,并非是我下学了,而是我舍不得那个借书证。
我进了初中学校时,最兴奋的一件事儿,就是我有了一个借书证。我简直不敢相信,学校图书室有你一辈子也看不完的书!我几乎一周能到图书室去借还三次书,平均每两天能读一大厚本儿。图书管理员是一位女教师,人长得黑瘦,还抽用纸卷成的喇叭筒烟。她非常严肃,一开始我还有些怕她。但为了多借书看,我愣硬着头皮,两天与她见一面儿。大概我借了有一个月时间的书,她注意到了我,怀疑了我。记得那天课外活动时,同学们像一窝蜂似的涌向了体育场,我则又到了图书室去借还书。那位女教师把我借书证接了,腆起脸问我:“你借回去的书都看完了吗?”我“嗯”了一声。她忽然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接着严厉地质问我:“你一个月能看这么多书?有你这么读书不认真,不扎实的吗?”我感受到了委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她却硬是不放过我。她“哧”地划了一支火柴,点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说:“这样吧,你把这本书的内容说给我听听,如果说不上来,我就没收了你的借书证儿!”我一听要收我的借书证儿,十分害怕。为了不舍那个借书证儿,我“豁”上去啦!我清楚地记得我借还那本书是茅盾的长篇小说《子夜》。我就把《子夜》的故事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有不少情节我几乎背得下来。我无论如何也不敢信,我竟然有那么好的记忆力,有那么好的口才,语言是那么流畅,几乎不打顿,女老师那黑瘦的脸上有了笑影。我刚松了一口气儿,没想到她又突兀地问我:“你说《子夜》反映了什么?”我一下子被问住了,直愣愣地站在她面前。正在我处于万分窘迫的境地时,只听她道:“《子夜》以广阔的生活场景,深刻的思想分析、典型的人物形象和精湛的艺术技巧真实地反映了半殖民地半封建中国的社会面貌……”当时,我就被这位女老师震撼了,我一万个没想到,这位抽喇叭筒烟的女老师,这么一位精瘦的图书管理员竟然有这么高深的学问!我一下子对她充满了尊敬和感激之情。最后,她还是给我还了书,把借书证还给了我。打那以后,我读书便十分认真了起来,而且还作了读书笔记,还写了不少读书心得体会文章。有些心得文章不是我自愿写的,是那位女老师逼着我写的。我每次去借还书时,总得向她交上一份“读后感”之类的文章。否则,她就不借书给我,要没收我的借书证。不知不觉中,我的作文水平提高了。还有一篇读书心得文章,经那位女老师推荐,发表在校报的《语文园地》上。我看到,有那么多同学聚集在墙报下,默默地拜读我的“大作”!这时,我心里就涌起一股热潮,就想起了图书室那位女老师。我永远感激她。
然而,我要舍去那个借书证了。
退学的第三天,我到校图书室去退借书证儿,还有老舍的剧本选。
我走进校園时,已经上课了。校园里空空荡荡的,一个人影儿也没有。我生怕老师和同学从教室里出来看见我,我像做贼似的,偷偷地悄悄地沿着墙根儿来到了图书室的门外。我呼吸忽然急促了起来。我从衣袋里掏出那个借书证又看了一眼。这借书证非常简单,只不过是一张薄薄的卡片。它已经被揉搓得很破烂了。如果我不退学的话,用不了几天,就该换新的借书证了。我把它贴向了“咚咚”跳的心口窝上。我痛心地想:完了,从此再也没有那么多书看了。
我终于迈进了图书室的门儿。那位女老师正在书柜上写什么。一抬头,见是我,便吃了一惊,问:“怎么上课时间来借书?”我支吾着:“老师,我退学了,来还借书证。”老师怔怔地看着我。我知道,她看到了我那蓬乱的头发,我那充满灰尘的脸,我那早已该洗了的还掉了一个扣的衣服,我那肮脏的大脚丫子……看到了这一切,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没有问我退学的原因。她接过借书证,看了好大一会儿,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你还是把借书证拿着吧,还可以来借书。”我一听老师这话,又惊又慌又喜,双手颤抖着接过借书证。我本想向老师说一句感谢话,可嗓子眼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我在离图书室时,向老师鞠了一个躬。那个躬鞠得肯定不明显,也许老师只能看出我向她点了一下头,或许认为我无意识地弯了一下腰。但,我那个躬是真诚的。实实在在说,我有生以来,那是我向第一位我尊敬和佩服的人鞠的第一个躬……
我怀揣着借书证从学校跑出来,就去了贤儿家。
见了贤儿,我高兴地说:“贤儿哥,我退学了,我与你做伴!”
我想,贤儿应该很欢喜的,从此后,有了我作伴儿,他不会孤单、寂寞的。
谁料,贤儿朝着我的胸脯就是一拳,骂道:“混蛋!你怎么不念书?你怎么能不念书呀!”
我说:“你不是也不念了吗?”
他说:“我没办法!可是你是为什么?你是为什么呀?”
为什么?我不说,一辈子也不想说。
“完啦!”贤儿蹲下来,揪着自己的头发,沮丧道:
“咱兄弟俩算是完啦!”
我从怀里掏出借书证来,高声道:“没完!我有借书证呢!有了它,咱兄弟俩儿有书读哩!在学校里也是读书,在庄稼地里也是读书呀!有书读就行了吧!”
贤儿苦笑着说:“你还挺乐观哩!”
我说:“愁有什么用?自学也可以成才嘛!我搞业余文学创作,你使劲练嗓子……我将来当作家,你当名演员!这不是咱兄弟俩儿早已有了的追求吗?”
贤儿不吱声了。他向石磨瞅,瞅那铁链子。
我拿起铁链子,向贤儿身上一套,道:“来,唱上两句!”
他唱了,笑着唱的,却流了泪。
“王老五——好命苦!”
他又唱了一遍。声音压抑,在屋里打着寒颤,仿佛是用石磨挤出来的……
五
我下学那年,为庄稼地里的半劳力。我干活儿不带劲,队上给我记5个工分,妇女分儿。贤儿能干,挣7分。我比不了贤儿。
我白天与贤儿一同上山,晚上趴在窗台上写小说。
贤儿白天拼命干活儿,晚上就唱“好命苦”。
我写的小说拿给了贤儿看,贤儿看了很吃惊,硬说不是我写的,说我没有那么高的水平儿,把准是在书上抄的。
我很委屈,但也很高兴,这说明我行,当作家有门儿。我就开始投稿。不中,净收铝印条儿。
爹看了铅印条儿却欢喜。对我说:“人家对你还不错嘛,给你的信还是印出来的字。使劲写吧。”
贤儿爹可不是我爹。
他不让贤儿练嗓子。听见贤儿唱“好命苦”,便骂道:“成天价扯那块破嗓子干啥?唱,唱,能唱出粮食来?还能唱出钱来,穷乐!”
贤儿止了嗓儿,用手摸索着胸前的铁链子,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贤儿“穷乐”了一年,便偷着去报考了县上剧团。
居然考中了。先当临时工,一年后再转为合同工。
贤儿可高兴了,把我抱起来,围着石磨转了好几圏儿。
剧团来了个女演员,是来领贤儿的。
那女演员长得很俊,大眼睛水汪汪的,瓜子脸红润润的,留着披肩长发。就是有些地方让我二大爷讨厌,那女演员领口儿开得太低,露出一半胸脯来,胸脯鼓得太高,像故意勾引男人似的。还描了眉儿,染了红指甲盖儿,让人恶心。二大爷忽然想起“歌妓”那词儿来。
二大爷那小黑豆眼睛只瞄了女演员一下,便把头转向一旁,问:“一月给多少钱?”
演员说:“先干临时工,工资当然不会太高了,也就接近三十元吧。”
“吃饭穿衣公家包着?”
女演员一下笑了,说:“这哪能呢?剧团没有这个规矩。”
二大爷把脸一板,道:“这几个钱,还不全吃了?都穿了?”
女演员说:“他在家也吃饭,也穿衣不是?”
二大爷“哼”一声,说:“在庄稼地里穿衣能与在剧团穿衣一样?庄稼人,身上披块烂布破衫啥的,也没人瞧不起,在剧团能行?是不得打扮得像个公子哥儿,像个小少爷似的?在家吃个玉米饼儿,就着大葱抹豆酱会把你撑死!到了剧团是不哪顿也得有个炒菜啥的?一天没有个块儿八角的,能填饱肚子吗?那以后,我还指望贤儿往家捎分钱来?”
女演员解释道:“一开始几年,先要艰苦一些的……”
“过几年就行了?”
“那要看贤儿在剧团的演技了,演好了,演红了,成为剧团的主要演员,工资会很快长上去的……”
“唱好了?演红了?那得多少年?三年能行?五年能行?人家说,拉三年胡琴还碾子声哩!何况要当一个好戏子!”
我忍不住了,说:“二大爷,我看贤儿哥行!用不了几年就唱红啦!让他去吧!”
“你懂什么?书呆子!”二大爷根本瞧不起我。
“你不让贤儿哥去剧团,他会……”我欲要与二大爷争辩下去,贤儿扯了扯的我襖袖儿,不让我说下去。
二大爷狠狠地磕了一下烟锅说:“贤儿今年长到8分了,明年就是个整劳力啦!他走了,生产队也是有损失的呀!”
“这样吧,你们再考虑考虑。”女演员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便说了个推辞话,踏着高跟鞋,挺着高胸脯走了。
“走,干活儿去!”二大爷向贤儿喊一声,又瞪了我一眼,走出了家门。
贤儿哭丧着脸,紧跟了出去。
我怅然地回到家。
就在这天下午,我收到了《小草》文学期刊一份稿件录用通知书,说是我那一万多字的短篇小说《落叶》已发排了。
晚上,我去了贤儿家。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一定会把我抱起来,围着石磨转圏儿哩!
贤儿正趴在炕沿上,用一只手支撑着脑袋,瞅着地上的石磨在寻思什么。
“贤儿哥,你看!”我把稿件录用通知书递给了他。
他接过通知书,看着看着,那手就剧烈地抖动了起来,继而,就“哇”的一声哭了。
“贤儿哥,你……”我慌了。
贤儿哭着,抓一把鼻涕抹在炕沿上,说:“兄弟,我不如你!我这辈子算是完啦!”
我很后悔。我不该把这消息告诉他。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贤儿都闷闷不乐,不爱说,也不爱笑,更不爱唱了。
过了几天,剧团那女演员又来了。
女演员来时,二大爷不在家,只有我和贤儿在屋里编筐篓。贤儿会编筐编篓,二大爷教了贤儿三个晚上,贤儿就会了。我不会编,就给贤儿递棉槐条儿。
女演员坐在我们旁边,看贤儿编筐。
贤儿见了女演员,眉宇间有了笑影,淡淡的。
女演员显出甜蜜的样儿。她瞅着贤儿直看,一直把贤儿看得低了头。贤儿低了头,女演员就笑了。一笑,嘴角边儿就出现了一条细纹,比酒窝儿美。
我一下子就有个想法,我以后娶媳妇,就照着这女演员的模样娶。只是别让她染红指甲盖。
但女演员却不喜欢我,只扫了我一眼,就皱了眉,把目光又投向了贤儿。
女演员劝说着贤儿:“只要你愿意去剧团,就不要管你爹!”
贤儿摇了摇头。
“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儿自主权?你应该走自己的路啊!一切一切都听你爹的摆布,那你还是你吗?”
贤儿又摇了摇头。
“我看你活得太窝囊!”
我说:“你不了解俺二大爷那人,死犟孙!”
女演员说:“我就不信!我今天就带贤儿走!我看他爹能把他怎么样?”
“他还敢哪?”二大爷一步闯了进来,朝着女演员就吼一嗓子。
女演员霍然站了起来,一把夺下贤儿手中的条子,说:“贤儿,走!一切后果由我担当着!”
我也来了勇气,大胆地对贤儿说:“贤儿哥,你就走!看俺二大爷有什么咒念!”
然而,贤儿却一动不动,又顺手拾起一根条子,继续编筐。
“哼!”女演员狠狠地瞪了贤儿一眼,便甩袖而去了。
贤儿站了起来,向门口喊道:“你,你走啊……”又转回头来,对我说:“你去送送人家呀!”
我急忙推了自行车,追了出去。
我追上了女演员,与她并肩向前走。
我问女演员:“你咋又来啦?”
女演员说:“我硬是不死心哪!我总认为,贤儿是个人才,能出生个好演员,窝憋在那穷山沟里太可惜啦!”
我说:“穷山沟儿也能出息人呀!有道是,山沟里飞出金凤凰来嘛!”
她说:“当然。可是一个人总得找到自己的位置。只有找到自己的位置才能发挥出自己的本事来呀!就像一个螺丝钉一样,必须找到它合适的眼儿才能拧得上去!用在一扇窗上的螺丝钉拧在一扇门上就不一定合适是吧?”
我惊愕地看了女演员一眼,打心眼儿里佩服她打这个比喻!她还挺深刻哩!
她又继续说道:“就像我吧,是个唱青衣的,如果让我唱老旦我就不行!如果我们团长像贤儿爹那样,非逼我唱老旦,或是唱花旦,我只好离开剧团了!”
我静静地听着她的每一句话儿。她人长得俊,说话也好听,也顺耳。戏演得也一定挺好。
她忽然问我:“你有什么爱好?”
我红着脸支吾道:“平时爱瞎划拉个小说啥的……”
她吃了一惊:“是吗?看不出,看不出,发表了吗?”
我显示道:“才接到《小草》一份通知,准备发表我的小说《落叶》。”
她惊叫道:“了不起!没写个剧本啥的?”
我说:“我正在写呢。”
她说:“那太好啦!你写吧!写好了,我们剧团可以给你排,给你演!”
“这……能行?”我又惊又喜。
她说:“咋不行?我们剧团就缺剧本!”
我说:“那好,我试试看!”
她猛然转头,仔细地瞄了我一会儿,问:“你多大岁数了?”
我说:“属猪的,二十四岁了。”
她说:“年轻。我还比你大两岁哩!”
我心里一热。我感觉到她对我有了好感。
她说:“你回吧。”
我说:“我再送送你吧。”
她说:“不用了。”她向我伸出手来,我就把她的手握了。她手很细软。
我说:“还欢迎你来。”
她说:“当然还来。也欢迎你,还有贤儿到我们剧团去。”
我说:“好。”
她说:“等着你写出好剧本来!”
我说:“我回去就把它写好。”
她说:“我认识你很高兴……”
我心里又一热。
我一直望着她的背影远去了。
六
二大爷盼望的一天终于来到了!
农村真的单干了——实行了生產大包干责任制。
二大爷那小黑眼睛里射出了贪婪的光。
他看上了西山那二十多亩黄崖地。虽不太好,黄崖地又黏又硬,但周围有地方开荒。
他瞅上了队上那头大黄犍子牛!虽不听使唤,难驾驭,但它有力气。
他瞄着贤儿那胳膊上的疙瘩肉。一块疙瘩肉,仿佛就是一囤子小麦,一堆大米,一垛烧草。
他承包了西山那二十亩地。
他与人家叫行,把黄犍子牛叫到手。
他对贤儿说:“贤儿,这会儿有劲儿就使吧!汗珠儿全洒在咱自己的地里!我寻思着,西山还能开出十亩好地来,十亩!好地啊!这十亩全是咱自己的!真是干赚!大黄犍子有力气,还能下牛崽儿!用不三年,咱就发啦!奶奶的,到时候,让全村老少爷们也向咱借钱,仰着脖儿朝上向咱看,那有多体面!”
贤儿只是听着,一声也不吭。
贤儿早出晚归,埋头干活儿。
我每天到贤儿家去,他没有一刻是闲着的。
“贤儿,推车泥去!”贤儿肩上的水桶还没放下,二大爷就又给贤儿打算出活计来了。
贤儿推泥刚回来,刚放下小推车,二大爷又喊:“贤儿,好割篓牛草啦!”
“哎!”贤儿应着,背起筐,抄起镰刀,立马上了山。
有一天,贤儿在东树林子里割牛草。我去了,与他坐在一棵大杨树下,研究我刚写完的剧本。贤儿还未把剧本看完,二大爷就急叨叨地赶来了。他威严地站在我们面前,向贤儿大声地训斥道:“一时不盯着你,你就偷起懒来啦!嗯?什么时候了,一筐草还没割满?牛栏也好刮了,猪圈也好填了,眼珠子瞎了吗?这些活儿还能再挨到明天?嗯?”
贤儿赶忙把剧本递给我,拿起镰刀,慌乱地割起草来。
二大爷又气哼哼地对我说:“有那工夫,把你那玉米地锄两遍!看你锄的那地像猫盖屎似的,足有十几棵玉米根下还有草!”
我说:“十几棵还多?谁也不能锄得一棵草也没有!”
“胡咧咧!你到我地里看看,要是你能找出一根草刺来,你就用那草刺儿扎瞎我的眼珠!”
我说:“我没有那么闲工夫,操那么份闲心!”
他说:“你就有闲工夫划拉那些没用的东西?就有闲心事儿找贤儿瞎聊?哼,等我找你爹去!”
我说:“去找吧,我才不怕呢!”
二大爷真地找我爹了。
晚上,我爹正在灯下修手表,我在一旁看书,二大爷就急火火地走了进来。
“庄活孙来啦!”“庄活孙”,是我爹给二大爷起的外号。因为二大爷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身上一点“洋”味儿也没有。这外号,好像有一点儿讽刺的意味。要不,为何不叫“庄活爷”,而叫他“庄活孙”呢?“孙”,就是“瞎孙”,不明智,不大讲究文明的意思吧?
二大爷在椅子上坐下来,扫了我一眼,咳嗽了一声,道:“你要管教一下国儿!”
“怎么了?”我爹吓了一跳,自以为我在外边闯了什么祸。他把手中的表放下了。
“你不能硬是让国儿闲着。”
“闲着?”爹摇晃着头道:“他白天在山上干活儿,晚上就在家里看啊写啊的,好像没见他闲着呀!”
“哼!活儿还有干完了的时候?他不闲着,还有时间看书,还有工夫瞎划拉呀?”二大爷梗着脖子说。
“你呀庄活孙!你不能像使驴一样地使唤贤儿,那样会把孩子使坏了的!”我爹埋怨他道。
“我就不信!”二大爷喷着唾沫星子,喊道:“我在庄稼地里像牛像马一样干了一辈子,也没使坏啦!人没有使坏了的,都是闲坏了的!”
“闲坏了的?”
“可不呗!闲人出毛病!”
“嗯,这个不假。可是孩子把活儿干完了,并且干得很好,抽时间看看书,写写字,是好事,不是坏事!总比打扑克、搓麻将强吧?”
“我犟不过你!”
“我不是与你犟,是这么个理儿。我看贤儿很精明,嗓子也好,扮相也好,他爱演戏,你应该让他去施展!我总想,孩子有什么本领就该让孩子去施展。施展好了,更好;施展不好,也不会埋怨咱当老的……”
“好好,那你就让国儿去施展吧!”二大爷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外走去,走至门口儿,又回过头来,道:“像你这样理论孩子的少有!你把国儿惯坏啦!”
二大爷走了后,爹对我说:“你二大爷说的不是一点道理没有。庄稼人,总得像个庄稼人样儿。勤快,是庄稼人的本分。看书,写诗作文,我不反对,可是扔了庄稼活儿,专门干这个可不行!”
我从嗓子眼儿里“嗯”了一声。
爹没听见,又问:“听见了没有?”
我使劲儿一点头:“我懂。”
自从二大爷来找过我爹,我白天再也不敢去找贤儿了。但,我每天晚上去找他。也只有晚上,吃过了晚饭,贤儿才有一点空闲时间。
这天晚上,我又去了贤儿家。
我一进他的房间,一眼就发现了正面墙上贴有一张“劳动时间表”。上面写着:
早晨:割牛草。
早饭后:浇菜园。
午饭前:填猪圈。
午饭后:刮牛栏。
晚饭前:挑水。
晚饭后:推车泥。
贤儿苦笑道:“为了干活儿有头绪,就写了这个表。省得忙乱了,干了这样,忘了那样。要是哪天忘了一件营生,俺爹双手拤着腰朝着我就训开了……”
我说:“二大爷一点儿也不爱惜你!好像你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的奴隶!”
贤儿说:“俺爹说,能把我出息成一把好庄稼手,像他一样,就是对我最大的关心和爱护!”
我明白了,二大爷是按照自己的模子来塑造贤儿哩!但,贤儿有贤儿的思想,有他自己的个性,有他自己的志愿和抱负,二大爷会把贤儿塑造成他那个样儿吗?
想到这儿,我对贤儿道:“你再也不能啥事儿都顺着俺二大爷啦!看你活得多累,多苦啊!”
贤儿摇摇头,道:“我不顺着俺爹?我,我怎么敢呢?”
我说:“你还这么怕俺二大爷?”
他说:“我怕他,也恨他……”
“恨他?”我惊诧地张大了嘴巴儿。
“恨!”他咬着牙说。
我浑身打了个寒战。
为了能帮助贤儿干也干不完的活儿,更重要的是害怕他出什么事儿,我便搬到贤儿家一套被褥,与他睡在一块儿。
二大爷没有阻拦住我与贤儿一块睡。
七
我怕贤儿出什么事儿。多少天来,我心里一直是惴惴不安。怕,事情还是发生了。
一天晚上,贤儿早早地睡了。他太疲劳了,没顾得脱衣服就躺下了。
我看了一会书,也就睡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听到我二大妈在倒房里声嘶力竭地喊:“贤儿爹,你快来!你快来呀!”
接着,我又听到二大爷向倒屋里跑去的脚步声。
一会儿,只听二大爷嘶哑、悲怆地喊道:“快,去拿刀来!”
我被惊醒了。一看,贤儿不在了。霎时,我的头发稍都竖了起来,只觉得整个土炕也起了空,把我抬了起来。我哆嗦着手,胡乱地穿了衣服,没顾得穿鞋就向倒房跑。
只见二大爷双手把贤儿揽了,贤儿在他怀里打着滚儿。
一根被刀砍断了的绳子从房梁上直垂了下来。
我明白了,贤儿上吊了。二大妈发现了,把二大爷喊了去,二大爷把贤儿搂在怀里,让二大娘取来切菜刀,把绳子砍断了。
万幸,贤儿没有死。
第二天,贤儿躺在炕上,一动也不动。他脖子上有一条红红的印儿。
二大妈向来看望贤儿的人叙说着:“……俺贤儿已经上了一次吊了,是在牛棚里,谁也不知道,连贤儿爹也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幸亏我发觉得早,把绳儿夺了……以后,我就有了块心事儿,成宿价不敢睡死……昨天夜里,我听见堂屋门响了一下,知道是贤儿出去了,我就睁着眼等他回来,可好大一歇儿,没听见他回来,我就下了炕,出门找他了,就在倒房里找到了。他已上了吊,一支手电筒儿还插在裤兜里,闪着亮儿……要不是手電筒那亮儿,我还看不到那倒屋里有人上吊哩……”二大妈说着,撩起祅襟擦泪。
“这孩子,到底为了什么?”不少人这样发出疑问。
为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二大爷也不明白。
二大娘也不清楚。
贤儿在炕上躺了几天后,大家都明白了:贤儿得了精神病!他从炕上爬起来,就朝着二大妈傻笑:“嘻嘻……”
二大爷向他瞪眼,他也向二大爷瞪眼。瞪着,瞪着,就放开声大哭了起来。
我害怕了。可是,害怕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着。
一天半夜,他从炕上爬起来,下了炕,轻轻地从石磨边抓起铁链子,轻手轻脚地溜到了我二大爷与二大妈睡觉的房间去了。他用铁链子去套二大爷的头,却套错了,套在了二大妈的头上。当二大妈发出一声惨叫时,他才慌忙松了手,颤抖着声音说:“我认为这是俺爹哩……”
“哗啦”一声,他把铁链子摔在了地上,“咚咚”地跑回来,爬上炕就倒在我身旁。
我推了他一把,埋怨道:“你咋干出这种事儿来?”
他气喘吁吁的,心跳得厉害,像鼓点响。我分明听得见。
第二天早上,我和贤儿刚从炕上坐起来,二大爷就手提着那铁链子站在了炕前。他伤心地质问贤儿道:“贤儿,你说,你爹哪儿对不住你?你却要用这铁家什把你爹勒死!嗯?”
贤儿坐在炕上,低着头,把头夹在两膝中间,大气也不敢出。
“你说,你说啊!”二大爷那核桃皮脸变得发紫,额上那伤疤隆了起来,小黑眼睛像两团小火球,嘴唇不停地哆嗦着,他光着脊背,穿着大裆裤。
“来!给你这铁链子,把我勒死吧!”二大爷将铁链向贤儿手里递。
贤儿是下决心不吱声了。
我说:“二大爷,你别生气。贤儿哥是神经错乱了……要不,他怎么会呢?”
二大妈走过来,也说:“贤儿爹,孩子不是有病吗?你想想,孩子好着的时候,哪有一句话不听你的?哪有一次不听你支使,不听你使唤?”二大妈说着,流着泪。
“我这是养了个冤家啊!”二大爷骂了一句,终于把铁链子扔在了地上。
他原谅了贤儿。
二大爷把我喊到一旁儿,悄声地嘱咐我说:“国儿,你知道的,你贤儿哥是神经出了毛病……这件事儿,除了我和你二大妈知道,就有你知道了……我求你一件事,你千万别这事儿给传出去呀!”
我点点头,道:“二大爷,你尽管放心!这个家就像我那个家一样,家丑不能外扬!”
二大爷轻轻地摸了一下我的脸,说:“也不要告诉你爹……”
八
庄活人遇上灾祸,有庄活人解救的办法。
二大爷把观音菩萨供上了北桌,放上香斗儿,插上三炷香,一天三次拜菩萨。他跪在菩萨面前,嘴里还念念有词。
有时让我碰上了,也并不避讳,而是也将我扯下,与他一同跪着。他磕头,也要我磕头。他念道:“菩萨娘娘有灵,保佑我儿贤儿病好如初,像他爹一样勤劳……”
我也念道:“菩萨娘娘有灵,保佑我贤儿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让他发挥才能……”
然而,二大爷无论怎样虔诚地给观音菩萨烧香,磕头,也无济于事。贤儿的病不但不好,反而愈加严重。
二大爷开始找算命先生了。
算命先生五十多岁,戴着一副墨光眼镜,摇着马尾巴甩子。
算命先生告诉二大爷:二大爷的房子向口不对,要改门子,街门别朝南,朝西开。
二大爷改了门子。
但是不灵。贤儿依然如故。
“搬家!”二大爷下了最大决心。
二大爷找了瓦匠、木匠、小工三四十人,拆房子,盖房子。把粮食扑腾了三缸,把积攒的钱也全豁了上去。一座明亮的大瓦房盖了起来。
非常不幸的是,大瓦房没有盖起几天,贤儿点了一把火,差一点儿给烧毁啦!
二大爷不得不把贤儿送去精神病院。可贤儿在精神病院住了三天,就跑了出来。
二大爷算是没有咒念了!
他害怕贤儿在家里作祸,心一横,牙一咬,把贤儿赶出了家门。
他对贤儿说:“爹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再回来!爹对不住你啦!”
贤儿却高兴离开这个家,临走时,他还给我二大爷磕了三个响头。
二大妈紧闭了眼睛。待她睁开眼时,贤儿已不在了……
贤儿自由了。
他到处流浪。
贤儿在外流浪一天,太阳快落西时,便回家一次。
每天傍晚,我二大妈便趴在窗台上,用舌头舔了窗纸,向外直瞅。
当二大妈见贤儿进了院子,她赶忙下了炕,掀开锅盖儿,拿一个大玉米饼子,再剥一棵大葱,塞在贤儿怀里,抖抖着声音道:“孩子,快拿着走吧!”
贤儿“扑通”一声跪下,给二大妈磕三个响头。
二大妈把贤儿扶起来,把他送出街门,望着他走远了,抹一把泪水,趔趄着回到屋去。
二大爷对贤儿失去了指望。他经常红着眼圈儿对人说:“我权当没有这个儿!”
他希望贤儿永远不回家。
但是不行。不少人向二大爷告状:“你贤儿给俺扒了好几垅地瓜啦!你得管管他……”
“你儿子跑到俺玉米地里,啃棒棒吃,半亩棒子快让他啃光了!孩子饿呀……”
“俺地里的花生,让贤儿糟蹋了不少哩……”
二大爷失去了脸面。他在乡村民众中,威信一直是很高的,何曾有过这么多人埋怨他?再说,庄稼人的儿子去破坏庄稼,这不是伤天害理吗?这不是大逆不道吗?他恼怒了。他一口气儿把贤儿“抓”了回家。他打了贤儿几十巴掌,直把贤儿打得鼻口是血。
他把贤儿锁了起来!
那条长长的铁链子真正派上了用场!
铁链的一头拴在贤儿的一只手脖子上,另一头拴进了那石磨眼里。
贤儿没有挣扎,没有反抗。当二大爷把铁链子从地上提起来,说:“贤儿,爹真的没有法子啊!”贤儿老老实实把手伸向了二大爷。
我向二大爷请求:“二大爷,你还是放贤儿哥走吧!别这么锁着他……”
二大爷瞪我一眼,吼道:“他出去闯了大祸,找你!”
我望着锁在贤儿脚上和手上的铁链子,心中暗暗地道:“贤儿哥,你不该一直保存着这铁链呀……”
二大爷把贤儿锁了,就挨门逐户地向人家赔礼道歉:“他大伯,贤儿啃了你多少玉米穗儿,你报个数儿,秋后我还你……”
“他大伯”说:“算了吧,又不是你支使的,还赔啥哩?”
“他三叔,贤儿扒了你多少花生?你说个数儿,秋后我赔你……”
“他三叔”说:“赔什么?贤儿那么个样儿?谁还能管得住他?”
“他二婶,贤儿扒了你多少地瓜?俺赔你钱吧……”说着,就去掏衣兜。
“他二婶”说:“不就是几块地瓜吗?你也太爱面子啦!留着钱给孩子治病吧!把孩子的病治好了,管比什么也强……”
二大爷得到了很多人的谅解!
二大爷得到了很大的安慰。
二大爷依然是村上有威信的人。
二大爷不愿再看贤儿一眼。贤儿不仅把他自己给毁了,差一点也把他老子给毁啦!
每天三顿饭,都是二大妈给贤儿送过去。
贤儿吃在家里,屙在家里。
二大妈每天给贤儿端屎尿罐子。
二大妈瘦了许多。她身体非常虚弱,有时站不稳脚跟,身子摇晃着,就像一棵弱不禁风的毛毛草,风儿一吹,就会轻轻地倒下,她给贤儿提尿罐子时,剧烈地咳嗽着,有好几次咳上血来,吐在了尿罐里……
二大妈常倚在门框上,把双手插在大衣襟里,眼睛直直地向门外远处望去,不知在望什么……
贤儿有时见二大妈送过饭来,总是说一句:“妈,你歇着吧,你太苦啦!”
贤儿就哭了。二大妈赶忙转回頭去,抹一把泪就离开了贤儿……
啊,贤儿哥,你真地蹲了大狱!
你真的“好命苦啊”!
这不是演戏,这是真的!
九
贤儿被二大爷用铁链子锁了后,我就把被褥搬回自己的家里了。尽管我不情愿,尽管贤儿也不让我回家,但,我不能再与他朝夕相处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贤儿白天睡觉,晚上就唱大戏。
他拖着那长长的铁链子,从炕上跳到地下,再从地下爬上炕去,从炕这头走到炕那头。猛然一嗓子:“王老五——我好命苦!”
声音嘶哑、悲怆。
街坊的婶子大妈常来看贤儿,还不时地给贤儿送一些馒头、罐头之类的东西。
我曾让我爹去劝说过我二大爷,把贤儿放了,但二大爷冷冷地说:“没门儿!”
贤儿被锁了不知多少日子后,我忽然想到了剧团那女演员,也许她会有办法,会劝说我二大爷,饶了贤儿。
我就急忙去找那个女演员。女演员听我叙说完了贤儿被二大爷用铁链锁了的情景,眼泪儿就刷刷地淌。她用洁白的小手帕儿擦着满脸的泪水,愤愤地说:“怎么会这样呢?这不是惨无人道吗?这不是灭绝人性吗?不行!我不能容忍你二大爷这么残酷的行为!”
过了几天,那女演员就来到了贤儿家。
二大爷与女演员一照面儿,首先打了个愣怔,然后就阴着脸问:“你来干啥?”
女演员也阴着脸说:“我是来求你的!”
“求我?求我做啥?”
“求你把贤儿放啦!”
“这不管你的事儿!”
“我管定啦!”
“你没有这个资格,也没有这个权利来管我!”
“我不仅有这个权利,有这个资格,而且我还能告倒你!”
“告我?告我什么?”
“你已经触犯了法律!”
“我触犯了法律?笑话!”
“是谁给你的权利,你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地抓人?这么无法无天地就把一个国家公民用铁链子锁起来?还在家里私设监狱!这不是触犯法律吗?这不是犯罪吗?”
“你——”二大爷的身子明显地抖动了一下。
“难道我告不倒你?”
“这是我儿子!”二大爷忽然咆哮了起来。
“你儿子?”女演员冷笑一声,道:“我看他不像你儿子!还有亲生父亲这么狠毒地对待自己的儿子的吗?”
“你一个臭戏子竟敢教训我?你称四两棉花纺(访)一纺(访)我在这个村老少爷们中间是个什么位置?我把我儿锁了,总有我锁的道理!”
“我用不着访,也用不着问!我看你对贤儿的态度,就完全知道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是个什么人?坏人?”
“你还算是个好人?你扼杀了贤儿的才能,断送了贤儿的前途,锁住了贤儿的理想,捆绑了贤儿飞翔的翅膀,毁灭贤儿的人性,你还算是个好人?”
“你,你胡说!”二大爷暴跳了起来,“你,你滚!滚!”
“你不把贤儿放了,我不走!”
“我把他放了,出了事儿你担当得起吗?”
“你一直把他这么锁着,就不会出事儿?”
“出什么事儿?”
“出什么事儿?贤儿会被你锁死的!他如果用那铁链子勒死,如果一头在石磨上碰死,这责任你担当得起吗?”
“那……他是自杀!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好!就算你推卸了责任,可你还能在你们村老少爷们中间保持你好的名声吗?我就不信,会有一个人说贤儿的死,与你这位当父亲的毫无关系!”
我急忙抢着说:“二大爷,我会出来作证,就是你有意识地把我贤儿哥折腾死啦!”
“你——”二大爷瞪了我一眼,欲要说什么,嘴巴动了两下,却无力地坐在了炕沿上。
这时,二大妈沙哑着嗓子对二大爷说:“他爹,俺看人家说得也是这么个理儿,还是把贤儿放了吧……可别把贤儿丢了,又把你搭上呀……俺可害怕再出事儿呀!”
二大爷低了头,不吱声了。
“你说吧,你放不放贤儿?”女演员直逼二大爷,催促地问道。
二大爷呼呼地喘着气,不吭声。
女演员又紧追一句:“放,还是不放?”
二大爷霍然从炕沿上跳了下来,大吼一声:“不放!”
“好,用不着你放啦!”女演员向我喊道:“你去把铁链砸了!”
“你敢!”二大爷用手指点打着我吼道。
“看我不敢!”我也不知从哪儿来了那么大的勇气,一头闯进了里间。
二大爷向我扑过来,二大妈却把二大爷的胳膊拉住了,央求道:“贤儿爹,你就甭管啦!”
“你滚到一边去!”二大爷把胳膊一抡,一下子把二大妈抡倒在地,二大妈“哎哟”一声,再也没有动静。二大爷刚要冲向里间,却见二大妈躺在了地上,又赶忙转身去拉二大妈,可是怎么拉也拉不起来,便急忙把二大妈抱了起来,放倒在西间炕上。直听二大爷一个劲地喊:“他妈,贤儿他妈!你醒醒……”
这时,我已经给贤儿解了铁链。
贤儿见了女演员,扑腾一下跪了下来,一迭连声地说:“谢谢,谢谢……”
女演员颤抖着手把贤儿扶了起来。
我扯着贤儿的手走出了房间,欲要向门外走去时,二大爷喊了我一声:“国儿,你等一下……”
我们在门口儿站住了。
一会儿,二大爷从西间走出来。他把一叠厚厚的钱塞进我手里,说:“你给你贤儿哥买一套衣服,再找人给他剃剃头,刮刮脸……剩下的钱全给他……让他去买着吃吧……我估计,这些钱他吃个年儿半载的够了……嘱咐他,别再去偷人家的庄稼了……你用自行车把他送走吧,送得远远的……”二大爷说着,抹了一把老泪,把头转向了一旁。
贤儿一瘸一拐地趔趔趄趄地走向二大爺跟前,一下子跪下,不断气地说道:“谢谢爹,谢谢爹……”
二大爷向贤儿望去。
贤儿头发很长,遮掩了耳朵。脸色灰白,像封了很久的窗纸似的。眼睛红红的。
二大爷伸下手去,抚摸着贤儿的头发,涕泪横流地说:“贤儿,爹知道这么对待你有罪……可是爹没有办法呀……你原谅爹也好,不原谅爹也好……你就权当没有我这个爹吧……”
这当儿,二大妈醒了过来,她艰难地磨蹭着下了炕,摇摇摆摆地走至贤儿跟前,将贤儿紧紧地抱在怀里。
母子俩儿双膝跪在地上,拥抱着,哭成了一个蛋儿。
“孩子,快起来!”不知哭了多长时间,二大妈从地上爬起来,将贤儿搀扶起来,一双深陷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贤儿那傻白的脸,悲痛地说:
“孩子,听你爹的话,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妈,我不走……”贤儿说着,四处寻觅着什么,他发现了放在地上的篓子,把篓子提了起来,说:“我去割牛草……”
我把篓子夺下,说:“牛草还有。”
他又走向院子,拾起担杖,挑起水桶,向外走。我追上去,夺了担杖,说:“贤儿哥,别去挑水了,缸里水都满了……”
“我浇菜园去。”
“天刚下过雨,还浇它干啥?”
“是吗?”贤儿仰起头来,向天上看。天色灰暗,像个浑水盆似的。一股潮湿的风吹在了脸上,怪痒痒的。房瓦楞上的毛毛草,轻轻地摆动着。
贤儿好长时间没出门儿了,他的眼睛眯缝得更厉害了。
贤儿忽然笑了,说:“啊,下雨了,菜园不用浇了,地黏了,不用锄了……可要歇歇啦……”
我说:“是啊,你要歇歇了……”
女演员对我说:“咱还是领着贤儿早早走吧……”
我推起了自行车向门外走去,贤儿紧紧地跟在我后边,那女演员临出门时,还转回身去,向着我二大爷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我和女演员把贤儿送出了村头。
不少人跑出来看。
“快出来看啊,王老五放出来啦!”孩子们跟在我们后边,叫着,吵着。
“王老五,唱段‘好命苦’听听!”
贤儿唱了,但只见他嘴唇哆嗦着,却听不见声。
我们把贤儿送到了火车站。
女演员写了一封信,交给了贤儿,说:“你去找这个人吧,他是有名的精神病专家医生,也许他会治好你的病……”
贤儿把信接了,装进了我刚替他买的中山装的衣兜里。
半夜里,我们把贤儿送上了火车。
贤儿临上火车前,还自动伸出手来,向我握了握。他也许不好意思向女演员握手,只是笑了笑。女演员却一下子握住了贤儿的手,说:“我真盼望能有一天,你会到我们剧团去!”
贤儿那泪珠在眼睛里亮了一下。
火车开走了。
顿时,我像失去很多什么,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咱回吧……”我对女演员说。
女演员与我一同离开了火车站。
天色灰暗,天幕上有那么两三颗星星在时隐时现。
“你说说,贤儿那病是真的吗?”女演员冷不丁地问我。
我惊愕地说:“难道还能是假的?”
“我看像是装的……”女演员思索了一会,道:“你以为不是吗?”
“装的?”我被震惊了。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他为什么要装呢?”我问女演员,也问自己。
“……他上一次吊后,就得了精神病,又要用那铁链子把他爹勒死……这说明了什么呢?”
“嗷!你说他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怕丢人,就假装是得了精神病?求得大家对他的理解和原谅?”
“也许是吧……”
我沉默了。我们默默地向前走去。
“对了,你那剧本我们团长和导演都看过了,认为不错……过几天,他们会通知你去剧团,商讨一下剧本修改意见……”
我听了女演员这话,心中非常激动。老半天,才嗫嚅说:“这么长日子了,我寻思那剧本被枪毙了呢!”
“那怎么可能呢!”
我说:“真谢谢你啦!”
她說:“我们应该谢谢你才是!”
我说:“真的,我打心眼儿里佩服你!”
她说:“佩服我啥?佩服我去救贤儿,唇枪舌剑地与你二大爷干了一仗?”
“不只是这些……还有,还有……”
“还有啥?”她向我歪着脖儿问。
我脸红了。她咯咯地笑了。
停了一会儿,她又说道:“说实在的,我总认为你不如贤儿,贤儿多聪明,多精灵啊!可我总觉得你有些愚,有些呆……可聪明的人成了精神病,愚笨的人可能成为大作家!不可思议……”
我说:“不只是你没想到这结果,村上的人都没想到……”
她问:“这是为什么?”
我说:“这……也许应该感谢我父亲……”
“这对你父亲有关系吗?”
“我也讲不太清楚……反正我父亲让我成为我自己……而贤儿的父亲,我那二大爷非逼着贤儿像他……现在,我才明白了一个道理,很多本来很有出息的孩子,不是被别人贻误了,而是被自己的亲爹亲妈毁了!然而,这些当父母的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害自己的孩子,反而认为是在管教孩子,疼爱孩子呢!可悲啊!”
“喔……”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可……我二大爷一心一意让贤儿成为一把好庄稼手……我琢磨着,二大爷他没有错啊!你说呢?”我紧盯着她的脸问。
她说:“你二大爷是没有错……可,还能说是贤儿错了吗?”她笑了笑,又道:“这人世间啊,有很多事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我叹了一口气,说:“可也是……”
她说:“你二大爷二大妈希望贤儿走得远远的,难道他们真的不盼望贤儿回来吗?”
我说:“就是他们盼望贤儿回来,贤儿还会回来吗?”
她说:“我想,他会回来的……”
我说:“他回来,准会去找你!”
她说:“我希望有这一天,他不该这个样子……”
我想:贤儿以后会怎么样呢?
十
贤儿一直没有回来。
二大妈成天趴在窗台上,向外望。从早到晚,始终不见贤儿的身影。
过了很长日子,有人传言说:贤儿找到好差事了,在某个县剧团当演员,就是县上剧团那个女演员推荐去的。也有人说,贤儿早已死了。
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
这年正月初一,我去了二大爷家,给二大爷拜年。
二大爷见了我很高兴,问长问短,就是只字不提贤儿。最后,竟然亲自动手,炒了四个菜,让我陪他喝酒。
几杯白酒下肚,二大爷的脸红了。他兴奋地说:“唉,总算去了一块心事!”
我惊诧地张大了嘴巴。
我明白了,贤儿对我二大爷来说,是一块累赘!丢失了,是一种解脱!
我望着二大爷。见他头发比以前更白,脸更黑,人更瘦了。脖子长长的,喉结向前突出着。只是那小黑眼睛还闪着亮亮的光儿,好像比以前更有精神。
喝着酒,他教我做人的道理。说,人要勤快,有礼道,别做一些让人家戳脊梁骨的事儿。我想我已不是以前的我了,我已发表了许多文章,剧团也把我那剧本搬上了舞台。还特意到我村演了一场,二大爷也看了演出,也听说剧本是我编的,还听说我就要被调到县文化馆去。全村人对我刮目相看。想到这些,我就问二大爷:“你说我勤快,还是懒?”
“啊,啊……”他喷着酒气,说:“你从来也没勤快过……不过,话又说回来,懒人有个懒福!你就是有懒福!”
天哪,我这是“懒福”?我熬了多少夜?掉了多少肉?用了多少脑?流了多少血汗?比我二大爷一点儿也不少辛苦啊!然而,他永远也不会承认!
我从二大爷家里走出来,感到头重脚轻。像是喝醉了,但我头脑十分清醒。我忽然又想起了那铁链。我跌跌撞撞地走回去,进了贤儿的房间,从磨盘后边的地下提起了铁链子……
我提着铁链子,径直向东山那菜园走去。
我找到了那口黑洞洞的枯井,“咣当”一下,把铁链子扔了进去。
那枯井瞪着大黑眼睛望着我,我有些害怕,便掉转头向家里走。走了几步我又转了回去,顺手从路旁拾起一块石头返回井旁,把石头拋进井里。接着,我便胡乱地抓着泥巴、石块、烂草啥的,一股脑儿向井里扔去。
我想把那口枯井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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