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 失
在极寻常的一个春天的早晨,早餐已在厨房中备好,奶香和蛋香开始肆意蔓延,老太太的喊声没有急速招来陪伴。陪伴在刘阳的家里突然消失。
之前,陪伴是一个来自银城南三十里铺的农村女人王彩霞,在刘阳与她共同生活近三个月的时间里得知,王彩霞曾经是王彩虹,谁都无法预料,消失不见的陪伴接下来会变成谁?因为陪伴的突然消失,开始新生活的刘阳会重新变回她的父亲?
老太太的高喊声又开始了,她在重复无数次的呼喊后仍然没有得到陪伴的回应,除了现出一丝短暂的慌乱,还有一种坚定的得意与心安,“一个连星星的来历都不知道的人,怎么做好一个保姆?”
她一边充满疑虑地将大半个身子探出床外,扎进就近橱柜抽屉的最底层努力地向外扒,她平日里喜欢的孔雀发夹、一对珍珠耳坠子、一只银镯子,都被抛了出来,“我想起来了,快看看,家里又丢东西没。”
接下来,从下向上数,六个抽屉全部被抽出来,悬隔在半空,就近桌子上一只水杯跌到了地上粉身碎骨,被子流淌了一地,老太太也从床上滚了下来。她丝毫没有疼痛感,仍然隔着空旷的门对着厨房里的刘阳喊,“我就说,不能相信外人,不能信!”
老太太继续满足于她一生料事如神的高超智慧,沿着床凳向床上爬去,点点在床铺上对着她叫嚷。她的喊声又起了,“东啊,东儿!东儿……” 刘阳的一天,一年,十年便被喊醒了,生长着与刘阳家一个模样的别墅群也醒了,这条西门大街也醒了。银城的西门大街是一片被凝固的历史的延续,这座城的阔气曾经靠这条街而显山露水,今天踏上这条街,除了当年几门几进的大户庄园的幻影,演变成怀旧的现代小别墅,那马蹄声、主子们谈笑风生、大户人家的琅琅书声、叫卖声、车夫的脚步声仍然挥之不去,那是一种极具情致的富贵,与老太太那别致的问话极其相配。
这么多年,老太太一直对着刘阳叫父亲的小名。刘阳并不想再继续回应老太太的呼唤,十几年如一日的呼喊声早已将她凝固,她的身体里常常是同时存在着女儿与父亲两个角色,混乱不堪。她还是奔跑着来到老太太的卧室,帮助老太太上了床,然后径直去了陪伴的卧室,陪伴那包五颜六色的包袱和花床单都在,那夺目的鲜艳,瞬间在刘阳的眼前铺开王彩霞第一天到刘阳家的精彩开场白,当时的王彩霞像一道雪后的彩虹朝着这里奔来,裹着大团大团的包袱飘进刘阳家,也是这样一个如出一辙的早晨,老太太如出一辙地坐在这张睡了一辈子的雕花大木床上,隔着窗户或者内屋的门喊着东儿。
那天早上,刘阳早早起了床,给来人开了门,到老太太的脸上亲了一口,又回到厨房里煎蛋,煮米粥,热奶。走进家门的王彩霞直接进入了陪伴的角色,回应了老太太的呼喊,“哎,哎,老太太,来了。”她的热情毫无阻挡地融进了这个家里,包袱被丢在了客厅的沙发上,人已经坐到了雕花木床边,拉拉扯扯准备着给老太太穿衣服。“你走开!走开!”来人在老太太的眼里简直就是一只五颜六色的野鸡,她满身红黄蓝绿的鲜艳颜色首先就被拒绝了。
因为新面孔的到来,老太太多了些警惕与慌张,甚至排斥与埋怨,她对着来人严厉地问道:“星星是怎么来的?”王彩霞僵硬地立在了床边,她望向刘阳,望向点点,望向这个硕大的雕花木床,从窗户口望向院子,又沿着院落尽头的欧式铁艺大门的缝隙望向外面一小截阔路,王彩霞望了一圈儿后实在摸不到头脑,竟然转身在老太太的面前笑到了抽筋儿。
“我问你呢?星星是怎么来的?”
王彩霞从老太太那张皱纹倒立的脸上看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她有点失魂落魄,更有些难为情,她就一連串回答了很多个诱因,“那是被树枝挂在树上的,”“敲锣的人敲出来的,烙饼的人烙出来的,天狗吐出来的,托塔李天王托起来的,井绳吊起来的,嫦娥娘娘……”
就从那天起直至今早的消失,老太太再没有用完整的眼珠看过王彩霞,“现在的人怎么都这么笨!”王彩霞是第七个因为星星的问题就被老太太淘汰下来的保姆,当然,前六个还没有一个算作聪明的人。三个月前,刘阳第七次寻找保姆时放弃了中介所,因为,他们的可信度几乎为零。每一次找到的保姆都各有千秋,有粗枝大叶的,能把家里的细瓷碗碟一个月内摔干净;有对老太太耐不住脾气的;有因为家里的时空错乱造成的阴郁气氛,被逼得第二天就甩手不干的;有春种秋收都要回家里忙上几个月的;第六个更甚,总有偷偷收拾些不起眼的小玩意的嗜好,有一次竟然将老太太的一颗银耳坠子拿了去,临走时,从她的花兜里心虚地溜了出来。
老太太只得持续摸点点那毛茸茸的脑袋,竟然偷偷落了泪。她其实对眼前的这个人所有的回答并不真正感兴趣,她觉得她的东儿开始嫌弃她了,其实,从她瘫在床上那天起她就想到过,东儿早晚是要嫌弃她的。
当时的刘阳倒是很兴奋,哪怕是到了今天,或者今后,刘阳都相信她找到了她所需要的陪伴。她端着一碗鸡蛋羹从厨房里走出来,“奶奶,这个问题太难了,只有你能答上来。”“奶奶,以后咱们家就是咱们仨了。”老太太怒目瞅了瞅自己床边的点点,“对,奶奶,今后是咱们四个人了。”刘阳将那个难缠的问题顶了过去,王彩霞就这样被让到了一边,她就回到她这个鲜艳的包袱身边,立在硕大的客厅里朝着四周和屋顶望,旋转楼梯打着旋通向屋顶,连接了二楼五个雕花的红木门,应当是五间屋子,长长的茎叶从二楼楼梯拐角处垂到一楼的棕红色地毯上,她叫不上名字,当时的王彩霞觉得那就是几棵菜园子里的豆角秧子,要不是地面,它还得继续无休止地长下去,而且,有可能结出果子。而中途,一部分绿茎搭在一架黑色钢琴的一角,除了向南那整扇大玻璃窗户,剩下的三面墙有两面是落满书籍的大书架,另一面挂着一面放电影的银幕,这个王彩霞可是熟悉,小时候三十里铺村逢七天大集的时候都要放电影。墙壁的角落也没闲着,站着快一人高的瓷瓶子,还有两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像,都是两个老女人,又丑又老,其中一个还断了胳膊,一看就是外国人。更别说角角落落里那些瓶瓶罐罐、树根、干莲蓬……再一抬头,房顶上结满水晶般的麦穗子的大吊灯,眼看要铺张下来,不一会儿,她大睁的眼睛流出水来。面对这么大一个家,她第一时刻想到的已经不是那个满身带刺的老太太,以及她的古怪问题了,而是这个家太容易破碎,可怎么打扫卫生?
看到此刻仍然存在的五颜六色的鲜艳包袱,刘阳有了足够的自信,她返回到厨房,开始收拾陪伴已经备好的早餐,但这个被“消失”弥漫的早晨无法阻挡地令刘阳痛失一切的彷徨,她总觉得陪伴刚刚帮助她把她的父亲从自己的生命里抽走,又在瞬间把自己抽走了。当然,这种独特的感受她从未谈起过,只在自己的心里咀嚼过无数遍。
老太太正在大床上等待着,她们又回到了十年如一日的生活。刘阳以父亲的身份重新坐回到床边,她要像父亲得了痴呆后那样把整个身子贴在老太太的身上,把眼睛紧紧贴在老太太的脸上,就像那个复杂的望钟的动作,而老太太此时就是那座钟,然后仔仔细细给老太太拨鸡蛋,把牛奶倒进玻璃奶瓶里,到了老了,老太太喜欢上了奶嘴儿,她今天格外高兴,为了陪伴的消失而高兴,她老老实实地吃鸡蛋,奶嘴儿在她空洞的嘴里吱吱吱地磨牙床。刘阳如以往一样看着老太太吃得一点也不剩,包括与老太太同吃的点点,才能够离开。但她却始终被陪伴的消失占据着,经老太太那份高兴刺激之后,刘阳在积蓄愤怒,她有史以来第一次发出了质问,那声音像一只春天里早产的蚊子,“难道就因为那个星星的鬼问题?就那么容不下别人?就永远活在我父亲的阴影里?为了自己?”
老太太的奶嘴停住了,用力地向下搭,继续向下搭,直到它毫无征兆地抖落到地上,她惊愕在了那里。刘阳顾不得这么多了,她现在必须赶往恒信铝厂请假,自从陪伴来了,她终于可以脱身,刚刚为自己找了一份会计师的工作。
归 来
陪伴在第五天的夜里出现在了家门口。老太太正坐在床上望一座静止的立钟,钟上的时间是六点十分,这个钟点也许是早晨,也许是晚上。又因为没有年月记载,所以,立钟所标注的时间可以是任何一个年代。望钟是老太太每天早晚必做的事情,她一以严肃的姿态坐下来,把同样严肃的目光伸进钟里的时刻,刘阳就躲得远远的,手里沒事做也要找些事情来抵挡。年幼时的刘阳总会觉得一群群模糊模样的人追随着她的父亲和爷爷从大钟里跑出来,有时会像童话里那些奇形怪状的小矮人,坐满她家的沙发和床铺,挤满她家的硕大院落。倒是如今,那些丰富的生命感觉都被风干了。
从小刘阳就知道奶奶的世界里比别人多出一个世界来,也许不止一个。没人知道她究竟从几根静止的指针里望到了什么,她的时间再也翻不过去,它几乎以一种顽疾的姿态长到了她的身体里。即使长久地活在这个家里的刘阳也分不清那个定格时刻有什么意义,它怎么不是八点二十,十点三十,只知道与她死去的爷爷和父亲有关。
陪伴知道老太太在望钟,而且在第一天来到这个家里就知道望钟的时刻绝不能打扰,虽然,她摸不清里面的道道,甚至背地里觉得可笑,这样现代时尚的家里怎么配这么个老东西,这样富贵的人家竟然舍不得请一个钟表修理工来。她绕过老太太的门,急匆匆穿过客厅朝着厨房的刘阳走去,还是带起了一阵风,老太太只是发觉侧目中晃过一个黑色的点儿,随后发现那根照直垂下的钟摆奇迹般地摆动了几下,眨眼的工夫,钟摆恢复平静,继续在静止中下坠,下坠。慌乱从老太太的心里升腾起来,她分不清刚才那摆动的一幕是真是假,她几乎猜到了那个飘进来的黑影定是消失的陪伴,因为她第一天进家的时候就是这样毛躁躁地飞来的。望钟的时刻是绝对不允许有任何打扰的,尽人皆知,老太太只得带着慌乱和气愤继续望她的钟,可是,她怎么也无法再次进入那种望的状态。一人高的立钟就是一个红木雕花的钟,颜色也褪旧了。当然,这样的高度是刘阳用童年的眼光看到的,后来家里一直沿用。四根罗马柱支撑起来,纯铜机芯仍然泛着金黄,锦簇的菊花开在钟顶上……
刘阳正在厨房里洗碗,陪伴像黑夜一样立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并没有现出过度的惊奇,比如打碎手里的盘子,或者发出尖叫,因为她一直坚信她所要寻找的“陪伴”并不仅仅是一种理想,她对老太太和自己的解释是,陪伴出去办事了,早晚会回来,她甚至设想了陪伴回来的那一天,就是和今天这样站在她的面前。虽然她一直无法阻止在下班后到银城的各个角落搜罗陪伴的消息,甚至连续两天中午,再次跑到银城有名的劳动市场去寻找。陪伴现在真的站在了眼前,惊到刘阳的是陪伴和黑夜一样丢失了魂魄的样子,以及急速褪了一层人皮的衰弱,她所喜欢的那身水红色衣裤已经极其惨淡,把她整个人都照得更惨淡,像一个狼狈的油漆工。
“你怎么了?你去哪了?”刘阳整个人还在洗洁精的泡沫中丛生,她脑子也在飞速地旋转,她本是准备着洗好后再次选择一个新地点寻找失踪的陪伴。
陪伴低垂着脑袋只准备在老太太和刘阳的眼前站一站,她咕嘟了一句:“对不起。”就躲到自己的卧室里低泣了整整一个晚上。刘阳在门外问了几次,陪伴都说没事,这个夜,一直嗡嘤着陪伴的哭声,老太太半夜敲了几次床帮,也没能阻挡得住。关于陪伴的消失,刘阳终于可以坦然了,因为她毕竟回来了,按照老太太一次次敲响的床帮,刘阳和陪伴都明白,老太太已经极度不满,她在用木棒的声音命令:立刻换保姆。于是,在天上洒满星星的这个夜里,分不清是几点钟,她对着这个硕大的家再次质问:“一个连星星的来历都不知道的人,怎么做好一个保姆?”陪伴的哭声依旧……
次日早上,陪伴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她把自己收拾干净,仍然是一身桃红色的外衣,黑色的裤子,如此坚硬地包裹着她。她早早备好早饭,在备好之前已经到早市上买来新鲜的蔬菜,和摊主计较斤两和价格,还要计较蔬菜的新鲜程度。她用她最熟悉的三十里铺的老家话和菜贩子这样唇枪舌剑,她总是能胜过一筹,她坚持她的原则,省出来的都是自家的。她还顺带着到面包店给老太太买那种蓬松成蘑菇伞的老式面包,又把院子里干枯了一冬的一小块儿菜地开垦出来,把花坛里的冬青浇了水,把家里的桌子、摆件、地板擦一遍,把头一天全家脱下来的换洗衣服在洗衣机里洗干净,用手把点点的衣服和小垫子搓洗了,挂满院子里的铁丝架……
看到这一切恢复正常,刘阳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再次拥有了陪伴,而在这个充满新气息的周末的早上,老太太却因此而绝食,谎称她胃口不好。陪伴还是把老太太最喜欢的老式面包拿到她的床头,她连眼皮都没睁。
就这样,老太太在饥饿中望向那堆儿老式面包,却继续选择坚定地望她的钟。刘阳和陪伴坐在餐厅里吃早饭,她们两个就像一黑一白两个世界里的人,彼此相互映衬得更加浓烈,阳光越过屋外的院子走到她们的餐桌上,爬上她们的额头和脸。陪伴首先说:“在我的工资里扣钱吧。”刘阳觉得陪伴坚硬得像一截黑色的钢柱,“我不是说过,你是陪伴,是家里的一员,不是保姆,有什么事说出来,大家一起解决。”就在这天早上,在消失后重返的饭桌上,刘阳向着陪伴讲述了她所寻找的“陪伴”的真正意义,让随后的陪伴泪流不止,以致最终扑倒在餐桌上抱头痛哭。
刘阳说:“什么是陪伴?这个词是我在辞退第六个保姆后,处于厌倦和渴求的矛盾中创造出来的。被我奶奶叫了十年,我想努力寻找些什么,能够证明我的生命是活的,我就是我,我是刘阳,不是东儿。能够证明这些年我的时间是流动的。我要寻找的不是主人与保姆的关系,是带有亲人色彩的,是可以最终融为一家人的人,不仅仅是一个保姆的身份,也就是人不能用钱买到的那一部分。”
“你明白吗?”
刘阳继续说,她以大肆渲染的方式把真实都袒露出来,在陪伴消失的几天里,她如何学着陪伴到菜市场买菜,过针尖般的计较才构成的真实生活,但是,她始终相信她会回来的……陪伴就是在这一刻将整个上半身盖住桌子哭起来的,她呜噜呜噜像是在凭吊,不仅仅是为了主人对她的信任与需求,而是因为主人说到了关于“我”、“回来”、“相信”、“一家人”的字眼儿。
“我去找我的丈夫了,在银城铝厂干活的村里人说,我丈夫回家了,我就回了三十里铺。”
“那你丈夫呢?”
“他没有回家。他应该在铝厂里。”
“那我们继续找。”
“我已经找了快二十年!要是再找不到他,村子里就把他划到死人堆里,你知道,我家的房子是他的名字,新村规划得用他的名字,要是当成了死人,我就真的没家了!现在因为我的名字,已经没有地可种了。”
陪伴把鼻涕哭出来了,携带着隐藏在她内心的目的,“其实,其实,我是来城里找我丈夫的。”刘阳趔趄了一下,这个目的是有些意外,她突然急匆匆起来,把一碗小米粥全部喝掉,停下来的时候,她反而觉得陪伴挺酣畅的,至少有的痛苦可以哭出来,而有些痛苦是渗到人的骨髓里的。陪伴感到难为情,低下脑袋抽噎,偶尔抬起头望望刘阳,刘阳再次看到那天在劳动市场黑压压的人群中等待招聘的王彩霞,其实,两个人的眼神中都闪动着一种急需解救的恐慌。刘阳迅速把牛奶杯子挡在眼前,在陪伴肆意的哭声中,能够间歇地听到卧室里的老太太的咳嗽声,一声比一声响亮,响声停下来,开始她超越一千零一次的嘱咐:“哭哭,急着为我哭丧吗,死了,就把我和这木床一起烧了。到了阴间,我也要睡在这张床上,你爷爷等着用呢。这是我的陪嫁妆。”
刘阳一时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这个陪伴,这个王彩霞,不,应该是王彩虹,因为一次换身份证,因为三十里铺一个小小派出所里一个小小的职员的一个录入错误,她就由原本的王彩虹变成了王彩霞,即使“霞”字和“虹”字有着天壤之别。十年间,一个字的错误都没能改过来,所以,王彩霞在来到刘阳家的第一天里,交出自己的身份证的时候,就必须老老实实把自己交代清楚,她说自己现在叫王彩霞,十年前叫王彩虹,她本应该叫王彩虹,是派出所弄错了一个字,她有个女儿叫红儿,在广东一个电子厂打工,她可以作证,她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最后刘阳说,那就叫陪伴。
从那个细微的错误开始,无论到了哪里,王彩霞都有种做了偷事的感觉,似乎这个错误是她犯下的,她需要将自己的户口本和身份证掏给人家看,村子里需要查体,分地,她都要出一份真实身份的证明,来统一户口本和身份证上两个迥异的名字,来证明曾经的一个错误,证明她应该是王彩虹不是王彩霞,但是,她现在又没得选,她就得是王彩霞。
刘阳喝掉最后一口牛奶,她觉得堵,迅速离开餐厅,朝着硕大的客厅里走去,她坐到钢琴前,准备为这个持续混乱的早上弹上一首曲子,她转身告诉陪伴:“那,我们再去找!”
寻 找
恒信铝业是大片厂区中的一个,就像一棵大树的一根小树杈,你可想而知,要有多少个恒信鋁业这样的工厂才能把整个银城的百姓以及从全国蜂拥而来的人装在里面。总之,陪伴一路上也没合上她大张的嘴,这是完全超出她的想象的,她如果是一只蚂蚁,不知道要多少辈子才能爬过这方圆几十里的地盘,从哪个深藏的犄角旮旯里找到她的丈夫。
“在广西、新疆还有很多分厂。”刘阳说
“这个铝厂可是厉害!”
“你报过警没?”
“报过,报过三次,都没了消息。”
陪伴在大片的恐慌中被刘阳拉着绕城转了一圈儿,才径直从其中一条小路朝着恒信铝业驶去。刘阳所在的单位也自然成为首选的切入口。
从八点之后,工厂的院子里陆陆续续停满了前来上班的车,都是些陪伴从来没见过的车,大得吓人,一辆一辆气势汹汹地比拼着。从刘阳那里得知,有叫法拉利的,有叫奔驰的,有叫宝马的,有叫雪弗兰的,有叫本田的,有的叫奥迪……最后冲进来的是路虎,具有领衔一切的傲慢,准确无误地杀到被永久性保留的宽阔车位上。陪伴和刘阳在办公室里等待管理档案权限的林科长,站在窗户前目睹了这一切,陪伴看了看在众多车中迅速变小的刘阳的车,“那咱的是啥?”“丰田。”“都开着这么好的车上班,那工资能挣出油钱?”
档案科的林科长一进门,就把她们两个人的话头切断了。陪伴比对了一下,刚刚在院子里停下的那辆雪弗兰车里走出来的就是这个女人,春天,一身貂皮仍然可以御些寒气。陪伴退到刘阳的身后,听着两个人轻声轻语了一通,刘阳在林科长递过来的纸条上写上了陪伴丈夫的名字“刘大庆”,林科长看看纸条上的名字,向着刘阳身后鲜艳的人反复探去,她的笑声令身后的陪伴随着这目光继续向后退,完全可以缩成一个点。然后才对着外屋办公室里七八个女孩子指了一个遍,最后在一个胖乎乎的女孩儿身上停下来,“小胖,去档案室找一找,”“来了人,也不知道倒杯水?”小胖走到门口回了一个微笑,“这不是咱厂的刘姐吗?又不是外人。”七八颗脑袋从电脑后边钻出来,又若无其事地缩了回去,你会看到,整个办公室里似乎只有七八台电脑生长在七八张电脑桌上,人影全无。
在等待消息的空当,刘阳得以带着陪伴到她工作的地方转一转,“看看这里连个工人都没有。”刘阳的办公室在南楼,一路上,这个四面被楼体包裹的四四方方的工廠,却是看不见一个穿水泥色工作服的铝业工人,院子里塞满高级车子,出入每一个宽阔办公室的人都是一身洁净,在暖气仍然横行的屋子里有穿超短皮裙的,还有紧紧裹着暗灰色毛裙的,陪伴觉得她们走起路来像跳舞。她紧紧追随着刘阳,上了一层又一层,越到高处,从楼道的窗口望下去,方形院子的中央那个硕大的绿色花坛就像耸起的一座山。这让陪伴想起三十里铺村那座金牛山,她和刘大庆,凡是三十里铺的年轻人,就在那座山上走过无数遭才走到了一起,金牛山上有这里没有的落叶松、白杨,金牛山的肚腹之下埋着龙山文化,有老祖宗遗留下的青铜器、陶陶罐罐……
刘阳一个人独占着一间办公室,她是这里的会计师,隔壁是财务科,两个人途经财务科的瞬间,又一丛脑袋从电脑上长出来,朝着窗外张望,立刻消失在电脑里。“看看吧,我就在这里工作,”这间办公室足够大,两个人走进去像两颗糖豆,“像咱家的大客厅。”陪伴一屁股坐到软兮兮的沙发里,整个人就被深深陷进去。刘阳继续说:“都管这里叫‘二代’公司,戴着‘销售公司’的帽子。”“二代?”“你是说开着豪车来上班的人?”刘阳笑了笑,“虚度时光的人。”陪伴将自己从沙发里拔出来,“这日子多好!”她自言自语,“我要是找到我丈夫就好了。”她围着一墙的空书架转了一圈儿,透过玻璃,每一个书柜里都展现出一片空荡,“咱家那客厅里满墙的书,这可是怪空。”“我不常来。”刘阳和陪伴对着办公室打了照面就准备回到林科长那里去。
其实也就两个人从北面的一栋楼走到南面一栋楼的时间,再次见到林科长,人就找到了,林科长的桌子上已经有一份小胖送来的所有叫“刘大庆”的名单,“刘阳,”“她是我家陪伴。”刘阳明白林科长给予的帮助,在公司里,工人档案的信息调出是要经过领导审批程序的,林科长给足了刘阳的面子,“陪伴?”陪伴特别想立刻拿到那份名单,她是什么并不重要,她快速走到刘阳的前面,“就是保姆。”林科长笑了,“也就你刘阳弄出这么文雅的名儿来。”
名单上铺开了从全国各地聚拢到铝厂的刘大庆,足有三十多个,这是林科长从总公司的档案科系统中调出的全部资料。“这必须得保密。不过,我看了,大部分是外地人,有那么一个本地的刘大庆,干过一段,就走了。有些临时的人根本没有建立档案,人员流动性非常大,何况,铝业加工年轻没婚育的人只能干三年。一旦建立档案,公司就面临承交养老保险。三个月实习后转正式工。”
陪伴顾不得了,她看到密密麻麻的刘大庆站在那里,老天总得留一个给她。陪伴用了快二十年寻找刘大庆,鞋不知磨破了多少双,在林科长嘴里那个叫“因特”的东西,这么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一大群。她这样幸福地想象着,从退出办公室的那几步,到如何上了车,两个人如何穿行在银城新城区的枣乡街上,这段记忆完全被紧张切除。刘阳开着车,有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活着突然有了自己的精神,从她上会计学校到毕业后回到老太太身边,她似乎从来没有为了一个自己想达到的目标去做任何事情,她们家里从来也不需要她为了什么而去做些事情,她的祖家偷偷留给她的一个瓷瓶子就够她活上些日子的。初次看到长在新城区西门大街的家与她的工作地之间有这么一条宽阔的街道,像高速公路一样平坦,中间何时长起了绿化带,到处蔓延的冬青铺满鲜艳的翠绿色,是的,在这个春天里,冬青是扎人眼球的翠绿色。
拐进西大街这群别墅区,刘阳家院子的墙壁上已露出一片生了嫩芽的爬墙虎,携带着密匝垂下的藤条,挡住了红色房顶的一部分,陪伴看着刘阳握在手里一个黑色的遥控器,大铁门就被徐徐打开。老太太听到门声,将整张脸贴在床头的窗玻璃上,玻璃上还拥挤着点点的嘴巴,她看到陪伴挽着刘阳的胳膊,两个人嘻嘻哈哈走在花斑彩石铺就的小路上,正朝着屋门走来。她就把床头柜上盛老式面包的空盘子推到地上,又把空奶杯推到地上,制造出乒乒乓乓动人的抗争的声响。夹杂在这些破碎声里,是从大铁门穿过小路之上,陪伴偷偷问刘阳,“我是不是该买些素色的衣服,要是很快见到我男人?”刘阳噗哧笑出声来,“是该换身素的,奶奶说你是鹦鹉,有时说是野鸡。”
刘阳和陪伴随着声音来到老太太的床边,老太太已经吃掉了早餐,从陪伴第一天进了这个家到后来消失后再次回来的这些日子,她已经逐渐屈服了绝食,因为她发现绝食是个两败俱伤的事儿,甚至很无力很徒劳。但她必须弄出些声音来,以示她被忽略。陪伴帮助老太太去上厕所,又帮助点点去上厕所,老太太故伎重演故意尿到了裤子上,陪伴又开始新一轮的换洗衣服。但是,陪伴高兴极了,你会看到,陪伴绝不是老太太眼中的野鸡或是鹦鹉,那些比喻太表象,也太过孱弱,她简直就是一头强壮并耐力实足的骆驼,对于她,活在她们三十里铺村子里,随便挑出来一个年轻力壮的媳妇都会干得好,照顾老人是件大事,不光是体力活儿,更是良心活儿,哪个儿媳妇手里不拎着几条老小的命。
老太太干瘦的身体在陪伴的粗大手掌中就像摆弄一个玩偶,充满粗鲁、粗糙、坚硬的爱护,村子里的人都是用这种野性的溺爱对待自己的孩子或者老人,不理解的人,会把这种爱理解成暴力。老太太多少是忍受的,面对比她更强硬的力量,她就这样忍受着似乎又被爱护着翻来覆去,眨眼的工夫,老太太和点点已经焕然一新。又到该去院子里晒太阳的时间了,这是每天上午或者午后都要做的事情之一,至于上午十点钟左右,还是午后两点钟左右,全是老太太随时闪动的念头决定的。银城的春天总是容易倒春寒,陪伴把老太太包成一个棉团儿,头上戴着她那顶青灰色羊绒帽,银色头发掩藏在里面,俨然重过冬天。就连点点也穿上了棉坎肩,在刘阳把老太太推出屋门,那道阳光一挤进门缝的时刻,点点就像一把射出去的箭,疯狂地沿着院子环形奔跑了一大圈儿,它把阳光驮了一路,一直重新驮到老太太的轮椅边,痛快地吐它的舌头,舔老太太的鞋面。
从点点的奔跑中,刘阳感到无比的放松。她推着老太太,沿着环形的院子开始散步。散步的时候,老太太不喜欢说话,她雪白的脸和雪白的手指都需要安静,她就静静地望这个院子,望向她的卧室那扇窗户。她之所以选择在一楼这间本该放些杂物的房间,而放弃本该属于睡眠的二楼卧室,都因为这扇窗可以望向外面,望到这个院子,第一时间望到这扇大铁门,而通过这扇大铁门走进来和走出去的,是她的丈夫和她的儿子,也就是刘阳的爷爷和父亲。
陪伴收拾完屋子里的所有事情也来到院子里,她捉着那张纸,拿了一支笔,和刘阳一起寻找着每一个刘大庆的消息。老太太腿上铺就的宽厚平坦的棉被被劉阳当成小桌子,刘阳和陪伴两颗脑袋塞在老太太的膝盖之上,或者说几乎到了她的怀里,三个人在无意间凑得这么近,为了保持平坦,老太太一动也不动,当然,她的腿早已失去了知觉,早已成为一个朽木的小方桌。
“看看,大部分都是省外的。”陪伴眼看着刘阳把一个个刘大庆用一根黑色的线划掉。
“慢着点儿,看仔细,看仔细。”
老太太也伸了一下脑袋,迅速缩回原来的位置,她装作看不见也听不见,她避开她们,望向这个即将生机盎然的院子,她伸出一根勾屈的手指,“那些冬青要重新修理,那个小园子怎么连根儿草都没了。”陪伴盯着刘阳的笔,“我准备过阵子就种上韭菜、辣椒、西红柿、茄子……”“谁允许你种菜,那是花园。”陪伴并没有回应,她看到最后一个刘大庆也被刘阳划掉了,“你看仔细了吧?”老太太继续说:“栅栏该修了,大门要重新油漆,还是要黑色的。”刘阳把纸张又从头儿捋了一遍,所以,那些叫刘大庆的人再次被划了一遍。老太太又望向院墙南角那些密丛的爬墙虎和蔷薇,现在依然是裸露着枯藤和几个零星的小嫩芽,“都乱了,都乱了,花园里要种花。”
再寻找
陪伴并不信任那个叫”因特网”的东西,虽然现在的世界离不开它,她承认网络是很有能耐,省了人的力气,能一下子打捞到一大把叫刘大庆的人,但是,是网就会有疏漏,万一要是从网眼儿里漏掉的那个就是她的丈夫呢。她把这些想法告诉了刘阳,刘阳破天荒地笑倒在地毯上,“那个网和渔网不一样,只要他叫刘大庆,除非,除非他改了名字?”这句话几乎击倒了陪伴,陪伴在后来的生活里总是被这句话困扰着。她吸地毯上的灰尘,用鸡毛掸子掸花瓶和雕塑身上的浮灰,像一只壁虎般爬上梯子,擦书架上的每一个小摆件,做一日三餐,洗衣服和床单、买菜,除草,修剪冬青,甚至在那个花园里翻地,播种,按照她的意愿准备种上各种蔬菜,还有可怕的睡梦……都在想这个她从来没想过的问题,是啊,刘大庆要是在外边改了名字呢?
那又是一个早上,正是老太太在愤怒中持续观望着陪伴将那个花园种满了蔬菜的最后一天,这个最后一天的早上,陪伴是顶着星星把种子撒进土地里去的,不,应该是事先育好的苗栽子,可惜老太太没有看到。天知道,这些人怎么都喜欢起大早,反正陪伴是需要起大早的,这是村里人的习惯,现在,更为重要的是时间对于她实在是紧迫,找不到刘大庆,村子里新规划的楼房永远不会再有她的一份,她将彻底在村子里消失,她应该是谁不是她自己能够证明的,而是她的丈夫刘大庆。这个生死未卜的刘大庆长到了她的生命里,并且会生怕在她分分秒秒睡眠的缝隙里被忽略掉,所以,她就像在追赶时间一样,拼命地把睡眠挤掉,起得越来越早。
陪伴的一个同样喜欢起大早的同乡,也在这个别墅群里的一家做保姆,扒着铁门嘶嘶啦啦喊王彩霞,王彩霞愣了一下,附着在她身上的符号实在太多了,在老太太的喊声里,她永远是东儿,在刘阳的世界里,她是陪伴;在老乡的嘴里,是一直叫惯了的王彩虹,被错印在身份证的是王彩霞,而她几乎混淆了自己到底应该是谁。保姆告诉王彩虹,她的一个亲戚到银城来打工,在铝厂附近的枣乡街那边租房子,房东说起上一家租房子的人好像就叫刘大庆。王彩虹难掩兴奋,询问对方刘大庆去又哪了,对方回答不上来。
这就足够了,陪伴像根儿蜡烛再次被点燃,她重新回到菜园里,把最后几棵辣椒栽上,看看眼前这些蔬菜的苗被一垄一垄栽得齐整,她就如看到刘大庆在眼前一样,这么多年,其实,她记忆中的刘大庆早已模糊,时间是可以把一个人变没的。但是,她执着相信刘大庆就在银城,或者曾经在过银城。因为激动,她不小心碰翻了铁铲子,声音被屋内的点点听到,点点激烈的叫声伴随着她的激动此起彼伏,把主人们都叫醒了。
她蹑手蹑脚进了屋子,转到厨房,离太阳出来还有一段距离,她需要尽快把早餐准备好,然后去那个叫枣乡街多少号的出租屋看一看。刘阳迷迷瞪瞪从二楼卧室摸到厨房,“做晚饭吗?”为了不影响到一楼的老太太,陪伴没有开灯,她借着窗口昏暗的天光,在那里打鸡蛋,“是早饭,我老乡来了,她说刘大庆在枣乡街住过?”“那现在呢?”刘阳醒了。“不知道去哪了?”“那有什么用?”陪伴一直在那里忙活,取奶,再刷一遍奶锅,蒸鸡蛋羹,“当然有用,说明他没死!”刘阳突然间浑身抽筋儿,那一刻,陪伴就是老太太,她们那种近乎绝望的执拗,以一种隐形的方式钻进她的身体里,她根本抵抗不了,看到兴致勃勃的陪伴,她更难过,她觉得陪伴的那份盲目的热烈撕裂的是她的身体,真让人窒息,她迅速逃回到二楼的卧室里去。
阳光破晓的时刻,陪伴一个人上路了,她借着和刘阳去铝厂的全部记忆,找到那条叫枣乡街的路,一个蓝色路标立在十字路口,阳光从厚云中钻出来刚好照在上面。路上已经涌动起车和行人,一片水泥色的工作服,潮水一样涌向大片厂区。陪伴顺着水流的方向几乎奔跑起来。她追赶着从身边飞掠而过的水泥色工作服,他们大都骑着自行车或者摩托车,她要追上一个水泥色工作服,拍一下他的肩膀,喊一声刘大庆,而回头转身的水泥色工作服会回应她一声。大群的水泥色从她身边疾驰而过,迅速消失在更远的路口,她也没能准确地拍到一下。
在接近铝厂漫无边际的厂区附近,有一些仍未被开发的城关村的平房,也有一些像旧公寓一样的危楼,楼房没有阳台,从窗户里直接伸出一根一根木棍,上面挂着一件又一件水泥色工作服,间或还有零星的破旧的深蓝色工作服,陪伴知道,铝厂很早的几批工作服就是深蓝色的,刘大庆曾经穿着深蓝色工作服回过三十里铺,看望身怀六甲的她,那时候他们刚结婚不久。在陪伴的记忆里,那身深蓝色工作服回到三十里铺不过四次,刘大庆总是在外面拼命。而记忆久了,刘大庆只剩了一件破旧工作服的深蓝色,其他的什么都模糊一片。
这里居住的都是外来铝厂打工的人。陪伴在平房区找到那家出租屋,长在大门洞的过道里,门前一条臭水沟穿行而过,一直沿着路上的坑洼汇聚到大路上。出租屋里是一对年轻的打工仔,是她那个同乡保姆的亲戚,正准备走着去就近的铝厂上班。陪伴看到那个女孩儿,就像看到她远在广东的女儿,她甚至不敢想,她女儿是不是也住在这样臭气熏天的房子里,还有,她看了一眼那个瘦弱的男孩儿,她什么都不敢想了。
陪伴把自己和同乡保姆的关系说了一通。被允许在那间十五平方米的出租屋里看一看,男孩子说:“房东说过,原来的租户叫刘大庆,不过,好像是山西的。”陪伴蹙着鼻子转了几圈,刘大庆的气味已经被新租户取代,被女孩子喷满了茉莉花香水,想是为了掩盖眼前的臭水沟。陪伴根本寻不到什么蛛丝马迹,男孩子又说:“不过,好像搬走了好久了。”“你听房东说,那人有一米八三,嗯,大概是一米八三的个子吗?”也许,陪伴自己已经说不清刘大庆的气味了,包括他的模样。“那你得问房东了,我们得去上班,迟到就得扣钱。”
平房北屋里住着房东,传出老头儿咳嗽的声响,这已经是这片旧城平房中唯一留下来的房主了。一个无法舍弃这个家的干瘦老头儿,每个月靠租房子钱就能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儿。老头儿许是听见有人站在院子里打听刘大庆的消息,披了衣服出了屋门,“怎么又一个找刘大庆的?”
“前几年就有人找刘大庆,不是山东的,是山西的一对儿母女。”
老头儿把一只手罩在额头上,早晨的阳光太强烈了,简直像正午,“刘大庆是山西的,你找的是哪儿的?”
“山东的刘大庆。”
老头儿看见又是个女的,“这是什么景啊?到处都丢男人?”
“他是一个人,还是?”陪伴不知道自己如何会问这样的问题。
“一开始一个人,后来两个人,再后来三个人,两个大人,一个孩子。”
“真是胡说八道!”陪伴嘀咕了一句,老头儿无法听清她的乡音。
“他长个什么样?”
陪伴突然间被问住了,刘大庆长什么样,快二十年了,刘大庆会变成什么样,陪伴在自己的记忆里无法立刻拼凑出刘大庆的真实模样,她一直在坚定地寻找,最终,所有的努力就剩了一个抽象的名字。
陪伴比画着,最后指向旁边公寓里飘着的一件深蓝色工作服,“蓝色的……”
老头儿今天真是遇到奇事儿了,找人竟然不知道人的长相,“刘大庆在这里住得最长,一脸的络腮胡子,那个人,看着虎,心细得跟个老婆一样。”
“络腮胡子?那不是,刘大庆从来不愿意留胡子,他仔细,每天都刮得干净。”陪伴转身走出那个院子,她一想到刘大庆也许真的从这里住过,像老头儿说的那样,由一个人变成两个人,由两个人变成三个人……
陪伴带着这个复杂的问题逃离了这个鬼地方。
倒春寒已经在银城逐渐弱下去,能够为此证明的是枣乡街路两边泛绿的法桐,陪伴一路上提不动自己的两条腿,她的力气是突然间消失的,她明明看见一个个去年结出的法桐树的毛球掩藏在即将繁茂的枝叶下,它们将变成崭新的。可是,刘大庆还是没有消息,她还是奔出了一身汗。
同时,刘阳的家里,老太太正抖动着她的乱发,坐在床上呼喊她的东儿,并大肆地骂着她的东儿,“这么个孽种,反了,把你爹的花园给毁了!”她朝着窗外的菜园子狠狠挖一眼,再将目光返回到立钟里,“什么时候轮到你擅自做主!”老太太又把床边的一根龙头拐杖举起来,敲击床梆,那个雕满富贵牡丹的红木床头,已经被敲击得坑洼一片并日渐深陷。刘阳穿着睡衣紧紧抱住老太太,棉真丝睡衣令老太太倍感亲切,她安静了一阵子。
看到陪伴从外面回来,老太太又把刚才骂过的重新骂了一遍,陪伴顶着骂声,把牛奶、鸡蛋羹端进老太太的卧室,“东儿,把那些菜都给我拔了,种上菊花、月季……”随即传来玻璃杯粉碎的声音,陪伴擦着脸上的奶渍,她第一次把眼泪混在牛奶里流满整个脸。
老太太真的昏了头,命令东儿将所有的冬青都砍掉,院子里每一寸土地都种菊花,全部种上菊花。一切来到老太太床前的人都是东儿,无论是刘阳,还是陪伴,都将是无可替代的东儿,那个只有在大钟里才能出现的东儿,就像那个如出一辙的只有在寻找中隐性存在的刘大庆,却永远牵制着眼前的活人。没有人再能吃得下早餐,老太太喊了半天疲惫了,缩回床上继续倦怠。
刘阳准备去上班,陪伴端来早餐,“对不起,可是,我,我一听到刘大庆,我就什么都忘了,连老太太都忘了。”
刘阳极其缓慢地关上车门,“没事的。”
再消失
终于过了段正常的日子,至于多长,刘阳觉得是极为短暂,无法称得上用时间来衡量。在这期间,刘阳陆陆续续从林科长那里找到新疆、广西铝厂有关刘大庆的档案,都没有一个是陪伴的刘大庆。尤其是陪伴把自己独自去那个出租屋里的情形,把那个老头儿说的有关刘大庆一个变两个,两个变三个的故事讲给刘阳,刘阳做出的第一反应是那么不惊奇,在这个时代,那就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现在铝厂打工的,很多都是临时夫妻。”
“临时夫妻是什么意思?”
“就是男女临时搭伙过日子。”
“临时搭伙,成为夫妻,那家里人呢?”
“家里还是家里的。”刘阳轻飘地说出口时,才发觉这对陪伴构成的威胁。
“那都是短暂的。”她补充道。
“会成真的吧。”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原来三十里铺村的很多人就说过,刘大庆在外面临时夫妻成了真的,也有人说刘大庆在一年铝厂炸了炉子死了,我们村子里死了好几个男人,当然,还有人说刘大庆活着呢,可能被调到新疆或者广西的新厂,甚至有人说,刘大庆在外边大发了……”
“可是我就不信!”
陪伴从那次和刘阳对话后一直恢复了异样的平静。也许,她那根持续不会弯曲的劲头,被这个已经成为常态的临时夫妻的时代给瘪弯了,她失去了最初来时的毛躁,做什么事情都在想事情的样子,仿若丢了魂魄。而且,她给自己买了好几身素色的衣服,都是让刘阳做的参谋。陪伴穿上那些衣服有些不像陪伴了,她有些像刘阳,但更适合在这个家里做陪伴,也更适合走在银城的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束目光下,也许她自己并没有发现这些变化,但她在努力靠近着什么。她每天用一上午的时间,把整个大客厅里的所有物件都仔細地擦一个遍,而且几乎不发出一丝易碎的声音。有时候,她也学着刘阳的样子,打开钢琴盖子,痴呆呆坐在钢琴前,轻轻把手指放在琴键上。有时候,刘阳教她弹琴,她也学得很像。坐在钢琴前胡乱弹拨的那一刻,刘阳发现,陪伴越来越像自己,无论是举手投足,还是闷闷的软弱性格;可有时候,她几乎就成了东儿,她放弃了她原本的大嗓门和僵硬的身子骨,像当年痴呆呆的东儿那样紧紧靠一靠老太太,比这些年刘阳的样子更像东儿,虽然,老太太一直在抗拒着;甚至有的时候,却又极像了老太太,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穿越老太太的门框,从侧面独自望那个静止的立钟,她望的虔诚模样像极了老太太,她甚至也会从钟里望到了她所要的东西,比如,她更年轻的时刻,怀着孩子大着肚子,刘大庆几乎是一年回来一次立在她眼前的一身蓝色,她东奔西跑寻找刘大庆的日子,那个既让她突然明白了一切,同时,又突然模糊了一切的一个人变两个,两个人变三个的数字游戏……
到了繁盛的夏季,院子里也没有最终被全部种上菊花,老太太每一次望钟后,都会泄了所有的愤气,仿佛那个钟是巨大的痛苦消解器,这个世界有什么不可消解的呢。有,因为痛苦的根源没有被触及,但,在不久后的将来即将发生,而且,永远都不会被消解。
现在,院子里最繁盛的去处就是那片曾经永远都不会被打破的花园所变成的绿油油的小菜园儿,餐桌上的黄瓜、豆角、茄子、西红柿都是来自陪伴的小菜园。真没想到,这一切能让三个人平静地生活竟然出自这方寸之地。刘阳再不喜欢待在那间毫无生气的办公室里,和公司里那些闲得呆滞的红男绿女们消耗时间,她总是匆匆处理些工作上的事情,就谎称有事赶回家里,她有这样的特权,那些被装在销售公司里的人都具备这个特权,有些是因为他们各自家里的过剩财富,有的是因为父辈们的权利影响,有的是目空一切的优越性。
曾经的陪伴不知不觉竟然长到了刘阳的身体里,她开始变得开朗,跟陪伴一起给豆角、西红柿、黄瓜搭架子,找些破旧的衣服剪成布条,绑在竹棍上,她甚至学着陪伴背起了小药桶,给这些蔬菜打药,除草,打杈,授粉。而老太太除了每天隔着窗户看着蔬菜疯长,就是急于出门,让刘阳把她推到菜园子边上坐着,闭着眼睛晒太阳,或者看刘阳和陪伴两个人在菜园子里忙活。
一切微妙的变化都在平静的外表下肆意蔓延,她们偶尔陪着老太太看东儿最爱看的动画片阿凡提,看着阿凡提的毛驴把富人们一堆一堆的金子从屁股里拉出来,分给百姓们。陪伴每天平静地度过白天,到了夜里就会消失,她揣着刘大庆的记忆,行走在每一家铝厂的路上,她每到一个铝厂,就把刘大庆的样子比划出来亮给门卫,打听门卫的人,有没有一个叫刘大庆的人在这里工作,是炉工,最辛苦最危险的炉工,大腿粗的铝棒从那个火炉子里拔出来,其实,这些工序,铝厂的人比她更清楚。她现在又多了一个需要寻找的问题,她还要到那些铝厂工人居住的地方,去寻找也许已经由一个人变成三个人的刘大庆的住所。
老太太甚至在阳光明媚的一天午后,让刘阳推出这扇大铁门之外去散步,带上点点,她说要到墙外看看当年她的东儿最喜欢的那一面爬满爬墙虎和蔷薇的绿墙。这个季节,墙面已经铺满了绿叶和红、黄、白色蔷薇花,这个别墅群里尤爱爬墙虎和蔷薇,每家高高的院墙上都有那么一片垂下来。在单独与刘阳相处的时刻,老太太再不戾声戾气的,她变成一个极为和蔼的老太太,对她的孙女讲过去的故事,虽然,刘阳从小听到三十过半,而且,会一直重复听下去。但,今天,老太太告诉了刘阳,为什么那个时刻是六点十分,这些年,刘阳也从一些关于父亲和爷爷的琐碎消息中猜到过,时间磨的太久了,她无法完全体会到老太太当年的痛苦,但,老太太讲到刘阳的爷爷在早上六点十分被戴红袖章的人抓走后,再也没有回来的那一段,突然问:“陪伴的丈夫找到了没有?”
而此时在家里的陪伴刚刚收拾好午饭的残余,她并没有想到她接下来的行为会是一种摧毁性的。她本是也想到大门外找刘阳和老太太的,经过老太太的卧室那一刻,又是那个立钟把她留住了。她太勤快了,她有意把这个静止的钟修好。对于她,独自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家里种地生活,修个钟算得了什么。她搬来家里的一套修理工具,螺丝刀,大的、小的、中的,卸开钟的修长后盖,“真是个好钟,这螺丝都不生锈。”她一边拧螺丝,一边欣赏这立钟头顶和身上的雕花。后盖被打开,里面露出精密的一个咬一个的齿轮,在钟壳的侧面,竟然有个精致的绣花包,里面都是些修钟、上弦用的小工具。陪伴开始大显身手,检查了一个遍,包括前面的,哪里都那么精准,无可挑剔,最后,她在一组齿轮与齿轮之间发现一根细线,阻隔着齿轮的前进,线被拔出来,她又上了弦,这个静止了不知多少年的立钟终于合了现代的时间,开始走路了,摇摆的钟摆发出咔咔的声音,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陪伴没来得及去院外找刘阳和老太太,两个人就慢吞吞回到屋子里来了,陪伴还没有说她已经把家里的钟修好了,咔咔的钟摆声就把老太太惊住了,她惊慌失措地在轮椅上四处寻找,“这是哪里的声音,是钟摆,是钟摆。”钟摆上的指针已经被陪伴调得无比精准,是下午的三点四十分,老太太在看到那几个错乱的指针的瞬间,声音提高了八度,“谁,谁把钟调了?”老太太的世界被彻底打乱了,她望着那个在不断摆动的铜钟摆,整个人被陌生吞噬,“这是什么年代?把这个怪物拿走,滚出去。”“东儿,我的东儿呢?老头子呢?”老太太终于盯住了缩在客厅里的陪伴,“滚,给我滚,永远都别回来。”
刘阳也从未见过老太太如此失控可怖的样子,她把陪伴推出了家门。又迅速将钟恢复了原貌,那个钟在走了几步后就回到了静止,并重新站在六点十分的位置上。
到了天黑,陪伴才回来,她胆怯地做了一顿晚饭,并从此无法再进老太太的卧室。晚饭由刘阳端进去,老太太一口也没有吃,又被原封未动地端了出来。
那一夜,刘阳和陪伴悄无声息地在厨房里吃晚饭,陪伴一句话都不敢说,在清晰的咀嚼声里,刘阳说:“也怪我没告诉你那个钟不能动。”陪伴摇了摇脑袋,“都怪我,不懂规矩。”两个女人就这样相互承担着罪责,逐渐开始谈起自己的内心。“那个钟是我爷爷留下的,还有奶奶那个大木床。我爷爷当年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回国后他就回到银城在县里做事,”“有些事情根本说不清楚,后来我爷爷遭到批斗、游街,在一天早上六点十分被一群穿制服的人抓走后,再也沒有回来。当时,我父亲东儿年纪小,眼看着爷爷被带走,并且被当成狗崽子抬不起头来,后来我父亲一看到穿着制服的人就吓得尿裤子,时间久了,我父亲痴呆了。”刘阳停了一会儿,用两只手用力地搓自己的脸,她消瘦的杏核脸一片雪白,“我们靠爷爷偷偷留下来的一些宝贝活着,”她朝着这个硕大的屋子滑动了一圈儿手指,“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时候,我奶奶给痴呆的父亲找了我母亲,也是银城一家破落的大家户,可能是我爷爷同学家的女儿,没想到痴呆的父亲竟然有了后,只是,只是我母亲在生我的时候大出血死了。”
陪伴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抓住刘阳的手,这两只黑白分明的手握在了一起,“陪伴,有时候我觉得我就是一个巨大的寄生虫,那种没有神经的软体的寄生虫,根深蒂固地寄居在这个家里,享用这些支离破碎的富贵。”
“别胡说,你有知识,有文化,不像我,除了找刘大庆,我能干啥?没有了刘大庆,哪还有王彩霞呢?我们这些村里女人,都是活给男人的。”
“我有个问题,也不知道妥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
“不成个家吗?”
“我从小就是东儿,大了还是东儿,以后还是东儿,可能还会是我爷爷,再说,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信的,男人?”刘阳苦笑了一番,“一个人也不错,像我奶奶。”
“那老太太说的星星的来历?”
“呵,那是我父亲从小喜欢陪着我看的动画片阿凡提里的故事。”
“哦,哦……是个故事呀。”
那一夜,陪伴带着悔恨睡觉去了。她整夜睡不着,她想了很多从没有想到的事情,想到她找了二十年的刘大庆,也许,他在外边生活得并不如意,也许他已经像众多村里人和刘阳说的那样“临时”了,但,那也许是身不由己;她想起自己远在广东打工的女儿红儿,她的心被紧紧揪起来;她想起三十里铺的家,就快消失的家;她想起这么多年她就干了一件事,找她的刘大庆,找一个也许死了的人;她想她的生命里除了刘大庆,她还算不算一个人;她想到老太太和刘阳,和自己比起来,富贵之中的人在这辉煌高贵之下竟然也掩藏着这许多不堪和痛苦。
那一夜实在是太长了。之后的某一天,陪伴再一次消失。
再歸来
陪伴的消失对刘阳来说是毫无意义的,因为,经历了春季和夏季,即将迎来秋季,加之那一夜的交谈,陪伴就由刘阳曾经的“亲人般的”、“金钱买不到的”想象词汇变成了浓稠血液,已经深深渗透在刘阳的家里,在与不在都是徒有其形,在与不在都是存在着。她更知道陪伴除了是她们家的血液,她需要寻找的东西太多了,找到与找不到,早晚会回来,这几乎就等同于刘阳自己。而对老太太来说,陪伴从来就没在家里存在过。
渐入秋季,整个院子都变得很厚,厚厚的冬青叶子,厚厚的菊花、月季花瓣,厚厚的爬墙虎和厚厚的蔷薇,菜园里厚厚的豆角,厚厚的辣椒,厚厚的茄子,厚厚的西红柿,厚厚的黄瓜,这些厚本该是硕果的丰收,但它们没有人欣赏,主人们都被照在庞大的寂静中失去眼睛和心灵,老太太因为那次拆钟的事情总也翻不过心来,刘阳这阵子很忙,也许是被家里的寂静逼出去的,陪伴相信自己最好做个哑巴,所以,这些被泡在寂静中的厚,又会很沉。
直到有一天,大概是周末的上午九点钟,这个家里不允许有准确的时间概念。黑色大铁门外的甬道上,一个小姑娘的清脆声音说:“妈,你住这么好的房子?”你会感到,那声音随着她的身体在跳动。“别胡说,这是人家主人的。”“反正你也住在这里。”随即发出笑声,笑声里似乎还有个男孩子。
是陪伴回来了。这一次,陪伴带来了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十八岁的样子。女孩儿在推开铁门的那一刻,把两只胳膊伸展成翅膀,她把手里的书包扔了,飞到院子中央转了一大圈儿,“真美啊!”在女孩儿说出一个“美”字时,正对着院子的玻璃窗上镶嵌了两颗脑袋,她们好像刚刚发现新大陆一样,咧开了嘴,转动着脑袋和眼球,向着院子里的美旋转了一圈儿,然后落在院子中央女孩儿的身上,女孩儿有着和陪伴一模一样的一双双眼皮的小眼睛,其他的粗眉毛和圆脸,应该是刘大庆的。女孩儿看到长在窗框上的脑袋,吓得大叫,退回到女人的身边,“妈,那是什么?”
陪伴没有径直带着两个孩子进屋,她有些手足无措。刘阳刚刚和老太太吃过早餐,在一片灰暗的屋子里走到阳光下面来,她和陪伴对视了一下,刘阳俨然成为了陪伴眼里一应百应的救世主。有什么可推脱的呢,刘阳想到自己不是一直在找亲人般的陪伴吗,是亲人,还讲究什么。
“我女儿红儿和……”陪伴满脸蜡黄。
“我叫高强,是红儿的男朋友。”陪伴盯了几眼男孩儿,转向刘阳。
“是刘阳阿姨。”
“进屋吧。”
几个人就这样进了家门,女孩儿和男孩儿被安排在了二楼刘阳旁边的两个卧室里,为了表示不满,陪伴绝不允许将两个孩子安排在同一个房间里,虽然这是掩耳盗铃的心理安慰。于是,在后来的日子里,刘阳家的夜里招了老鼠,总有一只老鼠从一个卧室钻到另一个卧室里,发出唧唧唧的声音。
眼下这个午宴是家里最为快乐与盛大的,至少快乐漂浮在表面,甚至从进门开始老太太那激愤的敲床声和点点的叫声被淹没,反而成为快乐之声的助燃和伴奏。刘阳和陪伴到菜园子里摘新鲜蔬菜,女孩儿和男孩儿无所顾忌地跑到老太太的卧室里看望像狐狸一样的点点,还给老太太送去新鲜的桃子。他们看不见老太太脸上的冰冷和愤怒,强硬地把桃子剥了皮,切成丝,喂给老太太,面对两个突如其来的孩子,面对这个家里只有二十世纪才残存的孩子的气息,那时候,刘阳也这么大,刘阳可没这么幸福,刘阳从生出来就没了妈,刘阳他爸,我的东儿也没这么幸福……老太太这样想着从他们身上折射出的刘阳和东儿,她无法拒绝地痛快地吃着女孩儿用一把小勺子递过来的细碎桃子,吃着吃着,九十二岁的老太太难过地紧紧闭了嘴,把那把小勺子咬住了,老太太的松眼皮下挤出了两滴泪,两个孩子大惊失色,陪伴就是在这个时候端着满满一盆各色蔬菜回到客厅的,她看到孩子们堆在老太太的床上,大喊了一句:“快滚出来!”
刘阳跟在身后进了门,“小孩子,懂什么,让他们玩吧。”
两个孩子就这样滚了出来,滚到更为宽广的客厅里,他们在这样一个家里根本停不下来,到处都是新鲜的玩意儿,他们自由轻松的气息到处游荡着,屋子里所有的有形和无形的桎梏都被打破,消失,这种气息刘阳感到一丝熟悉,是的,她的内心里也曾经这样不成样子过,但,那只属于那个清脆脆的年纪。也许,那些桎梏更是人为的结果,人擅长在无聊的时刻向自己身上捆绑些无聊的东西。两个孩子摸了一阵子钢琴,刘阳示意他们可以打开弹一弹,于是,屋子里就发出乱七八糟的钢琴声,陪伴从厨房里高喊:“别乱动!”
钢琴声刚熄灭,两个人就奔跑到两个雕塑面前,空间足够大,一路发出扑通扑通闷闷的地板声,那声音带着刚刚被解禁的快乐,对于红儿和高强,两个不满十八岁的打工仔,在那个以数字区分人名的电子厂里,每天除了吃饭,加班长达十二个多小时,还有饥饿,还有房债……两个人围着那两个雕塑看起来,因为在这个家里,这两个假人太特别了。
这时候刘阳给他们弹了一首曲子,红儿跑回来,立在身后,“这是什么曲子?真好听。”“贝多芬的月光曲。”“你可真厉害!”红儿重新回到那两个丑陋而衰老的雕像前,“她们俩都很痛苦,”她摸了摸那个老得肉皮都像抹布一样垂在身上的老女人,“人要是老成这样,怎么不痛苦。”“这一个雕塑是《丑之美》。”“可我看她挺痛苦的,又很丑。”红儿看了看刘阳,“你可真厉害!”
“是罗丹雕的,仿制品,法国的雕塑家罗丹。取自维庸的诗《美丽的老宫女》。”
“美丽的?”
“她曾经很美丽。”
红儿突然想到什么,把高强推到这座雕塑面前,“我要是老成这样,你还要我吗?”
高强的回答几乎就等在嘴唇上,“要!”
刘阳笑出声来,她似乎从来没有为任何人讲过有关这两个雕塑的故事,也从来没有人问起过。在这期间,陪伴不知道到客厅里拿什么东西,看都没看撇出一句,“别疯!”
她看了一眼刘阳,“从小就没人管,都不成样子!”又一阵风钻进厨房里。
三个人又到另一个雕塑面前,“这个更痛苦,又是一个老女人,还丢了胳膊和腿,比我们工厂里那些残疾工人还惨。”
“这也是罗丹的,叫‘冥想’,我挺喜欢的,她象征人类的智慧遇到了不能解决的问题,为无法实现理想所苦,她在奋斗与挣扎。”
两个孩子都沉默了,客厅里也沉寂下来,他们走过雕塑去翻看那两面墙的书,而高强打开书橱旁边的电脑,一整面墙的影幕上开始上演電影《美丽人生》,一个犹太人父亲和孩子及母亲被纳粹抓进集中营,这个伟大的父亲,跟孩子在纳粹集中营玩了一场关于赢大奖的游戏,而那个虚幻的游戏大奖是一辆真实的坦克,孩子在充满期待的游戏中度过了可怖的集中营生活,伟大的父亲为了看望孩子的母亲最终死在纳粹的枪口下……三个人堆在沙发上看这个如真人版的家庭影院,沉醉在残酷地跌入谷底的美丽人生中。老太太听到屋里哇啦的声响,隔段时间就从卧室里朝着客厅里探出脑袋。
一直到了午餐真正的时刻,坐在丰盛餐桌上的陪伴一脸的疲惫,现在她的脸已经不是进家门时的蜡黄,而是土灰,她已经显现出过度的疲惫,她看到家里放起的电影,既惊奇又亲切,这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在村子里拥挤着看电影,现在竟然搬到了家里。自从她来到这,还没有看过。老太太睡得早不看,刘阳有时说说话,大部分憋在卧室里看书。而她,她在夜晚就成了一只猫头鹰,到铝厂去寻找她的刘大庆。仿佛这些电视、电影的消遣娱乐根本就不属于成年人。
两个孩子早已一脸的饥饿相,是的,他们险些就要在广州那个大城市里流浪。电子厂拖欠他们日夜煎熬换来的半年工资,在被陪伴前去解救之前,两个人已经在出租屋里吃了半个月的泡面,两个人被房东押在出租屋里,等待有人来把欠下的三个月的房租补上,换回他们的小命。陪伴消失的这几天,正是坐着火车嘎哒嘎哒奔过去的,让陪伴无法接受的不是需要偿还房租,而是,她需要将那个与银城枣乡街几乎近似的破出租房里,把近似那个干瘦老头儿所说的关于刘大庆,当然,现在是自己的女儿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接出来,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进了那个刚过一人高的破平房,把两个人的东西全部踉跄地拎出来,说实话,她的女儿把可能发生在刘大庆身上的临时夫妻的真实样子演给她看。那一刻,她瞬间窒息,她偷偷憋住眼泪,甘愿相信了村子人很早就预言过的刘大庆的新生活,但她无奈至极,原来银城和广州一个样,或者这个世界都是这样的,那么需要临时,还弄个永久的家里人干什么,还要发生在自己孩子身上。那一刻,只有陪伴自己知道,她真正失去了一切支撑,她失去了活下去的一切理由。
那个午餐上的陪伴一直硬挺着,那个午餐几乎以全家人团聚的欢乐仪式呈现出来,老太太在两个孩子推汽车的架势中强硬着又充满爱意的被推到了餐桌前,一路上洒满了老奶奶的呼唤声,并按照自己在老家的习俗,被安放在最显耀的北上方的位置,点点也被请了出来,在老太太的轮椅边上安了一个四方凳。
午餐一开始,两个孩子已经急不可耐地大快朵颐,红儿还是懂规矩的,她先把一个硕大的鸡腿放在老太太的餐盘里,然后不顾一切地啃起来,不知是从红儿还是高强的嘴里发出咀嚼美味的美妙声音,咯嘣咯嘣的,他们实在是太饿了。陪伴的灰脸上一阵黄一阵红,在空调机发出的凉爽的空气里,还是出了一身躁汗,她一边给老太太和刘阳夹些青菜,一边嘀咕着:“穷吃相,慢着点!”
老太太和刘阳在无声中吃着午餐,听着两个再次添入家里的成员把午饭吃出这么香的响动来,似乎这个午饭也吃出了多年以来从未有过的滋味,这个家里太缺人的气息了。整个餐桌上的每个人都立刻成为了这个家里的主人,陪伴这个保姆所携带的无可剔除的低微身份也荡然无存。
红儿和高强被视为了家里人。那天以后,刘阳把自己很多件不穿的衣服找出来给红儿,红儿穿上就从女孩儿瞬间变成了女人,是的,蒙在鼓里的陪伴根本猜不到,这次她去广州救回来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那第三个掩藏在红儿并不显眼的肚子里,已经快两个月了。
高强被刘阳介绍到恒信铝业其他的生产工厂做了一名运输工,他的身体还没有一根铝棒重,三个高强才能接成一根铝棒长,工作是每天开着叉车,将铝棒从刚刚出炉的车间拉到储藏车间去,至少,可以远离那个几百度高温的火炉子。而且,高强每天可以坐着刘阳的车去上班,这几乎是他这个毛头小子从来没有想到的事情。
对于刘阳的接纳以及刘阳所做的一切,陪伴为此说过无数次感谢的话,有了这两个孽障,陪伴忧心忡忡,她必须牢固地存活在这个家里,还要继续她的寻找。红儿暂时没有找到工作,被陪伴安排要么夜里跟着她去找刘大庆,要么照顾老太太,没想到,红儿听到刘大庆的名字不屑一顾,“刘大庆是谁?你去找你的刘大庆吧。我宁愿跟那个古怪的老太太在一起。”就是这样,更让人没想到的是,红儿和老太太相处起来那么容易,也许是因为只有她们两个人才知道的相处的秘密。
那是一天红儿无遮拦地端着早饭,游到老太太的卧室,喂老太太吃早饭。红儿对着那个静止的立钟出神,她最想知道的是这个老太太每天那么努力地望钟,究竟在里面望到了什么。“老奶奶,你为什么要看钟,你能看到什么,为什么是停在六点十分上,怎么不让它摆起来?”一连串的为什么把老太太噎住了,起初,老太太有些气愤,她停止进食,红儿再不敢问了,老太太就一边继续被喂着,一边看红儿低着脑袋绣十字绣,这是红儿为了自己将来的婚姻和孩子绣的山水图,她把一幅复杂的十字绣草图铺在老太太的腿上,指着黑白线条画的一条小河前一片红瓦房子,那里会有她的一间,远处有连绵的山,小河上挂着一轮火红的太阳,老太太终于说话了,她指着那个红球说:“这里应该是月亮,是银亮色的,”她又指着小河和房顶上的空白,这里应该是星星,而且,这里,还应该有头驴。”红儿说:“可以改成月亮啊,这个我说了算。”红儿甚至答应给老太太也绣一个,她问老太太喜欢牡丹花还是梅花,老太太说她更喜欢月亮和星星,红儿干脆地答应,好,月亮就月亮,星星就星星。
红儿临出门的时候,老太太问:“你知道星星是怎么来的吗?”红儿又飞回到床边,“把月亮切碎了洒出来的!”老太太愣在床上了,”“你怎么知道的?”红儿自得极了,“当然是动画片里阿凡提说的,我记得很清楚,百姓们无法分清真假两个阿凡提,假阿凡提冒充真阿凡提,骗取百姓的信任,勒索百姓的钱财给统治者,后來,”老太太已经满脸流泪,还浑身抖动,“后来,真的阿凡提回来了,解救受苦的百姓,揭穿假阿凡提和统治者的阴谋,他就用了这个原来只有百姓和真阿凡提知道的问题,”“我还记得,阿凡提骑在他的小毛驴上,向着天空伸着胳膊,‘天上的星星是怎么来的?’‘是把月亮切碎了,洒出来的。’百姓一下子都明白了,只有这个才是真的阿凡提,阿凡提用这句问话告诉准备逃跑的统治者和假阿凡提,百姓和统治者的关系就是月亮和星星的关系,而统治者要有为民的良治。也是百姓和百姓,人和人的关系。反正,是个聪明的阿凡提。”
红儿说着一切的时候严肃得俨然是个大人模样,也许,她只是头头是道地讲动画里、书本上、口头上学来的话,她还没有去亲身体会。老太太已经呜噜呜噜低泣起来,她把红儿搂在了怀里,当时的红儿一动也不敢动,这个莫名其妙痛哭的老太太已经快被岁月风干了,她就那么一小撮,甚至有消失的危险,她索性把老太太抱住,就听老太太在耳朵边说:“东儿,我的东儿,我给你讲这个钟的故事。”
就这样,每天,红儿都会推着老太太在院子里放风,老太太给她讲东儿曾经如何喜欢这个阿凡提的故事,而东儿是如何痴呆呆地陪着小时候的刘阳每天看阿凡提,而东儿又是如何在大钟静止的那一刻成了痴呆,大钟停止的那一刻又发生了什么,红儿听着这个古老的过去的故事,而这个故事里大都是死去的人,他们那么遥远,能让她觉得这个故事与现在有关联,只有看到这个老太太和刘阳姨在家里一起生活。她们还常常到院外的别墅群去,在别墅群的每一条道路上推来推去,老太太给红儿讲过去这些被楼房替代的老房子,这些路上都是马车,她就在这条条路上寻找她的老头子和东儿捏合而成的影子。红儿甚至想推着老太太绕着银城转上一个大圈,老太太数次鼓起勇气过,但在被推到别墅群的路口时还是退了回来。她看到耸立在对面的高楼,一片一片像怪物一样长到了云霄里去,她对这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庞然大物心生恐惧,不知道自己多少年没有出门了,银城已经变化成了什么鬼模样。
又寻找
刘阳和陪伴这一次又上路了,她们去三十里铺村。一天夜里,同乡保姆从那里捎来了村委让王彩霞立刻回去的消息,这是陪伴早晚要面对的极为复杂的事情,这一天立刻来临,可她还没有找到刘大庆。一路上陪伴都在和刘阳商量,应该先去派出所,把自己的身份证名字改回王彩虹,和户口本、结婚证上的一致,要是村委非要把刘大庆划成死人,我就.....至少我还是王彩虹.....”
“还是先去村委看一看。”刘阳属于一个悲观者,在她眼里,陪伴这种寻找的执拗和老太太望钟没什么区别,都将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徒劳,但,有什么办法呢,她还是被陪伴再次牵着前往。
三十里铺在银城南三十里之外,一个有着三四百人的小村子,眼前的村子已经不成个村子了,因为要新占地规划,大片的农田闲搁着,原来的平房大部分等待着拆迁,集合到镇子附近的新居民楼还是一身青灰色的石灰墙,还没有上粉。村委大院里挤满了人,都在等待着新楼抽签。
人们都为这辆直接越过村委的半扇大铁门驶进院子的轿车让开了路。办公室里的村委主任从敞开的门向外张望,原以为哪里来的领导,看到下车的竟然是王彩霞,咣当坐回原位。把脑袋挤进争先恐后等待抽签的人堆里,有的人已经把袖子撸到了胳膊上,准备大干一场。村子里还在用最为古老的抽签形式,一个村委委员一大早用红纸糊好一个啤酒纸箱子,在上方掏个洞,每一个粗大的拳头从这个洞里塞进去,取出的是自己的家,或者活了一辈子的命运。
王彩霞,是的,回到三十里铺村,陪伴就要变成王彩霞。王彩霞硬塞进人群里,村主任是个男的,连头都没有抬,他现在没有时间理会王彩霞,等着买房子的人太多了,有的家里人口多,正巴望着暗地里多买下一套。平时的日子里能站在这里的大都是老头老太太,或者孩子,这是个非常时刻,全国各地四处打工的年轻人都飞了回来,他们需要亲手把那个记着号码的小纸条掏出来才能安心。
王彩霞向屋里呼喊着:“主任,主任!”
主任伸出一只手指了指排到大门口的队伍,示意王彩霞等着吧。王彩霞看向这条长绳子般的队伍向远处甩去,队伍旁边那辆车旁正站着刘阳,刘阳连塞进来的空儿都没有。王彩霞退回到刘阳那里,两个人上了车。
她们在等待中想起了一件事,两个人赶往镇子上的派出所,去找那个当年把王彩虹变成王彩霞的办事人。派出所里的人已经换了一茬又一茬,当年那个办理王彩虹身份证的年轻的女孩儿应该已经成了一位母亲。王彩霞来过很多次,每一次都有不同的原因,有时那个经手的女孩儿出去办事了,有时去省城学习了,有时是怀孕了,有时是调到档案科去了。世界就是这样,总有诸多的偶然。
这一次王彩霞把身份证和户口本摆在工作人员眼前,又是个年轻的女孩儿,想是初来乍到,拿着她的资料去找身边一个年龄大的女人,叽叽咕咕一阵子,得到一个答案,“需要找当年经办的工作人员。”
刘阳说话了,“那需要你们去找,你们入错了姓名,十年改不过来?”
女孩儿翻了翻眼皮,“那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做了什么,在这里做什么?那只能法院见。”
身边的那个老女人起身过来了,在刘阳的面前突然间温柔起来,“那你们去找孙科长吧,她已经是孙科长了。”
“在哪?”
“在临县派出所。”
“真是荒唐!”
就在这一片荒唐中,刘阳和王彩霞离开了派出所,返回村委去了。接下来,等待她们的是更为荒唐的结果。排在院子里的队伍在继续变长,几乎没有个尽头儿,也许里面掺杂了第二轮抽签的人,他们就像一个巨大的铁环,铁环套着铁环,永无休止地循环下去。
刘阳和王彩霞在中午休息的时刻见到了满头是汗的主任,他已经满脸铁青,问王彩霞找到刘大庆了没有,随口骂了一句:“这个王八蛋!”王彩霞把自己的身份证拿到主任的面前,主任的耐心耗尽,“跟你说过一千遍了,这个没用,得找到刘大庆的户口本,老房子的户主是刘大庆,刘大庆真人,真人!”
“当时出门打工,户口本、身份证都带走了。”王彩霞几乎哭出来。
“结婚证呢?”
“找不到了。”
“那就没这个人了!真是个鬼!”
“那结婚证应该可以证明他俩的关系!房子本就是应该批的呀!王彩霞应该拥有继承权的呀!”刘阳补充道。
主任斜了斜眼睛,抓过手边的矿泉水瓶子灌了一大顿,“世界上应该的事儿多了,公事得公办,按照旧屋原房产证上刘大庆的名字,找到刘大庆本人。还有,你到底是王彩虹还是王彩霞!”
王彩霞张了张嘴,她徒劳地看着主任抓过一本村人档案记录簿,“没时间了。”哧溜在刘大庆的身上划了一道横线,“刘大庆已经二十年没有回过村子了。公安局不都已经判定他死了吗?”王彩霞就这样看着主任手里的那支笔,又在另一个所有死去的村人记录簿上,添上了刘大庆三个字,还用一个黑方框把刘大庆框住了。世间的刘大庆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死了,王彩霞亲眼看见刘大庆死在村主任的手里,从某种意义上讲,没有了刘大庆,王彩霞就不存在了。王彩霞在那一道线划到头儿的时刻彻底瘫倒在地上,感到自己的一生也在瞬间走到了头儿。
刘大庆终于死了。不管是从村主任的名单上,还是在王彩霞执拗的想象中,刘大庆被这个世界宣告死亡了。王彩霞在刘大庆死后彻底失去了方向,她根本没有准备好希望破灭时她将会变成个什么东西,她从回来那天起就把自己缩在老太太隔壁的卧室里,蓬头垢面,她一下子轻飘起来,失去命运方向和生命重力,她跟刘阳说过,她们这些村里媳妇一辈子就是活给自己男人的,男人没了,女人也就没了。她卸掉了身上的所有责任,她以前听刘阳说过,不是有个哲人說,太多的责任就是不负责任,那时候刘阳是在影射自己。她卸掉了寻找自己应该是王彩虹的责任,卸掉了刘大庆妻子的责任,卸掉了红儿母亲的责任,卸掉了陪伴的责任。
这也是刘阳从未经历过的荒唐的事情,比老太太望钟,比自己成为父亲,自己独身一辈子更荒唐。陪伴以不存在的方式在这个家里存在着,像空气或者地下的水。
又消失
日子在挣扎中过活,陪伴还是从卧室里出来了,她褪尽了通身的黝黑,被泪水或者忧郁浸泡得和刘阳一样白,粗大身子骨也垮下去一圈儿,显得骨骼更为显赫,唯有那双双眼皮的小眼睛越来越细小,瞧不清世界了。除去这些生理上的变化,在失去所有之后的陪伴性情大变,首先拥有了一个和老太太一样望钟的毛病,一个什么都失去的人和亡命徒没什么区别,所以剩下的毛病是全世界都欠她的,老太太和刘阳、红儿,甚至这个高挑得像个教堂的别墅,都在她的眼皮之下,最激烈的是看到那个像瘦猴子一样的高强,她无可避免地把刘大庆移植到他身上,她似乎从走出卧室门的那一刻,已经从红儿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所以,她在一天傍晚随着老太太望钟后,把两个孩子叫到厨房里。
“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
红儿说:“在工厂里,一起租房子。”
“多久,你知道他家里的情况吗?你就,”
“至少可以省钱!”
“就这样临时搭伙?”
“不就那么回事!”
刚刚从卧室的自我禁闭中走出来的陪伴,以尖利的口气与自己的女儿博弈着。没人知道,独自在卧室里的陪伴都想了些什么,想碎了些什么。她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充满控制欲地盯向墙脚的高强。
“这个猥琐的东西!”
高强一挺身子,理直气壮地站到陪伴的正面,说:“王姨,我会娶红儿的!”他像一个军人给自己的将军下军令状一般坚定。
“拿什么娶,拿你这副小身骨?拿你欠下的房租?拿你两只空手?”
高强确实瘦弱,除了南方人灵巧的身材外,瘦弱得像一个鸡架,一脑袋膨胀的金黄烫发,把身子比的更细小,他歪着脸,憋着一股劲儿,“反正我会!”
“你会吃屎,你会生了孩子就没影儿了,你会过你的狗屁日子去!你会毁了一个女人!”
“你和刘大庆不就搭伙吗?从我生下来,刘大庆是谁?”陪伴掴了红儿一个耳光,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浑身瑟瑟发抖,瘫在餐桌旁的椅子上。
整个屋子的人都听见了全部,并听见红儿高喊着:“我怀孕了!”这声音高亢激昂,一直从厨房冲上二楼,在木质楼梯上留下当当当的践踏声,然后,咣当一声,门被死死卡上了。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红儿怀孕了,怀了那个狗崽子高强的孩子,她是这个时代中又一个“临时”的结果。从此,陪伴知道自己连死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她还得死活着,为了她女儿肚子里那个累赘。而那个坚定的高强,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是他这个瘦弱的身板所无法抵挡的。他在坐上刘阳的轿车去上班的时刻惴惴不安,在走下轿车,戴上破劳保手套,坐上生冷破烂不堪的叉车车座,在寒风中驶向火热的筑炉车间,就像从一个天堂瞬间掉进地狱。这让他难以忍受,并产生严重分裂。他在分裂中不断暗自酝酿着一件大事。
这栋别墅里的人都知道了,这个家里要多了一个尴尬的小生命,所有人的注意力用在了那个还没有成形的小生命上。而,同时,这个家里变得鸡犬不宁。
新生命让做母亲的红儿滋生了一种高高在上的怨妇气息,和难以下咽这口恶气的陪伴口舌不断。以致,老太太一上午喊了无数遍东儿,她需要解决小便问题,也没人理会。刘阳从单位回来,午饭没有做,大部分时候,晚饭也没有做。瘫痪的老太太已经尿湿了大片棉褥子,尿臊味儿弥漫。持续下来的日子是灰尘漂浮与沉淀的日子,地板上、墙壁上、花朵上、楼梯把手上、卫生间里、院子里的冬青……灰尘最终成为这里的主角。
又到一个飘雪的早晨,刘阳清早起来,独自做全家的早饭,热奶,煎鸡蛋,烤面包,给老太太洗昨日尿湿的棉裤和被褥。客厅里数不清日子没有打扫过了,瓶瓶罐罐上一层绒毛,雕像老宫女不仅仅是衰老和丑陋,已经变成了肮脏的土灰色;那个“冥想”者已经头脑发昏,在不知何时陪伴与红儿的打斗中被削掉了半块头皮。刘阳高喊着陪伴,半个小时之后,陪伴穿着刘阳的一件棉麻长睡衣从二楼踱步下来,一只枯手罩着嘴,打着呵欠,还在楼梯的半腰间伸了个懒腰,她已经变成了这个家里的主人,她最终放弃了这个世界,世界也从此放弃了她,她什么时候自己挑选了二楼一间大卧室,擅自搬了进去。
走下楼来的陪伴一屁股坐在餐桌前,真的像一个主人那样,用手指尖捏了捏刘阳煎的鸡蛋,“太老了。”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洗漱,趁刘阳没说出口之时,又扭到卫生间里去了。
刘阳去喂老太太早饭的空隙,陪伴以主人的身份,独自一人享用早餐,硕大的房子里,她孤零零地吃她的早餐,她曾经顾忌的太多了,她不顾忌任何,满桌子挑选适合自己口味的吃食,还可以跨过诸多的盘子和碗筷,抓到刘阳跟前的面包。老式面包也不再是老太太的专利。
在诸多个重叠的早上的一个早上,被喊醒的红儿堆在沙发上对着那整面墙看电影,她和陪伴比拼着尖利和傲慢,等待着高强从她的卧室里钻出来。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已经把刘阳给她的睡衣撑起一个吊脚儿。大部分时候为了和陪伴错开吃早饭,红儿就在沙发上绣她那幅山水画十字绣,她拿着细针,在那里穿来穿去,一副女主人的样子。
这个早上,红儿没有再等到高强下楼,她连续喊了几遍,没有人回应。她一手捂着肚子,爬上二楼,推开高强的卧室,被子被施以绞刑般拧在床上,人不见了,红儿跑回自己的卧室,寻找自己枕头下的小钱包,昨天,陪伴还是愤恨地刚刚塞给红儿一个月的工资薪水,甚至恶狠狠抛给红儿一通高喊:“刘大庆、你,还有你肚子里这个孽子,都是债鬼,我还清了债,我死我的,我死得清净。”红儿不顾一切地翻找着,她发现连个零头钱都没有留下,全部洗劫而空。
红儿喊着:“不见了!全不见了!”
刘阳从老太太的卧室里出来,陪伴从卫生间里出来,点点也跑到了客厅里,等待着红儿喘口气,“高强,不见了!我的钱,钱,全不见了!”
家里、院子里、别墅群区,甚至火车站、客车站,陪伴像寻找刘大庆那样再一次奔跑在银城的各个角落,这个高强和刘大庆一样在人间蒸发。红儿在没有寻到高强的几天里,决定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陪伴又一次和红儿争吵起来,“流掉?流掉了,就逃了责任了?”
“不负责任的混蛋!”
“责任?我负责任?谁为我负责任?你王彩霞?还是一生下来就消失的刘大庆?该死的高强?”红儿装着那个“临时”的产物,独自出了家门,她再也没有回来。
短暂的时间里,刘阳的家里连续走掉了两个人,让人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剩下的日子都是这样度过的,没数清下了几场雪,银城铝业加工厂过度密集带来的地表升温,空气污浊,冬天已经看不到几场雪了,到处干冽冽的,像人一样被岁月榨干了湿润。 菜园子里的豆角老得崩裂了口,洒在雪地里一片鼓胀的豆角粒。茄子、辣椒、西红柿干瘪的秧子在雪地里随风战栗着。老太太在冬天再不出门,窗户发挥着连接外界的作用,她已经无力再理会那个叫陪伴的什么东西,从最初到今后,她的世界里从来甚至永远就没有这些人的痕迹,她继续像往年冬天一样,抱着她的暖手宝,有点点陪伴,将脑袋贴在窗玻璃上,看那个干掉的小菜园,或者准时地望钟。陪伴像一个幽灵,有时躲在自己的卧室里绣红儿剩下的十字绣,一天都不动一动,有时随着老太太望钟的时刻,偷偷坐在客厅的沙发一角,穿过客厅和卧室的门,望到那个静止的立钟,陪伴只有望钟的那一刻才能够安静下来,才恢复一种近乎正常的模样。
刘阳在这些日子里身兼主人和陪伴的双重角色,她日日给缩在屋子里的陪伴送去吃食,送进去多少,端出来多少,直到看着陪伴垮塌成一具木人,在一天夜里,两个人把饭菜彻底打翻。
夜色里,陪伴的屋子里竟然空无一人,刘阳在客厅里找到了她。有些日子刘阳找不到了自己的黑色貂皮,竟然穿在了陪伴的身上,她看见她正穿着它,坐在钢琴前,把手指扣在琴键上,发出震动房顶的巨响。老太太很久没有发出声音了,她忍无可忍,把她的龙头拐杖从内屋里甩了出来,“滚出去!”陪伴已经麻木,这个世界没什么可以支配她的了,她连眼皮都没有抬,回了一句:“你以为你是谁?”
刘阳奔到客厅里,“王彩霞,你不再是陪伴了,请你明天就离开!”走到近处才发现,王彩霞的另一只手里竟然夹着一支烟,她狠狠吸了一口,烟灰落在地毯上,钢琴底下的地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烧成了一片黑色的焦糊状。
陪伴还是被刘阳拖回了卧室,王彩霞重新缩回硕大的木床上,有那么一刹那,刘阳恍惚那孤寂阔大的床上分明是逐渐消逝的奶奶,每个人都被世事磨成了微弱的灰尘。
王彩霞看到桌子上热气腾腾的饺子、一杯牛奶,几片她总也吃不够的老式面包,她就觉得那些是利器,每一样利器制造的温暖都能把她撕碎。
她恍若坍塌了,直瘫到她的床上去,仿若自己一辈子就是一张床,而这张床也是他人的。她哆哆嗦嗦的嗓音便从那床上发出来,“你也撵我走,走到哪里去?”
刘阳坐到了床边,王彩霞朝着墙角缩了缩,“为了你自己也要吃上一口,何况你还有女儿?”
刘阳把饺子端到了床上,“就像我奶奶还有我。”
王彩霞把脑袋拱进膝盖间,“我什么都没了,我什么都没有。”
“你还有你的女儿,还有奶奶和我。”
对于寻找,王彩霞已经惧怕了,她甚至不敢想要寻找的结果,“如果我真的找到了我丈夫?我该怎么辦?”
“去爱吧。”
“那如果我也找到了我女儿,那我该怎么办?”
“去爱吧。”
“那我如果什么都找不到呢?”
“去爱上天给你的命。”
王彩霞口哨般的哭声就是在此时从堵塞的胸口里拧出来,饺子是韭菜鸡蛋的,薄皮之下的绿色与黄色渗透出来,王彩霞一哭,似乎持久以来麻木的神经才被冲开,她闻到了香气,她哭得更凶,“我是个什么东西?我这样糟蹋你们……”
“你除了是你自己,还是刘大庆的妻子,红儿的母亲,我的陪伴。”
“我自己?”
王彩霞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还属于自己,银城三十里铺那个小乡村里,女儿都是活给男人的。她重复着这个从不显山露水,并从未醒来的疑问,“我自己?我自己!”
从红儿出走,王彩霞无法预测自己究竟在这间卧室里蜷缩了多久,她终于把泡肿的眼皮抬起来看了看刘阳。这个女主人比先前更为白皙,强撑着疲倦,“就像我,我除了是我自己,还是东儿,也是你的陪伴啊。”
王彩霞的哭声又起了,彻底汹涌成决堤。两个人都在此时想起上一次痛哭的情形,那是陪伴来到刘阳家里第一次消失后回到家的落魄样子,那时候她没有找到她的丈夫,如今,她又要上路了。
刘阳的家重新回到了从前,她辞掉铝厂会计师的工作,照例每天遵循着曾经与陪伴同在的生活轨迹,早上到菜市场买新鲜蔬菜,跟菜贩子争论价格,给老太太买老式面包,来年春天,在陪伴开垦的那小块菜地里翻翻地、锄锄草,种些辣椒、茄子、西红柿和黄瓜。
清晨,老太太的高喊声响起,“东儿!东儿!”刘阳在厨房里做早饭,她一边应着,一边把面包、牛奶、煎蛋端进卧室,变回当年的东儿,将身体紧紧靠在老太太的身上,似乎她的家里从来就没有出现过那些人。
没有什么时间的概念需要捋清的,春天到来的时候,阳光也跟进来了,刘阳打开二楼那间一直紧闭的卧室,床铺整齐,上面是陪伴那个五颜六色的花包袱,打开来,是一个折叠的十字绣,再次打开,是那幅红儿、陪伴接续没有绣完的山水画,河流上空的那轮初升的太阳,由密匝匝的红线编织的底色被密密麻麻的银色线条覆盖住,太阳由此变成了月亮,月亮上面又覆盖着密密麻麻的星星,整个十字绣布满了星星,那些山川、河流、树木、房屋,包括一头驴,都被繁星覆盖,所有的星星还在生长,发光,向着长方形的十字绣之外的世界不断的蔓延,世界就这样旋转起来。
责任编辑 李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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