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著大别山向北而来,地势越来越平,走到寿春地界,可谓一马平川了,平原拥堵到淮河边,便有一些奇妙的地貌,沟塘堰坝很多,杨柳、椿树、楝树、刺槐树也多,当然也有依着季节而生的桃树、梨树、柿树、枣树等,春天里最早开花的是桃树,桃花开满郢前郢后,郢子到处粉嘟嘟的,连着乌泱泱的树,郢子便有了奇妙的景象。
在寿春叫郢子的村庄多,叫响郢的少,叫得响郢,得有影响四方的人物诞生才行。譬如董家响郢,隐居了韩愈《送董邵南序》中提及的大儒董邵南,董家响郢断断续续延续了一千多年,董家响郢自然叫得响亮。又如孙家响郢,出了清四朝帝师孙家鼐,孙家响郢自然闻名寿春。随着时光流逝,历史潮汐跌宕起伏,一直沉默不语外迁而来的廖家,依树傍水,躬耕不辍,直到李鸿章招募淮军,一门便出37位首领,后来居上,大有压过董家响郢和孙家响郢之势。
响郢指的是响亮的村庄,意味着骨气和精神。为了响郢的名号,响郢后人奋争向前,留下很多春秋血泪,特为辑录。
——题记
序
1
话说到了民国初年,董家响郢就剩下一个名号,有人说因为一场瘟疫,有人说因了一场洪水,更多的人相信,朱元璋逃荒到了寿春,董家为富不仁,不仅欺辱了朱元璋,还让朱元璋当狗陪少爷玩耍,朱元璋黄袍加身后,自然咽不下这口气,灭了董家九族,断了董家地脉,从此董家一蹶不振。最可靠的说法是,太平天国时期,淮军抗击,董家好不容易积攒一些人口,因为不安于世代受欺凌,举家投淮,最后除了战死,基本都被皇家所杀。董家人丁不旺,各种说法都有,到了董家第二十四代,人称董二四的董古平,只好娶下有些富态且麻脸的老婆,谁知道麻脸老婆一直不能生养,董古平为此整天对着列祖列宗磕头,气喘吁吁到处吆喝,完了,完了。
大家都知道董家完了,孙家抿嘴而笑,正值兴盛的廖家跟着喟叹,蛮可惜的。
董古平在孙家的嘲笑和廖家怜悯的目光中抬不起头来,为了让麻脸老婆生下一子,董古平四处求神拜佛。这天他到了大别山脚下的四顶山奶奶庙前,叩了一百零八个响头,发下狠心祷告,假如上天不给董家送来一子,他日便撞死在奶奶庙前。
祭拜完送子奶奶,发下毒咒后,刚刚走出殿门,谁知道不偏不倚正好撞上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一般人撞上如此邋遢的要饭花子,早就掩鼻而过,甚至呵斥几句,董古平膝下无子,一直心存善念,撞上瑟瑟发抖的要饭之人,反复道歉后,心有不忍,从褡裢中取出几枚大钱,递给要饭花子,要饭花子并没有推辞,欣然接下。
董古平这才安心,喃喃自语,子嗣难求,也罢也罢。
没有想到那要饭之人,居然曲曲折折,一路尾随着董古平。
董古平满脸愁容,边走边对要饭花子说,俺乃穷苦之人,你尾随而来做什么?
要饭花子一直不说话,董古平以为遇到了哑巴,沮丧回赶,结果要饭花子走走停停,跟进了董家,找张椅子镇定坐下,张嘴便讨水喝。
麻脸媳妇不知道丈夫带来何人,赶忙端来大碗开水,要饭花子端起黑釉大碗便喝,开水还烫,加之喝得急,不停发出嘘嘘呼呼的响声。等要饭花子喝完了水,便轻轻放下黑釉大碗,慢慢用破衣袖擦抹着满嘴污垢,之后站起身,似要离去。
要饭花子的古怪举动,引起董古平的注意,尾随那么远而来,不可能专为讨要一碗水喝,于是拉起要饭花子的手说,莫走,想必有些缘由。
要饭花子这才抓起董古平的手,定定摸脉,而后说,可否让后堂前来,一起把脉?
董古平这才知道要饭花子非但不聋不哑,而且说话中气很足,仔细端详,年岁不似很大,苍凉的目光中流露出少有的犀利。见董古平发呆,要饭花子嘿嘿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只拿眼睛说话。
董古平感到蹊跷,丝毫不敢怠慢,急忙喊来麻脸媳妇。要饭花子换了一副神情,极为认真地望闻问切,一番折腾之后,又切董古平的脉象,之后和缓地说,俺家世代为医,不巧祖上吃了官司,见你求子心切,特意尾随,看看可否助力。
董古平听后,激动不已,连连道谢。
要饭花子并不回谢,半天才说,依俺所写,到集市抓药,或许几副下来,能有效果。说完掏出董古平施舍的大钱,放在桌上说,俺乃要饭之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董古平跪倒在地,不停磕头,发誓说,如能让内人生养,你就是俺再生爹娘。
要饭花子说,先别忙着感激,不知效果如何呢。
董古平听要饭花子那么一说,只怕误了大事,急忙回屋拿出家里所有大钱,一起递上。要饭花子急忙站起,连连摆手说,误会,误会呀。
依着要饭花子的药方,董古平将药一一抓回,把陶瓷药罐架在砖瓦之上,药渣倒在三岔路口,小心翼翼做好每一个细微之处,生怕有丝毫不恭,惹恼送子娘娘。谁知道吃了半年,麻脸老婆居然显出身怀,董古平吆喝,老天有眼,送子娘娘慈悲。这才想起找要饭花子谢恩,可惜哪里找去?最后只好跑到祖宗牌位前叩头,说老天垂悯,保俺董家不绝。
麻脸老婆一口气生下两男一女之后,似乎气血耗尽,便一命呜呼了。
董古平哭天抹泪,恨不能随老婆而去,可看到三个孩子,知道责任重大,只好擦擦眼泪,掩埋好麻脸老婆,对孩子说,娘为你们而死,你们要永远记住。之后,董古平由于积劳成疾,加之生活困顿,得了少见的肺痨,整天咯血。严重的时候,一咳半盆,十分吓人。当时肺痨无法医治,只能在家等死。某天的一个夜晚,董古平咳出半盆血后,才感到惊慌,急忙叫来三个孩子,老泪纵横地说,爹知道时光到头了,不能带你们长大成人,只是你们给爹记住,有个要饭花子,虽不知姓氏,却是俺董家恩人。老大点头,老二点头,老三女儿家的,一直哭泣不止,董古平似有不甘,拉过老大的手郑重交待说,董家响郢得以千年不断,仰仗的就是一口气,这口气不去,便永不服输,时下孙家、廖家响郢风头正盛,力当避让。老大频频点头,老二接着“哇哇”哭起来,惹得三个孩子哭成一团。董古平看着三个孩子尚未成人,自然凄凉,挤出几滴眼泪说,爹帮不了你们了。说完再次咯血,昏迷不醒,后半夜里便撒手而去。
当时正值秋天,田畈中稻谷依然飘荡着香气,扁豆茄子辣椒挣扎在最后的日子里,三个孩子受到少有的惊吓,抱住爹不知道如何是好,更不知道如何安排后事。好在天亮实了,三个孩子的哭声引来了孙家雇工,喊来了人,砍下屋后木头,钉了几块板子,装殓好董古平。同为乡邻,廖家也不甘落后,摆下几桌宴席,放了鞭炮,在董古平坟头上吹起了响器,才把董古平的走,整出点动静。
第一章
2
孙家树亲了董风玲后,发誓要帮助她救出大哥。
董家弟弟董风梁“好一口”,闹口需,弄得黄鳝泥鳅死了满地,孙家树找茬说黄鳝泥鳅是天龙地虫,大哥董风堂不服,愤怒之下说孙家响郢失德失仁,孙家完了,惹怒了孙宝斋。廖家太爷出面相劝,孙宝斋揉揉心,还将董风堂打入水牢。廖阶福劝董风玲求孙家树,并嘱咐千万要说稀罕孙家树的话。为救大哥,董风玲不惜委屈自己,那是春天,董风玲说完之后,泪水也如春天的雨,她知道,廖阶福和她才是彼此稀罕的人。
孙宝斋经历过多少风霜了,早看透了重孙儿孙家树的心事,这天心情不错,故意问,啥事求太爷?
被看穿了心事,孙家树居然不敢恳请了。
孙宝斋说,小兔崽子,能瞒过太爷的眼睛?孙宝斋抚摸着孙家树的头说,有些事求不得的。太爷主动挑开了头,孙家树忙解释说,那天打架不怪董风堂呢。
太爷点头说,太爷知道,你们打架是小事,说孙家完了就是咒语。
孙家树说,是俺欺负了人家。
太爷说,知道俺为啥不怪你吗?你看看孙家老少,哪个还有一点野心?孙宝斋叹息一声说,仁慈未必真君子,一个屁大的地,三家响郢,谁服谁呀?仁义过了头,就会发软,到头来就会软了性子,败了家呢。
孙家树琢磨不透太爷,想,过去俺跟哥哥拌嘴,太爷总要说,以德服人,拳头逼人,只会逼出仇恨,现在咋又让俺不要软了性子呢?
见孙家树迷迷糊糊的,太爷不想玩捉迷藏了,他说,响郢之间,更多的时候得斗狠,只有让对手怕你、恨你,才会服你。太爷说,俺跟德公斗了这么多年,终占下风。响郢终究是你们的,倘若你们也蔫巴了性子,靠谁呢?
孙家树还是不明白太爷的心思,只说,俺求太爷呢。
孙宝斋闭上眼睛,再也不想说话,那会儿屋里进了人,问太爷要不要上床休息会儿,孙家树说,太爷不依,俺还求呢。
春夏之交,天儿慢慢热了,孙家树换上短衫,再次恳求太爷,太爷心里结上了疙瘩,依然不答应。孙家树想,救不下人,就无脸见董风玲,怎么办呢?就在那会儿,前院传来一阵阵喧闹声,不知道出了啥事,孙家树也跟着别人一起往前跑。
孙家树第一次看到董风玲穿得那么漂亮,丝绸做的酱紫色短衫,配上黑色的布裤,腰身显得特别纤细,她每走一步,都牵动了无数目光,落下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孙家树糊涂了,董风玲怎么到了俺家?还穿得这么漂亮?董风玲并不看他,一脸愠怒,似乎每走一步都要踩出一个窝似的。孙家树几次张嘴,都被大家的嘈乱声打断了,心想,难道太爷对董风玲也下手了?不,不能这样。见他回不过神,不知道谁喊了声,不害臊?
孙家树不管,担心董风玲出事,撒腿往太爷院里跑。
太爷才吸完大烟,精神不错,见孙家树滚到脚下,拍拍他的头说,俺收了她,省得你五迷三道的。
啥啥啥?孙家树以为听错了话。
太爷依旧笑眯眯的,半天才说,喜欢人家就说嘛,太爷可不是死脑筋。
孙家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己喜欢董风玲,太爷咋知道的?
孙家树不知道就在几天前,德公弄来几盒上好的大别山茶,邀请孙宝斋品尝,孙宝斋和德公都有喜好绿茶的雅癖。每年的春夏之交,德公都会派人到外面买一些上好的绿茶,顺带捎点给孙宝斋。孙宝斋喝过德公送的碧螺春、龙井,当然也有福建的铁观音,这次德公请他喝的是极为珍贵的大别山蝙蝠洞绿茶。
壽春不产茶,好在寿春离大别山不远,常常可以喝到大别山的茶,只是这次德公弄的大别山绿茶,非同小可,据说此茶产自大别山蝙蝠洞的山头上,每年仅产几百斤,过去是贡品,现在一般人也极难尝到。这回在外当将军的儿子,几经辗转,捎带回少许,特地邀请孙宝斋一起品尝。德公好茶与孙宝斋不同,德公喜好茶道,孙宝斋喜好品尝。德公说,此等蝙蝠洞茶属雾山茶,此茶与其他绿茶大不相同,你看此茶,无叶无茎,叶缘向背面翻卷,呈瓜子形,可谓形不赘,色如睡。赞美完大别山蝙蝠洞茶后,德公开始把盏。孙宝斋见茶叶形如莲花,汤色清澈晶亮,喝下一口,感到此茶确实非同凡响,不但气味清香高爽,连滋味也是醇绵回甜。品尝完茶后,孙宝斋暗里发现,喝茶像是个引子。德公有话呢。
几盏茶水,德公慢语说,说来还真有点事情要说,前番兄代训董家老大,倒让俺生出一些感慨,眼看董家三个孩子渐渐大了,不知兄台注意到没有?你关了老大之后,你家小少爷却常常约见董家丫头,下人到处嘀嘀咕咕,只怕久了,有伤响郢风化,辱没孙家名声,以老朽看,既然少爷喜欢,干脆收了,免得惹下笑柄。
德公轻慢之话,让孙宝斋吃惊,没有听从德公劝说,将董风堂下了水牢,估计德公心里埋下不快,但没有想到德公为啥要出面保媒?还知道重孙儿约见董家丫头呢?
德公继续慢语,古人云,虎瘦雄心在,人穷志气存,说白了,董家毕竟还算响郢人家,细细看来,孩子身上留有千年响郢的遗风,以老朽看来,可成全两个后生之美。
突兀提起这等说辞,孙宝斋这才明白德公邀请喝茶的缘由。
德公见孙宝斋有心事,指出孙宝斋的弊端,没有想到,俺好意,你居然疑心重重。孙宝斋不知如何辩驳,只能说,在下感激不尽,今德公保媒,岂能不应?孙宝斋嘴上不多说什么,但心里不快,扯着话往茶上引,淡淡地说,茶能让人清醒,比烟枪多了好处。
孙宝斋转移话题,德公也不再多说啥了,抬头看天,算是赞同孙宝斋的话。
茶局设在凉亭的石头桌上,四周有花草树木,也有池塘荷叶,抬眼看去,蓝天白云都在眼前似的。看到德公看天,孙宝斋也跟着说,你看,这天还是过去的天,只是朝代越来越看不清面目,护法护路,军阀混战,北伐军打向武汉,不知道以后还有什么样的日子?
孙宝斋啜饮着茶水,看到德公忧虑,安慰说,寿春谁不知德公的威风,淮军那时候出了那么多将军,现在依然将门虎子,显赫八方呀。只是多年不见将军们归来,心有不安呀。德公知道孙宝斋为此嫉妒,只好叹息说,俺的焦虑别人无法体会,也罢也罢。
孙宝斋想,廖家气势宏大,仰仗的正是在军中的将军。孙家只顾耕读,到头来没有出现一个像样的人,德公借故显摆,已是恼人。
见孙宝斋陷入深思,德公回神呵呵笑着说,时局混乱,在下担心,让兄见笑了呢。
孙宝斋放下茶杯,看看天色不早,茶正当时,于是起身说,感谢德公招待,改天再邀兄到府上一叙。
德公很想挽留孙宝斋再坐会儿,看见梅花拿着点心走来,忙喊梅花见过孙家太爷,梅花紧走几步,放下点心,到了孙宝斋面前,恭手而立,抿嘴微笑。
孙宝斋看到梅花可人的样子,笑着对德公说,丫头越来越有礼数,兄台调教得好呀。
德公看着梅花说,心气儿小,待慢慢调理,想必他年之后董家丫头定会胜于梅花的。
德公无意之间,又扯出保媒之语,孙宝斋只好躬身抱拳回礼说,托兄吉言,这里谢下。说完躬身而退,佣人拎起两盒茶叶,颤颤而去。
孙宝斋回到孙家响郢很快忘记了那些细碎之谈,一直在想德公保媒的动机,碍于廖家的威望,不能拒绝,只是不知道其中藏何玄机?自古董廖两家有隙,定下永不通婚的祖训,廖家不可能替董家着想。眼下董家败落,孙家落了下风,德公想让董家把晦气带到孙家响郢?想到董家,自然不会忘记董家的繁盛,颓败不过百年,有道是,富窝暖怂人,磨难出英才,董风堂见风使舵、能屈能伸的样子,让他唏嘘。虽说吓尿了裤子,眉宇间的不服气却处处显现。假如董家能够东山再起,联手董家也未可知。思前想后,孙宝斋一直想不清问题的症结,德公前番保人,这番保媒,图啥?以德公的秉性,万万不会这么草率的,难道背后藏有祸心?想不明白,找来四个儿子商议。人称大爷的大儿子,听到爹的疑问,便说,董家破败,不足攀亲。二爷说,董家只挂个虚名,攀亲委屈了俺家,只怕耽误孩子前程。三爷就是孙家树的爷爷,听到大哥、二哥反对,嗫嚅道,爹可想清楚了,婚姻可不是小事,不妥呢。四个儿子都反对,孙宝斋捋脸问,谁去辞了德公呢?
四个儿子面面相觑。
孙宝斋叹口气,指着三爷说,都是你教子不严,弄得家树成天惹事,他不私会董家丫头,何来德公保媒?
三爷生性少言,哪知孙儿私会之事?被爹这么一说,感到吃惊,问,竟有这等事情?
孙宝斋说,既然不好辞了德公,依俺看,先把董家丫头收了再说。
四个儿子不便多嘴。
孙宝斋本想多教训下四个儿子的,想到他们都是当爷爷的人了,便说,老礼不能丢,虽说暂时收为童养媳,礼数还要周到点。
孙宝斋这么说了,大家都不好反对了。孙宝斋这才松口气说,暂收为童养媳,发现德公私藏祸心,更改不迟。
商议妥了,孙宝斋让管家替他回话,专谢德公保媒。
孙家管家拿上聘帖,恭敬地走进廖家响郢。
春末的傍晚,云团被夕阳熏染,隙间闪露出金黄,也带着烟熏火燎的滋味。看着云团的诡异,德公坐在躺椅上始终不想说话,梅花站在一旁,好似心事重重。德公见孙家管家跪倒在地,礼数周到,才露出難以察觉的微笑说,俺看宝斋兄并不上心嘛。孙家管家再次跪下,知道德公抱怨太爷没有亲自回话,叩首回复说,俺家太爷带来了聘帖,就在下人的口袋里。
德公接过聘帖,放在一边说,等等再说吧。孙家管家只能唯诺退去,梅花代太爷送步。
孙家管家回到孙宝斋身边,如此这般一说,孙宝斋气得半天回不过神,他想,德公架子越来越大,真是拿孙家不当响郢,也罢也罢,谁让他有将军的儿子呢。于是穿戴周正,领着管家再次拜会德公。德公这才弄须含笑说,保媒可是大事,哪有经外人手的。宝斋兄倘若不满意,回句话就行,俺只是信口一说,不必当真。
孙宝斋知道德公责怪他态度不积极,堆上笑容说,德公保媒,宝斋感激不尽呢。
德公这才哈哈大笑,拉过孙宝斋的手说,俺还不知道你的心思?俺今天就明白告诉你,俺就是信口一说,倘若不满意,就当俺胡说八道呢。
孙宝斋只能诚恳地说,看来德公不饶恕宝斋的疏忽呢。
德公这才爽朗大笑,招呼孙宝斋喝茶,等喝下一盏茶后,孙宝斋让管家恭敬地拿出包裹好的衣物,放在桌上,又千恩万谢说,圆房的时候才行大礼,眼下只能将就一点呢。
德公说,宝斋兄满意,俺方才安心,也好,过几天让人把董家丫头送去就是。
孙宝斋又谢了一番,才躬身退回,直到走出廖家门楼,才站直身板。
梅花陪着太爷送走了客人,依然回身浅浅地坐在太爷的一边,太爷还在凝视天空中的火烧云,梅花跟着德公怔怔看着的时候,德公说,天空被烧,就出了彩云,人心被烧不知道什么颜色呢?
梅花不敢接话,她知道太爷不高兴,其中多半是她惹下的,见梅花不接话,德公长松一口气说,谁让他不省心呢。
3
梅花十四岁那年,梅家表姑奶主动上门提的亲。梅家表姑奶口才了得,把梅花的贤淑、可人说得天花乱坠。
德公听了半天,依然虎着脸说,阶福还小,不急。
廖家响郢离梅家郢子不远。每年的夏初,德公总要带上看课先生还有管家,巡租一次,好定下佃户课租的事情,巡租象征性地多点,意思是太爷重视。这天巡租到了尾声,正想歇息,管家建议到梅家郢子讨口水吃。德公看看地界,想想口渴,便点头应允。
一行巡租的人,慢吞吞抬着轿子往梅家郢子走去。
看来庄稼不错,德公的心情也不错,进了梅家郢子,德公便掀开了轿帘子,想多看看风景。初夏时节,万物葳蕤,到处都是好景致,树的绿,鸟的俏皮,还有猫儿狗儿的顽皮,都像着了色似的。一路看来,德公看见一个女孩儿坐在郢子当头的树下学着绣花,女孩儿的绣绷是竹签弯的,素色绸缎上,已经绣下喜鹊的雏形。女孩儿端坐有形,一针一线的,特别可人。看到女孩儿绣花,德公竟然让人落下轿子,走到女孩的面前。女孩子见有人看她,并不怕生。德公端看绣品,突然有些走神,他想起太奶奶小时候的模样。德公正想说点什么,梅家表姑奶一路小跑走来,连呼带喊说,喜鹊叫了半天,原来是表叔大驾光临。算来梅家表姑奶属于德公门侄的表姐,梅家以此攀亲,多有寻找靠山之意。梅家表姑滚到德公面前,早作揖打躬,样子极为热情。德公并不客气,随着梅家表姑奶慢慢往郢子中间走去,当他回头想再看看那个绣花的女孩儿时,没料想女孩儿也尾随上来,怯生生的面目早变得笑嘻嘻的。梅家表姑奶对着女孩儿喊,快点。女孩儿就汗涔涔地跟了上来。
德公问了句,谁家的?
梅家表姑奶看出德公的高兴,赶忙说,二哥的孙女,算起来该叫你表太爷呢。
到了梅家坐下,德公才知道梅家做了充分的准备,瓜子、茶点一应备下,仿佛只等他专门造访似的。德公不去多想,坐下寒暄。说的多是家长里短以及收成和时局之类的虚话。
二哥嘴笨,梅家表姑时常打断二哥的话。绕来绕去,梅家表姑奶实在憋不住了,快嘴说,表叔看到的女孩儿,正是梅花,小模小样的,稀罕人呢。
德公彻底明白了梅家的真实用意,依然含笑不语。
倒是梅花机灵,很自然地走到德公面前,不见生分,梅家表姑奶借机说,这孩子跟表太爷有缘,就知道跟太爷亲。
德公多少有些开心,腾出手来,摸摸梅花的头,呵呵笑说,真像呢。大家不知道太爷说像啥,见他目光游离,始终不敢松口气。
菜多半是家常菜,无非鸡鸭鱼肉之类的东西,只是梅家几道素菜确实是下了功夫的,就说渣茄子,先用大蒜水浸泡,然后去籽,收水,用淀粉裹了,再过几次慢火,再粉米渣,吃起来油而不腻,有点渣肉的味道呢。二哥不会说话,到了酒席桌上,倒跟着梅家表姑奶一口一句表叔。德公多吃了几杯米酒,离开梅家的时候,才说,不错。趁着酒意,德公回到家当即召集族人,说及收下梅花之事。廖阶福爷爷感到突然,说不急的嘛,咋巡租后转变了态度呢?
管家说了经过,大家见太爷高兴,都说同意。德公兴致高,呵呵笑着说,俺家以行武起家,最终还是以儒道立世,需要内敛的媳妇。
太爷定下的事,谁能反驳呢?
谁知道打梅花进了廖家响郢,廖阶福就没有开心过,由欢天喜地的孩子变成了闷葫芦,整天嘟噜着嘴。
廖家响郢看到廖阶福变了一个人,一直嘀咕,这孩子咋了?德公不当回事,小孩家的定下童养媳,羞口正常,乱猜什么。德公那么说,无人敢辩驳,廖阶福的苦闷,就这样被大家忽略了。苦闷久了,廖阶福对梅花越来越不满意,梅花给他端饭、送茶,他不吃不喝不说,还说茶饭里多了阴冷之气。梅花照顾他起居,他说看到梅花白苍苍的脸,心冷。无数个夜晚,廖阶福一直默默拿董风玲与梅花相比,比来比去,就连梅花雪白的肤色,也令他十分讨厌,他想,董风玲的石榴红才好看呢。曾经的私塾课上,老先生摇头晃脑地吟诵:三月雪连夜,未应伤物华。只缘春欲尽,留著伴梨花。杜甫颂梨花的诗句让廖阶福听来闹心,在先生布置的颂梨花诗句中写道:都说梨花白,谁谓其阴冷,夏荷焉不至,翳灭梨花春。老先生没有想到廖阶福小小年纪竟有这等想法,一直摇头叹息。廖阶福在颂梨花诗句后面还写下“茅衣”五言:三月星正寒,饥露荒地连,谁谓春色早,茅衣已连天。接下去,写下“石榴红”的诗句:向天借取杜鹃色,问月讨得丹桂香,熏风夜半携萤过,舞得白鹭恋红妆。老先生如何知道,廖阶福跟董风玲一起玩耍时的心情?
梅花面对廖阶福的冷淡一直小心翼翼,生怕惹得廖阶福不开心,哪怕受下再多的委屈,绝不多说半个“不”字。梅花的忍让并没有换来廖阶福的开心,廖阶福反而变本加厉,没人的时候,就大发脾气,发展到最后,竟然用手掐梅花,直把梅花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梅花受不了廖阶福的折磨,常在太爷面前唠叨,说廖阶福不待见她。德公那时候正忙于大事,没有更多的精力关注两个孩子,梅花唠叨多了,最后还扯上董风玲了,才引起德公的注意。董廖两家世代不婚,那是太爷的口谕,倘若廖阶福真跟董家丫头好起来,真是大逆不道的事情。梅花借机添油加醋,德公不敢小觑,才找来廖阶福质问,是不是喜欢董家丫头?
廖阶福知道梅花作祟,越发恼火,打死也不承认。
德公问不出所以然,便提醒说,那是祖训,世代不能通婚,记着呢。
廖阶福想,为啥单单董廖两家,老天真会捉弄人。
直到一个细雨如丝的早上,梅花看到廖阶福又去董家劝董风玲求孙家树救下董风堂,梅花再也无法控制情绪,说廖阶福不吃不喝不洗脸,大清早就跑去找董风玲。
德公听了梅花的一面之词,大为光火,恨恨地说,你带几个人去掌董家丫头的嘴,让她离廖阶福远远的。没有想到廖阶福早被梅花激怒,梅花不但没有掌到董风玲的嘴,还挨了廖阶福的大嘴巴子。梅花越想越伤心,天天关注大塘西边的歪脖子柳树,她猜想,肯定有啥事与歪脖子柳树有关,终于发现了孙家树跟董风玲私会,于是窃喜,抓住机会,禀告了太爷。
德公说,俺就说嘛,阶福是个懂事的孩子。
梅花趁机说,太爷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替他们保媒。
德公何等精明,梅花说出口,他就知道梅花的小算盘,嘿嘿一笑说,你的心机太重呢。梅花没有想到太爷会责怪她,在一旁悄悄落泪,德公心烦,摆摆手说,好了,俺知道怎么做了,你又哭哭啼啼作甚?
德公做事滴水不漏,知道他不出面,孙家不会同意收下董家丫头的,以防万一,还是主动下架,借着茶局,请来了孙宝斋。没有想到孙宝斋服软,德公心里高兴,脸上多了几分得意。
见梅花跟他一起看火烧云,德公对梅花说,喊阶福,说俺有话。
梅花起身而去,一溜小跑,德公知道梅花开心,不禁摇头想,这孩子。
廖阶福气喘吁吁地跑到太爷面前,跪倒问啥事?
德公说,说来事情不大,倒也不是小事,俺答应替孙家树保媒,想来你也该为太爷分担点事情,俺想差你代俺行事。
廖阶福一脸糊涂。
德公说,长门长孙,应该主动挑起担子。
廖阶福屏住气息问,不知太爷吩咐做啥?
太爷说,孙家小少爷与董家丫头私会,太爷想成全他们。
廖阶福听清了太爷的话,急问,为啥?
看到廖阶福吃惊,德公故意拖长声音说,保媒这等小事有何难的?何况代俺行事呢。
廖阶福做梦也想不到太爷会如此安排,怔怔地看着太爷,太爷依旧缓慢地说,去吧,遇到难处问太爷,太爷信你。
离开了太爷,廖阶福才感到撕心裂肺般痛苦,太爷让俺把董风玲介绍给孙家树,谁能想到出了这么个主意?太爷不动声色,让俺有苦難言。
这边廖阶福生下闷气,那边的梅花却暗暗高兴,立即把太爷吩咐廖阶福做的事情说了一遍。廖家响郢上下都不明白太爷为何把这等大事交给廖阶福,不知道太爷怎么想的。
梅花知道太爷用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整天往廖阶福面前蹭。看到廖阶福发呆,梅花故意轻手轻脚的,不管廖阶福愿意不愿意,主动拿来汗巾,替廖阶福擦脸。梅花的殷勤换来廖阶福更大的反感,他扔出梅花递上的汗巾,生气地说,又是你。
梅花装作无辜和糊涂。
廖阶福背过脸冷冷地说,算计只会误了你的。梅花十分委屈地说,俺如何会算计?
廖阶福见梅花不说一句真话,格外讨厌,独自走到廊亭,默默落了一回泪。
4
事后廖阶福越想越窝火,几天都没有去保媒。
梅花把廖阶福的拖沓密报太爷,太爷见梅花委屈,抱怨说,你太过细碎,有失妥当。
梅花知道太爷话重,脸煞白。从此噤了口。
过了几天,太爷差管家喊来廖阶福,太爷不说保媒的事情,而是问及廖阶福最近闷在屋里干吗呢?廖阶福知道太爷不高兴,苦着脸,始终低头不语。太爷对管家说,带上他,保媒这等喜事有啥拖沓的?太爷闭上眼睛,神情露出少有的冷峻。
廖阶福没有退路,只能跟着管家一同前行。
见到董风玲,管家拿着那些聘帖和衣服站在一旁。德公暗里交待过管家,到了董家只让廖阶福说话。管家看到廖阶福不开口,他也不开口。董风玲惶恐不安,疑问越来越大。廖阶福只能说,太爷让俺来保媒。董风玲满含泪水看着廖阶福。
管家催促廖阶福。廖阶福没有办法,结结巴巴说了经过。
廖家孙家干吗要联手把俺推向火坑?这是董风玲听完经过后的第一个反应,后来疑问越来越多,脱口而问,保媒为啥让你来呢?孙家、廖家没人了?
廖阶福头冒虚汗,只能傻傻地看着董风玲。董风玲见廖阶福不说话,以为是廖阶福的意思,再也忍不住泪水,问,你干吗要這样对俺?
遭到董风玲误会,廖阶福心里委屈,嘟哝道,俺咋办呢?
管家不管这些,听廖阶福说完了经过,拿出衣物还有帖子,放在破旧的桌上说,孙家聘帖已经下了,衣物也送来了,先做童养媳,圆房的时候才行大礼。
听管家冷冷地说出这些后,廖阶福痉挛一般站不直身子。董风玲看到廖阶福面目扭曲的样子,急忙停下哭,拉住廖阶福的胳膊问,你也难受吗?廖阶福知道董风玲无法理解他,憋着一口气,跑出草屋。
管家看到廖阶福失态,急忙对董风玲说,记住两家响郢的恩德,好好收拾下自己。
董风玲的目光就像刀子,逼向管家。管家不知道董风玲为啥用那种眼神看他,口气很重地说,两家太爷定下的事,错不了,后天就进孙家响郢。
好好的日子,突然大祸降临,大哥进了水牢,妹妹被逼去当孙家树的童养媳,董风梁接受不了突然而至的坏消息,连连说,欺负人,欺人太甚。见妹妹痛苦,自己又无法帮助,董风梁只好瘫坐在地上,耷拉下头。董风玲见二哥软塌塌的样子,再转头看看聘帖,董风玲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一把揉了聘帖。
看到妹妹发疯,董风梁也站起来踩踏聘帖,董风玲这才拉着二哥的胳膊说,二哥救俺,救俺呀。
大哥还在水牢里,妹妹遭此逼迫,他能怎么办呢?想了半天,二哥突然说,俺这就当土匪去,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董风玲擦干泪水后,发现早没了二哥踪影,急忙追出去找寻,结果看到二哥的身影淹没在庄稼地里,她喊二哥回来,二哥哪里还听得到呢?太阳还是那般模样,连鸟儿的鸣唱也是冰冷的,祖上还是那副模样,董风玲只能跪在祖上画像前求祖上搭救。见祖上无动于衷,董风玲只能在地上打滚,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得救似的。
第三天小半晌的时候,董风玲还没有起床,孙家、廖家来了几个奶妈,一边帮助董风玲梳洗打扮,一边劝慰,意思是好多人家想登龙门,都没有机会呢,大喜临门,干啥要哭呢?
董风玲那时候好像变成了一个傻子,连哭和笑都不会了。
孙家在会见庄户人家的厢房客厅里,安排董风堂兄妹见的面。厢房内有素胎杂木椅子,茶几着了红色,与素胎椅子很不协调。大桌没有雕花,桌面黑漆漆的,没啥生气,看起来比较简陋。一个多月,董风堂单薄得像片纸,冷冷瑟瑟地站在大桌前,过去柔顺的头发现在乱糟糟粘接在一起,散发出难闻的臭味。董风堂好像不认识妹妹似的,不停向外面看,外面有梨树,梨花正在凋零,董风堂挪挪身子,想透过门庭看看那片蓝幽幽的天,当眼神再次落到几株梨树上,才知道眨巴下眼睛。董风玲看着董风堂回过神,便说,大哥,你说句话呀。
董风堂哑巴了似的,家丁接上话说,不是你妹妹进了孙家,太爷不会放人的。
董风堂好像没有听到家丁说话,一直看着外面,好像外面比妹妹更有诱惑力。董风玲心里难过,站起来拉住大哥的手问,你咋了?
董风堂表情怪异地笑了下。
董风玲一怔,赶紧说,二哥气跑了,说当土匪,替俺们报仇。
董风堂并不说话,傻站了半天,丢下妹妹怔怔地往外走,董风玲走上前,用手在大哥眼前晃动了几下才问,咋啦?还认识妹妹吗?
家丁插话说,好着呢,不信给他碗饭试试。
董风堂听到饭,目光四处搜寻,不停问,饭,哪儿呢?
家丁对董风玲使个眼色说,知道饿,还能傻?
董风玲见大哥四处找饭,也跟着一起四处张望,偌大的房子,没有一点能吃的东西,只能无助地看着家丁,希望家丁能拿出点吃的。家丁不看董风玲,董风玲只好央求家丁给大哥找点吃的。家丁摊开双手,一动不动,董风玲只能跪下央求。
家丁说,得听太爷的。
董风玲见家丁没有丝毫同情心,就想自己出去,家丁堵住门说,见完面他就得回去,给你们的时间不多呢。
董风玲不再恳求家丁了,家丁的意思她懂,于是赶紧转头对大哥说,家里还有麦子,还有米,回去自己弄吃的。
董风堂听到妹妹这么说,打了个哆嗦,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董风玲上前拉住大哥的手说,拿俺换下你,妹妹不委屈。说完董风玲自己哭出了声,大哥不哭,挣脱开妹妹的手,喃喃地说,饿呢。
孙家响郢处处热气腾腾的,好像到了做饭的时候,饭菜香气扑鼻,董风堂寻着香味,居然摇摇晃晃向厨房走去。
董风玲跟在后面喊,大哥,错了,大门在南边呢。董风堂停下脚步看着妹妹,然后朝门楼走去。董风玲跟上大哥,叮嘱说,大哥不怕,董家打不垮的。
董风堂摇摇晃晃的,家丁推搡说,找啥呢?还不快滚出去。
董风堂走出孙家响郢,又站住,拼命噏动鼻息,生怕漏掉丁点饭菜的香气。等他明白事情的前后经过后,他想,俺得告诉爹,董家遭难了呢。
爹娘的坟头掩埋在青草丛里,董风堂跌跌撞撞一头拱去,好像扑向爹娘怀抱似的。额头被杂草和瓦砾磕碰得鲜血淋淋,青草漫狂,泥土飞扬,董风堂趴在坟茔上大口呼吸,好像要把爹娘的气息也吸进肚子里。阳光像醉酒的孩子,歪歪倒倒地撞在黑黝黝的犁垡上不停翻滚,草尖上的光亮,像极了爹的眼神,一闪一闪的。董风堂再次翻过身,用手不停捶打坟旁的青草,青草扰乱了光斑,晃得他睁不开眼睛,等他摇摇晃晃想站起来的时候,眼睛一黑,一头摔倒在草丛里。青草真香呀,那些光亮还在眼前跳动,迷迷糊糊中,董风堂仿佛见到爹穿着长衫,随着光斑一起跳进他的眼帘。董风堂刚想开口说话,却听到爹大声呵斥他,站起来。声音很大,大得有些吓人,他想说话,可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爹说,董家没有人趴着说话的。
睁开眼的时候,四周静悄悄的,坟头上野蒿和杂草还在,犁垡地的端头,有鸟儿起起落落,董风堂再次扑向坟头喊,爹,别走,俺怕呢。哪里有爹的影子?
董风堂摇晃到家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磨刀。镰刀早已锈迹斑斑,随着呼呼的蹭磨声,刀锋越来越亮,感觉能迎风割断发丝的时候,他才转头,对着阳光中舞动的浮尘挥刀割去,一刀,两刀,浮尘就像淘气的机灵鬼,快速闪躲着身子。董风堂打着趔趄割了半天,才明白他是割不断浮尘的。他沮丧地回头,突然发现地上散落着一把草团,他还不知道那团稻草留下了妹妹多少委屈,他没有想草团的来历,他就想找到一团东西,把它任意割断。他一只手胡乱掐住稻草,一只手迎着稻草割去,刀确实锋利至极,稻草随之斩为两截,茬口齐崭崭的。董风堂这才一把薅住自己的头发,头发好像他的屈辱,发丝中好像浸满了污浊和臭气,他要把内心的屈辱还有那些臭气和污浊都统统斩去。一刀下去,头发如草,断为两截,顺着揪起的发梢,再割一刀,头发如浮尘,纷纷扬扬的。看看能割断头发后,董风堂发出难以抑制的“哦哦”声,哦,狗日的头发,哦,狗日的臭味,哦,狗日的水耗子……大把大把的头发散落在稻草上,一地混乱,就像董风堂的情绪。头皮蹭破了,他浑然不知,脸颊刮伤了,他没有一点知觉,那些屈辱还有污臭,仿佛永远割不去似的。当他再也薅不住一绺头发的时候,他居然发起了呆,内心的屈辱还在,为啥抓不住了呢?对着水盆,他好像不认识水中的倒影,这是谁?这么难看,尤其是豁豁牙牙的头发上留下了一道道割痕,鲜红的血顺着脸颊而下,流到脖子上,还有衣领上,殷红殷红的。他看着那片殷红,居然咧嘴笑了,当他很快意识到倒影就是自己的时候,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嚎啕大哭起来,嗷,嗷,就是不顾一切向天嘶吼的哭声。嚎叫之后,董风堂没有丝毫停顿,开始脱掉衣服,他知道衣服上有蠕动的虱子和翻飞的跳蚤。在水牢里,因为它们的存在,时时提醒着他,得活着出去。现在,他活了过来,他不想留下这些提醒,他想,只要它们在,他就活不安生。脱完衣服,他又想点把火,把衣服烧了,把提醒也烧了。但想想衣服是娘临终前替他缝制的,有些不忍,只好端起那盆血水兜头浇下,而后把衣服摁进盆里。
做完这一切,他居然感觉不到饿了,他要站起来,站起来,爹说的,对,站起来。等他能够站起来的时候,才慢慢进屋翻找衣服,当他翻找到爹的破旧长衫时,才猛地清醒过来,爹的长衫还在,意味着爹还在,自己这么闹腾想做啥呢?他试着穿起爹的长衫,情绪慢慢平静,而后学着爹的样子,一步一步地踱到桌前,再学著爹的模样镇定坐下。
门外,麻雀在草丛里啾鸣,喜鹊落在树梢上,啾啾唧唧的,看着喜鹊和麻雀,董风堂想,是的,俺还活着,又回到了熟悉的家里。气息周正后,回屋把爹的长衫脱去,换上自己的破旧短衫,开始清扫屋前屋后。浮尘翻滚中他发现麦田的麦子早熟透了,那是去年秋天,兄妹三人一锹一锹种上的麦子,如今麻雀正起落在麦地里。当他意识到再不及时收割,麦子将很快被鸟儿糟蹋殆尽的时候,才想起,麦子才是救命的东西,鸟儿糟蹋了,他吃什么?容不得多想,便回屋拿起镰刀走向麦地。太阳像个长舌的家伙,一直舔舐着他的身子,鸟儿的叫声显出很多不乐意,好像他夺了它们的口食似的,他已无力反驳与对骂,只想尽快割了麦子,谁知还没有割下几捆,弯腰的刹那,一头栽进麦棵里。
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太阳歪在了西边,爬起来之后,饥饿像要扯断他的肠子似的,他只能爬向厨房和灶台。找到妹妹和弟弟留下的面粉,跪在地上,把面粉拌成疙瘩后,烧开了水,又把面疙瘩倒进沸水中,等不及熟透,他就舀出一勺子,顾不得烫嘴,胡乱喝下一碗,半生不熟,又接连喝下几碗,总算喘过气来。
吃完了饭,感觉好受多了,这才定定地坐下烧开水,等水烧开了,他把生了虱子和跳蚤的粗布衣服烫了几回,之后,才禁不住咧嘴笑着说,对不起你们的提醒,谁让俺又活过来了呢。
洗完了衣服,太阳就落进了地平线,月亮半满,悬在空中,麦子熟透了,大热天割,炸粒,晚上开镰,才能收到更多的麦子。于是他一头扎到麦地里,再也不想抬头,他想,只有收下活命的麦子,才能活命,什么能比活命重要呢?
5
董风玲的住处就在孙家芬的隔壁,孙家芬刚满十三岁,小丫头整天只知道闹腾,见到董风玲不喊姐,也不叫嫂子,跟着别人喊家树家的。
董风玲暗自想,响郢家的小姐与其他郢子的丫头自然不能比的,她们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饿断筋骨的滋味,见孙家芬喜滋滋的热乎劲儿,董风玲始终挂着脸,眼皮都不跳动一下。
孙家芬不管这些,喊不开门,就在隔壁砸墙,听不到回应就光着脚丫子过来敲门。受不了孙家芬的闹腾,董风玲只好将门打开。不管董风玲多么厌烦,孙家芬依然叽叽喳喳地说话。一次孙家芬说到童养媳,居然问,你不当姑娘干吗要当童养媳呢?董风玲听到孙家芬那么问,心里冒出酸水,谁不想当姑娘,那是自己能左右的吗?她不想跟孙家芬诉委屈,她想,孙家芬与她之间有道永远无法跨越的沟坎呢。孙家芬喜滋滋地说,既然你是家树家的,为啥不跟小哥住在一起?孙家芬的困惑都在具体问题里。
董风玲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些问题。
孙家芬不明白董风玲心中的恼火,不知轻重地说,戏里说小姐爱上公子,翻墙偷偷私会,俺也想翻过院子跟哪家公子私会去。不知道孙家芬看了哪折子戏,或者听来哪段戏文,惹得情思迷乱的。董风玲哭不得笑不得,想,孙家的姑娘,咋就没说过一句三从四德的话呢?
孙家芬见董风玲笑,疯开了头,百般讨好。倒是董风玲冷得让人害怕。董风玲每次都拒人千里之外,孙家芬后来便熄了热情,清静了几天后,这天孙家芬又砰砰地来敲门。
董风玲见孙家芬缩头缩脑的样子,心里有气,不说请也不关门,转身到了床上。孙家芬到底跟了进来,关心地说,俺担心你迷路,想告诉你院落里的事。董风玲见孙家芬替她着想,就抬头笑了笑。孙家芬见董风玲笑了,赶紧说,孙家响郢共分四宅六进。咋就分了四个宅子呢?太爷四个儿子。说完她有些自豪地说,据说俺家繁盛的时候,盖下二十四个院落呢,到了太爷那辈,其他太爷搬到其他地方去了,连房子也拆带了去,最大的院落就是那会儿留下的呢。孙家芬歪头说,太爷陆陆续续盖下四个院落。太爷喜欢说,四世同堂,才叫生活。后来太爷盖了祠堂,里面摆下族谱,俺们才知道搬出去的太爷最后都陷落了去。孙家芬说起这些倒是有板有眼的,停顿了下,又笑嘻嘻地说,大爷一,二爷二,三爷三,四爷不说你也知道啦,就最西头那处。大爷一,估计说的是大爷住在第一院落里,后面最大的院落包裹着四个小点的院落,四个院落的中间修有一条长长的廊道,廊道连着太爷的院落连着门楼,四个院落的两边,一律盖上低矮的瓦房,住着佣人和家丁。董风玲听明白后,想,盖这么多房子干啥?孙家芬依然往细里说,每座院落中間也有过道,都用亭阁勾连。一般走进俺家,常常错道。说完孙家芬离开窗台,靠近董风玲说,俺爷爷属于三门,自然住的是第三个院落,三门也六进院子,可惜俺爷爷只生了三个儿子,大伯早年走了,三伯结婚后就生了几个丫头,俺爹生了俺姊妹三个,孙家树是太爷最小的重孙儿。
董风玲过去听人传说的都是响郢的皮毛,不深入到里面,真不知道还有这么多讲究呢。听孙家芬介绍完,董风玲笑笑,然后说,说了半天,还不是炫耀孙家厉害吗?房子多有啥用,响郢得有叫得响的头面人物呢,你家有吗?
孙家芬不清楚董风玲为啥这么问,睁大眼睛说,俺家都是头面人物呀,太爷是,爷爷是,爹是,咋没有有头有脸的人呢?
董风玲拍拍孙家芬的胳膊说,大家都说你家缺呢。
孙家芬虎起脸。看董风玲也寒起了脸,孙家芬只能指着院子里的花说,竹节花比不得栀子花,好看不香。孙家芬见董风玲轻轻微笑,突然调转话头说,俺拿点花生给你吃。
初夏哪来的花生?看董风玲没有拒绝,孙家芬哧溜出去,一会儿又哧溜蹿了进来,拍拍满满的口袋说,奶奶管,俺偷的。孙家芬边掏花生边说,可香了,尝尝,吃完俺再给你偷去。
厢房外面的格子窗雕刻了鱼和凤,女孩子住的地方,没有雕龙。透过窗子,董风玲想,也不知道这些雕刻,费了多少木料呢。
两个正说得开心之际,大娘来了,大娘也是佣人,太爷信任,大家都尊她为大娘。见大娘进来,孙家芬立马弯腰请安。大娘穿着蓝布带大襟的长衫,那么热的天,大娘穿这么厚,不怕热咋的?董风玲只能称奇。
大娘对孙家芬说,你出去玩会儿,俺跟她说会儿话。
孙家芬嘟着嘴,边走边看大娘,大娘不看她,只看董风玲,看了半天才问,习惯吗?
董风玲不想回答,她感觉大娘喜欢说废话。
大娘皱皱眉头说,太爷让俺教你礼仪。大娘声音冷冷的,见董风玲没有回声,大娘用更加冰冷的话说,太阳爬上窗户格子开讲,晚上再学绣花。
董风玲满脑子疑问。大娘不解释,按照自己的思路说,礼仪这东西听起来好像没啥用处似的,实际学问大了去,童养媳本属吃苦的命,没想到太爷仁慈,对你格外看重呢。
董风玲不知道大娘啥意思,孙宝斋看重俺?怎么可能呢?
第二天阳光爬上格子窗,大娘准时来了,还是昨天的装扮,依然没有带任何东西,看来礼仪都装在她脑子里。
开讲前大娘专门抿抿头发,大娘说,礼仪说的是“行坐说”,学会怎么走路,怎么端坐,怎么说话,基础还得从仁义礼智信、德行孝悌廉说起。大娘说的啥,董风玲听不明白,大娘说,先从“仁”字说起,大娘说,仁分大仁,小仁,大仁说的是忠君孝国,小仁说的是宽厚仁慈。大娘不是私塾先生,却懂得这么多。董风玲傻傻地看着大娘。
大娘说,善是仁的根基。具体到“行”来说,就是要多积善,修福报。大娘说,女儿家的懂得小仁即可,但要行大善。大娘的话难懂,见董风玲云里雾里的,大娘转换方式说,树要修,人要磨,塑人好比修树。
董风玲听大娘说谶语,越听越糊涂,不停地打哈欠说,大娘,你能不能说点明白的?
大娘说的这些,孙家做到了吗?善良就不会关大哥到水牢,不会饿大哥,不会逼亲。
大娘看出董风玲心中的疑问,摇头说,丫头,做人大有学问,记住“磨”字,才能做好“行坐说”。除了中午休息一会儿,大娘都在说“仁”,中间涉及如何做事,如何拿捏行为,如何说话,只是大娘说得有些混乱,一会儿长篇大论,一会儿文不对题,把董风玲说得昏昏欲睡。天终于黑了,大娘临走的时候说,晚上学刺绣的时候,再想想,明天俺们说“义”字。
俺的天呀,董风玲头都大了,看来大娘不仅长着一副冷脸,人还特别啰嗦。
第二天大娘如期而至,大娘说,“义”有大义、小义,董风玲捂住耳朵说,大娘,俺求求你,能不能不说这些无用的。
大娘说,“十个字”哪个无用?你能做好其中的一半,便领会了做人的精髓。你家为啥败落?就是没有做好这些。
董风玲立即反感起来,心里不停地“呸呸呸”,大娘怎么可以这么说董家?孙家学好了?廖家?俺看他们更坏,还不照样当响郢?
第十天开始,大娘开说“三从四德”。一天一个字,不管董风玲懂不懂,大娘按照自己的节奏说,说到“三从四德”,简单多了,硬性的几句话,不在于记住,在于做。大娘说,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说起“三从”,大娘说某年某月,孙家谁谁不守妇道,被投井挖眼等,又说某某某,因为夫死不能守住贞洁,偷了汉子,最后被沉了塘。说“三从四德”要吓人得多,董风玲心惊肉跳,吓出一身冷汗,她想,不是仁善礼义吗?怎么能随便杀人呢?她不明白,也不想问。大娘见董风玲不吭声,以为她听懂了,轻松地说起“德、容、言、工”,德正,才能容端,无德就是无根之木、无叶之草,最后大娘落脚在“工”上,女人要会插花描朵,会缝制衣服,工巧方能安心静气、不会烦躁。说完了“四德”,大娘叹息一声说,别看“三从四德”简简单单四个字,够女人学一辈子的。
一个初夏,大娘每天都是准时而来,天黑而去。
说完这些,大娘又开始教导如何给太爷、爷爷奶奶、爹娘等请早安、送早茶、倒早尿之事。这些细琐之事自然说得十分具体,大娘说,记住这些,就看做了,有人不会说,会做,有人只会说,不会做。人的眼不瞎,心也不瞎。尤其童养媳,代为领养不是赐福的,一一做妥了,才算合格媳妇。
董风玲越听越难受,她不想听这些,她想大哥,想二哥,更想爹娘,这些破事,与她无关。
6
孙宝斋一边安排大娘教导董风玲,一边不停地琢磨德公的意图。那些蹊跷和疑问就像夏季的雨说来就来,曾经为了面子,想请德公为大门重孙儿保媒,德公竟然推辞身体不适,硬生生地辞了,可是才过四五年,这次为啥积极?孙宝斋越琢磨越觉得不踏实,孙家树跟董风玲私会他怎么知道的?廖家将军开道,事事顺利。孙家啥也比不过,早让德公低看了几眼,德公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呢?疑团越多,心思越沉。纠结中,孙宝斋想到了董风玲,收了董家丫头一个多月了,还没有见过,不如看看她的模样再说。于是孙宝斋对大娘说,你带董家丫头给俺看看,放心不下呢。
大娘就带着董风玲见太爷。
宅院都是青砖汉瓦,亭榭都是雕梁画栋,一副模样,只是太爷的院落大许多,高许多,有的地方是两层楼房呢。走进院落,再曲曲折折走了一程,就进到一个硕大的房子里,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坐在太师椅子上。
见董风玲走路利索的样子,孙宝斋很高兴,咧着嘴笑笑,董风玲听到笑声,怯怯地抬头,看到孙宝斋胡子又长又白,想,干瘪得像根棍,留这么长的胡子干吗?
客厅里一边的格子橱里堆满了大小不一的瓷器,另一边墙挂满字画,厅堂的正中高悬一副很大的画像,董風玲想,画像肯定是孙家祖上了,俺家也有,只是没有这张大。
孙宝斋见董风玲一直东张西望的,没有矜持,响郢媳妇哪有这样的?
董风玲不知道孙宝斋的情绪变化,看了四周墙面后,便低下头看孙宝斋的脚,孙宝斋的脚很大,只是腿细,竹竿似的,腿上的褐斑也像竹竿上的麻点,密密麻麻的。看完孙宝斋,董风玲想,孙家太爷细如麻秆,恶心人呢。想到这,自己倒笑了起来。然后才抬眼看孙宝斋的脖子,当她看到孙宝斋脖子上的赘皮一圈一圈套上白胡子,终于咧开了嘴。
哪有晚生这么瞧看人的?孙宝斋阴沉着脸,连连咳嗽几声。
见董风玲忘记了礼数,大娘急忙让董风玲给太爷请安。
董风玲好像忘记了大娘教的那些话,并不跪下。
孙宝斋见董风玲这等无礼,忍不住扬起头,好像难过得不成样子。
大娘看到情形不好,急忙让董风玲跪下。
董风玲一动不动,还是直直地看着孙宝斋,意思是,找俺啥事?
孙宝斋再也绷不住情绪,拖长声调问,知道跪安吗?
董风玲知道见到长辈需要叩头问安,只是她不想,关俺大哥逼俺当童养媳的人,俺干吗向他下跪?出乎孙宝斋意料,董风玲根本没有拿他当回事,不仅如此,孙宝斋还发现董家丫头厌恶的情绪一直漾在脸上。孙宝斋拍拍椅靠,眉毛蹙成一团。
大娘意识到不好,急忙解释说,她还是孩子呢。
孙宝斋摇摇头,德公保媒,竟然收了这等丫头,不及时纠正,只怕真要祸害孙家呢。于是沉思半晌才问,知道感恩吗?
董风玲不知轻重,脱口而出,感恩?感谁的恩?
大娘接上话,感恩太爷。
董风玲冷笑说,感恩孙家关押大哥,逼俺当童养媳?
孙宝斋脸色越来越阴沉,好在孙宝斋是经过风霜的人,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心里有气,嘴上依然是慢条斯理的,他说,孙董两家,世代为邻,你家祖上凋零,孙家处处帮助,念及董家过去,收你入门,谁逼迫你了呢?
董风玲低头想,孙家帮助董家?怎么没看到呢?董风玲听孙宝斋说假话,不想搭理孙宝斋了。孙宝斋内心的那团火慢慢蹿上喉咙,嗓子不太利索,咳嗽几声都没有咳出痰来,欠欠身子,才挤出几个字,不该呀。
大娘早吓得瑟瑟发颤,拼命责怪自己,说,都是俺教导无方。
孙宝斋不再说话,挥挥手,意思是带走。
大娘刚想拉住董风玲往外走,谁知道随着孙宝斋的手势,走进几个家丁。
孙宝斋对家丁说,带她到厨房,让她从下人做起。
孙宝斋一句话,董风玲的地位急转直下。
过去住厢房,现在变成了农具房。
农具房在西边的一处低矮处,里面老鼠多,一到夜晚,老鼠叽叽喳喳的,累了一天,老鼠窜来窜去的,让董风玲害怕。躺在床上,细细辨听老鼠的窸窣声,结果听到似人非人的脚步声,噗噗嗒嗒的,由远而近,由近而远,好像徘徊不定的样子。掌了油灯查看,除了农具就是乱窜的老鼠了,黑灯瞎火的,谁到处走动呢?想到偌大的农具房,里面没有住下别人,院门大娘早早锁了,哪儿来的脚步声?是不是传说中的鬼?想到这儿,董风玲吓得抱成一团,对着空荡荡的房子喊,求你不要吓俺,俺可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没有人回话,脚步声随着喊声消失了,董风玲硬着头皮睡觉,好在累了一天了,瞌睡大,睡眼蒙眬的時候,看到有人弯腰看她,等她睁开眼时,又没有了人影。
董风玲吓得裹住被单坐在床上,不停地喊,娘呀,不是你吧,谁干吗吓俺呢?
天亮后,大娘准时过来开门,董风玲拽住大娘的手说,俺怕。
大娘说,谁让你顶撞太爷的?
董风玲不停地说,夜里有脚步声。
大娘说,俺帮不了你。
这边董风玲被发配到厨房,住到怪异的农具房,那边大哥董风堂也凄惶得不行。
收割完麦子,才知道耽误了季节,二亩薄田过了插秧的节令。夏天的草疯长,眼睁睁看着二亩地荒芜,董风堂越发焦急,禁不住想,完了,爹才走了几年,兄妹三个就各奔东西,栽不下秧,明年活命都难。看到有人在田边地角点黄豆种绿豆,他一拍头想,对,这个季节还能补种黄豆呀!想到补种,他情绪稍稍安定了些,一转头,又想,哪儿弄黄豆种呢?孙家廖家有,能借?张家李家梅家,谁家肯借呢?这个季节,想来只有响郢有豆种,只是孙家那副德行,估计不会借,求廖家,未必会出手相助。想来想去,只能唉声叹气。苦思冥想中,董风堂眼睛一亮,想到了王家,娘不是还有一个家门弟弟吗,虽说不亲,娘活着的时候,偶尔有些走动,咋就忘了王家舅舅呢?他不会见死不救吧。想到了王家舅舅,董风堂撒腿就往王家郢子跑。
王家也是小门小户的人家,王姓的几门人,草房连着草房,高高低低聚在一起。等到王家舅舅干活回来,听说董风堂借豆种,王家舅舅半天没有说话。
董风堂央求说,少许几升,地荒着呢。
王家舅舅想了半天才说,倒是有点,不过留作田间地头种的,俺也愁着不够呢。
董风堂张大嘴,不知道王家舅舅愿意不愿意匀出点来。
王家舅舅冷脸说,豆种不像其他的,怕要收课的。课就是利息,那时候官方通称地租,寿春民间喜欢称之为课,一课代表一倍的意思。董风堂知道借的是豆种,一粒豆种一棵苗,一棵苗多少黄豆粒儿,比不得一般粮食,于是咬了下腮帮说,当然。
王家舅舅说,俺念着死去的姐姐,三课也算吃亏的。
董风堂只能点头说,三课行。时令如火,甭说三课,就是要五课、六课的,也得借,于是感激地说,谢谢舅舅,外甥知道长短。
王家舅舅让董风堂立下字据,董风堂并没有拒绝。签字画押后,王家舅舅才开始用升量,四升黄豆种,小半口袋,董风堂抱在怀里,像抱着命根子似的,眼里闪动着泪花,再次谢谢王家舅舅。
阿莲就站在爹旁边,看到爹不讲人情,很生气。王家舅妈不吭声,她知道男人的。
有了豆种,董风堂来了劲儿,先挖了地,再整理好田块,看看墒情正好,就撒上农家肥,刨坑点豆子。四升黄豆种说啥也不够二亩地的,其他地方只能改种蔬菜。二亩地安置妥当了,董风堂才开始捶麦,那是他一簸箕一簸箕端到场上的,现在可以消停些慢意地捶,麦穗很瘪,一捆麦子捶不了几斤,一粒未丢,也只捶下二百多斤麦子,有了这点麦子,董风堂心里有了底气,看看菜园里的芹菜、茄子和韭菜并没有死,虽说稀稀拉拉的,但有了这些东西,不怕饿死。
忙完这些,盛夏也就来了,太阳热辣,仿佛倒点油都能起火似的,响郢的老少爷们都躲在阴凉地里纳凉,雇工们顶着大太阳锄草,佃户们比雇工还勤快,若不精心,缴了租子后,不够自家吃的。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不知道谁发明的,除下的草,翻堆发酵,几个月下来,便是上好的农家肥了。董风堂也跟着大家除草,沤农家肥。董风堂想,先活命再说,人在念头就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日子再次恢复到平静,孙家、廖家的那些乌桕树还在,董家屋后的一棵老银杏树特别浓绿,大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郢子里倒也透出不少田园隔绝和静谧之气。一天下午董风堂正猫腰给黄豆苗浇水,突然看到八九个人骑着战马飞奔而来,马上都是穿着军装还背着枪的军人,董风堂感到害怕,见马队快速向黄豆地奔来,董风堂不知道藏在哪里合适。
马队越走越慢,到了黄豆地,有的马打着响鼻,似乎要吃黄豆苗似的。
董风堂见状一屁股拱进黄豆地里。
骑着枣红马的那位,提着马鞭问趴在地里的董风堂,前面是不是廖家响郢?马的响鼻溅起地面的灰尘,董风堂凹下屁股,又向深里钻了几步。
提马鞭的不知道董风堂咋了,翻身下马,拱手说,跟你说话呢。
董风堂这才回头说,马想吃让它吃就是。
提马鞭的呵呵笑了,然后提高声音问,前面是不是廖家响郢?
原来是问路的,董风堂松了口气,小鸡啄米般点头,提马鞭的看见董风堂老实巴交的样子,双手合拳说,谢了。之后整理马队和军装,十分威严地顺着东边塘埂走向廖家响郢的门楼。
董风堂这才慌忙爬起,畏首畏尾地跟去。刚走到半道,就听那个骑枣红马的喊,通报太爷,就说孙儿回来啦。
称德公为爷爷的人,自然是廖家将军的后人。本来安静的廖家响郢这会儿突然响起了呜里哇啦的唢呐声,有人跳到门楼旁边的岗楼上,挑起长长的鞭炮,劈里啪啦地炸,半空都是硫磺味。随着响声,有人急急地跑出,喜讯长腿似的,不一会儿,孙宝斋带着四个儿子,匆匆走进廖家响郢,接着廖家响郢又是一阵豪情万丈的鞭炮声。
梅家郢子也来了,王家郢子也来了,李家张家,凡属郢子的头面人物都往廖家响郢赶,太阳偏西的时候,大路上又走来一队人马,走走停停,最终选择从西边的塘埂走向廖家门楼。离着几百米,就见德公带着族人迎接了出去,接着廖家岗楼放出三声土炮,“嘭”“哗”,声音震天动地,好像山崩地裂似的。
廖家响郢的欢闹一直未停,好像每一根树苗都欢天喜地的,董风堂看到眼前的一切,慌不择路,跑回屋里,等他走到破桌烂椅边,再也坐不定了,这儿摸摸,那儿抠抠,最后倚着门槛瘫坐在地上,绝望就像一根绳子,勒住了他的脖子。
第二章
7
雪随着北风来的,先前下的是小冰雹,很快,细碎的冰雹散变为雪粉,接著便飘起鹅毛大雪了。董风玲一直靠在厨房门前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雪花好像她的心思,浓稠而摇摆不定。
孙家响郢两百多口人,一个锅灶吃饭,整个厨房只有五六个人忙,董风玲负责择菜、洗菜,每天经过她手洗出的牲口和菜蔬数也数不清,手整天泡在冰冷的水里,皴裂得都是口子,别说洗菜了,沾到水都疼得直咧嘴。大厨不管谁手皴了、破了,等菜入锅,不停敲打着锅铲子,嚷嚷张,嚷嚷李,最后看到是董风玲的洗菜环节出了问题,一脚踢飞菜,骂骂咧咧地说,绣花呢?奶奶的,以为当小姐咋的?
董风玲手疼心疼一起涌上心头,想不流泪都不行。
这么冷的天,双手塞进袖笼还冷呢,咋能整天泡在冷水里呢?孙家树知道董风玲受苦后,找太爷说,收了她,就不能把她撂到厨房里受罪。
太爷的心比雪还冷,不为所动。
孙家树弄不明白太爷,求得急了,居然嚷叫起来,啥仁德响郢,俺看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坑。孙家树的话惹恼了太爷,太爷掴了他一个大耳刮子,冷脸说,记住,再胡说,俺让你跪思去。孙家树不服气,恨太爷无情,求不动太爷,他找爷爷奶奶,最后所有人都被太爷骂了出来,太爷说,董家丫头的事情,大家不要再说情,见一个骂一个,看谁还敢?
孙家树急得团团转,太爷不听劝,董风玲咬牙跟他怄气,突然间变得不想说话了,整天垮着脸,见谁都爱搭不理的样子。哥哥孙家成看到弟弟蔫巴下去,很焦急,劝弟弟想开点。孙家树便对哥哥嚷,响郢容不下俺,太爷容不下她,迟早俺会大闹一场的。孙家成劝慰说,等太爷消了气,自然会体谅你的。
为了气太爷,孙家树不再好好听课,私塾课上,老先生抑扬顿挫地朗诵《吕氏春秋》中《季春纪·先己》篇:“欲胜人者必先自胜,欲论人者必先自论,欲知人者必先自知。”先生心情好,专挑《先己》篇论及,目的是引导学生认识到要想超越别人必先三省其身,战胜自己。《吕氏春秋》是太爷临时让私塾先生加上的,太爷说,孩子抱怨,出于不知,先生得加以引导呢。谁知道孙家树听到半途,性情大变,说,啥叫自胜、自论、自知?自己啥都明白,还圣人了呢?一派胡言,欺俺年少无知咋的?说话间泼了私塾先生的墨汁,揉了先生的书,先生气得夹起书本拿起戒尺告到太爷那里,太爷气得让人绑起孙家树就打,孙家树死不认错,大骂先生骗人。太爷长叹,这个孩子变得如此不可理喻,不可教也。于是下手的时候格外重,先生率先求情,接着三爷、三奶奶一起跪下恳求爹消气。太爷或许气糊涂了,不停地抽打,这时候大娘出来了,大娘说,教孩子自省得有个年龄过程,拔苗助长,终究不是好事。大娘说,人老了,就希望别人按照自己的方法活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不能一概而论。
好像太爷只听大娘的话,停下手后,又查看孙家树的伤情,孙家树二话不说,一拐一瘸走了出去。太爷想到孙家树的样子就难受,常常摇头叹息,从大的看到小的,孙家生就一群讨债的不成?孙宝斋想说,看到廖家骑马挎枪的后生了吗?比比人家,想想孙家,俺怎么能不急?
孙家树回到屋里,还不能解气,暗暗想,成天比拼,要比也是俺跟廖阶福比,俺倒要看看廖阶福有啥比俺强的。于是逃学找廖阶福说话,廖阶福并不把孙家树放在眼里,说话间总有一些蔑视的意思,譬如说到董风玲,他便说,孙家仗势欺人,总有一天会得到报应。这些话幸亏是廖阶福说的,换作别人又成了问题。孙家树也不反驳,好像孙家不是他家似的,他说太爷对董风玲不好,让董风玲帮厨,害得一双手都皴裂得不成样子。廖阶福听罢哈哈大笑说,孙家口口声声说仁慈,看来仁慈不过口头说说而已。
廖阶福的嘲笑,让孙家树十分难受,他也恨太爷不讲人情,只是廖阶福的态度让他受不了,他想,廖阶福有什么资格说孙家?你家爷爷、叔叔厉害,又不是你厉害,就你这窝囊样子,俺还瞧不上呢。廖阶福见孙家树闷闷不乐的,突然间垂头丧气地说,你家不能那么对待董风玲。
孙家树听廖阶福也这么说,越发委屈,说求了,不管用,太爷好像跟她有仇似的。
廖阶福不再说话了,揉揉眼睛,之后不再搭理孙家树,孙家树看廖阶福爱搭不理的样子,心里不舒服,又蔫巴着回到孙家响郢。坐在屋里,他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感到还是应该求下太爷,不能眼睁睁看着董风玲受罪。
见孙家树还在磨叽董风玲的事情,太爷说,心不揉沙,终不成器。太爷那天心情好点,见孙家树不懂,便跟他说起珍珠的故事,太爷说,蚌进食,贝壳张开,遇到沙子,蚌就会分泌出东西,把沙子层层裹住,逐渐形成珍珠。太爷接着诱导说,人心好比蚌,揉不下沙子,永远成不了珍珠。
孙家树明白了太爷的意思后便找到董风玲,劝董风玲往心里揉沙子。
董风玲听不进孙家树的劝慰,反问,你家的老少心里都能揉下沙子吗?
孙家树听董风玲还在抱怨,有些着急地说,你得理解俺,高的低的,俺受下多少委屈。
回到自己的屋子了,孙家树还是放不下董风玲,滴水成冰,想到董风玲冻手,又急慌慌跑到厨房不走。大厨感到好笑,一个少爷,为了董风玲,连点尊严都不要了,真是的。
孙家树不怕大厨耻笑,孙家树说,她受罪就是俺受罪,要不俺跟她一起择菜洗菜吧。大厨把话传到太爷那里,太爷听后冷冷地说,也好,他想帮谁就帮谁。
从此厨房里,常常可以看到孙家树择菜洗菜的身影,知道洗菜冻手,孙家树就求大厨,能不能不要让董风玲洗菜。
大厨不高兴,董风玲能切菜还是炒菜?一个萝卜一个坑,她不择菜洗菜谁做?
孙家树说,都交给俺做。
大厨说,行。
孙家树怎么会择菜洗菜呢,孙家上下不是吃到泥就是吃到草屑末子,管家骂大厨,大厨说,怪谁呢?找孙家树说去。
管家劝孙家树不要添乱。
孙家树对管家说,俺求不动太爷,俺就让太爷明白,他对董风玲不好,就是委屈俺,俺为了董风玲不怕吃苦呢。
管家把这些话说给太爷,太爷点头说,行,他爱做就让他做,俺看他能坚持多久。
时间长了,董风玲不愿意了,孙家树这么帮她,让她尴尬,把她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好像她背后教唆似的,她虎着脸说,俺情愿受罪,谁让你操心。
孙家树说,俺不操心谁操心?你以为你能硬得过太爷?
董风玲说,俺跟谁都不想硬,俺只想,是你害了俺呢。
孙家树知道董风玲又要抱怨天龙地虫的事情,只能说,俺知道错了,你说咋办呢?
做错的事好比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董风玲只能摇头叹息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俺的罪俺受,你就不要跟在后面添乱了。
在董风玲的阻止下,孙家树才不到厨房帮忙。大家见孙家树没有了踪影,就讽刺董风玲说,少爷是不是变心了,热乎劲儿过去了?
董风玲不好回答大家的话,她想,管大家怎么想,一切都是命呢。
大雪停下的时候,响郢里风言风语说太爷要派重孙辈的孩子到县里读书,四门人都在较劲,想多送自己的孩子。大家问大厨怎么知道的?大厨说,你看看大奶奶最近还来不来厨房?大奶奶分管厨房,大家确实好长时间没有看到大奶奶了,就信了大厨的话。
董风玲不知道到县上读书跟在家里读私塾有啥区别,都是一家人,谁合适就让谁去呗。
二厨李三说,这里面讲究大,让谁去县里读书,就有可能成为响郢未来的接班人,不去的,一辈子别想当掌门人。董风玲感到响郢事情复杂,不想再问。
大厨见董风玲心思重,故意说,董家曾是诗书之家,明末的时候听说还出过几个进士呢。不读书怎么能出大人物,怎能保有响郢名号吗?
董风玲听到大家那么议论,只能躲在一边想心思,今天的董家,甭说读书了,想好好活命都难,自己识几个字还是爹手把手教的。董风玲也开始关注谁能去县上读书的事,她想,孙家树按说是最有理由被选上的。
快到春节的时候,孙家树闷闷不乐地来了,见到董风玲也不说话,只是站在一边。
董风玲不知道孙家树又咋了,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孙家树不说话,董风玲也不问,大厨调侃说,过去敢私会,现在连话都没有了?
董风玲气大厨说话口无遮拦,她什么时候跟孙家树私会过?
孙家树不搭理大厨,让董风玲跟他走,董风玲停下手里的活,跟着孙家树走出厨房,孙家树很不情愿地说,三门这里太爷只同意让孙家芬到城里读书,说俺和哥哥都过了年龄。
董风玲不想接话,看着软软的冬阳,还有那些翠绿的冬青树。
孙家树说,爷爷不服气,俺也不服气。
董风玲半天冒出一句,记得揉沙子的话嘛,咋会不服气呢?
孙家树知道董风玲讥讽他,抱怨说,太爷对俺越来越不好。
董风玲冷笑说,孙家的事情不要跟俺说。
孙家树没有被选派上县城读书,见谁都是爱搭不理的样子,常常一个人闷躲在屋里整天不说话。太爷心情也不好,话也少了许多。这天三爷给太爷请安后,太爷突然抓住三儿子问,俺比德公差在哪里?
三爷愣住了,哪儿有这么比较的?
孙宝斋说,比不得呀,看看人家孙儿回来的架势,俺早矮了德公。
骑马挎枪的德公孙子回来之后,太爷常喃喃自语说,才是北伐军的连长,居然惊动了县长。三爷知道爹受到了刺激,心里憋屈,抓住谁都要说上几句。孙家晚辈受不了太爷这么比较,都急忙撇过头去,孙宝斋便会仰天叹息说,俺只知道买地种粮,结果呢,到孙儿辈这里落下廖家很多步了。
这次安排重孙儿到县里读书,四门人不从大局出发,各打各的小算盘,让孙宝斋失望至极。三爷知道爹想劝他顾全大局,看爹的神情,他就知道爹想说啥。他对爹说,老四门,只有俺跟老四弱些,爹这么安排,想不通呢,家树明明可以进城读书的。
太爷听老三抱怨,就说,你以为俺不待见孙家树?俺派他有更大用场呢。
三爷不知道爹怎么想的,也不知道爹派孙家树干啥,只能等待爹的回话。
孙宝斋见三儿子不明白他的意思,摇头说,响郢得以延续,须得辈辈向前,两代人了,有一个像样的吗?日复一日,孙家响郢怎么得了?
三爷说,爹过去咋不让俺们出去闯荡呢?
孙宝斋不停摇头说,所以爹才后悔。
跟三儿子说完掏心话,孙宝斋让管家喊其他儿子一起进来说事,见其他三个儿子坐下后,孙宝斋神情冷峻地说,聪者听于无声,明者见于无形,作为孙家掌门之人,俺找你们来认错的。
四个儿子傻眼了,爹能有什么错呢?
孙宝斋喝口水说,俺被财富蒙蔽住了心智,放弃了对你们的培养。说完这句话后,孙宝斋加重语气说,俺要向祖上认错,跪求祖上宽容。说话间,孙宝斋主动跪在先祖的画像前磕头,四个儿子也急忙下跪。待大家齐齐站起后,孙寶斋说,家国天下,智道兵役,眼下只有读书、当兵两步棋,可惜俺过去瞧不起兵道,晚了廖家一步。孙宝斋仰天流泪说,天地之大,要钱做甚?昔日廖家穷困,不到百年,便有今天的繁盛,得益于啥?兵道呀。四个儿子深含一口茶,久久不敢咽下去,孙宝斋这才发了脾气,他说,你们为了读书的事情,暗中较劲,替俺想过没有?孙家要想超过廖家,如何走好下一步棋才是关键。四个儿子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太爷半天才说,得走从军这条路,算来算去,俺觉得孙家树最为合适。
孙宝斋终于说出他的盘算,三爷急忙问,为啥?
孙宝斋摆摆手说,就为他的不服气,敢于抗争。
三爷赶紧说,响郢四辈人里,哪个不比孙家树懂事,为啥专挑他呢?三爷不想让孙家树当兵,爹太不讲道理,其他的都到城里读书,三门的,选中孙家树去当兵,谁不知道,无才无德的才会闯兵路呢。
孙宝斋挥挥手说,那是过去,现在变了,只有优秀的人才配闯兵道。
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三爷自然不敢争辩。只是想到独独让孙家树去当兵,他不服气。爹后来说了啥,他一句都没有听清,回到家里,他跟三奶奶嘀咕说,枪子不长眼呀,爹咋就这么不待见家树呢?
三奶奶不会插嘴的,她只有跟着三爷一起叹息,三爷心里委屈,找来孙家树说,看看你整天游手好闲惹的祸,太爷让你出去当兵呢。
孙家树一听乐坏了,一直为读书的事情闹心,没有想到太爷选他去当兵,真是再高兴不过的事情,他一蹦三跳地说,早读够了四书五经,当兵正合俺意。
三爷没有想到孙家树会乐意,本来想教训一番的,看到孙家树欢天喜地的,只能寒着脸说,古人道,好男不当兵,也只有你才会高兴。
孙家树说,古话多了去,难道都要句句遵循?知道太爷安排他去当兵,孙家树急急忙忙找廖阶福,他受够了委屈,要把这等喜事说给廖阶福听。廖阶福好像心情不好,见到孙家树兴高采烈地走来,听得孙家太爷安排他去当兵,嘟哝一句,董风玲怎么办?
俺去当兵,又不耽误董风玲啥事。
廖阶福问,你走了,她跟谁圆房去?
孙家树说,呸呸呸,那得等上几年呢,俺混上一官半职的,也好给她争得面子呢。
听到争面子,廖阶福心里好像有些羡慕似的,半天才说,听你这么说,俺也想去呢。
孙家树主动提议说,问问你家太爷,让他找你将军爷爷,俺们一起投奔去。
廖阶福摇头说,俺家老太爷才不会让俺走呢。
孙家树问,为啥?
廖阶福说,俺家太爷说了,让俺留下当响郢的掌门人。
孙家树说,还是你家太爷疼你,你能不能问问你家太爷,让俺投奔将军爷爷去。廖阶福想了半天,摇头说,太爷做主,要托也是你家太爷的事情。
想来也是,孙家树顿时蔫巴下来,愣怔半天后才问,你家太爷能听俺家太爷的?孙家树兀自说,你家太爷才叫仁慈,让你替俺保媒,俺一直感谢你呢。廖阶福很讨厌孙家树说这些他永远不想提的话。孙家树见廖阶福不停发抖,问他是不是也冷。廖阶福没好声气地说,俺冷到骨头里。孙家树不知道廖阶福真冷假冷,一起玩大的朋友,咋这么不待见自己呢?孙家树看廖阶福冷漠,就独自抬屁股走人,到了孙家响郢,还在生气,有什么了不起的,不想跟俺说话,俺才不在乎呢,都是莫名其妙的人。
回到家闷了一天,差两天就到祭灶了,偏偏孙家树受了凉,拉起了肚子,太爷让管家到处找他,管家找到茅厕,在外面喊,太爷找你呢。
太爷找俺也没有拉屎急。孙家树并不急,先解决肚子疼再说。提起裤子,心想管家走了,谁知道管家还站在茅厕外面,一把拽住孙家树的胳膊往太爷院落里走去,生怕孙家树半途跑掉似的。孙家树很不情愿地走到太爷的面前,还没有站定,太爷就笑嘻嘻地说,小小年纪,就敢跟太爷赌气?太爷情绪不错,说完太爷又用教训的口吻说,古人云,情不過一时,痛不过一刻,爱恨情仇,只是人一时的念头,作为晚辈要学会体察长辈的苦心。
孙家树知道,但凡太爷的话都有道理,不让进城读书有不进城读书的道理,让董风玲帮厨又有帮厨的理由,道理都在太爷舌头上,咋说咋有理。太爷见孙家树嘟着嘴不说话,想轻松些气氛,笑容有些僵硬,之后装出轻松的样子说,浮躁本乃做人大忌,毛毛躁躁的,咋担大事呢?太爷又要教诲,孙家树领教够了太爷的常有理,低下头想等太爷说到具体事情再说话,太爷见孙家树不吭声,以为他上心听着,不停说下去,直说到孙家树喊肚子疼要去茅厕,太爷才打住话题问,拉肚子了?快去快回。
孙家树肚子不好,早上奶奶没让他吃饭,奶奶说,饿下就会好的。出去溜达一圈才回来,太爷见他进来才想起正事,呵呵笑着说,看看太爷这记性,过了年,俺打算送你出去读书,你读的学校跟别人不同,俺想让你上黄埔军校呢。
黄埔军校是个什么学校,与当兵有没有关系?太爷不解释,独自说,俺想好了,借着拜年的机会,求德公给将军垫句话,不怕上不了黄埔。孙家树听到太爷这么安排,高兴得要命,这才露出笑脸说,早说这事,俺肚子恐怕早好了呢。孙宝斋抚摸着雪白胡子说,看你高兴的样子,你爷爷却不想让你当兵呢。
8
德公一直沉浸在快要过年的喜悦里,早忘记董风玲的事情,见廖阶福突兀地抱怨说不该坑害董风玲,才发现廖阶福一段时间来都不正常,说话的声音又大又冲。德公不想说孙家的事情,也不想提董家丫头。见廖阶福埋怨完了还不走,便问,说完了?
廖阶福想了想又说,孙家太爷处处折磨董风玲,让她帮厨,没有半点好。
德公听廖阶福说完话,便寒着脸说,孙家的事情轮不到你管,去吧。
太爷这么说话的口气让廖阶福受不了,看到太爷耷拉下眼,廖阶福说,俺讨厌太爷的“一言堂”。大清早的,廖阶福吃错药了咋的?德公冷眼看着廖阶福,没想到廖阶福丢开董风玲的话题,揪住太爷的“一言堂”不放。
德公为人刻板、严谨,甚至说话、做事都要拿尺子量量,听到廖阶福说他不民主,喜欢一个人高高在上,立刻板起脸说,老辈人的事情,你有啥资格乱说。
廖阶福知道太爷不高兴,爷爷早年走了,爹在太爷这儿还像没成年的孩子,啥都是太爷做主,现在太爷又说他没有资格管老辈人的事情,于是反问,俺是廖家的一员不是?你就得给俺解释下董廖两家为啥不能通婚?廖阶福听爹说了大概,那是很久远的事情,廖家姑娘嫁给了董家,受尽了折磨,最后在董家投了井,太爷的太爷发誓,廖家兴盛的那天,永不与董家通婚。就此话题,他偷偷问过连长叔叔,连长叔叔说时代变了,坏规矩也得改改了,他才有勇气跟太爷争论一番呢。看到太爷脸色发青,廖阶福还是不给太爷说话的机会,连番炮一般说,太爷一言九鼎,高高在上,可曾想过晚辈们的感受没有?
太爷早已不能容忍了,少管老,实属大逆不道。太爷说,国制可改,家制不能,“一言堂”就是廖家的祖训。
北风越发紧了,廖阶福啥也不顾地反驳,“一言堂”就是陋习,大清朝的辫子都剪了,什么陋习不能改?太爷忍无可忍,颤抖着手,指着廖阶福说,你,你,听到几个新词,竟敢拿来说太爷。
太爷不顾俺的感受,用计谋断了俺的念想,俺就要跟太爷争论。看到太爷气得浑身发抖,廖阶福没有丝毫退让,继续说,即便当个混账人,俺还要说,“一言堂”就得改。
廖阶福公然叫板,德公始料未及,让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教训这个重孙儿,情急之下,他呼地站了起来,大声说,“一言堂”让廖家从默默无闻到一鸣惊人,没有“一言堂”就没有廖家的今天。看到不温不火的太爷突然面目扭曲,廖阶福只能退一步说,晚辈知道,在太爷眼里俺是不懂事的孩子,可是太爷您不要忘了,现在是民国,到处讲民主,太爷为啥无动于衷呢?
德公被气得短了气,一口气没有接上,咳嗽个不停。看到太爷被自己气成这样,廖阶福才意识到闯了祸,忙上前替太爷拍背,太爷推开廖阶福,骂道,不肖子孙,滚。
有人通报廖阶福跟太爷生事,吓得廖家老少纷纷涌来,不停地劝慰太爷,太爷还是颤抖不已,大家纷纷责骂廖阶福不懂规矩,好好一个孩子,咋就变得如此不孝呢?
为了掰扯“一言堂”,廖阶福背上了不肖子孙的骂名,一个上午,几个爷爷还有叔叔们轮番骂他,尤其爹点着他的头说,你才读几天书,竟敢忤逆太爷?
受到众人谴责,廖阶福中午饭也没吃,一直坐在书房流泪,挨黑的时候,孙家树哧溜蹿进书房。孙家树跟太爷说完话后,心里不平静,什么浮躁乃做人大忌,作为太爷,一会儿让俺学霸道,一会儿又叮嘱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尤其是跟董风玲斤斤计较,还像长辈吗?他无处倾诉,只有找廖阶福。听到孙家树还在不停地抱怨太爷,廖阶福捂住孙家树的嘴说,别说了,你家太爷起码还能平心静气地跟你说话,俺家太爷话都不让说呢。
孙家树知道事情经过后说,谁家的太爷不是“一言堂”,只有你敢顶撞。廖阶福的心情越发不好,想到一切都是董风玲惹的,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让孙家树留下,陪他喝酒。孙家树说还没有成年,大人不允许喝酒。廖阶福说,不怕,俺早就从爹那里偷来一坛,放在书橱里,今天俺们不醉不休。说完捧起碗就喝,一大碗酒下肚,也不吃菜,抹抹嘴又要喝第二碗,孙家树拉住他的手说,不要喝了,买醉也不能伤害身体呀!
廖阶福辣得直吐舌头,用手扇嘴说,憋屈死了,俺就要喝醉。
受到廖阶福的影响,孙家树的委屈也汩汩涌出,他夺过廖阶福的碗说,俺陪你醉。连干三碗,两人说起了酒话,廖阶福推推孙家树说,你狗日的舒服了,起码有董风玲陪着。
孙家树说,太爷那么对她,俺能舒服吗?
廖阶福说,你吵呀闹呀,不吃不喝呀,你家太爷铁石心肠不成?
孙家树似醉非醉的,想起什么般地问,你咋这么关心董风玲?
廖阶福醉意蒙眬地说,俺不提她提谁?
孙家树推推廖阶福说,她是俺的童养媳。
廖阶福打了个酒嗝,醉意似乎上了头,顾不得颜面,他搂过孙家树的头小声说,俺求求你,带俺见见董风玲。
孙家树也醉意蒙眬的,抱住廖阶福的头问,想她了?
廖阶福摇头。孙家树说,别骗俺,肯定是想她了。
廖阶福再也顧忌不到其他,附在孙家树的耳边说,俺真想她了呢。
孙家树再醉,也不容许廖阶福这么说,一拳打在廖阶福的头上,嚷嚷说,你不能。
廖阶福说,俺怎么就不能?有本事你喜欢梅花就是。
孙家树更加不愿意了,他拽住廖阶福的袖口说,你想欺负人咋的?再这么说,俺就杀了你。说完没有站住,一下子瘫软到地上。
廖阶福站不稳,扶着桌子,踢了孙家树两脚,见孙家树爬不起来,结结巴巴地说,给俺起来,带俺见见董风玲去。
孙家树趴在地上,扭头骂,你这个坏蛋,俺才不呢。
天黑透了,梅花找廖阶福吃饭,见两个人叠在一起睡着了,杯盘狼藉,酒坛歪着,知道两个人闯了祸,怕事情闹大,轻手轻脚偷来蜂蜜,一人灌了一杯,看见没有大事,锁上门,出去望风。孙家家丁寻来问,孙家树跟廖阶福去了哪里?梅花撒谎说,两个人在书房读书呢,不让打扰,只怕晚饭后才能回去。
孙家家丁听到跟廖阶福在一起读书,也就放心了,回去回了三爷。等了几个时辰,天将要黑透的时候,孙家树率先醒了过来,梅花问,咋喝上酒了呢?
孙家树不知道怎么就醉倒在廖阶福的书房里,拼命回忆当时的情况,怎么也记不完整。他摇摇头说,俺这就回去,明天就是祭灶了,太爷知道俺躲在这里偷酒喝,又该骂俺了。
梅花说,俺打发走了你家的家丁,回去只说一起读书就行。说完找出灯笼,让孙家树提着,孙家树连连摇手说,不用。接着走进暮色中。
9
祭灶这天,孙家上百号人一起到祠堂先拜祖上,然后齐刷刷地来到厨房门前临时搭起的大香炉旁跪拜灶君,求灶王奶奶上天多美言,下界保平安,愿孙家响郢永远昌盛。
祭拜完后,管家在太爷院落里最大的客厅中摆下十来桌宴席。全族人一起吃小年饭,四位孙家爷爷辈的带着一门人,轮番给太爷敬酒,并祝太爷长命百岁。只有过年过节孙家老少才能聚在一起吃团圆饭,平时吃饭都由厨房做好后,吩咐佣人端到不同的院落,分门聚餐。孙宝斋和管家、大娘一起用膳。
小年大似年,孙宝斋见老少都在,心情好,多吃了点酒,而后嘱咐管家,让大家都尽情喝,不要讲究过多的礼数。大家见太爷高兴,都不掩饰各自的情绪,闹得热气腾腾的。孙家树一直闷头吃菜,他不想喝酒,也不想说话,好像热闹跟他无关似的。饭吃到一半,见大家都放肆地跟老辈人说笑,这才憋不住情绪,找到太爷说,为啥过小年不喊上董风玲?
太爷见孙家树还记着董风玲这茬事,笑呵呵地说,没有圆房,让她多受点委屈吧。
孙家树不明白太爷的意思,顶撞说,只有太爷拿她当外人。
孙宝斋见孙家树不知轻重,很多话都放在心里,挥挥手说,吃饭去吧。
孙家树见太爷并不在意他的话,眼泪打着圈圈,最后忍住了泪,回到座位上,再也没有了胃口,他想,太爷把董风玲看成外人,不怕俺委屈。
没有人注意到孙家树的情绪变化,直到大家都放下碗,嚷着放礼花的时候,太爷见孙家树还提不起精神,就喊孙家树说话。
孙家树装作没听见,扭头便走。太爷打了个愣神,想,这孩子,真是不懂事呢。第二天,孙宝斋感到耽误不得了,想到孙家树的抵触情绪,便想,还是先拜见下德公,借着快要过年的由头,送点贵重的东西给他,看看他能不能替孙家指条路。想来想去,想到了祖上传下的几件珍贵的青花瓷壶。挑选了半天,虽有不舍,最后还是取出了小巧精致的青花瓷壶,瓷壶青料均匀,做工考究,勾勒出的兰草叶子,灵巧生动。把玩了一会,虽有不忍,但想到求托之事重要,只能豁出去想,也罢。备下礼物,穿戴周正,孙宝斋带上管家,迈着方步,郑重其事地前往廖家响郢。
德公听到门丁禀报孙宝斋拜见,早迎至门楼前,抱拳寒暄,而后相拥而行。走到客厅坐下,急忙让佣人拿出最好的蝙蝠洞绿茶,泡好后,又亲自为孙宝斋把盏。
孙宝斋喝上满口香茶后,神情眷恋地拿出了那把壶,久久才说,快过年了,送把壶给德公。壶与福谐音,德公明白孙宝斋的意思。见德公没有多瞅青花瓷壶,孙宝斋介绍说,此壶乃祖传之物,宝斋承蒙照顾,特地谢恩。德公这才仔细看看瓷壶,看罢,眼睛不由一亮,知道分量,连说太过贵重,笑纳当有愧疚。见德公明白了东西的贵重,孙宝斋便放松喝茶,脸上一直露出温润的笑容。
茶喝三盏,几番道谢,孙宝斋才委婉询问当初替孙家树保媒的事情,德公呵呵笑,然后反问,难道不是一桩美事?德公反问,反倒让孙宝斋有口难言了,遮掩道,丫头好,就是性子太烈。德公打趣说,千里驹性子都烈。孙宝斋跟着打呵呵,想,本不为保媒而来,好与不好,不能在此纠缠,装出无意,转移了话题,委婉说出托请之事。
德公见孙宝斋拿出这么贵重的礼物,一直揣摩是为何事,听孙宝斋请他差信,方感到沉重,言语间多了慎重,迟缓地说,宝斋兄,古人云,自古好男不当兵,不知兄长咋想走这条道了呢?
孙宝斋看见德公有些推辞,硬着头皮往深里说,德公一门忠烈,孙家自然不甘落后,只是晚走了几步,恳请德公照顾。
德公不好直接驳回孙宝斋的面子,拐弯说,上次孙儿回来,俺就传了话去,劝他们早早退出兵营,现在时局混乱,不妥呢。感叹完之后,话语间多了一些苍凉说,孙儿省亲后,俺修几封信都石沉大海,孩儿们日日进山剿匪无所定居,怕是俺想帮忙也联系不上呢。
孙宝斋见德公这么推辞,心有不悦,碍于情面,不好翻脸,几次想拔腿走人,见德公一直满脸歉疚,只好僵硬坐着。德公知道孙宝斋很不满意,只好再次说,但凡有一点办法,俺也不会推辞的。
孙宝斋想,这个老狐狸,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实际心比井深,连拒绝都让人无法抱怨。德公这么解释了,孙宝斋不好再说啥,终于找到机会,站起来拱手说,理解德公难处,想必无法联系,俺也不能勉强下去,年关将至,不便多扰,这就回呢。
德公再三挽留,孙宝斋说啥也不肯久留,迈出德公的会客厅,走得心急火燎的,弄得德公跟在后面喊也喊不住。
出了廖家大门,孙宝斋心里便窝上一把草,心疼那把壶不说,还堵上一团气。看来德公没拿他当回事。他深深浅浅地走回家,步伐好似树干抖落叶子,零零散散的。
除夕的头一天,孙宝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坏情绪,他让管家再次喊来孙家树,这次孙宝斋连说话都是一字一顿的,他对孙家树说,过罢年,太爷给你一些银元,你到广州,专考黄埔,俺派你出去跟廖家比高低。
孙家树见太爷下了决心,自然开心,他对太爷说,俺自然听太爷的,只是俺从军之时,想带走董风玲,俺要太爷承诺放过董风玲。孙宝斋见孙家树还是不放心董风玲,借考黄埔的事情较劲,自然不会就此话题跟孙家树说下去,调转话锋说,让你考军校,也是迫于无奈,军政天下,孙家晚了几步,太爷指望你呢。
见太爷如此严肃地说话,孙家树不敢造次,屏住气息,沉重点点头。
走出太爷的院落,孙家树依然无精打采的。想到明儿便是除夕,想去看看董风玲。念头一出,直直地往厨房走去。到了厨房,见董风玲已经下工,大厨还在忙着酥鱼。得知董风玲到了农具房,转身向董风玲住处走去。到了农具房,见院门锁着,心里发急,才想,没有太爷的话,谁也不能进去,想到明天就要过年了,到了争相洗澡的时候,也不知道董风玲能不能洗上澡?想到这里,顾不得别人耻笑,拔腿找大娘。见到大娘,吞吞吐吐地说,二十七洗金蹄,二十八洗邋遢,二十九洗小狗,都二十九了,你讓董风玲洗个澡没有?
大娘说,俺叮嘱了她,忙罢活,下厨后便洗,想必现在正在住处洗澡呢。听大娘这么说,孙家树心里又多了一番沉重,想,趁这个机会见见董风玲。刚想往外走,大娘喊住了他说,年前不要打扰她了,好多事呢,再说姑娘家洗澡,多有不便。
听大娘这么说,孙家树忍住悲伤,想,也罢。
董风玲之前忙罢了活,跟大娘一起打热水,大娘说,不要到澡池子跟佣人一起洗了,到农具房找个大桶,自己好好洗洗。董风玲点点头。大娘见孙家树带着失落情绪走了,便想对董风玲说说孙家树关心之事,再次走到农具房,开了门,随后插上销栓,见到董风玲就说,孙家树还真细心,说要看你,俺拦住了他。董风玲正在调试水温,听大娘说孙家树,脸微微一红说,这回多亏大娘弄回这么多热水,俺想好好洗洗呢。
那会儿,天冷得出奇,冰冻很厚,热水已经倒进大木桶里,耽搁久了便凉了,董风玲见大娘走后,不敢耽误,脱了衣服就跳进大木桶里。洗到半程的时候,好像听到有人敲门,农具房里常有灵异的脚步声,夜还未深,难道又有诡异之事?仔细听来还是敲门声,只是动作很轻,似有似无,董风玲只好停下搓身子的手,再次屏息听动静。外面依然是呼呼的北风,她能清楚地听到北风打着呼啸一个猛子扎到院子后,带出呼哨又飞了出去。除了风声,没有听到任何声响。摇摇头想,真是怪了去,又埋头洗澡,结果还是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董风玲这才感到害怕,不敢仔细洗了,草草擦了身子,穿上棉衣,急忙走出农具房,惊恐地问,谁?
砰砰砰,好像有人在不停地叩击门环,董风玲抱住身子往屋里退了几步。
有人说话了,原来是孙家树。
吓死人了。董风玲不想说话,也不想到院子的门前。砰砰砰,孙家树很急,不停地叩击下去,董风玲只好抱着肩胛,到了柴门前。孙家树问,洗好了没有?
董风玲不知道孙家树怎么知道她洗澡的,半天才说,装鬼吓人?干吗呀?
孙家树说,太爷让俺报考军校,俺放心不下你。
董风玲说,你不要站在这里,别人看见会说闲话呢。有啥事情明天再说行不行?
孙家树说不行,俺睡不着,想跟你说话呢。
董风玲说,下着雪呢。
孙家树说,可俺一点也不冷,你冷的话,俺想办法给你做件棉衣。
董风玲说,俺有呢,大娘早做下了。说完董风玲抱起身子又回到澡盆旁,想,不能白白浪费掉这么多热水,试试水温,还没有凉,脱光衣服又跳进澡桶里。
外面的孙家树不停地敲门,董风玲想,爱敲就敲吧,别人听见也不会说俺呢。
第二天雪大了起来,天地间一片洁白,董风玲忙好了手上的活,一直靠在厨房门前看飘飞的雪花,才站一会儿,看见孙家树走了过来,见孙家树鼻息堵塞,董风玲让过身子。厨房里暖和多了,孙家树摘下围脖后说,太爷让俺报考黄埔军校。大年三十了,知道你忙,可是俺不说心里憋得慌。
董风玲不知道说什么好,多嘴问了句,你一个人去吗?
孙家树点头说,是的。
董风玲看着飞舞的雪花,啥也不想说了,之后弯腰抓起一把雪,团在手里,雪慢慢融化了去,变成冰水,弄得衣袖和手都湿漉漉的,半天好似不经意般地问,廖家响郢有人去吗?
孙家树不知道董风玲问廖家响郢有没有人去干吗。上次喝醉酒,朦朦胧胧记起廖阶福说的话,心里多少有些不快。董风玲见孙家树不想提廖家,又顺手团起一把雪,手被前个雪团冰凉了去,这个雪团窝在手里一直融化不了,孙家树急忙拨拉出她手中的雪团说,等过了年,俺求太爷放过你。
地上积雪越来越厚,雪依然尽情挥洒,董风玲冷冷瑟瑟,不停地哈手,孙家树见状想上去给她暖手,董风玲不想亲昵,一把将孙家树推了出去,孙家树打了几个趔趄,哀怨地看着董风玲。鹅绒般的雪花飕飕舞动。
董风玲见孙家树不说话,一肚子的话也不想说了,本来她想说,大过年的,她想回家看大哥,不想住在农具房,她想说,你走了,俺想自由,不想像牲口一样被关在笼子里。
孙家树看到董风玲冷淡的样子,心里也委屈,一时不知道说啥好,看见大厨他们走了进来,便撇开大厨,一个人踏着积雪,朝太爷的院落走去。
院落里的道路并不湿滑,刚下的雪还有些蓬松,一脚一个印痕,院落的其他人都在张罗贴门对子、清扫路面积雪、挂大大小小的灯笼。
走进太爷的房间,太爷正围着火盆,拥着薄被坐在躺椅上。见孙家树进来,指指凳子问,过年了,想到太爷这里说说话?
孙家树顶着那股气,不顾太爷怎么想,结结巴巴地说,大过年的,俺想最后求太爷,能不能放过她。太爷用铁条扒拉下木炭,头也不抬。孙家树不知道太爷怎么想的,廖家太爷待梅花那么好,太爷不是喜欢比吗?咋不比怎么疼童养媳的?这么对待董风玲,说啥都不公呢。刚想争辩,看到太爷打着哈欠,只好跪下说,如果太爷真疼重孙儿,放过她吧。
太爷这才一改慵懒的身姿,坐正身子说,儿女情长,不足挂齿。
孙家树见大过年的还是恳请不动太爷,翻身站起,也不跟太爷打招呼,赌气走出门去,差点被绊倒,跌跌撞撞接连跳过几个台阶,到了空荡荡的院子里才放慢了脚步。迎着漫天雪花,越走越萎靡,他在一簇梅花前,停了下来,想,梅花也是花,只怕它的香是冰凉浸泡出来的吧。嗅闻会儿梅花,又看了看松柏,想,廖家太爷一样不讲道理吗?
年三十,最后一个光蛋集,孙家树走出太爷院子,跟着一帮穷人往集市上走,看到大多数店家都已经关门。最后的年关,还有几个穷人指望卖点钱回家过年呢。走到一个模样干净的小姑娘面前,孙家树问,俺想买个红绣囊呢,怎么卖?
小姑娘不说钱,说,看着给。
孙家树想,看着给就是大价钱了,瞅瞅红绣囊绣工精致,姑娘乖巧,一把掏出四个铜板,问,够不够?小姑娘说,一块就中,俺不能多收呢。
孙家树听小姑娘那么说,递过去四个铜板说,俺买的是精细,都给你。
小姑娘被说得有些感动,说啥也不收,孙家树不再争执,丢下钱就走。
回到家,他不想马上把红繡囊送给董风玲,他想,等大年初一再送,董风玲肯定会开心的。
除夕夜的狂欢和热闹,这里不再多说,反正响郢人家积攒一年的激情就等着年夜饭的时候释放呢。太爷把话说死了,孙家树知道年夜饭恳求一样无用,郁闷地跟着同辈人程序般给长辈磕头拜年,虽说收下不少长辈赏赐的压岁钱,心情依然不爽,他想,董风玲不在,有啥开心的?他想把压岁钱都给董风玲,他想响郢上下聚在一起高兴,董风玲这会儿估计还忙得脚不沾地呢。
辞岁之后,天晚了,孙家树还想去看看董风玲,只是董风玲又被大娘锁到农具房了,想见面不可能呢。
第二天早餐才是真正的团圆饭,所有模式跟年夜饭一样,程序走完,大家才可以分头拜年。爹让孙家树跟孙家成一起先给舅舅拜年,孙家树不想去,他得先看看董风玲。孙家成带着孙家芬上路了,娘不高兴,对孙家树说,难道她比你舅舅重要?
孙家树不想回答娘的话,揣上红绣囊,径直找到厨房,看到董风玲依然蹲在地上拣择菜蔬,手忙脚乱的。孙家树没有想到厨房的人忙成这样,急忙挑选一个干净处站定,弱弱地喊,哎,有话跟你说呢。
看到孙家树,大厨抱怨说,年夜饭、团圆饭才忙完,又是拜年饭,不睡觉也忙不利索。
王二家的、张三嫂也跟着埋怨,说春节期间活儿多了几倍,害得不能回家陪孩子过年。
孙家树听到大家抱怨不知道怎么安慰,厨房的事情他管不着,他只关心董风玲,听到大家说累,越发心疼董风玲。
厨房的人最怕孙家树来,董风玲跟他说话去,落下的活谁做?没有人搭腔,董风玲也不敢说话。孙家树见董风玲嘟着嘴,便走到大厨身前,鞠个躬,礼貌地说,大厨爷,你看着俺长大的,俺替她求会儿闲,有事呢。
大厨这才咧嘴笑了,骂道,小兔崽子,就知道心疼她,什么时候也心疼下俺们?孙家树掏出几个铜板,每人给了两个,然后才说,担待下,谢了。之后,才转头对董风玲说,走吧,愣着干吗?董风玲不想跟着孙家树走,大厨说,去吧,少爷心疼俺们就随少爷去,收下赏钱分给大家点。
孙家树也不解释,拉住董风玲就往没有人处跑,到了一棵树下站定,拿出了红绣囊说,过年了,给你这个。那是个红色面料上镶嵌着橘红丝线的绣囊,绣囊不大,上面绣着个“福”字,“福”字下面绣着条穗,孙家树看上一眼都喜欢。董风玲没有接过红绣囊,一直站在地上用脚踏雪,那团雪被她踩得黑黢黢的,很快变成了雪泥浆,孙家树说,俺专门到集市买下的,想必你会喜欢。
董风玲不说话,一直拿眼瞄着来来去去的人。孙家树嘿嘿笑着拿出红绣囊说,你拿着。董风玲看也没有看红绣囊,接过就扔到雪地上。
孙家树傻了,自己辛苦买来,咋能这样呢?赶忙弯腰去捡,没有想到董风玲一脚踩住红绣囊,使劲踩进雪地里,大声说,俺不稀罕。
孙家树拿起红绣囊赶忙用干净的雪反复搓揉,好像董风玲一脚踩碎了他怦怦乱跳的心。
董风玲没有来由的泪水,让孙家树慌了神,大过年的,自己好心安慰她,咋这么不讲道理呢?看董风玲哭,只能安慰说,过年了,大家都高兴呢。
那会儿雪停了下来,隐隐约约出了太阳,雪地反光,让人睁不开眼睛。院落里都是来来往往拜年的人。族人坐在走廊避风处晒太阳,董风玲透过圆顶拱门看到僻静处坐着十几个年轻媳妇,在堆雪人、打雪仗。不喜闹腾的孩子偎在大人的怀里,董风玲想,只有响郢的人才叫过年,俺们过啥年哟。大过年的,大哥怎么过的?二哥还活着吗?自己被关在农具房,没完没了的脚步声,好像跟她有仇似的。这些你孙家树想到了没有?拿个破红绣囊来哄俺,真是把俺当成了孩子。想起过去,虽说兄妹三人日子苦,一起过年多么开心,现在不说凄凉了,看看响郢人的模样就来气。
孙家树见董风玲哭个不停,只能掏出口袋里所有的压岁钱,战战兢兢地递给董风玲,董风玲把那些压岁钱撒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孙家树只好拿起压岁钱紧跟几步喊,俺又做错啥了呢?
10
董风玲回到厨房,有些心不在焉,再去擇菜,那些菜仿佛千斤似的,捏不住,不停滑落到地上。长这么大,还没有收过任何像样的礼物呢,孙家树好心好意,反而让自己踏进雪泥地里。她恨自己心细,干吗要拿孙家跟董家比呢?这是爹走后的第六个年头了,前几个春节,大哥总是叮嘱她替爹娘摆上碗筷,说过年了,爹娘不放心,肯定回来陪俺们过年呢。她做完这一切后,大哥总会向她和二哥说上一些鼓励的话,然后兄妹三个你给俺夹菜俺给你夹菜,这才是亲人。现如今,大哥独自一人过年肯定不开心。一口塘,三个响郢,隔个十里八里也好点,这么对比着,谁不说董家完了呢?不是你孙家树说什么“天龙地虫”的话,怎么会有今天的结果呢?不怨你孙家树怨谁呢?
太爷把俺发配到厨房里,还说揉沙子,俺看他就是变相折磨人。厨房里王二家的,为了多带点熟食回去,整天巴结大厨,不惜跟他眉来眼去的,大厨为了帮衬王二家的变戏法般克斤扣两。张三嫂看不惯,故意拽出奶娃的暴涨奶,向着大厨脸上喷,大厨不生气,反而张牙舞爪地做出摸把暴涨奶的样子。二厨李三,还没有对象,看到他们那么闹,常常大红着脸,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合适。面对这些人董风玲不知道自己咋办?她是孙家的童养媳,有着家树家的称呼,可现实中她又跟大家一样,甚至还不如他们,起码他们还是自由的。苦心事想来还能忍受,不能忍受的是,大厨他们忙罢了活,根本不考虑她跟李三的存在,说起男女之事,居然大言不惭,尤其张三嫂,常常不分场所,抱怨他家男人不行,说那事来得快,还没有上架就蔫巴了秧子。其他人还津津乐道地问,后来呢?张三嫂也不害羞,直接说,后来还能咋的,忍呗。王二家的便会气鼓鼓地说,切,那事能当饭吃?张三嫂说,明知不能当饭吃,咋吃了碗里的还看锅里的?张三嫂指着和尚骂秃驴,王二家的就生气,脸憋得通红问,说谁呢,说谁呢?吵吵闹闹中,他们很享受,董风玲却不知自己该怎么办。
这些话她不能说给孙家树听,都憋在心里。
王二家的口无遮拦,说起董风玲便说,聪明的早把他哄晕了,树缠柳难,藤缠树还不简单?张三嫂听到王二家的那么说,嘴一撇说,女人就是那么回事,讲究啥呢?咋都是一辈子。两个人叫董风玲主动对孙家树好。大厨听到大家嘀咕,感叹说,骨气砸碎了也不顶吃的。七嘴八舌,说得董风玲心起泡泡似的。爹走的时候说孙家、廖家响郢非朋非友,都不是好人。董家要想东山再起,得卧薪尝胆,受下别人不能受下的苦才行。
这些话俺能跟你孙家树说吗?
俺是喜欢廖阶福,从小玩到大,他没有欺负过俺,不像你孙家兄弟,除了欺负人,就是高高在上,谁会喜欢你呢?你明白俺的心思就明白俺为啥扔了红绣囊了,俺不需要你的心意。
董风玲打开心思就收不住闸门,越想越远。
大厨的发火声就像炸雷,董风玲慢了手,耽误了做菜,大厨吼上了,大厨发火就没有停歇的时候。董风玲回过神,才知道大厨正在吼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赶紧做事。
王二家的撇嘴说,见了一下男人,活也做不好了咋的?
说起这些,张三嫂跟王二家的永远默契,王二家的话音未落,张三嫂立即说,有本事混出厨房,跟俺们能有啥出息?王二家的奚落说,想男人,也不能耽误干活呀。大厨发火,这两个女人跟着啰嗦,你说气人不气人?
闹完元宵,算作过完了旧历一年。
民国十八年,孙家树再也挪不过日子,只好背上包袱,哭成了泪人,准备到遥远的广州,报考黄埔军校。临走那天,孙家响郢上下陷入少有的悲伤情绪中,偌大的孙家,咋能拿一个孩子的性命去跟廖家比拼呢?
孙宝斋告诉族人,孙家落下廖家好几步,得提上鞋赶上去。到县上读书的孩子,一架驴车拉走的,临到孙家树走,三爷三奶奶和爹娘都哭得喘不回一口气,他们的担心比别人多了一层。太爷铁青着脸,骂三爷没有出息,不做一次冒险,怎么能跟上廖家的步伐呢?面对大家的悲伤,孙宝斋把悲伤和辛酸都放回肚子里,露出坚定的目光,一直跟孙家树说话。
孙家树一直乐呵呵的,孙宝斋拍拍孙家树的肩膀说,孩子,这才对,把头昂得高高的,孙家指望你啦。太爷接着说起时局,说孙文,说天下为公,说辛亥革命,说北伐,最后说,孙家树担子不轻呀。太奶奶走了,孙宝斋一直不续弦,常说他这一生就是为了孙家活着的,没做出半点业绩,对不起祖上,他得铤而走险。
太爷的话好比泰山,一下子压在每个人心上,重得大家都抬不起眼。孙家树也感受到少有的沉重,低头想,开弓没有回头箭,也罢也罢,俺去也。正要策马而去时候,突然想到了董风玲,孙家上下都在送行,独独不见她的踪影,现在自己要走了,得借助这个机会,给董风玲挣点面子,于是他顾不得害羞,高声说,俺今天当着老少爷们的面,郑重说,董风玲是俺铁下心要娶的人。说完径直下马往厨房奔去。
董风玲靠在案板前暗暗落泪,大家拥住董风玲起哄。董风玲的手生了冻疮,见水就疼,刚才洗菜,疼得有些钻心,想想自己可怜的境况,有些悲伤,情不自禁落泪。
孙家树以为董风玲不舍,更加心酸,拨拉开围观的人,嚷嚷说,去去去。说着走到董风玲面前,一把拽住董风玲的手说,不要难受了呢。
董风玲不说话,不知道孙家树此去何时才能回来?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熬出苦日子?孙家树见董风玲不说话,低声说,俺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董风玲打断了孙家树的话,推搡孙家树说,看俺做啥?董风玲流露出的凄凉情绪好像一把刀扎在孙家树心上,孙家树想,他走了,董风玲受罪咋办?看到董风玲少有的慌乱,愈发恋恋不舍,这才想起揣在怀里的红绣囊说,俺洗干净了,还如当初,给你,想俺就看看它。
董风玲战栗得更加厉害,扶住案板,看看还如当初的红绣囊,终于流出了泪水,半天才接了过去。接过红绣囊,两个人都没有了话,好像话都随着红绣囊走了,孙家树见时间紧,很多话不可能一股脑说出,专挑主要的说,不要跟太爷斗气,俺毕业就回来娶你。
族人没听到董风玲说几句暖心的话,听到最后,只听到董风玲嘶吼了一句,谁让你娶俺?你走你回,与俺何干?
族人听到董风玲说下无情的话,羞辱得自己打起自己的嘴巴,啧啧声一地,不知谁带头喊,休了她。听到大家起哄,孙家树喊,俺就要告诉你们,她是俺媳妇,俺稀罕。
11
春节期间,董风堂一直蜷缩在被窝里,他不想听到任何喜庆的声响。年三十晚上,他杀了一只鸡,蒸了一条鱼,不做豆腐和圆子,幸福和团圆与他无关。端上菜,他给爹娘和弟弟、妹妹都摆上碗筷,拿出用黄豆换来的烧酒,给每个人倒上半碗,自己率先举起酒碗敬爹说,爹,俺兄妹三人如今散了,老二不知道死活呢。说完自己喝下半碗酒,扬扬碗说,俺记住爹的话,再难也要活下去。又斟满半碗酒,举过头顶对娘说,娘,俺知道你不能喝酒,都说娘亲有舅,可王家舅舅根本不认俺这个外甥呀。喝干半碗酒后,他觉得头晕,晃动几下,喃喃自语说,弟弟,俺对不起你,你跑哪儿去了呢?知道哥哥多担心吗?说完又喝下半碗,之后伤心地捂住了脸,等缓过劲儿,才咧嘴对妹妹说,俺俩在,董家就在,记住大哥的话。喝完剩下的酒,便摇摇晃晃站立不起来了,这才想起吃菜,早分不清菜了,叨起一块鸡肉,他以为是鱼,塞进嘴里,咀嚼半天才说,明明夹的是鱼,咋是鸡肉的味道呢?
外面的鞭炮声吵醒了他,他猛地意识到忘记了最大的一件事情,还没有给祖上烧香呢,于是摇晃着身子,嘴里不停嘀咕说,列祖列宗,董家二十五世的不肖子孙,给你们请罪了。跪下去之后,董风堂失去了所有力气,突然瘫倒在地上。晕乎乎中,他听到外面不停地响起鞭炮声,也有燃放烟花的声音,嘭嘭啪啪的,他不想放鞭炮,也不给谁辞岁,他就想躺在地上好好睡一会儿。冬天的泥土地冰凉如铁,烧酒在胃中不停翻滚,他嘴里不停叨咕,弟弟,你咋不拉哥哥起来呢?妹妹,咋就不能给哥哥倒碗水呢?
小半夜醒来,脚手早冰凉得吓人,外面已经寂静了下来,他想,咋了?怎么能喝醉呢?大过年的,不讲究呢。挣扎站起,才想起挂灯笼,爹活着的时候,除夕的晚上都会挂上大红灯笼,爹走后与弟弟妹妹一起过年,同样要挂灯笼的,只是妹妹说,他没有爹挂的好看。现在一个人难道就不挂灯笼了?他找到那对旧灯笼,好在烛台还在,点上新蜡烛,找来凳子,在草房的屋檐下找挂钩,挂好后,点了紫檀香,才抱怨自己,咋能这么糊涂呢?平定了气息,便学着爹的模样端坐在椅子上,内心不停祈求祖上谅解和饶恕,之后,再也不敢打瞌睡,睁着眼睛去守夜。过去爹说,唱年戏、守年夜是丝毫不敢马虎的。爹说,那时候大家辞完岁,最紧要的事情便是陪爷爷看戏,看完戏后,爷爷休息了,大家才敢吟诗作赋,互献祝词。爹说,年初一,董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开家族会,先说礼制,后念祖训,爷爷领读,后辈人一起跟着说,不张扬、不欺生、不世故、不苟活,大儒就是大爱,大隐就是大节,节制欲望,节制锋芒……诵完祖训,爷爷跟后辈人一起商议明年的大事,才允许晚辈人走亲戚拜年。偌大的董家响郢,说完咋就完了呢?那些院落、沟渠,还有花草树木呢?咋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呢?问爹,爹说,这些话俺听爹说来的,你爷爷说,他也没有经见过。爹整天嘀咕重振响郢,要不是遇到那个要饭花子,只怕连根都拔了呢。爹走后,每年的春节,他都要将爹的话跟弟弟妹妹说一遍,说完后,他带头发誓,俺们都要争气,不能让祖上失望呢。
想起这些,董风堂更加绝望,二亩地,入秋才收下百十斤黄豆,还去课,剩不了多少,去年就着黄豆茬种的麦子,赶上了季节,只是田薄,收的麦子也不多,余下的一年光景,只能靠这点麦子和黄豆活命了。弟弟妹妹走后,自己从来不敢多吃麦子和黄豆,生怕弟弟突然回来没吃的。馋了,也会学着弟弟,逮些黄鳝和泥鳅。秋收之后,熬得无趣,无意间在猪圈中找出一块石锁,他知道石锁是祖上留下的,上面刻有狮面花纹,虽被绿茵浸染,斑驳不堪,但仔细端详,不仅花纹精致,连锁柄处的抓手也雕刻上饰纹。过去爹埋下石锁时曾对他说,没有尚武的太爷,就没有董家的破败,一切与武术有关的东西,都得丢弃。爹把能卖的都卖了,只有这把石锁,看看无用,爹就随手扔进猪圈了,好多天以后,心有不忍,才拿锹埋了。董风堂闲着无事,就想到了石锁,身子弱,练练石锁,也许会好些。谁知从玩石锁开始,他的身子骨一天比一天硬朗,胳膊和胸膛上居然练出了肌肉,无意而为,居然强壮了身子。只是身体强壮之后,麻烦事来了,倒头就梦见女人。为了赶走那些羞耻,他常常披衣坐到天亮。猫冬的时候,实在无趣,就躲在被窝里唱小调,他哼的声音很特别,开始还像调调,最后就变成了呻吟和哀嚎。唱不下去,就下床用凉水洗澡,大冷天里,一大木盆冷水兜头浇下,呀呀天,呀呀地,跳动着,喊叫着,看似断了念想,可惜越洗身子骨越好,梦见女人的次数更加频繁了。梦里出现的女人,不是李家郢子的寡妇,就是张裤带。都是一些说不上口的女人。发展到最后,只要白天过脑的女人梦里就会出现,最后梦见最多的就是张裤带了,他没有见过张裤带,传说中的张裤带走走路便把褲子脱掉,嚷嚷要生孩子。张裤带后面总会跟着一群不要脸的男人,追逐着喊,脱,脱呀,俺们跟你生孩子。这些骚情的传闻,听来也会过梦,真是要命的事情。咋了呢?难道病了?后来更加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居然梦到了王家舅舅的女儿阿莲,梦中的阿莲依然纯净,静静地笑着,就是出声,也是很美的。醒来咂摸梦境,感到美好,以至于后来的梦境里,没有了李家寡妇,也没有了张裤带,都是阿莲了。梦里的阿莲很好看,如水的月光一样,飘浮在半空中,怎么也够不着呢。梦见最多的是借豆种、还种子的场景,阿莲站在一边嗤嗤地笑,那笑就像蓝色的云飘来飘去。他醒来就想,梦见阿莲咋都与颜色有关呢?有时候阿莲像春天的柳树、茅草一般铺天盖地,有时候阿莲又像红色的鸡冠花、紫色的丁香草,不停变换。
除夕守夜,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董风堂感到有些不妥。看看天还没亮,又冷得紧,赶紧起身抱了一摞劈柴,放入火盆,劈柴燃烧起来,火苗蹿得老高,跳动的火苗赶走了心中的杂念,这才正儿八经地想二亩地的事情。他想,弟弟说得对,靠二亩地肯定种不出响郢,可是沒有二亩地就不能活命,活下去就有希望。安慰完自己后他想,明年再也不能像今年这样了,得喂几头猪,养些鸡鸭鹅之类的牲口,卖下钱,一分一毫地攒下去,这辈子不行,还有下辈人,他不信,董家会永远一蹶不振。
后来董风堂在火盆前眯瞪着了,就那么大一会儿,阿莲踩着火苗走了出来,笑盈盈地舞动着身子。一挂短炮声惊走了阿莲,董风堂慌忙揉揉眼睛,向外张望下,发现天亮了,赶紧洗把脸,烧了香,然后放了散炮。见天亮实了,才把昨晚没怎么动的剩菜热热,草草吃了几口,算是过完了春节。
大年初一,董风堂不知道给谁拜年去,没有亲的热的,想拜年也没有去处,想了半天,便想到了孙家,妹妹到了孙家,孙家就是一门亲戚,按说得给孙家太爷拜年呢。
想完这些,董风堂便找出爹的旧长衫,打扮了一番,才锁上门,往孙家响郢走去。
孙家门楼并不陌生,门前的石狮子依然模样吓人,红漆大门贴上了红彤彤的门联,上面写着“福禄通四海、寿喜满门庭”,一片喜庆。门丁背着枪,站在岗楼里,好像很精神。岗楼和门庭都用青色方砖砌就,灌上白色的缝,平添了几分肃静。董风堂恳请门丁通报孙家太爷,说俺想给太爷拜年,说几句祝福的话呢。
门丁见董风堂空着手,不太高兴,揉饬半天,才懒洋洋通报。
等候的那会儿,董风堂冻得袖着手,看到门丁走回,一脸笑色,约莫太爷答应了。只是门丁到了他面前便没有好声气,用鼻息说,太爷在厢房见你。
门丁故意突出“厢房”二字,意思那是太爷会见佃户还有其他下人的地方。董风堂不会计较,孙家太爷同意见他,就算给了董家莫大的面子。
门丁不想跟董风堂多说一句话,送到地点,扭头走了,董风堂一人站在厢房里不知道站着好还是坐着合适。屋里冷,他冷兮兮袖着手,等候孙宝斋来临。
孙宝斋进来的时候,董风堂已等候了一个多时辰,见孙家太爷进门,顾不得说话,董风堂便急忙趴到地上叩头。
孙宝斋用鼻息“哼”了一声。
董风堂看到孙宝斋坐下,急忙又跪倒磕头说,蒙恩太爷眷顾,俺给太爷拜年呢。孙宝斋本来不想见董风堂的,前思后想,还是点头答应了,当他看到董风堂身高马大的,突然心情变了,说话哼哼哈哈的。
受了拜,孙宝斋始终没说话,董风堂说完了套话,不敢站起。孙宝斋这才回应,董二五,董风堂不知道孙宝斋为啥突然说出无头无脑的话,稍稍发愣。孙宝斋接着说,与孙家三十二世平着。说完后没有了下文。
董风堂不知道孙宝斋刻意说这些干吗?便想,从先祖隐居算起的话,董家不知道多少世了呢,孙宝斋说出跟孙家三十二世平着,估计想突出孙家更加源远流长一些。想到这里,心里酸楚,有些讨好地说,孙家洪福当道,董家自然不能比的。孙宝斋这才露出难得的一笑。董风堂本没有比高低的心思,到了眼下,比啥高低呢?见孙宝斋没有让他起来,就挪动下跪姿说,上回惹得太爷生气,借着拜年,一并认个错。
孙宝斋仰着头想了半天才说,在寿春,不能说人家完了,不是世仇,不说的。董风堂知道孙宝斋还记着仇,忙说,俺不知高低,说话愚拙,只怕一辈子谢恩也抵不过罪孽。董风堂本来就受到董古平的教诲,懂得不少礼数,面对孙宝斋的故意责怪,自然心知肚明,人到屋檐下,何必争高低?清早拜年,仰仗一个“年”字,孙宝斋说啥也不会掴打他的笑脸的,董风堂盘算,惹得孙宝斋心情好了,或许能让他见见妹妹呢。见孙宝斋态度和缓了,董风堂跪着作揖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孙宝斋抬抬头说,说吧。
董风堂这才小声说,大过年的,俺想看看妹妹。
那时候孙家树正跟太爷怄气,提起董风玲,孙宝斋突然多出一些不开心,孙宝斋蹙紧眉毛说,没有圆房前,童养媳不能见娘家人,也是古训呢。
董风堂知道有这么一说,童养媳说白了就是婆家的狗,吃剩菜剩饭,干最苦最脏的活,不圆房,不能回娘家,不能认亲,这样的童养媳,大多都是因为娘家穷,卖给婆家当佣人的。但也有大户人家彼此之间示好,婆家提前收下,当作女儿养,按照婆家规矩,教下做人,就像廖家对待梅花,每年都让梅花回梅家郢子的。孙宝斋那么说,说明妹妹在孙家好似一条狗,好比董家卖了似的,心里有气,又不敢反驳,只能恳请说,妹妹还小,有些不明事理,太爷带句话吧,让她日后多听太爷的。
见不到妹妹,孙宝斋又不让起来,董风堂心里后悔,干吗要来拜年呢?人家根本没有正眼瞧下俺呢。孙宝斋见差不多了,才说,起来吧,俺还有事,你跟佣人拿点米去,算俺领了你的心意。孙宝斋把俺当成要饭的了,见孙宝斋走了,他撇过佣人,一口气跑到孙家门楼处,门丁还有气似的,半天才开门。董风堂迎着北风,留下一串长长的泪水,抬头看看,太阳早早蹿上树梢,心情更加沮丧,闷闷不乐地走到塘边,发现路上开始化冻,塘埂上更加泥泞,虽有枯草,烂泥依然沾脚,小心翼翼挑拣着路,这才发现路上全是拜年的人,大家都顶着一张笑脸,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
所有人都在拜年的路上,只有他留下一肚子憋屈。跨进门槛的时候,他想到了王家舅舅,说啥也是董家一门亲戚,为啥不给王家舅舅拜年呢?打定主意,赶紧进屋背了一袋麦子,锁上门,换了旧鞋,拎着平时舍不得穿的那双,急急忙忙向着王家郢子走去。王家舅舅的草房不像董家草房那么结实,墙壁上没有披麦秸或者稻草,空空的后墙上贴满牛粪粑粑。在寿春有个习俗,积攒了一冬的牛粪,冬天里喜欢用水搅和起来,兑上一些短草,团成一块一块的牛粪粑粑,留当柴火烧。王家舅舅屋后贴的都是牛粪粑粑,草房看起来怪怪的。
董风堂放慢脚步,调整好呼吸,才硬着头皮往前走。
阿莲正准备出去拜年,看到董风堂背袋麦子,一闪一闪走到前院,赶紧喊爹。
王家舅舅看董风堂放下麦子后,一直冷着脸。阿莲忙喊娘,娘出来的时候,阿莲说,表哥来了,俺不去拜年了,陪娘一起做饭。王家舅舅不高兴,看到阿莲对董风堂热情,瞪着眼说,一边去,阿莲闪到娘的身后,王家舅舅又看看麦子才说,坐吧。
董风堂心里直冒凉气,见阿莲走了出去,屁股才敢搭上凳子。王家舅舅依然不说话,董风堂只好硬着头皮拿妹妹作话题,说早上到了孙家,孙家太爷见了他。他想抬孙家太爷出来,也许王家舅舅会给点面子。果不其然,王家舅舅听说孙家太爷见了他,这才搭话说,孙家能收下你妹妹,也算仁慈。董风堂满心不悦,不敢反驳,只能点头说,想想也是的。
为了不让话题冷下去,董风堂只能无话找话,说起弟弟还没有回来,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王家舅舅不想搭话了,端着脸。董风堂知道这些都是套话,王家舅舅不想接话,气氛有些尴尬,董风堂一直拿眼瞄阿莲的影子,可惜阿莲并不在堂屋,在厨房帮娘做饭去了。
没有话,王家舅舅索性也抬腿走了,屋里就剩下他一人,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偶尔阿莲露面,笑盈盈地说,你坐着,马上就吃饭了。
董风堂只能厚着脸皮等王家舅舅回来,好不容易挨到午饭时间,心想,这下王家舅舅肯定能多说几句话了,谁知道随着阿莲端上来一碟花生米一碟白菜还有一碟腌腊菜后,王家舅舅还是捋着脸。董风堂明白“四碟待客、三碟待鳖”的老话,大过年的,端出三碟小菜,没有点滴荤腥,可见王家舅舅不拿他当外甥。
本来阿莲煮了腊鹅和盐肉的,王家舅舅不让端,一直在厨房看着。王家舅妈跟阿莲气得不想上桌,桌上只坐着王家舅舅和王家表哥,董风堂哪有心思吃饭,难受得眼泪一直打圈圈,草草扒了两口饭,放碗便想尽快离去。
王家舅舅见董风堂放碗,把最后一碟菜吃完,然后说,好了,俺的意思你懂了。
没有挽留,说出这种撵人的话,董风堂再也挂不住脸,忍住悲伤站起来谢谢舅舅,然后头也不抬往外走,刚走到屋子东头,见阿莲拦住了去路。
阿莲说,俺烀了些腊肉,娘让你带些回去。
王家舅舅拽住了阿莲的胳膊说,回去。
阿莲再也忍不住脾气,对爹爹嚷,有你这样的舅舅吗?
王家舅舅不搭理阿莲,董风堂撒腿就跑,跑到很远处,才放声大哭起来。
第三章
12
才交四月,董风堂便早早地替爹娘上起了清明坟。
他选择上清明坟的日子跟廖阶福圆房的日子相同,他想,日子是廖家的,也是董家的,廖阶福结婚,俺就给爹娘上坟。
他将坟上的杂树砍了,杂草除了,挑几担新土铺展到坟头上,再起个带草的坟尖帽安上,瞅瞅两个坟尖帽好像爹娘头挨着头坐在一起窃窃私语似的,这才感到满意。包完了坟,剩下的仪式便是放鞭炮、烧纸和磕头,小心翼翼地一一做完后,他才坐在爹娘的坟头上抽旱烟。烟枪是祖传的,花梨木烟杆上镶嵌着鎏金的烟锅头,依然熠熠生辉。夜夜不能入睡之后,董风堂将它拿出来把玩,想起过去爹抽旱烟的模样,学着爹,哆哆嗦嗦按上烟丝。烟丝也是爹留下的,或许早霉了呢,他迫不及待地抽上一口,又辣又呛。春深以后,到处湿漉漉的,尤其到了有月亮的晚上,那种潮湿就像空气一样到处流动,靠在被窝里看月光,莫名的躁动好像能随着湿漉漉的月光游弋入骨似的,最后都汇聚到他的心口、周身,让他依然不能安静入睡。热从脚底开始,最后就走遍全身。叫春的猫也被月光和湿漉漉的空气惹到了,声声嘶鸣,好像被谁掐住命门似的。每到那时,董风堂便用双手抱住头,最后把头扎进双腿之间,想把硬邦邦的情绪逼退。可是命根子一点也不省心,他想尽了所有办法,那种硬邦邦的感觉还在,偶尔命根子还有些挑战的意味,好像说,本该如此。没有办法,董风堂只好披衣下床,再次摸出爹的旱烟袋,按实烟丝,迫不及待地点上烟,顾不得霉辣味,拼命吸着。咳嗽,还吸,再咳嗽一通,又吸。来来回回中不想停下了,直到霉辣味冲淡那些热,才呵呵笑了,而后想,旱烟袋实在是个好东西,居然能治这个。于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再也忘不了旱烟袋,眯着眼,吸了一锅又一锅。
包完爹娘的坟,太阳还没有爬上树梢,时间还早,他有大把的时间抽旱烟,也有大把的时间等着廖家的热闹,他想,反正董家上坟的炮仗响在了廖階福的迎亲炮前。想罢便咧开厚厚的嘴唇,嘿嘿笑了下。他的笑意还没有消退,廖家响郢开始燃放起烟火,“嘭”、“啪”的响炸声此起彼伏,响器叫春猫般任性,呜里哇啦的,董风堂只好捂住耳朵,围着爹娘坟头走三圈后,再趴下磕头对爹说,狗日的,心里烦呢。
那些阳光不说话,青草也不说话,受到惊吓的乌鸦好像会说话,呜哇呜哇地飞向天空,好像说,俺怕,俺怕。董风堂看着最后一只乌鸦飞去,这才在脚底下磕磕烟窝,然后别上烟袋,扛起锹,想,奶奶的,再响再热闹,也是在俺的上坟炮之后。稍微平静点,他扛起锹担起空竹筐往回走。
天空被硫磺味笼罩起来,干净的春天,被硫磺味糟蹋得面目全非,董风堂急急忙忙扒拉出爹的长衫,穿上之后,才想,也罢,随礼去。本来他只想拿出三个铜板,最后摸到爹的长衫才咬咬牙塞进一个(当时婚丧嫁娶,一般佃户人家多是两个铜板,他包了四个,足见随礼之重),包铜板的是红纸,春节贴门对时留下的,纸还艳着,叠了几次,才弄成方方正正的模样,然后揣进腰里,那份沉,扯斜了长衫,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
刚挨近廖家门楼,就听到报礼单的声音,声调又尖又细,拖得悠长,县长送来绸缎五匹,银元十块,乡长送来绸缎三匹,银元两块,喊声穿云破雾,让随礼的人都能听得出那份骄傲和显摆。像董风堂这般随礼的人家都是从门楼左边或者右边的侧门进入,不能跟显赫人家一样从门楼进入。董风堂跟小户人家一起被引至后花园临时搭起的帐篷里。帐篷里没有锣鼓和响器,都是一群畏畏缩缩的短衣人,排着队,等着上礼。收礼和登记的,端坐在临时摆放的长条桌前,没有一点笑意。
总算临到穿长衫的董风堂,递上四个铜板,而后怔怔地看着收钱的,收钱的感到奇怪,佃户人群里,哪儿有随四个铜板的?抬头看到董风堂,微微笑笑,然后大点声喊,董风堂四块。记账的抬下头,看到董风堂穿着并不合身的长衫,突然笑了,并认真记下。
董风堂不笑,他要是笑了,就有些对不住区别似的。随好礼后,董风堂故作深沉地撩了撩长衫,兜里去了铜板,长衫不再坠斜,踱着方步,被人引到酒席桌前,混迹在佃户人群中,坐周正了,才知道他跟佃户一样,并没有得到特别的优待。
好在春天的后花园里香气缭绕,加上肉香味,让人大放味蕾,大家都眼巴巴等着开饭,只有董风堂有些不同,他走动在花草之间,不停地嗅闻花香,他想,廖家的后花园真是大呀。
行走中听到人们在议论喜期的规模,有人说二百桌,有人说最少也有五百桌,还有两个人为此争得面红耳赤,差点打了起来。
董风堂没有心思听别人议论,也没有心思赏花了,回到酒席桌前,孤单地坐在凳子上,冷冷地看着攒动的人群。开席后有了更大的骚动,大家屏住气息看着二十人轮番抬着饭菜,走走进进,头道鸡、二道鱼、三碗圆子、四碗汤,八大席一样不少,外带一个大猪肘子,不像小户人家,办场喜期,却在吃上抠了又抠,甚至连鸡和鱼都是素食拼造的。大家拼命装出斯文的样子,等有人动了筷子后,一桌人再也顾不得颜面,筷子齐齐戳向猪肘子。
董风堂一直吃得文绉绉的,他甚至没有怎么动筷子,猪肘子被人抢光的时候,他还笑笑。都说喜酒图的是热闹,嬉笑怒骂才能增添气氛,抢食的过程中,又起了争论,不知道谁提起梅家嫁妆事情,说梅家哪有恁多的钱办嫁妆,还不是廖家私下给的。有不服气的说,梅家说白了就是踮起脚尖向上爬的人。有人打断说,梅花跟廖阶福成亲后,梅家郢子就不是一般郢子能比的。有人接着叹息说,姑娘家的就是菜籽命,撒到啥地长啥苗,唉唉唉,人比人气死人。七嘴八舌,羡慕的、感叹的、伤感的、落寞的,不绝于耳,这些话传进董风堂的耳朵,就像那些声响,让董风堂再也无法忍受。没有人劝他夹菜,也没有人给他斟酒,他成了酒席桌上的孤单人。他不想耽搁太久,喝了一碗鲜米汤后,就放下了碗筷,连连吐出几口浊气,张眼环顾,发现嘈杂中坐着一个安静的人,那个人也如他一样,如坐针毡,却表现出儒雅而又文静的姿势,定睛看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人居然是阿莲。
怎么会是阿莲?她咋来了?王家舅舅呢?一连串疑问汇聚到脑海。一般庄户人家喝喜酒没有女人啥事,除非谁家男人不在了或者說有了什么重大事情要办,迫不得已才让女眷出面。王家舅舅在,阿莲不该来的。董风堂不知原委,怔怔地看着阿莲。实际王家舅舅这次是故意不来喝喜酒的,指派阿莲来,就是想让她见见世面。阿莲出发前,王家舅舅掼了一只碗说,攀高附贵呢。他对阿莲说,你去看看,什么才叫大户人家。王家舅妈一辈子只知道做地里活,听到随礼,吓得躲到厨房里去了。王家舅舅依然气咻咻地说,看过以后就明白爹为啥让你“扳门头”了。在寿春“扳门头”有其特殊的含义,指的是姑娘家的一直耗着,直到等见心中向往的人家出现。一个“扳”字,让很多小门小户的姑娘错过了黄金年龄,迟迟嫁不出去,大凡扳过了门头的姑娘,多半没有好的结局,不是随意出嫁,便是坠入红尘,最不济的也是心死了,遁入佛门,弄出很多让人无法说清的悲剧。阿莲属于“扳门头”的姑娘之列。
阿莲讨厌爹让她“扳门头”,也讨厌爹让她来见狗屁世面。爹一口口地骂,她只能抹抹眼泪跟着王家郢子的女客们一起前来随礼。
看到阿莲没有瞅到他,董风堂开始消磨时间,等阿莲放碗后,董风堂“嗖”地站起来,之后,装作无意的样子朝阿莲走去。到了阿莲的桌前,故意咳嗽一声,桌上人都埋于酒菜,没有人听到他咳嗽,阿莲听到了,抬头,见是董风堂,猛地羞红了脸。
董风堂才故作惊讶地问,王家妹妹,咋是你呢?
阿莲窘迫地低下头,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有些不会说话了。董风堂意识到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管三七二十一,急急地说,大塘东南角便是俺家,俺在那儿等你。
阿莲听到董风堂说出他家的位置,头低得更低了。
董风堂走了,将难题交给了阿莲,她不知道究竟去还是不去?王家郢子来的不是她一人,同行的还有姑姑、婶子等,一个姑娘家的单独走了,会不会惹得大家说闲话呢?扭头找董风堂,早不见了影子,酒席桌上一片杂乱,再回头见桌上的王家女眷们一直吃饭,约莫还有时间,横下心,决定去看看董家表哥。
那天阿莲穿了件月白的对襟短衫,那是王家舅舅照着城里姑娘的样子替阿莲量身定做的。王家舅舅希望阿莲能成为不一样的人,处处向着城里或者富裕人家姑娘的模样打扮她,弄得人们都说阿莲是不土不洋的半吊子。临出门时,阿莲不想穿这件月白对襟短衫,王家舅舅不同意,说,穿上,兴许碰到哪家少爷了呢?爹想攀高已经顾不得颜面了。
阿莲撇过所有人,实际不需要说撇开,就是大摇大摆,也没有人特别关注她,到处都是人,谁也不认识谁。发现没人关注,阿莲还是不敢大摇大摆地走,感觉后面都是眼睛,等她扭扭捏捏、迟迟疑疑、东张西望地停在董家草房前,才感到那些眼睛都走了。拍拍心口,定定气息,才敢仔细打量草房,草房虽说旧,模样却有些气势,支撑门廊的柱础又圆又大,屋后的古银杏树高挺着身子,好像要保护草房似的。地里的油菜花一直开到门下,连着西头的菜畦,黄白相间,煞是好看。阿莲再次拍拍心口,犹豫地推开草房的门。
董风堂一口气跑回,钻进二亩油菜地里,当他看到阿莲真的走上塘埂的瞬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管蜜蜂会不会蜇人,直挺挺地躺在油菜花里。见阿莲犹豫地推门,又猛地站起,蹿进草房,啥也不顾地从后面抱住了阿莲。他的动作夸张而猛烈,阿莲没有想到有人从后面抱她,吓得“哇”地惊叫起来,那声惊叫,吓到了董风堂也吓到了阿莲自己,董风堂猛地傻了。阿莲见是董家表哥,气得直喘气。
董风堂也喘息不停,早不会说话了,手停在半空,不知砸向哪里。
阿莲见董风堂发懵,咯咯笑了起来,那是董风堂梦见过的笑声,如今真的摆在眼前,清澈澄明,像蓝天和白云,又像一望无际的绿色,更像无微不至的春风徐徐吹来,让他软了骨头似的。见董风堂变了神情,阿莲低下头说,你又咋了?
如果说阿莲的笑早让董风堂酥软了骨头,这句问话,则给了董风堂致命的一击,董风堂以为就在梦里,魔怔起来,不由自主地冲上前抱住了阿莲。这次阿莲没有惊叫,只是闭上眼睛使劲推搡董风堂。不管阿莲怎么推搡,董风堂都不松手,直到鼻子碰到阿莲的脸,他感到阿莲的脸跟他的脸一样滚烫,挨在了一起,董风堂再也不想离开,越靠越紧。慌乱的瞬间,董风堂无师自通地将舌头伸进了阿莲的嘴里,不停吸吮着阿莲的舌头,很快阿莲有了配合,董风堂管不住自己的手,急急地插进阿莲的胸口,阿莲受到了惊吓,再次惊叫起来。惊叫声让董风堂走出了梦境,他弄不清到底是不是做梦。阿莲抽泣起来,幽怨地说,欺负人呢,有本事提亲去,这算啥吗?
确实不是做梦,一切都是真的,当董风堂再次抱住阿莲的时候,阿莲狠狠地给了董风堂一巴掌。董风堂这才彻底清醒了过来,发觉自己失态,便耷拉下头,说啥也不敢出声了。
阿莲看到董风堂抖作一团的时候,似有不忍,摸摸董风堂的脸说,俺稀罕你呢。
董风堂听到阿莲那么说,早站立不稳。
阿莲扶住董风堂说,俺不想“扳门头”,心里委屈呢。
软绵随着血液流淌到每一处,董风堂不能说话,不能呼吸,直至阿莲在眼前模糊起来。等他拼命想赶走那些软时,阿莲咯咯笑着跑开了,看到阿莲跑到塘埂上,董风堂才明白阿莲要走了,想喊一声,可是舌头不听使唤,那时梨花露白,桃花正艳,春天真的不简单呢。
13
看着阿莲随着王家郢子的女客们淹没在庄稼地里,董风堂的沮丧一轮轮放大,他沮丧,颓废,甚至不能呼吸似的。坐了半天,感觉还是不行,于是决定上集打酒,他想醉一场,什么都不去想。
下午的集市,散淡得很,酒柜上的伙计趴在柜台上犯春困,董风堂“噗通”跨进酒庄,吓醒了伙计,他瓮声瓮气地喊,打酒。伙计懵懵懂懂睁开眼,见董风堂一脸怒色,急忙说,好咧。伙计还是个孩子,十三四岁的样子,醒来后显得特别机灵,嘴里含着弹簧似的,吧嗒个不停。董风堂分不清酒的好坏,只让伙计按中等的打,伙计明白董风堂的意思后,分分钟的时间灌满了三斤酒坛。算账的时候伙计说,你光说打酒却没有带酒坛,多打一斤的话,坛子就送给你。想想还要买坛子,董风堂说,多打一斤就一斤吧,反正要喝的。伙计把酒坛放在绳兜里,递给了董风堂。董风堂见提溜实在了,才开始给钱,给完钱后,才知道难受,没啥喜事,打酒做甚?他一晃一晃地往回走,走到半道,越想越后悔,从头想来,才明白是阿莲闹的,阿莲让提亲,是呀,要想跟阿蓮好,就得找个保媒的,可是谁愿意给俺保媒呢?再说,就是有人保媒,王家舅舅肯定不会同意,稀罕有啥用呢?磨磨蹭蹭中,有了主意,对,自己出马,找王家舅舅喝酒去,寿春不是有句话嘛,举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这回提着酒呢。主意一出,腿听了使唤,呼呼地往王家郢子走去。
王家舅舅正在搓草绳,搓好的草绳蛇样盘在地上,旁边堆着被棒槌砸酥了的软绵草,看样子还能搓好几盘草绳呢。搓绳是个技术活,王家舅舅搓出的绳子不仅紧密还十分匀称。王家舅舅见董风堂拎着酒站在一边,依然没有搭腔,几根草捏在手里,压住草头,不停地在大腿上拈来拈去。董风堂拉住王家舅舅的手说,俺想跟舅舅喝酒呢。
王家舅舅停下手,又看看董风堂提溜着的一坛酒,咽口唾沫还是没有说话。
董风堂赶紧讨好说,这儿有两个铜板,舅舅弄点菜,俺陪舅舅喝两盅?
几个月不见,这家伙咋连说话的口气都变了呢?王家舅舅终于接了钱,向着院里喊阿莲。
阿莲没想到她前脚到家,这个傻子后脚就来了,这不是要命的事情吗?听到爹喊,她装作没有听见。王家表哥不在,舅妈也不在,董风堂得装出镇定和自然。等阿莲推门走了出来,董风堂想,咋不想待见俺了呢?
阿莲走到爹的面前,接过钱,也没有招呼董风堂,懒洋洋地走了。
王家舅舅感觉怪怪的,看看董风堂又看看阿莲,最后说,割吊肥肉,缺油呢。
阿莲不想说话,也不回头,软软地向郢子的西头走去。
董风堂想,阿莲咋不开心呢?心思随着阿莲高高低低地走,搓的绳早变了形,没有劲道不说,还粗细不一,王家舅舅说,算了,这点活儿都做不利索,还说替手。说罢又接过活儿。
绳子越搓越长,弯弯曲曲地盘在地上,见董风堂不想说话,王家舅舅便说,人得学好,有了钱更不能轻狂。
董风堂点头。
王家舅舅奇怪,这家伙平白无故买坛酒来,嚷嚷喝酒,莫不是有啥事情?
董风堂看出王家舅舅的猜忌,越发要装下去。反正卖了石锁,口袋里有钱,有钱就不怕王家舅舅不搭理。那副石锁卖了三个银元外加八个铜板,城里的傻子好日哄,见到石锁像见了宝贝似的,给了傻子价呢。若不是到廖家随礼,他想自己一个子儿都不会花。随礼去了四个,打酒花了两个,给阿莲买菜两个,八个铜板眨眼花完了,好在临走的时候口袋还装了一块银元,他想,一个银元,百十个铜板呢,不怕短手。听到王家舅舅不咸不淡的说教,他呵呵笑着说,爹不是傻子,攒着私货呢。听到“私货”一词,王家舅舅眼睛一亮,见董风堂卖关子,不往下问了。
董风堂吊胃口,王家舅舅不追问,董风堂有些失落,最后主动说,爹说给俺娶媳妇的。
王家舅妈放下锄头,开始抱怨王家舅舅,怪他让儿子出去打短工,地里活儿就靠她一人。董风堂想,王家舅舅家里也有四五亩地,算是殷实的小户人家了,按说表哥不该出去打短工的才是。王家舅舅听王家舅妈唠唠叨叨的,便说,挣钱没有歇手的时候,人没有累死的嘛。
王家舅妈嘟着嘴,走到厨房做饭,王家舅舅说,阿莲割肉去了。
王家舅妈想,这会儿咋大方起来了,还割肉?见王家舅妈不说话,王家舅舅掉头对董风堂说,小户人家讲究一个“抠”字,不抠牙缝,咋能买地,咋能成为大户人家?不成为大户人家,咋能培养出人才,叫得上响郢?王家舅舅不顾董风堂的疑虑,继续说,历朝历代,谁不攀高?不攀高咋能出人头地?
王家舅妈那边插话,活儿都留给俺一个人,你去试试,整天搓绳,能挣几个钱呀?
王家舅舅不高兴,拉长了脸。
董风堂知道王家舅舅心里量着贫贱富贵、得失短长,没有想到的是,王家舅舅心里也揣着响郢梦呢。
王家舅舅这才想起董风堂说的私货,急切地问,你爹留下多少钱?董风堂明知道是假话,不敢接话茬,调转话题说,舅舅搓这么多绳子干啥用?
王家舅舅见董风堂躲躲闪闪的,有点生气,哑了口,埋头搓绳。
王家舅妈想必调整好了心情,挽起袖子要准备一些菜,王家舅舅对着王家舅妈忙碌的身影喊,阿莲割肉去了。
王家舅妈说,得备些素菜不是。
这会儿工夫,董风堂看见阿莲拎回一吊肋骨肉。按说肋骨肉算是最好的肉了,王家舅舅抱怨瘦的多了,说吃肉还是肥的好,不仅能炼油,还能解馋,接着又埋怨卖肉的老三只会害人。
阿莲说,其他的都是骨头,再说瘦肉总比肥肉好吃。
王家舅妈接过阿莲割回的猪肉,“哼”了一声,意思是让阿莲别搭理爹。
王家舅舅回过神,这会儿加大了口气,又问,你爹能留下啥私货呢?
董风堂看有些躲不过,便说,爹留下的多了,做人,还有那些老物件,随便卖上一件都是十块八块的。
王家舅舅听完了董风堂的解释,嘴角上挂上蔑视,态度中多了不屑。
等王家舅妈烧好了菜,坐到桌子上,董风堂才说,爹说,做人要诚实,俺不会说谎呢。
王家舅舅说,要喝酒,那就喝吧。
董风堂见王家舅舅陪他喝酒,感觉温暖多了。
王家舅舅喝下一盅酒,吃了一口菜问,你妹妹在孙家怎么样?听说孙家少爷走了,把你妹妹撂在厨房里?
董风堂不想提孙家,一个廖阶福圆房便够他闹心的,还提孙家干啥?
王家舅妈打岔说,你舅舅钻到钱眼里去了,为了给窑上卖绳,命都不要了。
王家舅妈插话间无意说出了秘密,让王家舅舅大为光火,嚷嚷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王家舅妈不服气地说,对谁都瞒。原来王家舅舅搓绳,为的是卖到县里的窑上,城里有几座瓷窑,出货需要绳子捆绑,王家舅舅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个赚钱门路。
王家舅妈刚抱怨完,王家舅舅就骂,女人嘴贱,不能上桌。王家舅妈生了气,转身走了出去,嘴上还是嘀嘀咕咕的。
董风堂苦笑,谁让娘有这么个家门弟弟呢。又喝,这次王家舅舅昂起头,端起酒杯,将一大杯酒直接倒進张大的嘴巴里,董风堂傻眼了,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这么喝酒的。他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酒顺着王家舅舅的喉咙管子一缩一缩地滚到肚子里。王家舅舅的喝法有些蛮横且不讲道理,“哈”的一口,酒便没了。喝完还扬扬杯子,意思是一滴不剩。董风堂极少沾酒,就是沾了,也只是少许抿上几口,看王家舅舅喝酒的动作,不敢学,只能捏着鼻子喝了满满一盅,惹得王家舅舅哈哈大笑,说,小子,辣嗓子,才够味。
董风堂见王家舅舅开心,便想学一次,结果呛得差点吐了,王家舅舅又笑,气氛出现了缓和。只是气氛好了,董风堂却晕了,看到阿莲一直偷偷看着他笑,不甘认输,一杯接着一杯陪着舅舅,最后就有些放肆,再看阿莲,眼睛也直勾勾的了。王家舅舅几次打断,他依然隐藏不好自己的情绪,嘀咕说,董家响郢早晚会站起来的。王家舅舅沉浸在酒里,听到董风堂醉了说大话,就说,这年头,说大话不管用,凭你这个怂人,能让董家响郢站起来?
董风堂又灌下一杯酒说,你还别瞧不起,总有一天廖家、孙家都会趴下去。说话间摸出了口袋的一块大洋,“啪”地拍在桌上,大声说,俺才不服他们呢。谁知道随着拍银元的动作,董风堂一头栽倒在桌子上,再也动弹不得了。
王家舅舅拿起那块银元吹吹,听听,笑容还没有退去,突然意识到情况不对,这小子抖落这些,显摆的意思太过明显,于是火了,猛地站了起来,高声骂,狗东西,从哪儿弄到几个钱,到俺面前晃荡。好端端的,王家舅舅突然间就发火了,王家舅妈糊涂,阿莲也糊涂,董风堂不知道舅舅咋了,挣扎着抬起头问,咋啦?
王家舅妈明白了董风堂说话的意思,阿莲不用说,自然清楚,只是董风堂不该喝醉酒说大话。王家舅舅气得装起了一块大洋,推着董风堂说,滚,滚,别在俺面前瞎掰乎。
董风堂不知道王家舅舅咋了,狠劲睁开惺忪的眼,扶住桌子站了起来,攥住王家舅舅的手,到处找“啪”下去的那块大洋。王家舅舅在阿莲的怒视下,半天才掏出,摔在桌上,然后狠狠啐了一口,不耐烦地说,滚吧,有多远滚多远,没有尾巴就装狼,德性。
董风堂还想纠缠,阿莲都替董风堂羞得慌,看看爹满脸怒色,只好站了起来,给了董风堂一巴掌,说,丢人现眼的。董风堂被阿莲一巴掌打醒了,当他看清楚阿莲的恼怒后,一下子慌了神。
阿莲顾不得其他的了,通红着脸跑回屋里。王家舅舅看着阿莲的背影,发狠说,这是断缘酒,喝了这场酒,以后再也不要舅呀舅呀喊,王家不稀罕。
怎么能这样呢?喝得好好的,王家舅舅咋就翻了脸?
董风堂心里有太多的不服气,于是学着王家舅舅的样子摔下银元说,你给俺听着,俺今天也发下狠,这辈子俺就要娶下阿莲,谁也别想拦着。
14
风一吹,董风堂的酒劲儿下去不少,摸摸口袋,大洋不在了,大洋怎么会丢呢?明明装在口袋里。急得很,只好回路上去找,找来找去,想起来了,被自己摔了,想起经过,心里剩下的全是懊恼。往回走的路上,每挪一步,都有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多好的机会,竟然弄成这样,肠子悔青了黑了能有啥用?走一步骂一句,混蛋,笨蛋,傻子,王八蛋。伴随着高高低低的脚步,骂下一串串含混不清的话,挪到张家郢子的油菜地时,还不想停口。
夜晚的油菜花释放出更加迷人的芬芳,那种香没有白天时分浓郁,有一点甜甜的、苦涩的味道,仔细嗅闻,还有一团脂粉气,像女人身上的香气,又像男人身上的汗腺味,反正,夜晚的油菜花,给了他一些奇妙的感觉,他屏住鼻息,不想嗅闻油菜花。花粉味放大了他的醉意,他走一步,退三步,他骂,你不配当董家的后人,烂稻草,烂泥巴,烂猪大肠子,扯不直的家什。没有谁搭话,踢踢打打,一路晃骂,索性就要歪倒在地的时候,突然踢到了一团肉乎乎的东西。
董风堂一个激灵,想努力睁开眼,结果他看到那团肉乎乎的东西站了起来,头发盖住了脸,一堵墙似的。
撞见鬼了,董风堂吓得扭头想跑,那团肉乎乎的东西说话了,狗日的,踢俺干吗?
董风堂哆哆嗦嗦地问,是人是鬼?
肉乎乎的东西说,奶奶的,你想踢谁?是女人的说话声,蛮横至极。董风堂惶恐不安地问,人还是鬼?
肉乎乎的东西回话说,不是鬼咋会半夜待在这里?
天呀,董风堂撒腿想跑,却被肉乎乎的东西缠住,动不了半步,肉乎乎的东西说,奶奶的,张裤带也不认识?
张裤带?怎么能碰到她呢?暗地里想过,但没有见过,仔细瞅,看不清模样,知道确实是人。
张裤带喊,瞅啥瞅,没看过女人咋的?
董风堂喝了酒,脑子慢,不知道眼前的女人是不是张裤带?就算是,三更半夜她坐在油菜地里弄啥?镇定下情绪,壮起胆子问,你想吓唬谁?
张裤带揪住董风堂的胳膊说,吓到谁是谁,遇到谁谁倒霉。
看来真是张裤带了,好端端踢到了烂货张裤带,真是不可思议。
张裤带没有感到不可思议,睡不着,到油菜地转转,困了,就坐到埂上。都说寡妇日子难,比起李家寡妇,张裤带的日子更难,丈夫替大户人家帮工,盖房起梁的时候,活生生被砸死了,一帮人都好好的,就他拽的绳子脱手了。张裤带闹丧,大户人家比张裤带还恼,犟辩说,盖房起梁这等大事,生生被你家男人弄霉了,不找你,你倒闹上了。张裤带告来告去,没有捞到啥好处,还忽视了尚小的孩子,一场急病,孩子也撒手去了,短短时间,张裤带失去了两位亲人,说话便不正常了。想男人,想孩子,有点魔怔,走走路,就松了裤带。
碰到传说中的张裤带,董风堂有些发懵,咋这么巧就踢到她了?
张裤带见董风堂发愣,依然蛮横地说,别以为俺不认识你。董风堂还在发愣,张裤带倒讽刺起来了,董家败了,还想耍横?
董家再破落,也不能被一个傻子瞧不起吧。刚刚被王家舅舅奚落,现在连张裤带也要踩上几脚,董风堂气不过,不停挣脱着,想走人。张裤带见董风堂想跑,一把拽住喊,再跑,俺就喊人了。董风堂只好站下,略一迟疑,张裤带一把拽过董风堂,毫不费力地一把将董风堂搂进了怀里,嚷嚷说,踢到姑奶奶了,还想跑?
说来也是,路宽着呢,怎么就踢到张裤带了,真是撞见鬼了。踢到人就要认错,董风堂一边推搡一边道歉说,俺瞎,俺傻,俺错了,行了吧。
张裤带还是搂住不放,说,那不行,你得陪俺说话,俺刚才梦到死鬼了,死鬼让俺在这儿等你。张裤带说得吓人,董风堂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董风堂不知张裤带究竟傻不傻,怕惹麻烦,只想逃开,张裤带好像吸盘似的,粘住了他,咋也挪不开步。扭打中,张裤带累得直喘气,见董风堂也喘气,张裤带说,都说俺傻,俺傻吗?俺只想生孩子。天呀,张裤带怎么突然说起生孩子的事情了,董风堂使劲挣脱,张裤带幽怨地说,都走了,留下俺干吗?
越这样,董风堂越怕,等董风堂挪到田角无法挪动时,张裤带翻身压住了他,嘴里嚷嚷说,来,俺们生孩子。
董风堂吓得半死,说张裤带不傻谁信?推不开,扯不起,董风堂在下面差点闭了气。僵持中,张裤带喘息说,还不知道女人的滋味吧?尝尝,尝尝之后,就忘不了啦。手被张裤带揣进怀里,那是硕大无比的两团肉,很温热,很软和,董风堂吓得急忙抽手,张裤带说,装?跟俺装吧?是个男人,都想尝尝呢。她的话戳到董风堂的软肋,手再次被张裤带按在两团肉上,董风堂不想动了。这个春天,张裤带跟李家寡妇多少次出现在梦里,直到阿莲出现,她俩才慢慢退去,现在张裤带就在身上,还压得他不能出气。董风堂还没有反应过来,张裤带却一把攥住董风堂的命根子,命根子不知道咋了,随着张裤带的手硬邦邦地戳立起来。张裤带哈哈大笑,说,都这样了,还挺个啥?俺就在这里,让你尝个够。
董风堂没有丝毫苟合的冲动,可是命根子不行,胳膊和手,包括嘴,都不聽使唤了,最后手居然随着张裤带的手一起游动,胳膊也缠住了张裤带,还咬住了张裤带的舌头。晕乎乎中,他看到阿莲笑嘻嘻地浮在眼前,他想拽住阿莲,笨手笨脚的不知道怎么翻压到张裤带身上,发现身下的人不是阿莲,又想爬起。张裤带可不依,拿着他的命根子,猛地刺了进去,他吓得“嗷”地喊了一声,只一声,就被一种莫名的兴奋所鼓舞,张裤带就像熟透的柿子,不,更像一团面,到了最后董风堂感觉张裤带就像一缕风、一丝云,再到最后,脑海中全是油菜花香了,香气中,他看到阿莲在讪笑,他忍不住喊出了声,阿莲,我来了。
穿上衣服,董风堂傻了,怎么跟张裤带做下这种丢人的事情?
张裤带嘿嘿笑了,温柔地说,装是吧?之后推推董风堂说,尝够了没?
董风堂看看张裤带,又看看油菜地,最后发疯般哭了起来。
暮春的阳光热哄哄的,董风堂没有理由睡在床上,几天了,还处于眩晕状态,一点也不饿。靠在草房的墙角下,油菜花一直铺展到脚下,伸伸腿就可以踢到。只是他不想伸腿,更不想踢油菜花,他讨厌“踢”这个动作。
树上小鸟叽叽喳喳的,一个春天,小鸟都是这么叫着,没完没了的。眼下的油菜花香不像夜晚,扯带出浓浓的黏稠,能够随时堵塞住他的鼻息似的。
墙角披的是麦秸裙子,麦秸裙子做起来简单,两根竹竿夹上麦草,用泥粘接到墙上,一直粘贴到屋顶,便是上好的护墙材料了。只是麦秸裙粉了,靠下便碎了。慵懒和软绵越发猖狂,地上散落着搓揉下的麦秸粉。董风堂皱皱眉头想,不行,得站起来,再这么下去,真的爬不起来了呢。
刚想翻身爬起,才知道身子骨也不像自己的了,眼睛也不听使唤了,晃了半天,才看清油菜花绵延而去,连着远处的小麦地,黄绿相间,平滑铺展开去。刚看一会儿,就看见张裤带从小麦地头晃晃悠悠朝这边走来。这个傻子明目张胆地找俺干啥?酸软突然走了,情急之中,他转身进屋,插上了门。
张裤带走到门前,并不喊话,咚咚拍门,一阵猛似一阵。敲过之后,张裤带扯着嗓子喊,狗日的,俺瞄着你进屋的。
要命呢,董风堂怕张裤带的疯闹声引来了人,猛地拉开门闩,露出半个头,压低嗓音问,弄啥呀?张裤带并不搭话,猛地撞开门,也不看董风堂,拿眼睛到处找,看了半天,很家常地拿起董风堂丢在床上的脏衣服,摁进盆里,倒上水后,又站起来四处寻,好像她在草屋里生活了很多年似的。归拢完脏衣服,摁在盆里泡上,张裤带才对董风堂笑笑。
张裤带今天比那晚好看多了,脸上红扑扑的,嘴唇好像着了色,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看上去怪怪的。头发挽了几道才反扣到头顶并插上发簪,发簪上插着朵油菜花。
看到张裤带这种打扮,董风堂怎么都感觉有点不对劲。
张裤带十分自然地蹲在地上洗衣服,身子一耸一耸的,硕大的、董风堂熟悉的两团肉也随着身子,一耸一耸的。
怎么能这样子呢?董风堂很着急,不知道怎么才能撵走这个不知羞耻的家伙。
听不到董风堂说话,张裤带停下手,笑嘻嘻地问,旱烟袋呢?俺喜欢看你抽烟的样子。张裤带什么时候看到俺吸旱烟袋的?董风堂又气又恼,瞪着眼。张裤带站起来,要替董风堂寻找旱烟袋,董风堂用手按住张裤带的身子说,好了,好了,你洗,你继续。说完气急败坏地一把夺过衣服,掼进盆了。
张裤带不急不气,又摁下衣服,边洗边说,又装了不是?
董风堂迫不及待地问,俺装啥了?那晚你为啥要坐在油菜地里?
张裤带不想解释,反问,你想听真的,还是想听假的?
还有真假,董风堂气得挽挽袖子,大声喊,别逼俺行不行?
张裤带嫣然一笑,得意极了。面对笑脸,董风堂感到恶心,就在那会儿,他想到了阿莲,他想,阿莲的笑才叫笑,蒙上雾似的,每每梦见阿莲,他都会在梦里说,你的笑比春天的花还好看呢。他知道对不起阿莲,心里坠上一团石头似的。
张裤带收敛住笑容,歪头说,想听真的,便是俺天天晚上坐在那里等人,俺等到过响郢的男人,也等到过王家和李家的后生,每每下来,都是空喜欢一场,始终怀不上孩子。张裤带说完眨巴下眼睛。见董风堂捂住嘴、闭上眼,张裤带又嘻嘻笑了,大大咧咧地说,想听假的,俺便说,喜欢你很久了,廖阶福结婚了,孙家成也要圆房了,你咋办?
真的假的,董风堂都不想听,怎么会碰见张裤带呢?他不停舞动着手喊,俺不想见到你。
张裤带依然蹲着洗衣服,洗完了衣服,又端起盆,要到屋后的大塘里清洗,董风堂拽住了她,怔怔地问,咋样才肯罢手?张裤带放下盆,甩甩手问,罢手干啥?
董风堂终于败下阵来,求饶说,放过俺吧,俺给你钱,十个铜板,不,一块银元行了吧?
张裤带嘿嘿笑着,等她笑容消散的时候,才说,要钱干吗?说完又一本正经地说,这回看怀上怀不上呢?怀上了,就不是钱的事情。
董风堂张大了嘴,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张裤带又嘻嘻笑。
董风堂彻底绝望了,张裤带的笑就够他受的了,还拿这种话吓人,怎么办呢?无意看到祖上画像,这下好像遇见救星似的,他不由自主地跪在画像前。
张裤带噗哧笑了,问,拜祖上赐福呀?
董风堂哭笑不得,天呀,咋会遇到这货呢?
15
董风堂不甘于现实的捉弄,想做最后的挣扎,他想,董家曾经的地盘上总会埋下一点值钱的东西。一把石锁还能卖三个多银元呢?说不定挖出一锭银子或者其他宝贝,真能打动王家舅舅呢。
油菜花絮开始结荚,董风堂就像当年弟弟挖黄鳝泥鳅那样,提着一把锹,从这块田挖到那块田,看似漫不经心,实际心细如发,他不想放过任何可疑的地方。田块早成了孙家、廖家的了,才挖几天,孙家、廖家管家找上门,说再捣乱就送他进水牢。顾不得生气,他便在自家的二亩地和房前屋后挖,挖了,埋下,埋下,再挖,别人说,这孩子魔怔了咋的?
孙家雇工看了好半天才问,挖啥呢?把生土挖上来,明年连根毛都收不到呢。
挖遍了,啥也没有找到,董风堂想,待收割完油菜,再把二亩地深挖一遍,他不信祖上没有埋下点什么。别人家都插完了秧,不能挖找下去了,董风堂才收割完油菜,准备放水插秧。放上水之后,又挖了一遍,结果依然失望。到处都是翻出的僵巴土,不施肥,只怕种不成庄稼了,想想去年积攒的青草肥还在,一起撒进地里,这才开始栽秧。栽完秧,董风堂想,爹说过,埋下的钱长腿,会跑呢。要跑的话它们能跑到哪儿呢?爹说,得财靠命。董家命不好,知道呢。无意间,想起爹说的另外一件事,爹说,梅家从前很穷,办喜事那天,家里来了八个孝袍人,红日子撞上吊孝的,多不吉利,族长心善,让进来八个孝袍人。等办好了喜事,想询问缘由时,好端端的孝袍人突然消失在眼前,族长想了半天才说,挖地三尺也要找到他们。谁知道竟然挖出八坛银子。爹说,钱归品行周正的人。
白驹过隙,三个月已过,董风堂没有找到钱,张裤带却带人找上了門。
几个月没见张裤带,以为事情消停了,没想到这会儿张裤带老远就嚷,怀上了,真的怀上了。
怀上啥了?董风堂傻问。
张裤带喜滋滋地说,你说怀上啥?俺们的孩子。
天呀,糊里糊涂一次,张裤带怀上了?打死董风堂也不相信。
张裤带后面跟着张家长辈人,长辈人也是花白胡子,说话沉稳,他说,婆家亏待了裤带,合该你们有缘,该有这个孩子。
张家长辈咋这么糊涂呢?董风堂争辩说,你是老辈人,咋能跟着一起吆喝呢?
张家长辈人面目严肃,硬生生地说,谁家的娃谁知道,她不会说谎话呢。
天呀,张家长辈人也疯了,世道咋变得如此不合情理。
张裤带一直合不拢嘴。看到张裤带的样子,董风堂抱住头说,俺好欺负咋的?
张家长辈人不再客气说话了,谁欺负谁?大男人敢做敢当,问问这里。说完张家长辈拍拍自己的心口窝。
张裤带说,俺掐着手指算呢。
爹想要个孩子历经那么多苦难,俺怎么会一次就让张裤带怀上了呢?董风堂不信,看着张裤带说,让俺背黑锅明说。
张裤带懒得解释般地说,俺说过,怀了孩子,就是你的事。
跟别人怀的也是俺的事?好不讲道理的女人,俺董风堂孬好也是董家响郢的二十五世传人,董风堂顾不得面子,争辩说,谁能证明是俺的?
这话惹恼了张裤带,张裤带拍拍心口说,这里。
董风堂耷拉下头说,那晚俺喝多了酒,不算呢。
张家长辈不高兴了,生气地说,不像响郢后人呢,拍拍良心,问问自己。董风堂不敢否认了,良心在,就不能狡辩,只是他依然不能明白,哪有寡妇怀孕还带上长辈寻事的?张家丢得起这个人,他丢不起。那晚若不是想提亲,也不会喝醉,不会惹下事端。这事传将出去,有啥脸面见阿莲呢?
见董风堂不说话了,张家长辈乐呵呵地说,张裤带也是苦命人,走了丈夫丢了孩子,老天可怜她呢。
董风堂看着张家长辈,无端苦笑起来,每一个笑的末梢,都能扯出冰冷的苦味,笑完之后,董风堂眼巴巴看着张裤带,希望一切都是假的。
张家长辈指指张裤带说,念着她的苦,张家啥都忍了,张家虽说不是大户人家,也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你真耍赖的话,好比拿手抽张家老少的脸,只怕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
董风堂眼睛红了,嘴一撇说,俺何时耍过赖呢?
夏天的热都汇聚到董风堂的嗓子里,嗓子肿烂得不能说话,不能吞咽食物,董风堂几天未进一粒米,一直撑着想找阿莲解释,可是每每走到王家郢子边上,就不敢往前挪步了,他知道,王家舅舅不会让他见到阿莲的。寻不到机会跟阿莲解释,董风堂越发难受。
张裤带的身怀越来越显眼,纸包不住火,慢慢就有人知道她跟董风堂的风流事,人们添油加醋说董风堂知道张裤带等人,主动投怀送抱的。有的说,董家真是黄鼠狼过老鼠,一窝不如一窝,到了董二五,居然不讲做人了。有的说,大儒大隐的祖上,竟然出了这等后人。有的说,千年不灭已是神奇,败也自然呢。各种传闻,最后变成了董风堂想女人想疯了,跟张裤带学等人,结果等到了一起。
张裤带听到人们编排董风堂,不愿意了,逮住谁跟谁解释,说不怨董风堂,是她主动的。
听到张裤带的解释,人们更加兴奋,说说咋主动的?张裤带又气又恼,说那晚的经过,不解释还好,越解释传得越快,最后人人皆知了。
孙宝斋听得传闻说,董家这回真的完了。
德公听到传闻说,家败人就败,终究成了阿猫阿狗一般的人家。
这话很快传到了王家郢子。
王家婶子上集听到的,回家后就在郢子头前的老槐树下眉飞色舞地说给别人听,大家都说董家后人咋会做下这等丢人现眼的事呢?
阿蓮拿着针线活,慢慢走近老槐树,隐隐约约听到人们说董家董家的,便站下多听了几句。当她知道董家表哥跟张裤带在油菜地做下了蠢事还怀了孩子后,一时间懵了,她不相信董家表哥是那样的人。
阿莲不知道怎么回家的,脑子中一直不停出现大家描述的画面,想到那种画面,头就裂开一样的疼。期待的幸福被委屈所替代,瞬间萎靡下去。有天王家舅舅当着阿莲的面突然说,幸亏俺识透了他,臊了俺呢。
王家舅妈问,王家舅舅连董风堂的名字都懒得说了,只说,畜生,不值一提。
阿莲知道爹说谁,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密密麻麻的针线活上,她想,只有不停地纳鞋底,才能忘记油菜地里的场景。有天,她纳着鞋底,突然看不到纹路了,急慌慌问娘,咋分不清横竖了呢?娘不信,又没有老,咋会花眼呢?娘替她穿上针鼻子,才想起问,眼睛咋了?娘掰开阿莲的眼睛,看到阿莲眼睛红肿,眼球上布满了血丝。娘问,眼睛咋变成这样了呢?
阿莲不知道哭了多少回,夜夜流泪呢。
王家舅舅看看阿莲的眼睛,嚷嚷说,还想他干吗?
阿莲争辩说,俺何时想了?只是眼睛不听使唤。王家舅舅知道,阿莲眼睛坏了,就会变成废人,还扳谁家的门头?王家舅舅摔下板凳说,老天责怪你瞎了眼呢?
阿莲又哭开了,王家舅舅这才叹息说,都是老天惹的事,等俺见到董家小子,看不打断他的腿。
阿莲说啥也不肯进城看医生,阿莲说,就让俺当个瞎子吧,报应呀。王家舅舅逼着阿莲进城,阿莲说,死也不去,真瞎了才好呢。王家舅舅知道女儿委屈,他想,都往高处走,何必走洼地?
董风堂知道不给阿莲解释清楚的话,阿莲肯定伤心,他天天到王家舅舅屋后的麻地里,躲到半夜时分,还是见不到阿莲出来。这天晚上星星被云彩遮了去,眼看就要下雨了,他只好爬上王家舅舅的院墙,刚想跳进院子的时候,王家舅舅便听到响声,拿把铁叉跳了出来,警觉地问,谁?
董风堂赶紧溜回地上,哧溜又躲进麻地里。
春夏之交的雨还有凉意,衣服湿透了,董风堂还是不忍心离开,他想解释一下,哪怕阿莲再也不搭理他。实在等不到阿莲,只好躲在麻地唱歌,唱的是《莫笑穷人穿破衣》:
小鸡出世叫兮兮
莫笑穷人穿破衣
十个指头有短长
荷花出水有高低
三十年河东转河西
大半夜有人在麻地唱歌,惹得王家舅舅拿把铁叉,寻了出来。
董风堂吓得赶紧往深里钻去,麻秆上的刺,扎到胳膊上,火辣辣的疼,王家舅舅站在麻地外面喊,知道是你,别让俺撞见你。
董风堂之后站在王家舅舅的屋后,无声地喊,阿莲,俺心里装的全是你。
第四章
16
农具房里,浮尘一样的脚步声,似有似无,好像夜的叹息。董风玲一次次点亮油灯,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喊,有胆就出来,俺不怕呢。再躺在床上,她就会想起娘说过的话,娘说,世上有些孤魂野鬼,委屈无处诉说,常常出来骚扰人。没有了瞌睡,只能想廖阶福圆房的烟花和爆竹声,心里就有了恨,便忘记了恐惧。
好像起风了,雨和植物的摩挲声,一直未停,春天的夜呀,为啥这么折磨人?浮尘声不在了,风雨声长了脚似的,走到这里走到那里,董风玲捂住耳朵想,都给俺走开呢。
一夜未眠,再到厨房,听到的全是劈里啪拉的切菜声,还有大厨他们插科打诨的嬉笑声,这些声音就像蛰伏的怪兽,时时出击,撕咬得她遍体鳞伤。厨房外面有株百年腊梅,茎干沧桑,枝丫苍虬,看到那株梅花她就生气,干啥要栽在厨房的门口呢?
大厨看到傻呆呆的董风玲看梅花,有些轻佻地问,走魂咋的?
大厨凭啥平白无故地说出这样不知轻重的话?大厨那天不知道咋了,好像受到春天氣息的蛊惑,抑或廖阶福圆房喜庆气息的感染,反正大厨有些放纵,不顾董风玲的情绪。
董风玲冷漠的样子,让大厨不开心,大厨说,天冷有雪,人冷屁用。
雨停了,阳光露出笑意,暖暖地舔着大地。春阳投射到厨房,董风玲的冷脸影响到了大家的情绪。王二家的说,鼻子插葱装不成象呢。张三嫂接话说,春天地里,猫呀狗呀都不安分,甭说人。大家不顾董风玲的感受,继续说道。得不到董风玲的回应,大家便觉得董风玲有些过分,王二家的率先摇的头,张三嫂跟着摇头,大厨心里憋气,指桑骂槐说,装样呢。
夜晚被声音折磨得不成样子,厨房被他们糟蹋得污浊不堪。声音结成了无形的网,董风玲无处可逃,拼命忍住泪水,她不想落泪,可是泪水不争气,拼命滚出。
董风玲无端哭了起来,惹得大厨格外上火,话越说越难听,少爷的童养媳也不能高人一等,撂在厨房就是佣人。大厨把董风玲逼向绝境,董风玲崩溃了,突然喊,骗子,都是骗子。
谁是骗子?大厨是上了岁数的人了,平常厨房里骂谁说谁,大家都忍着,今天玩笑了几句,董风玲居然说他是骗子。大厨火气更大,跟着嚷,你说俺是骗子,俺骗过谁?
王二家的接话说,大厨是骗子?俺看你才是骗子呢。
张三嫂嘀咕,怎么能乱说呢?
王二家的和张三嫂不搭腔也就过去了,可是她们一起数落董风玲,董风玲被突然而至的围攻弄崩溃了,她顾不得斯文和颜面,高声大叫,你们都是。
大厨一迟疑,董风玲失去理智般拿把菜刀跑到腊梅前,边砍边喊,让你得意,砍死你。那是百年腊梅,一会儿就被董风玲砍得伤痕累累。
王二家的看看大厨铁青着脸,啥也不顾,挽起袖子,蹿上前,夺下董风玲手中的菜刀,对着董风玲劈头盖脸一顿乱拳。
董风玲找到了出气口,不顾一切地回击,王二家的没有料到董风玲手脚那么重,挨了董风玲几拳,就栽倒在地上。
大厨懵了,张三嫂吓得躲在大厨的身后,王二家的躺在地上边打滚边喊,救命呀,董风玲杀人了。
董风玲跟佣人在厨房打作一团,惹得很多人跑到厨房看热闹,大奶奶听到禀告,扭着小脚来了,董风玲犟着脖子站在大奶奶的面前。
大奶奶看到董风玲如此无礼,给了董风玲一个耳光,然后命令家丁把董风玲关进跪思房。
跪思房又名思过屋,盖在祠堂的西面,从外面看不出与其他房子的差异,进到里面才知大有不同,里面没有一张桌椅板凳,墙壁还着了黑,关上门,到处黑咕隆咚的,给人阴森森的感觉。董风玲好长时间才适应里面的光线,看见正面墙壁上挂着孙家先祖的画像,画像前有张条几,条几前造下一块凹凸地,蒲团模样,留作跪思用的。一般错处的,跪个半天,站起来,拍拍腿还能走路。严重错处的,罚跪两三天,放出来的时候,大多不能挪步,严重的还会落下残疾。罚跪三天三夜,不是一般重了。紫檀香一直袅袅婷婷的,炉香奔着通气孔的光亮而去。董风玲心里一直骂,俺呸,俺不会屈服的。
董风玲被关进跪思房,三奶奶不愿意了,她跟大奶奶之间的恩怨不能牵连到小辈人,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再说是跟家佣打架。三奶奶跟三爷吵,说三爷是窝囊废,不敢跟大门争高低。三爷被闹急了,起身找孙宝斋去了。
孙宝斋早听说了厨房里发生的那些事,听三儿子替董风玲说话,便摇头叹息,三爷不知道爹摇头干吗?孙宝斋说,本想磨磨董风玲的性子,没有想到越磨她性子越犟,处处闹脾气,于是对着三爷说,三儿呀,关她几天也好,玉不琢不成器呀。
三爷想,大奶奶跟大厨有点拐弯亲,打三门脸呢。家树走了,对不起人呢。孙宝斋自然知道老三心里有抱怨,想想不是大事,由着闹下去不合适,加上提到了孙家树,心里一怔,才摇摇手说,俺跟老大家的讲,放过她就是。
孙宝斋松口了,三爷才满意地回来,巴巴地对三奶奶说了经过。
孙宝斋发话,大奶奶不敢逞强,同意把董风玲放了,三奶奶喜笑颜开地把董风玲送到厨房去,故意弄出不少动静不提。
17
由董风玲太爷想到了孙家树,这孩子走了一个多月了,怎么还没有一点消息?打听陪同孙家树而去的大猴和梅二狗家里人,都说没有一点消息。太爷坐不住了,赶紧派出几拨人到广州城找,一个月之后,回来的都说,少爷根本没有到黄埔军校,没影了呢。
孙家树丢了,孙家响郢上下都慌了神,尤其三爷天天到太爷屋里打探消息,太爷给不了准话,三爷慌了神,回到自己的院落便哭,惹得三门人整天哭哭啼啼的。
按说不会有啥事的,大猴跟梅二狗跟着呢,就是出事了,他们也有办法回来报信的。能出现什么意外呢?太爷一时判断不清,一边安抚三爷,一边再派出几拨人出去寻找,这回太爷郑重交待,从可能经过的路口、山道,包括客栈、码头等,细细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几拨人走后,孙宝斋一直忐忑不安,陷入更大的惆怅,这才后悔跟德公争高低,想,很多东西无法比拼的,不该逼着孙家树出去闯荡呢。
艰难的等待中,孙宝斋身子开始发软,刚开始好像没有什么力气,最后不停咳嗽,就像伤风似的,再到最后,腿便浮肿起来,不能迈步了。管家请来了中医,望闻问切,查不出所以然,只能猜测说可能操心多度,内火虚旺,配几副中药试试效果。
孙宝斋吃了几副中医,便挣扎起来走路,他不想别人看到他弱不禁风的样子。他想,咋就丢了呢?十来天过去了,寻找的几路人马还没有返回,等待让人焦虑,更让人憔悴,只好拄着拐杖,挪动着细碎的步子,拼命做出坚强的样子。只是孙宝斋越这样,大家越战战兢兢。孙宝斋急了,走动中,故意弄出零零散散的声响,好像每走一步,都撒下淡定的种子。一个月过去了,寻找的人马还没有回来,孙宝斋再也支撑不住了,好像突然被人抽走了气,太爷率先倒下了。大家不约而同噤了口,绝口不提孙家树。
难道孙家树真的出事了?桂花树下,孙宝斋再次挣扎走出,搭起手棚看天,初夏的天空,白云纹丝不动,湛蓝而幽深的天空像深不见底的潭水,看不透似的。孙宝斋低下头,不停捶打自己的后背。三爷看爹这副模样,再也不敢流泪,跟在爹的后面,小声说,爹的身子要紧。
孙宝斋摇晃着手指说,你不要跟俺赔小心,要道歉的是爹,爹向你赔不是。
三爷噗通跪倒在地,喊,爹,要打要骂都随你。
太爷潸然泪下,气喘吁吁地说,三儿呀,兵荒马乱的,爹是不是老糊涂啦?
三爷听到爹那么说,抱住爹的腿,他哪里知道爹如此伤心。
孙宝斋这才仰天叹息说,人算不如天算,孙家注定要低矮下去。
三爷知道爹心中的焦虑,不知道怎么安慰爹,只能说,寻找的人马不是还没回来吗?
按说几路寻找的人马早该回来了,孙宝斋熬不过,再次病倒,这次病得更加吓人,天天咳嗽,还整宿无法入睡了。
随着孙宝斋病倒,孙家响郢陷入一片慌乱。
董风玲的恐慌区别于族人,孙家树丢了,她难道要在厨房待一辈子吗?想到孙宝斋卧床不起,她又多了一份幸灾乐祸,想,不是一手遮天吗?咋连个活人都找不回呢?关俺大哥的凶狠劲儿呢?逼俺当童养媳的手段呢?报应,报应呀。想到这些,她的嘴角就会泛出冷笑,她要看到孙宝斋被活生生折磨而死,看到孫家的陷落。没有人敢提孙家树的名字,她却主动提了起来,家树家的说家树,谁也不能责怪。她说,一个大活人咕嘟一声没了,名字还不能提了?她说,俺是家树家的,他走了,俺是董风玲,都得叫俺董风玲。
董风玲不停叨咕,三爷受不了啦,单单到了厨房,央求董风玲,三爷说,太爷病着呢,让他清净几天吧。董风玲问三爷,俺说错了吗?
没错,只是不能提,提了,大家都伤心。
董风玲嘿嘿笑着说,求你带话呢,就说,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提孙家树,除非从此不叫家树家的。
三爷颤抖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
通过大奶奶这些话到底传给了孙宝斋,董风玲的话就像一把无形的刀,扎在孙宝斋心坎上,刀刀无影,刀刀见血。孙宝斋这天拼命撑着起来,等在董风玲下活的路上,见董风玲孤零零往回走的模样,心里更不是滋味。董风玲见孙宝斋等她,站在路边,不想近前。孙宝斋招招手说,丫头,俺知道你委屈。出乎意料,孙宝斋没有责备她,还主动让她提。不知道孙宝斋何种用意。董风玲惴惴不安地看着孙宝斋,半天没有吭声。见孙宝斋不想说话了,董风玲就扔下孙宝斋,急步走进农具房,大娘掐着时间点往农具房赶,见太爷站在门外,叹口气说,她也是苦命的人。
孙宝斋站着,半天没有回话。
18
董风玲听到大哥跟张裤带怀下孩子的事时,还没有走出廖阶福圆房、孙家树失踪的阴影。
这天她感到胸口发闷,快要撑不住时,听到大厨跟王二家的还有张三嫂一起咬耳朵,董风玲起先没有在意,后来听大厨说,人嘛,不要脸了,啥事都能做得出来。董风玲不知道他们说谁,不想多听。大厨见状,有些故意地对董风玲说,说你大哥呢,知道不,你家老大跟张裤带怀孩子了?
啥?董风玲不信,大哥不会那么糊涂的,咋会跟张裤带呢?
王二家的撇撇嘴说,你去问问,哪个不知道呀。
得到肯定的回复后,董风玲像被抽走了最后一口气似的软绵地伏到案板上,大哥咋变成这样了呢?拼命救大哥出去,难道就是让他糟蹋董家名声的吗?一只无形的手一直在掴董风玲的脸,她挺不直腰杆,就要栽倒在地的时候,被李三拦腰抱住,李三喊,咋了?董风玲不想说话,不看任何人,蹲下择菜的时候,一头栽倒在地上。李三急忙喊来了大娘。
大娘问董风玲,咋了?
董风玲一直摇头,试试头温,看看舌苔,大娘说,也许太累了,俺做主,回去睡会儿。大娘不顾大厨的冷脸,执意带着董风玲走,将董风玲安顿上床,叮嘱说,睡吧,家树不会有事的。董风玲不为孙家树,她不想解释。大娘叹口气,便走出院子,锁上柴门后喊,天黑俺给你送吃的。
夜色笼罩住一切的时候,大娘端来了面汤还有米饭,米饭下盖住几块腊肉,上面堆了点咸菜,大娘说,俺问太爷要的腊肉,压在饭下,香着呢。
董风玲知道大娘好心,不想领情,知是太爷赏下的肉,越发不想吃了。大娘终于发了火,大娘说,童养媳就是委屈的命,猫狗都能耍脾气,童养媳不能。
董风玲这才揉揉红肿的眼睛,她想问,俺连猫狗都不如吗?
大娘知道话重了,这才转换口气说,很多事情,不能由着性子,太爷磨你性子呢。说到孙宝斋,董风玲受不了。想当年董家也是响郢,根本没把孙家放在眼里,到如今落得孙家逼亲,二哥投奔土匪,直到现在都没有音信。
大娘不知道董风玲想啥,一会儿自言自语,一会儿短吁浅叹,最后说,太爷比谁都委屈呢。说完大娘颤巍巍走了,董风玲知道,大娘总帮孙宝斋说话,董风玲弄不懂大娘,也弄不懂孙宝斋。
大娘走了,夜就静了,农具房里一片阒寂。董风玲盼望那些灵异的脚步声早早来临,那些虚无缥缈像风声、又像影子的脚步声伴随她度过了整个冬天,只是过罢了年,那些脚步声突然不见了,好像它们根本不曾存在过似的。董风玲不想掌灯,微弱的风像残弱人的气,有一搭无一搭的。董风玲摸着黑随意喝了几口米汤,便把肉和余下的米饭放地上,她想,等不来灵异的脚步声,俺等老鼠,有了肉和米饭,老鼠总会来的。她期待老鼠的出现,可是老鼠也不露头,啥都怪怪的。迷迷糊糊中,听到窸窸窣窣声,猛地掌了灯,老鼠受到惊吓,四处飞奔,她叹口气对着无影无踪的老鼠喊,干吗怕俺呀?俺好心好意的。
暗黑让农具房里始终笼罩着诡异的静谧,董风玲想喊,来吧,俺等着呢。可惜她的期盼很快变成了失望,丝丝的风都停了,连她的气息也瘫在腐烂的气味里。地上的米饭和肉早被老鼠吃得精光,连小菜也没有放过,董风玲终于忍不住,下了床,掌起灯,她想,都去哪儿了呢?端着油灯四处照看,还是那些农具,时不时蹿出一两只老鼠,慌不择路的。不知何时结下的蜘蛛网,一片一片的,并没有网下什么蝇虫,冬季里,想必蝇虫也在冬眠呢,包括蜘蛛。查看几圈,董风玲便掌着灯走到院子里。风凝固了似的,冷让夜凝结成了一块黑幕,灯光穿不过似的。院子很大,董风玲习惯性地走到院子下方的井旁,依着护栏想,也许你们就在这里。井口封了,护栏正面有斑驳的石碑,碑上有文,大概记录了井的往事。她始终弄不明白好好的井为啥封了口?想必这口井曾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掠过老井,再看柴门,柴门不太结实,那些栅栏也不结实,可是它们能堵住来去的路。枯死的蒿草和稗子都在,当然还有叫不出名字的藤蔓,一样枯死在冬季里。看不出所以然,董风玲又躺在了床上,她想,也许睡着了,就能见到爹娘。迷迷糊糊中,真的看到爹了,爹埋着头,头发盖住了脸,她想撩起爹的头发,可惜怎么也够不着。最后爹的身影变成了大哥的样子,大哥软绵绵地坐在油菜地里,油菜花起起伏伏,大哥抱着烂货张裤带,身子也起起伏伏,她羞得抬不起头,正要挣扎的时候,居然醒了。再次睡去的时候,走进梦里的便是廖阶福了,她伏在廖阶福的怀里,她说,快救俺。廖阶福不吭声,见她缠绵,还猛地搡开了她。挣扎中醒了过来,那时大娘正站在床前,怔怔地看着她呢。
董风玲吓出一身冷汗,定定神,慌忙起床穿衣,接着洗漱,等董风玲弄利索后,大娘问,好点了吗?董风玲只能胡乱点头,然后对大娘笑,大娘说,年轻人,病得快,好得也快,去吧,太爷惦记着呢。
董风玲不想搭理大娘,大娘时时提孙宝斋,她不想提,她气孙宝斋。
辞别大娘,走进厨房的时候,只有李三在,见董风玲早早来了,李三主动递上一碗水,小声问,好点了吗?李三的关心,激活了董风玲的委屈,泪水弯弯曲曲,正想说话,见大厨走了进来,董风玲不想让大厨看到她流泪,硬生生又把泪水忍了回去。大厨捋着脸,看她手中的碗。之后大厨骂起了李三,李三并不恼,一直笑,大厨骂了几句,又看看董风玲手中的碗,好像董风玲的那碗水里有啥秘密。
实际大厨想说头晚大娘带走董风玲的事,他想说董风玲装病,童养媳又不是正规媳妇,没有那么娇贵。只是没有挑开话头,只好忍下话。董风玲把水端到厨房外面,迎着冷风喝。那碗水在冷风中热气腾腾的,董风玲的心思也热气腾腾起来,她想,李三厚道呢。想罢,主动跟李三说话。李三有些拘谨,见大厨没有留意,李三小声说,再苦也要睡好,心思重,脚步就重。李三嘀咕说,把他们的话当歌听,美着呢。李三说起话来,温暖得很。见董风玲听得认真,李三趁机说到了张裤带,李三说,你嫂子也是苦命人,你哥遇见她才是福气呢。
最后的话让董风玲不开心,大哥怎么能娶下那样的女人,董家说啥也是名门望族,大哥糟蹋董家呢。李三见董风玲变了脸色,掉弯说,有些人生来便是享福的,有些人活来注定受罪的,比比廖阶福和孙家树,你家大哥才苦呢。
董风玲不想再说大哥了,话头转到二哥身上,唠叨说,二哥连个影儿也没有,看看孙家树丢了,孙家上下难受的,二哥到现在都不知死活呢。
李三叹息说,到你这里,只能往好里想,说不定你家二哥正在干大事呢。这次李三随口说出的安慰话,让董风玲听来特别开心,是呀,也许二哥还活着,正干大事呢。越叙越投机,董风玲脸上浮起笑容,李三借机往深里说,听说大别山那里“打土豪分田地”了呢,听说闹红能改变穷人的命运。大别山离响郢不远,也就是百十里地的样子,咋没听人提起过呢?想必是李三胡咧咧呢。想到这儿,董风玲转过脸,不想说话了。
李三在她身后小声说,俺也不信呢。
说话间外面下起了雨,董风玲靠着厨房的门框看雨,大厨端起碗往厨房这边跑,见董风玲靠着门框不让路,就站在雨地里说,老天也有伤心的时候。
董风玲不知道大厨啥意思,皱下眉,让开了路。大厨走进厨房,见李三脸红红的,又骂,狗日的,闷在屋里想啥呢?
李三脸更红了,低下头还哧哧笑。董风玲不笑,寒着脸说,老天也有不讲理的时候。
董风玲不想输给大厨呢。
19
从厨房走到农具房,几百步的样子,春夏的雨水,黏稠得不行。下厨的路上,董风玲没有找遮挡雨水的东西,光着头钻进雨幕里,她想让冷雨把自己浇个透,好让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跟着冷藏起来。她走得很慢,几乎就是挪步,她并不是三寸金莲,不需要这么走路。过去娘给她裹脚,她打死不肯,爹说,时代变了,大脚丫子好干活,谁让家道中落了呢。现在才知道大脚丫子的好处,起码跑起路来利索。只是今天董风玲一点也不想跑,那点路被她走成千里万里似的,等她走到农具房门口的时候,院门的锁已经开了,大娘撑把伞站在雨地里。见董风玲光着头,急忙上前用伞护住,抱怨说,不知道雨水伤身吗?
董风玲知道大娘心疼她,可她不想感谢,她想,自己就是一只晚宿的牲口,大娘就是赶牲口上圈的人。大娘见董风玲气色不好,有些不放心,又问,好点了吗?
董风玲不想回答,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病,算作有病的话,就是心口憋着一团气呢。
大娘说,太爷磨练你呢。
董风玲不想提孙宝斋,大娘偏偏要提。
大娘说,廖家压过一头,太爷不服呢。
董风玲想起那些灵异的脚步声,董风玲想,它们到哪儿去了呢?
大娘见董风玲不说话,便问,想啥呢?
董风玲说,过会儿再锁门好吗?俺想到大院里走上几圈呢。
大娘嗯嗯点头,随后问,要不俺陪你?
董风玲说,走好了,喊你锁门就是。
大娘走了,小红走进了草院,没啥声响,等董风玲出来的时候,见小红站在井旁发呆呢。发现小红来了,董风玲急忙笑脸相迎,热情地说,姐姐来了呢。
小红好像不高兴,吐出瓜子壳敲打着井口的石碑。董风玲走到小红面前,小红突然回头吐出一个瓜子壳,不偏不倚,砸在了董风玲的脸上。都说小红嗑瓜子的本事大,瓜子捂进嘴里,瓜子壳便像弹片一般飞出,打小猫小狗、小鸡小鸭,一打一个准。董风玲才听李三说孙家成逛窑子的事情,估计小红正闷着,想出气呢。
小红见董风玲不生气,有些失望,直截了当地说,俺来找事的。
找事?董风玲不知道小红找啥事,忙说,俺这里没有事,只有农具。
小红说,别七扯八磨的,你说俺结婚,县长为啥不来?
廖阶福圆房的時候,县长到场并随了重礼的,临到孙家成结婚,县长连个影儿都没有。孙宝斋为此气了好几天,骂县长狗眼,现在廖家有两个民国将军正当红,孙家充其量就是一个乡绅,县长早瞧不起孙家了呢。
小红继续说,瞎了八辈子眼了,嫁了这么个瘪球人家。小红突然扬起头说,孙家树真是个没用的东西。不让提孙家树,小红干吗提这茬呢?小红见董风玲不说话,突然提高声音说,他丢了,你开心是不是?小红又吐出一个瓜子壳,不停地打在石碑上,到了最后,小红骂了句,瘪球人家。小红是县城的商户人家,平时特别计较心里的委屈,现在小红想撒气,董风玲只能笑脸相陪,见小红一直站在雨地里,董风玲想伸手拉小红进屋,谁知道小红一点也不领情,大声喊,病死才好,干净。
董风玲后悔不该让大娘留门,这会儿急忙盼望大娘过来,否则闹出点啥,自己真的说不清。见小红找事,只好借口说喊大娘去。小红哪里肯放过董风玲,紧走几步堵住了门,小红说,你还没有给俺道歉呢。道啥歉呀?小红不能这么欺负人。
没想到小红突然无来由地哭了起来,哭完就喊,董风玲打俺啦。事情发生得突然,没有丝毫征兆,董风玲一头雾水,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红的哭闹声惊动了三奶奶,三奶奶跑过来问经过,小红不讲情面地说,俺好心陪她,她不领情,还让俺滚。
三奶奶很生气,三门的两个孙媳妇不能这么丢人现眼吧。于是她扯过董风玲就打,边打边问,干吗不省心?
董风玲的委屈就像雨水,怎么也扯不清,她不想辩解,用手指着小红说,俺们都顶着天呢。小红又吐出一个瓜子壳说,切,天瞎了眼呢。
吵闹声惊动了孙宝斋,孙宝斋让三奶奶把两个重孙媳妇带过去。小红见到太爷早早跪下,乖巧磕头。这个城里商户的女儿不像乡下人,很会表演。
董风玲满肚子委屈,不想辩解,她知道,无论她说啥,孙宝斋都不会相信她的。
董风玲沉默不语,让孙宝斋大发雷霆,指着董风玲喊,干吗要逞强?
小红很得意,看着董风玲笑。董风玲不笑,她知道小红欺负她。
孙宝斋气得上气不接下气,让董风玲说出实情。董风玲不相信孙宝斋的话,最后在孙宝斋一次次逼问下,才说,小红说县长不来喝喜酒,怪孙家树不成器,让俺道歉。
孙宝斋心口隐隐作痛,他知道董风玲再不济也不会主动生事,果然不出所料。喘息半天孙宝斋对三奶奶说,成何体统。
三奶奶明白太爷的意思,推推小红说,还不认错?心里有气也不能冤枉人。
董风玲说,都欺负人。
小红再次吐出一个瓜子壳,打在了董风玲脸上说,俺就想欺负你呢。
20
天渐渐热了,七七八八的事情闹得董风玲有些恍惚,显得病怏怏的。李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有天,李三有了主意,悄悄说,你不是想大哥吗?俺天天回家,可以替你传话的。李三可以自由进出响郢,过去咋想不到这么一层呢?董风玲感激地看着李三,好半天才说,谢谢你带句话给大哥,就说俺说的,董家丢不起那个丑。
李三说,俺一定带到,放心。
第二天,李三来了,带来了大哥的话,大哥不提张裤带,大哥让她好好的。大哥说,人到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大哥特别交待,多少人家的姑娘都想攀响郢,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董风玲埋怨大哥,晚上带话便多了情绪,说大哥让她失望了,董家指望大哥呢。董风堂又带话说,妹妹真要心疼大哥,就在孙家博得颜面,让大哥也挺直腰杆做回人。
李三学完董风堂的话,站在一旁发愣,大哥让她向孙家低头,大哥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靠她给董家挣回一点面子。
董风玲想,大哥变成了这种人,传话也没啥意思了。
几天不带话,大哥找李三带进话来,大哥说,知道妹妹不开心,大哥也不开心,很多事情不是大哥想咋就咋的,大哥连死的心都有了。
董风玲听到大哥带来的话,好半天都不精神,最后靠在厨房的门框上再次落起了泪。
之后大哥不带话进来了,董风玲带话出去,大哥也不回,李三对董风玲说,看起来你大哥心里很苦,似有难言之隐。
董风玲看看李三,心中又添了一份薄凉,扬扬头想,今年咋了?事事都不顺心呢。
看见董风玲
天天跟李三说话,大厨早多了心眼,暗地里报告给大奶奶,大奶奶耳根软,没有主见,又偷偷禀告了太爷。
孙宝斋心情一直不好,还病着呢,心烦,便随口说,咂舌这种事,得有证据。
大奶奶记住太爷的叮嘱,对大厨说,得拿到证据,否则看俺不撕烂你的嘴。
大厨回头天天找证据。找不到,特别恼火,无事找事对董风玲说,别以为密不漏风的,看着呢,再说俺怕过谁?
大厨凭空撂出这些话,董风玲感到可笑,怕过谁?难道不怕孙宝斋?
看到董风玲一脸不屑,大厨说,不服咋的?
董风玲忍无可忍,反唇相讥,你是孙家的爷爷还是奶奶?
天热,情绪也热,大厨每天都满头大汗,厨房里的人恨不能精光身子才过瘾。董风玲早发育成熟了,两坨肉凸凹有致,绷住了身形,天热汗水就多,衣服湿透后贴着身子,两坨肉格外显眼。大厨热腾腾地炒菜,李三配菜的间隙老是拿眼瞄来瞄去的。董风玲没有感觉到李三的异样,忙好活儿后,趁着没人,依然拿李三当作知心人,求李三带话。
大奶奶要证据,什么样的证据呢?整天腻在一起算不算?咬耳朵算不算?李三眼睛不老实算不算?大厨没有把握,不敢乱说,只是背后跟王二家的还有张三嫂咬耳朵,说,看到了吧,不正常呢。
王二家的嘴快,拽住端菜的就要说半天,遇到雇工也会叨咕,几天下来,响郢有了不该有的风声,说,李三勾搭董风玲。家树家的不讲究,故意穿得少少的,把奶子翘得高高的。不知道谁开的头,流言很快传遍了响郢。大奶奶这才感到惊慌,想起董风玲曾经私会过孙家树,估计她就不是一个正经的玩意儿,现在孙家树走了,估计心里寂寞,居然跟李三眉来眼去的。大奶奶戳着小脚,奔向厨房,找张凳子坐在厨房的门口,阴着脸。大家不敢问大奶奶弄啥,各自小心翼翼做事。合该这天要出事,天依然热,董风玲又穿了那件薄薄的单衣,李三眼睛又不老实,一直瞄个不停。大奶奶站起来对董风玲说,你跟俺来下。
董风玲满脸疑惑,不知道大奶奶让她到哪儿去。
大奶奶一路上都不說话,小脚戳出不少动静,等她带着董风玲走到太爷院落的时候,董风玲才明白大奶奶带她来见孙宝斋。
大奶奶站起来说,太爷心里苦,俺懂,只是家树不在家,也不能由着她跟雇工眉来眼去的。
董风玲紧张地张大嘴巴,大奶奶咋能无中生有呢?
大奶奶没有等到孙宝斋回话,扭头对董风玲说,当着太爷的面,说说跟李三怎么回事?
跟李三能有什么事情?董风玲一头雾水。
大奶奶说,无风不起浪,响郢传疯了,你还没事儿似的。
董风玲打进到孙家响郢的大门,就没有想过跟谁接触,不是厨房,就是农具房,她能见到谁?再说大娘说的李三,仅仅说了几句话难道就是罪人?打董风玲走进响郢,大娘就向她兜售“三从四德”,她早明白孙家为了名声,随时都能翻脸不认人,为了妇道,不知道投了多少人的井,借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呀。大奶奶无端说事,肯定为上回的事情生气,想要置她于死地。董风玲听完大奶奶的话后,吓得哆嗦起来,打着牙颤问大奶奶,可有凭据?
大奶奶说,难道要摁倒在床上才算吗?
没有想到大奶奶说话这么难听,董风玲一脸委屈,掉头看孙宝斋,眼神不停地说,纯属诬赖,俺清白着呢。
孙宝斋喘着粗气,加上咳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弄得董风玲也结巴起来,控制不住心中的委屈,眼泪扑簌簌滚到脸上。听到孙宝斋咳嗽完了,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孙宝斋面前说,太爷,俺尊你声太爷,恳请太爷明察,别委屈俺呢。
孙宝斋一直想着董风玲,这丫头脾气倔点,可把面子看得比天都大,不会有啥出格的,问题是话出有因,别人为啥单单拿李三嚼舌根呢?
董风玲哭诉说,都在一个厨房,大厨不是骂,就是冷语伤人,王二家的依仗大厨护着,处处跟俺作对,就连张三嫂,也对俺指手画脚的,也许李三看着俺苦,偶尔跟俺说句话,难道这也不允许吗?董风玲边哭边给孙宝斋磕头,那张由于受了委屈早被扭曲变形的脸上全是汗水。孙宝斋看着软乎了脾气的董风玲,漾出恻隐之心,是呀,别说没有真凭实据,就是有了,这些事也是不能说的,否则就如有人拿手掴响郢的脸。掂量几番,知道了分寸,拿捏停当,便装出几分可怜,不停齁着,故意露出拿不定主意的神情。董风玲急了,连喊,太爷,俺服了还不行,从此要打要骂,都听太爷的,只想太爷能还俺清白。
见董风玲彻底软乎了脾气,孙宝斋心里有了暖意,这丫头从进到响郢起,就没有喊过他一声太爷,也没有跪拜过他,因为这件事,她慌了神,软了性子,单就她看重名声的认真劲儿,可以断定不会有啥,只怕处处倔犟,得罪下人,才惹下事端。猜想清楚了,孙宝斋露出一丝微笑,笑完之后,孙宝斋说,太爷可以借这点事情,将你投井。孙宝斋又齁上了,好像每说一个字都很费力似的,董风玲着急,大娘着急。看到两个人都着急,太爷见拿捏的火候到了,噗哧笑了,说,丫头,太爷没有病糊涂。
董风玲早吓得浑身发软,一下子瘫倒在地。
孙宝斋见状,微微抬起身子,拉住董风玲的胳膊说,起来吧,世上冤屈的事情多着呢,哪儿能每件都有人澄清?
董风玲一把抓住太爷的手说,俺知道,太爷能,太爷眼睛亮着呢。
看到董风玲可怜见的,孙宝斋突然想起了梅花,他想,假如董风玲打磨了性子,比梅花不知道强上多少倍呢。比较之后,又有了其他心思,大声说,站起来,太爷稀罕你的倔强劲儿。
大奶奶听出太爷向着董风玲说话,赶紧跪拜说,俺可不敢拿这些话胡说,太爷明察。
孙宝斋指指心口说,老大家的,你得学着爹,也在这里点盏灯。
大奶奶不知道爹为啥替董风玲说话,这种事情按说无需多问,先打上一顿再说,也许太爷被董风玲几声喊哄晕了呢,于是赶紧说,爹,俺也是年过花甲的人了,不想羞辱响郢。
太爷说,此事到此为止,丫头你带来的,由你出面澄清。
大奶奶突然之间被弄得灰溜溜的。
孙宝斋耸耸身子对董风玲说,丫头,当初俺后悔把你收下,既然进了孙家的门,心就得归顺。好了,有了这次跪、这场哭,太爷心里暖和多了。说完又转向大奶奶说,爹知道是非。安排下去,从今儿起,董家丫头不再帮厨了。把李三辞了,重新雇人,至于大厨他们,好好管教一番,再生事,一个不留,统统辞退。
大奶奶吓得不敢说话,再次磕头,连说听明白了。
第五章
21
董风玲再次回到厢房的时候并没有多少喜悦,孙家芬走了,第三院落第三进院子里只住下她一个人。孙宝斋又让大娘住进院子,负责董风玲的起居,孙宝斋说,她大娘,俺把她交给你了,做人、认字都是你的活儿。
大娘明白太爷的意思,心里高兴,回来对董风玲说,是你修来的福气,太爷重视你。
第二天早上大娘替董风玲端来早餐后,一直看着董风玲吃,大娘说,女人吃饭不能狼吞虎咽的,得慢慢嚼咽,就像这样,大娘示范着,先是抿上一小口,嘴唇不动,细嚼细咽。董风玲不习惯,大娘说,优雅就从吃饭开始。吃完了饭,董风玲抢着收拾碗筷,大娘说,不用,你坐在那里张嘴就行,不要想着俺是大娘,把俺想成佣人,任意使唤,时间久了就会心安理得了。大娘言传身教,不惜放低身姿,大娘说,当响郢媳妇,不是简单的事情,太爷想拿你跟梅花比拼呢。
董风玲不清楚太爷想啥,也不问大娘提梅花干吗,太爷让大娘教认字,她想,俺好好学习就是。忙好了活儿,大娘抖抖衣襟拿出了三本书,大娘说,《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简单些,学完这些再学“四书五经”。认字还有这么复杂的过程,董风玲担心学不好。
大娘说,这几本书是太爷挑的,别看《三字经》短,意思可不短,古人说,熟读《三字经》,可知千古事。说完大娘便通读起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还没有通读到一半,董风玲打断说,很多话似曾听过,想必都从这里来的。
大娘嘻嘻笑着说,越是熟悉的事理越要细细琢磨,识理认字一个道理。
听到大娘慢慢说文解字,董风玲涌出不少感动,对大娘说,俺会好好学的。
大娘见董风玲乖巧,叹息说,早如今天,也不会受那么多的委屈。之后大娘说,俺曾经也有个性,可惜爹娘走了,俺逃荒到了这里,是太爷留下俺,让俺读私塾,学做人。为了报答太爷,俺就心甘情愿的,直到今天呢。大娘说完之后抿抿头发说,认字就像识人,开始面生,熟了,便亲切了。
董风玲点点头,再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字时,好像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她想,一个一个识来,总会弄清楚谁是谁。
两人说话、认字,不知不觉到了中午,天阴得重,梅雨季节,雨水多,看样子要下暴雨。大娘开始没当回事。后来突然听到粗大的雨点砸到地上,稀里哗啦的,大娘放下书,跑到外面看雨,雨滴又大又密,眨眼间,院子有了积水,大娘想,雨咋下得这么急?
风早停了,雨幕遮天蔽地的,很快,阴沟瓦挡住了积水,不扒掉阴沟瓦恐怕积水会流进屋里,急忙喊董风玲找锹。董风玲见积水很深,赶紧挽挽袖子,一头钻进雨幕中,用手不停掏阴沟里面的脏东西,大娘跟在后面喊,不要用手,臟呢。
董风玲扭头笑说,俺打小做惯了活儿,不怕。
掏完了阴沟里面的脏物,董风玲怕流进树叶啥的堵住阴沟,又跑到外面,折断柳条,三下五除二编了一个漏斗笆子,放在阴沟的进口处。来来去去的,雨水淋湿了董风玲的衣服,董风玲感到有些冷,跳到廊台上看排水效果。大娘赶紧拿来干汗巾,边替董风玲擦头发边笑,看你这麻利样子俺就想起了当年,可惜大娘老了。
董风玲换上衣服,再看雨水,笑意走了,这场雨跟往日的不同,铺天盖地,有些蛮不讲理。大娘脸色渐渐凝重起来,刚刚捅开的阴沟又堵住了,积水涨到廊台边了,大娘担心地说,雨要起事。
话音未落,董风玲听到前道院子里传来了小红惊恐的尖叫声,才知道其他院子同样积水了,顾不得才换上的干爽衣服,再次跑进雨幕,扯下阴沟处的漏斗笆子,积水打着漩涡向阴沟涌去,即便如此,积水还是涌上廊台,流进屋里。董风玲丢下大娘,撒腿往三爷三奶奶的院落跑,刚进院门,积水更深,三奶奶跟丫环们正一起往床上摞东西。
家丁飞快往岗楼跑,外面一片慌乱。太爷院落里有楼房,地势也高些。董风玲见大家都往太爷院落撤,她感觉到一丝慌乱,知道再回院子无用,便跟着家丁往岗楼跑,她想看看外面,尤其想看看大哥的草房能不能扛得住这场雨水,等她爬上岗楼的时候,才发现外面早变得白茫茫一片,区分不出大塘和田块了,丁点秧苗儿随着波浪一晃一晃的,好像也在喊救命。再看大哥的草房,早已泡在了水里。董风玲想回家里看看,家丁说,不行,没有太爷传话,俺不能放你走呢。董风玲转身向太爷的院落跑去。太爷正跟四个儿子商讨应对办法,事情急,太爷当机立断,让每个儿子带上几十人,分开筑围堤。四个儿子带人走了,太爷喊管家,管家也紧张兮兮的,太爷说,快去联系德公,恳请联手筑坝。管家知道紧急,顾不得回话,一头扎进雨中。见董风玲站在外面,太爷说,你快去通知大奶奶,让她召集响郢的姑娘媳妇们,都出去筑坝,快去。
董风玲本来想求太爷放她回家看大哥,看到太爷急红了眼,只好转头找大奶奶。
雨幕里,到处都是筑坝的人,董风玲跟着大娘一起装沙袋,都是习惯享福的人,干活慢,尤其小红,不知道怎么装沙袋,站在那里骂老天不讲理。
外面的佃户更急,一年的希望都在庄稼地里,庄稼淹了,啥都泡汤了,他们拼命分田块筑梗,很快发现,所有努力都是白费,小小的土埂怎么能阻挡住大水呢?佃户们很快放弃了努力,慌不择路地往高处跑。装沙袋的门楼处也淹上了水,用沙袋圈出一块地,这才知道,如果短时间内筑不出围堤,响郢将会彻底泡在水里。
响郢老老少少一百多口人,那么多东西和人往哪儿搬,往哪儿逃呢?
孙宝斋让管家通知德公说,丢车保卒,放弃田块,在响郢的外围,筑一道拦护堤。
很快没有砂石了,孙宝斋喊,扎稻草捆子。董风玲她们改扎稻草捆。
廖家那边也出手了,扎好稻草笼子,便砍伐树木,下桩,放稻草,镇泥土,到处都是玩命的人。几个时辰后,两家响郢终于联手筑建出拦护堤的雏形,那是一个半月形堤坝,凹下去的地方,恰是大塘的东南西三面,有了拦护堤的阻挡,大水可劲儿向大塘的东南处流去。
外面的水阻挡开了,重要的就是防止破堤,防止内涝,这就需要把堤坝内的积水尽快排出,人手成了问题。孙宝斋拄着拐杖,一边联络廖家联手用大车向堤坝外车水,一边安排自家的妇孺都去护堤。四十几台大水车起了作用,家丁和雇工不要命般地踩踏水车,农具房里所有能排水的东西都用上了,最后用桶用盆,雨水让两家响郢拧成了一股绳。
大水并没有屈服,浩浩汤汤卷起浪花不停地冲刷拦护堤坝,几处没有筑牢的结合部开始渗水,看到这种情况,孙宝斋只能闭上眼睛想,假如雨一直不停,响郢肯定不保,听天由命吧。
董风玲见大水都往董家草房冲去,知道靠大哥一人根本保不住草房,她瘋了一般到处找太爷,见太爷青灰着脸站在水里,还是忍不住说,为啥单单把俺大哥圈在了堤外?
孙宝斋说,你看看,哪里不是水?
大水无情,孙家分了彼此,她不顾太爷的凄凉,大声喊,草房是俺家最后的念想。
孙宝斋双手合十,不停祷告。
董风玲再次走上门楼,眼睁睁看到祖上留下的三间草房,瞬间被浪花冲垮了,房子倒了,大哥呢?到处都是白茫茫的水,哪里有大哥的影子?不祥之兆越来越大,她疯了般地喊,救救俺大哥,来人呀。
董风玲一阵目眩,最后瘫倒在门楼上。
董风玲站起来的时候,还在寻找大哥,不经意间发现大哥正抱住麦秸堆,顺着大水往下漂呢。麦秸草垛起起伏伏随着大水往前漂去,最后卡在一片树林中,董风玲看到大哥爬到了一棵树上。董风玲哇地哭了,老天保佑,大哥还活着呢。
第三天上午,大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堵漏的雇工看到大水不断下落的时候,顾不得抬头便瘫软到地上。车水的家丁早人困马乏,还没有跳下大水车,就扒在护杆上迷糊过去。雨停了,大水开始陷落,庄稼也露出身姿,好像它们并不知道几天里发生了多少惊心动魄的事情。太阳开始耍性子,喷吐炙热,好像也要考验一下人们的耐力似的。董风玲一直处于晕乎乎的状态里,草房倒了,董家完了;董家完了,草房倒了。她不停地念叨这两句,最后就歪倒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孙宝斋见大水退去,也栽倒在泥水里,当他被人拉起的时候,才举手向天喊,天佑响郢,孙宝斋这厢有礼啦。之后,才想起抢险的时候,董风玲说救董家的事情,到处派人找董风玲,见董风玲晕倒在泥水地里,便让人抬起来送回厢房休息,谁知董风玲突然醒来,拨开众人,气鼓鼓地跑到孙宝斋面前说,孙家得救了,可是俺家呢?俺大哥指望啥呢?
22
大水之后,孙宝斋同意董风玲回家看看,这是第一次回家,董风玲走得十分缓慢,她努力想看清每一棵树苗。短短一年多时间,犹如隔世。她想,啥都变了,伤心呢。好不容易挪到倒塌的草房处,靠在古银杏树上,再也不想挪动一步。
大哥看到妹妹靠在树上,泥猴子般从临时搭起的窝棚里走了出来。
看到大哥,董风玲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大哥不停地擦着手上的泥巴,之后用陌生的口气招呼妹妹说,回来啦。
大娘随着董风玲一起回来的,大娘捅捅董风玲轻声说,说说话吧,俺一旁等着。
董风玲见大娘走到塘埂的一边,这才扑向大哥。
没有想到兄妹相见居然是这样的情景,草房墙坯坍塌在地上,麦秸草裙压在墙土里发出刺鼻的腐烂味。陈年旧砖,还有很多桁木、椽木、木窗杂乱地散落着,好像它们早已不堪重负似的。走进大哥搭起的临时庵棚里,董风玲又退了出来,里面更加难闻,各种异味混杂在一起,令她无法忍受。大哥胡子拉碴地蹲在地上,挺着旱烟袋,不停吞吐着,好像大哥的话都在旱烟窝窝里。
董风玲紧了嗓子,看看大哥的样子,又不知道说啥好。董风堂见妹妹难过,这才停止吞吐,咧嘴笑笑。董风玲啥也不顾地扑到大哥怀里,搂住大哥,“哇”地哭出了声。
大哥推开妹妹说,哭啥呢?大哥好好的。
董风玲背过脸,好像擦不干泪水似的,她不知道说什么合适,无意中,想到了张裤带,张嘴便问,怎么能跟张裤带呢?
大哥不解释,好像张裤带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董风玲越发难受,拍打大哥的手说,俺问你呢。失望就像热辣辣的风,四处游动,她用比阳光更加热切的眼神看着大哥,大哥终于抬起头说,大水也不帮董家。等妹妹软了目光,大哥才问,你好吗?
董风玲这才想起说,为了救大哥,怎么求廖阶福,怎么跟孙家树见面,最后不知道咋了,廖家保媒,让俺进了孙家响郢。说完过往,董风玲哽咽住了,说,能好吗?
董风堂越听心里越蹙巴,等妹妹情绪平静了,才说,大哥没用呢。
董风玲怔怔地看着大哥,难道大哥真的一蹶不振了吗?看到大哥的蔫巴样子,董风玲不知道怎么才能激发出大哥的激情,她想,人活着就得靠精神,大哥不能这么下去,于是董风玲提气说,记住,董家千年不绝,靠的就是精神,董家不是服软的人。
董风堂眼噙热泪,无奈地笑笑。
董风玲再也说不出一句合适的话了,最后问,祖上的画像呢?
董风堂返身走回庵棚,拿出祖上的画像对妹妹说,发大水的时候,俺把它揣在怀里,俺早对祖上说了,俺不配做董家的后人。董风玲刚想跪倒,董风堂突然想到卖石锁后还剩下两块银元,忙说,不,你等着,又起身进了庵棚,在一堆杂乱衣物中摸出两块银元,递给妹妹说,卖石锁的,你拿着。
董风玲没有想到大哥这个时候拿钱给她,哪里肯要,赶紧捧起祖上的画像,找块干爽地块周正放下,急忙跪倒磕头,站起来之后对大哥说,俺求祖上保佑大哥,董家指望大哥呢。
董风堂不想跟妹妹说这些,让妹妹收下,董风玲哽咽着说,俺要钱干吗?俺回去求太爷,他不帮董家,俺也不想活了。董风玲正想嚎啕大哭的时候,看见一个高高大大、有些臃肿的女人一歪一歪地往这儿走,董风玲不知道是谁,抬眼看大哥。
董风堂看到张裤带来了,有些烦躁。
看大哥的表情,董风玲明白是谁了,背过脸,无限惆怅地看着那棵古银杏树,最后喊大娘走人,董风堂急忙拉住妹妹的手说,天还早,陪大哥说会儿话嘛。
董风玲又看看张裤带,狠劲甩开大哥的手。
张裤带知道是妹妹后,急忙喊,妹子呀,咋见了大嫂就溜呢?
23
靠在古银杏树上,董风堂一直不想抬头,古银杏树的叶子还那么浓密,他想,当时怎么不找根绳子,把房子拴在树上呢?想起大水的祸害,心里越发阴冷。好在粮食放在瓮里,没有被水冲走,粮食在,命就在。满地烂木、石墩和砖块,层层叠压在一起,他越看越闹心,急急地赶走了张裤带。
天地之间热成大蒸笼,太阳还在喷火,古树也软绵绵的,知了孕育十几年才换来这一生蝉鸣,呜呜啼啼的。董风堂受不了满地的糟乱,只好打起精神拾掇东西。先扒草,再抽桁架和窗梁,橫梁很重,一个人搬不动,只能先弄小物件,一点点码放好,再拽大的。腐烂味跟着蚂蚁到处乱窜,苍蝇嗡嗡飞个不停。董风堂不能停下,一边把捡拾出的木头堆放在那儿,一边将砖石瓦块码放起来。坛坛罐罐、桌椅板凳,没有砸坏的,洗洗刷刷区别出来;不能用的,放在柴火堆那儿;修修能用的,放在另外一处。天越来越热,人不啻跳进沸腾的大锅里,不停流汗,干渴得要死,可惜锅灶倒了,还没有搭起临时灶台,只能喝点浑浊的塘水。
经过一番收拾,看到没有先前乱了,董风堂心情也好了不少,都摆放停当后,才开始挖柱础下面的砖头。他起先以为柱础下面只有浅浅的地基,没想到下面的砖基很厚,挖不到底似的。一个土坯墙,下这么深的砖基做甚?还在疑问,见到半腰深了,还没见底,这回董风堂来了劲儿,想,有了这些砖头,盖房子简单多了。这才咧嘴笑,想,难怪人们都说祖上是大隐之人,盖个草房,居然隐下这么多砖头呢。想到祖上,心情大不一样,甩开膀子,可劲儿挖下去。太阳终于落进地平线了,夏天的日头长,看看别人家并不顾房子,都在田里扶秧苗,董风堂这才想起二亩地的秧苗不能耽误了,得抓紧扶正,庄稼耽误不得呢。
扶秧苗是手工活,先用水洗净叶片,再用烂草一束一束地扎起,二亩地的秧苗一时半会儿捆扎不完,需要的是耐心和仔细,天黑透了,还没有弄到一小半,想做口饭吃,可是没有锅灶,去哪里烧火呢?晚上有了凉风,不再出汗,浑身干爽多了,蚊子不少,走了一团,又围上一团。腰隐隐发麻,还不想耽误,大家都在挑灯夜战,他也不甘落后。
太阳露脸的时候,董风堂总算扶正了所有秧苗,忙碌了一夜,才感到身子一直发软,走路都迷迷糊糊的,本想躺在地上休息一会儿,发现大清早太阳就冒火,想趁着凉,先做点饭吃。他先用那些青砖搭灶台,然后找柴火煮黄豆,黄豆在瓮里,进了泥浆,小麦存放在笆斗里,也进了泥浆,不赶紧晒,估计很快就会发霉、发芽。他捞出黄豆、小麦,找处干地摊匀了,便急急挑出快要发芽的黄豆洗了,倒在锅里。燃火的时候,发现柴火都是湿的,他又翻找一些半干的烂草,好歹引燃了火,这才顾得长长松口气。煮了半锅不知是黄豆还是黄豆芽的东西,一口气吃完,打个嗝,放个屁,这才感到力气又回到身上,好受多了。
砖头还有很多,挖不完似的,看来再盖房子差不多够四面墙的了。高兴之后,一锹快似一锹,突然锹头杵到一个不像砖块的东西,慢了手,董风堂忍不住向下看,原来是个瓷片,嵌在砖头缝里。这么深的砖头缝里咋有瓷片呢?他急忙用锹撬开两边的砖头,发现夹在砖缝中的是个彩色的陶瓷罐子。地基下放陶瓷罐子干啥?容不得多想,董风堂便小心翼翼地捧出陶瓷罐子,迎着太阳看了半天,猜不透,便找小石块轻敲几下,罐子还能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用衣袖擦干净罐子的肚子,发现瓷面上还绘了喜鹊登枝的图案,喜鹊还活灵活现的呢。装下啥呢?居然抠不动封口,想到铁钉,急忙从桁梁上拔根钉出来,用钉尖顺着豁口一点一点往里撬,终于撬开了缝隙,用菜刀削,终于拔了盖子。深深憋上一口气,才敢迎着太阳往里看,不看不要紧,一看差点吓晕了,里面是银光闪闪的东西,揉揉眼睛再看,这会儿清楚了,确实是一锭锭莹莹发亮的银锭子。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吓得立马闭上眼睛,等呼吸平静后,用手摸,锭块还光溜溜的,掏出一块,船的样子,晃晃,听听,又看看,想,难不成真是银锭子?半信半疑,用上了牙,咬不动,再掂掂,一脸惊愕,祖上居然把银锭子埋在这么深的地基里。房子不倒,恐怕没有人能找到这些银子。看着十几锭银子,董风堂一阵阵发懵,猜想,或许祖上想,董家后人连几间草房都守不住的时候,这些银子兴许能派上用场。想想不对,祖上不会那么想的,是不是祖上拿银子来镇地基的?想了半天,不能确信哪种猜想更为准确。心跳一阵紧似一阵,董风堂顾不得再想其他,从半人多深的地基沟里一跃而出,抱起陶瓷罐子就跑,顺着地基跑了几圈后,才发现不对劲。这么疯跑下去不是告诉别人自己得到宝贝了吗?不行,得平静下,于是拍拍心口,深深吸了幾口气,喘息平稳了,才发现没有房子,没有柜子,不知道把陶瓷罐子存放到哪里?放回原来的位置不妥,埋在银杏树下也不妥,放在家里更不妥。想不清楚,忍不住拿出一锭,又封了口,放回原处,感到不安全,就埋下很多砖,感到安全了,才爬到地上。才一会儿工夫,想想又不对了,砖头要起出来的,放在里面再起的时候难保身边没有人,于是他跳了下去,再次取出陶瓷罐子,抱在怀里,久久不动。最后看到了银杏树,他在树根旁挖个坑,用砖块砌个池子,放下陶瓷罐子,盖上砖,回填上土,这才放心。
发大水的那会儿,王家舅舅还在搓绳,看到大水漫过绳子,人人疯跑的时候,王家舅舅吓得丢下绳就跑。王家舅妈和王家表哥见王家舅舅撒腿跑,不甘落后,也跟在后面跑。等他们到了高地,才想起阿莲,咦,阿莲咋没跟上呢?坏了,忘记阿莲眼睛不好了,是不是跑错了地方?
到处都是慌乱的人,攒动着的还有牲口以及不知道谁发出的呜呜呀呀的惨叫声,找猪找羊找鸡鸭鹅的碰头。王家舅舅在找阿莲,问来问去,没有谁见到阿莲的影子。王家舅舅慌了神,难不成被大水冲跑了?王家舅舅问王家舅妈,你跑的时候,看见她了吗?
王家舅妈拼命回忆当时的情景,之后说,见你跑,俺撒腿跑的,没有想到阿莲。王家舅舅骂,你怎么能没有想到女儿呢?她眼神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王家舅妈糊涂了,是呀,咋会想不到阿莲呢?王家表哥说,俺也没有想到,见你跑,俺们就跑了。王家舅舅说,坏了,坏了,只顾逃命,忘记她了,难不成她还在家里?王家舅舅来不及多想,一头扎进水里,浪头上堆浮着很多死去的牲口,让人更加恐惧,阿莲不会水,假如落在家里,肯定会被淹死的。王家舅舅想不了那么多了,拼命往大水深处凫去。大水还在不停地上涨,王家舅舅还没有划拉几下,就被洪水淹没了,接连呛了几口水。
高地上不知道谁喊,谁不要命啦?别人的话提醒了王家表哥,看到爹在水里挣扎,他急忙冲进水里拽住爹。拉上岸的时候,王家舅舅接连吐出几口水喊,快去救你妹妹。波涛汹涌的洪水中,连根像样的木头都找不到,怎么回得去?王家表哥只能绝望地坐在地上,到处找能载人的木具,可惜躲水的时候,谁都没有顾得上带出哪怕一个木箱子,王家表哥只好摊开双手对爹说,咋回得去?
无法回去,好比有人在拧王家舅舅的肠子,他躺倒在地,不停地打滚,哎哟,阿莲,哎哟,要了俺的命咧。他滚不动身子的时候,大水开始陷落,看到水慢慢落下去,浪头也小了,王家舅舅顾不得还有半人深的水,往家摸去,摸到家门口时,他不敢蹚水进屋了,他怕现实会击碎他的侥幸。
王家舅妈怕水,站在水浅的地方喊,快进去看看呀。王家舅舅依然迟疑不定,王家表哥赶紧跑到爹的面前,拉起爹一起往院子里冲,好在房子没倒塌,王家舅舅扶住门框喊,阿莲,在屋里吗?喊声焦急,一声重于一声。好在大水来得急,去得也快,王家舅妈摸到院门口的时候,只剩下半尺深的水。王家表哥带头走进阿莲房间的,等他冲到阿莲的床前,看到阿莲还躺在床上,蚊帐被水扯成一团,被单上面落了一些草屑和树叶。床上好像还有一个石墩子,石墩子咋会上床呢?搬石墩子时候,王家表哥傻了,石墩子正好压在阿莲的身上。阿莲脸色煞白,鼻子处有些青紫,那件月白的短衫穿在身上,人早走了。
王家舅舅知道阿莲走了,一头栽倒在水里,等王家表哥拽起他时,早不能说话了。
王家舅妈还在迷糊,都逃命,她为啥不逃?大水灌门的时候,听不到?王家舅舅回过神,率先发疯的,他揪住王家舅妈就打,你跑的时候为啥不拽上阿莲?王家舅妈想,是呀,俺咋不拽上阿莲呢?
王家舅舅一屁股坐在泥浆地上,嘿嘿笑将起来。笑完之后,王家舅舅开始打自己的嘴巴,让你跑,让你逃命。抽打中,又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泥浆弄了一身。
王家舅妈慌忙搬王家舅舅,王家表哥掐住人中,王家舅舅才睁开了眼,王家舅妈这才打开了哭叫的阀门,天呀,你不能这么对俺,俺可不能没有你。
王家舅妈的哭声很吓人,好像那场大水,呼啦来了,再也没有把门的,王家舅妈哭着说,再苦也不能撇下娘呀,俺也恨你爹“扳门头”,原以为你哭上几天就会好的,没有想到呀。
王家舅妈的哭诉声让王家舅舅再次疯狂起来,他扑到阿莲的身边,拉住阿莲的手说,你起来,你想咋就咋,爹错了,爹错了还不行?
哭闹声惊动了邻居,大家围上门来看阿莲,想不清阿莲为啥不跑。王家舅妈稍稍缓过神,拉住谁便对谁说,她想要俺的命呢。
不是不跑,是眼神不好。大家说。
听到邻居那么说,王家舅妈更加难受了,抽起自己,你跑那么快干吗?咋想不到她呢?
邻居听说身上压上了石墩子,又猜测说,难不成心里打结了?没有逃走的意思嘛。
王家舅舅知道阿莲打了啥结,最后把拳头砸向自己说,俺糊涂呀。邻居劝慰说,人死不能复生,大热天的,浸了水,不能放的,赶紧安葬了吧。
装殓死人大家都有经验,随后帮忙的人越来越多,大家说,丫头没有结婚,不算全乎人,说来就是一个讨债的,一张席子裹了去,也算两清了。
家里确实没有啥好装殓阿莲的东西了,只好用张草席裹了阿莲,可惜草席太窄太短,护头不护脚的,王家舅妈说,还有双新鞋,给她穿上,那是她自己做的。
新鞋绣了花的,荷花并蒂莲的那种,不过新鞋湿了,阿莲的脚肿了,穿了半天也没有穿上,只能用绳子绑上,王家舅妈怎么看怎么难受,找块布裹住阿莲的脚,才说,只能这么样了,谁让你不讲究呢。
24
王家给阿莲办丧事那会儿,董风堂正赤脚跑向王家郢子,一路跑一路喊,舅舅,舅舅。董风堂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边跑边喊,这回你该信了吧。遇见的人不知董风堂咋了,想必因了油菜地的事情受了刺激,怕是疯了吧。
董风堂一口气跑到王家舅舅的家里,这次没有丝毫胆怯,撞开门,高声喊,舅舅,看你信不信?院子里空荡荡的,到处乱得不成样子,咦,人呢?跑出去问,见到的人直摇头,不想说,问来好几个人才知,发大水的时候,阿莲没跑,淹死在床上,老王家正在安葬阿莲呢。
阿莲淹死了?怎么可能?董风堂不相信,对着回话的人吼,胡说。
董风堂连滚带爬地跑向东边地里,远远地看到一群人兜起阿莲正往坑穴里送呢。董风堂发疯般冲上去,推倒人群,拦在埋葬人的中间。阿莲的脚露在外面,看不到脸,草席是灯草编的,很柔软,裹上草席,还能显出阿莲的身形。董风堂扑到草席上喊,为啥不等等俺?
王家舅舅没有想到董风堂会来,听董风堂又喊又叫的,王家舅舅一脚把董风堂踹倒在阿莲身上。董风堂抱住阿莲,失去了理智,嚷,俺看谁敢埋?
半路杀出这么个东西,王家舅舅更加来气,夺过一把锹,想劈董风堂。
董风堂根本不在意王家舅舅手里提把锹,好像拽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紧紧抱住阿莲,说啥也不松手。
有人夺过王家舅舅的锹,王家舅舅趁人不备,飞起一脚又把董風堂踢到泥地里。董风堂顺势攥住了一把泥,大声嚷,俺看谁敢埋?王家舅舅也失去了理智,跟上一脚,又把董风堂踢到挖好的坑穴里,董风堂撒出手中攥着的土,躺在墓坑里喊,埋了俺,埋了俺吧。
安葬阿莲,岂能容董风堂这么闹下去?呼啦啦跳下去很多人,摁住董风堂,将董风堂抬出坑穴,刚想放下,董风堂一个鲤鱼翻身,扑倒所有人,拿起铁锹喊,俺看谁敢?
风擦着地皮卷起一堆烂草,王家舅妈看着烂草飞向坑穴,怔怔说,你看看,阿莲都不愿意了。董风堂看着那堆烂草,这才对着阿莲喊,你真的不能原谅俺吗?
风退了去,有人跳进坑穴拿出那堆草。董风堂再次紧紧抱住阿莲,歇斯底里地喊,你起来,听俺解释。再次被人扯开,董风堂一下子掐住自己的脖子,他嚷,俺替你出气。眼看就要出事,王家表哥掰开董风堂的手,随即给了董风堂一拳,嚷道,闹啥?
王家表哥的话提醒了王家舅舅,王家舅舅又举起锹,就要劈下去的时候,董风堂蹿上前一把掐住王家舅舅的脖子。王家舅舅反而不再反抗了,自己也搭上了手,不一会儿王家舅舅翻起了白眼。关键时候,王家表哥掰开爹的手,又掰开董风堂的手,没有想到,王家舅舅缓过气的时候,突然跪倒在董风堂面前说,要打要骂,随你。董风堂哈哈笑了,一声高过一声,之后,他开始撕抓胸口,蹦到阿莲身边说,你看,看看这里,是不是全是你?
王家表哥不能容忍董风堂放肆,气得四肢发抖。这当口,董风堂又打上了自己,打来打去,碰到了裆口,意识到不争气的家什还在,便猛地朝着裆部狠狠地砸上一拳,喊,俺废了它,行了吧?
仅仅一拳,董风堂便晕厥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阿莲已经下了土,王家表哥一声不吭蹲在坟边烧纸,纸张在夏季的风里,一阵阵翻滚。看着翻飞的钱纸和灰烬,董风堂才想起自己也该给阿莲烧上几张钱纸,烧纸的时候,才想起啥的问王家舅舅,怎么不多买点钱纸,做口棺材呢?
王家舅舅懒得搭理董风堂,董风堂这才想起口袋中的银锭子,急忙掏出,无力地丢在地上,嘟哝道,对你说俺有钱,这回信了吧。
王家舅舅看到那锭银子,不明白董风堂从哪里弄得这么多钱,满脸疑问地看着董风堂。董风堂这才大声喊,你不心疼,俺疼。吼完这些话后,一句快似一句地说,俺要给她修墓,给她烧多多的钱,俺要让她享受响郢媳妇一样的待遇。
王家舅舅就是那时候开始流泪的,迎着夏季的风,泪水清晰地落在黑黝黝的脸上。
董风堂看到王家舅舅的模样,弯腰拾起那锭银子,翻身就往集市上跑,仿佛他所有的心情都在劈里啪拉的跑动声里。
有钱好办事,一锭银子换了一百块大洋,简单说,可以盖一座楼了,董风堂提着那些钱,到处找工匠,工匠识钱,自然十分热情,呼啦啦跟他一起到了墓地上。
董风堂说,你们只管往好里修,修出气势,修到俺满意为止。
工匠雕花刻石,处处精细,等墓地修好后,还余下不少钱,董风堂提议给阿莲造座凉亭,他说,阿莲带颜色呢,说了你们也不懂,俺要让她永远活在色彩中。提及凉亭上面的瓦块,董风堂说,就用大红的。墓地四周的树木花草,要用黄绿紫蓝青相配,还要拼出花朵造型。墓前要有刻碑,用最好的大理石。
王家舅舅不想阻拦了,阿莲走了,由着董风堂闹吧,现在想来,确实亏欠丫头的。
十几天过去,修好了阿莲的墓,大家才猛地回过神,哦哟,董家小子发财了,可惜遇到好的,却又错过了。
董风堂重新买来钱纸,在墓地前面堆得老高,一起点燃,火光很大,透过火光,董风堂好像看到阿莲在微笑似的,拍拍头想,阿莲眼睛不好,咋识路呢?对,得替阿莲造下两盏大灯笼,替她照亮回家的路。
又找回工匠,说造挂大灯笼的铁柱,工匠说,造铁柱简单,买来安上就中,董风堂说,不是一般的铁柱,得焊接成龙凤一样的图形。
两天不到,焊接龙凤图案的铁柱子建成,灯笼挂上,董风堂才安心,再次跪倒在墓地前,对阿莲说,有灯笼替你照路呢,不怕。
董风堂替阿莲造墓地的事情,成了奇闻,那个人人不齿的董家小子,咋一夜暴富呢?有人说,看来还是响郢人家底子厚。有人说,阿莲没有福分,便宜张裤带了。还有人说,白白糟蹋了那么多钱,人死如灯灭,干吗祸害钱呢。董风堂听到那些议论,越发悲伤,情到极致,早由不得自己,问题是董风堂做完这些还不算完,他对王家舅舅说,俺要在阿莲的墓边给自己造一座墓,跟阿莲一模一样的。
王家舅舅以为董风堂说疯话,怔怔地看着董风堂。
董风堂魔怔地说,阿莲活着,你拦,她走了,还想拦吗?
王家舅舅不想同意,王家舅妈不愿意了,阿莲走了,你就随了外甥吧。
王家舅舅看在董风堂一片痴情的份上,想想也许这对活着的死去的都是一个安慰,出乎意料地点点头,算是同意了董风堂的请求。
等董风堂替自己造好了墓,买来了纸棺材、轿马和衣服,花光了一锭银子的最后一个铜板,这才凄惶地说,你在那边等着,俺完成爹交办的事后,就来陪你。
王家舅舅跟着深深浅浅哭了半天,才说,阿莲在天有灵的话,早该明白你的意思了。
做完这一切,大半个月都过去了。
再往回走,董风堂心如死灰,仿佛精神气都被阿莲带走了似的,走到二亩地的时候,才回到现实中。他看到稻田并没有干涸,像是有人新放了水,地上的杂物,被人码放好了,堆得整整齐齐,连庵棚也收拾得干干净净。董风堂正在发懵,看到张裤带从庵棚里走了出来,见到董风堂,她居然笑盈盈地递上一碗水。张裤带说,这下安心了吧?整天说没钱,骗谁呢?当然,俺才不在乎钱呢?俺在乎孩子。
董风堂不想解释,他知道,不是他跟张裤带做下了糊涂事,阿莲就不会死,想到这儿,董风堂涌起的感动变成了责怪,生硬地说,从今往后不许再提阿莲,更不许说造墓的话。
张裤带不知道董风堂为啥这么无情,哭丧着脸,流下委屈的泪水,嘟哝道,提都不能提了?谁稀罕她呢。
董風堂不想多说一句话,阿莲走了,他的心也走了。
25
董风玲听到大哥替阿莲造墓的事情,心里充满疑惑,大哥哪有钱?又听人说大哥傻了,再次恳请孙宝斋放她回来见大哥。
孙宝斋听到外面的传闻,也糊涂,董风堂赤手空拳怎么有钱办下那样场面的事情?听到董风玲要回家,点点头说,去吧,是有些闹心。
董风玲这次不像上次,出了孙家响郢的门楼,一溜小跑,等她见到大哥的时候,董风堂这才回过气,“哇”地大哭起来,委屈得像个孩子。
董风玲不停拍打着大哥后背,问,咋了?
董风堂不想跟妹妹说经历的事情,擦擦泪水说,都过去了。
董风玲忍不住疑问,急急问,哪来的钱?
看到张裤带在,董风堂不想说实情。
张裤带生怕董风玲问得多了,董风堂又傻了回去,对董风玲说,反正你大哥没偷没抢的,他不说,都别问。
董风堂看到妹妹一脸疑问,这才说,阿莲帮了俺,以后你会知道的。他不想告诉妹妹找到祖上留下钱财的事情,他怕说了吓到妹妹,他想,总有一天会跟妹妹说的,张裤带在,他不想说,他想给妹妹留点后手。
阿莲怎么帮到大哥的?大哥不说瞎话的。董风玲看到大哥满腹心事,知道大哥肯定很多话不想说,于是叹息,可惜了阿莲,活着多好。
张裤带不愿意了,都是上天安排的,看到董风玲还想问点什么,便抓住董风玲的手说,妹子,遇到俺,才是董家的福气。董风堂只好苦笑,董风玲苦笑着说,大哥记住,要想恢复响郢,得成为造福一方的人物才行,既然死去的阿莲都帮你,俺相信大哥一定行。
妹妹说的董风堂都明白,只是眼下董家哪儿能跟响郢比呢?于是摇头说,能活命就不错了,老二还活着的话,看他得了。无意间说到老二,让妹妹有些难受,孙家树都能走丢,何况二哥呢?说话间惆怅又回到心里。忍住不悦,董风玲说,大哥能为阿莲修下墓,就能为董家做下大事,妹妹信大哥。
董风堂见妹妹还惦记为阿莲修墓的事,只能继续编谎话说,说来妹妹可能不信,俺一直坐在董风玲的坟前,刚迷糊会儿,就看到两个白胡子老头子打架,俺想都这把年纪了还打哪门子架呀?谁知俺想上去劝架,两个白胡子老头“嗖”地钻进地里去了。爹说过梅家八个孝袍人的故事吧?俺想,是不是老天真的帮俺来了,于是俺就找锹挖,结果就挖出了两锭银子。
怎么会这样呢?妹妹半信半疑,看大哥说得诚实,最后信了,点点头说,也许是祖上可怜俺们,出来帮你,想必董家真行了。
董风堂咧嘴苦笑,说出真相,担心妹妹说漏了嘴,往后就会引起响郢的挤兑,编瞎话骗妹妹,早感到难受了,暗里想,大哥会告诉你真实情况的。
听兄妹两个不停地说话,张裤带心里高兴,笑呵呵地走到他们旁边,大哥闭了嘴,妹妹也不说话了。张裤带依然笑嘻嘻地说,还是你大哥稀罕你,你回家,他终于又说又笑了。
董风玲看看张裤带,转过头想,你根本不懂董家事情呢。
眨眼到了秋天,董风堂提上点心,专门到寿春城里请造房师傅。大水过后,倒房子的人家多,工匠难请,更别说有名气的了。董风堂递上点心恭敬地说,俺提前给定金,活多不假,得紧着赚钱的做吧。造房师傅接过点心,笑容满面问,你说,给下多少定钱?
董风堂伸出一巴掌,造房师傅说,行,先紧着你家的做。
乡下人造房是件大事,丝毫不敢马虎,董风堂不仅请了风水先生,还请了驱鬼赶邪的巫婆施法,之后,请算命先生择日子。七七八八折腾几天,才租下驴车,进城拉洋灰,十几趟来回,拉够了洋灰,又带着驴车进山拉木料,准备得八九不离十之后,才到附近砖窑厂拉砖瓦,齐活后,再次带上点心,进城请造房师傅光临。
这场忙乎,让十里八乡的人都疑惑起来,董风堂给阿莲修完墓又盖楼,哪有恁多錢呢?大水之后别人家都苦上天了,他咋发财了呢?董风堂在人们疑惑的神情中放响了造楼的鞭炮,又买下廖阶福圆房时候放的烟花,按照风水先生指定的位置,选好良辰吉时,正式动工。
挖地基是小工们的活,大师傅只管坐在阴凉地里吸烟,指挥小工们夯地基,一层石灰一层沙子,时不时垫些碎砖。夯地基是热闹活儿,见围观的人多,大师傅们来了劲,拍拍手走进夯地基的行列中,使劲吆喝,大家一起上哟,嗨哟;都使一把劲儿哦,嗨哟;男女老少们哟,嗨哟,董家发财喽,嗨哟。大实话的打夯歌,把人们的猜忌放大到了极致。大家的疑惑更大,一般人家造房不会这么讲究的,没有钱,哪儿能整下这么大的动静?
砌地角墙的时候,大师傅们顾不得吸烟了,万丈高楼平地起,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大师傅们摁下每块砖都要端倪半天。那会儿,小工们活轻,递些砖头、砂浆啥的,不用上下,轻松。忙活的间隙,无话找话,扯闲篇,说董风堂会选日子,人忠厚啥的。都是恭维的话,董风堂明白,不管别人怎么说,他永远乐呵呵的。几番话之后,粗话、脏话闷在心里发痒,绷不住,一个大胆的小工问,说说油菜地里咋造的孩子的?另一个也跟着打趣,都说老女人会疼人,说说咋个疼法?这些是董风堂的疼,一般不能提起,小工们只当闹趣,拿来说笑。
董风堂紧紧闭上嘴,挺着肚子的张裤带不愿意了,挑头骂,奶奶的,你娘年纪不大吗?你娘咋疼你爹的?
董风堂摇摇头说,说来都是伤心事。大家这才知道肯定有无法言说的伤痛,就转问其他的,譬如问,为啥一夜暴富的?
董风堂想,这些人真是闲得紧,乱打听,咋不问你娘咋生的你呢?
董风堂没有好脸色,小工们紧了口,呼哧呼哧干活,大师傅就笑,这些猴崽子,讨骂呢。
收工后,一夜暴富的话提醒了董风堂,银子还藏匿在古银杏树下,假如小工们挖来挖去的挖了出来咋办?趁着没人,得给宝贝换地方。银子哪里来哪里去可能最为安全,眼看地基就要出土了,再耽搁下去,恐怕就没有机会了。他想,祖上留下的救命银子,不能白白糟蹋了,拿够盖楼的,还得埋下去,给以后的董家后人。念头一出,便吓了一跳,哪有装在口袋里又掏出的?想到祖上肯定有些救急不救志的意思,又咬咬牙想,哪里来哪里去才是祖宗的真实意图。可真要重新埋下这些银子,又十分不舍,抱着陶瓷罐子,一动不动地坐着。等夜深人静的时候,想想再不埋可能没有机会了,这才拍拍胸口,跳进地基里。起砖的时候,董风堂又看看怀里的陶瓷罐子,想,没有告诉弟弟妹妹,不知道他们知道后会不会抱怨?秋天夜里,虫的吟唱跌跌撞撞的,连冷风也像喝醉的汉子。董风堂想,钱是祖上留下救急的,不是享用的,有本事,自己挣下,传给后人才是正理。一弯腰,又纠结上了,自己将要花掉两锭子了,一点不留给弟弟和妹妹不像当大哥的,想了半天,咬咬牙又拿出两锭,想给妹妹一锭,替弟弟留一锭,日后告诉他们真相。然后便跳出地基,找出祖上画像,磕了几个响头,祈祷说,假如祖上同意,给些暗示。秋天的夜里,除了秋虫吟唱,没有任何声响,董风堂想,祖上不给明示,别怪俺自作主张了。于是再次返回地基,起开砖头,重新砌上陶瓷罐子。
第二天,造房师傅早早来了,大师傅再操瓦刀砌墙的时候,发现有点不对劲,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抬头问董风堂,昨晚谁动了俺砌的墙呢?
董风堂吓得吐了下舌头,小声说,俺想查看下,摔了跤,踩塌了几块,好在补上了。
大师傅说,俺得镇镇,调整砖头,好在没有往深里调换,发现无大碍,才抹浆砌砖。
两天的功夫,墙出了地面,师傅们的话开始多了起来,说,造房好比生孩子,都惦记名声呢。董风堂这才明白人家造房的名气不是偷来的,心里多了几分敬佩,决定中午多上一道荤菜,埋头杀鸡时,大师傅之间开始了打趣,说城里谁家造楼,只图快,结果造的楼歪了,砸死了伙计,还压住了夫人。又说谁家偷工减料,结果呢?一场大风刮断了柱子。接着说,造房这家什,不能快不能省,需要给力的地方一点都不能含糊。董风堂知道他们说给自己听的,赶紧接话说,俺就稀罕大师傅们说话,该花的,俺一个子儿也不省。半个月下来,四沿墙齐活了,大师傅喊来了木工师傅,一个光头,一个年轻的黑头,大师傅喊师徒二人为“两颗瓢”,“两颗瓢”话少,手艺也是一等一的,拼接楼板那样的大活,三五天做好了。大师傅检查了半天,感到放心后,才喊小工们动手把木工镶嵌的地板拉到托梁上,架好后,仍不放心,都上去乱蹦乱跳,感觉踏实了,才停止蹦跳,接着干活,向第二层砌墙。
盖二楼时,活慢了下来,搭架子,高高低低送材料都需要绳兜和衣兜子,小工们的活重了起来,不再说笑,大师傅们好像也紧张,稳住气不再吭声,好在上下配合,衔接得很好,送砖吊泥浆,一直顺当。
董风堂看到大家紧张,就想调节气氛,这才开始说笑,说梅家八个孝袍人的故事。大师傅说,奶奶的,俺才不信你会遇见白胡子老头呢?有本事,你还找出两锭来?
董风堂嘿嘿笑,说,俺知道你们不信,俺也不信,可让俺碰到了。
大师傅吐吐口水说,俺们造一辈子房子了,咋就遇不到那样的好事,爬高走低的,命都在脚步里。董风堂不想接话了,谁都有谁的苦楚,他让张裤带多做点菜,不能亏了这些讲究的人。
一个多月,瓦工和木工联手,楼房的二层墙沿又齐活了,剩下便是架二层楼板了。木工是熟手,也是有名的雕工,问董风堂要不要在二楼屋檐下做些造型,譬如雕刻上一些梅兰竹菊、观音送子、麒麟貔貅之类的吉祥东西,董风堂感谢木工师傅提醒,说一切都免了。木工师傅的手艺没有得到展示,有点失落,好在看到董风堂手头并不宽裕,便把边角材料对接上,拼出一些简单的图案,算是送个人情。董风堂见“两颗瓢”心善,越发感动。只是一锭银子的钱,约莫花了八九不离十,否则说啥也要多给点的。
眼看楼房就要完工了,董风堂招待大家喝喜酒,师傅们这才得空相互看了一眼,长长地松了口气,想想百八十里地,哪家造楼不出点事情,没有想到这次造房出奇地顺利,想必是董家祖上保佑呢。说得董风堂十分高兴,最后结账,多给出十几个铜板,一锭银子剩下的那点钱,咬咬牙买来极为贵重的炮仗和烟火,一股脑儿放了去。
26
盖好了楼房,董风堂在堂屋的正中央挂上祖上画像,这才正儿八经跪下烧香磕头。
很多人家的庵棚还没有搭好,见董风堂眨眼造了新楼,心里不是滋味。小门小户的,心思也小,于是话语间多了一些刻薄和猜测,说董风堂就是大骗子,日他奶奶的,咋会碰见白胡子老头呢?有人说,肯定是张裤带攒下了钱,董风堂捡个大便宜。有人说,肯定董家老二在外发了,托人带回了钱呢。有人说,也许孙家太爷发了善心,给的钱呢。大家七嘴八舌,每种传言都有鼻子有眼的,闹得大家不知真假,逮到董风堂就问,说说怎么发财的?
被问多了,谁都烦,只能一遍遍说梅家遇到“八个孝袍人”的故事,说在阿莲墓地遇到的奇事。谁听下都不信,接着开始否定前面的猜测,张裤带哪里有钱呢?董家老二到现在都没有影儿,咋会带回钱呢?孙家才不会帮董家,看不起呢。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疑惑挂满心头,有人夜间开始在坟头上走来走去,甚至有人专门蹲守在坟地里,希望能遇见董风堂说的好事,最后好事没有遇到,还吓坏了不少夜间走路的人。
董风堂楼房造好了,谁嫉妒也没用,要想占到便宜,只有把女儿说过去,于是不少人纷纷上门提亲,辞了一家,又来一家,奶奶的,董风堂什么时候成了香饽饽呢?董风堂被闹得脸上一直火辣辣的,听到有人提亲,就感到臊得不行,常常蹲在地上,半天都不吭声。张裤带火了,俺还活着呢,咋都成了这样货色?她提溜起董风堂嚷,你对提亲的说,你有老婆孩子。连续几天夜里,张裤带缠着董风堂,让董风堂说,这辈子只稀罕她一人,董风堂连连点头。张裤带说,俺只图生个孩子,不图钱呢。董风堂点头说,俺信。说得张裤带哭了半夜,董风堂说,俺知道你心里苦,楼也起来了,孩子也快生了,不行就把婚事办啦吧。张裤带这才扭扭捏捏地说,你不提,俺不催,谁让你有楼房了呢。董风堂听张裤带这么说,知道拖下去不是办法,托张家的长辈还有王家舅舅当媒人,定下腊月初六的日子。
办婚事需要钱,董风堂卖点牲口,搭上卖石锁剩下的两块银元,差不多够了,想想张裤带怀揣大肚子,说啥也要请个轿子。婚事简单,媒人的任务更简单,一切都是象征性的,一个来回,说妥了各方。到了结婚这天,吹吹打打,去顶轿子,把人接来就成。张家老少没有想到张裤带死了男人还落下这等好命,啧啧叹息。张裤带始终挂着笑意,扭扭捏捏地把自己装进轿子里,告别过去般地不停挥手,直把那些人挥得挂不住脸,齐齐背过脸去。
轿子颠颠簸簸而去,路人堵在道上,讨要喜糖。拦亲在寿春再正常不过,谁家办喜事,总有人拦上送亲的,讨要喜糖或者喜烟之类的东西,王家舅舅站定下来,想想董风堂没有给他喜糖,一筹莫展之际,张裤带拿出了喜糖,一把一把撒出去,边撒边喊,俺带了一大包呢。王家舅舅这才觉得自己办事不周,对张裤带说,亏你细心。张裤带说,大喜的日子。正撒喜糖的时候,没想到被李家寡妇拦住了道,她什么也不要,单单要拦轿子。
大家只好停下轿子,让张裤带撩开帘子说话。
张裤带见是李家寡妇,急忙拿出喜糖说,没有想到你也替俺高兴。
李家寡一脸愁怨地说,俺为你高兴?你个不要脸的骚货,勾搭董家小伙子,还好意思坐轿?
张裤带见李家寡妇想闹事,放下帘子,撒出一大包糖说,俺们都是苦命人,不想为难你。
没有想到李家寡妇哇哇喊,俺呸,俺都替你羞得慌。大家都没有想到李家寡妇会那样,张家长辈人想发火,张裤带说,由她闹吧,越闹俺越开心呢。
听到张裤带那么说,李家寡妇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抬轿的人不知道咋办?张家长辈说,吹喇叭呀,使劲吹,把晦气吹了去。锣鼓笙箫还有喇叭一起响起来,盖住了李家寡妇的哭声,轿子越走越远,等张裤带撩开后帘,看李家寡妇还坐在地上抹眼泪呢。
轿子再次落地,喝喜酒的早早放了炮仗,董风堂没有做件新衣服,反正生米做成了熟饭,一切都是走过场,好在董风玲由大娘陪着,带来了一件新衣。董风玲在,喝喜酒的格外高兴,好像攀上孙家这门亲,喝喜酒的脸上也有光彩似的。
吃喜酒的大都属于欠过董家往来礼的,没有欠过的,见到董风堂突然之间盖上楼房,有些巴结的意思。只有七八桌客,说来就是小热闹,属于小门小户办喜事的规模。
按说怀揣大肚子辦喜事,总有一些不妥,不过张裤带也没有感觉有啥不妥当的,故意显摆身怀,惹得大家更加开心。董风堂招呼客人的时候,不太说话。等他走到媒人的主桌上,见到王家舅舅和张家长辈,多少有些难受,敬上酒,多看了王家舅舅一眼。王家舅舅始终没有话,一直陷入悲伤的情绪中,等董风堂敬完酒,刚想转身,张家长辈突然说,堂呀,既然从阿莲墓地挖到了银子,就该分给王家舅舅一些,咋能一毛不拔呢?
董风堂做梦都没有想到张家长辈在这个节骨眼上说出这样的话,那是自己瞎编的故事,哪儿有钱分给王家舅舅呢?不知怎么回话的时候,王家舅舅站了起来说,那种钱该谁就谁的,俺看大家缺的不是钱,是运气。
董风堂看看王家舅舅,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解释下,王家舅舅不看他,背过脸跟张家长辈说话,董风堂只好找个借口退去。
客人陆陆续续走了,临到送张家长辈的时候,董风堂塞上四个铜板,说声谢谢。
张家长辈多少有些不满意,他不知道董风堂究竟有多少钱,殊不知,这点钱都是董风堂最后的结余,他不想动用留给弟弟妹妹的那两锭。看到张家长辈人不满意,就笑笑说,不好意思,毕竟两锭银子只能做这些事。
张家长辈人不说什么了,低着头走了,临到王家舅舅的时候,董风堂拿不出铜板了,王家舅舅说,算了,小子,你得说实话,究竟怎么回事?当时俺记得清楚,你是从口袋掏出银子摔到坟头上的,说说银子怎么来的?董风堂知道自己的谎话瞒不过王家舅舅,这才说,想必也能猜想得到,一个石锁卖了三块大洋,俺把草房的两个柱础卖了,谁知道人家给了两锭银子呢。董风堂仍然说了谎话,只是这谎话听起来不假。王家舅舅这才信了,教训说,小子,说话做事,不能谎话连篇,否则后面兜不住前面的。
董风堂点点头,心里一紧,怕王家舅舅猜出他说假话,再也不敢抬头,王家舅舅于是说,俺那儿还有你一块大洋,手头紧了,俺就还你。说完蹭蹭而去。
董风堂又一阵难受,没有想到王家舅舅变了一个人,想说些感谢的话,张了几次嘴,竟然不知道说啥好了。
第六章
27
又是一场冬雪,这雪与去年大雪不同,去年的雪属于水雪,下到地上存不了几天。今年的雪,好像在空中就能凝结成疙瘩。孙宝斋看着怪怪的雪,操起手想,看来今年的雪不同寻常呢。路上没有行人,四周很安静,只有雪花砸在地上或者打在枯死的草棒棒上发出的嚓嚓声,家丁见太爷站在门楼前看雪,急忙拿出一把雨伞护着,丫环跟在后面也提醒说,太爷,太冷了,回屋烤烤火吧。
孙宝斋不想搭理家丁和丫环,团起一把雪,窝在手心里,雪又硬又凉,握在手上能冷到骨头里似的,一个激灵,丢了雪团,啥也不说跟着丫环往回走。
才走到院落的中间大道,大爷拦住了孙宝斋的路,小心地说,爹,要不要请个戏班子,驱驱冷。往年猫冬的时候,孙家总要请来戏班子,唱几场戏,热闹一下。今年孙宝斋心情不好,迟迟没有点头,大家暗地里嘀咕,不会请戏了。孙宝斋看着大儿子渴望的眼神,点点头说,小唱几天,不要大张旗鼓就是了。大爷得了话,一脸高兴地走了。
孙宝斋打着趔趄,在丫环的搀扶下坐到火盆前,便想起往年大雪天孙家树就会偎在他身边给他捋胡子的情景,眼看就要过年了,孙家树还没有影子,心里坠坠的,好像被人一直提溜着似的。管家蹬蹬地跑到面前问,大爷安排看戏,说太爷点了头的。
孙宝斋慢腾腾地说,进城请个当红的戏班子,小唱几天吧。管家见确实得到太爷首肯的,这才说,那俺去了。说完,他到牲口圈里牵驴,套上车子便走了。
挨黑的时候,管家赶着驴车拉着人,后面几张架车,拉着道具,一饬一滑,进了响郢。
领班的自然要拜见孙宝斋,孙宝斋听到领班的名字,知道是当红的好手,点点头说,不要闹出动静。领班的领了意,跪辞而去。
半个时辰后,戏场闹开了,开场的是琴师,端坐好后,目光一凛,开始吊大家的胃口,咿咿呀呀,摁住不少情绪。听到开场胡琴,大家目光不再游弋,齐在舞台上逡巡,指指点点,说哪个小生好看,哪个花旦漂亮啥的。孙宝斋中途才在大娘的搀扶下,颤巍巍地坐下。见太爷坐定后,琴师眼中有了光彩,更加卖力地玩活,把吊场子的曲调演奏得委婉动听。领班这才拿着戏单子,颠儿颠儿地飞到孙宝斋面前,跪着捧出戏单,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戏名,由着孙宝斋圈点。孙宝斋细细浏览下来,好像都不太中意,最后放下戏单说,按照老习惯,第一场就《十五贯》吧。领班的说,《十五贯》好,正义战胜邪恶,好人得到好报,道理干净。孙宝斋不回领班的话,怔怔地看着舞台。
大多数人都看过《十五贯》,好像只有董风玲几个没有看过,听说演《十五贯》,问旁边的三奶奶,啥叫《十五贯》呢?
三奶奶说,就是十五吊钱的事情。
旁边的有人插嘴说,这戏好。三奶奶仔细对董风玲说着剧情,董风玲想,说来真是巧了,哪有恁多的巧事呢?正在疑问,台上开唱了,唱腔是寿春的正宗淮劇,高亢委婉,随着剧情发展,当红女旦把尤葫芦女儿惊恐出逃、路遇熊友兰,受下的冤屈表现得收缩有度、委婉动人。大戏唱了一天才罢,直把大家看得五味杂陈,感叹的、委屈的、叫骂的,情绪不一。董风玲回到现实中来,拽住三奶奶的手说,咋会那么巧?三奶奶说,戏讲究一个“巧”字,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无巧不成书嘛。想着三奶奶的话,董风玲怀着沉重的心情跟着大家一起往戏场外走。刚到戏场门前,看到大家都停下脚步驻足不前了,这才回到现实中来,天呀,原来大雪一天未停,早封住了所有去路。
孙宝斋也很吃惊,站在戏场门口,喊来管家,吩咐说,好大的雪呀,光顾着听戏了。
管家说,太爷,你进屋休息,俺带人清扫。
戏场就在孙宝斋的大院落里辟出的一角,安上栅栏,便是单独的戏场了,平时戏场空着,只有猫冬的时节,戏场才会热闹。大家都往各自院落跑,管家带着家丁和雇工站在路边,等大家都过去了,好清扫路面和屋顶。孙宝斋在雪地里才走几步,回头见董风玲还站在戏场门口,便招手喊,还愣着干啥?
董风玲因为那场大水,心有抱怨,一直不想见太爷,听太爷问,只好移步到太爷面前。
孙宝斋见董风玲迷迷瞪瞪的,笑着说,知道为啥点这出戏吗?俺想让人们明白,戏里看到的结局,现实中不一定会有,人世间很多冤屈是无法伸张的。
董风玲这才知道原本看戏也有说道的,太爷单独跟她说感慨,估计有些借题发挥,她低下头,不再说话。
孙宝斋见董风玲好像没有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摊开双手说,家树没有找到,俺的冤屈向谁申呢?孙宝斋露出少有的慈爱神情说,劫难抗不过命,俺替他算过命,硬着呢。太爷确实有些安慰她的意思,董风玲低下头想,罢了,罢了,谁能知道往后的事情。见太爷没有其他交待的,便要离去,孙宝斋突然说,夜里冷,多盖床被子。
董风玲心里一热,想,太爷只怕也不容易。想完,微微一笑,招招手说,太爷回去吧,谢谢惦记。
孙宝斋见董风玲精神还好,略微有些放心,回头想,这丫头心硬,假以时日,肯定能成大器。刚转身,看见一株怒放的腊梅,迎着大雪,开得正艳。冬天里,腊梅恣意绽放,一股异样的滋味漾出孙宝斋的心头,他跟着大娘和丫环往前走,走着走着,突然停下问,腊梅好看吗?
大娘明白孙宝斋的意思,大娘说,腊梅纵然傲骨凌然的,只怕比不得春天的花朵。
太爷摸摸雪白的胡子说,还是你明白俺的心思。
丫环关上门,屋里暖和多了,孙宝斋没有丝毫睡意,见丫环站着,便说,泡壶茶给俺。丫环说,只怕太晚了,喝茶耽误瞌睡。
太爷摇手,丫环只好泡了壶茶,然后站在一旁等待孙宝斋的其他吩咐。孙宝斋嘘嘘呼呼喝茶,抬头发现丫环一直站在一边,突然说,把烟枪拿来,俺想吸上一口。
丫环迟疑说,不是说忌了这口,怎么又吸呢?
孙宝斋指指心口说,这里累。
丫环迟疑地拿出烟枪。孙宝斋苦苦一笑说,明天你让管家请下德公,发大水时两家联手,还没有答谢呢。丫环说,俺这就去对管家说吧。孙宝斋说,明天吧,明天来得及。
丫环在孙宝斋的示意下坐在一旁,见孙宝斋想心思,也不敢说话,陪着烤火。孙宝斋连连吸了几口,见丫环打盹,推醒丫环说,你先睡吧,俺一时半会儿睡不着呢。丫环惊醒了过来,跪下说,太爷不睡,俺咋能走呢?孙宝斋说,不怕,今天怕是一时半会儿睡不着了。丫环刚想离开,孙宝斋突然想到啥的问,董家丫头咋样?丫环没有想到孙宝斋会突然问这个,吓得急忙跪倒在地,低下头去。
孙宝斋见丫环慌乱的样子,无奈地摇摇头,想起无人能说句心里话,很憋屈,这才面无表情说,梅花、董风玲,董风玲、梅花。反复说着,一直不停。
丫环听到太爷嘀咕,跪着说,梅花咋能比呢?
听丫环那么说,孙宝斋脸上突然摊开了笑容,像个孩子,点点头。丫环不敢再说下去,赶紧站起来替孙宝斋续茶水,见孙宝斋抽得不过瘾,又挑点福寿膏补上,孙宝斋这才对丫环说,好啦,你去休息吧,明天还有事呢。
第二天上午,雪依然未停,院落的空地上堆起了几座雪山,经过清扫的路面上又积了不少雪,孙宝斋草草吃了早饭,就喊丫环拉他到大门外看看。丫环急忙拿来麻窝子替孙宝斋换上。麻窝子是火麻编制的,防雪防滑还保暖。穿上麻窝子后,走路利索多了,孙宝斋小心翼翼地走到门楼,外面的积雪小半人深了,见大雪封门,想,只怕德公来不了啦。闷闷不乐地往回走,又遇大爷找他,大爷缩头缩脑地问,今天的戏什么时候开演?都等着回话呢。
孙宝斋看看大爷急吼吼的样子,有些不满,心思都在戏上,怎么行?见大爷等候他回话,便说,再说吧,好好招呼戏班子。大爷有些失落,不看戏弄啥?不知道爹怎么想的。
孙宝斋不管大爷懂不懂他的意思,撇开他,往前走去。
雪越下越大,估计等不到德公了,孙宝斋想,德公不来,唱场小戏得了。正在寻思的时候,门丁通报,说德公来了。孙宝斋赶紧穿戴周正,想,大雪封门,还是来了,看来德公还是在意我的。舒展了情绪,动作麻利多了,迎到门楼。见德公穿着黑色的绸缎长袍,戴着瓜皮绒帽,带着一群人正往里面走呢。孙宝斋连忙拱手说,德公兄,大雪封门,有劳移步呀。
德公也拱手说,这点雪休想拦住俺的路,你看看,俺把几个重孙儿都带来了。孙宝斋张眼看去,后面跟了七八个年轻后生,廖阶福跟梅花也在人群中。孙宝斋高兴地说,好好好,人多热闹。
把德公迎至客厅,孙宝斋急忙让管家通知戏班子开演,吩咐之后转脸笑嘻嘻地对德公说,后生们喜欢热闹,让他们先到戏场,俺们坐在这里说说话?
德公说,也好,喝茶,说话,闷着呢。
孙宝斋一边吩咐丫环拿出上好的茶,一边说,俺这心里咋闹腾不休呢。
德公微微一笑说,只怕有些气损,想来不会有大碍的。两家太爷喝茶,后生们不耐烦,早齐刷刷站起来等德公点头。德公对廖阶福说,去吧,俺跟孙家太爷唠唠嗑。廖阶福带着一帮人往外走,刚走几步便听到孙宝斋喊管家,多烘几盆火,大冷天的。
管家回头大声回答,早烘上了。声音悠长,像是格外喜悦似的。
客厅只剩下德公和孙宝斋,德公以为孙宝斋有话说,一直倾着身子。
孙宝斋喝口茶后,居然不知道说啥好了,想了半天才说,先是大水,又是大雪,只怕明年苦了。德公说,天灾难违,顺其自然吧。想到自己专门邀请德公来看戏,话里话外,不能透出半点比拼的意思,孙宝斋提提精神说,心里苦霜霜的,人老了,心情就蔫了。
听孙宝斋说人生易老的话题,德公跟着感叹说,重孙儿一天天长大了,能不老吗?只是比起宝斋兄,俺就喘不匀一口气,想想你子孙绕膝,俺就感到憋屈,不像俺,子孙多半都在队伍里,成天提心吊胆的。德公无意说出两家的不同,孙宝斋心里来了气,这哪儿是苦恼吗?分明是笑话俺家没有在外做事的。为争这口气,才让孙家树报考黄埔军校的,结果呢?孙家树丢了。想当初要是德公能念着情谊,给队伍里的儿子修封信,何来孙家樹走丢的结局。现在德公居然挑起这个话题,自然让他难受,只是心里难过,嘴上不便多说,只能搪塞说,比比德公,想来俺便惭愧,只怕竖不起小拇指。
德公并不是要故意挤兑孙宝斋,他一直担心从军的孩子们,所以三句话不离外面的子孙,见孙宝斋误会,解释说,过去在直系,归蒋后,便去北伐,胜利了,人却不知到了哪里。
站着说话不腰疼,廖家没有几个当官的军人,县长才不会重视呢。孙宝斋面红耳赤,觉得矮了几分,索性不说话。德公见孙宝斋有了比拼的意思,岔开了话题。站在一旁的丫环急忙续水,德公这才问,差不多开戏了吧,瞧瞧去?
孙宝斋走过来挽起德公的胳膊,并排走进戏场。
戏场早闹翻天了,这回不同于上场戏,不用琴师吊场子,改用锣鼓笙镲开戏,见两家太爷进来,敲锣打鼓的好像疯了,早忘记了孙宝斋的交待,玩起了花势。
孙宝斋引导德公坐在专门备下的最佳位置上。佣人送上瓜子茶点,炭火早把戏场烘得热乎乎的,德公脱下长袍,露出黑短的夹袄,看着戏台上的人问,今天演啥戏呀?
孙宝斋招招手,领班的再次颠儿颠儿地飞来,比燕子都轻灵似的,递上戏单,孙宝斋递给德公点。德公并不客气,见戏单上有《薛凤英上吊》《包黑子铡陈世美》《天仙配》《牛郎会织女》,还有武戏《薛仁贵征东》《樊梨花征西》《杨家将》等传统大戏,不知点什么合适,最后浏览上小戏,小戏有流行的《黑风帕》《黄鹤楼》《张飞闯帐》等。德公浏览完戏单说,叫花子戏多悲苦,《薛凤英上吊》就算了。所谓叫花子戏就是唱戏的行头破烂,唱的戏多是悲苦的剧情。德公是看戏的行家,出口就是行话。孙宝斋见德公犹豫,试探问,不行看场小戏?大戏只怕开了头,几个晚上才能歇。德公说,既然来了,就看场大的,不腥不臭的不过瘾,就看《包黑子铡陈世美》吧,让大家再骂骂忘恩负义的小人。
孙宝斋连连点头,说,好,就它了,随之画上勾。
领班颠到台上,演员化妆的工夫,换上了镇台的当地锣鼓,这是寿春锣鼓,融进“十八番”、“凤凰三点头”、“兔子扒窝”、“长流水”、“大小双绞丝”、“小五番”等动作,大筛锣、大腰鼓、大小钹、云锣、手锣之外,演奏靠主锣手领头,辅以鼓手指挥,形成鼓锣交替领头,配合默契的表演格局,嘭嘭镲,嘭镲,加上夸张的动作,把人们惹得伸长了脖子看锣鼓手扭动。锣鼓镇台,效果确实不一样,看戏的人们,急急地抬起头寻找台上的演员,偶尔露出一个旦角,大家便叫上一嗓子,好。
与大家不同的是董风玲,她依然安静地坐在三奶奶身旁,廖阶福找了几眼,才发现董风玲离他并不远,只是一直低着头,隐下了身子。廖阶福发现董风玲之后,再也没有心思看戏了,见董风玲出落得格外漂亮,廖阶福心里长草似的,不停回头。
董风玲也早早地看到廖阶福和梅花了,她一直装作没看见,知道廖阶福不停地回头看她,心里多出一些仇怨,廖阶福呀廖阶福,你缺俺一个交待呢。想完,脸上露出一丝冷傲,目中多了些旁若无人。
梅花见廖阶福不时回头,跟着回瞟了几眼,见董风玲坐在不远处,心里咯噔一下,好像被谁掐了一把似的,想,难怪呢。回身的时候,故意多出一些扭捏,主动往廖阶福身边靠靠,还不时递上嗑好的瓜子仁。
廖阶福心思都在董风玲那儿,见梅花递过瓜子仁儿,不好当众推开,一直不看梅花,也不接梅花递过的瓜子仁。梅花心里冒出一股凉气,擤了擤鼻子问,看够了没?
听梅花酸溜溜的口气,又问出这等话,廖阶福一把打掉梅花手中的瓜子仁,背过脸去。
梅花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想想种种委屈,心里早不是滋味,于是不由自主地走到董风玲面前,失去了分寸,哟哟叫个不停。董风玲不知道梅花为啥这般,突然不知道如何应对。梅花的突然举动,让德公有些得意。廖阶福知道太爷想挤兑孙家,可是那是董风玲呀,比来比去的,有个啥劲呢?他不知道去拉梅花还是不拉?犹豫间听到梅花说,勾人也要上个秤。
小红嗤嗤地笑,董风玲不笑,梅花声音越来越大,梅花说,男人最怕遇到丧门星,没有你这个丧门星,孙家树不会走丢的。
董风玲的泪水在眼睛里打滚,她知道太爷需要她比拼,她也不想短下这口气,可是这么多人,如果跟梅花吵上几句,多少有些丢失颜面,她只能站起来大方地说,俺就是等白了头,也会等下去。这话多半说给廖阶福听的,廖阶福明白董风玲的意思,脸红一阵白一阵,忍了几下,到底走过来拉梅花回看台。那里的德公还在笑,孙宝斋却笑不出,他想,廖家真是欺人太甚。没有想到,梅花这里更加过分,她突然大声丢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喊道,李三还活着呢。
梅花啥也不顾了,想想圆房以来,苦水一晚浓过一晚,听到廖阶福梦里老喊董风玲的名字,早生恨意。现如今,廖阶福居然啥也不顾,一直回头张望,让她不能容忍。过去太爷一直开导她,让她不要小肚鸡肠,她不听,还说,他冷,俺也冷。太爷找到廖阶福说,冷了人心,再焐就难了。廖阶福知道太爷责怪他,抱怨说,俺称得出太爷“一言堂”的害处。
太爷听廖阶福拿“一言堂”说事,火冒三丈。
廖阶福继续说,去年叔叔回来,也说“一言堂”的害处。
太爷胡子打颤说,你叔叔放把火跑了,有本事让他当这个家?
廖阶福说,把俺困在家里,不行俺就当回家给你看看。
德公赌气说,那就让你试试。廖家响郢其他爷爷、叔叔在,说啥也轮不到廖阶福当家,谁知道太爷当真了,太爷说,从此俺撒手,反正这家迟早是你们的。廖阶福想当家,目的简单,只为休了梅花,见太爷将他军,张口就说,俺当家的话,第一件事情就是休了她。
太爷呼啦站了起来,拍着桌子说,休想,你以为当家就能为所欲为吗?
人场中,梅花突然提到李三,她打孙家响郢的脸呢。孙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孙宝斋那会儿早喘不过气了。
28
戏看到一半,廖家管家慌慌张张地跑来,跪倒在德公的面前,雪花纷落,瞬间洒下点点水渍。
德公听了管家禀告,呼啦站了起来。孙宝斋见德公突然失态,急问,咋了?
德公扬扬手,意思失陪了。戏才演到一半,大雪天里能出啥事?孫宝斋刚想问,德公几次想稳住身子,可惜总也稳不住,只好扶住管家的肩膀,让管家喊廖阶福他们快快回去。
孙宝斋从来没有看到德公如此失态,知道不是小事,一边搀扶着德公,一边差人喊廖阶福他们。待廖阶福等人慌张跟上,孙宝斋又问,咋了?德公这才握住孙宝斋的手流泪说,说来你不信,去年春上回来的孙子走了,可怜的孩子。
孙宝斋做梦也想不到,那个威风八面的北伐军连长走了。突然发生的变故,让孙宝斋不知道说啥合适,只能默默握住德公的手说,快停下戏,俺陪你去。
廖家死了人,大戏自然不能演了,突然停戏,很多人不理解,孙家多少有些得意,他们记住了梅花的张狂样子。大爷找来领班的说,说好的价钱,一分不少,赶紧走人吧。领班的意识到出事了,不敢多嘴,指挥戏班子咕咕噜噜收拾行头,再也没有了当初的劲头。
孙宝斋这里赶紧备下丧礼,喊来四位儿子,挥挥手说,愣着干吗?跟俺吊唁去。
灵堂设在廖家的祠堂里,廖家院落比孙家少了一个,祠堂比孙家的规模大,祠堂中间放口黑漆棺材,高台上放着廖家祖上的牌位。护送的军人分立两旁,持枪秉立,气氛有些威严。县上也派来了保安队长,大家都站在灵堂两旁,看着廖家族人依次行礼。
灵堂设计有些讲究,既有挂绫帐、戴孝袍之类的传统安排,又有新时兴的摆花圈、戴黑纱的布置。廖家族人都戴了白布和孝袍,军人和保安队的人都戴了黑纱,依次凭吊,井然有序,逝者属于晚辈,很多长辈人最终选择裹块白布,以示凄凉,走到黑漆棺材前,一律跪倒在地,好像没有了长幼尊卑之分。
孙宝斋带着四个儿子跪倒在地的时候,德公拉住孙宝斋的胳膊,哭丧着脸说,他太爷,毕竟孙儿辈的。孙宝斋说,死者为大,行个老礼吧,何况英年早逝。颤巍巍跪下磕头,站起来的时候,眼泪流出,颤抖了半天才抓住德公的胳膊。
保安队长认识孙宝斋,见孙宝斋悲伤得真实,顾不得寒暄,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护送军官是个上尉,听人介绍孙宝斋,过来见过,然后断断续续说怎么牺牲的。
孙宝斋听了半天,明白德公孙子原来为了剿灭大别山红军,遭遇了伏击。之后疑问丛生,红军是啥队伍呢?德公看到孙宝斋疑惑,接上护送军官的话说,跑来跑去,居然跑到家门口了,也不知道回家,只为送命。上尉军官见老辈子都疑惑,解释说,国民革命胜利后,俺们留在湖北驻守,共匪作乱,就进了大别山。
德公听来,又是一阵悲伤,拍着孙宝斋的手说,听到了吧,看到了吧。
孙宝斋看了上尉军官几眼,见他说得真实,这才转头看德公,见德公悲伤过度,有了愧疚,忍住泪水说,为国效忠,不辱响郢。接着说下几句干瘪的安慰话,见大雪还未停,知道外面路不好走,便对德公说,俺回去组织家丁把外面的路清扫出来,方便吊唁的来去。
德公不再说啥,孙宝斋听到上尉军官跟县里保安队长介绍打仗经过,主动走上前说,看到年轻的躺在这里,由此想到俺家的重孙儿,他前去报考黄埔,至今没有影儿呢。
上尉军官问了情况,见孙宝斋的悲伤都在脸上,叹息说,眼下沉渣泛起,想必耽搁在哪里。
孙宝斋闻听之后,神情凝重,不由自主捂住自己的眼睛。想,都说当兵的如在刀尖上跳舞,看来一点不假。去年春上还活蹦乱跳的后生今天就躺在冰冷的黑漆棺材里,看来让孙家树报考黄埔,真是一次糊涂的安排。他心里失落,走路不稳,一个趔趄接着一个趔趄,幸亏几个儿子簇拥着,勉强能趔趄而去。
因为大雪,廖家的丧事并没有大办,放了三天,担心大雪封门不好安葬,只能草草收场。县里政要及商贾之人,多半派来代表,算是给了些脸面。德公让管家请来阴阳先生,在祖上坟地里寻出一块合适的地,最后自己病倒在床上,抱住头说,年关将近,怪他死得不是时候。随着太爷发话,廖家上下赶紧安排出殡事宜,利索后,随着领头的一声喊,莫怕。廖家老少齐齐跪在出殡的道上,一场好哭。“持重”的人抬起黑漆棺材,喊着忧伤的“哟呵”,后面连缀着廖家老少的哭声,迎着大雪和呼呼的北风,一路走向廖家祖坟。
安葬了叔叔之后,廖阶福半天都不想说话,叔叔说走就走了,他对廖阶福说民主,说自由,还说婚姻应该自己当家做主。他钦佩叔叔,叔叔的话比响郢任何长辈的话都入耳,没有想到,叔叔说走就走了,连句话也没有留下。送走叔叔,大家都沉浸在各自的忧伤里,廖阶福想到祠堂凌乱,一边安排人打扫,一边亲手把县里和部队送来的勋章和匾牌,端端正正放在祠堂上。忙完这一切后,他一个人独自跪在地上,不停地跟匾牌说话,他说,叔叔,你走了,俺咋办?你说婚姻自由,可是俺连说句话的权利都没有,他说,叔叔,太爷明明知道俺苦,可是太爷说活着的人都得忍受痛苦,俺不懂,不懂呀。
大雪像个失魂落魄的过客,折腾够了,总算歇下脚来。太阳并没有出来,响郢内外依然白雪皑皑,银装素裹,雇工把铲下的雪堆成了雪山,置于不碍事之处,打雪仗的孩子再也没有了兴趣,只有大人走到雪山前不再挪步,他们想,大别山就在不远处,难道大别山要阻断廖家的脚步?雪山不大,却能挽起一个个结,一坨一坨地哽在每个人的心口。
廖阶福心里更苦,只要合眼,叔叔便站在了面前。太阳出来那会儿,廖阶福挣扎着起来,吩咐梅花生火,停当后,靠在棉垫木椅上烤火,见护院家丁时不时冒一头,便喊,外面的有事进来说。护院家丁这才怔怔地走进来,话到嘴边又不敢说似的,一直挠头。廖阶福看着家丁藏头露尾样子,着急地问,啥事?护院家丁这才断断续续说,说来真是怪了,年猪放在偏远的猪圈里,谁会对它痛下杀手?廖阶福不知道什么意思?着急地问,咋了?护院家丁这才跪倒在地禀告说,好多头猪屁股被人戳出了血窟窿。
啥?有人攮猪屁股?谁会对哑巴牲口下手?廖阶福听了禀报,火气腾地积聚到额头上,护院家丁见廖阶福火气冲天,更不敢说话了。
猪圈在响郢的西北拐子,属于整个响郢最偏僻的地方,喂猪的佣人心疼猪,一直站在猪圈外面哭,见廖阶福走来,担心扣工钱,推脱责任般解释。猪哼哼唧唧躺在圈里,不太精神。廖阶福心里的谜团一次次放大,猪能惹下谁?养猪的佣人一直战战兢兢地解释,说这些天疲乏了些,夜里听到猪叫,出来看猪就成了这个样子。
查看了现场,猪圈完好,从凌乱的脚步里,廖阶福看不出任何线索,他不明白,响郢上下,谁心里憋下气,会拿猪撒气呢?走到门楼问门丁,昨晚是否有陌生人进过响郢?
门丁保证说,一只苍蝇俺都能分出公母,何况是人,绝对没有。
廖阶福听门丁粗鲁,皱皱眉头问,晚上听到猪叫没有?
门丁回忆半天后说没有。护院家丁接话说,半夜好像听到猪叫了几声,没当回事,谁知道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廖阶福心里打鼓,外面没有来人,肯定涉及族人,想到这里,自然不再张扬,只能说,年猪本来就是待宰的,不行让厨房提前杀了,别误了膘呢。
护院家丁见廖阶福松缓了口气,才敢大胆说话,大声说,这就去禀报。
廖阶福听护院家丁高声大语的,突然又绷住脸说,凭空有人攮猪,便是护院的失职,再不精心,说啥也要扣除工钱的。护院家丁刚松缓口气,这会又绷紧了情绪。
挨到晚上,廖阶福让护院家丁多带几个人,留意动静。护院家丁哪儿敢怠慢,赶紧点头。
只是到了第二天清早,护院家丁又耷拉着头走来,再次吞吞吐吐说鸡舍出了事。
没听到鸡叫,鸡舍能出啥事?护院家丁说,几只鸡被无端剁了头。
养鸡的佣人也不知道咋了,没听到动静,谁会剁了鸡头?他不停地推卸责任,廖阶福查看现场,心里疑问更多,谁会这么狠毒,连鸡都不放过呢?看来当家真不容易,尽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只是事情发生得蹊跷,廖阶福心里多有不安,见无头鸡横七竖八地躺在雪地上,再看被齐崭崭剁去的血淋淋的鸡头,心里多了幾分恐惧,越看越害怕,想,难道叔叔有冤屈?心生害怕,说话就不太利索,廖阶福只好责怪护院的,你们为啥听不到动静?
护院家丁们一夜未眨眼,咋会接连生出怪事?
廖阶福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只是不敢说。
到了晚上,护院家丁禀告领头的,领头的撸撸袖子说,奶奶的,全体出动。当天夜里,领头的顾不得冷,将护院家丁分成几组,吩咐如何巡逻以及各自负责的区域,最后大声说,哪怕听到树叶落地的声音,都要带人查看一番。上半夜一直无事,到了后半夜,领头的老顾最先听到了动静,他用手示意大家停下脚步,屏住气。轻微的“吱呀”声之后,接着便听到咔咔嚓嚓的脚步声。脚步声像飘落的树叶声,不注意咋也分辨不清。几个人滴溜溜睁大眼睛。结果大家在院落的过道中看到飘出了一道黑色的身影,那身影会飞似的,忽悠悠飘到路上,忽悠悠飘回长亭里。几个家丁吓得浑身发软,娘呀,黑影是人是鬼?风筝似的飘忽不定。老顾也睁大眼,生怕黑色影子飘到自己面前,紧紧握住枪。揉揉眼的当口,黑影不见了,又传来咔咔嚓嚓的脚步声,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大家看到黑影好像是个人,一步一个脚印,咔咔嚓嚓的,随着咔嚓声,几个人看到一团寒光,在黑影中一闪一闪的。凝视寒光,护院的心里更怕了,连老顾也跟着筛糠,见大家都怕,老顾壮大胆子,盯住寒光看,这才发现寒光是白刃发出的。老顾的目光跟着寒光一跳一跳的。黑影到了一棵高大的古树旁停住,护院的也停住了心跳,想,黑影究竟要干啥呢?黑影不动,大家也不敢挪动,四周都很安静,谁知道就在静谧的当口,突然间寒光四射,随着寒光,大家听到“嘭嘭”的砍树声。
弄不清是人是鬼,老顾他们不敢轻易上前,听到砍树声真实,怕是不像鬼做下的事情,几个人手拉手,慢慢挪步,迎着雪光,挪到黑影的旁边,猛地睁大眼,这才看清黑影的脸,天呀,咋是她呢?
黑影旁若无人,好像跟树有仇似的,老顾不敢上前制止,大家也不敢。老顾示意一个家丁快去禀告廖阶福。黑影依然专注砍树,一刀下去,古树摇晃下,好像并不在乎黑影人的粗暴。廖阶福哧溜溜跑来,见黑影还在砍树,心生纳闷,大半夜的谁起来砍树?当看清黑影的面目后,惊呆了,难道她中魔了?
廖阶福忍不住,举手在黑影眼前晃动,黑影没有感觉,还在不停舞动砍刀,好像要砍烂一切的样子。廖阶福不敢出声,只好围着黑影走步,黑影好像一无所知,廖阶福这才感到害怕,拉过老顾问,你说她是梅花吗?廖阶福明知故问,不是梅花是谁?廖阶福问,她哪有恁大的力气?梅花好像听不到廖阶福他们说话,依然专注于砍树。
廖阶福吓得捂住嘴巴,想,梅花肯定中邪了。
廖阶福示意大家不要声张,老顾伸长脖子看梅花,廖阶福一把拽过老顾。老顾退到廖阶福身后,大家都退了几步,眼睛不离梅花的脸,发现梅花始终闭着眼睛,直到砍得累了,才晃晃悠悠往回走,仔细凝视,好像似走非走,多半带有飘忽不定的样子,一行人有些跟不上,能跟上的时候,发现梅花恢复正常步态,一歪一斜地走回院子,而后推开房门,直挺挺躺了下去。廖阶福拉过老顾问,梅花咋了?
老顾问谁?他也不知道。
廖阶福说,看来攮猪、剁鸡头都是梅花干的。廖阶福意思让老顾不要查了。老顾感到到处都是怕人的气息,廖阶福说,等梅花醒来再问,都给俺闭嘴。
几个护院的家丁慌忙点头,疑惑地离去。
廖阶福还在看梅花,梅花轻微的吐气声不像有病样子,那么梅花究竟咋了呢?
廖阶福起床之后,第一件事情就去查树,树干上留下怕人的刀痕,不似梅花的力道,想不明白为啥会出现这等怪事,只好再回屋端详梅花,看见梅花没有醒,心里一直怦怦乱跳。直到太阳爬上格子窗,梅花才醒来,见廖阶福瞅她,不好意思地问,看俺干吗?看来梅花对自己前几天夜里做下的事情一点也不知晓。廖阶福见梅花无事的样子,不知道怎么问昨晚的事情。
梅花见廖阶福发呆,笑笑说,起来晚了,这几天俺觉得身子软呢。梅花接着要挣扎起床,廖阶福急忙按住梅花的肩膀说,累就多睡会儿,反正冬天里没啥事。
梅花说,不行,俺得给爹娘还有太爷请安呢。
廖阶福说,俺替你,你累了就睡会儿。
梅花从来没有见过廖阶福如此关心自己,眼睛一热,想要流泪。
廖阶福见状急忙摸摸梅花的头问,是不是发烧了?
梅花说,没啥,只是有点软。
廖阶福苦笑一下,问,夜里做梦没?
梅花努力回忆说,好像没有,说完好像有些迷糊,淡淡地说,像是被人轻轻捞起身子,能飞似的,只是记不住。廖阶福听后张大嘴巴,不忍心点破,主动走到梅花身边,摁住梅花的肩膀说,做梦都那样,你睡会儿,俺替你请安去。然后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太爷还歪在床上,见到廖阶福跪下请安,招招手让廖阶福坐下说话。
叔叔走了,太爷一直病着,爷爷送孙子,搁在谁身上都难受,廖阶福跪在地上,改变了主意,不想说梅花的事了,忙劝太爷到县里看西医。
太爷摇摇头说,西医都是江湖骗子,不去。
廖阶福知道太爷固执,顺着太爷的意思说,那就看中医。
太爷见廖阶福急吼吼的,叹息说,俺梦里好像看到孙儿到处乱跑,像是有啥委屈似的,说到半途问,猪圈和鸡舍出了怪事,查清了没?
太爷咋会梦见叔叔乱跑的?咋会知道猪圈和鸡舍的事情?想到是梅花所为,话到嘴边,岔开太爷的话头说,可能天冷,谁心里添堵,拿牲口出气呢。
太爷不说话了,见廖阶福站着发呆,说,烧些纸,问问你叔有啥委屈?
人走了,委屈也走了,能有啥?都是梅花所为,只怕与叔叔无关呢。廖阶福心里这么想,嘴上不说,只能点头说,俺去办就是。回头想起太爷说的叔叔委屈,这才想到自己这么对梅花,梅花的委屈肯定也不少,不过再委屈也不能攮猪腚、剁鸡头、砍古树呀?分明是病了,与委屈无关。
廖阶福回屋又问梅花有没有梦见叔叔?梅花正在屋里绣孩子的肚兜。过去绣,廖阶福见一次骂一次,说她贱。这会儿见到梅花绣肚兜,不想骂了。梅花见廖阶福看她刺绣,赶紧藏起绣绷。廖阶福摆摆手说,绣吧,好看。梅花知道不同床怀不上孩子,可是她左右不了廖阶福,廖阶福不待见自己,她咋办?只是今儿个廖阶福咋了,嘘寒问暖的,好像心思都在她身上,听廖阶福问话,抬头说,遇到啥事了?梅花見廖阶福不说话,这才想起到孙家看戏的事情,埋怨说,看你那样,俺难受呢。廖阶福知道梅花说董风玲,转移话题问,夜里梦见谁没有?
梅花想了想说,大雪天里,能梦见谁呢?外面刮起一阵风,蛮大的,梅花不由自主抱起身子。廖阶福见梅花可怜样子,笑笑,然后拿开梅花的绣绷说,别把委屈憋在心里。梅花第一次听廖阶福跟她说这些暖人的话,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廖阶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拉住梅花的手说,往后有委屈就跟俺讲,俺不再骂你。
梅花这会儿泪流满面,拉住廖阶福的手说,有你这句话,俺就不委屈了,身子一歪,倒在廖阶福的怀里。廖阶福心里一热,顺势抱住梅花说,没事就好。廖阶福越这么说,梅花哭得越凶,最后便伏在廖阶福怀里,战栗不止。廖阶福见梅花激动,也跟着吧嗒吧嗒掉眼泪,梅花发现廖阶福也哭了,抬手替廖阶福擦泪,梨花白绽放出玫瑰红,问,你咋也哭了呢?
廖阶福微微一笑说,谁知道呢?
梅花再次伏在廖階福的怀里,那会儿好似再也挪动不了身子似的。
29
入了腊月,北风带上忽哨,弄得到处嘶嘶啦啦的。积雪贪恋大地,说啥也不肯离去,响郢内外依然白雪皑皑的。孙宝斋看到起风了,知道是好事,估计接下来就是响晴天了,眼看就要过年了,喊来四个儿子说,读书的只怕放假了,早早腌些腊物,开春让孩子多带点去。
大爷说,爹,今年事多,廖家太爷把操持家务的事都交给了廖阶福,俺家也得学学。
二爷说,爹在,俺们也在,轮不到晚辈。
孙宝斋知道四个儿子担不起大事,听老大提出这个话题,知道他的意思,心里涌出一些苍凉,看着老大,半天没有说话。孙宝斋不是不想学德公,可是孙儿辈的挑不出明白人,重孙辈里也选不到廖阶福那样的。想到祖上,自然悲从心起。
二爷赶紧说,爹整天都在历练俺们,可是俺们几个哪点像爹?扒拉下孩子堆里,又有几个能立起来的?大爷不服气,扳着指头说谁谁谁。三爷笑,听大哥说下的谁谁谁,不是好吃懒做,就是游手好闲,还有一个喜欢唱戏,他们怎么成为响郢的掌门人?大爷见三爷笑,质问他笑什么?二爷说,老三笑啥你不懂?好意思提他们?是的,先前孙家成还有点成色,没想到孙家树走了,他也堕落了下去,娶下小红后,心性全变了,居然落下寻花问柳的毛病。
兄弟四人掰指头找能持事的,最后都哑口低下头。
孙宝斋知道不能一味怪罪四个儿子,要怪只能怪他自己,过去他把心事都放在积攒财富上,疏忽了读书和当兵,事后常常后悔,谁知道出师不利,孙家树走丢了不说,几个进城读书的还看不出立事的端倪。思前虑后,想起自己爷爷过去说的事,爷爷说,道光年里,孙家找不到能立事的,急呀,最后在媳妇堆里扒拉出类似慈禧一样的媳妇,由她掌家,唉,就是她拯救了孙家响郢。孙宝斋一直盘算,指望不了孙家子孙,就培养能干的媳妇也行,可惜掰着指头,同样找不到几个中意的。孙宝斋最后感叹说,育人不像种庄稼,急不得。
几个儿子一起劝慰爹,孙宝斋这才换上笑脸说,那么俺们一起给祖上认个错,说说俺们的不是?孙宝斋说,孙家在俺手上衰落的,俺先认错。
孙宝斋带着四个儿子在祖上画像前跪了下去。四个儿子站起来也不想说话,沉重都留在心底,前后走出门去,孙宝斋这才感到累了,拿出汗巾擦擦眼,心里的沉跟着北风一起翻跟头,刚想闭上眼,身边的丫环悄悄说,小红来了,不像来请安的。
孙宝斋早想跟这个重孙媳妇谈谈心了,不说她走路一摇三晃的,连说话的腔调也融不到响郢去。本以为找个商户女儿,可以带活响郢的,现在看来,真是追悔莫及。想到这里,摇头说,让她进来吧。
小红揉眼走了进来,披头散发不说,连衣服都没有穿周正,进门就嚷,跟奶婆说,不中。不要脸的,害得俺也得了丑病。
孙宝斋不便问她得了啥丑病,只能寒脸端坐着。
小红说,俺问过医生了,说是花柳病,天杀的。
孙宝斋脸色铁青,背过脸让丫环喊三奶奶。
小红还在哭诉,三奶奶急急地赶来,孙宝斋不好说小红,对老三家的说,快让孙家成到跪思房悔过,安排小红进城看病。三奶奶不停地用手扯小红,小红扯开三奶奶的手说,恶心死了。
孙宝斋能不知道脏病的恶心,只是小红这么闹,把孙家最后一丝尊严都踏进泥里,孙宝斋一口气上不来,不停挥手,三奶奶拉住小红说,难道你要气死太爷不成?
小红不依不饶的,跳起来说,原本以为响郢尽是大儒之人,没想到尽是这等货色。
孙宝斋猛地咳嗽起来,干瘦的身子不停地战栗。咳嗽停了,便打自己的脸说,太爷给你赔不是,行不行?
小红没有想到太爷会这样。太爷自责,她才停止说话。三奶奶恨不得给小红几个耳光,三奶奶跪在地上说,赔不是轮不到爹,爹这样就是骂俺,俺替爹。说完也打起了自己的耳光。
小红知道那些耳光多半打向她的,就此躺在地上,哭闹说,你们也不要指桑骂槐的,不行俺就说出去,看看丢下谁的脸?
孙宝斋眉头越蹙越紧,三奶奶回头看太爷的时候,太爷“哇”地吐出一口鲜血,猛地晕倒在椅子上。三奶奶这才慌了神,急忙喊,快来人。喊声有点惊慌失措,孙宝斋挣扎过来,摇摇手说,吐出来舒服些,甭喊了。三奶奶扶住太爷说,没有管好孩子,让爹生气啦。
太爷擦擦嘴说,都走吧,赶紧让孙家成跪思、治病去。
三奶奶羞愧地拉着小红向外走,小红也被吓到了,见奶婆气咻咻的,终于停了口,跟着奶婆往外走。
意外的插曲,终于传了出去,大家说孙家成,也说小红,看来两个人都有失德之处,家门丑事,不敢外说,叽叽喳喳都在暗地里进行。董风玲听后,心里不是滋味。闻听太爷被小红气得吐血,便对大娘说,只怕太爷病得不轻。大娘听到董风玲这么说,停下课,点点头说,俺陪你看看去?说完,两个人一起往太爷的院落走去。
太爷还躺在床上吐血,管家和丫环央求太爷看医生,太爷说,心病,不是医生能看好的。
管家落泪,丫环也落泪,董风玲见太爷这个样子,眼睛红了,跪下说,啥病都不能耽搁,看看医生才让人放心。
太爷睁开眼看见董风玲跟大娘来了,挣扎坐起。大娘摸摸太爷的头,并不发烧,管家说,你赶紧劝劝他,有病不能硬撑。大娘不劝,大娘说,塘大了,啥鱼都有,富不过三代,孙家多少辈了?不怕,嗯。
太爷像个孩子,不停地点头,董风玲见太爷憔悴,鼻子酸酸的。想起刚进响郢的时候太爷多么硬气,现在为了孙家突然间变成这样,多少让人心疼。仔细想下去,才知道孙家树在太爷心目中的位置,越想越感到过去故意气太爷,终是不对,心里惭愧,才涌出不少愧疚。
孙宝斋看到董风玲有点忧伤,安慰说,丫头,你来做啥?这点病不碍事,只是快过年了,想想事,心里急。
董风玲依然认为太爷是为孙家树难受,安慰说,俺家二哥出去比家树早呢,一样没有消息,想必耽搁在哪里。
听到董风玲说她二哥,倒提醒了孫宝斋,他掐着指头算,你二哥走了两年多了吧,能跑到哪儿去呢?董风玲不知道,想到二哥就难受,过去还抱怨,孙家树丢了有人找,二哥丢了,无人问津。听到太爷算日子,心里飘出更多的惆怅,苦苦一笑说,《三字经》上的字差不多认完了,正学《千字文》呢。董风玲的悲苦不想跟太爷说,太爷都这样了,得说点好听的。
孙宝斋听后果然露出一点喜色,看着大娘说,辛苦你了。
大娘说,这丫头聪明,属于窗户纸,一捅就破呢。
孙宝斋这才回头对董风玲说,记住太爷今天说的,既然当了孙家的媳妇,就得忘记董家的事。太爷把童养媳说成媳妇,董风玲好像没有听清楚似的,怔怔地看太爷。孙宝斋抬抬手,意思是让董风玲站起来,董风玲站起来后,孙宝斋继续说,没错,董家过去也是响当当的响郢,只是响郢这样的大事,多半靠男人,董家有你大哥呢,真不放心,回家看看去,俺知道只有你大哥好了,你才能安心。
董风玲没有想到太爷能这么安排,心里有些感动。
孙宝斋说,去吧,好好读书,俺不信等不回家树。
董风玲躬身退出,大娘还留在屋里。董风玲回程路上想,本来想看看太爷,安慰他几句,没有想到太爷替她考虑。走在院落的巷道上,不停看着地上,地上的青砖灰头土脸的,青砖缝中的积水又开始了结冰,董风玲想,去年春上,这些青砖缝里还能长出绿茵,没有想到到了冬天,连绿茵都去了,只剩下这些冰碴碴,冻来化去的。走走停停,听到牲口哀叫,猜想厨房开始了节前宰杀,心思更加敏感,闻到响郢上空飘荡的血腥味,一阵阵恶心,捂住胸口想,年年过年,年年宰杀,牲口也是命呢。
走走停停,不自觉走到厨房去,见屠户在厨房门前搭起临时的屠宰场,一刀一头猪,飞溅出的血沫子溅了一地,眼前一黑,急忙往回走。大厨看见董风玲露了一头,巴结地问,少奶奶有事?王二家的看到董风玲回头,多了一句嘴,少奶奶阔了,早忘了俺们这些人吧?董风玲回头笑笑,只是那笑好像也沾上了血沫子。
30
吃过午饭,孙宝斋让大娘喊来董风玲,推推捆扎好的一百块大洋说,这些你带回家去。
孙宝斋感叹说,荒年买地,丰年制衣,年成不好,让你大哥看看能不能买上一些好地,雇上几个人,也算了却你的心事。
董风玲没有想到太爷这般仁义,早湿润了眼睛,半天才说,太爷这么安排,俺心有不安呢。
孙宝斋说,忘记这件事,在俺这里就当帮自己。
董风玲听不懂太爷的话,一阵阵发呆。管家说,太爷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你只管收了,送给你大哥就是。
管家这么说了,董风玲才把五摞大洋放进大娘拿出的包袱里。见管家和大娘都鼓励她拿下,急忙叩拜太爷,站起来之后早泪流满面。
天还是那么冷,可是董风玲一点也感觉不到风刺骨,好像冰冷都随着云彩飞走了,她一弹一跳,脚下装上弹簧似的。到了大哥家里,见大哥正在做摇篮,地上撂了一堆木头棍子。
想到嫂子快要生了,董风玲更激动,想老天都帮董家了,真是活过了气。
董风堂看到妹妹回来,丢下刨子,替董风玲搬板凳,董风玲坐在大哥身边问,嫂子赶到什么时候的?
大哥说,春上的事嘛,估计年里年外的。董风玲嘿嘿笑着说,董家变了呢。
大哥听妹妹突兀说出这么一句,只能接着道,盖几间房子就变了?差得远咧。
妹妹问,假如买了地呢?大哥听到妹妹痴人说梦话,笑说,那也变不了呢。董风玲说,响郢不是一天倒下去的,也不是一天长大的,还有下辈人。说话间董风玲拿出腋下夹着的包袱说,太爷给的,让你买地。
董风堂摸摸,知道是银元后,吓得缩了手,看着妹妹说,这么多?
妹妹呵呵直笑说,太爷让你买地。董风玲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和缓地说,太爷说帮俺就是帮他自己。
董风堂这才回过神,想了想说,大哥懂了,妹妹真行。
大哥懂什么?八成跟她一样糊涂。
张裤带到厨房烧开水去了,转身回屋,见桌上码放几摞钱,惊叫道,俺娘也,恁多呀。
董风堂推推张裤带说,去去去,太爷说借给俺家买地的。
张裤带压抑不住兴奋,吹吹一块银元,回头对董风堂说,都说俺命好,信不?
董风堂又推搡下张裤带说,行了,还不谢谢妹妹。
张裤带回头看董风玲,一丝潮红留在脸上,羞赧地说,嫂子不图钱,嫂子只是高兴。
董风堂也被张裤带说笑了,拦过话头说,做饭去吧,俺们这里好好说会儿话。
张裤带“哦哦”应着,退出客厅,见张裤带离开,董风堂还是有些疑虑地说,借孙家的钱更不好,你对太爷说,董家谢谢他。
董风玲见大哥发呆,错以为大哥推辞不要,有些急,她想,大哥咋能拒绝太爷的好意呢?
董风堂见妹妹急出了汗,真想说,大哥不缺钱,话到嘴边,吞了回去。那是祖上留下的钱,他已经给妹妹留了一份,只是眼下还不是说的时候,他想,等妹妹遇到难事,否则圆房的时候再说。董风玲见大哥不说话,不再说钱的事情,调转话头说二哥。说到二哥,大哥眼睛红了,大哥说,也不知道他跑哪儿去了?
董风玲眼睛也红了。
这么说着往事,高兴一会儿,悲伤一会儿,突然间大娘慌慌张张来了,神色有些不自然,董风玲不知道大娘咋了,怔怔地看大娘,大娘拉过董风玲悄悄地说,小红闹上了。
小红又闹啥?不是已经惩罚了孙家成,帮她看好了病吗?
大娘说,小红不愿意,说太爷偏心。
董风玲站起来,不好意思地对大哥说,看来这钱俺得带回去,不然太爷难做人。
大哥说,俺就说嘛,响郢的事,复杂呢。快快拿好。
董风玲跟着大娘走进太爷的客厅,放下银元的时候,见大家都在,便说,管家和大娘知道的,一百块,大哥不要,都在这里。这话说给孙宝斋听的,也说给几位奶奶听的。
太爷见董风玲铮铮地说话,早明白了过来,这家他当呢?见小红还在,太爷豁地站起来,指指管家,指指在场的所有人说,你们不是问俺为什么稀罕她吗?看到了吧,骨气。俺今天不要这张老脸了,破例管管你们。说完又指指小红说,老三家的,小红的事情,你处理,处理好了,俺这里不吭声,处理不好,交给俺。说完这些话,太爷掉头转向管家,像问管家又像问自己,你看是割舌头好呢,还是走人?
管家吓得跪下说,割去俺的舌头俺也不会走人。原来管家见太爷给了董家钱,遇到小红问他找东西,劝小红听话,让她学学董风玲,谁知说漏了嘴。谁知道小红压不住性子,闹上了呢。太爷发话,呼啦啦来了十几个家丁,太爷命家丁先掌四位奶奶的嘴,董风玲噗通跪倒,求太爷放过四位奶奶,真要那样,她以后无法做人。
太爷不听,依然让家丁一一掌来,四位奶奶跪倒在地,临到管家的时候,管家早没有二话,接过剪刀,正要铰断舌头的时候,董风玲夺过剪刀说,太爷,你不点头,俺先铰断自己的舌头去。太爷背过脸,半天才对管家说,念旧情,饶你这回,只是今年工钱,扣了一半,让你长点记性。
小红被孙宝斋的气势吓住了,掩上怀,正想溜走的时候,太爷说,站住,你得给她赔礼,说完指着董风玲说,你大胆给她几个耳光,算是替俺出气。
董风玲站着不动,小红见此情景,又气又急,刚想豁出命去,董风玲一把拽住她说,还不快给太爷赔罪。太爷挥挥手说,俺受不起,想了一会儿,对三奶奶说,关思过房,放出的时候,再到这里论理。就在这时,大娘念起了《三字经》里面的字句,长幼序,友与朋。君则敬,臣则忠。大娘说,都是响郢儿媳,难道这些道理都忘了?
小红满肚子委屈不知道发向谁,当她想跑的时候,被家丁摁住,捆了去。
四位奶奶不敢说话,心里还是不服气。过去不停地折磨董风玲,现在又这么偏袒,是不是老糊涂了呢?
董风玲见状,早泣不成声,跪在太爷脚下说,俺明白了太爷的意思,俺从此心里只有孙家还不行?太爷流出浑浊的泪水,拉起董风玲说,他们不懂,你懂,大娘懂,指望谁呢?
31
接连几个晴天,地就晾干了,县里几个读书的孩子被家丁用驴车接回。孙宝斋早早等候在门楼,见重孙们依次走下,早笑得合不拢嘴。见一个抱一个,左看看右看看,看不够似的。到了最后,看看驴车上再也没人,蓦地问,家芬呢?她咋没有回来?
家丁说,小姐走了,家丁吞吞吐吐不敢往下说了。走了,到哪儿去了?
家丁走到太爷跟前咬耳朵,意思是教员说小姐受到共党影响,到大别山闹红去了。
孙宝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闹红?谁蛊惑的?
家丁哪能知道具体情况,好像自己办错了事,低下头去。
孙宝斋声嘶力竭喊管家。管家来到近前,孙宝斋说,安排人到大别山找,说啥也要找回来。管家战战兢兢地说,呃,这就去办。
孙宝斋看着四个儿子耷拉着头,挂不住气,对三爷说,你也去,找得回,你回。找不回,别回了。有了孙宝斋前番惩罚四位奶奶的事,都知道太爷最近火气大,三爷不敢啰嗦,点头说是。看着几个孩子跟着爷爷奶奶散去,孙宝斋心口隐隐作痛,一口气堵在嗓子里,再也回不来,好半天能说话了,对身后的丫环说,把俺的棉袍拿来,俺想走走呢。
佣人连忙答应,跑回孙宝斋卧房,拿上棉袍,跑到门楼外,见孙宝斋一个人早溜达到大塘边上了。丫环急忙撵上,替孙宝斋穿上棉袍,孙宝斋一动不动地看着大塘,好像大塘的水下埋藏多少秘密似的。经过霜雪的水,格外清澈,浪花拥趸到沟拐,留下一些白色的泡沫,泡沫也是清冽的。塘中间土岛上,翠竹硬着身子,撑起一堆绿。冬青也绿着,只是那种绿多少有些斑驳,夹带上一些草屑,给人不太清爽的感觉。抬头就看到董家小楼,楼房高过所有树木,假如孙家廖家的两处响郢像个肩膀的话,那么董风堂新盖的楼房就像安在肩膀上的一颗脑袋,奶奶的,過去咋没发现呢?难道董风堂刻意为之?不对,过去草房也就在那个位置上,只是草房没有楼房的声势罢了。
丫环见孙宝斋一直寒脸不语,不敢造次,孙宝斋站着,她站着,孙宝斋走,她走,最后孙宝斋不站不走,而是蹲在地上看董家小楼,发现蹲着看,楼房不像脑袋了,倒像孤零零的炮楼,他想,奶奶的,过去要是发现这些,说啥也不能让他在这个位置盖房。只是人家楼房早已盖好,有了董风玲这层关系,也不能多说啥了,心里不爽,才想董风堂说下的奇事,奶奶的,坟地能挖到银子,只怕都是谎话,只是董风玲也那么说,由不得不信。越发憋屈,走来走去,走到了廖家的门楼,廖家门楼气势大些,旗杆高过一头,过去咋没发现呢?
门楼站岗的门丁早看到孙家太爷了,见孙宝斋走到门前,急忙说,俺早通报了太爷,太爷备茶恭迎您呢。孙宝斋见门丁懂事,微微笑笑,又回头看看董家小楼好似“廖”字头上的一点,这才稍微好受些。
德公被人搀扶着迎了出来,一番客套之后,彼此抓住手。孙宝斋随着德公到了客厅,家佣又新烘焙上一盆炭火,屋里到底暖和多了,孙宝斋脱下棉袍,德公递上烟枪说,抽几口吧,知道你闷。孙宝斋见德公发现了他心中的郁闷,连连摇手说,心口短气,不能抽了。
德公呵呵笑着说,这辈人里只剩下俺俩啦。
德公的话说到孙宝斋的心坎上了,是呀,越活越没有说话的人,都说太爷幸福,殊不知太爷的苦处无边呢。
说话多属东一句西一句的,说着说着就说到人才培养上,孙宝斋突然抱拳感谢说,没想到董家丫头真不短骨气,过去俺还一直担心呢。
德公拱手说,你呀,心思太密。过去心里一直责怪俺,以为俺不知道呢。
毕竟一起长大的人,不说也知道彼此的心思,孙宝斋呵呵一笑说,响郢的后人,最怕短了骨气,骨气在,就行。说着话说到灾情,孙宝斋说,先是大水,后是大雪,冻死不少牲口,佃户的日子怕是难了去。
德公说,秋收后,很多佃户交不了租子,响郢也难了。德公接着脸上也挂上了沧桑,感叹说,更难的不在这里,在于大家的憋屈,就说梅花吧,好好的,得了梦游症,好不让人操心。无意闲谈,德公说出梅花的病情,孙宝斋不好细问,就说小红,说,不知道成天闹啥?本以为娶下商户的女儿赚大了去,没想到,一点也不懂事。
德公不好评价小红的短长,只能拿梅花说事,仰脸叹气说,小门小户的更不行,心气小,气量小,好像谁都欠了她的。
扯闲篇,最后扯到了董家,德公说,董家小子大水之后,居然发了,传说挖到了银子,大千世界,哪儿挖去?怕是说了假话。
孙宝斋因为董风玲这茬,赶紧打岔说,你忘了,八个孝袍人的故事,梅家就挖到过嘛。
德公仰头想了一会说,好像也是传言,接着颔首说,董家也算千年响郢了,他家人生点怪事不为过。
孙宝斋点点头说,董古平吆喝一辈子,完了,才过二十年,想不到儿子比他有出息。
孙宝斋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站起来想走,这时候梅花迟迟疑疑走进客厅,手里拿着鞋垫子。鞋垫子是红色的,特别喜庆,德公看到梅花给他送鞋垫,招手让她进来,并让她见过孙家太爷。梅花这才躬身问孙家太爷好。
孙宝斋看看梅花动作有些别扭,半晌才说,梅花呀,不枉你家太爷疼你,要知道老了就需要儿女细心。孙宝斋说完看德公笑,这才辞别。德公撇开梅花,对孙宝斋说,再坐会儿,不行哥俩喝杯?大冷的天,难得这么暖心。
孙宝斋说,不必客套,就此别了,有空再来叨扰。
德公坚持要送,孙宝斋不做拒绝,握住德公的手,并排而行。两人慢慢穿过长廊,走过院子内的池塘和假山,快到门楼,孙宝斋说啥也不让德公送了,推让中,听到门楼外面传来了吵闹声。德公不知道咋了?加快了脚步,朝门楼走去。
见德公走得心急火燎的,孙宝斋紧跟几步,想看看咋了。
门楼前拥堵着很多人,好像鬧事的,挑头的是李三,他带人要冲进响郢。
孙宝斋发现李三后,愣眼问,你想弄啥?
李三见孙宝斋也出来了,高兴地喊,太好了,两家太爷都在,俺们要活命。
德公问李三,大家都想活命,为啥闹到这里。
李三说,大水淹了庄稼,大雪冻死了牲口,响郢还要地租,不找响郢找谁?李三过去话少,被孙家辞退后,怎么说话都变了味?孙宝斋看是李三挑的头,仰仗过去是主仆关系,上前跟李三说,年成不好,都有难处,秋季的租子,一半都没有缴上,还要响郢怎么做?
李三听孙宝斋说话,火气更大,响郢不是满嘴仁义道德吗,看看死了多少人,还能袖手旁观吗?
德公知道这事一会半会说不清,见李三领头的,便说,好呀,开仓放粮得看收成,都缴不齐租子,响郢到哪儿弄粮食去?
李三说,响郢余粮都够吃几年的,缺的不是粮食和钱,是良心。
德公很生气,良心,聚众闹事还配讲良心?说完对门丁喊,傻着干吗,操家伙,看看他们到底怕不怕枪子?
孙宝斋眼看矛盾要激化,急忙阻止说,好商量。说完转身对李三说,响郢有响郢的难处,就是开仓,也需要做些安排,聚众闹事不是办法。
德公“一言堂”的毛病又犯了,说,以下犯上视为不忠,聚众闹事视为不义,破坏规矩视为不仁,响郢是祖上留下的名号,不是靠你们这些人积攒的福报,老天发难,找老天问罪去?
孙宝斋看大家听了德公的话,情绪更加激动,既然德公唱了黑脸,他得扮红脸,他呵呵笑着说,老亲旧邻的,这么闹,成何体统?薄面子是小事,闹出人命才是大事,万事好商量。
德公回头低声警告孙宝斋说,别当好人,和稀泥不是办法,对待刁民就得动武力,这事开了头,你没有回头的余地,董家老大说一句孙家完了,你就关人家水牢,现在闹事的来到俺廖家,你嘚吧嘚吧讲人情?
孙宝斋见德公误会他,也没时间争辩,走到李三身边劝道,回去吧,动枪真会出人命的,现在回头来得及。
李三看都不看孙宝斋,大声向人群喊,响郢要开枪,大家怕不怕?
大家喊,不怕。
李三说,俺也不怕,与其饿死,不如造反,响郢见死不救,不如弄个鱼死网破。
众人振臂高呼,要死一起死。
孙宝斋眼看形势失控,调头想溜,被佃户堵住了去路,佃户喊,两家太爷不开仓赈粮,一个也不能走。
德公急眼了,看见家丁早早持枪排成了队,壮壮胆子问,你们真想造反吗?
李三说,活着饿死,造反打死,反正是个死,不如来点痛快的。
大家说,对,来个痛快的。
德公知道吓不住这些佃户了,让老顾出去找保长、乡长,说穷人要造反,让县里保安队快快来人。老顾听到吩咐,悄悄挤出人群,还没走几步,就被人们推到大塘里。大冷的天,老顾爬上岸的时候,打着牙颤说不出一句话了。
这是腊月的傍晚,寒气凝结在树梢上一动不动,最后几片枯叶在冬阳的映照下,承载不住那丝光亮似的,随时准备凋零。西边厚厚的灰云中间,吐出如血的晚霞,把大地照得血茫茫的。李三沉静了一会儿,见家丁真想动枪,回头喊,莫怕,莫回头,操家伙拼了。随着李三一声喊,集聚而来的人群哇哇直叫,远处还有更多的人跑来策应。李三底气更足,爬上树干,大声喊,响郢的枪是打土匪的,真朝佃户开枪,就算彻底撕破了脸,从此别怪俺们砸门分粮、分田地了。李三一直想着大别山打土豪、分田地的事情,这会儿把心里的想法和盘托出。
这是什么鸟话,孙宝斋越听越来气,骂李三,小王八犊子,难道活腻歪了?
李三昂起头说,啊呸。姓孙的,俺明白告诉你,俺死也拉个垫背的。
孙宝斋气得连连咳嗽,德公说,反了,真的反了,开枪,对着李三打。
围聚的人群越来越多,回家饿死,造反打死,宁愿打死,也不想饿死。李三的话开始发酵,不知道谁发出一声喊,大家都挤向门楼。后面观望的佃户看响郢不敢开枪,担心落在后面,分不到粮食,拼命往前挤。
德公这才意识到事情大了,赶紧让家丁朝天开枪,闯开一条路,报官去。
十几个武装家丁一起朝天空开枪,枪声吓到了佃户,人群四处散开,李三跳下树干,让大家不要怕,说话间子弹在李三头顶上“砰砰”直响,李三不由自主地蹲在地上,周围一片混乱,家丁趁乱闯开了道。李三站起来见并没有打死人,接着喊,莫跑,枪不杀好汉。就在这时,董风玲带着孙家家丁赶来了。
孙宝斋没有想到董风玲会来,管家呢?几个儿子呢?怎么她带人前来解救?顾不得多想,用手指着李三说,逮住他。
快过年了,董风玲穿着红色的袍子,好像一团火球,滚到李三面前,大声问,真想死吗?李三没有想到董风玲会来,一时反应不过来,听董风玲突兀问话,哑口了。董风玲见李三短口,小声说,真想死的话,俺陪你。
李三被嚇得退后几步,这时董风玲才大声说,你给俺记住,玩命也要讲道理,见钱就抢,那是啥,强盗。于是董风玲转身大声喊,各位乡老,奔活路没错,可是不能抢呀,心里那口气呢?大家都被董风玲问住了。是呀,再穷也不能不讲道理。大家愣住的工夫,董风玲紧走几步拉着孙宝斋的手喊,快走。孙家家丁簇拥着孙宝斋而去。
李三反应过来后,堵住了去路,李三说,谁也不能带走他。
董风玲推开李三说,有啥跟俺说,耍横你就踏过俺的身子。
李三做梦都想不到董风玲这么维护孙宝斋,本来想,董风玲会理解他呢,没有想到董风玲好像变了一个人,奶奶的,才过多少天,咋了呢?孙家家丁趁机把孙宝斋与佃户隔开来。就在那时,乡保队跑步赶来,佃户看到形势不妙,都吓得哄地跑了,李三见大势已去,只能揪住头发蹲在地上。
见人都散开了去,孙宝斋才顾得上喘息几口气,见董风玲一直镇定,他才想起问,几位爷呢?董风玲说,俺知道是李三闹事,就主动带人来的。实际并不是如此,听到枪声,看到那么多人闹事,几位爷怕了,一直说等候时机。管家跟三爷带人出去找孙家芬了,没有挑头的人。董风玲顾不得大家的误会,带着家丁前来解围。
董风玲不想跟太爷解释这些,她知道李三会给她一点面子的。好在太爷受到惊吓,没有追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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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的时候,县上保安队急急赶来了,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人,嚷嚷抓李三,董风玲吓得一直发抖,她想,假如因为这事抓了李三,更对不起他了,想到李三的委屈,她一直不安。仔细打探外面消息,后来听人说,李三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才松口气。
穷人造反,保安大队不敢掉以轻心,他们怕响郢周围的群众也受到共党蛊惑,一直审讯每一个参加造反的人,好在大家众口一词说,到处饿死人,响郢不开仓,难道都饿死不成?审问下来,发现没有什么背景,保安队长才找到两家太爷,说明了原委,这场风波总算落下了帷幕。
这天孙宝斋正在纠结到底开仓不开仓,乡长带着乡保队的人马走进了孙家院落,乡长过去很少来,来了,多半不阴不阳的找酒喝。这次乡长不同,说话口气明显不对,乡长对孙宝斋说,年成不好,不能让穷人钻了空子,再说,李三过去是孙家的二厨,单单围堵廖家响郢,可能事出有因。
孙宝斋没有想到乡长会这么说话,仿佛不认识乡长似的,眨巴眼问,你咋这么想?难道俺勾搭李三闹事不成?
乡长说,俺有县保安队的通缉令,孙家芬跟着共党走,孙家沾红呢。
孙宝斋头大了几圈,乡长咋能这么挑事?
乡长并不理会孙宝斋,大声说,换作别人,俺早直接抓人了。乡长拿出通缉孙家芬的通知,乡长说,这张纸俺压了几日了,看在你的面子上,这才缓办的。这次穷鬼闹事,李三又是孙家府上出去的,绕不过呢。
孙宝斋明白了乡长的意思,乡长这次不讲人,找麻烦来了。过去明里暗里没少给乡长送钱,这会儿不讲做人了,居然讹诈到孙家响郢了。想到这儿,孙宝斋颤抖着问,你敢这么质问德公吗?乡长感到很奇怪,看看孙宝斋问,你跟德公比?人家儿子是国民革命军的将军,孙子才为国捐躯。你家呢?沾红,能比吗?这是孙宝斋的致命软肋,今天被乡长直接点穴,孙宝斋接连打了几个趔趄,站稳后想,看看吧,孙家真的走到尽头了,一个乡长竟然敢这么说话,孙宝斋胡子乱颤,指着乡长说,你,你……
乡长说,你什么你?识时务好商量,再摆响郢谱,哼。
孙宝斋听到乡长说话口气,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脸憋得灰白,连连咳嗽几声后,才缓过气,指着孙宝斋说,俺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
乡长不紧不慢说,俺公事公办,搜索令是真的。
本想送孩子进城读书,为孙家争光的,没有想到孙家芬不但没有给孙家添彩,还牵涉到闹红,这不是要人命吗?孙宝斋知道乡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没有了回旋余地,只能忍住气说,俺家也有报考黄埔的人,再说,孙家芬进山玩玩,俺早早安排人去接回,乡长咋能开这种玩笑呢?
乡长这才换上笑脸说,话也可以这么说,只是……呵呵,好说,好说。孙宝斋知道乡长笑脸背后的目的,只能忍下绝望喊管家,话出口,想到管家进山找孙家芬了,便对身边的丫环说,叫大奶奶去。
丫环跑得飞快,一会儿大奶奶来了,见外面都是持枪的人,腿有些发软,扭到孙宝斋面前,说话声音都变了。孙宝斋让她取出一百大洋,给乡长和弟兄们过年。
大奶奶迟疑,乡长嘿嘿笑着说,一百大洋?打发叫花子?
一百大洋还少?够盖一座楼房了呢,孙宝斋心里打鼓,哆嗦着问,多少?
乡长说,一千大洋外加十条钢枪,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孙宝斋说不出话了,抖作一团,最后伸出手指说,逼命咋的?
乡长不管孙宝斋死活,看孙宝斋一口气终于喘息过来后说,准备好了,送到乡保队去。说完站起来,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过去常常担忧,没有想到结果来得如此之快。廖家有国民革命军的少将,孙家呢?有的只是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还有像小红一样的闹别扭的小气鬼。人说富不过百年,官不过三代,咸丰才多少年呀,难道孙家真要完啦?这次乡长带着乡保逼宫,没见一个儿子出头,上回被困在廖家,不是董风玲带人解围,不知道后来咋样呢?董古平吆喝董家完了,俺看孙家就要步董家后尘呢。孙宝斋越想越难受,不停捶打自己的胸口,看到大奶奶还在发愣,无力说,还不安排人筹钱买枪,难道让俺去办吗?
一千大洋外加十条钢枪,多少钱呀,管家不在,俺到哪儿弄去?大奶奶嘟囔着。
孙宝斋什么也不想说了,等大奶奶走后,忍了几忍,还是没有压住口中的鲜血,“哇”地喷出,丫环吓得惊叫,孙宝斋掏出手帕擦嘴,之后摆摆手,装作淡定模样说,没事的。
第五天晚上,三爷和管家一行人灰头灰脸地回来了。管家一脸沮丧,三爷退到管家身后,撑不过,才走上前说,大别山无边无际的,藏个人就像藏只蚂蚁,找不到呢。
孙宝斋知道大势已去,不想摆手,不想说话,当他再次想吐出鲜血的时候,急忙捂住了嘴,硬生生压住了那口热辣,之后,话不成句对管家说,快找老大家的筹钱去。
管家不知道发生了啥事,见太爷说话艰难,又听说找大奶奶,一脸疑问。三爷见机,拉着管家想溜走,爹说找不回,别回,他怕爹想起这茬,急于脱身。孙宝斋见三爷拽管家,突然睁开眼说,别以为俺忘了,你的过错先放着,去,带上你家的和董风玲来这里。三爷吓得变脸变色,唯唯诺诺退去,不大一会儿,三爷带着三奶奶和董风玲走进孙宝斋的卧室。
那口鲜血还憋在孙宝斋的心口,一直热辣辣的,他怕一张嘴鲜血再次喷出,一直用手压住胸口,看到董风玲焦急的样子,只能装作揉揉胸口般地说,乡长带人讹诈到孙家头上,俺无用呀。孙宝斋责怪完自己后,换种口气说,俺想了很久,一直想找个帮手,现在时间不等人,也由不得俺了,说完他指着董风玲说,就你了。
董风玲万万没有想到孙宝斋指着她说这样的话,听到太爷那么说,连连摇手说,万万使不得,俺连《千字文》还没學完呢。
孙宝斋喘口大气说,俺知道,没有名分,没有地位,不怕。宁国府里王熙凤也是孙儿辈的吧?婆婆奶婆也在吧?她能挑起那个担子,你也行。
三奶奶没有想到太爷会这么安排,董风玲还没有圆房,响郢人能服吗?三爷不知爹咋想的,这么多人咋就选择她呢,脸上全是疑问。
孙宝斋不解释,简单明了地说,孙家树走丢了不假,你们没有圆房也不假,俺要告诉你,这些不重要。俺在廖家受辱,那会儿人呢?不服气的就冲俺吼。说完他指着三爷三奶奶说,跟你们说的意思就是从你们开始,跟俺一起帮她,帮她就是帮俺。
董风玲吓得再次跪下磕头,推辞说,太爷真要疼俺,等孙家树回来再说吧。
孙宝斋不停地摇头,半天才说,太爷等不及了,等不及了呀。
第七章
33
两家响郢最终没有开仓放粮,心中落下气,不想帮那些佃户。佃户埋下一个又一个饿死的人,心中的怨恨发酵起来,就像那些悲苦,漫无边际似的。大家议论说,穷人苦深,富人心狠。仇恨蔓延,孙宝斋早早感觉到了,叮嘱管家,春节期间不放鞭炮,不贴门对子,不走亲串户,总之一切喜庆的举动都不要有。管家说,俺懂。太爷说,你不懂,佃户心里落下恨,只怕留下祸根。四位爷爷见爹糊涂了,哪有这么过春节的?爹是不是真的不行了?其他晚辈人都理解不了太爷,暗暗发问,是呀,过年都不让热闹,过啥年?响郢人把憋屈压在心里,惹得孙宝斋更不好受,心中的憋屈就像呼啸的大风,一直没有停歇。
最开心的可能就是董风堂了,他有二亩薄田,都缺粮断炊的时候,才发现二亩薄田的好处,他在田间地头补种上蔬菜,平时节俭,缸里还有几把余下的粮食,一点也没有感到饥荒的严重。更为高兴的是,随着一阵北风,张裤带终于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董二六降临到世上了呢。孩子满月的那天,张裤带好像变了一个人,不仅身材变了,连模样也水灵起来。一个春节,董风堂杀了几只鸡,忙着替张裤带补身子补奶水,别人月子里,这么补下去多半复原不了身材,张裤带不同,补来补去的,臃肿没了,好像她所有的臃肿都化成奶水给了儿子,自己倒越发苗条,一点看不出生过孩子的痕迹。
有太阳的这天,董风堂跟张裤带一起抱着儿子给爹和娘上喜坟。张裤带那天围着大红的头巾,身上也穿个大红的袄子,她对董风堂说,俺要让爹看到俺的红火,让爹和娘也高兴一下。董风堂走到爹娘的坟头开始落泪的,那是无法控制的泪水,他跪在坟前说,爹,娘,你们有孙子了,倘若地下有知的话,就眨巴下眼睛,让孙子也高兴高兴。
张裤带也跪在地上,一直说袄子,她说,俺特意穿着大红的袄子,俺要告诉爹娘,俺要给董家生更多的孩子,俺要让董家一直红火下去。董风堂接过张裤带的话说,爹,孩子还没有起名,爹能显灵的话,就送个名吧。
四周都是冷风,刮得枯草乱响,得不到回应,董风堂说,爹不回话,俺就按照古风文明的辈分,叫他董文章吧,祖上靠学问立世,俺给他起这个名字,也算留下念想吧。董风堂话刚说完,冷风吹得钱纸灰烬滴溜溜乱转,董风堂对张裤带说,爹答应了,答应了,你看。
张裤带看着冷风吹着灰烬打着旋,一直裹到半空,裹到坟头上空才落了下去。张裤带傻了眼,她想,难道爹跟娘真有灵气?灰烬为啥迎着风飘向坟头呢?她不停地磕头,不停地说,爹,俺想叫他董菜花呢,俺知道菜花这名字不好听,可没有油菜地,就没有你们的孙子。
董风堂听张裤带那么说,咧嘴笑了,说,爹,在你们面前俺不敢再说丑事,不过儿子做了蠢事,竟然迎来喜事,儿子高兴咧。张裤带眯起眼,看着钱纸慢慢燃烧,最后她接过儿子对董风堂说,俺知道你的心意了,告诉爹娘,俺张裤带咋样?是不是亏待了你?
董风堂不想说更多的话,歪过头亲了儿子几口,然后嘿嘿一笑说,爹娘知道你的心意了,你看,钱纸又开始打转转了。
张裤带看着钱纸灰烬跟着冷风打圈圈的时候,忍不住流出泪水。
上完喜坟之后,董风堂再也不提阿莲了,他想,阿莲跟着大水走了,想着念着,就对不起张裤带了,上坟回来,他主动承担起家务,屎尿片片也不让张裤带插手。张裤带说,哪有大男人做这种事情的,从此你就给俺当老爷,别人不喊,俺喊,俺十个八个生下来,一起喊老爷,看看别人喊不喊?
董风堂被张裤带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嘿嘿一笑,回头又亲儿子,他的心思都在儿子身上,心情就像门前麦地的绿,黏稠得不行。
欢天喜地过完春节之后,挪不过几天,暖风顺着大塘上空慢慢飘来,天地就暖了。能脱下棉袄的时候,张裤带开始在屋前屋后栽花,她栽的大多属于鸡冠花,她说,鸡冠花好看,一溜红,能避晦气。董风堂也觉得鸡冠花好看,去年腊月天里佃户闹事,董风堂躲在家里带儿子,没有伸头。他不想惹事,也不想抱怨谁,他想,能活下命就是幸事。现在张裤带不停地栽花,他却要栽菜,他说,有菜就能活命。张裤带说,光活命不行,得有花。田间地头都要有,有花的日子才叫日子。天暖和了,那些花草个个争气,可劲玩耍,一地灿烂。董风堂再也不想躲在屋里,总喜欢抱着儿子看花,不停地对儿子说,这是鸡冠花,就像大公鸡头上的冠子,多喜气。走到金银花面前的时候,他不停地嗅着花香,对儿子说,你闻闻,白的黄的,多香。可是不管他多么喜欢花,还是怕闻油菜花。张裤带不同,偏偏喜欢油菜花,她对那些花草说,你们从此要跟着俺一起喊老爷,老爷心情好,俺心情就好,俺心情好,才能打理你们。惹得董风堂一把拽过张裤带说,别丢人了行不行?张裤带说,俺就要丢人,俺说了让你当老爷,就要对一花一草说。董风堂抱住张裤带说,你是不是真傻呀?
门前的小麦开始拔节,董家门前没有油菜花,别人家地里有,尤其大塘东边廖家响郢的油菜地,到了春天,连片燃放去,一地金黄。看到那么多起起伏伏的油菜花,张裤带整天带着儿子去玩,她对儿子说,没有油菜花就没有你,你就是油菜花的孩子。儿子会笑了,听娘跟他说话,咧开嘴,那笑就像春天的风,漫过张裤带也漫过董风堂。
这天张裤带不知道咋了,老是犯困,坐着困,走着困,躺在床上反而睡不着了。董风堂抱著儿子看歪脖子柳树去了,张裤带睡不着,又起床,拿出针线篓子,靠在楼房的走廊上,迎着春阳,有一针无一针地纳着鞋底。几针下去,瞌睡又跳到眼皮上,囫囵打起了盹,当她蒙蒙眬眬感觉到有人穿着破旧夹袄、胳肢窝里夹一把雨伞,蹦蹦跳跳走到小麦地边,还以为做梦呢。
那人看完麦地之后,直直地走向楼房,不停地看那棵银杏树,之后放下包袱和伞,又回头看张裤带。张裤带慌了,拔腿往歪脖子柳树那儿跑,边跑边喊,老爷呀,到处乱看呢。
春天的杨柳格外青翠,董风堂正折断一根柳条逗儿子玩,听到张裤带慌张喊叫,抱起儿子往回赶,走到张裤带面前时,张裤带还紧张,看看谁吧,好像认识俺家似的。
董风堂把儿子递给张裤带,跑到楼前一看,愣住了,这不是二弟吗?天呀。
张裤带看到董风堂一把抱住衣衫褴褛的人,糊涂了,想,真是熟人呀。见董风堂跟那人抱着哭,疑惑地想,难不成是二弟回来了?张裤带往前凑。
穿得破破烂烂的人一直拿手轻轻拍打着董风堂的后背,满脸泪水看不出多少悲伤,倒是董风堂又哭又笑的,松开、抱住,抱住、又松开,看到张裤带往身边凑,高兴地喊,快把孩子抱过来给他二叔看看。
真是二弟呀,俺的娘耶,二弟回来了。张裤带慌忙递过儿子,董风堂对儿子说,喊二叔,喊呀?董风梁知道大哥高兴,接过侄儿不停地亲脸,小家伙认生,哇地哭了,董风堂说,哭啥,这是亲二叔,要笑才对。张裤带接过孩子说,他才多大呀,然后不好意思地看着董风梁笑,笑完之后说,你总算回来了,你哥整天念叨你。
董风梁拍怕身上的灰尘说,看来这位就是大嫂了,走了三年多,都变了。
张裤带回过神后,慌忙说,你看看俺高兴糊涂了,俺去烧水。董风梁第一次见张裤带,见张裤带高兴得手足无措的样子,心里高兴,对大哥说,大嫂很贤惠嘛。
董风堂被二弟说得不好意思,捅了一拳说,看你说的,进屋说话吧。
走进楼房,董风梁才发现房间里没有啥东西,堂屋里还是过去的老桌子、老椅子,大哥带着他一间房子一间房子看,董风梁这才发现,大哥并没有发财,床是老旧的,农具也是老旧的,被子也是过去的,牛还没有买下,知道大哥日子并不好。跟着大哥下楼,坐在老椅子上,董风梁张口便问,咋有钱盖楼的?
董风堂知道说来话长,说大水,说倒了房子找到祖上埋下的银子,太过复杂,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二弟刚回来,别吓着他,于是避开二弟的问话说,你回来就好,俺在楼上先安个地铺,过两天砍棵树,做一张床,以后哥跟你慢慢讲。
董风梁也是一肚子的话要说,见大哥转移话题便不再深问,不经意地问,妹妹还好吗?
董风堂急忙说,好,好,只是孙家树走丢了,说来有些伤心。
董风梁没有表现出悲伤或者高兴的情绪,只说了句,妹妹被逼迫的,妹妹不开心。
董风堂没想到二弟会这么想,赶紧说,妹妹变了,可开心了,孙家太爷也变了。
董风梁丢下话头问,侄儿几个月了?
说到儿子,董风堂高兴了,说四五个月了,冬天生的,报喜的时候,爹同意的名字,叫董文章。董风梁见大哥一直激动,也很开心,接着说,这个名字好。
董风堂见二弟夸赞好,跑到楼房门口对着张裤带喊,烧好了没呀?二弟说俺儿子名字好咧。没有听到张裤带回声,他加大声音喊,烧完水就做饭,二弟怕是饿了。这句话还没说利索,又想起啥的喊了一句,再给二弟找几件衣服换,看他衣服破的。
张裤带听到董风堂一声一声地喊,才说完一件又接上一件,不知道做啥好了,站在厨房发愣,听董风堂等她回话,急忙答,听到了。
半天才听到张裤带回音,董风堂不高兴了,嘟哝嘴骂,奶奶的,二弟回来了,手脚还这么慢。张裤带知道董风堂高兴,只是她在厨房一手抱着孩子,做啥都跟不上节奏,送上水后,把孩子递给董風堂说,老爷,俺先做饭,再找衣服可行?
董风梁噗哧笑了,接过侄儿对大哥说,二弟不是外人,看把大嫂忙得。感叹完,笑嘻嘻地走到张裤带的面前,弯下腰说,嫂子,咋喊大哥老爷呢?
张裤带说,俺高兴,俺就喊了。
董风堂对弟弟说,丢死人了,她整天老爷老爷地喊。好了,你回来就好了,看把你嫂子美的。说完又对着张裤带背影解释说,她一急,就手忙脚乱的。
张裤带回头咧嘴笑笑,赶紧到厨房张罗饭菜去了。
张裤带走后,董风堂才认真看着二弟,短短几年二弟便有了一张风霜脸,心里猛地难过起来,看穿着,就知道二弟过得并不好,想起二弟的苦楚,心里难过,感到自己没有照顾好弟弟,突然失声哭了。
董风梁本不想尽快跟大哥说自己的遭遇,他希望给大哥一个适应的过程,大哥急切,只能概括说,俺跑出去一心要当土匪,好找孙家报仇。可是到了大别山后,俺就傻眼了,山连山树连树的,除了山石树木,看不到几户人家。俺在山泉水里下黄鳝球,在山林里逮鸟,最后找不到吃的,俺就挖树根下的蚯蚓。都说寿春穷,哪知道山外住户比俺这里要穷上百倍。吃的都是青菜糊糊,住的都是茅草庵子。俺不忍心再去讨饭,吃青草和野菜,奄奄一息的时候,俺遇到了胡大嘴。
董风梁一口气说下这么多,董风堂一直打岔,慢点说,胡大嘴是谁?
董风梁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过去的日子都在眼前,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只能挑重要的说,语气没有开始的时候急促。他说,胡大嘴本是湖北人,原为湖北总司令部上尉营副,后来投到安徽柏文蔚麾下当营长,军阀混战,掐来掐去,胡大嘴的师长忍受不了无头无脑地打仗,最后投降了老蒋,不到一年,看不惯老蒋耍手腕,举兵反蒋。一个小小的师长,哪是老蒋的对手,三下五除二,被老蒋除了。失败后,大家各奔东西,胡大嘴就隐居到大别山里当了山大王。董风梁只能这么介绍胡大嘴,至于胡大嘴如何选择蛤蟆坑,说下蛤蟆遇到他的大嘴才能叫得响,以及如何经营蛤蟆坑,把蛤蟆坑打造得跟迷宫一样,任谁都没有办法攻打进去等,都丢下不说。
董风堂不满意弟弟这么简洁地说来,不停地插话,问,胡大嘴与你啥关系?
董风梁说,胡大嘴想活命越来越难,城里有保安团,抢劫商号比登天都难。只能转向乡绅,劫掠大别山下有名的樊善人时,放哨兄弟恰好碰到奄奄一息的俺。俺被他们救起带到山上,胡大嘴非说俺是探子,是奸细,用枪试俺,奶奶的,反正要死的人了,要杀要剐由他了,俺说,俺找爷的。也不知道那天咋了,俺一点也不怕,最后胡大嘴收起枪,说这货不怕死,俺喜欢,留下放马。谁知道放马的时候,俺发现大雪天冷,兄弟们为了找活命的家什,常常冻烂手脚,要知道打劫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要走很远的路,要受很多的罪,俺见到山树上吊挂着虫茧,就用竹丝和棍棒做成了简易帐篷,俺还学会给马饲料分类,胡大嘴对大家说,这货心思都在山窝里,不错。从此大家都信任了俺。得到信任后,俺天天嚷着找孙家响郢报仇,俺想你还在孙家水牢里,妹妹被逼的。谁知道俺刚说报仇,胡大嘴翻脸了,说山窝里的弟兄不能有私仇,想的念的只能是山里兄弟。说到这儿,董风梁突然问,你猜俺遇到谁了?
董风堂怎么能知道,一脸糊涂。
董风梁压低声音说,俺遇到董家的恩人了。
董风堂十分惊讶。董风梁说,就是替爹娘看好了病的那位,爹临死的时候说啥来着,让俺们一定找到那个要饭花子对不对?董风堂想起来了,不停地点头。
那个要饭花子便是二当家,知道俺是爹的儿子,对俺特别好,私下对俺说,他的祖上受过董家的荫蔽,见到寻死觅活的爹,才出手相救的。他说他家世代为医,太平天国时候因为入了伙,兵败后,受到通缉,家就败了,到了他这辈子,只有讨饭的份了。治好了爹的病,他就到了山里。他识字,善谋,都说他是智多星、小诸葛,只是胡大嘴不喜欢他,说他是红军派去的,处处防范。谁知道二当家真是红军的人,拉杆子的,举兵的时候被胡大嘴逮到了,捆在山坳里要枪毙。那是爹的恩人,俺拿枪保住了他,说来事巧,俺被胡大嘴捆住要杀的时候,二当家带来了红军,很快打败了胡大嘴,收编了胡大嘴的部下。最后俺在二当家的帮助下,当上了团部的警卫排长呢。
啥啥?红军是啥队伍?董风堂越听越糊涂。
大哥不知道红军是啥队伍,只能照着红军宣传员的话说,红军是咱老百姓的队伍,替穷人打天下的。红军的任务就是打倒旧世界,推翻剥削统治,建立人民政权,一心一意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董风堂第一次听到这么多新鲜名词,不知道怎么接话。
董风梁看大哥听不明白革命的道路,知道一时半会说不清,再次简单地说,这次党组织安排俺回来,让俺成立响郢游击支队,由俺带领穷人闹翻身,没收响郢的田。
董风堂吓得张大了嘴巴,绕了半天,他听明白了,二弟是回来造反的。没想到二弟成了这样的人,董风堂刚想说下啥,被弟弟打断了,弟弟着急地说,很多道理,慢慢才能说得清。俺家也是穷苦人,受尽响郢的欺压,要想过上好日子,人人都能成为响郢人家,要起来反抗和斗争。问题是孙家树也被任命为寿春保安团的团长了,正在赴任中,党组织让俺回来跟孙家树斗法,带出一支响当当的红军队伍。
咋又说到孙家树了,你看看多少事情?董风堂急忙问,你怎么知道孙家树的?
董风梁遗憾地说,困了他两年多,却没有杀了他,狗东西摇身一变,成了保安团长了。
啥啥?孙家树活着,你困他两年多,他要回来当县里的保安团长?
董风梁看到大哥被惊吓到了,呵呵笑了,说,是的,要不是二当家的阻拦,俺早要了他的命。
董风堂急急问,你怎么遇到他的?孙家找翻天了。
董风梁站起来,用手按住大哥的肩膀说,活该他倒霉,他去报考黄埔军校的路上,刚好被俺好兄弟撞上了,就是救下俺的两个好兄弟。他们看到三个人骑着马,悠悠嗒嗒的像是有钱人,几声吆喝,就缴了大猴和梅二狗他们的械,将他们押上了山,你猜猜怎么样?胡大嘴高兴得哇哇大叫,孙家树他们身上带了很多银元,胡大嘴做梦都想不到,高兴地喊,雪中送炭,天不杀人。没收了孙家树的钱,胡大嘴不想杀他了,想用孙家树换更多的钱。俺不服气,要找孙家树拼命,胡大嘴又说,私仇不能公报。后来就把孙家树关在一个秘密山洞里软禁了起来。俺找到那个山洞,几次都没有杀成,最后一次被看守的逮住了,把俺押送给了胡大嘴,胡大嘴见俺不听话,大骂了一顿。俺跟他说响郢,胡大嘴说,响郢就是一个屁,胡大嘴还说,孙家树这个屁可以换很多钱呢。
说到这儿,董风梁又坐了下来放缓了语气说,后来敌人围剿红军一天比一天紧急,到处都是大兵,胡大嘴打死不敢出山,找不到机会押孙家树回来赎钱。谁知道二当家的说,孙家树没有罪。俺哭了几个晚上,最后就私自找到孙家树,俺不想放过他。
孙家树这个软骨头,跪下求俺,说他对妹妹怎么好,也不知道真假,最后俺慢慢放弃了杀他的念头。红军收编山上兄弟的时候,二当家的见他识字,劝他投靠红军,他说啥也不肯,说他家太爷让他报考黄埔军校,便是死,也要去。狗日的,也是硬骨头。红军讲道理,发给了他路费,让他走了。
董风堂问,放了?
董风梁点点说,不放怎么办。这个狗日的,不知道咋弄的,几个翻身,投靠了国民党的庞炳勋,半年不到,成了上尉参谋,现在又被任命为寿春保安团团长,当初杀了也没有这回事了。
董风梁一口说下这些,直把董风堂吓得连连摇头,一脸惊恐地问,这么说,你跟孙家树扛上了?董风梁点头的时候,董风堂恳求地说,二弟呀,千万不能这么干呀,你想想,响郢是啥?孙家树是谁?你不要命啦。
董风梁知道大哥还不觉悟,说下这么多,大哥肯定一时接受不了,看着惊恐不安的大哥,董风梁笑呵呵地说,俺才不怕呢,这次回来就是要打倒响郢,没收他们的土地,俺要让大家看看,世上没有永远不倒的响郢。
34
李三逃走后,找到了董风梁所在的红军部队,李三说,响郢灾情重,民怨大,穷人就是干柴,就差烈火了。
红军听到李三说及穷人自发暴动的事件后,就把李三介绍到大别山道委。道委听到李三的介绍,感到正是发动群众武装斗争的最好机会,于是让红军派出革命意志坚定的同志到响郢开辟新的根据地。二当家的推荐了董风梁。
左和右,正是当初救下董风梁的好兄弟。组织安排他们当董风梁的助手。左和右会打仗,反应快,枪法准,是山窝里出名的侦查员。让董风梁当游击支队的司令,组织上怕左和右有想法,说董风梁从响郢出来的,有群众基础,便于开展工作。左说,董风梁入党早些,政治觉悟高,有啥不服的?右跟着左一起向组织保证,坚决支持董风梁的工作,完成党组织交给的任务。
道委书记高兴地笑,临行前对董风梁说,组织上给你派去两个得力助手,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了。董风梁知道组织的用意,看着左右笑,左右不知道董风梁笑什么,董风梁说,有左右兄弟,俺更加有信心了。
说起左右兄弟的名字,道委书记笑,问,咋叫这名字?董风梁解释,胡大嘴听《水浒传》多了,喜欢给弟兄们起外号,说侦查队重要,是山窝里的耳目,就给侦查队几个头目起了“前后左右、东西南北”的外号,对外通称“八方眼”,每方眼下都有不少侦察兵丁。
道委书记说,八方眼起得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能成大事。
左说,奶奶的,胡大嘴还分封了“钻天猴”、“东南虎”、“西北狼”、“独角兽”、“四不像”,统领“五虎上将”,还有“八大金刚”啥的,都是旧时名字,让首长见笑了。
道委书记说,一左一右,哼哈二将,看你们的了。
能跟左右一起潜伏回响郢,董风梁增添了不少信心,在李三家里秘密开了一次会议,由李三挑选出几位苦大仇深的佃户,直接任命为中队长,分头发动群众,李三负总责。
短短几天,李三就发动了三百多人参加游击支队,这出乎董风梁的意料,他说,没有想到响郢的群众觉悟这么高。
李三说,青黄不接,很多人听说有饭吃,都争着参军呢。董风梁见大家革命热情高涨,动员说,俺们这支游击队,无钱、无枪、无军饷,属于“三无”牌部队,大家要想有钱有粮有枪,就得打倒响郢。大家听说打倒响郢能分地分粮,别提多么高兴了,发誓说,誓死跟着共产党。
研究如何武装暴动的时候,董风梁对左右说,廖家、孙家虽说有矛盾,骨子里还是惺惺相惜的,一家有难,另一家肯定出手相救,针对这种情况,建议先拿孙宝斋开刀,打疼一家,另一家就好收拾了。
大家不明白董风梁的意思,尤其是李三,要打两家响郢一起打。
董风梁问,两家响郢有多少武装家丁?俺们几条枪?只有分化了他们,才能取得武装暴动的胜利。董风梁沉下脸说,俺们攻打孙家响郢时,一起嚷嚷说孙家树回来革他太爷的命,廖家自然不会插手,趁混乱的时候,摸了门丁,夺下枪支,有枪才有周旋的余地。
大家这才松了口,认为董风梁分析得有道理,左是急性子,对董风梁说,你是本地人,情况熟悉,你说怎么干就怎么干。
右性子慢些,待大家冷静了,他才说,斗争要讲究策略和艺术,董司令为啥比俺们强?因为他喜欢动脑子。
大家这才服气董风梁。
部署周密后,董风梁心情好,才对左和右说,俺几年没有回家了,先回家看看,顺便动员下大哥,让他也参加游击队。闲言碎语中已经听到大哥不少故事,听到后,他只想笑,见到大哥一股脑告诉他所作所为,希望大哥理解他,支持他,并参加革命。
张裤带端上饭菜时候,发现董风堂的手一直颤抖不停,张裤带推推董风堂胳膊,董风堂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吓得张裤带摔了碗,问,咋了?
董風堂看看二弟,二弟没事儿一样,董风堂颤抖地说,不能呀。董风梁知道大哥生性胆小,再说大哥过上了安稳小日子,自然不会有革命的动力,他不急,想到这儿,他还如先前一样呵呵笑,看着大哥。
董风堂见二弟无所谓的样子,突然站起来说,不行,俺得拦住你。董风堂摇晃了几下,指着二弟说,历朝历代有几个造反者不被杀头的?
董风梁见大哥糊涂,生气地放下碗筷说,大哥,俺们不是造反,是为劳苦大众的利益而斗争。董风梁说完一番道理,董风堂听了更着急,心急火燎地说,人家都是快要饿死的人,反响郢,要饭吃,可以理解,俺们跟他们不同,俺们也是响郢的后代,不能跟着起哄。
董风梁这才想到曾经学过毛委员的阶级分析一说,更加信服毛委员的高瞻远瞩,大哥就是典型的例证。看看短时间内说服不了大哥,他三口两口扒下饭,对大哥说,俺走了,今天说下的事情,不要到外面说了,否则会殃及大哥一家的,别人问起,你还当俺没有回来过一样。
张裤带听到弟弟说话的口气不一样,以为兄弟间说岔了话,弟弟生气了。刚想劝,董风梁换作轻松的神情对大嫂说,弟弟没生气呢。
张裤带这才放下嘬到嗓子眼的心,唠叨说,兄弟说不到一块,正常,多年不见了,难免有些误会。于是拉住弟弟的手说,你大哥嘴笨,人不坏,整天唠叨你,你走了,别人还以为大嫂容不下你呢。董风梁看着大嫂说,大嫂的意思俺懂,大哥找到大嫂是董家的福气。
张裤带听到二弟这么说,一阵激动,连说,那你坐下,陪大哥大嫂说说话。
董风堂忽地站了起来,大声说,让他走,走了就不要再进这个门。
董风梁知道大哥说气话,没有当真,因为身上有任务,不想多耽误,趁黑,他得走了,于是背上包袱夹起雨伞,顶着黑跑了出去。
刚走到孙家响郢的田块上,遇到左和右站在大路上等他,天黑透了,四周都很安静。董风堂问,都准备好了吗?
左说,都隐蔽好了,只等你下命令。
董风梁下定决心说,三更天起事,走,看看去。沿着孙家响郢外围,发现很多人都潜伏在小麦和油菜地里。这才放心,又问李三呢?右说,李三正在带着几个队长巡查呢。
董风梁对右说,这支队伍里,只有俺们身上有三只短枪,硬攻肯定不行,孙家响郢有四五十个武装家丁呢,有岗楼有土炮,只有智取。
左说,你说一百遍了,大家明白你的意思。
董风梁心里有些沉重,这是他第一次组织群众暴动,感到身上担子不轻,他按住左右的肩膀说,抢夺枪支是最重要的一步。
三更天的时候,夜更加静了,董风梁揉揉眼睛对左说,廖家出兵接应,你带人阻拦,大声喊,孙家树回来造反,闹家务,不用廖家插手。
左答应了下来,急忙带着一个中队潜伏到两个响郢中间的路上。
李三安排妥当了,跑到董风梁身边问,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董风梁大致说出智取的方案,并让李三扮成孙家树,让所有人误认为真是孙家树回来了。这步非常关键,只有听到孙家树回来造他太爷的反,孙家响郢才会陷入混乱,才有机会。
李三认识孙家树,说,俺明白了,俺学着孙家树说话就是。
董风梁看看李三跟孙家树个子差不多,还是不放心,说,谁有好点的衣服,给李三换上,右脱下衣服说,穿俺的。董风梁见右穿的是军装,就说,好。然后对右说,能不能智取成功,还得看时机,俺们潜伏到孙家门楼前面的油菜地里,主要任务控制响郢的门丁。
右说,俺明白,趁乱,俺带人一起往响郢冲,弄出气势。
埋伏到孙家响郢的门楼前面,董风梁看到站岗的门丁正躲在岗楼里抽旱烟,门楼上挂着的灯笼很大,照得门楼红彤彤的。
又等了半个时辰,发现门丁还不打盹,一直没有好机会,就在那时,董风梁发现响郢里的丫环还在来回走动,眼睛一亮,有了主意,对右说,俺装回傻子试试,看看能不能骗过门丁。右见董风梁突然间改变主意,不想同意,可是董风梁早脱去了夹袄,光着身子。春天的夜晚,风还有凉意,董风梁顾不得哆嗦,抓把脚下的枯草烂叶和泥巴,揉进头发里,又在私处捂把烂泥,嫌不够,又让其他弟兄动手,满身涂满了乌泥。
看着董风梁的样子,右捂嘴笑,其他人也哧哧笑。
董风梁不笑,打着牙颤说,俺去扰乱他们注意力,他们开门轰赶俺的时候,你带人冲进去。说时迟那时快,董风梁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只见他拿根棍,咿咿呀呀说着胡话,有模有样的。门丁喝问,干什么的?董风梁装作哑巴比划,意思讨要一口饭吃。深更半夜的,何来要饭的?门丁站在门楼上,手提马灯看,见一个人赤身裸体的人站在黑漆大门前,不停地砸门。
一个门丁骂骂咧咧的,对另一个门丁说,狗日的傻子,要吃的。
另一个门丁拉响了枪栓,呵斥,滚,不走就开枪了。
这个门丁说,傻子,吓不走的。说完,骂骂咧咧地下门楼,想开门轰赶。
董风梁见机会来了,顺势叽里咕噜说脏话,大姑娘小媳妇,俺提着灯笼看窟窿。原来不是哑巴,门丁更来气,傻不说,还是花痴,喊上另一个门丁一起开门追打。响动声惊动了其他护院家丁,都往门楼这里来,问遇到了啥事?门丁说,傻子找吃的。
见一个人光着身子站在门外,大家一来气,打开门一起出来轰赶。谁知道傻子嗷嗷乱叫,趁着两个门丁不注意,哧溜一下蹿进响郢院落里,之后哇哇呀呀乱跑。
门丁恼了,举枪就要射击,谁知道外面呼啦跟进很多人,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听到有人喊,俺是孙家树,回来造反的。喊声就像炸雷,孙家树回来造反?跟傻子闹事撞在了一起?
到处都是黑黢黢的人,门丁不知道开枪不开枪,稍稍迟疑,就被跟进的人夺了枪。李三知道轮休的家丁睡在厨房西边的矮房里,带上人直奔那些人的住处。那些家丁听到外面有动静还没有穿好衣服,就被涌进的人夺了枪,绑在屋里。
孙家响郢武装解除,董风梁知道智取成功了,他没有想到武装暴动会这么简单,穿好衣服,大步流星往孫家祠堂走去,当他点亮火把,高高站在孙家祠堂放祖宗牌位的高台前,才有了前所未有的底气,掐腰喊,把孙家老少都集中到这里。
不到一会儿,暴动的群众陆陆续续押来孙家一个又一个人,董风梁不说话,一直在找孙宝斋,当他见孙宝斋也被捆到祠堂里,才大声喊,大家不要慌,俺们是寿春响郢游击支队的。这次造访,目的就是借枪和开仓放粮。简要说明意图后,董风梁话题一转,大声说,眼下青黄不接,饿尸殍野,响郢不管佃户死活,加重盘剥,作为中国工农红军领导的队伍,目的就是打倒恶霸地主,让穷人有饭吃,有衣穿。
暴动的群众大声喊,对,俺们要吃饭,俺们要穿衣。
孙家老少听了半天,不知道游击支队属于什么队伍,看到大多都是自家的佃户,连站在高台上说话的人也有些面熟,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些人就是春节前造反的那帮人,生气地想,咋又闹上了?孙家成这次没有缩头,带头跳起来问,咋不找廖家?台上的是不是董家老二?
孙宝斋被捆成了粽子,干瘪的身子像一片树叶似的,见四个儿子也被捆,心里一阵阵发笑,看看吧,乡长讹,穷人逼,孙家走到头了。他一直不想抬头,听到孙家成喊董家老二的时候,他才端详台上的后生,恍惚间,发现有点董家后生的影子,便问,是不是董家老二呢?
同样的地点,过去都是孙宝斋站着说话,今天换成了董风梁。董风梁看着孙宝斋说,不错,俺就是董风梁,俺回来替穷人做主的,响郢的好日子到头了。
听董风梁那么说,李三带头喊,打倒恶霸地主孙宝斋。喊声一出,接着就是震天动地的口号,一声高过一声。喊声越过院落,有了怕人的动静。
大半夜的,孙家响郢咋了?德公开始听说孙家树回来造他太爷的反,不停偷笑,这会儿听到人喊口号,便差人喊来廖阶福,让他派人打探下,看看孙家树回家造啥子反?
廖阶福带着几个家丁刚出门,被左带人阻拦住了。
廖阶福正要细问,左说,家务事,廖家无需插手,否则少爷肯定不会原谅廖家的。
没想到真是孙家树回来了,廖阶福软了脾气,家务事,廖家确实不便插手,回来报告太爷。德公这才仰天叹息说,孙家芬闹红,孙家树回来造反,孙宝斋呀孙宝斋,有你好受的了。德公有点幸灾乐祸。只是还没有笑完,听到孙家响郢里喊声更大,不像闹家务,急忙又让管家带人打探。
孙宝斋这里陷入少有的痛苦之中,好歹挪过了春节,正盘算着从精简佣人和家丁开始,办几件大事。没想到消失几年的董风梁突然冒出跑到孙家头上拉屎,孙宝斋连连咳嗽,不知道骂啥合适。董风梁不想给孙宝斋说话的机会,厉声喊,孙宝斋,你可知罪?
孙宝斋上气不接下气说,自古兵不欺民,俺有何罪?
董风堂说,你的罪状将由人民清算,现在俺问你,支持不支持红军?
孙宝斋冷笑几声后说,你纠集穷鬼打家劫舍,还问俺的罪?孙宝斋把董风梁误作土匪了,所以心里才涌出一些鄙视。
董风梁冷笑几声后,一字一顿地说,俺们是工农红军,不为钱财,俺们最终的目的,解放劳苦大众,让人民当家做主人。
孙宝斋不知道董家老二说啥,急火攻心,指着董风梁问,你大哥知道你造反吗?你难道不知道你妹妹也在孙家吗?董风梁拍拍盒子炮说,总有一天,他们也会起来革命的。
谁也没有料到,就在那时人群中走出了董风玲,董风玲走得很慢,一步一停顿,走上高台,她先仔细端详二哥,借着火把,看清楚真是二哥时,情不自禁流泪了,多少夜晚苦苦思念的二哥真的回来了,只是没有想到二哥回来就变成了祸害人的魔鬼,要跟太爷过不去。她走到二哥面前说,二哥,你回来不看大哥不看俺,带着佃户闹事,知道结果吗?
董风梁看到妹妹走上来,看着妹妹的衣着打扮,哪有过去的影子,这才知道过去孙家树并没有说假话,听到妹妹这么说,有些把持不住情绪,只能用颤抖的声音说,有些事情你不懂,这不是俺們兄妹的私情,你不要插手二哥的事情。
董风玲没有想到二哥只草草看她几眼,然后又对拿着铁叉、锄头的人喊,现在俺宣布响郢游击支队正式成立,俺命令……董风梁一个停顿,让祠堂陷入少有的寂静之中,大家不知道董风梁命令啥,董风玲趁着安静,大声喊,二哥,你给俺住嘴。
董风梁不管妹妹,大声宣布命令,他喊,李三负责带人清点物资,先开仓拉粮,右负责连夜丈量土地,分给参加暴动的人。其余的人跟俺一起清算孙宝斋罪行。
董风玲没有想到二哥这么绝情,她静静地走到二哥的面前,看也不看二哥,照着二哥的脸就是一巴掌,然后声嘶力竭地喊,知道你是董家响郢的后人吗?
董风梁没有想到妹妹会这么对他?短时间陷入愣怔,人群中有了躁动的声响,下面的人不知道要不要捆绑董风玲,只等董风梁发话。
董风梁还在沉思的时候,孙宝斋说话了,他对董风玲说,不要求他了,然后转过头问董风梁,为啥不找德公?专捏软柿子?你们跟乡保是不是一条道上的?
董风梁不清楚去年冬天发生的事情,至于廖家响郢同样也要被打倒的,拿孙宝斋开刀,自然有特殊的考虑,董风梁昂起头故意激将孙宝斋,跟廖家比?人家有国军的少将旅长,你家有吗?孙宝斋听董风梁也这么说,突然接不上一口气,猛地栽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暴动成功的群众手里有枪,胆子大,说话也硬气,哇哇喊着分地,响郢四周自然人声鼎沸的。
廖家管家连忙跑回,连说上当了,根本不是孙家树,是那帮佃户闹事,现在正分孙家土地呢。德公这才感到害怕,廖家跟孙家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这帮穷鬼分了孙家的,自然会闹廖家,不行,得赶快派人支援孙家。于是他对管家喊,你跟阶福带人赶紧解救,拼命也要赶走那帮穷鬼。
半夜开始起风的,微凉的风刮过油菜花和小麦地,一直哗哗地响,廖家家丁手持长枪,列成三个纵队,一步一步向前趟着,左没有想到廖家一下子出来这么多武装家丁,眼看阻挡不住了,“砰”地开了一枪,廖家一个家丁应声倒地,其余的赶紧卧倒,开枪还击。
左喊,少爷造反,与廖家无关,如果廖家出兵,就别怪俺们出手无情。
廖阶福对左喊,俺们知道你们是谁,再不避让,休怪手下无情。
左知道挡不住廖家武装家丁,不知道怎么办,迟疑间,廖家家丁开了枪,一时间枪声大作。这里新缴获来的枪,群众还不会使,分地的群众听到突然响起密集的枪声,撒腿就跑,情形立马乱了。
董风梁看看情况,知道再晚一步,就会被廖阶福带人堵在孙家响郢里,大声喊,背好枪,跟俺冲。大家背起枪跟着董风梁冲,到了大门楼前,董风梁跟左一起干脆利索地开枪,一枪一个家丁,吓得廖家家丁赶紧匍匐在地。
借着这个空,董风梁带着暴动的人群冲出了孙家响郢。
35
孙宝斋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床上了,董风玲在,廖阶福在,管家也在,四位爷还处在惶恐不安的情绪里。孙宝斋闭着眼,好像还没有回过味似的,打从春节前被乡长讹诈开始,他就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痛,这回董风梁也说下那些话,彻底击垮了他,他不想睁眼看任何人,他感觉到处都是怕人的嘲笑声。
大爷看到爹醒来后对二爷说,看来得请医生了,这般惊吓,太爷肯定受不了。
二爷不说话,三爷和四爷也不说话,四位奶奶分立在一侧,孙宝斋想了很久,睁开眼,专对廖阶福说,谢谢廖家搭救。有了这句话,廖阶福嘬在心口的忐忑终于跌落在地,他看着董风玲说,起先真的以为是孙家树呢,被他们骗了。
二哥带人攻打孙家响郢,董风玲处在羞愧情绪中,觉得无法面对孙宝斋。
四位爷、四位奶奶也那么看,孙家对董风玲这么好,她二哥却回来要太爷的命,真是人心隔肚皮,好心没好报。
孙宝斋抬抬身子,董风玲替他垫上了被子,孙宝斋看到管家说,俺孙宝斋七老八十的人了,脸当屁股让人踢呀。錢是小事,枪也是小事,脸面是大事,俺这张脸被他们踢成屎球了。
孙宝斋对廖阶福说,回去告诉德公,就说俺服了,俺从此把廖家顶在头上,让德公看在世交的面子上,给俺孙宝斋撑回面子。
廖阶福不知道孙家太爷怎么突然说出这番话,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急忙说,太爷不要说了,俺家太爷就是惦记你才让俺带人解救的,可惜来晚了,让太爷受到了惊吓。
孙宝斋抱抱拳说,阶福,告诉你家太爷,孙家田地差点被分了,让他安排保安队,抓闹事的问问,孙家咋惹下他们啦?
廖阶福赶忙答应下来,然后问董风玲,之前见过你二哥没?
董风玲听到廖阶福这么问,感到更加羞愧难当,低头说,哪里见过,突然间的事。
孙宝斋看看董风玲说,她二哥是她二哥,与她无关,这个俺懂。董家老二走到今天,让俺无法理解,也算董家的悲哀吧。
董风玲被太爷说得抬不起头,红着脸,一句话都说不出。
孙宝斋对管家说,带着不中用的几位去安抚下家丁,四个儿子站直了身子,孙宝斋喘息说,对家丁说,明儿起,就上省城买枪,买更好的枪,孙家抠抠腰包,不在乎钱,既然跟响郢作对,俺也不再客气了。
管家看着四位爷,不敢多嘴。跟着四位爷、四位奶奶退了出去。
董风玲不知道是走是留,一直迟疑着。孙宝斋说,留下陪俺说会儿话吧。廖阶福看见董风玲难受,心里也不是滋味,听孙家太爷有话对董风玲说,只好告辞出来。
孙宝斋见人都走了,对董风玲说,代俺送送阶福吧。
董风玲看看廖阶福,一肚子话不知道从哪儿说起,看着廖阶福走下台阶,董风玲才说,这回谢谢你。廖阶福也有一肚子话说,廖家家丁簇拥着他,自然不能出格,只能招招手,而后大步走向门楼。董风玲目送廖阶福带着家丁走后,退回到太爷身旁,孙宝斋这才说,你二哥这么一闹,你在孙家不好做人了,只怕你会受下更多的委屈。
董风玲看看天也快亮了,对太爷说,想不到二哥闹事,俺在这里替二哥赔罪。太爷想惩处二哥,俺没有怨言,俺受得起委屈。
孙宝斋连连摇头说,太爷不是这个意思,这个家真的靠你呢,你得学着太爷,热的冷的,苦的辣的,都能吞下。孙宝斋哽了几次嗓子才说,这回闹事,跟上回不同,听你二哥的口气就知道他们的厉害。有机会见到你二哥,求他放过孙家。
董风玲吓得捂嘴,孙宝斋说,太爷没有糊涂,孙家族人躺在福窝里久了,个个成了怂包。记得黄鳝泥鳅的事吗?俺清楚不怪你家二哥,也不怪你大哥,可是俺为啥要那么做呢?俺就是要让孙家成、孙家树有点血性。可是俺糊涂呀,为了孙家,伤害董家,那会种下的祸根,这会儿发芽了。
孙宝斋看到董风玲惊讶,苦苦一笑说,你二哥不像你大哥,他记住了恨。
董风玲听太爷说下这么多心里话,急忙跪倒在地,对着太爷说,俺家二哥,忘记了做人的根本,俺拼死也要拦住他。孙宝斋连连咳嗽几口,伸手拉起董风玲,解释说,响郢的起落自有定数,看在太爷的面子上,帮俺打理这个家,太爷信你。
董风玲没有想到太爷会求她,急忙站起来拉过太爷的手说,俺懂了,你不是说俺是孙家正式媳妇了吗?俺理所当然为孙家着想。
孙宝斋苍凉地笑笑,背过脸抹泪,然后看着董风玲说,只盼孙家树还活着。说完孙宝斋闭上眼睛,大口喘息。董风玲喊来丫环,让她照顾太爷,自己走了出去。
那会儿上玄月还在,院落里还有不少说话声,大家受到惊吓,估计谁也没有瞌睡。董风玲想,闹了一夜,都累了,明儿肯定会晚起会儿,想交待厨房晚点开饭,便向厨房走去。那是她十分熟悉的厨房,这会儿已经亮了灯笼。走进厨房,大厨正在揉面,头上冒着热腾腾的气,见董风玲进来,大厨堆满笑。董风玲笑不出来,冷霜着脸说,晚点开饭吧,让大家多睡会儿。
大厨想问董风玲二哥捆绑太爷的事情,见董风玲冷着脸,不敢再多嘴,过去有结子,自然说话留点把门的。董风玲知道大厨的意思,董风玲不想说破,二哥惹纰漏是二哥的事情,俺还得帮助太爷管理孙家事务。就在那时,王二家的也进了厨房,冷得瑟瑟发抖,见大厨跟董风玲说话,急问昨天晚上咋了?大厨见董风玲在,不好说话,咧咧嘴。董风玲心里不好受,大厨和王二家的过去喜欢惹是非,对她多有成见,这回闹事又是二哥和李三牵的头,肯定让他们产生更多的微词,见王二家的问,董风玲大方地说,闹事的是二哥他们,中间可能有误会,你们先歇会儿,不急着做饭。话没落音,张三嫂也到了,跑得大喘气,进门见到董风玲在,只好解释孩子小,脱不了身。董风玲说,你擦擦头上的汗水,先歇会儿。董风玲吩咐完了,又叮嘱说,太阳露头才做饭,俺还有其他事情。
董风玲离开厨房后,心里毛刺刺的,大厨他们又想看自己的笑话,心里不顺畅,走路也没有劲。刚想回厢房,想到太爷安排几位爷去安抚家丁,不知怎么样了?看看还有时间,问问管家去。想罢,调转头,拐到一溜不高不矮的房子前,那是管家还有账房先生和私塾先生的住处。敲敲管家的门,管家不在,正想回头,见管家从外面回来,董风玲赶紧鞠躬问安,查问家丁情绪。
管家一直带人收拾响郢里被弄乱的七七八八的东西,安抚家丁是四位爷做的,估计没啥大问题,受点惊吓,不会有事。董风玲说,管家大人,你还不能休息,还得看看家丁,顺便安排他们加强警戒,没有了枪,更得小心,防止他们杀回马枪。
管家见董风玲心细,答应立刻去办,他知道天亮还要进城买枪,这晚无法眯瞪了。
忙完这一切,董风玲才回到房间,大娘还在等她,见董风玲打趔趄,急忙走上前扶住,大娘说,俺怕你委屈,想跟你说说话。董风玲心里一热,握住大娘的手,大娘的手冰冷,董风玲说,不管响郢怎么想,俺问心无愧。大娘说,能这么想就好,时间长了就不会落下误会。董风玲钻进被窝,暖走遍全身,见大娘还站着,忙说,你也休息会儿,别累病了。大娘好像还有话说,见董风玲不想说话,关上门退出去。
躺在床上,董风玲才有时间想二哥,二哥说的话她不明白,太爷一番话她懂了,伤害太爷的不是绑了他,而是刺激他的话,乡长说孙家不能跟廖家比,已經让太爷站不直身子,二哥也那么说,真是的。天亮后乡保肯定开始抓人,二哥逃走后能躲在哪里呢?不能这么睡下,得找大哥,让他通知二哥避避风头。董风玲又重新穿上衣服,往门楼外走,门丁还在,只是没有了枪,也没啥精神,见董风玲走来,跑下门楼问,少奶奶到哪儿去?
董风玲说,回家看看大哥,去去就来。
门丁不敢多问,董风玲替太爷当帮手后,门丁知道眼色,小心开门。董风玲回头看了几眼门楼,突然想,董家过去有没有这样的门楼呢?有的话,究竟倒在了哪里?她想大哥晚上肯定听到了动静,没看到大哥露头,肯定不知道二哥回来闹事,让大哥找二哥去。董风玲走到董家小楼的时候,见大哥还锁着门,一阵猛敲,大哥披着袄子出来开门,见到是妹妹,大哥猛地把妹妹拉进屋里,急忙关上门。大哥的神情有些怪,妹妹问,昨天大哥难道没有听到动静?董风堂说,老二回来了,俺拦不住呢。
董风玲急问,大哥见过他了?然后叹息说,二哥从小就不安生。
董风堂知道妹妹为难,老二过去“好一口”,惹下多少事端,好不容易回来,还不安生,看妹妹脸有愁云,便安慰妹妹说,他不听话,咋办呢?董风堂避重就轻,不说二哥参加红军的事情。董风玲见大哥跟她一样愁云满面的,才说,见到二哥,让他跑得越远越好。
董风堂知道妹妹为二哥着想,欲哭无泪,说,都怪大哥,没有带好他。张裤带听到董风堂跟妹妹说话,也披上衣服走了出来,张裤带说,老爷,谁带好谁?又不能搁在手上攥着?老二跟孙家结仇,也不能全怪老二,当初不抓你坐牢,能结下这些仇怨吗?
董风玲听嫂子喊大哥老爷,打了个愣怔,问了好,当着大哥大嫂的面说,太爷让俺带句话给二哥,让他放孙家一马。
董风堂念叨说,谁放过谁呀?那是孙家太爷的客套话,念着亲戚,给你台阶下,唉,这个老二,不扒纰漏不露头,咋弄?
董风玲不想说话了,左右不是,刚想回去,突然大哥喊住了她,大哥说,也不知道真假,老二说孙家树快要回来了。
啥啥?董风玲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呢。
36
驰援孙家,廖家死了四个家丁。他娘的,你说亏不亏?老顾抱住四个死去的兄弟一直在骂。廖阶福顾不得悲伤,甚至忘记给死者磕头,便急着找管家筹钱,好等天亮处理善后的事情。跑到管家住处,见管家独自落泪,这才沮丧地说,也许不该解围去。管家不想说话,解围不解围,不是他说了算的,管家说,家丁难受呢,安抚家丁要紧。管家带着廖阶福看家丁,见家丁都耷拉着头,廖阶福大声吆喝,孙家有难,不该挺身而出?
家丁对廖阶福说,好端端的,走了呢。
老顾不服,其他家丁也不服,嚷嚷要找打枪的拼命。
管家说,有本事找呀,奶奶的。廖家管家跟孙家管家不同,孙家的蔫巴,廖家的利索,行伍起家的遗风好像也落在管家的身上。廖阶福说,俺自有安排,加倍赔偿行了吧。
还能咋样呢?看家护院,遇到战事,总要死人的,还能咋的?见家丁平复了情绪,廖阶福才走回自己的房间。
梅花点亮了灯问,听说打死了家丁?廖阶福不想说话,四个活生生的家丁说走就走了,冷静下来才有莫名的悲伤,带人解围,本以为仅仅是穷人闹事,谁知道穷鬼抢了孙家的枪。廖阶福不想说董家老二造反的事,坐在床边生闷气。梅花絮絮叨叨地说,重孙儿造他太爷反,还想跟俺家比,不自量力。
廖阶福见梅花酥手酥背的,莫名产生了一种冲动,那是压抑后的冲动,也是弥补愧疚的忏悔。得知梅花得了梦游症之后,廖阶福处处呵护梅花。见廖阶福抱她,梅花趁势把廖阶福拽上床,紧紧箍住廖阶福。廖阶福也抱住梅花,梅花有些透不出气,连说,难受。廖阶福以为梅花真的难受,就要起身,梅花幽怨地说,小傻子,俺说难受就是好受嘛。说来也怪,几次箍扎之后,毛茸茸的情绪猛地蓬勃起来,好像滚动的锄头和铁叉,还有潮水般的身影。梅花看到廖阶福退缩,哇哇大喊,孙家闹事,你苦恼什么,来吧,梅花突然解开了红肚兜。梅花变了一个人,变得让廖阶福分不清东西南北,看到梅花啥也不顾的样子,廖阶福一下子想到董风玲,对,董风玲就是这样的。冲动跟着感觉横冲乱撞,糟乱的身影瞬间退了去,脑海中浮动的都是董风玲的身影,董风玲,梅花,梅花,董风玲,交错辉映,廖阶福再也把持不住自己。梅花一会儿说难受,一会儿说好受。那些话就像打火石,啪地点燃了廖阶福心中的干柴,冲天大火,管他难受好受呢。呼吸坠入销魂,热气一寸一寸地增长,梅花喘息很久之后才说,俺知道你忘不了她,俺也忘不了,为了你开心,让俺当她也行。梅花的细碎时刻都在,廖阶福只能抱歉地笑笑,而后推推梅花说,俺要的是真实的你。
廖阶福开始穿戴衣服,他感到自己在犯罪,死了四个家丁,他却跟梅花做下这等事情,发现梅花红润不退,他歉疚地说,罪过。
德公几乎一夜未眠,外面发生的事情早有人禀报,担心廖阶福受惊吓,后悔让廖阶福带人解围。又想到重孙儿天天拿“一言堂”说事,历练下也好。当廖阶福跪倒禀告的时候,德公睁开眼说,怕了?
廖阶福说,这回不比节前,太吓人了。
德公问,听说董家老二闹事?
廖阶福摇头说,到处都是人。
德公说,有意思,董家老二冒充孙家树,唱的那出戏?
廖阶福不懂太爷的意思,按自己的意思继续说,孙家家丁的枪都被抢走了。
德公轻叹一口气说,天龙和地虫,地虫和天龙,嘿嘿嘿。
37
老中医把脉后说孙宝斋得了肺气肿,吸大烟闹的。孙宝斋问,还能撑多久?
老中医颔首笑着说,慢性病,不碍事。孙宝斋接连咳嗽几声说,说来先生可能不信,俺咋感到时日不多了呢。老中医开出一副方子,又写下一个偏方,老中医说,桃树受伤部位凝结的桃胶,可以清热,也可以降压降脂并润肺,春天里找到桃胶并不难。老先生说得仔细。
董风玲依着老中医的偏方,带着太爷身边的丫环在后花园桃树林找桃胶,春天虫多,桃树流泪的时候也多,胶质便多。掰下的桃胶多半是黑的,也有松香一样透明的,不一会儿,掰了小半碗,涨开来,小半桶,滑溜溜的,董风玲对丫环说,倘若吃这东西行,只怕没事了。
丫环低头洗着,捞起一把,闻闻,没啥气味,见董风玲专注于拣择和淘洗,问,这个能行?洗好了桃胶,董风玲就洗药罐,然后把桃胶倒进药罐里煮。不一会儿,药罐子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董风玲用炉炭微火焙着,极为虔诚。丫环见董风玲寸步不离,劝她歇歇,董风玲说,煮药,得靠心。
丫环知道董风玲心意重,便说,俺到太爷处看看有没有其他事情?
董风玲点点头,然后眯缝起眼坐在药罐子前,等候桃胶黏稠。
就要打盹的时候,听到响郢里到处都是奔跑的脚步声,中间夹杂着一些凌乱脚步还有兴奋的叫喊声,董风玲一个激灵睁开眼,坏了,难道二哥又来闹事了?懵懵懂懂跑到外面,看到一个家丁撞到眼前,拉住问,咋了?
家丁喜滋滋喊,少爷回来了。少爷是谁?董风玲没有多想,滅了炭火,丢下药罐子也往外跑。等董风玲跑到门楼前,看见门楼两边站满了人,太爷也在,族人都在,董风玲这才找个不起眼地方站下,跟着大家一起向外看。
外面来了一行人马,军官骑着枣红马上,远远看去十分威风。马的后面跟着一顶四人轿子,余下都是穿军装的人。田埂上有红的白的花,还有大片的油菜花,那支队伍整齐而来,好像从花海里漂移而出似的。
董风玲明白是孙家树回来后,脸上飘起一朵红云。三爷、三奶奶带头哭喊起来,哭声扯带出不少激动。其他的人不哭,争着跟太爷说话。
队伍越走越近,太爷才拿眼到处找董风玲,见董风玲躲在人群不显眼处,招手喊,看看家树回来了。董风玲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她没有想到孙家树真的出息了,当她在众人的怂恿下抬头看孙家树时,她看到的只是孙家树胯下的枣红马,还有腋下的枪。
梅二狗最先颠儿颠儿地走在前的,大猴牵着马缰绳。
喜庆容易让人忘乎所以,所有的苦闷和沮丧随着孙家树的回来一扫而光,门丁没有得到太爷的允许,主动放了土铳,“轰”的一声,吓得大家一个愣怔,之后,有人疾步回屋搬出春节余下的烟花炮仗,劈里啪啦放了起来。烟雾遮挡住了太阳,喜庆的气氛冲天而起。等孙家树跪倒在太爷面前的时候,孙宝斋才切实感到呼吸通畅多了,他颤抖着双手,抚摸着孙家树的头,接着是胳膊和身上的每一处,确认孙家树完好无损后,老泪纵横。
孙家树一个劲儿地磕头,等他站起来扶住太爷的时候,才说,孩儿不孝,让太爷担心了。
孙宝斋这才回过神,对跟在孙家树后面的一杆人马招手说,都进屋,进屋,管家好好招待他们。孙家树对太爷说,让他们歇着,俺们说说话。说完又对太爷说,快去见见爷爷奶奶,让他们好好看看。孙宝斋连连点头。见过爷爷奶奶,又见大爷二爷四爷还有众多长辈,一一磕头并问候,临到董风玲的时候,孙家树一个愣怔,不知道说啥好了。
董风玲见孙家树撇开她走了过去,以为人多磨不开面子,脸上的红晕更加浓厚,低下头,不敢再看孙家树。孙家树叩拜完长辈,给同辈的打完招呼,然后回到太爷身边,神情有些不对头,嗫嚅着嘴,半天才说,太爷看到轿子了吗?只怕太爷不原谅呢。
孙宝斋不知道啥事,正想问,孙家树说,轿子里坐的是文旅长的千金。
还处在高度激动情绪中的孙宝斋不清楚孙家树的本意,急忙说,快快恭请进屋呀。
孙家树知道太爷没有听明白,嘀咕说,你的重孙媳妇。
孙宝斋听到孙家树说重孙媳妇,急忙喊董风玲,快过来,家树找你呢。
董风玲迟疑着,刚才孙家树漫过的眼神,让她脊背上透出一种冷,她不知道孙家树为啥像不认识她似的。董风玲没有上前,孙家树拦住太爷的话头说,不是她,是文平。
孙宝斋这才抬眼看轿子,轿帘是水红色的绸布做的,轿杆也是红色的。孙宝斋惊问,谁?孙家树镇定地回答,轿子里的才是你的重孙媳妇平儿。
啥啥?孙宝斋一时没有转过弯儿,怔怔地看着轿子。董风玲也跟着大家一起看大红的轿子,听清楚孙家树的话,脑子嗡的一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孙宝斋回过神问,旅长的女儿?平儿?
孙家树露出讪笑,点头。
董风玲确认事情有了变故,捂住脸向厢房跑去。
孙宝斋急火攻心,脸色陡然变了,嚷嚷说,哪有自己做主的道理?
轿子里的平儿早憋不住了,见孙家树问候长辈,一直坐在轿子里没有吭声,听到太爷那么说,自己掀开轿帘走了出来。当她大大方方挽起孙家树的胳膊,向太爷弯腰行礼后便问孙家树,这就是太爷吧?
孙宝斋看到叫平儿的一点也不拘谨,说话口气很轻松,意思是你不认也不行。
孙宝斋转过脸,爹和娘,还有爷爷和奶奶一起看着孙家树,意思究竟怎么啦?
平儿松开孙家树的胳膊,向众人弯腰鞠躬说,俺知道,他家里有个姓董的童养媳,俺不是来当小的,童养媳是封建糟粕,不作数的。
响郢上下都陷入尴尬的境地,不作数?她算老几?孙宝斋怔怔地看平儿,听平儿说话荒唐,伸手给了孙家树一耳光问,两家太爷定下的事也不作数?
孙家树似有难言之隐,弯下腰,不敢吭声。他知道事情急切了些,赴任时他对文旅长说,战乱时期,不带平儿回去为好。文旅长操着浓重的河南口音说,奶奶的,是不是惦记家里的童养媳?回家就给俺退亲,可中?
孙家树连忙回答,中中中。
回到县城,安顿好之后,一心想回响郢报平安,平儿提出随从,孙家树找理由说,没有提前报告太爷,只怕太爷责怪,待安排周全,专门迎接回响郢。平儿不听,平儿说,俺是你明媒正娶的,怕啥?平儿不知道他的为难,过去为了董风玲常常求太爷开恩,太爷一直不听,谁知道几年已过,太爷处处维护董风玲,有意培养董风玲当掌门人。临走之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董风玲,千叮咛万嘱咐,只盼早日学成归来完婚,谁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让他汗颜,先是被土匪软禁到山里,好不容易脱身,又被文旅长招募。本想干几年抽身再去报考黄埔,哪知平儿看中了自己。一肚子苦楚无法一口气说清,只能弯腰由着太爷责骂。
平儿军人家女儿,跟着爹南征北战的,性子又直又野,见太爷不讲道理,拦住太爷的话头说,作数,可是俺爹的话也作数,问问全旅官兵,俺是不是明媒正娶的?
孙家树拱拱平儿,意思是少说几句。要知道,这是响郢不是军营,需要委婉解释。平儿不管,面对响郢老少说,不错,是俺看上家树的,俺喜欢,爹同意,就这么简单。
孙宝斋气得胡子发抖,孙家咋了?咋了?
横空出现的变故,让大家回不过神,管家上前解围,耽搁在这里,影响别人贺喜。
孙宝斋挥手,贺喜个啥呀,扭头走了回去。
管家盘算,按说平儿该住第三院落的,董风玲在,只能先把平儿安排在太爷的院落里,看着太爷佝偻着腰,不停地咳嗽。孙家树只好紧走几步,搀扶住太爷。
刚刚宣布董风玲是孙家正式媳妇,由她当帮手,还没有立起威信,孙家树回来唱这出戏,咋收场呢?
小红一直哧哧笑,笑完之后说,孙家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货。小红的话让其他长辈挂不住脸,孙宝斋更难受。
走进堂屋,坐在太师椅上,透过一丝活泛气后,凛然问孙家树,快说!
孙家树跪倒在地,把自己如何被胡大嘴劫掠,怎么被软禁在山里,董风梁如何谋害他,如何被放,细细说了一遍。说到文旅长招募后放缓了语气说,不知为啥,走出大别山,就到了河南的境地,被进山剿匪的国军拦住,国军说俺是红军的探子,就要枪毙的时候,遇见文旅长。文旅长正是黄埔军校毕业的,细问了俺的遭遇,见俺识字,长得清秀,就让当了他的参谋,大猴和梅二狗当了勤务兵。俺不甘心,大猴跟梅二狗劝俺,只要长出息,当兵也行。俺听了劝,留下来。半年已过,旅长见俺知书达理,又懂孝道,主动提出把女儿嫁给俺。俺知道家里有董风玲,一直不肯答应,哪曾想文旅长捋下脸说,童养媳属于封建糟粕的东西,要彻底废除,加上几个副旅长一直撺掇。到了平儿这里,看不中也就罢了,没想到,平儿偏偏相中了俺,你说咋办呢?孙家树连说带解释,孙宝斋听后气短胸闷,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旅长,明明知道别人有媳妇,干吗要把宝贝女儿托付去?刚想问来,孙家树接着说,这次能回寿春,也是文旅长周旋的,否则,不知道啥时熬出头呢。
孙家树靠文旅长才有今天的风光,说出去丢人。孙宝斋闭上眼睛。
孙家树低头说,俺知道亏负了她,被土匪软禁那会儿,听她二哥说,她喜欢的是廖阶福,根本不稀罕俺呢。想想过往,确实如此,才便不做挣扎了呢。
孙宝斋打断了孙家树的话,找借口推脱责任,更不像响郢人,仰天叹息说,树想长高,根正才行,你见过藤蔓长成树的吗?
孙家树知道太爷的意思,转换话题说,俺知道董家老二也回来了,俺的出息就从响郢开始。节骨眼上,门丁来报,说乡长拜见。孙宝斋脑子嗡的一声又大了,他来干吗?还想讹诈?孙宝斋回话,不见。
孙家树说,慢,乡长可是俺要依靠的人,说完他对家丁说,让他到太爷这里。
孙宝斋没有想到孙家树才回来,已经不拿他的话当回事,连说不见,门丁不知道听谁的,愣着。孙家树不容置疑地喊,请乡长到太爷这里。
门丁见太爷不再阻拦,这才急急地跑了出去。
太爷脸色不好看,响郢里还没有人敢违拗他的意见。孙家树见太爷生气,拉着太爷的胳膊说,俺想立住脚,少不了他的帮助。说话间,乡长哈着腰走进孙宝斋的客厅,见孙家树伸出手来,“啪”地一个立正,利索地说,不知道团长大人荣归故里,小的晚来几步。这次专拜,还有一些事情求谅。前番为了家妹之事,多有得罪,还望团长海涵。
孙宝斋不想看乡长,背过脸去。
乡长见孙家树半天不说话,只好觍着脸,看着孙宝斋,见孙宝斋扭过头,这才说,只怪小的目光短浅。说完噗通跪倒在地,连说,太爷不记小人过,俺自己打脸。说完劈里啪拉打了起来。孙家树呵呵笑了,说,起来吧,太爷不会计较的。
乡长急忙点头,站起说,小的甘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孙宝斋看到乡长与之前判若两人,心里生厌,慢慢站起来说,你们说话,俺透透气去。
乡长急忙堵住了去路,连番说,今特为奉送一千大洋外加二十条钢枪,只盼太爷笑纳。
孙宝斋越发难受了,走到门前故意说,俺去看看董家丫头,你们说话吧。
春阳烂漫,繁花似锦,只是眼前的烂漫咋也入不了孙宝斋的眼。佝偻着腰,反操着手,孙宝斋每走一步好比力重千斤似的。砖缝中顽强生出一些细细的小草,拼命挣扎着身子。亭榭中攀缘上去的藤蔓,躲躲闪闪而去。孙宝斋看到小草和藤蔓,若有所思,草高不过藤,藤蔓成不了树。想罢,心里堵上一团气,疙疙瘩瘩的。当走到第三院落第三进院子时,久久徘徊,到底打定了主意,敲门而入,看到满院子都是晃动的花,这才睁大了眼睛。董风玲手里捧着一个红绣囊,傻傻坐着,大娘坐在她一边,阳光特别安靜。大娘见到孙宝斋走来,捅捅董风玲,董风玲站起迎接,孙宝斋抖抖衣袖说,坐吧,俺来给你赔个礼。说罢鞠了一躬,然后断断续续说了实情,说完大致经过后,孙宝斋强调说,这些原因都不是原因,孙家完了呢。
董风玲听罢太爷一番话,越发难受了,她是孙家下了聘书的,也是孙家树大声告诉族人的,临了娶个女人回来,她咋办?董风玲委屈,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就像院子里的花草,跟着阳光一起抖动。
孙宝斋再次鞠躬说,俺说下你是孙家正式媳妇的话,就不能当一阵风,俺拼了老命也要替你做主。孙宝斋一时还想不出最好的办法,只能先这么说,算是安慰。
太爷这么说了,董风玲就不好说啥,不管太爷心里想啥,都不是太爷的错,是孙家树当了陈世美。
38
乡长走了,客厅里没有人,丫环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董风玲这才想起桃胶,忙去端来。
趁着董风玲端桃胶的空,孙宝斋让大娘喊孙家树,嚷嚷说,响郢不能言而无信。大娘不想喊,孙宝斋问,难道你也不听俺使唤了?
2017.8
2017.8
见太爷一脸焦急,大娘跪下说,问个啥呀,缓缓不行吗?
孙宝斋当然知道大娘说得对,不过他不想让孙家惹下攀高枝的笑柄。
孙宝斋喊孙家树的时候,孙家树正被平儿数落着,平儿有平儿的苦衷,哪有结婚上门无人搭理的?孙家树知道平儿追问得没错,可是眼下这种情况,谁还能搭理她呢?听到太爷嚷叫,找到了借口,急忙别过平儿,走到太爷这里。进门看见董风玲给太爷喂桃胶,又想调头回去,突然听到外面响起了清脆的枪声。
谁打枪?孙家树问。大猴跑来报告说,有人打冷枪,死了两个门丁。
大白天里,谁敢明目张胆地打冷枪?孙家树再次走进太爷屋里,对太爷说,俺去去就来。出现了这个插曲,董风玲没有时间想其他的,加上担心二哥闹事,心里七上八下的。太爷看出董风玲坐立不安,也乱了方寸。
孙家树走到门楼,见团丁正端着枪在油菜地搜寻,梅二狗说,不知道从哪儿冒出的冷枪,活见鬼了。查看现场,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枪中脑门,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人所为。有人向他示威,好吧,别怪俺下手无情。孙家树想到这里立即命令,团丁向外撒下五里岗哨,然后在各个村庄间搜寻,查到谁家男人不在家的,把妇女小孩都带到这里。孙家树知道穷人闹事的套路,也知道红军擅长的把戏,更知道董风梁的诡异,他想,怕你们,俺就不会大张旗鼓地回来。
前番廖家死了四个家丁,这次孙家又被打死两个,家丁们越想越怕,早不想干了呢。孙宝斋颤巍巍地走到门楼,捶胸顿足,连说,可惜了,都是年轻人。孙家树没有时间悲伤,他一直研判,打冷枪的藏在哪里?从射击范围来看,应该就在附近。
孙宝斋见孙家树发呆,冷笑说,保安团长?自家都保不住,还能保谁?孙家树脸红一块白一块的,孙家树知道太爷难受,解释太爷未必会听,打冷枪的究竟藏在哪里?也许就在油菜地里,子弹击中脑门,肯定是正面伏击。下令搜查每一棵油菜,看看有没有踩倒的痕迹。几个时辰过去,搜查的团丁还没有找到丝毫线索,闹丧的倒是早早到了,管家一边筹备钱,一边劝慰死去家丁的亲人。当初签下的契约清楚,被土匪或者流寇打死的家丁,每人赔偿五十大洋,打伤的每人赔偿二十。白纸黑字,闹丧的只能忍气吞声自认倒霉。只是到了孙宝斋这里,见佃户悲伤过度,心里不忍,让多给十块大洋,算是一点抚恤。死者亲属道谢太爷慈善,孙家树却阴郁着脸对佃户说,他们是董风梁打死的,要恨就恨董风梁吧。听孙家树指名道姓说董风梁,死者亲属这才叫骂起来,天杀的,董老二为啥杀人?
还没有侦查清楚就这么武断地下结论,太爷恨不能给孙家树几记耳光,只是孙家树并不看他,咬牙说,冤有头债有主,要报仇找董家老二去。孙家树火上浇油,大家骂得更凶,恨不得撕碎董风梁。孙家树说,他回来便是祸害人的,找他报仇去。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团丁们陆续回来报告,说大多数男丁都不在家,都抓来的话,只怕响郢里站不下呢。
孙家树铁青着脸,本想衣锦还乡争些颜面的,结果刚进响郢不但挨了太爷的责骂,连道喜的也被枪声吓了回去。天还没黑,见太爷还一动不动站在门楼的中间,孙家树只好忍住心中的委屈,躬身劝太爷进屋休息。
太爷说,俺不回,俺要看看打冷枪的长啥模样。
孙家树说,俺替你,说完定定地站在门楼的中央,笔挺笔挺的。太爷这才松口气,跟着管家往回走。见太爷拐进道口,孙家树赶紧躲在拴马石旁边,他不知道打冷枪的躲在哪里,这么站着随时都有危险。躲闪着,看见乡长带着保丁急慌慌跑来,乡长喘息说,才回半道,听到传唤,这就赶来了。
孙家树挺直身子说,你带着乡保挨家挨户搜,看看打冷枪的能藏在哪里?
乡长得令,喊来保长,让保长带着乡保,挨家挨户搜查一遍。
孙家树这才稍稍松口气,正拥着乡长往院落走,廖阶福走进门楼,不停地喊,孙家树,俺跟太爷看你呢。孙家树急忙转身,见廖家太爷颤颤巍巍地招手。他急忙丢下乡长,上前搀扶廖家太爷。德公见孙家树戎装挺拔,心里泛出一股说不出的苦酸味。孙家树荣归故里,德公早想亲自拜见的,后来想想不对,县上哪任保安队长赴任后不亲自上门拜见他呢?这回换成了保安团长的名号,孙家树任下团长,凭啥要改规矩?等了几个时辰,依然没见孙家树上门,一直生闷气,安排人打探,得知孙家树抬回一个旅长的千金,闹家务呢,这才得意地笑了,想,孙宝斋呀孙宝斋,你想摆谱,上天都不帮你。猜想孙家为重孙媳妇事情肯定有一番纠缠,想,不急,等你上门。可是等来等去,还是不见孙家树上门,这才憋不住气,想孙宝斋这个老东西,得势就忘形,就他那小肚鸡肠肯定撑不下大船,有了保安团长的招牌,他眼里还有谁?没想到,不大一会儿听到了枪声,禀报说,孙家两个门丁被冷枪打死,孙家乱成了一锅粥呢。德公这才移步看笑话呢。廖阶福知道太爷的用意,无非孙家树争光了,他还没有出息,他讨厌老辈人比来比去的,再说当初提当兵,太爷不同意,现在拉俺过去比对,自讨没趣。
廖阶福不想说话,跟着太爷一起前行。刚走到门楼,见孙家樹穿着笔挺的军装,英姿勃发的样子,心里猛地添上赌,狗日的,真的变了一个人。
孙家树不想跟廖阶福啰嗦,搀扶住德公,一会儿跟乡长说几句,一会儿跟廖家太爷说几句,就是不搭理跟在后面的廖阶福。廖阶福越走越憋屈,抖抖身子,紧跟几步,并排而行,发现孙家树并不看他。憋屈翻筋斗,廖阶福慢了脚步,一个人落在后面。见廖阶福无精打采的,孙家树才回头招呼说,走快点,几年不见,难道腿也软了?
这是什么话?谁软了腿?廖阶福心里有气,故意落下很大的距离。孙家树呵呵一笑,回头招呼廖阶福,顺便拍拍廖阶福的手,随即跟上廖家太爷,搀拥而去。孙家树知道廖阶福心里不服气,感到好笑,只对德公道歉说,共匪作乱,无法抽身,惭愧呢。德公看出了孙家树的练达,早不似过去的毛头小子,比比廖阶福,心里有些难受,不便多说,只能客套地说,晚辈荣升团长,老朽主动拜见才算合理。
孙家树知道德公话里有话,见乡长一脸憨笑,收敛起笑容骂,你个東西,只会看人笑话,没有看到太爷责怪俺办事不周吗?乡长何等聪明,知道孙家树要面子,点头哈腰说,团长教诲得对,俺跟你一起赔罪。
德公知道孙家树故意耍威风,有敲山震虎的意思,走到孙宝斋的客厅,还没有散尽心中的浊气。见孙宝斋有苦难言,那团浊气才慢慢化解,直到微笑堆到脸上。
笑完之后德公说,阶福虽不才,早学会管家理财,俺落得清闲。话语散淡,背后并不平静,孙宝斋知道德公不想落下风,故意抬出廖阶福,想压压孙家树的威风。他不想跟德公争高低,点头赞同说,德公有福,不像俺,天生苦命。德公见孙宝斋软了性子,无心恋战,这才闭目养神,镇定喝茶。
孙家树见德公挤对他家太爷,心里不爽,只能拿乡长开涮,又问乡长笑啥?是不是笑俺缺了本事?乡长急忙站起,立正说,都如少爷一般争气,响郢还不千古流芳呀。
孙宝斋拦住乡长的话头说,指望他呀,不遗臭万年俺就阿弥陀佛了。孙宝斋说的是实话,德公不那么想,错以为孙宝斋反讽他,吞下的那口气瞬间冲撞起来,话锋一转问,董风玲现在如何呀?
孙宝斋明白德公故意让他难堪,揉揉心口说,她呀,只怕委屈死了也不吭声。这是一句恍惚话,德公给面子的话,不会深问,不给面子,他也没办法,办了错事,别人打脸,只有把脸伸出去。
德公哈哈大笑说,新时代新规矩,那套老理不吃香啦。说完欠起身子说,府上不便,改日再叙。孙宝斋站起来赔礼说,家树没有提前请安,他太爷多多包涵呢。谁知道孙宝斋的话音未完,外面又传来枪声,很快有人禀报,说打死了两个团丁。
第八章
39
让董风玲充当诱饵是在傍晚时分。
孙宝斋不相信是董家老二所为,孙家树说,那行,让董风玲站在岗楼试试。孙家树这招狠,打不打冷枪,都把董风玲推到风口浪尖。孙宝斋气得手乱抖,说就是董家老二所为,也不能这么对待董风玲。孙家树说,不拿她当诱饵,别想逮住他呢。
孙宝斋躺在床上直哼哼,那些团丁不听他的。
到处都是浅吟低唱的虫鸣声,油菜花在月光的抚慰下好像也带上了沉重的叹息,大地与月光交映成黑魆魆的暗影,暗影中好像藏下太多的恐惧。董风玲知道油菜地里埋伏着团丁,也知道孙家树就在门楼下的暗房里。可是她始终不能平静。二哥来救,必死无疑。不来救,将会落下不仁不义的名声。救或者不救,二哥都占不到便宜。想到孙家树的阴损,董风玲心里一阵阵发冷,她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已经言而失信,不能再行失德事。她嘴角翘起,挂有嘲讽,她想,孙家真的完了,孙家树完了。后半夜了,除了虫鸣,偶尔传来猫的叫声和狗的狂吠,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很微弱,那些声音跟着心跳,咕咕咚咚一刻也不停,努力望去,到处都是黑漆漆一片。风好像停了,心跳也好像跟着停了,董风玲的委屈随着黑夜一起变得又沉又重。
天快亮的时候,不知哪儿传来了“咕咚”声响,董风玲猛地睁开眼睛,这时候看到东边大地上冒出一片橘红,橘红中滚出一个大火球,接着田野中泛出黄黄的亮光。董风玲轻轻吐出一口气,她想,太阳出来了,二哥没来救人,落了孙家树口实。想抖抖身子,才知道被绑得结实,喊团丁松绑,团丁并不搭理。她那时开始骂孙家树的,她说,孙家树,你就这点出息,你不配当孙家响郢的后人,知道太爷为啥伤心吗?就是养下你们这些不仁不义、不孝不忠的后人。
孙家树不敢见董风玲,摆摆手让放了董风玲。
董风玲手脚都是麻的,绑了一夜,脚也肿了起来,委屈就像露珠,荧光闪闪,她一口气跑到太爷的院落,顾不得矜持,“砰砰”砸门,滚到太爷床前,求太爷评理时,丫环说,太爷不能说话了。
董风玲不信,不停摇晃,孙宝斋微微睁开眼,见是董风玲,想挣扎坐起,可惜早没有了力气,咋也坐不起来。
董风玲说,放了俺,他又要绑大哥,不停地羞辱董家人。董风玲说,俺盼了一夜的冷枪,可惜冷枪没了,难道上天也要跟俺作对?
孙宝斋手指微微动了动。
董风玲惊讶中才知道太爷真的不能说话了,想起太爷说,很多委屈和冤屈无处诉说,这才感到悲伤,怔怔地看着太爷,问丫环,太爷咋了?
大娘跑进屋,见孙宝斋紧紧攥住董风玲的手,便对董风玲说,太爷的意思是,让你不要急。
董风玲扑到大娘怀里,问太爷咋了?大娘沾沾衣襟,叹息说,又气又急的,中热了。
董风玲这才想起啥一般对大娘说,麻烦大娘对太爷说,孙家树怎么对俺都行,就是不能伤害大哥,大哥无辜呢。
大娘点头,看着太爷,然后说,想必太爷明白你的意思了。
董风玲也看着太爷,太爷微微动动嘴唇。
大娘说,太爷的意思是,你和大哥都不会有事,有他呢。
董风玲不信大娘的话,大娘怎么能懂太爷的意思呢?
40
奇怪的事情是小晌午的时候发生的,冷枪又响了,埋伏的团丁向着枪响的地方包抄过去,结果还是没有找到打冷枪的人。孙家树想,以他对董风梁的了解,说啥也不会向他大哥开枪的,咋照样打冷枪呢?难道不是董风梁?那么谁敢公开跟他叫板呢?孙家树捋着脸,神色一直不安定,看到躺在地上龇牙咧嘴的董风堂,挥挥手对团丁说,快抬去救治。
董风堂没有想到孙家树让妹妹当诱饵不成又让他,高声骂,孙家树,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过去你说天龙地虫,换了一身皮,便当陈世美,响郢咋生下你这个猪狗不如的货呢。
孙家树不搭理董风堂,捆来董风堂,目的是逼董风梁露面,董风梁折磨他两年,他这算啥,刚开始呢。他对董风堂说,想骂就骂吧,只要你舒服。
董风堂的骂声渐渐小了,换上痛苦的呻吟声。孙家树回头想,冷枪难道从地下或者空中冒出的?奶奶的,这么多人,明明听到枪响了,就是找不到打冷枪的人,出鬼了不成。乡长看到孙家树焦躁不安的样子,安慰说,最好的办法,你离开,看看他们会不会再闹腾?孙家树眼睛一亮,这个主意不错。是的,俺带着人马大张旗鼓地离开,试试他们的反应。
乡长说,俺把乡保们化装成雇工,好在这里引蛇出洞。
孙家树说,俺安排大猴回去调集人马,俺不信抓不到打冷枪的。
乡长笑着说,佯装撤走,里外夹击。
商量好了,孙家树再次回到太爷的卧室里,他知道太爷生气,当时情况急,没有听太爷的话,这会又背着太爷,绑了董风堂,还让董风堂挨了冷枪,他知道太爷责怪他,说他诬陷好人。孙家树多少有些垂头丧气,转念又想,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太爷哪儿知道董风梁的手段。本想荣归响郢,让太爷高兴下的,没想到还气坏了太爷,罢了,罢了,趁着撤退,把平儿带走,找机会求得太爷谅解才是,边走边想,心里生出一丝歉疚,等他走到太爷卧室的时候,脸上早布满忧伤的神情。
等他靠近太爷的时候,突然发现太爷不同往常,不仅不咳嗽了,还不骂他。孙家树不知道太爷咋了,急急拉住太爷的手,最后发现自己想抽手倒抽不走了,太爷嗓子里发出怕人的呼呼声,孙家树急忙问大娘,太爷咋了?
大娘推推孙家树说,你走吧,太爷不想见你。发现太爷不松手,大娘说,错了,太爷讨厌你,说你不配当响郢后人。
孙家树正犹豫着是否离去,回头见董风玲冷脸瞅他,动动嘴唇,想说点什么,终究还是无话。董风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委屈,大声说,人可死,道不能,响郢能灭,精神不能。俺不怕委屈,只为你痛心。
孙家树想,反正已经误会了,平儿也在,能说什么呢?于是他大声对大娘说,你对太爷说,俺今天就走,看看是不是孩儿挑事?
董风玲见孙家树不想跟她多说话,甚至连一句解释都没有,猛地掏出一直揣在身上的红绣囊,开始用手撕,用牙咬,弄不破,找出一把剪刀,三下五除二剪成一团碎片,对着孙家树冷冷撒去。孙家树拂去身上的碎片,转过身,然后走了出去。董风玲见孙家树想走,蹭蹭抢到孙家树前面,拦住了去路。孙家树见董风玲耍蛮,吓得退让了几步,董风玲说,太爷不能说话了,你还想走?得到跪思房认罪呢。
孙家树撇过董风玲,匆匆走进平儿的住处,董风玲有气不知道跟谁撒,傻站着,那会儿大娘喊她,说太爷让她进来。
太爷一直颤抖着手,大娘找来毛笔,在薄薄的棉被上铺上毡子,大娘亲自润好毛笔递给太爷。太爷写出一行小字:放过董家兄妹。写完最后一个字太爷好像用完所有的力气,猛地倒了下去,大娘急忙喊人快叫医生。
丫环吓得急忙喊叫,好在医生就在隔壁,不曾离开。
看太爷稍后能够喘息几口匀称的气,大娘才拿着太爷的字去找孙家树。
董风玲抱着太爷嘤嘤哭了起来。太爷跟着无声落泪。董风玲忍住委屈,替太爷擦泪水,安慰孩子般地说,太爷不哭,俺也不哭,俺们不委屈。
孙家树摆出阵势往外走。春天的风景依然很好,桃树缀着粉色,梨花泛白,油菜花一地金黄。几株银杏招摇着碧绿的叶子,仿佛也要礼送孙家树滚蛋似的。轿子夹裹在尘土之中,枣红马吧嗒着蹄子,有一下无一下地拍打着灰尘。
暗处早早躲下了看笑话的人,幸灾乐祸的,抓不着、看不到的眼神,好像就在风景的背后,孙家树越发伤心,走走停停,早没有当初回家时的神气。正慢腾腾走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突然拦住了去路,女人手里抱着孩子,孩子发出怕人的哭声。
孙家树勒住马缰绳问,谁这么放肆?
女人说,俺是张裤带,董风堂的女人,你逮走了老爷,俺就要找你拼命。
老爷?谁是老爷?董风堂?看到眼前的疯女人,孙家树鼻息中多了一些不屑,皱皱鼻子,挥动手中的马鞭说,老爷能顺便乱叫吗?说完夹紧马肚子,枣红马突然嘶鸣起来,吓得张裤带趔趄躲过。其他团丁哈哈大笑,有人趁机挠了张裤带一把,讪笑说,老爷,哈哈。张裤带不顾别人的耻笑,高喊,狗日的孙家树,董风堂就是俺老爷,俺想怎么叫就怎么叫。攀个贱货就成了人,指不定哪天你抬着棺材回来呢。
孙家树鼻子皱成一团,他还没有见过如此不讲道理的人,没有精力跟张裤带纠缠,命令队伍加快脚步。
乡长让乡保们换上了雇工的衣服,乡长对管家说,俺也不想折腾,只是剿共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
管家說,你们这身打扮,能骗得了谁?
乡长阴笑说,你不懂。
岗楼里还要安排人站岗,乡长让管家安排家丁,说跟平时一样。
管家为难地说,家丁怕冷枪,都不愿意上去。
乡长不耐烦地说,这是孙家响郢,家丁不保谁保?
管家退到一边,乡长打发乡保们跟其他雇工一起干活,乡长说,大家装作在油菜地除草,说不定冷枪手就在油菜地里。
门楼前的油菜地很大,平时由孙家雇工耕作,化了装的乡保借着除草,再次查完,还是没有发现任何疑点,乡长纳闷,按说只有这片油菜地能够藏下人,搜查了这么多遍,咋就找不到一丝破绽呢?
张裤带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看到孙家雇工正在油菜地拔草,便站在大路上喊,不放回俺家老爷,俺就放火烧了孙家响郢。
孙家雇工知道张裤带的,听到张裤带嚷嚷放火,也不回话。乡保们问,谁家的女人这么放肆?
乡长坐在门楼的拴马石后面,他也怕冷枪,过去冷枪就在神不知鬼不觉情况下打出的,老半天了,也没有啥动静,乡长就试试爬上岗楼,看看究竟怎么回事?岗楼只有两座楼房那么高,在门楼的西边,站在门楼里视野开阔多了,可以看到廖家门楼还有董家小楼的情景,乡长看完这一切就把目光放在董家小楼旁边乌黝黝的老银杏树上,他想,假如藏在那里能不能打出冷枪呢?看看距离,又好像不能。向后看便是孙宝斋的院落,孙家太爷的院落高过其他院落,几间楼房的阁楼处能不能藏下冷枪手呢?问题是谁能有机会藏到太爷的屋顶上?最后摇摇头想,树上、楼上根本藏不住人,大白天的。乡长知道孙家树还躲在外面,这里不能引蛇出洞的话,孙家树那边肯定熬不住。
春夏之交,刮起了北风,似要变天的样子。乡长想,也许大风能吹走这片雨。乡长七思八想的,还是没有搜索到一点线索,眼见天黑了,便对管家说,收工吧,今天就到这里。
管家想,纯属折腾人,心里有气,嘴上不客气,也不留乡长吃饭和住宿。乡长心里存气,奶奶的,替孙家做事,管家冷脸,好没道理,念及孙家树,不好发火,一生气,便对乡保们说,俺们也走,省得人家讨厌呢。
41
孙家树一行走到一片春玉米地里停下,春玉米半人高了,玉米地的周围长有杂树和草。孙家树命令大猴带几个人保护平儿回城,再调集一个中队前来剿匪。平儿一直生气,这次回来,该要的面子一样没有,太爷还那样态度,弄得她人不人鬼不鬼的。听到孙家树打埋伏,便说,真是小题大做,几个小蟊贼能翻天咋的?
孙家树一直观察玉米地,发现玉米地高于四周,站在开阔处能看清远处,是块不错的隐藏地。三天里,平儿发过无数次脾气,碍于旅长,孙家树只好赔小心,说好话,现在平儿不高兴,只好上前劝她先回。
平儿看看玉米地,然后放下轿帘,嘟囔一句,没用的东西。
孙家树苦笑,看着大猴带着四个团丁,护卫着一台轿子往寿春城走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眼看就要下雨了,乡长那里还没有一点动静。挨黑时,见乡长带着保丁往回走,孙家树骂,奶奶的,把俺们前脚日哄走,他后脚走人。命令梅二狗前去拦乡长,梅二狗说,真指望他呀,他们撤走也好,更能明白无误地告诉敌人,俺们都撤走了。
孙家树想想也是,看着乡长一走三晃的样子,心里骂,狗东西,两面三刀的货。
天黑透了时,风停了下来,下起了牛毛细雨,玉米地里发出的沙沙响声,让大家感到了寒意。孙家树命令大家在玉米地深处支起帐篷,住下来再说。
春天的雨多半是温柔缠绵的,站在帐篷帘布前看雨,孙家树忧心忡忡,本来应该耍耍威风,没想到处处不顺心,这么多人居然逮不住一个打冷枪的。他不服。叹息中,看到两家响郢亮了灯笼,才感到有些疲劳和饥饿,到现在都没有吃上一顿热饭,找支烟点上,心想,跟董风梁斗法,看来还真急不得呢。
憋在玉米地里,又冷又饿,团丁们牢骚不断,梅二狗听到大家发牢骚,问孙家树要不要回去给弟兄们弄口吃的?说来对不起弟兄们,回来省亲,遇到这等晦气的事,别说他们抱怨,他也满肚牢骚呢。想到团丁们不易,孙家树堆着笑臉走出帐篷,一个一个向团丁解释,说,挨过这夜,俺带兄弟们到集市上好好吃一顿。
团长这么客气,团丁都闭了嘴,忍住饥饿,等大猴搬来援兵。后半夜里,还是不见大猴回来,按说大猴早该回来了呢,咋不见人影呢?天亮的时候,孙家树想想不对,半天搭一夜,能几个来回了,咋到现在都没有影儿?
孙家树知道这些团丁平时作威作福的,哪儿受过大罪?寿春不是大别山,他们不知道剿匪的辛苦。天亮时,梅二狗端盆洗脸水过来,孙家树借机踢翻脸盆,大声骂,看你还像不像一个军人?梅二狗很委屈,凭空挨了一脚,还无端被骂,咧嘴想哭,见孙家树不停地使眼色,明白孙家树拿他当炮架子,赶快装作驯服样子,不停地认错。大家看团长发火,这才闭口,牢骚声才停了下去。
小骚动过去之后,孙家树拿起望远镜观察动静,看见一个人连滚带爬跑来,见是大猴,想,人马呢?大猴滚到孙家树面前,大喘气说,刚到一块乱葬岗地里,一阵乱枪,一下子死了十几个兄弟,受伤的送到县城救治去了,耽误了时间。
县城三十里外的乱葬岗?看清楚啥人了没?
大猴说,天黑,又下雨,等俺们明白遇到了伏击,他们就撤退了。
神出鬼没的对手究竟是谁?要是董风梁的话,怎么又悄悄迂回到县城附近去了呢?奶奶的,难道董风梁真的变成了如此神通广大之人?怪事接二连三而来,肯定与共匪有关。孙家树想,凭董风梁的能耐还做不到来去不见踪影。稍稍平静后,孙家树对大猴说,走,俺们再回响郢,这回要明目张胆的,看看哪个人敢攻打响郢。
大猴说,无法给那些弟兄收尸了,只好就地掩埋了,团长有时间去看看他们去。
孙家树越想越恼火,命令手下收起帐篷,赶快洗漱,一起再回孙家响郢。
走到大路上,孙家树低调多了,自己牵着马,小心翼翼,生怕忽地打出冷枪,想躲只怕来不及。等他走到门楼的时候,门丁看到是少爷,惊讶问,昨天走了,咋又回来了呢?
孙家树对门丁说,通知管家,备下饭菜,让俺的弟兄吃顿饱饭。
门丁急急跑去,管家安排好后,急忙跑来问孙家树咋这么快又回来了?孙家树看见管家满脸疑惑,就说,有人伏击了俺的援兵,奶奶的,窝囊透顶。
管家吓得发抖,保安团的人都敢打?
孙家树神色凝重,坐在板凳上生气,管家悄悄地说,太爷还不能说话,别见他了,医生说不能受刺激。
孙家树点点头说,知道了,俺去看看爷爷奶奶,回来还没捞到跟他们说话呢。
孙家树见到爷爷的时候,三爷正在生闷气,本来高兴的事情,因为平儿和打冷枪,闹得鸡飞狗跳的。还没有跟孙子说上话,他又急匆匆走了,猛地看到孙家树进门跪下,慌张地问,咋又回来了呢?
孙家树说明情况后站了起来,爷爷这才缓过神,说,知道你太爷多失望吗?别说旅长的女儿,就是师长的女儿也不行。
孙家树知道爷爷也不理解平儿的事情,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摇头。
奶奶问,有啥苦衷不能对爷爷奶奶说呢?
实际事情很简单,不答应婚事,就当不了保安团长,被软禁的两年里,他明白了做人得学会迂回,学会隐忍,过去太爷一直让他学霸道和蛮横,或许是看他身上缺乏了一些锐气。那场软禁,让他学会了奉迎胡大嘴。红军改编胡大嘴的时候,是个脱身的机会,他苦兮兮地求二当家的,俺一心想参加革命,只是响郢讲究忠孝,违背了太爷的意志属于忤逆。二当家的说,忠孝得分清是非,跟人民群众站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孝义。孙家树不想争论,历朝历代,草莽成不了英雄,当下是国民政府,自然要当国民革命军。话到嘴边换成了,二当家的话犹如一盏明灯,只是先生不知道响郢的规矩,不听太爷的话,至死家族都不会原谅的。二当家只能摇头,最后报告组织说,参加革命需要主动性,既然他孙家树没有革命的自觉性,留下未必是好事。组织上同意了二当家的建议,答应放孙家树走。孙家树离开蛤蟆坑,长长舒口气,他对大猴和梅二狗说,两年了,还没有像样喘口气,俺要喊,俺要叫,一吐心中的晦气。喊叫之后,拐上山道,才翻过两架山一道山溪,就被文旅长的兵逮住了。一切仿佛都是天意。
这些话说出来爷爷奶奶肯定不理解,屈服于人不是响郢人的性格,爷爷奶奶说,既然自由了,为啥不给家里来封信?结婚的时候,为啥不让大猴回来报个信?
孙家树说,俺想写信,旅长不让,说涉及军事秘密,不能暴露行踪。俺想派大猴或者梅二狗回来报信的,旅长还是不让,说,响郢有响郢的规矩,他有他的规矩。
爷爷说,旅长糊涂,你太爷的脸搁哪里?
孙家树一直不明白,那么不待见董风玲的太爷,为啥对董风玲这么信任?问爷爷奶奶,爷爷奶奶摇头,只知道太爷打他走后,一直不太开心,常常生病,一回比一回重呢,现在好了,让你这么一气,彻底倒下了,你肯定会落下不忠不孝的名声。
孙家树见爷爷奶奶到底心疼自己,才问,听说爷爷去年还到过大别山找妹妹?
爷爷连连摆手说,甭提了,多大的山呀,到哪儿找人,家芬变坏了,造孽呀。
孙家树安慰爷爷说,有些事情俺会慢慢跟你们说的,妹妹的事情,不用太担心,俺不信她能听共产党的。
共产党是啥?孙家树不经意的一句话引起爷爷的恐慌。
孙家树说,你以为那些穷人有那么大的胆子闹事?他们背后有人,鼓动他们专门跟富人作对。爷爷不想说话了,他分辨不出这党那党的,他只能听太爷的,只是太爷不能说话了,他早没有了主意。
管家喊孙家树出去吃饭,孙家树确实饿了,离开爷爷奶奶时说,其他爷爷奶奶那里麻烦说下,就说孙家树不会丢响郢的颜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响郢。
团丁们饿坏了,个个狼吞虎咽的,孙家树看到每桌端上了一指长的肥肉,还配下烧酒,这才微微点头。团丁满嘴流油,夸赞团长仗义。
孙家树哭笑不得,当下指望他们卖命,不笼络人心怎么行呢?
42
吃罢了饭,孙家树让大猴进城带兵,他笃信那帮人最终的目的还是响郢。临行前孙家树叮嘱大猴说,穿便装,悄无声息。大猴明白了孙家树的意思,领命而去。被软禁的时候,董风梁没少欺负他,好在有大猴跟梅二狗一直护着,才忍受住那些委屈。大猴跟梅二狗一直忠心耿耿。太爷选择他们随从,真是选对了人。直到今天,他才理解太爷的良苦用心,他理解太爷,想想先祖四朝帝师,廖家才是多久的事?咸丰九年,先祖参加殿试,即兴作联:亿万人年济济绳绳,顺天心,康民意,雍和其体,乾见其行,嘉氮遍九州,道统继义皇尧舜;二百载绵绵奕奕,治绩昭,煦功茂,正直在朝,隆平在野,庆云飞五色,光华照日月星辰。此联巧妙地将清朝咸丰帝前所有皇帝的年号都嵌入联。咸丰帝亲览之后惊呼“绝妙”,举起朱笔点先祖为头名状元。先祖将孙家带到前所未有的地步,可惜先祖之后起起伏伏,直到太爷才又开始发迹,问题是好景不长,孙家很快被廖家打压了下去。太爷心苦,俺心也苦。想起董风梁几次暗杀,差点得手,到如今还心惊肉跳呢。孙家树越想越感慨,心事浓稠似雨。正在想心思,谁知道门楼前又生出嚷嚷之声,不敢怠慢,慌忙前去,听禀告说,廖家求援,廖家门丁挨了冷枪。
孙家树不知道冷枪手究竟藏在何处,难道会隐身不成?
廖家求援者泣不成声说,太爷让孙团长带人前去查看。
仔细辨识寻找,依然一无所获,冷枪手的表演绝对称得上神奇,孙家树使出浑身解数,始终找不到蛛絲马迹。
孙家树只好垂头丧气地去见德公,德公见孙家树沮丧,冷嘲热讽说,你是县里保安团长,这点小事都查不清,咋配当这个团长?德公根本不给孙家树留情面,最后居然说到文旅长,德公说,他根本不知道你是扶不起的阿斗呢。这话比打耳光还难受,孙家树不好顶撞廖家太爷,只能把委屈憋在心里,不停地认错,最后说,给俺点时间,事情没有太爷想得那么简单。
如果仅仅是德公讥讽,孙家树还能忍受,凑巧的是廖阶福也站在一旁,廖家太爷的话音未落,他接上了话,一脸不屑地问,见过藤蔓长过树吗?这话太爷说过,没有想到如今廖阶福也拿来说。这是剿红,没有那么简单,拿老眼光论事,糊涂至极。迎着廖阶福的冷傲,孙家树目光犀利,大声说,藤蔓靠大树也能爬向天空。没有想到廖阶福“嗤”地弯下腰。
孙家树这回气得不轻,掐腰说,有本事你把打冷枪的找出来,你以为俺们面对的只是冷枪手吗?如果简单,连长叔叔咋走了呢?
这是一句要紧的话,也是廖家的痛楚,如今孙家树单单说来,让廖家太爷难过,廖阶福也难过。是呀,廖家连长英年早逝,本来就让人伤心,孙家树这番逼问,不是单踢廖家短处。廖阶福背过身子说,草抵达不了天空,藤蔓也不行,你逮住冷枪手行,别伤及无辜可行?
孙家树知道廖阶福想说董家兄妹当诱饵的事情,还有被打死五六个门丁的事,他没有精力跟廖阶福斗嘴,忍住气回头对德公说,太爷,现在饿殍遍野,民怨甚大,共产党抓住机会煽风点火,稍有不慎,伤及的不是几条人命,是响郢的根基。俺问太爷,你家愿意开仓赈粮吗?不愿意,对呀,两家太爷为了一己私利,才惹得穷人暴动。
德公听明白了孙家树的意思,想想问题确实没有那么简单,正规国军拿红军都没办法,何况他孙家树?只是他没有想到闹红会闹到响郢,还想说些什么,传来死者亲属哭哭啼啼的闹丧声,德公忍下话,皱起眉头。廖阶福见太爷皱眉头,懒得搭理孙家树,高高昂起头,对太爷说,俺去安排一下。
开仓赈粮的主意一出,孙家树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样的大事,还得找太爷,太爷不点头,谁也不敢。硬着头皮走进太爷的房间,见董风玲在,大娘也在,孙家树讪笑说,俺又回来了。
太爷见到孙家树走进来,又激动起来。大娘摁住太爷的手,叮嘱说,不要动,他看看你就走。
董风玲情绪更加激动,大哥还在治枪伤,她早受不了孙家树凭空带来的委屈,当初赖二哥打冷枪,让她和大哥当诱饵,结果呢?证明不是二哥所为,居然听不到一句解释,还永不休止地折腾,人阔就变脸是小事,可也不能不讲道理!
孙家树知道董风玲心中有气,不想跟她多说话,转脸看太爷说,俺知道太爷你能听到俺说话的,廖家的门丁也被打了冷枪,现在不是孙廖两家比高低的事了,是响郢跟共党争民心的事。目前民怨沸腾,稍不留神,暴动还会重演,为了响郢的未来,俺要开仓赈粮。
孙宝斋听完孙家树的话,眼圈中有了泪水。
孙家树抓住机会说,就在昨天晚上,一个中队的人马受到了伏击,俺跟廖家太爷说,眼下两家响郢必须联手,开仓赈粮,安抚民心。如今德公已经同意,只需俺家带头。
孙宝斋手颤抖起来,孙家树不知道太爷什么意思,看大娘,大娘上前看太爷,回头说,太爷的意思,这个头一开,往后就是无底洞。
孙家树对大娘说,不能说往后,红了眼的穷人死都不怕了呀。
孙宝斋能听懂别人的话,不能说,最后让大娘拿出纸笔,铺好纸,太爷写道:家难国难,都是难。开仓的事情问董风玲,她同意就行。写完这些,太爷略微思索下,又写:治好董风堂的病,放他回去,要善待董家。
写完这些后,太爷躺下喘息,太爷好像一盏快要耗尽的油灯,任何一阵微风都能吹灭了似的。孙家树没有想到太爷念念不忘董家兄妹,鞠躬说,太爷,重孙儿知道了。然后转头问董风玲,你说俺怎么办?
董风玲心里有气,看到太爷写下的字,扑到太爷身上说,你何必为难俺呢。然后说,太爷的意思俺懂,俺不怕委屈。
43
到處贴满了公告,只要男女老少在家的,每家每户可送五斗白米,男丁不在的,一律按叛乱罪处置。开始领粮的不多,第三天开始,领粮的人多了起来,团丁挨家挨户登记,不停地宣传说,迷途知返的,概不追究,执迷不悟的,定然不饶。
孙家树这招叫釜底抽薪。
王家舅舅跟王家表哥开始也不在家,王家舅妈早饿得走不动路了,大水和大雪,糟蹋了庄稼,听说暴动能分田,有饭吃,王家舅舅再也坐不住了,跟着一群人说,有饭吃让做啥都行,年成不好,保住命才行。响郢开仓赈粮,王家舅舅不想错过机会。打定主意,便嚷嚷着回家,王家表哥说,要回你回,俺不回。最后王家舅舅要拼命,王家表哥抵不过才怏怏不乐地跟了回来。估计回来的男丁都是这种情况,谁也不想眼睁睁看到家里人饿死,活命是这个春天最为迫切的大事。
领粮食的那天,孙家树问王家舅舅,你是董风梁的舅舅是吧?只要你说出董风梁躲在哪里,俺一次性给你五百斤粮食。
王家舅舅知道孙家树的把戏,只说到窑上送绳,说响郢出乱,不敢回来。王家表哥顺着爹的意思说,孙家树很失望,站着喊,白米有的是,不说,视为通匪,一律枪毙。
大家这才知道孙家树用了钓鱼计,见到王家舅舅编理由,大家也纷纷编理由。孙家树知道有些理由不可信,纵然知道不能信,可是又不能真开枪毙人,否则将适得其反。于是笑着说,都是乡亲乡邻的,俺难道真会杀人?俺怕大家走上邪路。孙家树说,大家有所不知,共党善于鼓动,到最后你们被骗还喊他们大爷呢。无论孙家树怎么忽悠,领粮的绝口不提董风梁,说,打那后,没有见过他呢。孙家树急了,咬牙说,凡是能说清楚这些天到哪里并有证明人的,可领两块大洋,说不清的,一律作为共党分子论处。粮食就是诱饵,分到了粮食,还得说清楚去向,大家急了,你证明俺,俺证明你,证明来证明去,好像大家都是清白人。孙家树这次没有发火,而是展示了充分的耐心,一次次诱惑,有几个胆小的贪恋两元大洋,终于说出真相。保长带着保丁负责记录,梅二狗带着团丁核实。说了真话的,领到了大洋,不听劝说的被捆绑起来。一天过后,主动说情况的越来越多,情况渐渐明晰起来,董风梁还有左右和李三把暴动的人分成好几拨,一拨在城周边,一拨在一个大谷堆附近的地道里,一拨人继续发动群众。保长一一记录清楚,交给孙家树过目。
董风玲看到孙家树一脸得意地走进太爷的屋里,并不跟她说话。他径直走到太爷身边,才小声说,太爷,确实是董风梁搞的鬼。
董风玲听清楚了孙家树说的话,也走到太爷身边大声说,他骗人,是二哥的话,怎么会打大哥冷枪呢?董风玲打断他的话头说,你想借机报仇,自然会编下理由,你给佃户钱粮,让他们说什么不行?孙家树没有想到董风玲会这么反问,是呀,这些穷鬼为了得到钱和粮食,拣俺想听的说也未可知。
太爷又挣扎坐起来,听到孙家树和董风玲的对话,一激动,手居然抬了起来,流出口水后居然哈出声来,虽说口齿不清,毕竟可以辨识出话音,太爷说,不要……不要啥?听不清晰。大家都替太爷捏把汗的时候,太爷终于说出最后几个字,不要……逼人太甚。
孙家树听到太爷能说话了,急忙抱住太爷说,重孙儿不孝,惹得太爷生气,你放心,俺有分寸。太爷仿佛用完最后的力气说,放过董家兄妹。
孙家树赶紧说,俺这就放了董风堂,俺听太爷的。
董风堂的胳膊还不能动,用棍棒托着,吊在脖子上。他知道老二沾红,他想,闹红就躲得远远的,回来干吗?现在好了,连俺都打,等着吧,孙家树不可能饶恕你的。董风堂这次不想闹,他清楚事情是老二所为,老二呀老二,你回来绑太爷,杀门丁,想咋的?
孙家树看到董风堂走到门楼的时候,早早地等在那里,孙家树说,俺也是被逼的,好了,他连你都打,想必你也知道了他的为人。
孙家树深情地说,大哥,俺知道不该绑你,不该让你当诱饵,俺是被他逼的。小弟只求大哥一件事,假如他回家,一定留住他,不能让他再惹是生非了。
董风堂连连点头,孙家树虽说娶了平儿,说话做事还算知书达理,一个团长,娶两房女人正常,大清朝那会儿谁没个三妻四妾的?只是现在变了,人人都不想委屈。孙家树喊大哥,董家不能短礼,于是点头说,见到老二,俺绑上送你。孙家树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然后对团丁说,你们要敲锣打鼓把大哥送回家,他替你们挡了枪子,他是无辜的。
团丁们都糊涂了,这次孙家树好像变了一个人,抓人是团长下的令,现在居然要敲锣打鼓送回?奶奶的。团长这么说了,团丁不敢反对,拿出锣鼓,咚咚锵、哐哐当,董风堂好像当了一回英雄,被几个团丁敲锣打鼓送回董家小楼去。
孙家树一直站在岗楼上看他亲手设计的闹剧,油菜地的尽头是块麦地,麦地前面还是油菜地,到了董家小楼的门前,便是一片绿油油的小麦地。看着团丁走回,他走下门楼想,董风梁,任你有三头六臂怕也难逃俺纵横合围。只是从走下门楼的一瞬间,他好像看出点什么,董家小楼的银杏树,对,假如冷枪手藏在老银杏树里,能不能打到这里?算算应该可以,再次走上门楼,四处看,发现太爷的楼房阁楼处似乎也能藏下人?过去咋忘记了这两个支撑点呢?细细想来,又不对,枪声明明从正面打来的,果真从那棵银杏树或者其他地方打来不会正中面门。意识到自己疑神疑鬼,孙家树才感到心中少了一些自信,于是整整军帽,扎扎腰带,再次走下岗楼,定定地站在门楼中央,等着那些团丁。
就在那会儿,突然枪声大作,枪响之后,十几个团丁应声倒地。然后他清楚看到一伙人一溜烟向南跑去。情况发生得突然,让孙家树始料不及,急忙组织团丁和家丁追击,可是跑了几里地又不见了人影,孙家树气得朝天开了几枪,咬牙切齿地骂,狗日的,俺看你能跑到哪里去?二十几个团丁死伤大半了,好在梅二狗还在,援兵不到,不能轻易出手,孙家树边走边对梅二狗说,叫乡长,让他爬着也要带人救急。梅二狗得令,跑得一溜烟似的。
下午时分,乡长带着乡保赶到孙家响郢,孙家树早变得疾言厉色的了,指着乡长骂,俺见过兵痞子、二流子和土匪,俺不怕油条精。
乡长心里不服,响郢不管吃,怪谁呢?乡长见孙家树真生气了,绽开笑容说,误会,乡保都来了,统统交给团长指挥。孙家树抖抖肩膀说,狗急跳墙,他们还会转回来的。
44
李三的爹娘被绑到祖坟地里是在死伤十几个团丁之后。
小户人家,坟头自然没啥讲究,有的坟头早夷为平地。李三爹站在高高低低的坟包中间,神情安详。李三被辞,又逢水灾,一家人早无法活命,唯一的出路只有闹红。他知道所有秘密,只是打死也不会透露半句,他想,能给穷人活路的人才靠得住。
乡长亲自组织公审,坟地上设有公审台,所有郢子的佃户都被赶到李家坟地上,乡长要大家都看看造反者亲属的最后下场。乡长声调拉得很长,宣布完李三爹娘的罪行后,特别强调说,通共通匪,冥顽不化,命该当诛。李三爹知道死到临头,见李三娘腿发软,几次要跌倒在地,便大声说,俺们这把岁数的人了,咋能被死绊住脚,给俺站直了。
李三娘不甘心,唠叨说,俺们走了,儿子咋办?
李三爹说,儿子走的是正道,自有去处。
李三娘忍不住悲伤,泪如线珠,只是流泪中也知挺直腰身。
听到李三爹娘的对话,孙家树说,死有很多种,一粒枪子是死,一点一点割肉挖心也是死,死还真能绊住人的手脚。
李三爹说,孙家响郢敢逆天而行,俺们也只能笑脸相迎。
乡长没有想到李三爹这么淡定,对孙家树说,这个老东西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李三爹扬起头,不想搭理乡长,孙家树凑上前还想做最后的劝说时,李三爹说,庄稼人的脖子都是硬的,不像你们富贵人。来吧,大不了一个死。
孙家树气得脸色乌青,他说,那俺看看你的脖子到底有多硬?
道道皮鞭道道伤,李三爹始终微笑,最后打得孙家树心有不忍,挥挥手说,算了,把他们吊到树上。李三爹哼哼唧唧地骂,狗日的,有本事你就破膛挖心。
孙家树咧嘴笑了,阴险地说,俺要用你引来李三,俺要看看他李三的脖子有多硬?
乡长赞许孙家树说的话,爹娘被吊着,有点孝心的人说啥也会露面的。
其他郢子的人都走了,李家郢子的亲人,跪在地上求李三爹说实话,命都没了,脖子硬有啥用?李三爹面对族人,至死都不说话,当孙家树意识到李三爹不会供出他儿子的行踪后,挥挥手说,就这么吊着。
谁知道吊了三天三夜,李三爹干裂的嘴里不停地吐血水之时,孙家树才傻眼,李三真的不会前来救人,奶奶的,他李三算什么男人?清醒后的李三爹说,俺儿是个聪明人,他才不会上你的当呢。之后他嘿嘿地笑,说,想逮到他们,做梦去吧。
熬了三天,李三没有露头,他爹还这么冷嘲热讽的,孙家树早变得焦躁不安,见到李三爹不停地吐血水,再也不想跟李三爹费口舌,挥挥手,团丁手起枪响,四处都很安静。
李家族人要收尸,孙家树说,不行,这是最后的机会,把李三爹娘就地吊在树上,暴尸几天,俺要看看他李三脖子到底硬不硬?
乡长怕了,对孙家树说,这会引起公愤的。
孙家树早红了眼,他说,俺不管,只要能逮到董风梁和李三,即便被口水淹死,也行。说完之后,孙家树扯嗓子向南喊,李三,你这个不肖子孙,你看到了吗?有本事你就来收尸?你们口口声声说,替穷人翻身,俺要看看你咋给你爹娘翻身?
雨跟着一股闷热来的,那是老天的泪,也是李家族人心里的泪,李家老少们跪问苍天,为啥孙家生下这么个不肖子孙?
雨水打湿了孙家树的军帽和笔挺的军装,见孙家树浑身湿透,不停地哆嗦,一个团丁主动上前替他撑起伞,孙家树却发疯般地推开团丁,他喊,滚,他们要跟俺比耐心,行呀,俺陪着,俺要看看到底谁脖子硬?
三天大雨,大家纹丝不动,除了受不住疲劳晕厥过去的老弱病残,李家族人坚定地跪着,不挪半步。到最后孙家树首先颤抖起来,几次摔倒在地。从那些坚定的目光和身影中,他感觉到了恐惧,腿一软,跪在众人面前喊,俺跟李家无仇无怨,俺只为找到李三呢。
没有人看他一眼,更没有谁搭理他一句。
第四天的夜里,夜空中露出了稀稀拉拉的星星,刚刚放晴,空气中便弥漫着雨后清新的气息。孙家树意识到李三他们不会出手收尸的时候,只好分出十几个人到董家小楼附近埋伏,想碰碰运气。分兵之后,李家墳地便少了兵丁。正是这点改变,事情出现了转机。
后半夜里,人困马乏的时候,突然听到孙家响郢的门楼前响起了爆炒豆子般的枪声,几处人马受到惊吓,一起涌向孙家门楼时候,依然扑了个空,连个人影都没有看到。来来回回的奔跑中,孙家树意识到中了董风梁的调虎离山之计,急忙命令所有团丁和乡保返回李家坟地,发现李三爹娘的尸体已被人抢走,地上躺着几具团丁的尸体。
孙家树的沮丧就像凋零的油菜花一般,纷纷扬扬的。往回走的路上,他像生了一场大病,寸步难行。乡长几天几夜没有合眼,早憋了一肚子气,乡长骂,打你回来,响郢一刻都未安宁。孙家树骂,有本事你给俺灭了他们。
乡长大呼小叫起来,一口气跑到孙宝斋院落里,大声喊,疯了,他疯了。
孙宝斋听到乡长告状,不停地拍打床头说,完了,孙家真的完了。
大娘一直坐在太爷屋里叹息,乡亲乡邻的,哪能做出这等缺德的事情?孙宝斋好像不会出气似的,听到乡长说情况,挣扎着下床去找孙家树拼命。董风玲见状一把按住太爷说,事情做下了,难道杀了他不成?
孙宝斋摇头说,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由着他作践下去。
孙家树被失败的情绪所击倒,小心翼翼走进太爷的屋里,见太爷喘成一团,急忙跪了下去。太爷使完浑身力气喊,混账东西,背祖训,大声背。
孙家树抬头看到太爷眼里燃烧的全是怒火和失望,再也不敢顶撞,大声背诵,德为首,孝为先,立仁义,扬善廉,远谗色,行直端……孙家树一口气背完孙家祖训后,太爷站起来晃悠悠地走到孙家树身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给了孙家树一记响亮的耳光,大声喊,给俺拉到跪思房去。接着太爷泪水涟涟说,拿董家兄妹当诱饵,俺依了;敲锣打鼓送董家老大回家当诱饵,俺也依了;你倒打起李三爹娘的主意,那是人做的事吗?有本事你就堂堂正正站在门楼下,自己当诱饵去。做人要讲骨气,你的脊梁和骨气呢?见孙家树始终不说话,太爷越说越激动,最后老泪纵横地骂起了自己,他骂,你个老不死的,干吗要让他报考黄埔,干吗争高低。骂到伤心处,太爷呼啦站了起来,那当口没有抓住椅背,结果站立过程中,“噗通”摔倒在地,等孙家树冲过去抱起太爷的时候,孙宝斋永远停止了呼吸。
孙家树没有想到太爷就这么走了,可以说是却被他孙家树活生生气死的,自己一心按照太爷的要求去办,却把太爷送上了黄泉路。大家见太爷倒下,慌忙喊医生。老中医一直住在太爷的隔壁,听到喊声,急步走来,一番把脉,之后神情黯然说,准备后事吧,太爷走了呢。
设下灵堂,陆续有了吊唁的,县长这次也亲自上门,见孙家树因为悲伤而憔悴的样子,安慰说,为党国效忠就不能考虑小仁,不要太过自责了,节哀顺变吧。
孙家树明白太爷的失望,小仁大仁,太爷难道不懂?
县长看见孙家树有苦难言,安慰说,攻城掠地在时也在势,只要你有雄心壮志,不怕灭不了他们。
德公的悲伤就像无声的牛毛细雨,瞬间笼罩在所有人心头。德公说,宝斋呀,你不仁不义,咋连个招呼都不打,咋就悄悄走了呀?你走了,俺跟谁争去?情到深处,德公站了起来,不停地拍打棺材说,你起来,你把心中的怨气都撒向俺,俺承受得起。德公不听任何人的劝,他的悲伤是一辈子积攒起的恩怨短长,随着孙宝斋撒手,只怕再也没人能理解他心中的风霜和苍凉。一番哭诉,德公又颤巍巍抓住孙家树的手,再也不说一句话。
孙家树不知道廖家太爷想表达什么,唯有低头认错。
德公指指头顶上空说,良心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可它就在那儿高高悬挂着呢。
和尚不停地诵经,油灯里的麻油尚多,棺材两旁跪着孙家几辈人,高高低低地悲哭。董风玲一直冷冷地坐着,不像小红哭得昏天黑地的。董风玲知道太爷的委屈最多,随着二哥和孙家树回来,一切都变了模样,太爷的绝望,就像一场大水,毁灭了心中的堤坝,她清楚地记得太爷曾经说过,传承响郢重在造人,造就一种惠及人间万物的精神。她越来越懂太爷时,可太爷却撒手而去。
悲伤都是相似的,不似的便是各有各的不同。四位爷哭了几天几夜后,就造墓地、禀业绩、表孝忠等,意见不一。何况太爷走得急,没有定下掌门人呢?大爷说,墓地要造出气势,不能低于先祖的。二爷说,祖上功高于天,爹如何能及?表面看争的是如何造墓地的问题,实际涉及响郢今后谁当家的问题。四爷知道他做不了主,就责怪三爷没有教育好子孙,惹下这等伤心事。三爷不同意老四的观点,孙家芬是太爷送去读书的,至于孙家树,说他气死太爷的,俺要问了,太爷没病没灾的能气死?三爷说着话便嚷嚷起来,俺现在就气你,看你会不会死?四爷被三爷顶撞得一头恼火,不知道心中的不服气撒向谁。
四位爷争吵不休时,小红率先闹起来的,不知谁多事,说看见小红偷偷把唾液抹在眼上当眼泪,真悲伤是没有动静的。大家抱怨小红假仁假义。没有想到小红突然脱去了孝袍,露出红色的裙子,大声嚷,俺好好哭给你们看,于是坐在地上一阵干嚎,一声比一声凄厉。
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却见小红干嚎之后又一路飞奔而去,有人想拉住她,谁知道她好像中魔一样,跑到戏台上,又扭又唱的,一曲《钗头凤》被她糟蹋得面目全非。有人试图上前捉住小红,没想到小红泥鳅一样滑出,最终跑到岗楼上,高声喊,打冷枪的,孙家树怕你,俺不怕,打呀,俺等着呢。
第九章
45
几番争吵之后,请德公出面,才平息了纷争。德公说,能分的东西,等分成四份,不多不少,不偏不倚。德公说,太爷的院落作为公用,后花园、农具房、思过房、水牢这些公用的东西,一律不予分割。四个院落之间拉上围墙,厨房、家丁、雇工、私塾先生的住房,太爷用下的,大家可以共用,心有不愿的,结清工钱走人。大厨跟雇工一样,无人雇请,一律辞退。
听到分家的消息,大娘一直坐在厢房落泪,多红火的家,说散就散了。大娘抱怨太爷不该激动,你走了,响郢没了。
董风玲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三爷见董风玲发呆,便说,你也说说意见,毕竟太爷让你当过帮手的。董风玲想,四位爷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斤斤计较,早违背了太爷的意思,她说啥呢?想到大娘还在厢房,就急急地找大娘说话,她知道大娘比她还难受呢。
大娘说,说白了怪太爷,啥都亲自过问,看看后人成了什么样子。
董风玲说,管家祖祖辈辈跟着孙家,看到孙家这样,他哭昏过去了呢。大娘听到董风玲说管家,自然再次流泪。
董风玲断断续续对大娘说着分家的事情,天色渐渐晚了,听外面传来了话,说大家一起吃个分家饭。大娘和董风玲只好打扮一番,才走到太爷的院落里。见摆下十来张桌子,大娘和董风玲选张不显眼的桌子坐下,并不说话。
吃饭喝酒中,大爷二爷好像回过了味,他们怎么都感觉三门占了便宜,廖家太爷看在孙家树的面子上,处处维护老三家的利益。借着酒劲,大爷找到廖家太爷说,怎么都感到不妥,不说东西,单从分的人来说,就有问题。德公听大爷借酒说事,心中早存下气,这才呼啦站起来说,你们不去问问,有几个人愿意跟你老大老二呢?身为长子大门,本当凡事忍让,没有想到這般斤斤计较。大爷受到斥责,不再说话,二爷也想说点什么的,最后看老大耷拉着脸,也闭口不说短长。
吃罢分家饭之后,孙家树带着管家,亲自送德公回廖家响郢,等德公坐在太师椅上,孙家树噗通跪倒在地说,廖家太爷,俺心碎了呢。
德公也跟着感叹说,人心散了,气就走了,这才是你家太爷每每失望的根本原因。身后的孙家管家也趴下给德公磕头,说多谢廖家太爷抬爱,没有廖家太爷的威望,不知道闹成啥样呢。德公说,你跟了宝斋大半辈子,当知分寸。
话说分完家之后,董风玲尽量躲人,遇到躲不过的时候,往往低下头让过,仿佛哑巴了似的。大娘一直劝,你不该这样消沉,你是太爷指定的帮手,干吗怕张怕李的?
董风玲不点头也不说话,更不想哭了,岔开话题看着大娘说,俺知道农具房里为啥有脚步声了,有些人的那口气一直不散呢。
大娘吓得捂住董风玲的嘴巴,脸色凝重说,千万不要再提。那些尘封的往事,大家都忘记了呢。董风玲一把抱住大娘说,人走了,冤屈也该走了,不散又咋呢?
大娘知道董风玲心思重,跟着摇头叹息,她想,董风玲咋办呢?平儿在呢。
说起平儿,这回三爷也生气,太爷走了,她都没回,居然带话说,既然孙家不认,她就不再回响郢,除非孙家上门抬去。听到平儿带回的话,三爷常常对三奶奶说,造孽呀。三奶奶私下对大娘说,好好照顾董风玲,爹疼的丫头三门就得疼,至于未来,就听上天的。
大娘想起这些就难受,她把难受都憋在心里。问题是,孙家树为了剿匪,一直住在太爷院落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有不便。尤其那些家丁雇工还有丫环们,见到孙家树在时,喊少奶奶自然有些迟疑,以至于小红见到董风玲还冷嘲热讽说,你不害臊,俺害臊,有种的话,就拍屁股走人。董风玲只好天天躲开小红,再避让,碰面也是经常的事,小红见面一次腌臜她一次,董风玲只能忍下委屈,她知道这才是委屈的开始。
合该那天要出点事情,孙家树带着团丁搜查董风梁未果,再次垂头丧气回到家里,吃完饭,洗好澡,有点时间,准备劝劝董风玲,顺便解释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路过小红的院落,没想到小红正站在亭廊里吐瓜子壳呢,见孙家树走来,不但不躲,还伸手拽孙家树去她的院子里。
孙家树正要发火,小红撇着嘴。孙家树以为小红有话,自然尊声嫂子。
谁知道小红苦霜着脸说,俺这里苦,说完指指自己的心口窝。孙家树不知道小红想说啥,怔怔地看着小红,小红见孙家树听得认真,话不停顿地说,你大哥抽大烟,嫖女人,你真心疼大嫂的话,就可怜下大嫂呢。
孙家树听到小红说下离谱的话,脑子一热,拔出手枪,小红没有想到孙家树掏枪,不但不怕,反而耍泼说,你毙了俺吧,死在你的手上,才好呢。孙家树这回真的火了,厉声说,再胡闹,枪不认人。说完砰砰开了两枪。小红这才回过神,见孙家树满脸怒气,羞得低下头,接着浑身发颤,丢下孙家树疯狂跑向董风玲的院落。
董风玲正跟大娘一起绣鞋垫,大娘说,忘记短长的办法,就是一直绣下去。突然听到枪响,又见小红跑来喊救命,董风玲慌忙问,咋了?
见孙家树提着手枪撵进院子,小红吓得直往董风玲怀里藏,董风玲这才怨恨地看着孙家树,呵斥说,你要干啥?孙家树不回答董风玲的话,一步一步走到小红面前说,给俺记住,有俺在,由不得你放肆。
小红吓得脸煞白,当她平静下去之后,却弓着身子向孙家树撞去。就在孙家树退后举枪的时候,董风玲护住了小红,董风玲说,要杀一起杀,不带眨眼的。
孙家树见董风玲镇定地看着自己,居然结巴起来。大娘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小红也不容易。董风玲瞬间爆发了脾气,抢夺过孙家树的枪,孙家树这才狼狈而去。
小红平静了,董风玲一点也不平静,这么多天,埋在绣绷上,不想过问孙家任何事情。好在自从分家后,打冷枪的没了,听说他们把目标转向了城里的商号。后来又听说领下白米还有银元的男丁们陆陆續续又走人了,之后有人说,乡保设了路卡,来往越来越不方便了。董风玲几次想回去跟大哥叙叙,想听听大哥怎么说,大哥被敲锣打鼓送回后,可能还不知道孙家树的用意。现在看来,以孙家树的为人,得让大哥防备他呢。阴雨之后,天终于晴稳了,热气不再羞羞答答,一股脑涌来,让人无法适应。收割完油菜,等着麦熟,董风玲想,麦子能入口的时候,穷人们也许就能安稳了,二哥想闹事,也没有人跟着起哄了,那时候也许就好了。想到二哥,董风玲心中又涌出几分酸楚,恢复响郢,靠二哥肯定不行了,比比孙家廖家子孙,靠大哥也不行,眼睁睁看着董家没有指望了,越发失落。想起想去,瞌睡虫好像埋在眼皮下,低头便冒了出来,抬头又跑了,迷糊中,被大娘戳醒了,惊悸抬头,看见一个油汪汪的姑娘站在面前,不知是谁,董风玲怔怔地看着大娘。大娘喜滋滋的,让董风玲仔细看。
董风玲最终还是摇摇头。
姑娘说话了,声音又脆又甜,姑娘说,姐,俺是孙家芬,俺回了。
孙家芬?瘦胳膊细腿哪儿去了?咋连笑都变了呢?得到确认,董风玲猛地难受起来,想起太爷为了寻找孙家芬,费了多大的劲,伤了多少神,这会儿太爷走了,她却回来了,真是老天也不让太爷开心。见孙家芬笑吟吟的,董风玲站起来说,太爷搭上一千大洋和十条枪呢。
孙家芬不说她到了哪里,也不说闹红的事情,只是拢拢头发说,乡长讹人?
董风玲不提乡长,反复说孙家芬黑了、壮了,说到动情处便说,太爷能看到就好了。孙家芬调皮说,听说俺哥娶了别的女人,俺只好回来陪你喽。想起小时候孙家芬的顽皮,尤其偷花生那一幕,董风玲“噗哧”笑了,然后说,你回来了,这个院子就热闹了。说话间,三爷三奶奶带着爹娘一起撵到董风玲的院子里,董风玲这才知道原来孙家芬见过长辈了。
三奶奶好像忘记孙家芬闹红的事情了,眼睛不离孙家芬半步。三爷不时嘀咕,人呀,不怕走弯路,绕回来就对了。
孙家芬大咧咧地说,太爷让俺见世面,俺没辜负他呢。说完转头问大娘,太爷最信任你了,你说太爷临死的时候提到俺没有?
太爷死前谁也没提,说着话走的。说起太爷,大娘眼泪汪汪的,孙家老少都说没有辜负太爷,她清楚太爷为啥走的。见孙家芬等着回话,大娘露出艰涩的笑容,苍凉地说,有一点可以肯定,太爷心里一直惦记着你,对你也是失望的。
不停地说太爷,三奶奶建议说,抽空到太爷的坟头烧张纸,告诉他,你回来了。
孙家芬点点头,这才收住笑脸,有点泪光盈盈的样子。孙家树爹见气氛和谐,岔开了话题说,俺一辈子轮不到说几句话,依俺说,读书也罢,当兵也罢,为的还是一家人和和美美地住在一起。孙家树娘捅捅他说,这话让太爷听到肯定又是一顿好骂。
三爷看看孙家树爹说,好了,孙女回来了,三门人全乎了,俺舒服多了。
说话间大娘打开孙家芬的房间,多年没人住了,霉烂味破门而出,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掩鼻退后,董风玲什么也不顾,走进房间推开窗子,而后到井里打水,她想把孙家芬的房子打扫得清清爽爽的,她想,孙家芬回来了,太爷高兴。三爷接着提议请哥哥弟弟到三门坐坐,好好热闹下。孙家芬听到爷爷这么说,才想起应该见见几位爷爷,于是点头说,那俺先去拜见下他们,顺便邀请下。三爷说,对对对,俺这就带你去,都说你变坏了,俺让他们看看好着呢。孙家芬嗤嗤直笑,然后随着三爷往外走。一一见过三个院落的各等长辈,回来的时候,天快要黑了,管家安排厨房做好饭菜,只等几位爷光临。
大房间摆下四张桌子,男女老少陆陆续续到齐了,专等大爷、二爷、四爷。四爷先到的,坐在三爷一旁,夸赞孙家芬变得彬彬有礼的。那会儿大爷走进房间,所有人都站起恭迎,刚坐定,二爷气喘吁吁走来,进门就喊,迟了一步。大爷捋着脸,看着二爷故作喘息,便反唇相讥说,你比俺小了两岁,至于喘成这个样子?二爷不回大爷的话,嚷嚷再好好瞅瞅孙家芬。大家一起夸赞后,三爷清清嗓子说,这次家芬回来,老弟兄四个才有机会聚聚。古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家芬能回头,说明响郢人终究明白是非的。三爷见大家听得认真,于是表情严肃说,今天邀请兄弟们坐坐,就是想让老辈人见证,让家芬给祖上和她太爷认个错。孙家芬听到爷爷那么说,只好站起来说,爷爷非要孙女这么说的话,俺就说,孙女错了。说完嘿嘿笑着,一点也不严肃。好在孙家芬这么说了,算是个态度,大家不再追究。三爷这才举杯说,第一杯酒敬祖上,求祖上保佑孙家永远安康。大家高高举起酒杯,然后随着三爷一起将酒洒在地上。斟满第二杯酒的时候,三爷又说,第二杯酒敬太爷,太爷心里一直惦记家芬。三爷说完,大家不再喧哗,庄重地举杯把酒洒在地上,像是祈求太爷原谅。敬完祖上和太爷,气氛好多了,大家窃窃私语中,三爷有些高兴地喊,第三杯共庆所有响郢人。大爷听到三爷那么说,放下酒杯说,家树呢?他怎么不在呀?
三爷说,他有军务,谁知道呢。
三门所有的媳妇单坐一桌,晚辈女孩坐在另一桌,男丁基本陪着四位爷爷坐在主桌,还有两个空位,三爷见管家和大娘站着侍候,便对大爷说,管家跟大娘都是太爷信任的人,如今老了,不能站着侍候,让他们也入主桌说话?大爷说,正好,很久没有跟管家说话了。
董风玲跟小红坐在媳妇那张桌上,董风玲身份尴尬,自然不便多说。小红被孙家树拔枪吓过后,乖巧多了,一直闷头想心事。孙家成按说是三门长孙,不仅要坐主桌,还得代表他那辈人打头说话,由于小红闹得,孙家成早没了面子,始终低头不语。其他晚辈纷纷下位子敬酒时,孙家成一直坐着不动,处处显得别扭,酒酣时,大爷见孙家成没有敬酒,发了一通牢骚说,太不像话。这话本来说孙家成的,意思是缺乏教养,谁知二爷接上了话茬,二爷一直喜欢跟大爷比高低。大爷以为二爷拿话戗他,心里不爽,嘴上火气就大,顶撞说,一个爹生的,看看二门出过一个像样的人没有?大爷是长门,说这话失礼。二爷一听火了,三门老少都在,不能这么挤兑二门,于是毫不留情说,大哥,孙家海做的啥事都忘了?孙家海是大爷的长孙,本来大爷让他到南京开办一个绸缎庄,赚了钱后,一高兴,说要当回皇帝,结果雇下窑姐上百人,三宫六院都配齐,最后花掉开办绸缎庄的所有钱财,灰溜溜回到家里。
这是大门的短处,太爷走了,大爷本想让长孙出去闯闯,探索出一条经商之路,没想到长孙受人怂恿,做下糊涂事。听到二爷提起这档事,大爷恼了,这不是捏着软处掴脸吗?大爷无处撒气,摸起碗就摔,碎瓦片飞溅一地,吓得大家纷纷站起,大爷还不能解气,再次指着二爷说,老二,太过分了。说完竟然拂袖而去。大爷走了,三爷四爷一起数落二爷,说不该不给老大留面子,尤其四爷,平时捞不到说话,酒大了,埋汰二爷说,谁也不要笑话谁,黄鳝泥鳅一般粗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晚辈们不好再喝酒,很多人学着孙家成,脚底抹油。女人们惴惴不安地放下筷子,管家见团圆酒喝成这个样子,放下筷子对二爷说,俺是个外人,有些话不便说,太爷活着时最担心就是你们四个兄弟失合,哪有老辈人当着孩子说短长的?
二爷听到管家插话,这才有些羞愧,耷拉下头嘀咕说,俺见不得老大高高在上的样子,想领头,也不问问德行够不够。
管家听到二爷埋怨,知道大爷不该存不住气,只是他不能跟着责怪,只能低头不语。大娘插嘴说,家树当了民团团长不假,可太爷并不满意。太爷为啥看重董风玲?孙家缺口气呢。大娘哀叹说,俺一个外姓人,惦记孙家恩情,今天俺要说,响郢人不能这样下去呢。
46
孙家芬单独走进董风玲房间的时候像是变了一个人,孙家芬开门见山地说,俺这次是奉命回来的,组织上让俺来营救你。
組织?啥组织?董风玲打了一个激灵。
孙家芬见董风玲听不明白,直接说,你二哥让俺接你出去。
二哥?二哥咋成了组织?
孙家芬说,你二哥不是组织,他请示了组织,组织同意这么做的。
啥组织不组织的?你见到二哥了?
孙家芬说,跟俺走,你二哥干的才是正事。
董风玲连连摇手说,董家败落了不假,跟孙家、廖家比,董家不能再输下做人,真是二哥打黑枪带人闹事的话,丢的是祖上的脸,他不配做董家响郢的后人。
孙家芬有点着急,见董风玲不按造她的思路说话,便拉住董风玲的手说,不能被响郢迷惑住眼睛,能救苍生于水火之中的人,只有共产党人。
董风玲感到很惊讶,这是孙家芬吗?连番疑问后,董风玲拉住孙家芬的手说,迷途知返才对,千万不能糊涂呀。
孙家芬没有想到董风玲会反过来劝她,于是急急地松开董风玲的手说,你二哥说了,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反正你不能留在孙家响郢了。
俺留在响郢碍着谁了?董风玲说得又急又快,见孙家芬面目坚毅,打个愣怔问,他在哪儿?俺正要找他呢。
孙家芬哭笑不得,她知道说革命的道理肯定打动不了董风玲,见董风玲执迷不悟,只能更加严肃地说,你得追求属于自己的生活。组织上让她解救董风玲的时候,说得很清楚,争取更多的人参加革命是响郢游击支队的主要任务,目前敌对势力还很强大,组织交待她回到响郢要忍受屈辱,学会迂回,更要讲究斗争艺术。并说,安排她解救董风玲也是一种策略,只有把冥顽不化的人争取到革命队伍中来,才能完成革命的任务。
初夏的夜是明净的,孙家芬不停地走动,十分焦急,最后哀求说,董家姐姐,想想俺,你更有革命的自觉性。
董风玲见孙家芬还在劝说,有些不耐烦,放下绣绷说,妹妹,你说的事,俺不会对外人说,反对太爷,反对响郢,俺做不到,俺得讲良心。
这就是李三一直夸赞的董风玲吗?李三说,董风玲有革命者的潜质,也有革命的自觉性,并说,在厨房的时候,两个人还一起讨论过大别山打土豪分田地的事情,李三相信董风玲经过教育会走上革命道路的。现在看来李三根本不理解董风玲,过高估计了董风玲的觉悟。见董风玲态度坚决,孙家芬只能换上笑脸说,姐姐,俺只是一个带话的,你听呢,俺有办法带你出去,不听呢,俺让你二哥找你。
董风玲说,见着二哥和李三,就说俺说的,娶妻生子才是正事。
孙家芬露出无奈的笑容,知道董风玲是有主见的人,不想再劝了,换上嘻嘻哈哈的模样,她想,也许时间能改变董风玲的认识。
见孙家芬不说话,董风玲说,你不懂太爷呢。
孙家芬挫败感更强,想,太爷怎么把董风玲培养成这般模样呢?按说她应该恨响郢才是,真是不可思议。躺在床上,深深浅浅不能入睡,只好起床,走出房门,见董风玲还亮着油灯,便轻轻叹口气。
大娘走了出来,见孙家芬站在董风玲窗外,便说,屋里说话吧,外面蚊子多呢。孙家芬笑笑推辞,董风玲便把大娘拉进屋里,大娘问,想啥呢?看你一点都不开心。
董风玲说,太爷走了,孙家树天天抓二哥,好好的日子闹得。
大娘说,夹在中间难做人是吧?那就问问良心,良心这个东西悬在头顶上呢。董风玲想,二哥有良心吗?有的话,不会打黑枪,打大哥。孙家树有吗?有的话,不会让俺和大哥当诱饵,不会杀李三的爹娘,气死太爷。
大娘拉住董风玲的手说,太爷让你当帮手,目的是拿你当镜子,让孙家上下照照自己,可惜他们不懂太爷。
说到太爷,董风玲鼻子再次酸了,太爷不能说话的时候还写下字,让孙家树放过俺和大哥,他会放过吗?董风玲心思很乱,最后躺在了大娘的怀里。
两个人静静地躺在一起,都不想说话的时候,外面突然又响起了枪声,这次枪声不同寻常。董风玲吓得赶紧下床,大半夜的,咋又打枪了?忙喊孙家芬起床,做好随时出逃的准备。孙家芬懒洋洋的,看大娘跟孙家芬慌张,便说,任何人都不会伤害无辜的。
仔细凝听,枪声是从廖家响郢传来的。只是孙家响郢这里也乱了套,打冷枪后,家丁特别怕死,这会儿听到枪响,早吓得到处乱躲,其他人见家丁躲藏,更加害怕,乱成一团。好在管家镇定,到处骂家丁,总算稳住阵脚。管家见家丁镇定下来,让家丁领头的前去打探消息,管家说,廖家解过孙家的围,轮到孙家回报的了。家丁领头的耷拉着头,不敢出门。没有办法,管家嚷嚷自己去,大不了一死。董风玲见状一把拽住管家,随之拦住了去路,她说,要去也是俺去,也许又是二哥他们,真是他们的话不会对俺咋的。
管家说,枪子不长眼,有啥闪失,俺不好对太爷交待。管家没有想到,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火光中冲出一条身影,等看清楚那是董风玲之后,管家也跟着跑了出去。
小麦还没有割去,两个人一直猫躲着接近廖家門楼。谁知廖家门楼附近突然发出了怕人的爆炸声,一道火光,门楼向天飞去,借着火光看到有人被爆炸推向天空,董风玲顾不得自己的安危,猛地站直了身子,大喊,二哥,俺知道是你干的,你得给大哥和俺留点面子。
喊声未停,不知被谁拦腰扛起,刚想挣扎,便被人一掌拍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没人,有一丝暗弱的光随着微微流动的风蹑手蹑脚而来,揉揉眼睛,董风玲才明白自己遭到劫持。想起当时的情景,想到管家,她感到少有的害怕,大声喊,管家,你在哪里?没有人回应,四周十分安静,董风玲紧张起来,大声喊救命。
有人提着一盏马蹄灯走了过来,听董风玲哇哇喊叫,轻声问,醒啦?董风玲缩退身子,惊恐不定地问,你是谁?干吗将俺关在这里?
那人不说话,手里端碗米饭,又说了句,饿了就吃。见那人走了,董风玲又问,你是谁?干吗把俺关在这里?
那人任凭董风玲怎么喊都不回话,窸窸窣窣中很快不见了踪影。
董风玲越发害怕了,谁炸了廖家门楼?二哥他们哪会有那么多人和枪呢?进来的人没有伤害自己,还送来了饭,不是二哥又是谁?她怔怔地站起来再次摸摸墙壁,发现不是墙,像土坑。用手摸摸,很湿滑。意识到自己陷入绝境,董风玲后悔冲动跑出来找二哥,假如不是二哥他们怎么办?她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抖动中无意碰到那碗饭,才想,不是的话,咋会这么客气?稍稍定了神,才想,天亮了没有?不是白天干吗又要送来一碗饭呢?暗黑中没有虫鸣,没有风声,更为可怕的没有光亮。一张草席上放着几件破褂子,还有几双草鞋,草席和破褂子的汗馊味十分难闻,董风玲拼命翕动鼻息,希望从汗馊味中找出二哥的气味,可是她做不到。忍不住再次喊叫起来,任她喊破嗓子,那人还不露面,仿佛失踪了似的。喊不到人,只能朝前摸去,坑很长,还一个洞口接着另一个洞口,摸到第三个洞口的时候,她不敢走了,不知道九曲十八洞究竟通向哪里?于是只好再次摸回,坐在草席上,等待那人出现。
等董风玲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通风的缝隙明亮了起来,看到米饭还在,便想,先吃饱肚子再说,三下五除二吃完了米饭,放下碗的时候就开始后悔,这么吃下去,到哪儿解手呢?想到这个问题她感到不好意思,可是,这才是现实问题呢。不知道又过了多长时间,内急说来就来了,真是不争气,越焦急越难受,到最后简直有些十万火急似的。董风玲顾不得羞耻,忘记了恐惧,顺着坑道向前摸来,慌乱中走进一个洞口,洞中也没有人,顾不得多想,一直往前走,快要走到洞口的时候,看见送饭的那人端着一杆枪,坐在明亮处,见她走来,低声喊,回去。她不好意思说内急,她知道一旦说话,就有可能憋不住。董风玲往回走的时候,见到另外一个岔道,顾不得多想,一直朝前跑,结果看到一个木栅栏,扒在栅栏处,便能看到外面的小麦地。麦子熟了,野马匏攀上了栅栏,有几只麻雀起落在麦地里。无心看景致,回身找可以方便的地方,好像找不到一处合适的地方,浑身开始打战,再次跑向守洞口的那人,急急地问,在哪儿可以解手?
那人头也不抬,让她往栅栏的那一头找。董风玲慌忙往栅栏的那头跑,那头有间房子模样的坑,土坎墙接到出口,出口处用铁丝编织的网罩着,网上盖住一些草,爬上去试着推开网,结果发现铁丝网被一把锁锁着,根本推不开。房子一样的坑中间放有尿桶,上面漂着屎球球,董风玲不敢讲究,只好坐在尿桶上。解决了内急之后,才长长松口气,轻松之后,慢悠悠走到栅栏处看那些小麦,还有麻雀,她想,这是哪里呢?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一个人笑呵呵地走到她的面前,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是笑声很熟悉,那人笑了一会儿才说,俺是李三,接你来了。李三?原来是他干的?想到是李三把她弄到这里,董风玲很生气,一骨碌爬起来嚷嚷道,你敢关俺?
李三笑完之后,并不说话。
董风玲冷静了才问,孙家树毙了你爹娘,气死了太爷你知道吗?
听说到爹娘,李三这才换上沉重的语气说,这几天俺们乘胜追击,彻底解决了他们的武装。俺们烧了他们的地契,分了他们的地,廖家太爷也被俺们镇压了。
啥啥?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做,谁让你们这么干的?
是俺。随着又一个熟悉的声音,二哥出现了。二哥看样子很累,只是精神很好,说话的声音也很洪亮。董风玲摇头说,原来真是你,为啥这么对俺?
二哥并不解释,一直笑眯眯的,等董风玲发完火,他才说,二哥不是寻私仇,二哥没有私仇,二哥迫切地希望你和大哥能跟俺一起战斗。
董风玲理解不了二哥,想起打冷枪的事情,冷冷问,这么说,打冷枪的也是你了?连大哥都打,忘了做人?
二哥呵呵笑,然后说,等孙家芬回来,你们一起好好唠唠,她会告诉你怎么做人。
说完他对李三说,俺把他交给你了,不能再让她跑了。
李三立正道,明白。二哥说完话就走了。
坑道里没有几个人,董风玲喊二哥站住,二哥根本不听,径直走了出去。
47
廖阶福知道要想保下太爷的命只有靠董风堂了。
公审现场安放在两家响郢之间的油菜地里,领头喊口号的是个年轻人,打倒响郢,苏维埃万岁。董风堂没命般地跑,边跑边喊,二呀,不能枪毙呀,太爷是好人。人头攒动,董风堂的喊声淹没在群情激愤声中,等他好不容易挤到公审台前,左司令正喊,立即执行。
随着枪响,德公应声倒下。
仅仅差了一步,随着枪声董风堂摇晃几下也栽倒在地,等他爬起来的时候,看见几个战士正在焚烧廖家响郢的地契。大家一起高唱,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子飘呀飘起来。董风堂看着那些奔跑的,呐喊的,还有唱歌的人,围着化为灰烬的地契不停扭动腰肢,还有年轻的人不知道从哪儿找到了红绸布,绑在竹竿上,不停地舞动。董风堂眼前到处是人,让过一个又一个,他一定要找到二弟。等他走到外围,终于看到二弟站在一棵树下正指挥人量地。
董风堂隔着人群喊,二呀,你不该,你不能,你疯了吗?有人上前把他推搡到一边,董风堂冲着推搡他的人又打又踢,高喊,董風梁,你给俺跪下。他的话没人能听到,二弟也没有听到,欢笑声和哭喊声压过了一切声音。
廖家族人跪满一地,丈量土地的人随着舞动的红绸布前行,廖阶福哈哈大笑起来,只是没有人能听到他的笑声,廖阶福最后摔倒在地上,嘴里吐出了血沫子。董风堂挤过人群,抱住廖阶福,绝望地啜泣,对不起,董家这回真完了。一回头,看见孙家的四位爷还有廖家的几位爷都被反捆着胳膊,还跪在公审台上,他顾不得啥了,猛地冲上去替所有人解开绳索,他疯了般喊,完了,董家完了,老天快快打雷,活活劈死他。
响郢的爷爷辈的早吓破了胆,董风堂解开了他们的绳索后,居然没有一个人敢站起来。德公面部着地,长袍裹着干瘪的身子,好像一张弓弯在地上。董风堂丢下廖阶福又一把抱住德公,急喊,廖家太爷,俺来晚了,俺不会放过老二的。人们拉起董风堂的时候,才想起给德公解开绳索。
董风堂没有想到二弟变得如此冷酷无情,他顺手操起一把铁锹,他要找董风梁拼命,可是丈量的人群中,已经找不到董风梁的身影了。他只有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他喊,爹呀,娘呀,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他偏钻,董家造孽呀。
第二天上午,孙家树带着保安团的人马杀了回来。
孙家树没跟在董风梁后面,永远慢了半拍,游击支队刚刚还在县城闹腾,怎么又突然杀回响郢?他不停地嚼着腮帮上的肉,站到还没有来得及拆除的公审台上,大声喊,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俺宣布,董风梁为共党分子,凡跟随其后或者知情不报者,按共党论处,格杀勿论。孙家树冷静情绪后说,乡友们,你们以为真变天了吗?分到土地的,马上归还,立即、马上者,既往不咎。拖延不还者,当众斩杀,永绝后患。
还没有焐热的田地,眨眼又被孙家树收回,穷人不愿意了,说,俺们听苏维埃政权的,要死俺们也跟田地死在一起。带头喊话的,被团丁提溜出来,一枪打死在地上,孙家树问,还有谁不服?
不服的人多,只是不敢喊了,乡长跟在孙家树身后说,你还犹豫什么,杀了董风堂,为响郢报仇。
孙家树头一昏,就想下令时,想到太爷临走之前写下的字,忙改口说,留下他还有用。
游击支队的战士们都撤走了,留下的都是老弱病残的佃户,即便这些人也睁大了仇恨的眼睛,看着孙家树。孙家树明白穷人心中的仇怨就像笼中的老虎,一旦放虎下山,将会酿成难以挽回的过错,他不敢掉以轻心,让保长加大坐户联查,让乡长带着乡保挨家挨户查找男丁去向,查实参加游击支队的亲属们,一律就地枪决。孙家树大开杀戒,一时间血流成河。孙家树连夜召开了两家响郢族人大会,会上孙家树大骂响郢人目光短浅,他大声说,有了铁拳利爪,就不怕那些穷鬼。具体到加强响郢武装的举措,爷爷辈的不同意,水涨船高,响郢武装根本不是游击队的对手,县里有保安团,乡里有保丁,哪有自己保自己的?
孙家树苦苦摇头,见意见不统一,一言九鼎地说,要想保住响郢,就得听俺的。
德公在棺材里躺着呢,群龙无首,不知道听谁的。
廖阶福那时喊起来,太爷还躺着呢。对呀,这时响郢人才想起,安葬太爷才是当下最为急切的事情。
说到安葬德公,孙家树又说,眼下不能大办丧事了,太爷辈的也不行,否则便给游击支队可乘之机。
廖阶福恼了,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大不了一死,太爷走了,俺们活着还有何用?
爷爷们的附和,孙太爷走的时候,三十六人抬的黑漆楠木棺材,孝袍就穿了五百多身。凭啥到了俺家太爷就不能大办了?太爷可是被造反者杀了的呀,不仅要大办,还要大张旗鼓地办,办给那些穷鬼看,响郢是打不垮的。廖阶福闹得最凶,董家杀人,孙家不让大办?廖家的事情何来孙家树多嘴?想到此,廖阶福指着孙家树的鼻子骂,你哪儿来的回哪儿去,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孙家树气得对乡长说,行呀,他要大办,俺们离得远遠的,等着看笑话。
乡长这才劝阻廖阶福说,孙团长说的不是气话,等剿匪结束后,再好好祭拜老人家不迟。廖家长辈人冷静后,想想孙家树说得对,只能同意丧事从简。廖阶福心里自此结下巨大的疙瘩,他想,狗日的,这不是明显欺负人吗?
送殡路上,廖阶福哭诉,太爷呀,俺丢了你的人,总有一天,俺会高高地站在响郢的门楼上,俺要大声喊,看看谁的脖子硬。廖阶福的话惹来更大的哭声,只是廖家人的哭声里蒙上一丝恐惧,送葬路上,安葬现场,都布下了岗哨,悲伤早被扭曲成仇恨。
办完了德公的丧事,孙家树发现响郢人还处在惶恐不安的情绪中,越发怒不可遏,大声嚷,该骂就骂,该笑就笑,保安团护着,怕啥?
廖阶福缓过劲,找到孙家树骂,你算什么东西,响郢的名声早让你糟蹋完了,没有你就没有这等祸端。
孙家树知道廖阶福心里一直量着短长,他没有功夫跟廖阶福费口舌,他要告诉两家响郢人,剿共不是简单的事情,都得齐心协力。
廖阶福又站起来反对,指着孙家树的鼻子说,是你毁了响郢。孙家树哭笑不得,懒得搭理廖阶福,此人小肚鸡肠不说,还分不清是非。这是德公经常拿来取笑孙宝斋的话,现在孙家树倒了个儿来说廖阶福,廖阶福哪能忍受?连说,好呀,俺等着看你的下场。
孙家树懒得跟廖阶福打嘴仗,提议提前把麦子收了,不给共匪留藏匿的地方。
廖阶福说,廖家要修门楼,没有精力陪孙家折腾。
孙家树没有办法,只好命令团丁和乡保拿着锹或棍棒,在麦地里不停地敲打,不知情的以为孙家树犯了病,孙家树这才仰天感叹,他们哪里知道董风梁,他待过蛤蟆坑,钻过山洞,他肯定在地下做了什么文章。
乡长让乡保跟团丁排成行,拿棍往前戳地,戳来戳去,还真戳到了不一样的回声,于是大家开挖,结果在孙家响郢的几处高地下面挖出无数坑道,孙家树这才咬牙骂道,狗日的,胡大嘴的那套他用到了这里。
开了杀戒之后,孙家树彻底变了,起码的儒雅都不要了,更容不得别人多说一句反对的话,响郢人忙着犁田栽秧,他阻拦说,都要停下活,统统练兵,只有兵强马壮,才能保护好响郢。这分明就是折腾,可是不听孙家树的,团丁们持着长枪守着地,咋栽秧呢?
两家响郢抽出年轻力壮的雇工,跟着家丁一起在麦地里走正步,练瞄准,一时间闹得尘土飞扬。做完这些,孙家树还嫌不够,让响郢继续招募家丁,他说,钱不是问题,短手的话,民团出,没有一支强大的武装,谁也保护不了响郢。
三爷带头叹息的,咋弄成这样了呢?过去多好,太爷在时多好,杀来杀去的,何时是个头呢?
孙家树受到质疑,有些悲伤,晚上时分,忍不住走到太爷的客厅,学着太爷坐在太师椅上捧上了一根烟枪,左看右看的,烟杆也是花梨木的,水葫芦同样鎏金,拿起烟枪,咕噜噜吸上几口,呛出了眼泪,这才在心里对太爷说,俺可能要违背太爷的意思了,俺得去找董风堂。于是他放下烟枪,捋捋衣袖,这才大步流星地走向董家小楼。
董风堂见孙家树上门,早吓得打了哆嗦,自打二弟镇压了德公,他一直战战兢兢躲在家里不敢露头,他对张裤带说,老二作孽,俺得偿还了。可不,孙家树终于找上了门。
孙家树笑嘻嘻的,董风堂噗通跪倒在地,大声说,俺替二弟赔罪呢。
孙家树还是笑嘻嘻的,当他坐在凳子上时,才说,按说,你是共匪的哥哥,拉出去枪毙了没人能说半个不字。可是太爷留下了话,让俺不要伤害你,俺一直忍着口气。
董风堂站起来弯腰谢罪,断断续续地说,俺知道这回是老二错了,不是天龙地虫那会儿。
孙家树用手指弹弹军装上的皱褶说,俺知道,你不想让他作孽。
董风堂频频点头,孙家树猛地站起来说,董家小楼建起来了,有了后人,可是任由他闹下去,只怕董家也要完呢。
董风堂知道孙家树的意思,他只能再次替二弟谢罪。孙家树根本不搭理,站起来说,谢不完的罪,还不尽的情。俺知道你无辜,只是俺们都在苦水里泡着,你不能站在干地上享安宁吧?说完疾言厉色地说,找回董风梁,与你无关,找不回,孙家树故意停顿了“哼”字。
董风堂央求说,妹妹为了解救廖家,至今下落不明,你都找不下他,俺上哪儿找去?
孙家树呵呵笑着说,苍天不负有心人,你到处走,到处喊,不信他不见你。
董风堂知道孙家树的意思后,二话不说,进屋拿包袱。张裤带拦着他说,老爷,要找也是俺去。董风堂说,俺不信老二不讲做人。张裤带不同意董风堂找人,对着孙家树喊,祸害他干啥?老爷能找的话,早把他捆上送你了?听张裤带还喊董风堂为老爷,惹得孙家树直摇头。
董风堂最后甩开张裤带的手,赌气走了出去。
孙家树这才阴冷地笑了下,跟着董风堂走出了门。张裤带心里只有董风堂,谁也不在话下,她是疯过一场的人了,什么也不怕。见孙家树逼人,张嘴便骂,孙家树不能还嘴,只好加快了脚步,走回响郢。梅二狗见到团长回来,早早迎接上去,孙家树这才叮嘱梅二狗派人暗中盯梢董风堂,之后悄悄说,见到董风梁,杀了再说。梅二狗领下任务后,跟另外几个团丁化装成讨饭之人,悄悄跟踪董风堂而去。
安排好这一切,孙家树有些得意,他想,这里不是蛤蟆坑,你董风梁敢玩阴的,俺就敢玩狠的,俺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长了三头六臂?一阵轻松后,这才想起廖阶福生下儿子的事,知道廖阶福恨他,吃喜面是个不错的机会,可借机消除恩怨。想罢,到了奶奶屋里,问奶奶要了一个玉镯,又封上二十块大洋,再次迈出八字步,往廖家走去。
前番廖家太爷才走,这番梅花生了儿子,按说廖家该好好庆贺一番才是,只是时局混乱,大家没了心劲,连新盖的门楼都蔫巴巴的。门丁看见孙家树走来,早早下了门楼,开门迎了进去。
孙家树露面,廖阶福吓得一个愣怔,接着浑身不停地抖动起来。
几天没见,廖阶福咋了?
梅花说,太爷走了后,他精神一直不好,跟你吵过几场架后,话越来越少,就成了这个样子。孙家树见梅花泪眼模糊的,又看看廖阶福,这才正正帽子,恭声道喜。
廖阶福吓得连声问,你干吗?
梅花放下孩子,捅捅廖阶福说,家树贺喜的。
廖阶福好像清醒了点,大声说,看笑话来了吧?你走,你给俺出去。
梅花难为情地说,受了刺激,一直六亲不认的。
孙家树掏出玉镯和大洋,递给梅花说,这辈人里,都没遭下啥大罪,自然扛不住风雨的。廖阶福听到孙家树那么说他,呼地跳起来说,就你能经风雨,俺呸,俺就是傻了也比你强。奇怪了,这回又回过神了,孙家树看见廖阶福火冒三丈的样子,走过场般地说,好好好,只要你好好的,俺不跟你争。
廖阶福见孙家树不屑一顾的样子,越发不能安静,跳起来骂,看把你能得,好呀,俺看谁能笑到最后。廖阶福情绪不稳,让孙家树陷入尴尬境地,梅花只能赔笑说,他不能再受刺激了,自从太爷走了,他就骂俺梨花脸,糊涂的时候,见谁骂谁,咋弄呢?
48
董风堂一路走一路喊,二弟呀,你在哪儿呀?你不露头,你侄儿也完啦。路人见董风堂失魂落魄的样子,以为他疯了,不停地站下指指点点。
董风堂不管别人咋想,逢人便问,见到俺二弟了吗?行人有的认识董风堂,有的不认识,以为遇到了傻子,大多绕道而行。董风堂伤心绝望地喊,一人做事一人當,躲着藏着算个啥?
董风堂一路向南,哭着喊着。正是夏季,热浪扑鼻,走得累了,董风堂便精赤着上身,走到大山边又往回走。骄阳似火,晒脱了几身皮,还是不见二弟的影子,只能来回走,盼望二弟露头,最后几天里,压在心里的那口气走了,一头栽进玉米地里。
盯梢的梅二狗他们何时受过这样的罪?这样下去,甭说找不到董风梁,就是找到,跟在后面也会被活活糟蹋死。梅二狗见董风堂昏厥在玉米地里,急忙让人灌水,见无大碍,便丢下几个馒头,又悄悄隐蔽了去。董风堂醒后,见有馒头,一个激灵,是二弟吗?
不知道走了多少个来回,二弟始终没有露头。实在走不动了,只好一个人傻坐在稻田边。那是他踢到张裤带的油菜地,现如今栽上了秧苗,他再也不想走了,想一直坐下去。
梅二狗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董风堂唱的哪出戏?挪到天黑的时候,梅二狗见董风堂站了起来,在原地徘徊,走几步退几头,摇摇晃晃的。奶奶的,搞什么鬼?
董风堂学着踢到张裤带那晚的情景,想想一路走来,越发难过,为啥弄成今天这样?后悔上次回家没能拦住弟弟,现在说啥都晚了。由二弟又想到了李三,李三曾是多好的人,现在咋也六亲不认呢?爹娘那么吊着,说啥也该露面的。现在看来,李三爹娘的下场就是俺董风堂的结局,咋办呀?走投无路的时候,由张裤带突然想到王家舅舅,王家舅舅失踪了,分粮那会儿说到窑上卖绳,鬼信,也许王家舅舅知道弟弟的下落呢。
秧苗和青草茂密,蚊子没有节制般地咬人,董风堂穿上褂子,在沟塘里摘张荷叶摇晃,终于走到王家舅舅家里。舅妈在,到底眼神差了,端详半天才看清楚是董家外甥,听董风堂说找舅舅,便抹起眼泪说,爷俩能跑到哪里去?
董风堂问,舅舅没有留下什么话吗?
王家舅妈说,阿莲走了,他成了闷头驴,什么也不说。可怜俺儿,心疼他爹,跟着去了。你说丢下俺怎么办呢?
提到阿莲,董风堂心里不是滋味,清明节没捞到替阿莲上坟,愧疚着呢,乱成这样,没法子呢,要怪就怪俺吧。王家舅妈看着董风堂想心事,看清他的邋遢模样,才想起问,不是过好了吗?咋糟蹋成这样了呢?董风堂不知道从哪儿说起,见问不出所以然,便辞别了王家舅妈,走到外面不知道往何处去。狗使劲狂吠,惹出了动静,董风堂想,先陪陪阿莲再说,要不自己走了,没有机会了呢。
阿莲的墓地荒草连天的,过去栽下的松树和冬青并不浓密,被一些藤蔓盘根错节地缠裹着。灯笼架还在,照路的灯笼不知去了哪里?如此凄凉,董风堂心中涌出苍凉,明晃晃如水。蚊虫依然很多,他只好站起来走动,走动中见到阿莲的坟包没有凹陷,想到阿莲死去的一幕,忍不住眼泪,之后,喃喃自语说,阿莲呀,老二回来了,孙家树也回来了,他们闹事,惹得俺没有心情给你上坟。暗暗叨咕,走到替自己修下的墓旁,想想不久将在这里安生,早热泪盈眶了。他的坟墓早被荒草淹没了,扒开荒草,居然找不到盖在上面的青石板了,只剩下黑幽幽的深窟窿,青石盖板弄哪儿去了?留下这个深坑多吓人。他再次坐下,想吸口旱烟,走得急,没带旱烟袋,摸摸包袱,还剩块馍,比石头还硬。心里委屈,看到藤蔓来了气,哪能这么不讲道理,带颜色的树又没有惹你。藤蔓有刺,撕扯中,好像扎破了手指,董风堂管不了那么多,三下五除二,找到藤蔓的根,拔掉后,摞在一起,他想等会儿抱到大路上去。拔了几棵,早大汗淋淋起来,口渴,瞟了几眼稻田水,不再讲究,捧起便喝,抹抹嘴想,老二呀,你害死大哥了。
就在那时,听到墓地的后面有响声,像是人的呻吟,又不像。董风堂感到奇怪,难道阿莲现身了?惴惴不安地往前走,响声又没了,董风堂想,深更半夜的,除了阿莲谁会来呢?也许阿莲玩累了,这会儿才回来。于是董风堂大声喊,阿莲吗?是你的话就出来,俺想陪你说话呢。喃喃中,突然被人捂住嘴巴。开始董风堂以为真是阿莲,不想挣扎,等他听到有人扛着他呼哧呼哧走路时,这才挣扎起来,乱抓乱踢。过了半个时辰,被人放在地上,听到有人说话,有人替他摘掉眼罩松了绑,一直糊涂呢。彻底清醒后,油灯下,他看到二弟正嘿嘿地看着他笑呢。二弟?董风堂一个鲤鱼翻身站起。
董风梁拉住大哥的手说,大哥糊涂呀?
究竟谁糊涂?一回头,看到梅二狗和另外两个人还被捆在地上,一直挣扎呢。咋捆上梅二狗了?三個?一样蒙了眼罩塞了嘴。
董风梁不看梅二狗他们,问大哥,说吧,找俺啥事?
董风堂回过神后便来了气,你老二作孽,不能牵连俺吧?董风堂平复了情绪,并不急于说话,而是张嘴讨水喝,旁边的人递上一碗水,董风堂咕咚咕咚喝完,摔下碗就冲上前揪住了二弟。二弟一直微笑。有人上前把董风堂摁倒在地,见挣脱不开,董风堂才喊,打冷枪的是不是你?炸廖家门楼的是不是你?枪毙廖家太爷是不是你?
董风梁轻描淡写地说,原本指望你能觉悟,跟俺一起闹革命,看来你还不如王家舅舅呢。说完,二弟让人放了董风堂,董风堂翻身爬起来,又疯了般要打二弟。二弟说,要打,俺站在这里任你打好了,打俺解决不了问题,啥时候大哥明白了事理再打也不迟。
董风堂跳起来嚷,俺不明事理?爹活着也不会让你这么闹的。说到爹,董风堂突然不跳不蹦了,站下来问,妹妹呢?也是你劫走的?二弟点点头。董风堂又激动起来,恼怒说,你居然学会了打冷枪、挖地道、劫掠人,这些鸡鸣狗盗之事,是董家人做的吗?
二弟皱皱眉头说,孙家树让你来找俺,你就来?知道他的用意吗?
董风堂拧着脖子说,知道,逮你。
董风梁感到大哥很多想法既幼稚又可笑,大哥理解不了他做的事情,他只能再次解释,说地主阶级和农民阶级的矛盾,说无产阶级只有消灭剥削阶级,才能让更多的穷人吃饱饭,穿暖衣,革命的目的要让每家每户都能成为响郢。
董风堂连连摇手说,家家成为响郢?扯淡去?响郢需要大德大仁的人,多少代了,寿春才出了三家响郢,家家成为响郢?鬼信。
董风梁没有心思跟大哥扯淡,他有很多事情要做,眼下重要的是建立稳固的革命根据地。由于孙家树带民团疯狂反扑,游击支队几次努力都半途而废,只有彻底消灭这股武装势力,才能真正打倒响郢,建立苏维埃政权。想到这儿,他对李三说,你劝劝大哥,既然能你说服俺妹妹,就能说服俺大哥。
李三挠头,左和右都笑,最后一屋子人都笑了,笑完之后全都走了,顺带押走了梅二狗和另外两个团丁。
董风堂怕二弟又做蠢事,不停地喊,不要杀了他们,他们没错。董风堂话音未落,李三捂住他的嘴,李三说,大哥,俺爹娘吊着,俺没喊叫一声呢?不帮你二弟,也不能添乱呀?
董风堂懒得搭理李三,这个曾经替他和妹妹传话的人,不知为啥也变得这么冷酷无情,爹娘暴尸,还有脸说没吭一声。老实做人,何来恁多悲剧?董风堂气哼哼地看着李三,董风玲走了进来,董风玲看见大哥后,“哇”地哭出声来问,你怎么也被二哥逮住的?董风玲说罢抱住大哥,哭完之后,她说,二哥变了,李三变了,不听劝呢。
李三越听越糊涂,本来想让董风玲帮他劝劝大哥,现在倒好,见到董风堂,她变卦了,李三想阻止董风玲说话,却看到董风堂扶住妹妹哭个不停。董风玲说,俺们不能跟着二哥闹下去,就是死,俺们也要死在响郢。董风玲的话不啻一个炸雷,啥啥啥?李三挂不住脸,对董风玲说,糊涂呀,你这么做只会绊住二哥的手脚。
董风玲狠狠推了一把李三,董家事情你莫管,害死了自家爹娘,还想害死大哥和俺吗?
爹娘明明孙家树杀的,咋是俺害死的?真是糊涂至极,分不清是非曲直。
董风玲看到李三难受,低头说,现在俺求求你放了俺和大哥。说完董风玲猛地抬起头,泣不成声说,别人不理解倒也罢了,难道你也不能吗?
李三知道董风玲想的全是恢复董家响郢的名号,中毒太深。眼下形势紧急,孙家树还在响郢训练家丁。为了打孙家树一个措手不及,董风梁已经带人去往县城的路上,假如放董风堂回去,只会增加孙家树的筹码,让游击支队不好施展手脚。说服董风堂,营救出张裤带母子,是董风梁安排给他的任务,千万不能再出岔子。想到这,李三看着董风堂诚恳地说,俺承认打冷枪的是俺和左司令,可你想想看,死了的家丁哪个没有做下恶事?俺专挑那些平时作恶的打,就是告诉那些家丁不要替响郢卖命。说完他掉头看着董风玲百感交集地说,俺承认孙宝斋后来对你不错,可他为的是孙家响郢。想想看,俺有多少机会打死孙家树,可俺没有,为啥?俺念着过去他对你的好,为此错过几次机会。李三扬起头,摸摸脸颊说,都说俺冷酷无情,李三沉下声去,痛楚地说,俺也是七尺汉子,眼睁睁看着爹娘挂在树上,可俺得忍呀,俺不忍,就坏了支队的大事。李三擦干泪水说,俺承认喜欢你,俺也知道你不喜欢俺,现在俺找到了组织,心里亮堂了,就想俺喜欢的人也能跟上阵来。李三深情地说下这些话后,再次揉揉眼睛说,就说公审廖家太爷吧,你们一直认为游击支队失德失仁,可你们想过没有,廖家为了响郢的利益,害死过多少人。听老辈人说,董廖两家永不通婚的家训,不是廖家的,是董家的家训。当时淮军正盛,董家才是叱咤风云的将军,廖家投靠董家,最后又背叛董家,投靠了朝廷。廖家发达后,见风使舵,先投靠吴佩孚,后投靠蒋介石,才把响郢的大旗举起。李三越说越激动,再次转向董风玲说,俺承认,德公仁慈,可你想过没有?一旦违背了响郢的利益,他还会仁慈吗?为了拆散你和廖阶福,他耍了手段。谁违背了响郢的意志,他们就会惩罚谁,当年大哥说一声孙家完了,结果呢?下了水牢。说完他掉头对董风玲说,俺问你,这里的沟沟水水,哪样不是响郢的?就连黄鳝泥鳅都被他们说成天龙地虫,还叫仁慈?见董风玲不说话,他又对董风堂说,你有二亩薄田感受不到穷人的凄冷,睁开眼睛看看多少人饿死,而响郢呢?死不开仓。说完李三再次转向董风玲说,孙家树娶回一个平儿,你感到委屈,委屈就得反抗呀,你倒好,让你站岗就站岗,最后为了廖家,你连性命都不要了。尤其你董风堂更加糊涂,哦,孙家树让你找人就找人?替你二弟想过吗?假如他上了孙家树的当,什么结局?你们不理解你二哥倒也罢了,尽做些添乱的事情,要知道,董司令干的才是振兴响郢的大事。李三一口气说下这些话,让董风堂感到吃惊,他看着李三问,你怎么知道淮军那些事情?李三说,问问老辈人去,哪个不知?
董风玲听完李三的话后,淡淡地说,俺知道你记恨孙家,可也不能编瞎话呀,孙家树暴尸你爹娘,太爷才活活气死,对比下为人,俺不信你说的话。
李三苦苦一笑说,好了,俺们不说两家响郢的短长,只说眼下革命,董司令需要你们的支持。董风玲到底听不进李三的规劝,反而说,二哥不讲做人,大哥不能。
董风堂看着李三,咧嘴说,李家兄弟呀,杀来杀去的,何时是个头呀,然后扭头对妹妹说,俺是断然不会留下的,只要还有一口气。
李三见劝说无效,知道队伍马上就要转移,只好说,这么说只能先委屈你们了,来人,把他们捆绑起来,带到大别山根据地去。
随着李三的话音走进两名战士,那两个人一点也不講情面,冷冷地把董风堂摁倒在地,接着就把董风堂捆绑了起来,嘴里又塞上了臭袜子。临到董风玲的时候,李三有些不忍心,问,你是乖乖跟着俺走,还是固执下去?
董风玲说李三,你变了,咋能这么对待俺大哥呢?
李三说,把你们送到山里再论是非。李三埋下内心的悲怆,失望地低下头说,委屈你了。
一张毛驴板车拉着被捆绑起来的董风堂兄妹两人,几个庄户打扮的人随着驴车,向大山那边走去。天还没有亮,驴车走得咕哩隆咚的,驴车上搭起的简易棚子又潮湿又闷,董风堂难受,又喊不出声,只能不停踢打驴车上的木棚,吓得毛驴走走停停,十分缓慢。走到一个岔路口,谁也没想到会遇到盘查的人,问李三他们是哪个郢子的?到哪里去?李三说,进山拉木料,王家郢子的。盘查的问,路条呢?李三说,拉个木料还要路条?俺们祖辈都住在王家郢子。李三故意撇开了李家郢子。盘查的说,乡长有令,任何人都要路条。
李三不敢多耽误,只好回头再想办法,驴车咕哩隆咚地往回赶,董风堂听到有人盘查,趁势滚出车棚子,咕咚滚到地上,呜呜直喊。见驴车上滚下一个被捆的人,盘查的举枪走来,李三眼疾手快,开枪还击,一个战士顾不得其他,背起董风玲就跑,另一个人想背起董风堂时,一排子弹打来,只好放弃,隐匿到庄稼地里。
眨眼工夫,盘查岗内的人冲了出来,再不及时撤退,将无法走人,李三只能走人。
盘查的围住董风堂,董风堂躺在地上哼哼,上来一人踢了董风堂一脚问,什么人?董风堂呜呜直喊,盘查的才知道被捆了,嘴里还塞上了东西,急忙拽出董风堂嘴里的臭袜子问,开枪的是谁?捆你干吗?
董风堂哆哆嗦嗦地说,孙团长让俺找二弟,谁知道遇到了几个不明身份的人。盘查的听说是董风堂,骂骂咧咧的,又踹了一脚才说,眨眼死了两个弟兄,不行,你得跟俺们到乡长那里说情况。被押送到乡里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一天一夜的折腾,董风堂又渴又饿,乡长认识董风堂,听董风堂说了经过,骂了句,奶奶的,见到你弟弟了吗?
董风堂摇头,乡长问,知道捆绑你的人是谁吗?
董风堂还是摇头。
乡长有点怀疑董风堂说假话,没有好声气地说,看看孙团长怎么收拾你。
孙家树见乡长送回了董风堂,满脑子疑问,董风堂怎么落在乡长的手里,于是急忙问,梅二狗他们呢?乡长没有看到梅二狗,孙家树问董风堂,董风堂说,梅二狗咋会跟俺一起?
孙家树性情大变,没由头地骂了句,饭桶。
乡长不知道孙家树骂谁,大清早送来了董风堂,还落下一顿骂,生气地说,你是团长也不能随便骂人。孙家树知道乡长误会了,拉过乡长如此这般一说,乡长说,没见着梅二狗他们,还死了两个乡保呢。
屡屡受挫,孙家树心情不爽,来不及安慰乡长,对团丁说,关押起来。团丁知道说关谁,上来押送董风堂,这会儿工夫,外面通报说,大猴来了。大猴来干吗?城里也需要人手,孙家树急忙迎出门外,大猴见到孙家树就“噗通”跪倒地上,边哭边说,完了,你带人解救廖家,谁知道他们又闹进城,留下的弟兄快打完了,县长拍了桌子,大骂你无能。
董风梁一次次声东击西一次次成功,让孙家树很没面子,来不及细问,便让大猴召集人,他说,这回不跟他猫捉耗子了,是该了断的时候了,你去请求保安司令支援,俺在这里设网,俺不信董风梁不救他大哥。
大猴明白孙家树决定破釜沉舟,赶紧出门请求支援。孙家树见大猴快速离去,想,董风梁呀董风梁,你不仁别怪俺不义。于是大声命令说,都给俺听好了,在孙家响郢门前搭上公审台,俺要公审董风堂和张裤带。
大娘听到消息,急忙喊来三爷和管家,管家阻拦说,你这么能违背太爷的意思呀。
三爷气得浑身发抖,有本事你把俺也毙了,今天毙张,明天毙李,仁德何在?
孙家树这回铁了心要跟董风梁斗上一回,不管三爷跟管家怎么劝,他依旧对团丁头目说,听到命令没有?
团丁头目是北方人,个子高,力气大,听到团长命令,急忙跑出去带董风堂,一会儿工夫,绑来董风堂,接着押来张裤带。孩子哭破了嗓子,张裤带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扶住董风堂的胳膊,张裤带啥也不顾了,披散头发,疯疯傻傻骂声不停,到了孙家树面前,团丁头目一脚把董风堂踹倒在地,看着张裤带问,还敢骂吗?张裤带依然不怕,破口大骂。她骂一句团丁头目踹董风堂一脚,最后董风堂看着张裤带说,骂个啥呀,没见骂一句他们踢俺一脚吗?张裤带哇地哭了,哭声就像大水滚滚而来,最后低下头说,老爷,俺不骂他们,俺骂自己。
董风堂被绑在柱子上,一直低头不语,张裤带终有不忍,还想大骂,听到孩子不停地哭,才慌了神,边哄孩子边嘀咕,俺们惹着谁了?
孙家树不说话,使劲咬着牙。董风堂看着孙家树想,这回轮到俺了。好不容易逃回,又被孙家树绑来,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后悔没有听二弟的话,看来还是自己错了。只是好好的日子,他们对掐,牵连自己倒也罢了,还牵连了张裤带和儿子。
高台搭在孙家响郢门楼前的大路上,旁边的油菜地这回安种上了水稻,水稻早封了行,郁郁葱葱的。孙家树一直盯着稻田看,想起犁田的时候,大牯牛一头栽进莫名的大水坑里,孙家树恍然大悟,坑道通到油菜地里。如今坑道又被填上新土,长出的秧苗清晰地现出坑道的模样,孙家树抬头迎着骄阳,掐起腰想,俺看你到底有多少把戏?
49
董风梁捧着黑釉大瓷碗喝水,见李三走来,董风梁问,大哥呢?
李三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出气。孙家芬怕董风梁生气,走上前说明情况,董风梁听到孙家芬说完,猛地摔下碗说,咋搞的?李三很委屈,嘟囔道,不听劝,没法子。
大瓷碗是打孙家响郢时战士顺带出来的,董风梁喜欢用那碗喝茶,喝茶中就能想起二当家救爹时候讨要水喝的样子,二当家的现在当了团长,只要端起大碗,就能想起团长淡定的样子,才能稳定住情绪。这回他再也憋不住坏心情,几个人带不回大哥,还让他跑了?看到李三委屈,董风梁失去理智地喊,带董风玲。
董风玲被捆着带出,一直噘着嘴。董风梁还没有消气,给了妹妹一耳光说,你害了大哥知道吗?董风玲没想到二哥会打她,心里憋足了委屈,大声说,你犯浑,还让俺和大哥跟着你受罪?董风梁气得抓下帽子,好半天才喊,集合队伍,跟孙家树拼命去。
李三知道不妥,左和右也知道。董风梁拽住左的胳膊说,行行行,你现在就带人到根据地请求独立团支援。右说,你学学李三,爹娘吊着,生生忍下了呢。
董风梁吐了口气,看着左说,不消灭这保安团,永远被动,你以为俺仅仅想救大哥?
左说,俺进山汇报去,没有上级指示,千万不要鲁莽行动。
董风梁又戴上军帽说,去吧。左急匆匆走了。
董风梁一直看着田间的庄稼不说话,大家都不敢出声。李三不知道给董风玲松绑还是不松绑,忐忑不安地看着董风梁。
董风玲见二哥生闷气,心里也气,闹革命闹到绑亲妹妹,害妹妹倒也罢了,还绑大哥。见董风梁一直闷头坐着,对着二哥嚷,你是二哥的话就给俺松绑,让俺回去陪大哥。
董风梁不想搭理妹妹,太阳当头的时候,侦查员来报,说孙家树在孙家响郢门口搭起了公审台,嚷嚷要枪毙董风堂和张裤带。董风梁听完禀报,看董风玲说,听到了吧,这就是你劝大哥回去的结果。董风梁说话间又失去理智,对着董风玲大喊大叫的。
孙家芬往前站了站,插话说,让俺回去劝哥,他不会对俺怎样的。孙家芬趁着那晚乱,借着找董风玲的借口,又回到部队,虽说她没有出色地完成改造董风玲的任务,毕竟董风玲一心想解救廖家,被劫掠到队伍中来了。为了说服董风玲,孙家芬白天夜里不知道费了多少口舌,可惜董风玲明白了革命道理后,还是嚷嚷回去。
董风梁见孙家芬主动请缨,摇头说,不行,几次吃亏,他早六亲不认了呢。
董风玲听到孙家芬想回去劝孙家树,跟着喊,俺去跟他论理,俺不信他真的不讲人情。
董风堂站起来一把拽住妹妹的胳膊,一字一顿地说,他不是过去的孙家树了,他才六亲不认呢。董风玲看也不看二哥,心里想,太爷有字,他是孙家响郢后人的话,得听太爷的。想到这儿,她努努嘴,意思你绑到俺何时为止?
董风梁边摇头边替妹妹松绑,期间不知道想到啥,摇晃了几下,竟然没有站住,一头栽倒在地上。战士们一起拥上来,问司令咋了?见董风梁睁开眼后,所有人都把怒气撒向董风玲,意思是看你二哥为你费了神,你居然不听劝,哪有这样固执的人?李三不责怪董风玲,他知道董风梁是累得,加上急火攻心,不晕倒才怪呢。想起由于忘记提前侦查路线,才出了意外,自责地说,俺没能完成任务,救人也是俺去。
董风梁继续给妹妹松绑,解开绳索后对李三说,传俺命令,向前多布几道岗,左副司令没回来前时刻保持高度警戒,防止孙家树偷袭。李三立正道,是。
右从后面急急走来,刚才解决内急,才一会儿工夫就急急走来,他担心董司令控制不住情绪。刀压脖子,搁在谁身上都不会冷静。见董风梁迟迟没有行动,又担心时间长了难保不出意外,迟疑半天,建议说,不行让孙家芬回去劝劝,孙家树不会伤害他妹妹的。董风梁看看孙家芬,摇头说,先前行,现在不行,为了消灭俺们,他才不会讲兄妹情谊呢。
董风玲插嘴说,指望你?天龙地虫那会儿不是俺求廖阶福,大哥早没命了。自己不安生倒也罢了,害得大哥跟着受罪,放俺回去救大哥。
妹妹呀妹妹,你以为孙家树还讲情感?只是妹妹突然提到廖阶福,让董风梁眼前一亮,这是一步险棋,走好了,也许真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呢。苦思冥想后,董风梁拍下大腿说,有了。右不知道董风梁想到什么好主意了,赶紧问,有了什么?
董风梁想,可以利用下廖阶福。廖阶福不服孙家树就像当年孙宝斋不服德公一样,廖阶福对妹妹一直念念不忘,让妹妹回去求廖阶福救大哥,可以延缓孙家树动手,假如两人之间生出矛盾,还可以分化响郢之间的联保。董风梁掐着手指如此这般一说,右说,不行,哪能把砣压在廖阶福这杆秤上?要知道不久前才镇压了廖家太爷,他会出手救董家人?
董風梁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廖阶福恨俺,不一定恨妹妹和孙家芬,让妹妹跟孙家芬一起回去劝廖阶福是个不错的主意,对,就这么办。说到这儿,董风梁大手一挥说,俺带妹妹跟孙家芬一起回去。
右说,不行,俺不同意。
董风梁只能仰天长叹一声,然后放缓语调说,那好,俺的右副司令,你说咋办?
右说,俺带着一个中队去拼,也不能让你回去冒险。
董风梁说,没有上级命令,一定要按兵不动,相信俺的智取,再说俺地形熟,不会出岔子的。董风梁打定了主意,命令右,你带着队伍等左副司令,俺带妹妹回去,俺不会冲动的。董风梁再次懊恼地看着妹妹,李三趁机说,俺没有完成任务,愿意同去。
大哥中途逃走,打破了原先的计划。骚扰县城前,游击支队做了周密安排和部署,等待孙家树回援,再打他一个伏击,孙家树这次没有回援前,部队按照约定到四顶山奶奶庙前休整。看着将要倾倒的四顶山奶奶庙,再看看送子奶奶斑斑驳驳的塑像,董风梁越发伤心,爹生下他兄妹三人,实在不易,说啥也要救下大哥。
打定主意,只盼天早早地黑去,可惜太阳故意跟董风梁比耐心似的,迟迟不肯落地。董风梁越等越急,只好仔细盘算每一种可能,廖阶福不出手相助怎么办?还有妹妹和孙家芬如何走进廖家响郢?想来想去,又喊来右说,俺这次行动可能有失冷静,假如救不出大哥,只怕误了孙家芬和李三,到时候你说啥也要带人救出他们。
右说,俺会暗中派人保护的,真到了那会儿,俺拼了老命也要救出你们。
董风梁犹豫半天说,千万要等到独立团。
挨黑的时候,四个人一起摸到关卡附近,想通过关卡得走另外一条水路,董风梁熟悉这里的每一道河沟和田块,知道夏季里哪条水路不会有人看守。想罢,董风梁暗示其他三人跟他借着芝麻地和稻田的掩护,绕到通往响郢的河沟。到了河沟前,没有料想到的是,前几天下雨,河水涨了些,流水湍急。董风梁查看了河沟,想起过去逮黄鳝泥鳅的一幕幕,回忆着一道道沟坝的情况,李三不记得有啥沟坝,董风梁说,俺逮黄鳝那会儿翻遍了每道河沟,知道这里有几条沟坝,只是水大了,淹没了去。董风梁说罢,顺着河沿慢慢寻找,找了半天,还真找到一条暗坝,回头喊妹妹和孙家芬,叮嘱她们注意沟坝中间的豁口就行。
听到暗坝中间还有大缺口,孙家芬怕了,打小就没有玩过水,河面这么宽,河水又急,吓软了腿,迟迟不能下水,董风梁只好弯下腰说,俺背你。孙家芬不好意思,想让李三背,没想到李三背起董风玲已经下到了水里。
董风梁弯腰背起孙家芬走进河水,水很快淹没了腿,淹没了腰,清凌凌的河水凉气逼人,孙家芬看到一个又一个漩涡,早吓得不停地发抖。董风梁小声问,抖啥?弄得俺心里慌呢。
孙家芬小声说,俺怕。
董风梁问,怕啥?要死也是俺走在你前头。
孙家芬拍打董风梁的后背,连说,呸呸呸,俺怕你的热身子。董风梁听到孙家芬说这话,一个趔趄,差点晃到水里,孙家芬吓得就要尖叫的时候,董风梁一把拧住了孙家芬的屁股。趔趔趄趄上了岸,董风梁一屁股瘫软在岸上不停喘气。李三有些糊涂,问,背个人,咋累成这样呢?董风梁定定神,才站起来,问孙家芬,你没事吧?
孙家芬不说话,跑到董风玲身边,一声不吭。
50
他们小心翼翼地摸到廖家响郢时已是半夜时分。
孙家响郢的门前火把冲天,细嗓子的敲打铜锣喊,董风梁,你个怂货,不敢救你大哥和嫂子,算什么游击司令。孙家门楼前面换上了过年才用的大灯笼,公审台的四角还挂上了汽灯。拿出望远镜,见大哥和嫂子被绑在柱子上,侄儿被一个老女人抱着,董风玲看后说是大娘。董风玲说,孩子无人带,肯定是大娘主动要求照看的。想起大娘教她做人、识字,现在也跟着受罪,董风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早忘记了二哥的交待,想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孙家芬见董风玲冲动,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死死地捂住她的嘴。
董风梁知道孙家响郢四周肯定布下了埋伏,要接近廖家门楼,只有从东北角的庄稼地绕过去。那里有几道水渠,容易让人疏忽。董风梁想罢,暗示大家跟他走,董风玲还不想走,被李三死死拽住胳膊,跟着董风梁后面绕圈子。趟过几条水渠,没有发现埋伏,能看清廖家响郢新盖的门楼之后,董风梁才长长地出口气,悄悄地对孙家芬说,下面就看你的了,遇到情况千万不能慌乱,尽快脱身就是。
孙家芬说,明白。孙家芬重新想了一遍编好的理由,这才带着董风玲摸向廖家门楼。
门丁见到两个女的走到门楼下,急问,谁?
孙家芬急忙用手指压住嘴,示意门丁不要吭声。
门丁很警惕,看清是孙家小姐和董风玲,问,深夜造访有啥事?
孙家芬说,赶快通报廖阶福,让他来说话。
门丁端枪走下门楼,站在里面问,为啥?
孙家芬趴在门缝上说,董风玲为了解救廖家响郢,被人劫掠走了对不对?
门丁想想是有这么回事。
俺跟着出去找她对不对?
门丁想想对。
孙家芬说,现在孙家树逮不到董家老二,迁怒她大哥和大嫂,董风玲不敢回孙家?想到廖家躲避一下,是不是有道理?
门丁听她说得在理,只是没有廖阶福同意,他不敢开门,孙家芬说,通报去。
门楼前面的老柳树还在,董风玲和孙家芬隐藏在柳树背后,等待门丁来开门。
门丁报告廖阶福的时候,廖阶福躺在床上发呆,听门丁说孙家芬和董风玲找他,急忙说,为啥不放她们进来?
门丁说,你不发话,不敢。
廖阶福说,快请,她二哥犯浑,她又没有做错事。廖阶福赶紧穿戴周正,梅花见到廖阶福听到董风玲的名字好像清醒了,心里有气,说话声就大了,她来找你干啥?廖阶福不想搭理梅花,不停地收拾自己,收拾利索了,又急急地迎了出来。看到孙家芬和董风玲一身泥水,就问,咋了这是?
孙家芬说,碰巧队伍经过,见土匪押着她。
咋又变成土匪了?不是她二哥掠走了她?
先前也是那么想的,没有想到红军攻打廖家的时候,土匪也插了手,想趁机捞一把。
这些谎话很容易被识破,问题是,廖阶福见到董风玲就不能冷静了。
董风玲这才说话,她说,别听她胡扯,俺是被二哥的人掠走的,二哥劝俺投奔红军,现在殃及大哥大嫂,俺不得不配合他们回来救人。
孙家芬想不到董风玲不按编好的理由说,赶紧拦住话头说,难道真被吓傻了不能?
廖阶福没有心思识别真假,他信董风玲说的,他知道董风玲不会说假话,更不会见大哥有难而不救,过去为了救大哥,天大的委屈都能忍受,别说眼看大哥就要被杀了呢。过去两家太爷活着,也许还能阻止住孙家树,现在孙家树谁的话也不听,魔怔了呢。
正说话,梅花出来了,梅花敞着怀,故意露出奶孩子的痕迹,听董风玲说话,情绪有些激动,她说,遇到救人的事情就想起廖阶福,过去是,现在还是,你让廖階福怎么救?梅花说的实话,是呀,一个童养媳,一个亲妹妹,自己救不了,廖阶福有啥本事?再说,到处传说孙家芬投奔了红军,这会儿找廖阶福肯定没有好事。于是梅花平复了情绪说,你们放过他吧,他病还没有好呢。
廖阶福听梅花插嘴,冷冷地看着梅花问,谁遇不到难处?
梅花撇嘴,发出了轻微的“哼”声,接着走了出去,好像去给孙家芬和董风玲弄吃的。
趁着梅花不在,董风玲说,孙家树怎么折磨俺都行,但他不能折磨大哥和大嫂,二哥有罪,大哥和大嫂有何罪?
廖阶福一直生孙家树的气,为此才常常郁闷,听到董风玲这么说,更加来气,不是孙家树跟董风梁对掐,怎么会殃及太爷呢?廖阶福说,行,这回俺拼了命也要阻止他动手。
孙家芬知道廖阶福有些冲动,笑笑说,有你这句话行了,知道你阻止不住,拖延下去就可,记住拖。说完拉起董风玲说,俺们走,廖家大哥答应俺们了,这就走呢。
廖阶福说,你们到哪儿去?
董风玲发现廖阶福跟过去有点不一样,不是说话,也不是神情,见孙家芬一个劲儿地拉她,这才回头说,俺不想走。
廖阶福说,俺说嘛,不走最好,俺就想劝你留下呢。廖阶福的话音未落,孙家树接上了话,孙家树说,想走怕是走不了啦。孙家树怎么来了?看到梅花随后进来,孙家芬明白了大致经过,什么都算计到了,只是没有想到梅花会告密。梅花说,孙家的事情,廖家不便插手,有啥事,你们当面说清。
廖阶福明白梅花报信后,刚想发火,孙家树嘿嘿笑着说,还是梅花嫂子识大体,不像阶福兄糊涂。
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疏漏了梅花这个环节,让孙家芬陷入被动。孙家芬见孙家树态度还好,急忙说,哥,俺和董风玲正要找你,梅花说得对,孙家的事情当面说清,俺问你,干吗要审她大哥?
孙家树拍着手说,问得好,你怎么不问问自己为啥回来?不是亲妹妹,俺一枪崩了你,别以为俺不知道你的目的。
董风玲看到孙家树确实翻脸不认人,这才说,你不要忘记太爷写的字,你跟二哥之间的恩怨,别牵涉到大哥大嫂呢。
孙家树哈哈大笑,笑完之后说,行,只要你二哥能回来,俺立马放人。
董风玲说,孙家树,俺有几句话一直憋着,现在俺说给你听,请问,是不是你让俺无家可归?抬回平儿,俺没有怪你;枪毙李三爹娘还暴尸三天,气了死太爷,俺都没说你一句。让俺和大哥当诱饵,俺抱怨你,也没有翻脸。俺知道,响郢的男人心中都有一张谱,那张谱上写着“仁义理智信、德行孝悌廉”。可是,你一次次撕烂那张谱,忘记做人的基本道理。太爷失望,爷爷失望,俺失望,你还执迷不悟,揪住无辜的人不放,甚至不放过一个才会说话的孩子。董风玲连番说出的肺腑之言,让孙家树低下了头,可是就在瞬间,他带来的团丁已经包围了廖阶福的住处,看了下董风玲、孙家芬和廖阶福,孙家树大声命令,带走。
51
董风梁相信孙家芬的能力,这个知书达理的孙家闺女早通过了组织的考验,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战士。是呀,自从参加了革命,孙家芬多少次出生入死,一次次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组织上派她回来当妇女工作部部长,就是考虑用她的长处来弥补董风梁性格的不足。见孙家芬和妹妹顺利走进廖家响郢,董风梁始终坚信自己的判断,有孙家芬在,就不会出大差错,廖阶福出面,哪怕延缓一两天,他就有把握救出大哥和嫂子。可是当他看到梅花走出,最后带来了孙家树,才意识到出了问题,他想冲进廖家,救出妹妹和孙家芬,可是李三却一把拉住他,坚决地说,快走。
他没有听李三的,一直趴着不动,当他看到团丁押着孙家芬和董风玲走出门楼,傻眼了,冲动害了孙家芬和妹妹,他太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世上没有完不成的任务,可是他忘记了三家响郢之间的复杂性,忘记了董风玲骨子里并不想跟他走。
两家响郢之间的连接道上布下一道道崗哨,敲铜锣的不停地喊叫,董风梁你听好了,只要你主动走出来,就放了你大哥、大嫂和妹妹。董风梁拼命抓扯着秧苗和青草,把扯下的秧苗和青草塞进嘴里。李三死死掐住他的胳膊,低声说,你是司令。董风梁吐出秧苗和青草想要飞身跃起,又被李三死死摁住,李三说,俺爹娘被他们吊着,你怎么说的?临到自己咋就糊涂了呢?
董风梁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把头埋进稻田,他想喊,想大叫,可是他好像被李三捂住了嘴,拽住了胳膊,往水渠那边绕去。
阴差阳错,现实太折磨人。
孙家树这里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董风玲跟妹妹不回孙家响郢而是直接找廖阶福呢?她们想干啥?不管怎么说,梅花及时报告,让他抓住了妹妹和董风玲,董风玲突然失踪,妹妹成功出逃,都与董风梁有关吧。董风梁呀董风梁,不管你有多大的阴谋,有了你哥嫂一家还有你妹妹这些张牌,看看你还能不能沉得住气?孙家树一边想,一边命令所有团丁把好每一个路口,又让乡保和家丁在每一块田里搜索,密令大猴连夜报告文旅长,他要一网打尽游击队。大猴听到命令后,犹豫地问,难道要绕开保安司令吗?
孙家树说,告诉文旅长,他不出兵,就等着给俺收尸。
大猴最近特别难受,梅二狗丢了,他伤心,见团长说狠话,跟着咬牙说,死也把信送到呢。大猴策马而去。孙家树又让尖细嗓子喊,一声喊一声锣,声响只怕能传上十里八里的。
听到尖细嗓子的喊话,董风梁知道他彻底败了,败在冲动和轻敌。
夜宿的鸟跟着铜锣声扑棱棱飞向天空,一头撞向高台的光亮处,四处扑腾。鸡鸭鹅还有羊挣出了窝圈,乱飞乱跑。猫儿机灵,躲在屋檐或者树上,只是惊吓到蝙蝠,四处乱飞。一片慌乱中,谁也没有想到廖阶福手提一把大刀,“哇哇”地冲向孙家树,边冲边喊,俺要替天行道,俺杀,杀,杀。谁也不清楚廖阶福咋了,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有团丁阻拦,被廖阶福砍伤,廖阶福闭着眼睛乱砍乱剁的时候,孙家树挥挥手,几个团丁立马摁住廖阶福,夺下了刀。
廖阶福被团丁摁倒在地,不停地仰头,结果头被团丁推向稻田里,弄得满嘴都是水和泥,廖阶福不管,只要能喘息,便不停地喊,杀,俺杀。
孙家树抬起头问,你是廖家响郢的掌门人?孙家树学着太爷挥挥手,团丁便堵住了廖阶福的嘴,廖阶福还想挣扎,被孙家树薅住了头发,孙家树冷笑着说,别给俺添乱,滚一边去。
孙家树话音未落,发现高台下面跪满了孙家响郢的人,三爷喊,家树呀,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饶。他可是廖家响郢的掌门人,不能这么侮辱呀。
管家喊,孙家芬是你亲妹妹,董风玲是你童养媳,自古哪儿有六亲不认的人?
大娘喊,少爷呀,太爷被你活活气死,难道你还要气死你爷爷和奶奶吗?
三奶奶喊,太爷生前留下字的,你咋连太爷的话都不听了呢?
孙家树一直不说话,眺望着黑暗的远方,好像黑暗那里才有答案似的。
三爷见状哭着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忘义计利,终究回不了头的。
三奶奶憋不住,跟着哭喊说,家树呀,记得太爷让你背的祖训了吗?你给俺背。
德为首,孝为先,立仁义,扬善廉,远谗色,行直端……孙家树记得祖训的每句话,可是他一句也不想背。远方是黑沉沉的夜,沉重得让他不敢眨巴下眼睛。孙家树知道,他一张嘴,就会控制不了自己,甚至瘫软下去,他只能反复想,俺保护不了响郢,一切都是扯淡,你们不懂俺咧。
董风玲见孙家树始终不说话,仰天大笑之后一字一顿地说,俺二哥说你变了,俺不信,现在俺信了,那俺就站在这里,等你开枪。
孙家树嚅动嘴唇,他知道董风玲逼他生气、发怒,他想,俺才不会冲动呢,俺干吗要杀你?他始终看着正南方,好像听不到任何人的说话声。见孙家树不说话,跪在地上的孙家老少痛心疾首,齊声喊,放人。
喊声很大,躲在庄稼背后或者树林背后畏畏缩缩的穷苦人开始露头,随着喊声越来越大的时候,他们来了精神,跟着孙家老少一起喊,放人。
看到群情激愤的样子,孙家树控制不了自己,突然朝天开了一枪,那枪声就像他的回答,带着冰冷和绝情,清脆而激越。他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大家不要忘了家道要服国道,俺是奉命剿匪,对共匪仁慈就是对党国不忠。
孙家芬痛苦万分地看着孙家树,她一直想听听孙家树说下啥话,好及时规劝,听孙家树说完这些话后,明白了孙家树的心思,这才冷笑着说,奉命剿匪?天大的笑话。谁是匪?那些鱼肉人民的国军才是匪,历朝历代,不为人民着想的王朝已经受到历史的嘲笑,你的党国迟早也会灭亡的,你终将成为响郢的笑柄。
孙家树听到妹妹说道理,闭上眼睛喊,穷鬼跟着共党闹事,俺能理解,你跟在后面吆喝,图啥?难道毁了响郢你才开心?
孙家芬说,俺才是挽救响郢的人,只有为了千千万万劳苦大众好好活着的响郢,才是永远不倒的响郢。
孙家树替妹妹痛心,指着妹妹问,一条道走到黑了是吧?太爷派人找你,拉你回头,几百口人为你回来而高兴,可你呢,忘记了亲情和责任,跟着一帮穷鬼瞎混,不是念着兄妹情,俺早一枪崩了你!
孙家芬针锋相对,讥笑说,你开枪呀,死在别人的手上,俺还微笑呢,只是被你逮住,俺感到耻辱,同是响郢人,俺替你悲哀。
孙家树恼羞成怒,再也不能冷静,大声嚷,给俺闭嘴。
夏天的夜晚,火把和汽灯引来了无数蚊虫,但是没有人顾得上拍打一次,随着孙家树的话音落地,谁也没有料到,梅花带着家丁,包围住了团丁,梅花疯了般,喊,打死一个团丁俺给三十块大洋,都愣着干吗?开枪呀。
孙家树傻眼了,梅花想干啥?
梅花好像疯狂了般地喊,他本来就不清醒,难道你要把他逼上绝路才甘心?
孙家树明白了梅花只为救廖阶福,急忙说,千万不要冲动,他拿刀砍人,才控制起来的,你来得正好,快快接他回去。
梅花错误地认为孙家树连廖阶福都要杀,这才带人前来营救,听孙家树这么说,她走到廖阶福的面前,急忙掏出塞在他嘴里的毛巾,又解开了绳子。廖阶福能动了,再次不顾一切地朝孙家树撞去,孙家树打了几个趔趄,才站住。梅花那时候也吓傻了,她不知道廖阶福为啥要跟孙家树拼命。正在发呆,廖阶福又撞向梅花,到处找刀,口中念念有词,俺杀,杀。
梅花抱住廖阶福,哭着喊,要杀就杀俺吧,俺知道你不甘心。
廖阶福好像真的不太清醒了,一蹦三跳的,等他一头栽倒在地上的时候,廖家家丁扑上前,抬起便走。
擦干了泪水,孙家树知道时间不等人,假如董风梁始终不出面,他不知道这出大戏还怎么演下去?难道真的要枪杀董风堂兄妹?他知道他们无辜,更清楚董风玲的心思,他一直想跟董风玲解释,不是他要变心,是他左右不了自己,为了太爷,他不怕忍受孤独和委屈。他想说,想要成为伟大的人物,就得吃下别人不能吞咽下去的苦,现在他终于出人头地了,可是为啥每走出一步,得到的全是大家的误会?他清楚董风玲说的骨气,妹妹说的精神,他也忘不了太爷说的蚌育珍珠的故事,只是他糊涂了,经过太爷淬火之后的董风玲好像没有了怨恨和委屈,活着只为保护大哥和保护响郢似的。可惜呀,她不理解俺的任务和使命,既然俺是党国军人,就得为党国的利益而奋不顾身,不是孙家跟董家、廖家之间的恩怨,也不是俺不想做响郢人,俺迫不得已呀。纠结中,他只能喊孙家响郢的老少爷们起来,他让团丁和乡保们扯拽每个人,他甚至带了哭声哀求大家,他说,耐心等下去,董风梁露头,俺一定放人。
听到孙家树这么说,大家这才陆陆续续站起来,孙家树问,大家知道钓鱼逮黄鳝的事吧,饵料不猛,钓不到的。孙家老少让孙家树保证不杀人,孙家树做出承诺后,大家才松了口气。
夏天的后半夜了,大家都累得不行,看到没有啥危险了,族人才叹口气走回去休息。大娘一直不回,说啥也要陪着他们一起受罪,大娘说,俺替孙家树赎罪。她一直抱着董文章,一直坚定地看着孙家树。
大锣还在敲,只是发出的哐哐声越来越弱,穷人的身影也退回去了,火把和汽灯依然亮着,好像要看清每一个人的面目似的。
董风玲开始担心二哥能不能逃走了?她想,二哥跟孙家树一样,都变得让她无法认清。她只有一个心思,假如孙家树大开杀戒的话,她豁出尊严,也要保住大哥一家。倒是孙家芬,一直紧锁眉头,她想,这会儿独立团的人马也该到了,大家肯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董风玲不知道孙家芬为啥忧愁,见孙家芬一直紧蹙眉头,小声说,你失望,俺也失望。
孙家芬嘲笑说,亏你还能这么想。
见妹妹也跟自己耗,孙家树很痛心,妹妹冥顽不化,他感到了为难,是呀,再剿匪,不能连妹妹都杀吧?
孙家芬早不想搭理哥哥了,很多话都埋在心里,听大娘说替孙家树赎罪,她劝大娘,每个人的罪都有他自己赎去,你代替不了的。
大娘看看她亲手带大的兄妹两人一直耗着,摇摇头说,估计太爷活着,依然会被你们活活气死,现在想来,他走了才是福气。孙家芬听到大娘那么说,脸上露出少有的沉重,那沉重就像清晨的雾气,又湿又重的。
上午八九点钟的时候,雾气变成了小雨,这雨跟去年的那场暴雨相比,多了一些沉重和迟缓。雨从迷迷蒙蒙的雾中走来,就像彬彬有礼的后生,忸怩中夹带出一丝怯懦,躲躲闪闪的,等到雨丝结幕的时候,大家才发现雨早已变得大气磅礴、张牙舞爪起来。淋着大雨,孙家老少再次走了出来,他们穿上蓑衣打着伞,聚集在公审台前,央求孙家树放人。孙家树再也沉不住气了,接过尖细嗓子的大锣,边敲边喊,董风梁,俺瞧不起你,连你亲人都不敢救,算啥响郢人?喊叫声越来越弱,最后他丢下铜锣,双手抱头,瘫坐在椅子上。
下午时分,孙家树变得有些神志不清似的,不停地问,来了吗?看到了吗?
别人不知孙家树咋了,都摇头。
孙家树说,俺看到了,他们从南边,不,从东边,往这儿跑呢。有人摸摸孙家树的头,发现他额头滚烫滚烫的,这才知道孙家树一直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可能受了凉,发了高烧。
孙家树推开试他体温的人,高高举起拳头,想要砸碎雨幕似的。
董风玲看到孙家树精神错乱的样子,趁机说,只要你放了大哥一家,怎么对俺都行,俺知道,你是有良知的人,俺信你。
孙家树喊,不,你闭嘴。
三爷跟管家再也不能容忍孙家树闹下去,商议组织家丁绑住孙家树。
孙家树的挫败感是随着三爷的喊声降临的。这个大家通称三爷他称之为爷爷的人为啥也这么糊涂,一直替董风玲说话,他对着爷爷喊,你糊涂,难道让俺也跟着糊涂吗?
大娘举起董文章说,他不糊涂,懂事的人都知道该怎么当个响郢人。
雨水打在孙家树的脸上,淋湿了他的军装,他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当他四处张望的时候,他看到雨水也淋湿了董风玲的衣裳,她凸凹有致的身形随着雨水显得越来越清晰。孙家树打起了哆嗦,哆嗦就像雨水的哗哗声,他转过脸,希望看清每棵秧苗背后的秘密,还有玉米、树木和杂草,芝麻山芋和黄豆,他不知道每棵庄稼背后藏下多少辛苦和委屈。
就在那时,突然响起了枪声,枪声伴随着呐喊声,地动山摇的,旷野中到处都是人,枪声中团丁和乡保纷纷倒地,没有倒地的人高高举起枪,跪在雨地里。
孫家树一个激灵站了起来,看到他的人马都成了游击队的俘虏,想,这下完了,老丈人的救兵还没有到,等来的却是董风梁带来的大部队,他不甘心最后被擒,举枪就要射杀董风堂和张裤带的当口,爷爷硬生生地抱住了孙家树的手说,不能。
孙家树把爷爷推倒在地,又要举枪的时候,大娘掏出太爷的字,字是行书,歪歪斜斜中可以看出字的力道。大娘丢下手里的孩子,双手举着字说,太爷让俺带大你们,就是希望你们好好做人,俺没名没分的,忍下多少委屈呀。
字在雨水中变成了墨团,宣纸在雨中似要化去,孙家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太爷啥时候也给大娘留下了同样的字。见大娘手中的字稀烂一团的时候,孙家树手一哆嗦,枪掉在了地上。一个团丁看到形势急迫,举枪射向了董风堂和董风玲,啪啪两枪,比冷枪还准。孙家树不知道咋了,等他睁开眼的时候,见董风堂和董风玲都无力地垂下了头。
孙家树跳起来一把揪住团丁,疯了般地骂,狗日的,谁让你开枪的?
团丁吓傻了,不知道为啥开枪,看到那么多人涌来,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他只想带着团长赶快走人。
大娘顾不得董文章,扑上去抱住董风玲,她没有想到一个团丁举了下手就这么轻易地要了董风玲的命,看到血水从董风玲的衣服里流出,她急忙替董风玲解开绳索,可是她抱不动董风玲,跟着董风玲摔倒在地上,血水随之染红了高台,也好像染红了大娘的眼睛。
雨水慢了脚步,好像多了一些漫不经心,这个默默不语的大娘,从来不惹事端的大娘,扑向团丁又打又撕,接着扑向孙家树说,俺也不想活了。
孙家树任由大娘撕打,一直傻了般仰脸看天,天上依然乌蒙蒙的,孙家树闭上眼睛。家丁不知道躲到了哪里,留下的团丁也不知去向,看到潮水般的人一起涌来的时候,他不知道向谁开枪,最后他把枪管指向了自己,就要开枪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红军背后突然又响起了枪声,孙家树这才发现大猴带来了援兵。孙家树恼火,为啥援兵慢了半步,总落在董风梁后面?他到处喊团丁和家丁,可是那些家伙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没有人应声。孙家树只能躲在张裤带和孙家芬身后,还没有来得及眨眼,刚才喊杀冲天的人,突然没有身影,这些红军会飞不成?咋转眼都不见了呢?天呀,到底怎么回事?松口气的时候,才知道浑身发烫发热,他无力地摔倒在高台上,眼前一片模糊,恍惚中,恰好看到董风玲的身影,他眨巴下眼睛,终于看清了董风玲虾米样躬着的身子,眼睛正对着他,仔细看时,董风玲的眼睛并没有闭上,而是瞪着冷冷的眼,好像在问,这下你高兴了吧?
后 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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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裤带抱着董文章跟孙家雇工一起埋葬董风堂的时候,终究没有将他埋在阿莲的身边,张裤带对董文章说,儿子,不是俺不听你爹的话,董家祖坟在呢,埋在阿莲身边像个啥呀。
埋葬董风堂的第二年清明节,董文章能走路了,张裤带领着儿子上坟,她对儿子说,记住,你爹是董家二十五世的,有了你这条根,董家不怕。
后来董文章成了小伙子了,张裤带老了,每年上坟的道上,张裤带都要说,你爹是二十五世,你爷爷董二四常唠叨董家完了,有了你,就不怕,怎么能完了呢?
遗憾的是,董风堂一直没有机会说祖上埋下银子的事情,张裤带要是知道的话,肯定会对儿子说上千次万次的。让人痛心的是,她从来不在儿子面前提董风梁,在她心里,董风梁早死了,不值得董家人记挂。
区别的是董风梁一直没有忘记董家小楼、大哥、大嫂和妹妹,他有能力带出一支部队,却没有能力说服大哥和妹妹,他一生打了无数胜仗,却劝说不了他的亲人。他想,都是响郢害的。满以为可以一举拿下响郢,没想到,由于独立团的攻击,让大哥和妹妹丢了性命。正要拼命的时候,谁知道从天而降的国军阻止了他们的行动,敌众我寡,只能撤退。之后,离开了大别山,越走越远,想起那一幕,董风梁就难受,堆在心头再也挥不去。解放大军重返大别山解放家乡的时候,他当上了寿春的县长,带着妻子孙家芬第一次回响郢。
他们见到大嫂张裤带的时候,张裤带好像忘记了他这个弟弟,说了半天,当她明白真是二弟回来了,居然背过脸去。
大嫂不认他这个弟弟,董风梁鼻子酸酸的。那种酸跟孙家芬的不同,孙家芬的酸至多算是五味杂陈,孙家树去了台湾,几位爷爷都走了。董风梁的酸是心酸,大嫂咋会不认俺呢?俺是二弟呀。
孙家芬半天才说,还是先给太爷、爷爷们上坟,也给爹娘,还有哥哥妹妹上坟,告诉他们俺们回来了。
董风梁说,俺确实想他们了,现在就去,俺要好好跟他们说说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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