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妈妈来电话时,罗冬雨躺在床上正在默默流泪。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来月经,戴着口罩去药店买来验孕棒,两条红色的线条验证了她的预感,她怀孕了。意识到的时候,她有种不妙的感觉。不过再想想何晓峰每次和自己在一起时都是采取措施的,还给她备着药,双重保险。她知道导师是个经验很丰富的男人,表面上他很正经,那正经不过是个面罩而已,随时可以摘下来,换成另外一个面罩。罗冬雨的大脑从空白里走出来时,心里如万马奔过,尘烟四起。不是每次都防备着嘛,每次她都吃药嘛,怎么还会发生这样的事?她的眼泪根本不受控制,稀里哗啦往外冲,像关不紧的水龙头。她冲动地拨打着何晓峰的电话,她不能找人发泄,但她想寻求安慰。可导师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她泄气了。那个脸色略显苍白,即使一脸板正也皱纹明晰的男人,根本就不是她的安慰,他只不过是趁机而入侵占她身体的一个旁人而已。
从不堪的第一次开始,罗冬雨情绪不好时,觉得自己怪怪的,只要何晓峰有想法,便带她去偏远一点的宾馆开房。有人说,男女之事,是男欢女爱的,何晓峰也许是欢的,可是罗冬雨爱不起来,她的身体是紧张的,是羞耻的,她恨不能把自己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关闭起来,不要它们打开,不要它们呼吸。可是不能,何晓峰把她的紧张把她的羞耻看成是她的羞涩和含蓄,他兴奋地开垦着她,却无视她坚韧的一言不发。他自以为她也是快乐的,只不过快乐的表达与众不同而已。她与他,有过浑然一体,却未水乳交融。但她没拒绝过何晓峰,反正身体已经不完整了,那就交出去也无所谓,除了她自己,没人在意她的身体交给谁。也许是得来有些轻易,罗冬雨不像别的女人,跟了某个男人之后便以为有了某种资本似的,她与之前没什么区别,人前照样对何晓峰恭恭敬敬,该聆听的教诲照样听,学生还是学生,导师也还是导师,没有半点儿改变。这反而让何晓峰对罗冬雨有了不一样的怜惜,这种怜惜与对罗冬雨师姐的那种怜惜却是不一样的。罗冬雨没有杭州美女的柔弱和娇憨,不是一眼就让男人心生怜爱的那类女孩。是她的大气让何晓峰爱意顿生,让他想给罗冬雨另外一些东西,比如,感情。当然,感情也是千差万别的,有些人的感情是爱情,有些人的感情是婚姻,有些人的感情是金钱可以买来的所有。而往往,最后一种更直接更容易让人心动。北京满大街是网络语中流行的“土豪”,但何晓峰不是,他充其量只是个被学生称为“老板”的教授,不是真正的老板,他可以小小地“洒脱”一下,却没有可供大肆挥霍的金钱。所以他想要给罗冬雨的,是他自认为的“情调”。他要跟罗冬雨去听音乐会,去看电影,去远郊的度假村拉着小女孩的手散步,朗诵“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罗冬雨却不,她不拒绝何晓峰对她身体的侵占,却拒绝他以另外一种形式对她精神的侵入。最多,她跟着何晓峰出去吃吃饭,接受他买的各种食品,但从不接纳食品以外的礼物。她没有把自己的生活跟这个自以为风头正劲的男人联系起来,除了一年后的未来在他手里掌握之外,她与他还有什么关系?没有!既然没有,她就不接受他的赠予,不会让她随时觉得自己的可耻。实际上,罗冬雨就是觉得自己可耻,她才不肯让物质的东西像标签一样时时刻刻标定和证明自己的可耻。守了二十多年的清白之躯,甚至拒绝了曾经爱过的,和她一样有着青春年华的李苍华,她还被人说成“修女”,结果最后像一颗剩果,被这个从路边经过的老男人轻易地摘去了。
手机响了好久,罗冬雨才擦了把泪,接起电话,没有像以前一样接通电话就快乐地喊一声“妈妈”,而是轻轻“喂”了一声。她的嗓音因为长时间的哭泣有些嘶哑,这使本來就沙哑的声音有了比较重的鼻音。就算妈妈比以前漫不经心,还是听出了她的异样。妈妈问:“怎么了冬雨,是——感冒了吗?”
罗冬雨“嗯”了一声,问妈妈:“妈,有事吗?”
“你能回来一趟吗?你爸爸病了。咳了好些天了,也不肯去医院瞧瞧,任我怎么劝都不去,倒把我当成仇人了。我有那么坏吗?只是要他去医院瞧病,又不要谋他性命……”
“妈!您能少说两句吗?一家人,非要把话说绝,把人伤得无可救药才算了事是吧?”罗冬雨说出这句话时,连自己都惊讶,什么时候这样说妈妈?妈妈不是多事的人,更不是无事生非、喜欢倒腾出事来的人,她向来是爸爸的倾听者、罗冬雨跳跃性思维的追随者。但只是一瞬的愣怔,她的语言已先于她的思维,像利箭一样呼啸而出,因为自己烦躁的情绪,她无法顾及自己和妈妈的感受。
“我就不明白,您和爸爸以前那么好,我跟您发一下脾气他都不肯,您也不让我跟爸爸赌气,您说他思想简单,人单纯,性子清净,这才多长时间,你俩就这么水火不相容?二十多年相濡以沫、相亲相爱,难道真的就抵不过这几个月的变故?你俩就不能有一个弱势一点?为什么我们家会变成这样没有家的模样?为什么你们都不再是我熟悉的爸爸妈妈……”
罗冬雨根本没听到她一嘟噜的话语里,妈妈说了什么话,她不想听妈妈说爸爸诸多的不是,她不想妈妈开始无休止地抱怨。冷漠很可怕,抱怨也一样,都是对家庭具有摧毁功能的东西,她阻止不了爸爸妈妈之间越来越浩瀚的冷漠,但她可以阻止他们不断衍生的抱怨的扩大,那就是,不听!不听,还不行吗?
罗冬雨已经哽咽起来,她的负面情绪在妈妈的电话里像气球一样被吹大了,她已经控制不了自己。肚子的问题如成长的树已经在她心里枝繁叶茂,爸爸生病和妈妈的怨气越发使这棵树变得高大葳蕤,那么高的树,那么多的枝杈,她什么时候才能把这棵树砍掉,把它从肚子里移出?
妈妈的沉默像一块冰,冷冷地刺痛了还在抽泣的罗冬雨,她清醒过来,这不是她发泄的时候,她不能将自己糟糕的情绪再掺入家庭已有的矛盾里。既然做不了爸爸妈妈的调和剂,也不至于再将水搅得浑浊不堪。
“妈,对不起。您说!”
“你……算了,还是等你回来再说吧。你回来劝劝你爸爸,再怎样怄气,身体总是要紧的,他这样拖着,什么也解决不了。”
“你俩是不是又吵了?”
妈妈动作麻利地挂了电话,她是怕自己再多话又惹烦女儿。
二
罗冬雨不是轻浮的女孩,传统的家庭教育,父母对婚姻的尊重都使她的行为有严格的规范。和李苍华谈了近两年的恋爱,他们的行为也仅限于望梅止渴,实质上的进展是没有的。当罗冬雨与李苍华同时考上一个学校的研究生后,李苍华一度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终于可以突破某个层面,他甚至已谈好了要租住的房子。大学生同居已很普遍,他们都研究生了,还有什么可以再持守的?罗冬雨起初也没反对,两年的恋爱,感情怎么说都成熟了,何况这两年,同学们开起玩笑来也都是荤素不论,连那点最应该有的遮遮挡挡的暧昧都省略了,好像只要一成了情侣关系,那彼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是水到渠成,没啥可矜持的了,他们之间,想清清白白那不成笑话了。罗冬雨却犹犹豫豫,半进半退,终于还是退却了,把欢天喜地的李苍华一个人晾在以为可以称之为“他们家”的空巢里。
李苍华的逃离,使罗冬雨在师兄妹中一度被暗称为“修女”,这当然是李苍华为安抚自己的背叛寻找的理由。有时候,一个人在无休无止的痛苦中,不是因为挣扎不出来,而是根本不想出来。罗冬雨以为只是自己缺了女人的妩媚,才致李苍华的感情偏移,她不能自拔的是对自己固执守旧、缺乏现代女性开放意识的责难,而对李苍华竟是一点恨意都没有。她曾那么深地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一颗心让泪水在黑夜里泡得酸酸胀胀。这样的情绪一直持续到罗冬雨拐弯抹角地听到了“修女”这个称谓。很奇怪,“修女”一词根本算不得贬义,却像一个惊雷,把之前哪怕有人对她挥棍舞棒也不肯自拔的罗冬雨一下子惊醒了。她觉得自己多好笑啊,她不但连愤怒都没有,反而对李苍华近两年感情的怀念和爱意也一并消退,真就是烈日下的水一样,蒸腾得连个影儿都没了。甚至,她还有些庆幸,虽然她在李苍华的身上浪费掉两年的感情,这感情在她心里扎下了隐忍的刺,时不时地还会痛一下,但终是她没有把终身托付给这个男人,不然,那扎在心里的,又岂会是一根隐忍的刺,或许是颗锈迹斑斑的铁钉呢。
表面上,罗冬雨并无多大变化,她还是那个喜欢笑的女孩,动不动就会因为某个人的一句话或不经意的动作而笑得无法自持。她依然热心,帮师姐师妹们带饭,去超市替她们买日用品,谁出个门找不到公交卡把自己的卡贡献出来,师姐有暧昧的对象冲她温柔的一声“冬雨”,她立马心领神会地借故出门,把宿舍留给师姐……她的饭量没减少,活泼的程度没降低。只是她知道,自己还是变了的,她的内心变强大了,她不再害怕黑暗的东西。一个人的成长,总是需要磨炼的,没一点经历的人,何谈人生。
也有能看出罗冬雨变化的人,那就是她的导师何晓峰。何晓峰并非是一个能把学生情绪看进眼里的人,他只是授业者,至于解惑,现在的学生,有惑上网一搜,搜出来的答案比他这个导师解析得还清晰。所以,一个导师带两三个博士生、四五个硕士生,一点也不为过,可怕的不是硕博生多了没有时间和精力指导,时间和精力只要挤挤总是会有的。间隙的时间也是时间嘛,何况同一个导师下的硕士生还可以让博士生来管理和指导。最可怕的是导师没学生可带,这意味着导师地位的低下,一个没有地位的导师,哪个学生愿意跟他?别看有那么多学生考研、考博,谁心里会没谱呢,什么样的导师对自己的前程虽起不了决定性的作用,但有影响力的导师大家还是趋之若鹜。这就有些恶性循环,越是带多了学生,越是被学生当作是高峰来攀登。何晓峰自然算不上多有影响力,中国语言文学,看着很文艺很古典,但谁都知道是偏冷的专业,却也冷不到滴水成冰,报考的学生还是少不了,反正学以致用在如今的社会总像个神话,生冷反而易得手,要的不是学了什么,而是毕业后有学历有学位,好找工作。在偏冷的专业领域又没太有影响力,也丝毫不影响何晓峰在学生中的权威,他那张喜怒无常的脸,似乎就是语言文学最真实的写照。罗冬雨第一次听到师姐这么形容導师的脸时,忍不住狂笑起来。何晓峰的脸有时候看着是阳光灿烂,转眼他给你阴有小雨,而以为会雨夹雪的时候他却偏偏一派明媚,确实很好地诠释了语言的多重性和不可靠性及游离性。
罗冬雨自认没有师姐的聪明伶俐,也没有师姐的娇媚艳丽,她北京女孩的豪气爽快所表现出来的,其实就是时下被调侃的“女汉子”类型,不讨人怜的。罗冬雨对导师的敬畏就像小学生对老师的敬畏一样,若非不得已,她一般也不去找导师探讨什么,反正何晓峰要她做什么她就去做,至于做的效果如何,只要何导不吭声,她也绝不主动去问,她又没有师姐的八面玲珑,万一不小心碰触到什么,让何导跟她死磕一顿的话,可就得不偿失了。不过罗冬雨的担心到底多余,何晓峰压根儿没给过她什么脸色,阴也罢,睛也罢,那都是传说,罗冬雨瞧见的,只是导师那波平浪静、平平展展的一张脸。师姐冷笑一声:“哼,平展?等他不平展的时候有你好瞧的。”
好瞧的机会来得很快。那天是周末,罗冬雨大学时外地的一个同学来京,几个留在北京或工作或读研的同学相约一起为外地同学接风。同学大学毕业回家乡做了一名村官,一年多的时间,染了一身乡土气,三句话里必有一句粗言俗语,好像不粗野一点,就辱没了“村官”的名头。六七人吃吃喝喝,说说骂骂,气氛倒也热烈,热烈到最后了,大家的情绪一个个被二锅头点燃了,不知道怎么就扯到了李苍华身上。李苍华在大学里与这一桌人虽不是一个系,却是罗冬雨的男朋友啊,当时追罗冬雨追得鸡飞狗跳,谁与罗冬雨一块儿走路他就跟谁搭腔,把人家当知己一样,同一个班的同学,不被李苍华搭讪的还真没有几个,还有人信使都不知道当了多少回了。酒壮人胆,也毁人志。情绪一高涨起来,扯起李苍华,一桌人不是义愤填膺,几乎是对之罄竹难书,把李苍华从祖宗到他还没有出生的后代全骂了个遍。村官同学大着舌头说:“那王八也就一副蛋样,亏咱冬雨看得上他,我看把他扔厕所里,厕所还得吐了,连皮带骨都臭烘烘的,凭啥拿我们冬雨不当回事?我们冬雨咋了,模样儿周正,还大气端庄,凭啥他说不要就不要,买货退货还总得有个说法呢,我看该买两瓶妇炎洁送给他洗洗脑子……”
罗冬雨不乐意了,他们把李苍华说得有多不堪,她就有多不堪,因为她不堪,才能找李苍华这样不堪的人。所谓臭味相投,不是吗?他们骂李苍华祖宗八代她无所谓,骂上十八代也跟她无关。可是具体到李苍华本人,她忍受不了,那不是变相骂她吗,不,就是在骂她,还说啥买货退货,谁是货呀?我和李苍华清清白白,怎么就成了他口中的货物了?罗冬雨指着村官同学,气哼哼地说:“李苍华再不济,也比您强,瞅瞅您,脸跟榨菜似的,身子跟地瓜一样,看到了您,我突然间明白了毕加索是个怎么样的存在……”
突然间一片寂静,所有人停下来看着罗冬雨,看外星人似的。罗冬雨被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击中,好像喧闹的街市,人潮涌动,人声鼎沸,却倏忽之间,只剩下她立在一片孤岛之上,内心的惶恐汹涌而来,迅疾将她淹没。意识到自己的凶悍与恶毒,她也呆了。但这样的呆愣只是瞬间,因为她另一只手已经自动启动了摔碗的程序。碗落在椅子旁边,一声脆响,几个飞溅的瓷片把沉重的寂静打破,紧接着,便是村官同学惊愕后也随手往地上摔了盛满水的杯子。杯子没破,水倒是欢快地向周围飞扬,地上湿漉漉的一片。战乱就这么开始了,被二锅头烧得晕乎乎的几个人,你一个我一个将面前的小碟往地上扔,像《红楼梦》中的晴雯撕扇,只为听那一声脆响。好在大家也只是扔自个儿面前的小碟和茶杯,扔了就扔了,碎不碎倒无人追究,对桌子中央盛着菜的碗碗盘盘没有追究,大概是意识里还是有轻重的吧,小碟和茶杯肯定便宜。门外的服务员听到声响冲进来,被面前的情景吓傻了,湿漉漉的地上东一个茶杯西一个碟,还有一些杯碟碎裂的尸体。围坐桌子跟前的几个人赤红着脸,看着地上,个个似笑非笑的傻模样。这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啊,没一个放浪形骸的,个个端正地坐着,都摆出一副儒雅的姿态。服务员惊吓之后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完却又发愁,这碎碟烂杯子是不值钱,可再不值钱也得赔呀!
村官同学鄙夷地看着服务员,官气十足地说:“你说,赔多少?”说着,从包里翻出一张卡,拍在桌上。
罗冬雨扑上去把卡攥在手中说:“您到北京耍什么大牌,一个村泡到北京显摆来了。”她不甘示弱,从包里掏出一张卡拍在桌上,说:“我赔!您呐,谁还要摔?再摔?”果然有人将未扔的杯子往地上一蹴,孤零零的一声响,沉闷而柔弱,却将孤岛上的罗冬雨一把扯了回来,她发现自己回到了烟火浓稠的地方,她不再有惶恐感,她只是晕。
桌上的众人没有示弱的,纷纷拍出自己的卡,有人连口袋里的名片都掏出来,特别豪气地要服务员拿去刷。你推我拉之间,数张花花绿绿不同颜色的卡混在一起,谁也不认得哪个是自己的了。
事后,没人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学校的,就连村官同学也纳闷他怎么就毫发无损地回到了宾馆。按当时的状态,他怎么也得磕磕碰碰几下,身上多少会带些伤吧?偏是连蹭地的泥都没有。六七人里,唯有罗冬雨知道是怎么回事,是何晓峰帮了他们。他们一帮人打闹的时候,何晓峰就在隔壁的包间,出来看见罗冬雨,一张脸就拧巴了。此时罗冬雨的眼里瞧不到自己的导师了,就算瞧见了又怎样,也不认得!一行人吆五喝六,吵吵闹闹往前台去了。何晓峰跟在后面冷眼瞧着。服务员拿着几张卡,为难地瞅着几个人。喝高了的人总要装作清醒,个个瞪着服务员,问怎么还不刷,嫌卡不够多?还有人又开始翻钱包,说卡不够,我这里还有呢。罗冬雨居然从包里捞出一包独立包装的卫生巾,硬塞进服务员手里,嘴里还叨叨:“我这里还有一张,这张软乎,好刷!”没把服务员当场给笑趴下。何晓峰实在看下去,回到自己的包间打声招呼,出门到服务台帮他们把饭费赔偿费支付了,然后又一一替他们拦了出租车。所幸都还知道自己姓甚名谁,来自哪里——这样的话,车费就跑不了。何晓峰又将对应人员和车号以及出租车司机的电话一一记下。最为难的是那几张卡,他让服务台写了收条,写明收了多少张卡,卡行、卡号,然后封存在一个信封里,押在收银台,然后将饭店电话等信息写张纸条放进每个人的口袋,等这几人酒醒后方便联系来取回自己的卡。
当然,这是何晓峰事后告诉罗冬雨的。
那时候,罗冬雨已经知道自己告别了一段时光,那清澈如流水一样的明媚时光。何晓峰坐在她的面前,手上的烟攒了长长一条灰,欲掉而未掉落,如罗冬雨的惆怅,烟灰闪动得小心翼翼,生怕一阵风来,折了那一对薄薄的翼。何晓峰低敛着眉眼说,他只是不方便将她送回宿舍,他是她的导师,晚上送一个醉酒的女学生回宿舍,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何况,同宿舍她师姐虽是温婉的,却同样也是凌厉的,那种凌厉不是暴风骤雨式,而是“润物细无声”的。闪念之后,他把车拐进学校附近的“如家”快捷酒店。何晓峰说,当时罗冬雨缠着不让他走,拉着他要非要跳舞,一个青春洋溢的女孩子,对他这个年纪的男人,不能不说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罗冬雨清醒些倒还好,有些界限不是你想逾越就能逾越得了的,逾越也需要机会和条件。现在,条件够了,机会有了,何晓峰不能舍弃,唯有把握。但他没想到,他把握的却是罗冬雨的第一次,这让他有点意外,意外之后还有不忍和惊喜。对一个过尽千帆的成熟男人而言,女人的初次总是能引起他们内心更多的感触和怀念。只是,从迷乱和癫狂的状态清醒过来,他不得不思考如何面对眼下的场面。虽然如今已很少有人把第一次当回事,无论男人女人,很多都已经把性变成一种快餐,饿而食之,不饿也食之,只要时机合适,不管合不合自己胃口,总要先吃了再评定。何晓峰当然把自己排斥在性快餐的行列之外,他是个有社会地位、有风度有品位的男人,他怎么可能会屑于那种泛滥的不讲究质量毫无口感的快餐呢。当然,这并不是说,何晓峰就是一个除婚姻外清清爽爽的男人,很少有男人能把自己做到清清爽爽,毕竟是外界過于喧哗,色彩过于香艳,守住自己就像一个人守卫一座城池,城外大兵压境,气势汹涌壮阔,一扇城门怎么可能阻挡住数万兵马,又怎能抵御得了那些精良装备!关键在于你是放弃抵御还是抵御不敌,结果虽然一样,性质却决然不同。放弃于己是心甘情愿,是带了迫不及待的迎合,是某种意义上的堕落;而抵御不敌则体现的是实力悬殊,是壮士断腕、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有了悲壮的情怀,当然就有勇士的感觉。
无意中攫取了罗冬雨的第一次,何晓峰静下来于心不忍,二十四岁还完好如初的女人已不多见,他担心罗冬雨醒来之后的反应。就像一个被怀揣了许多年的宝贝,倏忽之下,被人打碎了,而且还是在自己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往严重里说,这就是“强奸”,退一步也是乘人之危啊。多么不雅而且令人恶心的行为!何晓峰不认为自己是无赖,他没办法做到像无赖那样坦坦然然、若无其事。所以,他一直坐等着罗冬雨的醒来,坐等着他无法想象的那个面对。
罗冬雨不懂,酒醉后的自己真就那么放浪形骸吗?真就那么无知无觉?她不敢看何晓峰,在那颗低垂的头颅面前只能默默垂泪。她不是不想闹,只是大吵大闹又能挽回什么?除了让这事儿像风一样扩散,让她和何晓峰从此活在众人异样的眼神里——不,没有何晓峰,只是她,因为何晓峰是她的导师,没有人会相信她的无辜,而只会相信是她把他拉下水的。她想起“修女”这个词,这是和李苍华一段感情终结的标签,她拒绝谈了近两年恋爱的李苍华,却把自己交给了面前这个带了一脸岁月痕迹的老男人,旁人怎么看?“修女”在这个时候倒更能让她接受,相比其他的什么词,在她心里更温润,更软和,好似一个粗糙的物件,被玩摩得久了,褪了外皮,开始有了光泽,有了神采。罗冬雨头疼欲裂,她身体僵硬,虽然她已经穿戴整齐,而床,也被她收拾得不着一点昨晚的痕迹,即使何晓峰低垂着眼睑,神情落寞得像是孤独了几个世纪,她也觉得自己好似浑身一丝不挂地落进他的视线,无论她是坐,是站,她的身体都水泥浇灌的一般,一点柔软感都没有,连转头,都缺了自如。
罗冬雨不知道自己除了呆傻还该有什么反应,她在想,若是那颗低垂的脑袋面前站着的是师姐,师姐会怎样处理呢?
攒了长长一段的烟灰终于掉落。一支烟才多长的生命,却有着那么漫长的烟灰。
罗冬雨盯着掉落在地上的烟灰,灰已无形,摊散成薄薄的一层尘埃,这才是它们最终的命运,有一种随遇而安的轻松。
三
家里安安静静,一副没有人烟的寂寞。罗冬雨先去了自己的房间,妈妈还住在她的房间里,床上妈妈用的毛巾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头上,没有多余的物件;桌上同样是妈妈的东西,几本书,几个瓶装护肤品,也是非常整齐地摆放着。这是妈妈的风格,她喜欢洁净和齐整,总是把家收拾得利利落落。妈妈不在家,可能去小区的广场和一群大妈跳广场舞了。妈妈以前是瞧不上广场舞的,一帮老太太,偶尔也掺杂了一两个老头,把胖墩墩的身体在一支支高亢嘹亮的乐曲中拧来扭去,美感是谈不上的,倒不折不扣地显出滑稽来,实在看不入眼。后来,是看不得眼也入了眼,妈妈变成那帮扭来扭去的老太太当中的一员,也算是打发了这单调而枯燥的时间。再去大卧室,这里却是另一番天地,床上乱七八糟,毛巾被团成了团,还剩了一个边角耷拉在地上,几本没收拾起来的书,横七竖八地扔着。爸爸侧躺着,面朝着门,一只手搭在腰上,手里捏着的书打开斜摊在身上。
罗冬雨轻轻走过去,把枕边的几本书摞好放回客厅的书柜里。两居室的家,没有书房,客厅偏大,一面墙的半边放了两个书柜,是客厅也当书房用。小时候,罗冬雨经常和爸爸一起站在书柜跟前各自翻找自己要看的书,书柜最下面一排,爸爸说是冬雨的专柜,有各式颜色艳丽的书,也有那种老式的只是偶有插画的书,文字多,耐看,是爸爸带着冬雨去书摊淘回来的。爸爸说那些涵盖量大的老式书越来越少了,现在的书都做得很奢华,内容却很薄,压根儿就不是为了看,而只是拿来充当门面的。其实朴素有内涵的东西才经得住时间。后来慢慢长大,书也自然越买越多,但多是教科书,内容是多了,她却从没有一本书能翻到最后一页,甚至有些书只是因为老师的推荐,买来连看都不再看一眼,只求个心安,而更多的书,就是前十几页被宠幸过。比起冬雨的那些书,爸爸的书就幸福多了,几乎每一本都不枉此生。或许正因了爱读书,才有爸爸言谈举止里自然而然散发出的书香气息,才有他举手投足的率性与可爱。为什么这个男人身上一直都保留着最纯真的东西,却能在短短的时间里被旁人山洪一样的粗暴和野蛮摧毁得一干二净?到底,是他有不可言说的苦衷,还是他有其他的想法?
爸爸的睡姿很安然,可他真的安然吗?或者,他仅仅是入睡后才显安然,他眉宇间那个再也消退不下去的“川”字,并不只是岁月的痕迹,也是生活留下的辙印!
果然,罗冬雨的叹息才轻轻呼出,爸爸就睁开了眼。看到女儿,爸爸一下子笑了,他忘了他在女儿面前很久没有过笑容了。罗冬雨有两个多月未回家了,爸爸心里一定是想她的,只是他一直端着。因为老屋拆迁的事,罗家老院的那些人毫无章法的行为改变了他的性格,以前她要是两周没回家,他一定要打电话,说“女儿我想你了”,或“丫头,赶紧回家,你妈想死你了”,总之是他们在想她。
罗冬雨的眼泪“哗啦”奔涌而出。
爸爸的笑却很浅,收得很快,那张在罗冬雨眼里刚刚明亮起来的脸,又阴了下去。他靠着床背坐起来,动作略猛烈了些,咳了起来。待咳嗽平定,看着女儿说:“怎么想起回家了?”
罗冬雨上去握了握爸爸的手,手心发烫,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爸,不舒服,为什么不去医院瞧瞧?这么耗着万一出问题,那可怎么办?”
“能出啥问题,不过是年纪大了,抵抗力弱些。我又不是孩子,自己的身体还能不清楚?你别操心我。”
“不让人操心就好好照顾自己。再跟人赌什么气,也不能拿身体去赌!”
“我怎么跟人赌气了?我什么时候赌气了?我……我就病我自己的,跟你没关系,你忙你的去!”
“您看,又犯倔了吧!什么叫跟我没关系?您不是我爸爸呀?”罗冬雨强忍着心里涌起的烦躁,可是她的語气还是不知不觉有些不耐烦了,她心里有事,她无处可以诉说的悲伤在爸爸的任性面前,像一团火,烧得她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她忽然有些怨妈妈,如果妈妈不给她打电话,她就可以理所当然地不回家,没回家,她就不会又多一重烦恼了。又或者,如果妈妈不是这么不负责任地甩手不管,自己跑去跳广场舞,而是好好安慰爸爸,不跟他争执,她也不会这么烦躁的。其实说来说去,只是自己无法正视家里的矛盾,她不就是为了不回家,才在外边租房住嘛。
“你心里有事!”爸爸脸上还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语气却软了下来,这与他的表情太不协调,罗冬雨居然没反应过来。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爸爸又问了一句。
“我能遇上什么事?”罗冬雨不由自主地反问了一句,接着她反应过来,“我遇的事就是您不肯去瞧病,您脾气变坏,您心里有想法不肯跟我和妈妈说。说白了,就是您不爱我们,不爱这个家了。我说完了。”
罗冬雨趁機把这些话全说出来,她想爸爸肯定又要发脾气了,发脾气就发脾气吧,就当他要宣泄一下,总比这样沉闷着好。
爸爸却没爆发,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丫头,以后你会明白,我是爱你们的。”
“现在都这样了,还要什么以后?您倒是跟我说说,这是为什么?不就是一纸遗嘱,拆迁赔偿吗,咱什么都不要不行吗?”
“你不懂,就不要说了。”爸爸说完,慢慢地往下一蹭,又躺着了。那架势罗冬雨一看就明白,他不想再说,也不想理你呗!
罗冬雨闷闷地出来,坐在沙发上发呆。她回家,难道就是为了像个客人一般坐着发发呆,什么也干不了?客人?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她居然把自己当成家里的客人!难道她没有把自己看成这个家里的一员?罗家老院里的那些人不定时地闹腾,生生把她们这个家庭几乎要爆棚的幸福美满给搅得七零八落,不要说温暖幸福感了,家里倒像冷库,走哪哪儿窜崩出冷飕飕的凉气,直往身体里的每个毛孔里渗。以前是回到家不想再离开,哪怕一周后依然可以回来,如今是离开家想不起要回来,哪怕家就在离她很近的地方。
正愁着,听得门响,妈妈回来了。看到女儿,妈妈的第一反应是去大卧室,她想知道女儿有没有把她爸爸搞定。罗冬雨苦笑着无奈地摇摇头,轻轻地吐出两个字:“固执!”
妈妈轻叹口气,进了厨房。罗冬雨意识到自己确实对家有了生疏。太阳已经西下,黄昏正在降临,她只知道枯坐在客厅,不进自己的房间是下意识地认为那已经属于了妈妈,那里面妈妈的痕迹覆盖了她的气味,而她居然有种陌生感,像某种动物似的,依靠身体的气味来盘桓属于自己的领地,妈妈暂时的入住,让她失去了对曾专属于她的气味的辨别和感知。她就那么毫无知觉地在客厅里坐进黄昏,她忘了自己没有吃晚饭,没有饥饿感也失去了对饥饿的感应。罗冬雨觉得羞愧,她埋怨妈妈的冷漠,可是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冷漠!
妈妈出门前就已经熬好了粥,温在锅里。爸爸的晚餐一直是粥,他说从养生的角度来说,晚饭喝粥才是最好的饮食。妈妈将熬粥也变成了规章,只要被她规章制度化了,她就毫无怨言地身体力行。但普通的粥太过寡淡,妈妈在粥里发挥了她最大的创造性,她尝试着加入各种不同的食材,比如各种蔬菜、各种豆品、菌类、肉、鱼,一碗粥丰富得就像是一场盛宴,虽然这一场场盛宴并不是每次都让人心满意足,但至少那种高昂的热情还具有感染性。所以爸爸也就经常发表演讲,颂扬喝的每一碗粥,有时还会提一些充满想象力、实际操作有难度的建议,自然也只能是建议。妈妈的粥到后来已经没有什么不能添加的材料了,几乎所有能用的东西她都可以想方设法放进粥里,她所熬过的粥的种类大概比任何一家粥店都要全。这一年来,妈妈在爸爸恶劣的脾气影响下也变得让罗冬雨感觉有些陌生,但无论她有着怎样的变化,晚上给爸爸熬粥的习惯却一直保持着。
妈妈把粥盛好让冬雨端到餐桌,调理好两样小菜,一个凉拌青笋丝,一个海带丝。可能因为喝粥的原因,爸爸也喜欢妈妈做的小菜,有时候他心疼妈妈的辛苦,会说一句:“这粥喝着香,没有小菜也一样能下咽。”妈妈只是笑笑,从不趁机说那就不做的话,只要爸爸爱吃,妈妈就爱做,那时他们两个人就像榫头和卯眼,总是对接得严丝合缝。
“一会儿,社区的医生会过来给你爸打吊瓶。”妈妈忽然说道,“今晚,你就在家住吧!”
罗冬雨愣了一下,她还没想要不要在家睡的问题,自从在外面租了房住——或者说从妈妈睡到她的房间,她回家跟妈妈在自己床上挤过几次之后,再回家她就来去匆匆了。若是哪次恰好赶上罗家老院里又有人来“坐班”,她就更不愿多待,取完自己的东西立马走人。爸爸不让她和妈妈掺和罗家的事,他自己也不吵,任由着那帮人一次次在他们全家人面前肆无忌惮地谩骂和口出狂言。
那帮人也怪,像癞皮狗一般这样贴着粘着,行为粗野,但从不来实质性的破坏,他们就当这个小小的家是个无人打理的公园,吐痰也罢,地板碾烟头也罢,甚至把罗冬雨的爸爸拨拉来拨拉去,开始还摔过他们家一两个杯子,后来连墙皮都没碰过。这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支来的招,懂得用软暴力,从精神上打垮对方。这确实也挺奏效,罗冬雨的家就是这样被一点一点击溃的,那帮人没事儿,来的时候咋咋呼呼,走的时候也热热闹闹。他们一家人却坍塌了。有一次,罗冬雨穿过那群人进自己的房间,大伯家的堂哥摊着手脚坐在沙发上,伸腿绊了一下罗冬雨。绊了也就绊了,冬雨没吭声,白了一眼堂哥。堂哥竟然弹簧一般从沙发上蹦跳了起来,堂哥有些胖,身型可以用“彪悍”来形容,能弹跳得如此快捷实属不易。堂哥龇着牙冲她道:“您丫没长眼啊!我这大白腿放在这儿愣是眼里没货!”堂哥一怒起来,真是“金刚”之容。罗冬雨满腹怨气,才不怕他呢,回了他一句:“好货当然放在眼里,可我只见烂冬瓜没见有什么好货色。”这分明是骂这帮人不是好东西。这样的挑衅之下,堂哥却像一只暴怒的猩猩得到安抚一般,瞪着眼瞅了一会儿罗冬雨,居然无话可说,重新坐回沙发。
大伯却吼了起来:“咋了?你丫头片子还想闹事啊?”
罗冬雨“哼”了一声:“伯伯,您没搞清楚状况吧。您可是在我们家!我们在自己家闹什么事?我们也没那么犯贱,喜欢抖抖索索往人家家跑。”
“您丫懂不懂规矩?瞧丫那德行,还样儿大了你!愣在我们跟前装样。跟您这么说吧,我们就是来闹事的,您丫要有能耐,就叫您爸把底儿跟我们兜出来,别他娘的揣着明白装糊涂,跟我们耍猫腻儿,你们家小样还都嫩了点儿。反正我们没啥球可怕的,横死赖活着,瞧咱谁耗得过谁!”堂哥叫板了。
爸爸一直不说话,每次他都这样,不抵抗,不反击,任凭那帮人激烈语言的攻击,就是一副“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的姿态。他不说,也不要罗冬雨说。罗冬雨一开口,他也开口了:“冬雨你回屋去,没你的事儿,少掺和!”罗冬雨就不掺和,她再凌厉也一样失败,因为爸爸的软弱可欺就像山一样横亘在她面前,她越不过,妈妈也越不过。
愣怔了片刻,罗冬雨还是坚拒了妈妈的挽留:“算了,等爸吊完瓶我还是回去住吧。”
“课程紧吗?”
“嗯,该准备论文了。还有不少资料得搜集。”
“不在乎这一两天吧?你爸病着呢,你就不能在家陪陪他?”
“这不,有您陪着嘛!”
妈妈叹口气:“你爸也不知道抽什么风了,现在啥都不让我替他做,也不跟我出门,还说我嫌他。我能嫌他啥呀,二十几年过来了,偏就现在嫌他?嫌他就不给他做这些了。连着病了几天,他也不说。我看他几天没去上课,在家也嗜睡,就趁着他睡的时候给他量了体温,好家伙,三十九度二,你说这一把年纪不把人烧坏了吗!等他醒了,我说跟他去医院瞧瞧,他不去,说什么赖活不如好死。瞧瞧,他倒嫌起活来了。我只好去社区医务室求人家医生来上门给他瞧瞧。”
“我看他睡觉的时候一只手总不放手机,我一摁开,直接就是你的电话,就知道他是想你了,想给你打电话又拉不下架子。你说有这样的人吗?自己亲闺女,想了就说呗,死撑个啥!”妈妈继续说道。
罗冬雨问道:“妈,爸到底是为什么呀?太爷爷的遗嘱不就是罗家的老院落嘛,几间破房,咱不要行不行?只要他们不再进咱家的门,咱跟他们不沾一点利益,从此互不往来。穷也罢富也罢,我们过得安宁,这不比什么都强吗?”
“我也这么劝你爸来着。咱们生活虽然不大富大贵,没车,房子小,可咱过得比谁差了?小日子小日子,咱过这样平凡普通的小日子不也挺好?可我劝得动他吗?多说几句就跟我发火。他就拧着那股劲,我能有什么法子?我也累了,不想再跟他吵了,没用。就这么陪着他耗吧,耗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算完。”
“您想过离开吗?离开我爸?”罗冬雨随口冒出这么一句。
“没想过!”妈妈停下手里的动作,狐疑地看着女儿,回答得干脆利落,“我从没想过离开你爸,我跟他生活了二十七年,至少有二十五年我是幸福快乐的。这一年多时间是你太爷爷的遗嘱改变了你爸,也改变了咱家的生活,这肯定只是暂时的,这种日子不可能无休无止。无论哪一天结束,我都愿意用这过去的二十几年幸福,继续来陪伴你爸。”
“你爸是个值得守候的男人!”妈妈很认真地又补充了一句。
罗冬雨的泪水涌了出来。她不理解爸爸,埋怨妈妈,逃离这个家,至少眼下她看不到这个家幸福和睦再次来临的迹象。而她,又正处于她人生的黑暗之中,这无法逃脱的困境和黑暗,让她绝望。
“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事?”罗冬雨的突然沉默,让妈妈说了和爸爸一样的话。
“我哪点儿看出来心里有事?我爸这么说,您也这么说。你俩就这么想我有事啊?”罗冬雨想要装得自然点,像以前一样撒撒娇,可是语气不对情绪,她脸上的表情还没调整过来,语气就硬了,硬了,便没了撒娇的成分,更像是诘问。
妈妈说:“没事当然好了。有事你一定跟我和你爸说,别像你爸一样闷着。”
罗冬雨勉强笑笑,算是刚才僵硬语气的歉意,闷声答道:“知道了。”
四
罗冬雨开始有了孕期反应。反应不像想象的那么大,可是罗冬雨的心情已坏到了极点。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一错再错了?跟何晓峰不清不楚是个错,有了身孕却不尽快处理是个错。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何晓峰不主动找她,她也不跟他联系,就这么沉默地干耗着。耗也许是一种方法,何晓峰总不可能会等着让她生下孩子的。可是,怀着身孕的是她罗冬雨,她和何晓峰的想法其实一样,都耗不起这时间——她怎么可能让自己连对象都没有,就在大家眼里挺着个来历不明的大肚子?烦躁一日复一日,每天晚上她在床上默默地流泪,她不想耗下去,想立刻去医院,委屈也罢,伤害也罢,或者低贱、下流、自作自受之类的也罢,她只要一瞬间的清晰,一瞬间的一了百了。
但是,这样的神伤只在孤独的黑夜里,当第二天的晨光闪进窗,她的心又坚硬起來,好像穿上了盔甲,将所有的风侵雨蚀统统抵御住,没有什么能浸进她的心她的身。可长夜漫漫,实在难熬,罗冬雨没忍住,将怀孕的事告诉了合租的高姐。
高姐一听罗冬雨怀了孕,并没想象中惊讶,见罗冬雨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她反而笑起来:“冬雨妹妹,恭喜你啊!”
罗冬雨烦躁得不行,这种事不能告诉父母,他们要是知道自己居然跟自己的导师,一个跟他们年龄差不多的半老头子有了孩子,还不气得吐血。也不能跟师姐师妹讨主意,虽然她们比她有经验,可只要她们一个人知道,就等于全天下都知道了,这事是没有秘密的。她没有那种可以置天下于不顾的勇气。以她和何晓峰目前的关系,就是苟合,她连小三都算不上,小三只是背叛了原配一人,却得了原配背后男人的所有天下,可以在某种场合和男人张扬地出入,可以很嚣张地指挥那个男人,理所当然地挥霍男人的钱财。而她罗冬雨不是,只能是齷龊之事,既然龌龊,这种关系连藏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还兴师动众,弄得人尽皆知呢?罗冬雨不是个拿不住事的人,但不等于她就是个凡事都很有主张的人,不然,她怎么可能这么悄没声息地和何晓峰保持着这种关系?
甭看高姐表面一副“过来人”的大咧,却不乏心细之处,这阵罗冬雨的张皇无措,失魂落魄,她都瞧得一清二楚,她是什么人?经过风历过雨,也是阅人无数的,罗冬雨的情绪像画一样挂在了脸上,她要还看不出来,真是枉费这么多年的修行了。高姐本来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人家不说,她也不好问,这是合租一室却不同屋最该遵守的规则。人与人之间是有距离的,这种距离让明明是面对面的两个人却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高姐其实不是太喜欢旁观他人的生活,别人的幸福与不幸于她都不过是陀螺,再怎么兜兜转转,也会有停下来的那一刻。没有永远的幸福,也没有停不下来的不幸。每个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来完成自己的一生,而在这完成的过程,他人依然是他人,自己也依然是自己。
罗冬雨纠结良久而不得排遣的心似乎一下子有了宣泄口,竟毫不犹豫地将真相毫无保留地告诉了高姐。高姐对她应该是无害的,她与她只是房客与房客的关系,这种关系的利害远远小于同学或者同事。再说,高姐经历世事多,应有足够应对的经验。
高姐的反应却让罗冬雨有些吃惊,这种事,她居然是“恭喜”她!真要是一件值得“恭喜”的事,她又何必烦乱、纠结?社会再怎么开放,观念再怎么改变,也不能容许一个研究生与自己导师偷情下堂而皇之地非婚生子吧!
罗冬雨不快的神情高姐尽收眼底,她依旧哈哈笑着说道:“冬雨妹妹以为我是幸灾乐祸?其实呢,你也不用太过纠结,现在医疗技术很发达,真想解决,去趟医院几分钟的事儿。只是你要考虑好,几分钟可以解你眼前的困境,但是你得到的也仅仅是一种伤害,而且以后可能依然是伤害。”
“那……我要怎样?”
“你的导师知道不?这种事当事人总该有个态度。”
罗冬雨皱起眉头:“我不想告诉他。”
“你傻呀,男人快活的时候尽管快活,有了事你一个人扛,他倒乐得逍遥。妹妹你这果然是真爱呀!”
“高姐您别绕弯子了,有话尽管说。”
“有人说,很多女人只是男人的填空,不过空大空小而已。妹妹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在你导师那里最多也就是个小小空而已,这样的男人不缺女人……”
“我连小小空都不要做!”罗冬雨听得很不舒服,打断了高姐。女人是男人的空,男人又何尝不是女人的空,她罗冬雨又没有要嫁给何晓峰的想法,甚至何晓峰的存在对她来说也是可有可无的,只不过因为有了开始,她才不得不延续。就像无意中走上的一条羊肠小道,你无意奔跑,但顺其自然,还是会慢慢悠悠沿着这条道一直走下去,或许是下一个路口走开,或许是厌倦折返,也或许受惊狂逃。她心里当然清楚高姐说的话是真切的,自己就是何晓峰的空,而且说是空还是非常委婉的。不过,清楚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但你已經是了。如果你忽略这个,那你只不过是人家手里的玩物。妹妹你不能太单纯,你得利用起你的资源来。”
罗冬雨压下心里的不爽:“我哪里来的资源?”
高姐笑了:“你真是读书读呆了。女人对男人而言,本身就是一种资源,你要在可以利用的时候利用起来。聪明的女人不会放过任何可用的机会,就是没机会也要千方百计地创造机会。现在,你的机会不就来了!”
见罗冬雨还处在疑惑之中,高姐继续点拨:“你在网上可能看到过,有些女人为了拿住男人,就用怀孕来做文章,有些男人是因为骨肉不舍,有些男人是怕声名扫地,总要尽可能地补偿女人。拿什么补偿?就看女人的需要呗。需要钱的提钱,要婚姻的押婚姻,也有拿感情说事的。这种时候,感情算个屁!还有其他目的的,总之,只要男人有顾忌,怀孕就是强有力的筹码。”
筹码?罗冬雨心里一惊,她像那些把身体当作物件一样出卖的女人,是奔着某种目的才与何晓峰苟合?不是这样,她的目的又是什么?她没挥霍过何晓峰的钱,偶尔的小情小调不过是何晓峰自己满足自己罢了,于她而言,却是连“情调”二字都在何晓峰那张略显消瘦、皱纹深厚的脸上消弭了。就算平日,在师兄师姐们面前,何晓峰对她没显出几分好来,她也没多几分嗲,这样的平常,连那种搞定导师的虚荣都没有一点,她实在想不出自己的目的在哪儿?
“傻妹妹,不能面前有金子偏要捡石头。女人的青春不是用来浪费的,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姐姐只能说到这里了。”
高姐背过身却忍不住冷笑,看着精明的一个丫头,原来傻不拉叽的,好好的一个北京姑娘,规规矩矩找个男朋友,恋爱结婚生子,一切水到渠成,有什么不好?偏跟自己的导师来这么一出。
罗冬雨觉得自己是该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了。怀孕是件惹人恼的事,正如高姐说的,她去趟医院,几分钟就落个轻松,可之后呢?何晓峰继续找她,她继续跟着这个男人出入,没有任何说法,更无名分一说,被伤害了身体不说,在何晓峰那里还一切都显得名正言顺。他在享受着她的身体和青春,却以为她同样也在享受他的身份和地位,到最后,她只落得个两手空空。就像炒股,何晓峰没有成本的投入,稳赚不输;而她,虽然没倾家荡产,可也是最好的年华和最健康的身体搭了进去,赔进去的是再也赢不回来的东西。她想自己确实傻得够本,酒醉被何晓峰夺了初次,按理应该是何晓峰理亏,怎么倒像是她受了钳制似的,是她要保护着这个秘密不被泄露,而不被泄露唯一可做的,就是之后只要何晓峰一暗示,她就一言不发乖乖跟着他走。这只是她的秘密,却不是何晓峰的,但她要把何晓峰拉进来同她一块儿保守这个秘密,两个人的秘密两个人都来保守,这就牢靠多了!罗冬雨越想越气,这怎么能是自己的秘密呢,应该是何晓峰的呀!是他乘人之危,是他为师不尊!所以,该是何晓峰求着她来保守秘密,该是他低声下气才对呀。
五
果然,听罗冬雨说怀孕了,何晓峰的表情非常震惊,脱口而出第一句话竟是:“怎么可能,不是每次都采取措施了吗?”
那语气,像是怀疑罗冬雨做了什么手脚,或者,怀疑罗冬雨张冠李戴了。
虽说罗冬雨人前并不对何晓峰有异于往日的举动和语言,但毕竟有过肌肤之亲,罗冬雨并不像以前对何晓峰心存敬畏。连床都一块滚过,她还敬畏这个男人什么呢?现在,听到何晓峰这么一句话,数日来独自承受的惊惧和惶恐使她终于克制不住,她是来寻安慰的,是来讨主意的,一句安慰的话没听到,居然还这样怀疑她,把她当作什么人了。
“您什么意思?您每次都临到射门才戴帽,那叫采取措施吗?我的第一次是您拿走的,我有些事不懂,您阅人无数,难道也不懂?”
何晓峰愣了一下,这是罗冬雨第一次以这样的口吻跟他说话。不是对导师的态度,而纯粹是对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的态度。
“冬雨,你这是在责备我吗?”
“不是责备,是提醒!是希望您不要以其他的借口来敷衍我。”
“我不是敷衍你。好吧,你的第一次是我乘人之危,我喝了酒……但之后是你情我愿吧!我对你也是爱护有加,怎么忍心敷衍你?你的好我是知道的,你跟很多女孩子不一样,不虚荣。我真想自己再年轻十岁,那样的话,我连自己的天下都愿全部给你。”
何晓峰这样说,让罗冬雨有些恶心,他还不如夺了她第一次的时候那种黯然不语呢,那至少符合他的身份和地位,也符合他的年龄。到了一定年龄的男人说出来的所谓情话,真是坨狗屎。罗冬雨一点都不想听。
“还是直接说我怀孕的事吧,怎么办?”罗冬雨冷冷地说。
“好吧,那你说,你希望我怎样?就算孩子是我的,你打算怎么处理?”何晓峰也不跟罗冬雨绕圈子,跟自己的学生说情话,别说罗冬雨恶心,连何晓峰自己说过后都觉得恶心。正像罗冬雨说的那样,他每次都是临到射门才戴套,他不喜欢戴套的感觉,年纪大了,感觉本来就不如年轻时那么畅快,再隔着一层橡胶,他的情趣大打折扣。但为了安全,他还是在最后时刻把套戴上,有时候觉得有疏漏,还会叮嘱罗冬雨赶紧去药店买避孕药吃上。现在的年轻夫妇好多结婚多年都怀不上孩子的,他又不年轻了,怎么也不太愿意相信他有那么高的命中率。这种事本来说不清道不明,哪怕罗冬雨真的跟过谁,他作为第一事主,也是脱不了干系的。
“就算是您的?您以为我人尽可夫?然后怀着别人的孩子来要挟您?”罗冬雨的眼泪哗啦一下喷涌而出,面前的男人是她的导师,自己跟他虽不是被胁迫,可也说不上心甘情愿。爱情的失意,日子的无聊,家庭的冷落,都让她对于未知的生活缺乏期待,没有期待的生活怎么过不都是过?可是没想到,生活总有些出其不意的小岔子,就像一艘慢悠悠航行的船,掌握不好舵,即使慢,也一样会失去方向。
“我没有要挟您的意思,只想告诉您这件事。不想您有多生气,我们这种关系,任谁也不会为此感到高兴的。只以为您会替我拿拿主意,至少会安慰一下我,可没想到您……”罗冬雨本想说没想到你这么小人,想到面前的毕竟是导师,咬咬牙,把后面这句话咽了下去。她不是来激怒何晓峰的,何晓峰要真是怒了,扔下她什么都不管,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站出来告诉大家自己怀了他的孩子,若有这份勇气说,别人会不会信?平日里她对何晓峰的敬畏和距离大家倒是都一目了然。没人相信,她还怎么拿住何晓峰,总不能赌气将孩子生下来做亲子鉴定吧?而且那么遥远的事,她压根儿就没想过。高姐说怀孕对女人是一种资本,可她连怎么利用这资本都没有想法,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眼下,她只能先用怀孕的事牵扯着何晓峰,没想到他竟然是这种态度。
何晓峰又岂敢发怒,自己有错在先,无论罗冬雨是否要挟他,他都必须为此负责。他看不明白眼前这个女孩,以他看学生的眼光,她是聪明的,又是懒散的,凡事随大流,很多事不积极,遇事也不退缩,就是可以拔尖但绝不拔尖的那类人。这种人的潜能无限,一旦发掘,是极具爆发力的。何晓峰就是担心罗冬雨的爆发力,要是处理不当,他的名声就可能毁在這个女孩的手里。好在他明白,罗冬雨是真的无意纠缠他,她年轻,对他的婚姻没有觊觎之心,这让他的心大大地放松下来。看罗冬雨的态度,何晓峰绝对相信,连她本人都没有想到要拿这个当什么筹码。没有太多阅历的女孩心思简单,简单到他又忍不住心生怜惜了。
但他终不是毛头小伙,慌乱之后能稳下来,既然罗冬雨自己都知道孩子是不可能要的,那他要做的,就是尽一个男人该尽的责任,陪她去医院,再给罗冬雨一笔营养费,还要放她一段时间的假用来养身子,这是唯一的,也是顺理成章的选择。
“你放心,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以后我会尽我所能爱护你。”何晓峰觉得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应该很安慰罗冬雨了。现在他是男人,她是女人,他们关系是扯不清掰不净的性,是不被期待和欢迎的意外生命。而一旦她将这意外消除掉,他和她之间,就可能重新恢复到之前的关系,他是导师,她是学生。何晓峰想做和要做的,就是让他们的关系再恢复到从前,像一张纸上错写的字,他要拿橡皮把这错字擦掉,让一切依旧变回空白。那么,他们就仅仅是导师和学生。导师和学生,才是许多人认为的纯洁而值得向往的关系。
罗冬雨看定眼前这个男人,他只是急于清除障碍罢了。她与他,不可能再有以后,“以后”是多么虚无缥缈的词,就像海子的那一句“明天的明天,我要开始幸福了”,永无止境的期盼,多么让人绝望。还好,她不期盼,也不绝望,只是这个男人本能的推让和退缩让她看清了自己的悲凉——往黑暗里说,她不过是何晓峰偶遇的性伙伴,是他苍白的人生中加的一点点调味品,缺了温度,少了美好。所以他口中的“爱护”显得可笑、滑稽起来。还是高姐说得对,女人的青春不是用来浪费的,她跟着何晓峰的这一段已经浪费,剩下的也许是捉襟见肘的一段,就让她好好利用吧。
六
没有柔软。何晓峰再一次要陪罗冬雨去医院时,她几近愤怒了。只有医院,只能医院。她知道这是唯一的结局,只是,她不想何晓峰这样催逼。何晓峰的催逼只是让他对她的冷漠与不屑暴露得更加彻底而已。还有他的厌烦、不安、焦虑和惊怕。因为这件事的突发不仅关乎他的名声,也开始对他的利益和前程有影响——他正准备竞聘系里的一个副主任职位。以罗冬雨的角度来看,这样的职位压根儿就没什么可用之处,一个“副”字就叫人的眼光有了不上不下的尴尬。她认识系里的主任,另外两个副主任她虽也认得,却总没在心里当一回事,她相信很多人都是这种感觉,副职总不如正职有说服力,尤其是在院校里。当然,这也只是罗冬雨的想法,一个未正式踏入社会、对职与权一知半解的学生。
何晓峰却明白自己需要什么,还要做些什么。副主任级别上也许并没什么,但这是行政职务,有行政职务才算得上仕途。走仕途入商海就是一个美梦,但凡有点抱负的男人,都想做做这样的梦。现在有了做这个梦的机会,何晓峰岂能轻易放弃。非但不能放弃,他更不肯有任何的闪失。罗冬雨的意外一开始并未对他造成多大压力,他自信还是能够说服她尽快解决这个问题的,两人都没有想要在一起的念头,彼此不过是寂寞遇到寂寞,互相寻点慰藉、取取暖罢了,这种关系,理应是最妥帖最安全的。
可是,何晓峰认为的最安全的反而变成了他的不安。罗冬雨毫无道理的拖延,让他心里的烦躁像充气的皮球,慢慢鼓足起来,这个女孩,她究竟想要干什么?
罗冬雨也是茫然的。跟着何晓峰走进医院,一了百了的事,从此和何晓峰,仅仅是学生和老师。再过那么一年,她从他的生活和视线中彻底消失,不相往来——若再见,也一定是她拗不过师生情,跟随大家一起,不着云烟地叫一声:老师!也就这样了吧。可她就是不甘,是高姐说的“浪费青春”的不甘。和李苍华近三年的恋爱,就算他最后抽身而退,迅疾转入别的女人怀抱,在她的心上插一把尖锐的匕首,痛且痛,她却没有不甘。因为李苍华给过她爱情真实的感受和美好的回忆,也同样给过她一段美丽的年华。而何晓峰呢?却只是索求,索求她的青春、她的胴体,而从无顾忌她的感受、她的体验。他是尽情地享受着个人的享乐。当他的手滑过她的身体,他赞叹的不是她紧致光滑的肌肤、饱满耸立的乳房,而是他轻而易举的占有、他骄傲的体能,还有娴熟的技巧。细细数来,除了身体被摧残,她从中获取了什么?什么都没有,连作为女人最应有的本能、生理快感她都难得有。
这么一想,罗冬雨心酸了,这种关系里,原来自己彻头彻尾就是个大傻瓜,没有情感的投入,没有精神的获取,也没有原始的快乐。若说有,也只是一种苟且的屈辱,对这种关系毫无方向感的茫然。而一直,她还认为自己的精神是洁净的,没有被亵渎。真是可笑,妓女尚且以货币的形式来满足精神对等的需求,这才是人格的独立呢,靠用自己的身体来赚取所需。而她,只是白送,白送之后居然还额外收获更悠远的苦痛和伤害,那些她不以为然甚至是瞧不上眼的人,大概要冷冷地骂她一句:白痴!
没人愿意当白痴,没有人!即使曾经被人认为是白痴,也总会有醒悟的那一刻。罗冬雨自觉是醒悟了,一个意外或许让她更加沉痛,但能从迷茫中彻底挣脱出来,看清现实,她觉得也值了!与其懵懵懂懂毫发无损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倒不如拼得一身伤痕,活出个明白来。
比如,对何晓峰来说,他以为罗冬雨是个清清爽爽的女孩子,这会儿,却是非不明、黑白不分了。本来是多么好的一种关系,没有利益纠葛,她又不虚荣,还没有一些女孩身上的狂妄与矫情,对他从来没有提过任何要求,甚至他偶尔出手转送一件别人送的礼物,她也是笑笑就拒绝了,这样对物质没有欲望的女孩现在哪里还有?尤其是跟着他这种年纪的男人。可他就是闹不明白,通情达理的罗冬雨怎么这会儿就忽然变得固执,因这样一个小意外跟他拧巴起来了呢?难道她真的想要这孩子?难道她不知道,以他们这种见不得阳光的关系,根本没资格要这孩子,更没条件要这孩子,这么浅显的道理,她真的想不透?
何晓峰一直在自己固有的思维里打转,他连往外延伸的念头都没有。他自认了解这个学生,却不知道人是多面性的,尤其是在某个特殊时刻会发生迅疾的变化,就像化学反应中新物质的生成,没发生反应时,那物质是不存在的,而一旦反应,那新的生成物就成为一种必然。
七
罗冬雨回了趟宿舍,宿舍仍只有师姐一人。罗冬雨搬出去租房并没有到学校的宿舍管理处登记,所以她名义上依旧住在这里。师姐果真是个精致的人,她把宿舍打理得像是一間闺房。原来老旧暗黄的书桌她扯了一块浅粉色碎花的桌布,布面清新雅致的风格使房间一下子有了宁静的温暖,而桌布四边垂着的细长流苏,另有一番说不出味道的风情。床还是原来的床,面貌却大不一样,师姐把两张床合二为一,单人床变成双人床,师姐在两张床上铺了一张席梦思床垫,在这并不宽敞的空间里,一张铺陈得很温馨的大床很暧昧,容易让人想入非非。除了这两样学校原有的家具之外,师姐又配置了一个衣柜,还是清清浅浅的嫩粉,一扇门镶嵌着大半块镜面。变化最大的是墙,原来的墙空空荡荡,一眼蠢蠢的灰白,现在参差挂着师姐的几组相框图片。最醒目的是一张十几寸大小的照片,一望无际的大海背景,清秀可人的师姐张开双臂,一脸的欢腾。这些看似随意悬挂的照片,一下子让原来沉闷的、一览无余的灰白墙体变得立体而生动起来。罗冬雨站在门口没敢往里走,这么特征鲜明的个人小空间,她还适合再踏进去吗?
看到罗冬雨的犹豫,师姐干脆一把将她拉了进去,爽直得一点也不像几个月前的师姐。那时师姐余音袅袅,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像是修炼过似的,婉转复婉转,那种一伸手叫你一目了然看清她掌纹的事绝不肯有。师姐让罗冬雨坐在床上,床沿铺了一块大浴巾。走过南方好几个地方,罗冬雨已经明白那其实是南方人爱洁净的一种习惯,直接坐床便意味着你把身上的灰尘带到了床上,而另铺的毛巾就是隔你身上灰尘的,客人一走,毛巾取下,床是不是真的干净不知道,可心理上是干净的。
师姐得意地冲罗冬雨一乐:“怎么样,感觉不一样吧?”
罗冬雨强笑道:“岂止不一样,简直是天上人间!师姐您太能化腐朽为神奇了。”
“那当然,女人嘛,有机会就不能让自己活得太随便。”
罗冬雨还是笑笑,她没搬出去时,师姐的精细与精致只是体现在她脸上,她对自己的脸从来都是一丝不苟,容不得一点瑕疵。而宿舍,却类似于一个声色场所,声与色皆是师姐的,与罗冬雨毫无关系,声色消尽,热闹退却,师姐成了一只倦鸟。你不能让倦怠的鸟收拾她的窝吧。罗冬雨现在才明白,一个人真的就是一个世界,混淆不得,混在一起,就要变成与单独两个世界都不相干的世界。罗冬雨还想问问师姐,这个屋子里,还会有日日欢笑,夜夜笙歌吗?这样的疑问还是闷在了她心里。一个花了心思的地方,肯定不是为那虚妄的热闹,若不是,则是倦鸟归林,这里,变成了师姐的“林”吗?
师姐见罗冬雨拧着桌布上的流苏笑而不语,忽然心间一颤,有些懊悔了。她倒是没忘,再明媚再温存的小屋,也并非完全属于她,她拥有的,只不过是偷来的半刻自在。宿管处的登记名册上,罗冬雨的名字仍依附在这间屋里,她随时都可再折回来,挤进自己已改天换地的空间里。
师姐的如花笑靥渐渐黯淡下来。她是硕博连读,在校还有两年的时间,正因有这漫长的两年时光需要她消磨,她才动了改造宿舍的念头。这念头在她脑子里也只是闪过,捕捉这念头的却是他人。她的目光在某次喧腾的人群中流流转转,然后像是瞬间的灵动,让这念头夺口而出。亦如她所预料,果然大家就讨论起怎么改造了。不过一间宿舍,动是没法大动的,只是把屋里的物件做做手脚,一些鸡零狗碎都扔了,屋里显出整洁来。墙面才是最浩大的工程,不过她也仅仅是提供了些电子照片,最后连衣柜、床垫都有人选了送来。前前后后一个礼拜,这间宿舍的天地就变了。躺在宽畅又柔和的床上,师姐想这以后的两年至少表面上没那么粗糙了。一间怡人的小屋,容不下之前那种麦麸般的热闹,那种热闹是粗粝的,会在不经意间扎得人生疼。师姐开始像这间宿舍一样,改风格了,她要做个清婉的女人,如同急刹车,她匆忙却华丽地一个大转身,于是,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罗冬雨忽略掉师姐眼里的黯淡,也忽略掉师姐过往的枝枝蔓蔓,她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都不再是搬离宿舍时师姐眼里的那个罗冬雨了,她们虽然师从一个导师,又同住一个宿舍,可交往却不是很多。师姐的傲然,罗冬雨的随性,她们像是不同方向的两条道在这个路口的交汇,再需要不到一年的时间,便完成交汇,各自远去。
罗冬雨有些漠然的样子让师姐的不安加剧,她猜不透罗冬雨的来意,又不好直接问,便藏了心里的懊悔和焦虑,静等罗冬雨说话,似乎罗冬雨来就是为了跟她比拼誰更执着沉默。
两个人专注的沉默,让气氛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罗冬雨打破沉默:“师姐,您以后要留校吗?”
师姐有些惊讶,留校是隐秘的,只是她生活中一个重要人物应承过她,正因为有这个应承,她才对未来没有太多的忧患——就连这个硕博连读的推荐和申请都是这个人帮她一手搞定的,她自信目前还没有人觉察到她与这个人的暧昧关系。可是罗冬雨,这个在宿舍里经常被她指手画脚,又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女子,她从哪里知晓她要留校呢?
“我还有两年呢,现在哪有资格谈留校?我的专业又不突出,学校哪里会要我这样的人留校!你没看学校连续两年招的都是海归嘛,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海外回来的硕博士比咱强。”师姐淡淡地说。
“那得看什么专业。”罗冬雨不以为然,“咱们这个专业海归没有优势。师姐您有条件要争取一下。”
“我哪儿有条件呀,等到我论文答辩完,留校的事早都是黄花菜了。”
“您可以申请提前论文答辩!您赶紧申请当老板的助理,听说黄师姐在她老家已经把工作联系好了,单位要她尽快把关系转过去。您趁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把申请递上去。当了老板的助理,机会就比别人多了一层。”黄师姐是她们的导师何晓峰的助理,干了两年,有人说黄师姐就是何晓峰想要留任的人。结果学校没给她们专业留校的名额,别的专业引进了海外归国博士。
师姐停顿了一下,她摸不透罗冬雨到底是真心还是虚情,两人一个宿舍住了一年多,却交情甚浅。虽然北京女孩热情大方,她也不太相信罗冬雨会莫明地向她投来这份热忱。师姐的心思九曲回肠,一方面,她笃定两年后那个隐秘的重要人物会搞定她留校的事情——以那人的权势,留校真不是大不了的事;另一方面,罗冬雨的建议也正中她的下怀,两年后她毕业时那人是不是还手握实权,无法预知。自己若早点着手准备,也真可能一切水到渠成,那人连手都不用出,她便可以一劳永逸。只是,罗冬雨怎么会提示她这些?
师姐淡定地看着冬雨,她认定她有所为必是有所求。
“师姐!”罗冬雨忽然站起来,拍拍手说,“师姐是个懂得生活的人,房间布置得如此有情有调,果真是明媚人心哪!”
师姐有些愣怔,罗冬雨的跳跃让她摸不着头脑,平白无故地跑来要她争取留校,却又什么事都没有地旁顾左右而言他。倒显得她非常小人地度了这位君子之腹。
八
对罗冬雨来说,每一天都过得很煎熬。天气越来越热,本来是个展露身材的好时节,她的体形却在酷热中遮遮掩掩。有细心的人,若无心地问上一句,冬雨是不是胖了?罗冬雨就愁眉苦脸地笑笑,“胖”这时候变成了一个美好的词,她多么希望自己此时仅仅是“胖”。胖是一种底气,她至少可以理直气壮地回复人家,就是胖了!可她连这种女孩儿最不想有的底气都没有。何晓峰这段时间似乎挺忙,总不见他的身影,之前是带着师姐那班人又去了江南,小半个月后,师姐她们回来了,何晓峰仍行踪不定。但他如愿以偿,当上了系副主任。罗冬雨也不想打听,她急不假,但她不信何晓峰就真的能沉得住气,一个小小的系副主任他尚且那般用心,小心翼翼,对她这颗随时能爆炸的定时炸弹怎么可能置之不理!
当罗冬雨再一次把自己的焦虑告诉高姐时,高姐哼了一声,这老狐狸是在玩心理战呢,他一定想你是他的学生,没有男朋友,又没有对他婚姻的窥视,最后扛不住外界的各种压力,会主动缴械,然后他就不费一兵一卒,安然抵达安全岛,对他没一点影响。他该寻欢照样寻欢,该作乐依旧作乐,丝毫没有损失。罗冬雨想想也是,何晓峰是吃准了她,料定她不是那种豁得出去的人,不然,当初她怎么会对李苍华的高调背叛忍气吞声?看来,还是自己的心理素质差了,这是两个人的心理拉锯战,她要沉不住气,就只有再次灰溜溜地输,不光输掉了身体,更输掉了尊严。
尊严?想到这个词,罗冬雨苦笑了一下,若真要把她和何晓峰之间的事看作是一场较量的话,其实从一开始她就已经失却了尊严。一个莫名其妙成了自己导师的情人(连情人都算不上,应该是性伙伴)的人,何来资格谈尊严?她以前还有些鄙视师姐,她在人群中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就像动物界的雌性在发情期散发着某种暧昧气味,以此来吸引(或者说勾引)雄性的追逐,可是现在她想,她多么希望自己是师姐,能够在一群逐鹿的雄性中选择最吸引自己的那个人。
高姐的猜测与分析是正确的,何晓峰确实在等罗冬雨的决定,但他没有高姐想象的那般镇静与狡猾,他等不了罗冬雨的主动缴械,这场耐力的比拼没见烟火他就想投诚。投诚的行动就是帮罗冬雨争取到一个高额奖学金,并且他还与学校相关人员沟通交流过,准备申请本专业明年的公派留学名额给罗冬雨。当何晓峰将这个消息用短信告知罗冬雨,让她赶紧做好一些功课时,罗冬雨惊呆了:公派留学,还有高额奖学金,这是她这种普通学生梦寐以求的好事。以她们这么偏冷的专业,又是如此本土,公派留学几乎是不可能的,由此可见,何晓峰要争取到这样的名额有多不易,一定是费尽了心思。这么一想,罗冬雨为自己这段时间与何晓峰的僵持有些难为情,觉着自己确实太不懂事,她根本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是这么执着地不肯去医院,折磨自己,更折磨着何晓峰,她一度认定了何晓峰的自私,因着这份自私她越发想以此来抗拒他。想不到的是,他在背后却替她操持着,她想也没想过的命运,居然就在这种懵懂不堪中将要发生改变。
愣怔过后,罗冬雨的心像雨露滋润过的花骨朵,在阳光的照耀下,忽地一下盛开,绽放,有妖媚的劲头了。数月的郁闷如同暴热的地表上的水滴,瞬间被蒸发。罗冬雨忍不住笑了起来,手不经意地抚了下肚子,肚子略鼓,其实是脂肪厚了些,跟她往日并没有明显的分别,里面那颗小小的胚胎,只是刚刚发芽吧。
这天从学校离开,罗冬雨比平时要早些,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王宝钗十年寒窑苦守,才守得云开见日月,迎来属于她的春天,而她罗冬雨,守了不到四个月,就春暖花开了。这样比较不对,不过罗冬雨也懒得计较,反正何晓峰总算给了她一个答案,而她原本就没想过会是这种答案,这使她对与何晓峰的关系有了新的理解。无论她的情感归宿在哪儿,至少,她在何晓峰心里,总还有一席之地,不然,他怎肯下力气替她争取这难得一遇的机会。
罗冬雨一高兴,连已经开始的妊娠反应都没了,她几乎蹦跳着进了门。一看到高姐,跟她说要请吃饭。高姐瞪大了眼,认真地打量着她,却没说一句话。“怎么了高姐?”罗冬雨莫名其妙,她搓了把脸,脸上圆滑,和她已经隆起来的肚子一样,这让她有些烦躁,她的体型本来就偏胖,脸又总是先于身体而圆,有时明明是瘦了,脸上却不显,依旧一副圆润的样子。高姐非常感慨地说过她的生活真是滋润!词用得很妙,叫“滋润”。
打量够了,高姐才说:“妹子哟,什么好事啊?怎么无端端地要请我吃饭?”她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神瞟过罗冬雨的肚子,神情有些紧张,“你不是……要搬走吧?”
罗冬雨笑道:“什么呀,我这个邻居就这么不受您待见?”
高姐舒了一口气:“嗨,惊到我了。说说吧,怎么了?”
罗冬雨将公派留学,还有高额奖学金的事简略地说了一遍。
高姐瞪圆了眼睛:“是你导师办的?”
罗冬雨下意识地摸了摸了肚子:“嗯,是他。”
“怎么个说法?”
罗冬雨叹了口气:“能办成这个,他只有这么大能耐,再拖下去,谁也没个好。他不能娶我,我也不可能嫁他,这种事,没人找我麻烦,我已是庆幸。还是早了早好,无恩也无怨最好。”
“我的傻妹子,你怎么就不开窍呢?就这哪行呢,身子骨是你的,你不能就这么轻飘飘地放他一马。你现在想无恩也无怨,日后就有漫长的怨了。吃亏受苦的是你,那什么奖学金、公派留学不都还没影儿嘛,你倒是替目前的你考虑一下,得问他要点儿补偿啊。”
罗冬雨没吭声。约何晓峰见面之前,她就想好了,高姐提醒得没错,拿奖学金、公派留学都不是她揣着肚子能等的事,而等她解决了肚子里成长的胚芽,说不定承诺的这一切就变成了海市蜃楼,那她真的连哭都没机会了。所以,她先要何晓峰用最实际的行动来保证她的现在。什么最实际?罗冬雨不得不用高姐的理论来武装自己:钱!说到钱,她是羞涩的,她没有很多女孩对物质追求的癖好,简单安宁她认为是对生活最好的诠释。可若依了自己的这份简单,她就不是简单的女孩,而一定是很多人口中的“傻X”了。
面对何晓峰,罗冬雨却不知怎样才能把这些想法说出来,只说让他陪着自己去医院,她害怕一个人面对那些冰冷的器械和一些陌生人不明所以的眼神。反而是何晓峰阅人无数,怜惜罗冬雨一直以来的简洁与安静,他请她允许给她一些营养费,他说这些营养费不是补偿,感情不能以补偿而论,只是希望这些钱能让她更好地养护自己的身体。何晓峰说得真诚,一点也没之前那种避之不及的态度。罗冬雨忽觉世界的光明,原来换一种思维真的一切就不一样了。她想自己真是死脑筋,枉自愁云惨淡了那么些日子,折腾自己做什么呀,早些想透,放下之前那些没用的想法,不早就阳光明媚了?
“你放心,我不会违背我的承诺,奖学金的事已经定了,公派留学我也会盯紧的。”何晓峰继续给罗冬雨吃定心丸。罗冬雨低了头只听,也不应答,反正她能想到的和想不到的,何晓峰都给她安排了,她还能怎样?
“哦,对了,这事完了之后你先休息一段时间,然后该准备毕业论文了,我到时会安排你师兄帮助你一起完成。”见罗冬雨只是轻轻点头,何晓峰反而无措了,他能给她做的,除了这些,还能有什么?
许是事情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何晓峰心里畅快,话也多了起来。罗冬雨跟他在一起时话一直不多,他认为是师生的身份禁锢他们之间的对话。而他,在他们有了第一次肌肤之亲后,就不想这种关系存在于两人单独的相处中,这关乎人伦的关系其实在男女情欲中是非常煞风景的。不过现在他们再坐在一起,何晓峰不能再轻狂,这表面的风平浪静下,他们其实是一段时间心理较量之后的彼此妥协,带着某种谈判的性质,而这种谈判因為都在双方的心理底线之上,便有了皆大欢喜的意味。
“师姐是不是在申请做老师的助理?”许是卸下背负数月的心理负担,罗冬雨心中山高水阔起来,随口这么问了句。
何晓峰明显愣了一下,罗冬雨的话题转得太快,这根本与他们的见面风马牛不相及。他迟疑了一下,才说:“是!你师姐正在申请做我的助理。”
“师姐有希望留校吗?她那么优秀。”
“就一个留校名额,僧多粥少。而且哪个想留校的不优秀?不光优秀,还有深厚的背景。”何晓峰说着低下头翻看手机,显见是不想就此话题再说下去。
“这么说,师姐没什么希望了?”罗冬雨表现出执着劲儿来。
何晓峰一边翻手机一边说道:“我觉得你师姐并不适合留校当老师。”
“有多少人对于职业的选择,是适合与不适合呢?老师您觉得我适合什么职业?”
“你?”何晓峰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冬雨,“你比较适合去做老师,不过是中学老师。”
“您是说我幼稚吗?”
“我是希望你生活得轻松。好了,不要打听你师姐的事,自己活好自己就好。”
罗冬雨没再说下去,何晓峰这一刻又是早些时候的何晓峰了,那个不苟言笑、说话简短精练的导师形象,让她忽地心生惧怕。她心里清楚,她只是拿师姐来探路,而何晓峰的态度明明白白地告诉她,留校比出国更不易,无论于她还是他,这都是一件想都不要去想的事。
九
北京九月的天气,开始变得温和了,初秋的凉意在早晚已如透明的膜一样薄薄地覆盖下来,不再那么酷热,而秋寒还没完全到来,这是让人非常适意的季节交叠过程。
中秋节前,罗冬雨在何晓峰的陪同下去医院做流产手术。她本来是不要何晓峰去的,导师陪同去医院,就算不是堕胎,若要让人知晓,也等于大告天下。何晓峰却不以为然,系副主任的职位都坐稳了,没了别的牵绊,他觉得自己既然不能给予罗冬雨更多别的东西,仅仅陪同手术这样的时间还是可以付出的,作为一个个导师,给予学生的照顾就算有人看见也是好解释的。再说,该有始有终嘛,在这份情感的终端,他应该依然站在罗冬雨的身边。罗冬雨心里忍不住冷笑了一下,有始有终是个正直的词,这会儿在何晓峰的嘴里吐出来,怎么听都是个冷笑话。不过也无所谓,一切都将成为过去,她会“还原”成以往,不过是已经轻飘飘的以往了。
何晓峰像所有陪妻子来医院的男人一样,把罗冬雨安顿好后去挂号、排队、检查,把所有要做的检查项目都做完。在这个人来人往,拥挤嘈杂的地方,他的表现绝对是一个对妻子爱护有加的男人,他看罗冬雨的眼神,温婉柔和,呈现的是一个中年得子的男人疲惫的喜悦。在罗冬雨看来,他那份喜悦,却是对一个生命成长的不知所措之后,即将解脱的轻松、豁然与欢愉。
检查中,出了个小小的岔子,若不是这个岔子,罗冬雨对于肚子里这个正蓬勃生长的生命多少会有些不忍。也许上苍真的是给了她机会,让她对一段历史的终结不留任何眷恋,更不带有遗憾。在临上手术台前,医生居然给她做的是普通的孕期检查。对于毫无经验的罗冬雨来说,这种检查没任何不当,量体重身高,尿检,验血,B超,听胎音,四个多月胎芽已经有形了,她知道月份越大,流产的过程就越不简单,就算现在这类手术根本不成问题,作为医生还是谨慎的。却根本不知这只一个误打误撞的检查。一番折腾,大半天时间过去,最后定格在B超上。医生做B超的细致连罗冬雨本人都无法忍受,探头在她略有隆起的肚皮上蛇一样滑过来滑过去时,那种滑腻冰凉带给她一种彻骨的惊悚,让她有不祥之感。
果然,做完B超,医生问了她几个问题之后,一脸的严肃,没一点儿刚才的温和劲儿。她要罗冬雨先到走廊去等候,要跟候在外屋的何晓峰说几句话。
罗冬雨心下一惊,以为自己身体检查出了什么毛病,不然仅仅一个流产手术,还有什么值得回避的?她掩饰住内心的惶恐,装着淡然的样子,笑着说有什么话还是直接跟她说吧,她才是当事人呢,避了她,说什么都是枉然。说这话时,她不看何晓峰。医生看着罗冬雨一脸的不以为然,顿了顿,还是让她去门外候着,随口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想跟你家里人说一下要注意的事项。
何晓峰示意罗冬雨出去,罗冬雨悻悻地出门。医生把门关上,严肃地问何晓峰:“闺女还是儿媳妇?”
何晓峰一愣,一时找不准自己的位置。见他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医生皱皱眉说:“最好叫孕妇的丈夫来一趟,胎儿可能有点麻烦!”
何晓峰这下找到了位置,脸刷地红了,嗫嚅道:“我……是……”
医生尴尬地笑笑:“哦,是这样,从检查结果来看,胎儿脊柱弯曲度增大,颅腔腹腔内结构紊乱不清,胎儿的发育受限制——哦,通俗点说吧,实际胎儿已经死亡,从你妻子的身体反应来看,死亡的时间不是太长,所以她没有不舒服的感觉。前面胎音的检查也非常吃力,根本听不到有胎心音。如果想再进一步确认结果的话,等所有的检查结果出来再做下一步的打算,不过,你得有心理准备……”
“什么心理准备?”何晓峰有些蒙,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他还没明白为什么做个人流还需要做这样的项目检查,他感觉哪里不对劲儿,像是一个要过马路的人,走到路中间却偏叫人往后拽回去了。
许是何晓峰反应不过来的迟钝表情触发了医生的同情心,她说:“无论其他的结果出不出来,你妻子都得尽快手术。你们还有机会再要孩子的。”
何晓峰像飘荡在空中的人,忽地一下脚踏实地了,他终于反应过来,内心的愤怒如充气的气球,一下子鼓鼓胀胀,如果不是面前医生一直平和的态度,他想吼起来了。不过当他的思维迅速回复正常后,忽然很感谢这个错误,这让他在面对罗冬雨时会更加心安理得。他收起脸上尴尬的愤怒,微微地笑了笑,说:“医生,非常感谢您,要不是您及时把问题查出来,我们今后的痛苦和麻烦就大了。真不知该怎样感谢您!本来我们还没做好迎接这个孩子的充分准备,现在您这样一说,我们就更没啥可犹豫的了。那就请您尽快帮我老婆手术吧。”
醫生诧异地看着他:“你们不商量一下吗?”
“我们已经商量过了。”何晓峰见医生的表情越发惊讶,赶紧一步往门口走着,打开门,让罗冬雨进来。罗冬雨见何晓峰一脸的明媚,便静静地看着医生。医生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罗冬雨一听却心酸不已,低头落泪。一切果然都是命数,若说此前内心还有些不忍,医生此番告知她的连这隐隐的不忍都彻底给她抹没了。
接下来就简单多了,再交费,上手术台。一颗发过芽的种子,在一团污血中被扔进垃圾桶。
对罗冬雨而言,这是一段不堪历史的终结。
十
这种情况,罗冬雨需要有人照顾,她只能回家住了。
在家休养的这段时间,见罗冬雨身体一直不干净,妈妈也没多想,可能是这段时间准备论文太累引起的身体不适。妈妈几乎倾尽其能,每天煲各种汤,做好几个菜,她秀厨艺的热情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几乎停不下来。就那么着,两周之后,罗冬雨不但身体很快复原,回到学校时,她复归雍容的体态一下震惊了好多人,都说她发起来的速度简直跟面包一样。罗冬雨还没有意识到太多,只知道是胖了,她原本就是微胖的体质,怀孕的心理负重才让她日渐消瘦。
何晓峰见到罗冬雨时,也愣了一下,接着笑了起来,这个白胖的女孩在他眼里像是又回到了最初,活蹦乱跳,却又对他唯恐避之不及。很多事,原来最好的时段都在“最初”,“最初”像一张白纸,没什么内容,但简洁纯净。
只是,这世上的人物事都在沿袭不同的轨道前行,没有人会明了未来的模样,并无了无痕迹的一世欢快无伤,也没有什么能够真的回到“最初”。“最初”不过是人的一种感觉,一种潜意识的希望。
罗冬雨对何晓峰很快恢复到对一个导师的尊崇,当内心失去了纠缠的欲望,她发现很多事本是天高云阔的。她和何晓峰,只是在她人生的中途,共同犯下的一个错,她因了心中的执着而对这个错寄予了太多的奢望,才纠结其中,在痛苦和自我损毁中不能自拔。也许是经历了,也许——是她对何晓峰的有心和对她最后的承担有了感激,她觉得生活温存丰实得竟然让她有了一丝感动。
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了一阵,罗冬雨不知道何晓峰是如何获得她家情况的。她不记得自己跟他说过家里的事。父母的争执,无度的冷漠,于她是霜寒,只要想起,浑身的血液就冰冷了起来。她宁愿专注地沉默,远远地躲开那些霜寒,而不愿去与人诉说,以博得同情或是安慰。但何晓峰顺着她的一些蛛丝马迹走近了她的父亲,看到了她父母之间的冷若冰霜,也许还亲历了她的伯伯和堂哥们在她家无所顾忌的语言和行为。
在家休养的时候,罗冬雨和父亲也聊过很多,而聊得最多的,则是怎样打开父亲的心结。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一年多的纠纠缠缠,她父亲的固执和沉默,居然会那么轻易就被何晓峰打破,而且,还了一个圆满的结局给他们一家。
爸爸说起来时还有些羞赧的神色,他说那个下午,何晓峰和他一直那么聊啊聊,从太爷爷的遗嘱到伯伯们的吵闹,从以前家的宁静温馨到现在的几近破碎。罗冬雨不懂,暖阳一样的爸爸怎么就变得那么乖戾,她也曾试着去打开爸爸的心结,只是,她的尝试是表面的、浅显的,像抚弄动物的毛发般,还未碰及痛痒处,手便已缩回。留下的痛依旧是痛,痒仍然是痒。当然,这也怪不得罗冬雨,那时的爸爸固执地坚持自己的决定和行为,他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家人可以理解的,他一个人的坚守只是不想让家里所有人都牵扯进去,只要扛过一段时间,便乌云散尽,红日当空了。他高估了自己的智慧,低估了他叔伯兄侄们的韧性,等他发现其实自己根本没办法应对时,他已经无可救药地陷入困境。其实也不叫困境,他只是钻进了自设的樊笼,封死了出去的笼门,他不想破门,而是想完好无损地出来。
何晓峰是局外人,他看得清楚,并没什么封死的笼门,罗冬雨的爸爸只是一个人蜷在笼里,他不過是想要外面的人伸出手,把他安全地拉出来。他想要的是自己的权利,但又渴望着与所有人手拉手的平和与分享。这实在是太难了,罗家老院里的人原本就没人在意罗冬雨一家的存在,但遗嘱的法律效力使他们又无法与之抗衡,能无情不敢无法,又不想把原以为属于自己的东西再分出一部分来拱手给人,只好纠集在一块死缠烂打,想着这样的胡搅蛮缠对温文尔雅的罗冬雨父亲是有用的,当年他们就是用相同的招数把他们夫妇逼离了罗家老院。既有过初一,再做十五就不是难事儿了。
太爷爷真不是罗家院里那帮人想象中的糊涂,他心里其实明镜似的。城里的老旧建筑该拆的都拆了,拆不掉的变成了文物,城市的扩张迅猛得让人讶异。到处都在征地、拆迁、重建,这个城边的村子,说拆迁有好几年了,罗家这么个大院,面积不小,光拆迁费算下来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太爷爷心里掂量又掂量,罗家院里所有人都将是受益人,唯有罗冬雨的父亲什么都没有。因为罗冬雨的爷爷是抱养的,又不幸早早得病离世,奶奶忍受不了罗家的欺压便改嫁了,老头心疼这个由他抚养长大的孙子,他或许改变不了罗冬雨一家被排斥在外的命运,但他有权行使他作为遗产人该有的权利。于是他偷偷到律师事务所咨询了又咨询,果断写了遗嘱,在公证处的公证下把罗家的房产作了分配。
风浪凭空而起。太爷爷的去世,遗嘱的现身,终于把罗冬雨的父亲扯进了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纷之中。起初,不知情的罗冬雨父亲无心接受遗嘱上分配于他的利益,从罗家老院搬出来后,便没想过再回去,他知道与罗家的情分只剩下了爷爷。所以,爷爷的遗嘱于他并非天大的事。
罗冬雨父亲骨子里的桀骜被逼了出来。罗家人根本不与他正面商量,不说太爷爷的意思,也不问他的意见,更不懂软言温语,见了他一上来就叫嚣和谩骂,什么吃里扒外、一肚子坏水,什么养不熟的狗、白眼狼之类,但凡能用的词都用上了,毫无章法,罗冬雨的父亲对这样的叫骂根本无力接招。他本来就不是能言善辩的人,面对凶悍、激烈的语言,他差不多失语了。正是这种过度的逼迫,让他铁了心不放弃遗产的继承权,凭什么骂他狼心狗肺?他是堂堂正正的罗家子孙,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被赶出罗家大院,他忍气吞声也就罢了,他们居然还无理地要夺取他应有的所得,你们不要我得,我还偏不退让,有本事你们把这遗嘱改了!
罗家人没办法更改遗嘱,但他们却从上门纠缠的行为中获得了一种快乐,看到罗冬雨一家既愤怒又无奈的样子,他们有一种本能的快感,似乎无法达到他们真正目的,能让这个风景一样的家庭变得黯然,失去耀人光芒也能使他们无比满足。
罗冬雨的妈妈多次追问,爸爸才终于说出太爷爷的遗嘱。原来所有不幸的根源都由太爷爷的遗嘱而生,其实最终不过是这背后的财产利益的纠葛。妈妈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显而易见,在拆迁征地大潮中,罗家的房产最后能获得的利益非她所能想象的,她食五谷杂粮,没法抗拒那种利益的诱惑。而且,想到当年在罗家受到的那些委屈,她应该为这份所得而倍感快意。但她开心不起来,一家的幸福宁静叫一纸遗嘱彻底破坏,丈夫越来越沉闷乖张,有时候脾气可用“暴烈”来形容,而这种“暴烈”他只会面对她时才有,对上门来的罗家人,他一贯的方式是忍让无语,让她压抑到几近崩溃,还有罗冬雨对家的忍耐与抗拒,使她怀疑太爷爷的遗嘱究竟是为帮衬,还是为了挑衅他们的生活?
等妈妈想透遗嘱的事,爸爸却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他铁定了心只要这帮人不与他和谈,他便不妥协,他也是罗姓子弟,以前不想与他们过多计较,他被迫搬出罗家大院,如今他们还想用这种无理的手段来逼迫他,他坚决不从。太爷爷的遗嘱是具有法律效力的,理亏的是他们,他没偷没抢也没有逼迫纠缠,凭啥要他低头?
清雅惯了的人一旦走进死胡同,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罗冬雨的爸爸说不服自己,又听不进妻子的劝解,他当是聒噪,女人的心眼总是小,动不动就要他报警。他想过报警,想过告那帮人,但他又理智地控制了自己,他与罗家这些人的纠缠一旦付诸法律,便是彻底撕破脸皮的事儿,想想太爷爷的一番苦心,不就是想名正言顺地让他成为罗家人吗?他不想就此与罗家恩断义绝,纵使这些年他与罗家已形同陌路。
就这样起起落落的心思,拉拉扯扯地过了一年,从没有过的一年,漫长得简直没有边际,家像干涸的河流,宽阔的河床还在,只是碧波荡漾消失了,温暖与和美变成河床上一道道裂缝,恐怖狰狞。一脑门子的利益让夫妻间的情分淡了,父女和母女间的关爱缺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其乐融融演变成了冷漠。曾经被旁人艳羡的风景已是叶落草枯,凋败不堪。
罗冬雨并不明了其中的恩怨是非。罗家的那些人态度粗暴无理,行为散漫随性,言语之间却还是谨慎的,绝口不提遗嘱,大概他们也明白,提了遗嘱,便少了底气。而爸爸妈妈,也不提遗嘱的事,爸爸是不想把女儿扯进来,妈妈则担心这笔意外之财会对罗冬雨造成其他困扰,毕竟年轻人对财产的拥有欲望更为强烈一些。因为不明因果,罗冬雨对调和父母之间的矛盾无从下手,她不明白罗家那些人怎么这样肆无忌惮,不明白爸爸在他们语言的暴力下为何如此忍让不语。那个清静雅致的男人狼狈不堪的样子让她看着心疼无比,却也无计可施,把不着最敏锐的那根脉,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多余。
何晓峰的出现对罗冬雨的父亲来说,是适逢其时。他的生活彻底陷入无望的恐惧和烦躁当中,这个自誉清高的男人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坚持多么没有意义。没有人了解他的内心,继承财产只是他下意识里对于身份认同的一种方式,他也是罗家子孙。他不想与这些人法庭上刀戈相见,他在等待他们某一天的忽然醒悟,为他们对他一直以来的不公而心怀歉疚,然后对他谦言好语,到那种时候,他则以一种宽宏的态度让一切随风。不过,这只是这个心思简单的男人聊以自慰的想象罢了。上门来的罗家那些人看到了他的疲惫,认定他已失去了耐心,再撑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再坚持坚持,一定会让他失去最后持守的决心,而放弃对遗嘱继承的权利。
应该说,那些人对罗冬雨父亲是很了解的,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让他们对这个男人秉性的认识是到位的。疲累的男人确实打算放弃了,只是他想要放弃的不是对遗嘱的继承,而是生命。他厌倦的不仅仅是那些人的无情,还有他无法预料的让这个家变得如冰窖一样的寒冷。
这个时候,像是天意,何晓峰竟然寻到了他。
何晓峰毕竟不是中小学教师,没有家访的义务。不能不说何晓峰是个心思缜密的男人,明知道他和罗冬雨的不伦之情并非常人所能接受,更不要说是学生家长了。就因为罗冬雨无意中的一句话,罗冬雨曾说过,她的家快没了,还有什么不能没的。他由此感受到这个女孩的心理负重。他当然首先是出自为自己和罗冬雨的关系找到一条出路考虑,他和罗冬雨不能这么无休止地胶滞下去,罗冬雨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让他担心,他不想事情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他忘了当时罗冬雨说这句话的前因,但思虑下去的后果肯定不是他想要的。还有什么不能没的——这涵盖的内容庞杂得让他无法想象。何晓峰可不想失去,于是他找到了罗冬雨的父亲,虽然硕导不用家访,不过只要他有时间有精力有意愿,家訪一次也不是不能。他本意是想以一个导师的身份来了解一下学生,解决他与罗冬雨的问题是他的当务之急。
他还不能唐突地出现,找个了解一下当下中学生对文学阅读兴趣的借口来掩饰了一下,正好知道学生的家长在这个学校,顺便来拜访。于是,两个年龄相仿的男人以决然不同的心情和目的坐在了一起。何晓峰总是要说说罗冬雨的,说这孩子心里有事儿,总是不快乐的样子,招她进来那会儿的欢跃、无忧劲儿竟一点都没了,老是失魂落魄的,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儿影响了她?还是她个人遭遇了什么?这么年轻就暮气沉沉的总让人心里不踏实。又说,您的神情也好倦怠,莫不是真有什么事?若是信得过,就透透呗。
何晓峰没想到他的试探轻易地就触到了罗冬雨父亲的脆弱。一个无处话凄凉的男人在偶遇一份关怀时,心里也有了温暖。罗冬雨父亲是真想与人透透心事的,可是他一直生活在闭塞的环境里,他的世界里除了家人、同事和学生外,连朋友都非常少,这个时候,何晓峰作为女儿的导师出现,对他也是一份亲切,再如此细雨春风地询问,他那颗一直在黑暗中抽泣的心被触动了。他轻轻一声叹息后,毫不避讳地将这一年多来家里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何晓峰。
这种毫无保留的诉说让何晓峰感觉很奇怪,他像个游客,原本是去山顶看风景的,结果让人给拽进了旅店住宿。好在他以旁观者的身份看清了罗冬雨父亲的心结在哪儿,能帮这个男人走出困境,他想也算是对罗冬雨尽了一份责任。
何晓峰开始操持起来,他有个同学是律师,一咨询,人家根本不屑,说这压根儿称不上官司,按遗嘱执行就是了,法律保护该得的,那帮人再过来闹,直接报警抓人就是。这当然不是何晓峰想要的答案,报警是直截了当,可是问题没解决呀!再把罗冬雨的父亲不想完全放弃继承遗嘱的权利,又不愿同室操戈的矛盾心理细细分析给同学。同学听完又说,很好办,让他对继承的遗产做一个心理预期,比如继承多少,放弃多少。现在房子不是还没拆迁嘛,他暂时不用管它,就把使用权继续给那帮人好了。等到拆迁开始,看政策如何补助,他保留预期的百分比,剩下的就用作亲情贡献了。这样的解决方案如果还不行的话,那只能法庭上见了。
罗冬雨父亲这里没有问题,他要的是台阶,虽然这台阶并非他希望的人给的,但僵持到现在,有人能帮他脚下垫块台阶,他也不想再端着,太累了!
律师的介入有高昂的费用,谈判就由何晓峰来代劳了。一开始,罗家那帮人不愿意何晓峰的参与,他们只说这是家事,外人没权利说话。何晓峰说,既然承认是家事,你们就更不能这么不断地来骚扰,你们有继承权,难道我们罗先生就没有?
那帮人又说,他不是我们罗家的人,他父亲是我们家老爷子抱养的,我们家还养大了他,可以说是对他恩重如山,他不但不施回报,还来争夺我们的财产,骗老爷子给他继承权。
何晓峰俨然一个律师:“你们说骗,得拿出证据来,信口胡说也是一宗罪。如果你们不承认他是罗家人,也没关系,只要法律认定遗嘱有效就可以了。除非老爷子自己从坟里爬出来把遗嘱撤了,否则你们谁也不能剥夺我们罗先生的继承权。”
“我们罗家养大了他们两代人,现在他日子过得这么好,也从没补贴过我们,老爷子都是我们赡养的,他有啥继承权?”
“有没有权,不是您说了算,法律会判定。罗先生并非没尽孝义,否则老爷子也不会立下这遗嘱。至于补贴你们,他若有心那是尽人道,无心也是他没这义务。”
“就是白眼狼呗!还不承认是狼心狗肺!”
……
舌战群儒。何晓峰的脑子里忽然想到这个词,不过他很快觉得羞愧,诸葛亮面对的可是一群谋士,个个学问高深,非泛泛之辈,而自己,面对的只不过几个乡野村夫,除了胡搅蛮缠,实在没其他可施的能力。
“我相信各位都明白,如果執意继续闹下去,不会有你们想要的结果,而罗先生应得的权利一点不受损害,你们不过是在浪费时间。不管你们说罗先生如何没良心,他还是仁义的,念及都姓罗,不愿与你们对簿公堂,你们再这样闹,扰乱他的家庭,他要报警的话,在座的各位都会留下案底的。我看还不如大家都静下来,商量一下彼此能接受的方案。罗先生一直有这个意向,你们要一直不给他机会的话,最后吃亏的还是你们。”
罗家那帮人不是没咨询过律师,但他们闹事确实是凭着意气来的,想要的结果就是对方放弃继承权,或者能多得些利益。何晓峰的说法没错,他们闹了这么长时间也未得到想要的结果,再闹下去,恐怕真要触及法律,谁知道会出现什么结果呢?拆迁的风声日紧,罗家那帮人这时候确实需要快速解决此事,倒不如听听对方的想法,看能否峰回路转。
于是,何晓峰把律师同学的提议说了出来。
每个人都在心里合计,这样的方案于他们有多少利益,掂量来掂量去,也许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罗冬雨父亲的执意不是一开始就有,他对于利益的算计远远小于他对个人尊严和身份认同的看重。所以,当何晓峰问他对财产继承的预估值时,他竟然说无论多少,只要他们承认他是罗家人,有继承权,无论几成,他都能接受。这句话叫何晓峰哭笑不得,若只是这种结果,那这一年多的煎熬岂不是白受?看看罗家那些人的嘴脸,他们并不在意你是不是真的罗家人,而是你若是罗家人,便顺理成章地分了他们的羹,他们便失去了要回来的借口。
何晓峰说,那就财产值的百分之八十吧。
那帮人不同意,争来吵去,还是要失去百分之八十的利益,所得百分二十,几家平分,能有多少?仍是争执不下。
何晓峰问他们,以他们对拆迁补偿政策的了解,罗家老院最后落实的回迁房和补偿数额能有多少?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太敏感,就算他们知道,也不能告诉对方呀。
何晓峰笑了:“要不这样,我们先来推测一下罗先生应得财产的部分,我也不知道他既得的部分有多少,假如是一百万,一百万中他只拿八十万,你们都不乐意?”
“你是有钱人不知道我们穷人的日子,八十万?那是好多钱呢。”
罗冬雨的父亲等不及何晓峰说话,迫不及待地说:“不要八十不要八十……”
“百分之五十,这是底线!”何晓峰立马截住罗冬雨父亲的话,谈判是他的职责。罗冬雨父亲给过他底线,只有百分之二十。他当时听了忍不住一声轻叹,这个男人果真是心思简单,他和这群自私粗蛮的人能胶滞一年多,却不是为了钱。
何晓峰的话一出口,罗家那帮人还在计算着他们各自能得到的利益。
“那就别算这百分之五十了,到时拿套回迁房吧。”何晓峰又冷冷地补充了一句。
“就百分之五十好了!”罗家老大,罗冬雨的大伯一锤定音,他是怕罗冬雨父亲反悔,何晓峰说拿回迁房的话让他心颤,要是拿回迁房,他们还不是照样什么都没争上?一套房现在是什么价码,谁心里都清楚。还是让这个野种拿遗嘱中应得财产的百分之五十吧。
终于达成一致,签过协议,到公证处进行公证之后,困扰罗冬雨家一年多的问题总算解决了。罗冬雨的父亲有些不敢相信,他既作为罗家的一分子有遗产的继承权,让他名正言顺,在法律上还是罗家的合法继承人。最重要的是,从此他们家安静了!罗冬雨父亲看着罗家那帮人离开,想着这一年多无人能懂的辛酸苦楚,想到自己以死求安的心思,竟眼眶一热,放声哭了起来。
十一
没有四季开放的花朵,但四季总有花开,罗冬雨的心境从天寒地冻中挣脱,她看到的是美不胜收的人间情意。
何晓峰告诉罗冬雨,申报的奖学金已经获批,很快就会下发。接下来,她要等待的是留学申请的批复。
罗冬雨微笑着感谢导师的努力。她轻扬着头,长呼一口气,浑身通透,似是一场寒流过去,她觉得天很高地很阔。
看到何晓峰的笑意,恢复过来的罗冬雨还是莫明地有些不知所措,她一时无法适应,面前到底是那个急于让她把孩子做掉、怕影响了前程的何晓峰,还是替父亲打开心结,解决了困扰他们家一年多的问题的那个智慧的何晓峰,抑或只是单纯为师的何晓峰。若没有这阵子在家的休养,没有父母时常对何晓峰感恩戴德的言辞,她知道面前的何晓峰在她心里会简单许多。
何晓峰终究是何晓峰,一笑之后,他的神色复归严肃,对罗冬雨,他尽力补偿,想是罗冬雨也能感受到——至少,他不是那种薄情寡义的男人。自然,他和罗冬雨的想法是一致的,有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经不得回头,也不敢重温。他们的这场经历只是彼此人生的一个迂回,折返回来,也许很多东西都被改变了,但是只要方向还在,不纠缠,不执念,就一切都还来得及。导师依旧是导师,学生依旧是学生。
第一场雪落之后,罗冬雨拿到了何晓峰承诺于她的奖学金。这是一笔数额不小的奖学金,对罗冬雨来说,也算一场临空飘落的惊喜。她不是对钱有绝对概念的人,不然在经历何晓峰的时候她不能那么轻闲无度的样子,也不会在父亲与罗家那些人抗衡时只怀念着从前家里的安静。是高姐的灌输或者说高姐对利益的莫大追逐,使她对金钱有了萌芽的意识,然后慢慢成长。所以才会在何晓峰给她所谓的“营养费”时,她能漠然地接纳,而拿到这笔额外的奖学金之后,她才真正在歡愉中体会到了金钱带来的快感,也终于明白为何高姐会对钱有着莫大的兴趣,更明白了父亲在与罗家人的胶滞中,即使差点儿家庭破碎也不肯放弃遗产继承的权利——这似乎有点儿小看了父亲,他持守的理由比罗冬雨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但不能说完全忽视了利益这种因素的存在。无论何人何种原因,终归都是凡人,超凡脱俗需要勇气。何况金钱在更多的时候确实有着非凡的能力,如同一道耀眼的光芒,可以使暗淡的人生变得绚丽与华美。
冬天来临得有些突兀,明明前几天还穿着薄衫,天空却倏忽飘落下零星的雪花。雪落得稀疏,却极具耐性,许是算定了这个城市里蝼蚁一样密集的人对它的不屑与无视,它便执着地一直飘一直飘。终于,偌大的城市错落有致地覆盖上了一层或浅或深的白色。这使平日里充满喧嚣与拥挤的北京城变得妖娆起来,也安宁起来。
这天,太阳穿透云层,把雪地照射得白净耀眼。许多人走上街头,感受阳光下银色世界的乐趣,晶莹剔透的树挂似铃铛一般纷纷坠落,街心公园的雪人热出一身细细的"汗水"。准备出门的罗冬雨听到手机响了一声,她打开一看,是师姐发来的信息,说导师何晓峰失踪了。罗冬雨觉得不太对劲,脱下刚穿的外套,赶紧询问师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师姐说,前几天纪委找导师谈过话,这好几天了,连导师的影子都见不着……
从师姐那里也问不到具体情况,罗冬雨调出何晓峰的手机号拨打,手机里告诉她,此号码已关机。罗冬雨握着手机,心里很复杂。这是怎么了?她愣着站在门厅,想想这一年来自己经历的一切:醉酒、怀孕、堕胎……心里头涌起的难受,慢慢变成了屈辱。肠胃里有东西往上翻,她干呕了几下,眼泪掉出来了,肠胃依然很难受,她抚着胸口退回屋子。空间变大了,她却感到更憋闷,便打开窗子,一股冷冽、新鲜的气流迎面扑来,慢慢地她感觉好多了。
冬天,就这么貌似冷艳地开始了。
责任编辑 李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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