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散佚的妃子
妃子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村庄,一个地处长江某支流上游的村庄。那条支流没有名字,简简单单地叫河。我的第一滴处女红就落在河中央,洇红了好大一片水域。那滴处女红顺河而下,在山野里缠绵几回流入长江,长江之水最后归于遥远的海,我梦见我的处女红将远方的海染成一片红亮,好像玫瑰怒放的草原。傍晚时分,我凝望日落之处的山峦,那里满是燃烧的霞光。我知道那是大海红亮的回光,那是我的处女红染成的。
我不知道村庄为什么叫妃子村,一个像女人一样妩媚的名字。没有人告诉我,也许所有人都不知道。对于村庄以及村庄的历史,我是肤浅的,幼稚的。我问过父亲,父亲说这是皇帝幸临的村庄呵。父亲的声音洪亮,亢奋。可父亲知道的仅仅于此,至于哪个朝代哪个皇帝幸临妃子村,他也像我一样空白。我也问过祖母,祖母说这是皇帝的避难所。祖母的声音干瘪,空洞。皇帝为什么要避难,避的是哪门子的难,祖母也是不知道的。我只有问母亲了。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是睿智的,知道的远比祖母和父亲多,然而母亲的回答出乎意料,母亲说,翼,你去问你的历史老师吧。也许母亲的回答是最智慧的。
历史老师是个寡瘦而苍白的男人,戴两片墨水瓶底厚的玻璃镜片。我不喜欢这种近乎病态的男人。可现在,我只有问他了。我问他,村庄为什么叫妃子村。他用手捂住咳嗽的嘴巴,他的嘴巴里是参差不齐的坏牙,声音穿过坏牙从指缝间渗了出来。他说,历史教科书里有民族的历史、皇家的历史,而不会有村庄的历史。我相信这句话是真的,因为我暂时还没有理由怀疑一个老师。只见他佝偻着脊梁骨,搬了一套发黄的书籍放在我的桌上。也许这里会有一个村庄的历史吧。他的手按在书本上,指头颀长,瘦削,他的声音像是叹息。
我翻开,是一本什么州志。有一纸折叠其间。我把它展开,抹平,是一幅地图,在它的西北角赫然写着妃子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有关妃子村的历史。继续往后翻,纸页里却再也没有出现过妃子村。但我看到了妃子村以外的村庄,那些异地的村庄有一个叫艾。县志上说,商朝时艾是艾侯国,春秋时属吴国;公元前475年,吴公子庆忌出居于艾;公元前473年,越灭吴,艾属越;公元前334年,越伐楚,越败,艾属楚。这些就是那个叫艾的村庄的历史,我不知道另一个村庄的历史和妃子村有没有关系,有什么关系。我看地图,妃子村似乎就在艾的上游。我的处女红肯定流经艾地了。
艾的历史也许是真实的,我似乎要在这份真实中完成对妃子村的臆测。我清楚地知道,我无法虚构一个村庄的历史,虽然我在这个村庄生活了整整十五年,就算再生活十五年,像祖母、五爷他们那样,在这块土地上仄居一辈子,我也无力承担这份虚构的重任。而且妃子村似乎也没有赐予我虚构的智慧,以及虚构的营养。我的虚构不过是祖母和父亲话语上的延伸,我只是把他们没有说完的话说完整。就像我没有抵达遥远的海一样,我的处女红替我完成了夙愿。
我的第一种虚构以父亲的话语为基础,父亲说这是皇帝幸临的村庄啊。我想,也许是艾侯国的国君在狩猎的时候光顾了这个偏僻的山村,也许是吴越楚的国君巡视战场时驻足了附近的山头。他们中的某一人邂逅了村里的美丽女子,并册封为妃。如果我相信父亲,那么,这就是妃子村。也许压根不是这样,妃子村本来就是艾侯国的行宫,是妃子随同国君吃喝玩乐的后花园。我的这种虚构并不是毫无根据,妃子村那么多小地名好像就印证了这一猜测。妃子曾绣花的绣花墩,赛龙舟的九曲池,狩猎饮马的系马桩,甚至还有钱庄。最有力的佐证是那圣殿,虽然仅残存两根擎天的石柱,但石柱上张牙舞爪盘旋半空的龙图腾,除了国君,还有谁敢胆大妄为不惧株连九族?我问父亲,是这样吗?父亲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他只说了一句话,他说,他们是在自己的土地上行走。父亲的话干脆,可又有些暧昧不清。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父亲。我又问祖母,这是妃子村吗?祖母说,什么狩猎,什么巡视,他们是避难,是缩头乌龟。他以为他是村长,妃子村就是他的行宫了?哼。祖母哼的时候唾沫便飞溅了出来,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真的想不到祖母干瘪的嘴唇里还蕴藏了这么多生命的水液。
我不明白祖母和父亲的抵牾究竟是为了什么。在祖母眼里,父亲的言行近乎龌龊和卑鄙,可我不知道父亲的龌龊和卑鄙在什么地方。我的第一种虚构在祖母看来是荒唐可笑的,一个偏安于一隅的昏君有可能被我美化成雄心勃勃的开拓者。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借助于祖母的补充,我便开始了第二种虚构,当然并不是为了取悦祖母。其实祖母也未必真的知道几千年以前的历史,就算她有一双穿透过去和未来的眼睛,而一个村庄的历史也会被迷雾掩藏。所以我第二种虚构即使再合理,但不一定就是真实的历史。
我猜想,吴越楚的君主,或者是艾侯国的国君,哪一个有可能是祖母眼中的缩头乌龟。不管危难是因为外族的入侵,还是祸起萧墙,他都在逃避,在苟且偷安。他携了自己的宠妾爱妃,百千宫女,躲进了这逶迤千里的幕阜群山。他依然千金一笑为红颜,筑了九曲池,起了观舞台,还有雕梁画栋的寝宫。他自己只是盖了一座几十平方米的圣殿,一种假模假样的象征。后来千金耗尽,而百千红颜正是花开叶绽的灿烂时刻。为摆脱红颜缠身的窘境,这位落日穷途的君主突发奇想,将百千宫女许配了身边人,于是赐婚的赐婚,外嫁的外嫁,就连阉人也有幸婚配。村里未婚的青壮年,都侥幸得到一二窈窕之女,享不尽红颜艳福。
然而,我的第二种虚构并非迁就祖母的话语。妃子村那么多美丽的女人,哪一个都不逊于妃子。母亲的端庄贤淑,二姨的美丽纯洁,三姨花朵般的熱情浪漫,这些都是我熟悉的女人。她们的美丽有目共睹。就连祖母,八十高龄,脸庞依然白皙,没有显露丝毫老态龙钟,相反有一种胜过母仪天下的风仪。我问祖母,这就是妃子村?这一回,祖母的脸上竟然有了笑靥。祖母说,翼,你只有一个地方错了,嫁到村里的不只是宫女,还有妃子,我们都是妃子隔世的女儿啊。祖母的声音透着傲然和叹息。我们都是妃子隔世的女儿啊。祖母的脸上再次花绽叶舒。
叫喊的五爷
就在我虚构妃子村历史的时候,五爷的声音又在村子里飘荡起来。五爷说,老少爷们都关好门啰,红毛野人来了。五爷的声音未落,满村的狗就狂吠了起来。五爷的话听起来有些疯疯癫癫,可妃子村的老少爷们真信了他的胡言乱语。我五岁时就听说过红毛野人,那是像人一样的两足动物,全身长了红毛,喜欢在山沟里颠来跑去。人见了往往被骇着,它却趁人痴呆的瞬间抓住人的双臂,闭了眼睛,嘿嘿嘿地不停傻笑。最后带回窝里,一口一口啃着吃。一个人在山里独行,手臂上便套了竹筒子,倘若叫红毛野人抓着了,从竹筒子里抽了手回身便走,只留下那野物握着竹筒子站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傻笑。山里有了红毛野人,小孩子就不会乱跑了。不过,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听说谁遇到过红毛野人,也没有听说谁被红毛野人吃了。可村里的老少爷们就信了五爷的话,不让人随便出门,特别是不让年轻的女人独自出门。
慢慢地,我从五爷的声音中听出了端倪。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五爷绝不是无缘无故地乱喊乱叫。有两次就非常明显,一次是一个外地来的补锅匠,在村里蹿来蹿去,补锅啰补锅啰,吆喝声响个不停。那一次五爷喊叫了,结果那个补锅匠一口锅也没补着,灰溜溜地出了村庄。第二次是一个茧贩子来收蚕茧,刚到村口还未吆喝,五爷的声音倒先响了起来。虽然正值卖蚕茧的高峰期,但茧贩子一个茧儿也没收到,一口水也没喝上。后来,我越发留意五爷的喊叫,渐渐有了发现,只要有了陌生的脚步声,五爷的声音立即在村里飘荡起来。五爷就站在村头的那棵老樟树下沙哑地呐喊,老少爷们快关门啰,红毛野人来了啊。五爷声音的后面又是一阵狂乱的狗吠。
我似乎窥破了五爷的声音,但我不相信这是真实的。我问祖母,五爷在喊什么呀。祖母说,翼,你把耳朵捂上吧,就当一只疯狗在乱嚎。祖母的神情似乎不屑一顾。老少爷们信奉的喊叫,为什么在祖母的耳边不过是一只疯狗的乱嚎?难道我发现五爷喊叫的隐喻是错误的?难道五爷的喊叫只是他神经错乱声带失控的表象?祖母好像从我狐疑的脸上看到了什么,她用那只白皙的手抚了抚我的脑袋,说,翼,管他叫什么,都当一只疯狗在叫吧,听奶奶的没错。祖母的声音里满是慈爱。
我不知道五爷的喊叫和妃子村的历史有没有关系,但我似乎有必要知晓五爷的历史。五爷原来不叫五爷,而是叫坤,而坤的名字也很少有人叫,没叫五爷之前村里人都叫他土脚。五爷年轻时经营着一片榨坊,靠村中间河里的水带动水车,帮人碾籽榨油,妃子村管榨油踩枯饼的榨匠叫土脚。那时妃子村有三间榨坊,唯独五爷的枯饼踩得厚实、细腻,茶籽菜籽焙得恰到火候,出油自然就多。另外两间榨坊慢慢萎了,独剩下五爷的榨坊轰隆隆地响。五爷的生意火了,枯饼依然踩得漂亮,金黄的稻草旋在饼底就像盛开的菊,出的油却少了。据说五爷在榨巢里做了手脚,一榨籽下来,五爷净得了半桶的油。五爷的家底猛然富实起来。过了榨油的旺季,五爷便挑了一对箩筐独自走长沙,跑汉口,又添了贩卖私盐的营生。一杆小秤为五爷赚足了锃亮的银元。
五爷人虽说长得有些猥琐,最惹眼的是嘴巴翘着,鼻头趴塌,颇像了狗嘴,可腰杆子硬朗,见人便长了几分精神。五爷因此交上了桃花运,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那女人本是孪生姐妹中的一个,也许是姐妹心灵相通,没过一年,那妹妹也随了五爷。虽然是姐妹,可后来还是生过一些争风吃醋的琐碎事,成为村人茶余饭后的笑谈。可在妃子村的男人眼中,五爷仿佛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一个值得男人效仿的英雄。那些没见过世面的男人更是唯五爷马首是瞻,唯唯诺诺转在五爷身边。五爷又爱说些走南闯北的新鲜事,越发勾了男人们的心窝子。五爷陡然增了分量,妃子村的婚丧嫁娶,过继生子,五爷都是座上宾。少了五爷,再大的喜事也就不是喜事了;再有脸面的人家,少了五爷就什么脸面也没有了。五爷是妃子村的轴心,就是現在,五爷胡言乱语的时候,我父亲,妃子村的村长,遇了大事背地里也要找五爷拿主意。
五爷辉煌的时候还当过一段时间的保长,好像就在临近解放的半年前。据说,妃子村的好多规矩都是五爷一手制定的。但有人说,在五爷当保长之前,那些规矩就已经存在了,而且男人们早就按照那些规矩在做事。我曾在自家的阁楼上找到过一个手抄本,听祖母说那是祖父的手迹,里面就有一页记载了妃子村人应该遵守的条条规规。祖父是这样记载的:第一条,女人不得嫁于异村;第二条,女人不得出村;第三条,村里不得留宿异村男人;第四条,女人寡居,如本村无合适男人,方可招异村男人为郎。五爷的四条规矩虽被妃子村的老少爷们奉若圣旨,但也不是众口如一,据说第四条曾遭到许多人的反对,他们不同意异村的男人以任何形式进入妃子村。
因当了那几个月的保长,五爷差点被杀了头,好在五爷的规矩深得人心,加之又无血案,这才脱了身,却因此晦暗了好多年。细想起来,五爷的声音重新开始在村里飘荡,好像就在我五岁那年。那一年七月,妃子村骤降暴雨,山洪漫山遍野地淌,土地被冲刷出深深的河床,土坯房塌了好大一片,五爷废弃的榨房全然不见了踪影。异村的男人组成救灾队进入妃子村,带来了衣物药品,也带来了粮食。五爷的声音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五爷在村里颠来颠去,一边跑一边喊叫,老少爷们快关门啰,红毛野人来了啊。五爷的声音惊起了无数的狗吠。妃子村的老少爷们开始以为五爷发了疯,后来看到救灾的队伍才恍然大悟。那些异村的男人一个也没有走进老少爷们的屋里,他们找了一块平整的土地扯起帐篷,燃起炊烟,三天便退了回去。经过那一回,五爷重新抖擞了起来,俨然是妃子村的一位老管家。
村里的老少爷们走近五爷的时候,我却在有意无意避开五爷,虽然有过一段时间我也曾试图走近五爷,但我内心明白,我永远也走近不了五爷,走进不了五爷的生活,也走进不了五爷的内心世界。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内心一直有着一种非常清晰的感觉。我曾偶然随同祖母去过一次五爷的屋里,那是青砖砌成的院落,被一些颓败的花朵包围,玫瑰的枯枝翘得老高。五爷屋里的陈设,我的印象非常模糊,只记得神桌上摆了一座古代将军的像,横刀跃马,睁着两只牛眼睛。我问祖母,这是什么将军呀。祖母乜斜了一眼雕像,说,狗将军。我听见祖母如此回答,便不敢再问了,也许是内心天生对神怀有一种恐惧,担心亵渎了神灵。那一次我见到了五爷的一个女人,女人头发斑白,抱病在床。见着祖母,只听她说,姐姐走了,我也老了,不能动了,连花也没法修整了。女人的声音凄美而伤感,祖母也陪着落了泪。后来,我听祖母说,五爷走南闯北的时候常在门上落了锁,连祖母也没法走近那对孪生姐妹。有什么办法呢,那时候男人外出都在门上落把锁。祖母又添了无限的感叹。
忧伤的祖母
妃子村同五爷一样年纪的人,就只剩下祖母了。我曾试图走近五爷,但那是一种徒劳,五爷对女人根本不屑一顾,何况我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呢。关于妃子村的民间历史,我收集的那些久远的信息大都来源于祖母。在我这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面前,祖母似乎还留有余地,很多事情几乎都是点到即止。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祖母出于对我的爱护。很多时候,我也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存在什么意义。我想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是一个女孩子,未来我必定是一个女人。我了解妃子村的女人其实是在了解自己的将来,我关注妃子村的男人其实是在关注自己未来的丈夫。当这一切我自认为掌握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又萌生了了解异村男人和女人的迫切愿望。我有意无意地想到,也许我未来的丈夫不是妃子村的男人,而是藏在异村某个角落的男孩。
九十五岁高龄的祖母几乎就是一本妃子村的断代史。我曾把祖母当作一本书来读,可惜我找不到书的入口,只能凭风偶尔掀开的页角,窥探到几行文字。在跟随祖母的岁月里,我很少听到有关祖母自己的话题。祖母似乎把自己放在另一位置,好像她不是妃子村的一个女人,妃子村的一切与她无关。我不知道祖母为什么能做到如此洒脱。我曾就心中的疑惑问过祖母,祖母只是似嘲非嘲地笑了笑。我知道我的问题相当愚蠢。
不可否认的是,我跟随祖母的日子是快乐的,特别是我十岁以前的日子。那时候的春天,祖母常拉着我爬上附近的山坡,那里桃红柳绿,山花烂漫。鸟在天空自由地飞翔,风在草尖上自在地飘扬。我在草地上翻滚,祖母端坐一旁用藤条编织花篮,祖母的手指很像灵活的蛇,不停地在藤条间飞动,一只只花篮便落了地。花篮有船形的,也有圆形的,还有一些是曲颈的花瓶。几支桃花斜插着,边缘衬了几片绿叶;要不就是一束类似满天星的草,簇拥了几枝黄的杜鹃花,一星半点的粉红掩在草丛里。祖母还会织花冠,花冠往往是用那种大红的山茶织成的,有一种雍容华贵的美丽。我最喜欢看到的就是头戴花冠的祖母,她端坐在宽大的石台上,脸藏微笑,眼含阳光,大气矜持,真有一种母仪天下的气势。那时候我总回忆起祖母的一句话,我们都是妃子隔世的女儿啊。真的,在这一点上,我丝毫不再怀疑祖母的话。
祖母也有忧伤的时候。忧伤的祖母坐在木格窗前,手握发黄的纸页,眸光却落在窗外绚烂的凤尾花上。偶尔祖母也会吟出声来,我听她吟过“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也听她哼唱过“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有时候,祖母会独坐在门前的桃树下,不让我打扰。那正是暮春时节,粉红的桃花落了满地,残存的花瓣尚在风里飘飘扬扬,有的则散落在祖母的肩膀上,发丝上。整整一个下午,祖母都呆坐着,一动不动,任由桃花将自己覆盖。虽然年少不识愁滋味,但祖母的忧伤突然感染了我,令我泪流满面。祖母的忧伤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也是妃子村女人独有的暗伤。
我不知道年轻的祖母是不是这样忧伤。我只有在背地里遥想祖母年轻时的生活,但我的想象无根无据,不着边际。我只知道祖母不到三十岁就寡居了,以后一直也没再婚配。我在自家的神桌上见过祖父的画像,因为长久岁月风霜的侵蚀,祖父的画像已渐渐模糊。祖父是典型的申字脸,两头尖中间阔,前额平整,表情淡漠,唯独两只细小的眼睛藏着遮掩不住的狡黠的光芒。这明显是一张山地农民的脸谱,外表木讷,而内心常有跃动的冷光。我不能想象一个深爱花卉、有着花朵一样心情的女人,同一个山地农民朝炊暮寝,那该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在某一个瞬间,我似乎触摸到了祖母不再婚嫁的原因,那绝对不是对往昔美好生活的怀念。五爷一手制定的村规里,那第四条对祖母来说应该是宽限的,我不理解,祖母为什么不在妃子村老少爷们公允的圈子里再次寻觅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
妃子村的女人早在名字里就被打上妃子村的烙印,几乎所有女人的名字里都会有一个妃字。比如,母亲玉妃,二姨兰妃,三姨花妃,还有五爷的两个女人,一个叫贵妃,一个叫香妃。我不明白,这种取名的方式是为了标榜妃子村女人的高贵,还是因为男人胆怯的虚荣。而唯独祖母的名字单是一个绿字。绿,所有妃子村的婆娘们都这么称呼祖母。祖母不單是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去掉了妃字,给我取的名字也是一个字,翼。祖母说,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后来就因为我的名字,祖母同父亲发生了争执,争执的结果是祖母叫我翼,父亲坚持叫我翼妃。奇怪的是母亲没有应和父亲,而是同祖母一样叫我翼,虽然她的名字里仍有一个挂在后面的妃字,似乎她已经不在乎自己的名字了。而最可恶的是,哥哥也同父亲一样叫我翼妃。
那时候,我还听不懂祖母吟咏的诗词,也不怎么明白翼的具体含义,背地里查了新华字典,翼原来就是翅膀的意思。鸟有了翼就可以飞,我暗暗有些高兴。或许是为了纪念我的名字,祖母又送了我一块美玉,圆形的,中间镂了一只鸟,鸟翅张开,像是在飞翔。我拿了玉给母亲看,母亲说那不是普通的鸟,而是一只凤。母亲又说,我也有一只凤,送给我的翼儿吧。母亲给我的不是玉,而是一支金钗,一只鸟形的金钗,羽翼灵动,呼呼生风。手握美玉和金钗,我仿佛触摸到了妃子村的另一种历史,那种像玉石和金子一样质地坚硬的历史。这些历史不在任何附有文字的纸页上,它流传在民间,在妃子村的女人手中。
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我特意在阳光下展示了玉石和金钗,玉石的光芒柔和而细腻,黄金的光芒张扬而华贵。我故意在哥哥身边蹿来蹿去,希望这种光芒能引起哥哥的注意。我如愿了。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我掌心的玉凤和金钗,然后掩着眼离开了。我知道,哥哥的眼睛肯定被那种光芒灼伤了。我的心中不由自主闪过一阵快乐的颤栗。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报复的快感。
野合的父母
我不知道父亲和母亲的结合代表着一种怎样的婚姻。在妃子村每个平静的家庭背后,绝对掩藏着妃子村女人婚姻的普遍规律。如果把我剩余的生活全部交给妃子村,那我的婚姻会像祖母,还是会像母亲呢?我总在心底不停地对自己的将来做出种种猜想和推测。而且我希望能够透过祖母和母亲,窥视到她们的上一辈,甚至更久远的年代,男人和女人一起生活的样子,从而解构妃子村的婚姻史。我的努力徒劳无益。我曾同村里的一些女孩子在贞节牌坊四周玩耍,那牌坊高高耸立,正中的横梁上刻着千古流芳的字,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这块牌坊对于女人的意义。我天真地想,如果那牌坊有存在的意义,它不该是为寡居终老的女人而立,而是作为美满婚姻的见证。
母亲和父亲的生活永远是平静的,看不到一丝半点的波澜。我不知道平庸的婚姻是不是都是这个样子。父亲个子矮,而且瘦弱不堪,极像石缝里长不高的植物。一张脸老是绷着,不苟言笑。只有那双眼睛似乎完全得到了祖父的遗传,呆滞里暗藏了狡黠。而母亲呢,极像一朵出水芙蓉,高洁而孤傲。如果我是母亲,我绝对不会选择父亲,哪怕是终身不嫁我也不会屈从。然而母亲不似我,她对父亲的样子早已视而不见,对父亲的声音更是听而不闻。我不知道是母亲的胸襟博大容忍了父亲,还是母亲顺从了命运的安排,总之,我无法理解母亲的感受。
有时候,我想站在母亲的角度来思考她的生活,可问题是我根本不清楚母亲的角度是怎样的角度,母亲的方向又是怎样的方向。我依然只能根据表面的生活细节来判断母亲和父亲的关系。父亲是懒散的。他的生命似乎已经全部交给了妃子村的男人们。而母亲和我,不过是他圈养的牲口,只要我们不跳出栏圈。而哥哥呢,早已升级为他的助手。我不知道这种比喻是否恰当,但女人在妃子村永远是男人的一种财富,美丽的女人是她男人最雄厚的资本。我见过远离母亲的父亲,那时候他是微笑的,被妃子村另外的男人所包围。这种得意洋洋的笑容母亲好像永远也没法看到。
而我见到母亲的微笑是在她采摘桑叶的时候。妃子村的桑树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覆没田地了。母亲就站在那无边的桑园里,任由桑树的叶片将她的身影覆盖。她从桑树的枝条上捋下一串串的叶子,整齐地放在背篓里。被阳光映照的桑叶呈现一种绿意盎然的光泽。母亲的嘴里哼唱着一些没有语词的歌谣,嗓音优美,圆润。我曾央求母亲将那些歌谣告诉我,母亲笑了笑,说是随意哼哼,哪有什么歌词。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母亲血管里的另一种血液,那绝对不是妃子村这块土地所能孕育的。
因为蚕儿,母亲还说起了我从未见过面的外婆。外婆残存在母亲心中的记忆,也只有八九岁之前的那一段。那时候,妃子村早已懂得栽桑养蚕了。外婆似乎是剥茧抽丝的能手,那一根根银丝被外婆牵引出来,经过精巧的织机便成了华美的丝绸。外婆还会用一种幕阜山盛产的浆果,将丝绸染出青花的颜色。母亲至今还保留着一条那样的裙子,因为长久的珍藏,裙子的颜色稍有淡褪,但依然显现出精美的图案,古典,浩远,像久远的青花瓷器一样弥足珍贵。那一抹抹青花,就像一只只蠕动的春蚕,穿越妃子村久远的历史空间,再次展现在春暖花开的春天。
那小小蚕儿第四次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突然食量大增,母亲被迫整日埋头在桑园里。只有在这种时候,父亲才会帮帮母亲。父亲采摘桑叶是暴力的,我没有体会到丝毫雄性的力量。他一手搂过桑枝,挥动镰刀,将桑树从根砍断。砍伐过后的桑园只留下满地桑树的残骸。我曾将父亲砍伐桑树的场面写进了我的作文里,却遭到了语文老师,一个妃子村的中年男人的训斥。我似乎颠覆了父亲,妃子村的村长,一个妃子村的当代土皇帝,在他的臣民心中的美好形象。
有时候,我对父亲的排斥几乎是一种无意识的本能。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父亲了解越来越多,可厌恶也随之加深。在妃子村,父亲大权在握,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祖母和母亲并没有因此有过一星半点的骄傲和自豪,甚至祖母对父亲有时候是鄙夷的,那种目光是看待小人的目光。也许是受祖母和母亲的影响,也许是妃子村女人之间本来的心灵相通,我始终站在祖母和母亲这一边。读小学的时候,父亲给了我好多漂亮的花书包,每个学期我都要换一个新的,在同学们羡慕的眼光中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那时候我对父亲怀有莫名的感动,但这种感动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就崩溃了,进而转变成更深的厌恶。原来那些花书包都是救灾队的异村男人留下的,父亲利用手中的权力,把属于我同学的花书包掠回了家。我再也不背那些书包了,我觉得以前我背着的就是一种耻辱,它沉重得让我再也无法直起腰身。
我理解父亲的贪婪是另一种野蛮的掠夺,就像强盗抢劫财物。父亲偷偷拿回家的不只是书包,还有许多衣服,祖母穿的,母亲穿的,哥哥穿的,我穿的,应有尽有。母亲将那些衣服打了个捆儿,堆在阁楼上。时日久了,有老鼠钻了进去,在里面做了窝,但母亲始终没有动过那堆衣服,直到它们霉烂当垃圾一样抛弃。只有哥哥背着母亲,挑了一身新衣,在外面显摆了好一串日子。
然而父亲的耻辱让我突然领悟了异村的世界。那个世界肯定不同于妃子村。漂亮的花书包,精美的衣衫,只是异村男人给妃子村女人留下的启蒙物。异村男人突然拓展了妃子村女人的想象空间。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萌生了对异村无比热烈的憧憬和向往。
对于父亲,我的倾向非常明显;我难以把握的却是母亲。很多时候,我都在思考一件事情,我不明白一向庄重的母亲为什么会在草地上,在阳光里,同父亲搂抱在一起,做出那么亲热的举动。我目睹了事情发生的整个过程,从开始到结束,我一直都是一个激动的旁观者。在一次采摘桑叶的间隙,母亲和父親一同来到那片草地上休憩。脚下是青青的草地,星星点点的野花点缀其间。他们背靠背坐在草地上,父亲燃了一支烟,在烟快要燃尽的时候,父亲将烟屁股摔到了更远一些的草地上。父亲突然转过身子,将母亲放倒在草地上。父亲的手随之伸向了母亲的胸口。我看见了母亲的乳房,丰满而白皙,就像覆满白雪的幕阜山。我甚至看见了父亲的身子,肋骨毕现,就像母亲洗衣用的搓衣板。父亲的身子转瞬就覆盖在母亲身上,之后他们便在草地上翻滚起来。一大片一大片的青草被压倒在地,贴紧了泥土。无数野花散落,不见了随风飘舞的灵动。我还看见母亲的脊背沾满草叶和花瓣,像一匹漂染过的绸缎,光滑,闪着光芒,曲线玲珑。
整个过程中,我始终留意母亲的表情,她一直微闭着双眼,任由父亲为所欲为。母亲似乎是放纵的,陶醉的,满足的。甚至母亲还替父亲拭去了衣衫上的泥土和花瓣。我原想过母亲的挣扎,母亲的反抗,但我始终未能看到我希望看见的母亲。我所看见的不过是一个沦落的母亲,一个沦落在妃子村的妃子的隔世的女儿。我似乎看见了母亲心灵中最为隐秘的部分,那是妃子村女人不可原谅的悲哀。我突然强烈地感受到了妃子村令人窒息的逼仄。我怀着揪心的绝望离开了藏身的小树林。我似乎看见我的处女红正在逃离幕阜山的腹地。
第二章 半人半狗的男人
我出生的村庄肯定是真实的,她是我生命的第一故乡,但我不清楚故乡的过去。我一直以为自己在虚构一个村庄的历史,创造妃子村的历史神话。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惊讶地发现,这一切竟然是真实的,真的,比我想象的还要真实。我的历史老师,妃子村里一个近乎病态的男人,他说,翼,你永远无法虚构一个村庄的历史,因为历史永远是真实的。我坐在妃子村中心地带的一间房子里,听了他三年的胡说八道后,终于等到了最为经典的一句话。为了这句话,我忍受了一个类似结核病患者三年的咳嗽。
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条狗,整日里在村庄游荡,那里闻闻,这里嗅嗅,为的是找到贯通历史的蛛丝马迹。我关注祖母父亲母亲,以及潜藏在他们身上的那一部分家族史。我甚至关注过五爷,一个我想接近却又有意无意在避开的老男人。从他的身上,我看到了妃子村一些歪歪扭扭的脚印和奇特的规则。是的,我还在暗地里注视这像狗一样四处叫嚷的男人,期望在他身上能有新的发现。
后来,终于在五爷的神桌上,被祖母称之为狗将军的雕像旁边,我找寻到了装有五爷家谱的樟木箱。那时候正是农历七月,传统的鬼节来临,妃子村里的老少爷们都会把记载本家祖宗的家谱当神一样供奉。我想,那里头肯定有着五爷祖辈的秘密。趁着五爷出去狗叫的时候,我穿过颓败的玫瑰花丛,溜进了五爷的厅堂。那只暗红的箱子就摆在将军木雕旁边。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克服对神的恐惧,踮足开启了那只箱子。满满一箱线装书,竹膜薄的纸页,已染上烟熏火燎的暗黄。我小心地翻开一本,也就在翻开的第一页,上面赫然印着这样的文字:公八岁进宫,侍王之左右,后随王迁居于妃子村,得王赐婚,后又得天狗神助,遂有后。公是为一世祖也。文字的左上角有一张脸谱,像是木刻的线条,脸部狭长,眼势谦恭。像的下端有一行小字:此为一世祖像,字迹从右到左排列。
我恍然参悟了妃子村流传的一个传说。好像妃子村从前有过一个阉人,却娶了一个婆娘,偏偏婆娘又如花似玉,中看不能用,阉人自然心痒难挠。后来得到一个劁猪骟羊的劁匠相助,那劁匠从邻家一条追山赶猎的狼狗身上取了物件,替阉人还了男人身子。那阉人接上狗卵后性情大变,常常彻夜叫喊,惹得一村的狗不停地聒叫。妃子村常有类似怪异的传说,像暗流一样潜行。我不知道这是真实事件的民间记忆,还是后人蓄意的虚构。我常常无法把握它的真伪,我总在半信半疑之间。
然而,这传说同五爷家谱的记载何其相似。那个阉人似乎就是五爷的一世祖。这是传说的巧合,还是历史的另一种保存和流传?我似乎明白了祖母为什么称那雕像为狗将军;我清醒地知道,五爷为什么喜欢在村里叫喊,那陌生的脚步只不过为五爷提供了一个叫喊的理由。而我不明白的是,五爷以及他的家族为什么在家谱里不删去那段带着伤疤的历史。我很想追问五爷,但我知道,我永远也无法发出这一诘问。
而且我注意到,传说同五爷家谱的记载只有一点点小小的差别,那就是天狗与邻居的狗的差别。在这一点上,五爷的家谱好像有意神化了他的祖宗,我宁可相信传说的真实。我问祖母,是这样吗?祖母说,翼,你真的相信会有天狗吗?简直荒唐透顶。那传说还有后半部分呢,没听说过?我瞪大眼睛,摇了摇头。祖母说,那阉人的邻居就是我们家祖宗呢,那狗也不是什么猎狗,而是红毛野狗同看家狗的杂种。我怔住了。我从未想到过传说会同自己的家族有关,而且关系非常紧密。
我不知道祖母从哪里听到那传说的后半部分。我问祖母,祖母说,记不清了,反正有这回事。妃子村的传说本来就是一股暗流,谁听到了,谁没有听到都是不确定的;而且在哪里听到,谁也不一定有确切的记忆。我似乎触摸到了父亲和五爷之间的脉络。也许正是因为他们之间断骨连筋的密切,引起了妃子村老少爷们的妒忌,我猜想祖母听到的后半部分传说,其实是好事者对父亲和五爷的有意编排,是妃子村另一股看不到的暗流。不管真实,还是恶意的编排,五爷名坤,父亲更名坤生,似乎是本末倒置,玷污了自己不说,给家族也蒙上了一层洗刷不掉的羞辱。
究竟是怎样的一条狗,和怎样的一个劁匠,我虽然对此充满无限的好奇,但这些已不再重要。它们不过是妃子村的过客。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对于过客的历史恐怕没有人愿意去记忆。而五爷祖上的那个一世祖,因过客而改变了命运,妃子村却由此改写了历史。我仔细端详过那张画像,瘦而长的脸,塌趴的鼻子,的确有着狗脸的影子。也许五爷的家谱和传说都是一种虚妄,然而我在内心无比厌恶那张丑陋的脸谱。我更不愿意看到生我养我的家族,同五爷的祖宗有着这么一层牵扯不清的关系。虽然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我们似乎都是他们的恩人,但我不愿目睹他们感恩戴德的嘴脸。似乎祖母和母亲的感受也同我一样,父亲好像对此也有所察觉,关于五爷,他在我们面前总是保持缄默。
我却不愿意我的家族受到传说的侮辱。趁父亲离开家的时候,我从他卧室的楼上找到了我们的家譜。在祖母的掩护下,我把家谱偷了出来,藏在我的床底下。我希望找到同五爷家谱相对应的那段传说,必要的话我会将那些纸页全部撕毁。我翻遍了所有纸页,却没有找到类似的文字。我彻底失望了。祖母说,翼,这本家谱是你父亲当村长后重修的,想必你父亲已经删改了。其实我的想法也是一种徒劳,不管是家谱最初的遗漏,还是父亲出于什么目的删改了家谱,我们谁也无法否认那段历史。我相信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之后,关于我的家族和五爷家族的传说依然是潜行在民间的一种暗流,永远无法停止。那是我们家族永远抹不去的羞辱。也许多年以后,我仍然会因为没有找到那段相对应的文字而感到深深的遗憾。
父亲的圣殿
我不止一次去过被妃子村老少爷们尊为圣地的圣殿。圣殿在幕阜山脚的一处高坡上,坐北朝南,站在圣殿的石柱之间可以鸟瞰整个妃子村。圣殿的主体建筑已经坍塌,只剩下两根光秃秃的石柱伫立风中。石柱上雕刻着盘旋上升的飞龙,龙头昂首在石柱顶部,常有长着细长脚爪的白鹭立在柱头上,柱身便斑斑点点落满白色的鸟粪。石柱并不是高贵的汉白玉,而是取材于幕阜山普普通通的花岗岩,那种血红的芝麻石。圣殿的墙脚已被乱草覆没,齐人高的白茅占据了整个场地。只有在春天的时候,几簇带刺的金樱子会开出洁白的花朵,为圣殿空留几丝绚丽。
第一次去圣殿的时候是秋天,金樱子已经成熟,通身赤红,却布满细密的刺。采摘的时候,一不小心细刺就会刺满指头。我不得不邀了几个男孩子同去。他们似乎一点也不惧怕金樱子的细刺,疯狂地抢了金樱子,扔在地上用鞋底搓去细刺,争先恐后地献给我。金樱子的皮囊有着浓郁的糖分,嚼在嘴里甜腻腻的。我初次尝试了作为女人的甜美,就像金樱子的味道。那一次,我试着推了推石柱,石柱一动不动。那个比我略高的男孩子冲我做了一个鬼脸,对着石柱撒了一泡尿。那个男孩叫羽。仅凭那一泡尿,我骤然对一个男孩有了莫名的好感。
后来,我多次去到圣殿,是因为寻找醉酒的父亲。那时候落日低悬,妃子村如偃旗息鼓的古战场,于血红中升腾袅袅炊烟。幕阜山头斜阳如火,归巢的鸟翅忽闪忽闪。我瞥一眼远处的圣殿,石柱上好像吸附着一个人影,像是一只巨大的蜥蜴。接着,我便听见了丝丝缕缕哭泣的声音,在风中呜呜咽咽。我跟随在母亲身后,向着声音摇曳之处走去。我和母亲的影子划出长长的弧线,在草尖和棘丛上跳跃。
也许是我们的脚步声惊扰了父亲,哭声骤然消失。我一直怀疑醉酒的父亲其实内心是清醒的,要不他的哭泣怎么会在我们的耳边终止呢。也许父亲的哭泣是一种祭奠的仪式,在我们到来的时候,仪式恰巧接近尾声。瘦小的父亲靠着石柱的支撑,背朝我们站立。他的一只手像藤条一样缠在石柱上,另一只手好像失去了筋骨,软软低垂,随风摇摆。母亲走过去,把那只低悬的手搭在肩头。只有在这种时候,母亲才会探出自己的肩头任由父亲倚靠,也只有在这种时候,父亲才肯接受母亲的搀扶。然而父亲的另一只手却像是蚂蟥的吸盘,紧紧吸附在石柱上,我不得不把那些指头一根根从石柱上掰开。石柱上,父亲那块趴附的地方早已漉湿了好大一片。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摸不透在圣殿哭泣的父亲的心态,也参不透父亲在圣殿哭泣的意义。在我的印象中,圣殿是残破的,是冰冷的石柱,是葳蕤的野草,是孤寂的鸟鸣。虽然圣殿可以印证我对于妃子村的某种虚构,但我在内心依然排斥它,多少次幻梦中我都看到自己拼命想推倒石柱,看到它轰然倒塌,甚至还听到它倒塌的声音惊起了妃子村无数的狗吠。可是,在父亲下一次醉酒的时候,我和母亲又看到石柱伫立在那里,它的旁边就是我哭泣的父亲。我和母亲一次次把父亲从圣殿架回来,而父亲酒后一次又一次偷偷跑到那里哭泣。我不清楚妃子村的老少爷们是否知道父亲醉酒后在圣殿的哭泣,但在家和圣殿遥远无期的路途上,我和母亲都感到筋疲力尽了。对于父亲的醉酒,母亲渐渐麻木了。后来,即使知道父亲又在那里哭泣,母亲也懒得管了。暮色四合的时候,哥哥一个人走上了圣殿,用一支手电筒的光芒將父亲引领了回来。
在我十二岁那年的秋天,父亲突然换了一种祭奠圣殿的仪式,也可以说父亲的祭奠更深入了一步。他扛了锄头,在熹微的晨光中独自走上了圣殿。那时的父亲是虔诚的,也是勤劳的。他像一个披星戴月的农人,在圣殿的残基上锄野草砍荆棘,一个人在那里干得热火朝天。第三天傍晚,圣殿的空地上突然升腾起漫天的火光。两根石柱被照得通身赤红,如黄金般眩目。石柱之间,是一个人巨大的剪影,被火光放大的背影遮蔽了大半个妃子村。那天晚上,父亲彻夜未回。圣殿的火光也亮了一整晚,它时而升腾,时而低迷,不停地在我的窗户上跳跃,像是一个不倦的女妖。
火光过后,我独自走上了圣殿,为的是察看它燃烧之后的模样。我的眼前,圣殿突然变得空旷,亮堂。满地的白茅不见了,甜腻的金樱子也不见了,连石柱上白色的鸟粪都像是被雨水冲刷过一样,踪迹全无。光秃的地面平坦干净,只有松软的尘土上印满了一行行齐整的脚印。墙基裸露,可以见到半尺高的花岗岩,却不是血红的颜色,而是极为普通的芝麻黑。这似乎就是圣殿的真实遗迹,没有乱草的蒙蔽,也没有白鹭的渲染。我沿着墙基转着圈子,我始终想不明白,这么一块弹丸之地为什么让父亲梦萦魂牵。在石圈上转得久了,我有些头晕,尿也憋得慌,看看四周阒无一人,便躲在石柱后尿了一泡,然后系上裤子离开了圣殿。
第二年秋天,父亲带着哥哥又在圣殿燃了一把火。到第三年秋天,祭奠圣殿的队伍陡然壮大起来,五爷、父亲、妃子村的老少爷们都扛铲荷锄走上了圣殿,甚至捎带了整只的猪羊鸡,还有一木桶酒。男人们在圣殿上燃起了火堆,放起了鞭炮,还跳起了梅花傩。然后纵情喝酒,吃肉,圣殿变成了男人们狂欢的场所。那一晚,因为少了男人的侵扰,妃子村女人睡得出奇地香。只在半夜的时候,我听见圣殿方向传来似哭非哭似嚎非嚎的歌声,像狗吠一样经久不息。
沉迷的二姨
我深深明白,任何一个村庄的历史都是男人和女人的历史。我一直都在试图穿越妃子村男人和女人的生活空间,希望记录那些传说和家谱忽视或者忽略的细节。我期望我的记录能够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越过父亲,我看到了五爷和圣殿,看到了我想象不到的真实。而越过母亲呢,我看到的是二姨兰妃和三姨花妃。我甚至想到了给母亲姐妹三个命名的外祖父,他一定是个怜香惜玉的男人,一个懂得浪漫的男人。玉兰花,一种紫色而香气浓郁的花朵,被他恰当地镶嵌在母亲她们的名字里。可惜的是,我没能见到那个让我倾慕的男人,就连模糊的瓷板画像我也没有看到,因为在我出生的时候他已消逝多年。我只能在母亲她们的名字里,默默怀念一个在另一世界安居的男人。那是第一个让我怀念的男人。我想,如果他知道有一个像玉兰花一样美丽的少女,那么深切地怀念他,他一定会含笑九泉。
除了怀念一个隔世的男人,我似乎更要感谢母亲,是她给了我那么多亲近二姨和三姨的机会,是她引领我走进了二姨和三姨的生活。也许母亲并不知道,她在无意间为我打开了一幅妃子村女人的生活画卷。这对于我是何等的重要。无论她们曾经经历或者正在经历幸福还是不幸,我都希望在第一时间耳闻目睹。我愿意看到她们的欢笑和眼泪,也愿意记录她们的忧伤和抑郁。祖母曾说,我们都是妃子隔世的女儿啊。我感觉我和母亲。二姨和三姨,甚至还有祖母,我们都是手足相连的姐妹,只是辈分不同而已。我深入她们,好像就是在探究自己,察看自己命运中的幸与不幸,挖掘自己灵魂深处的骚动和不安。
母亲的娘家在绣花墩,一个独立的平台,一簇窗明几净的青砖瓦房,窗外就是妃子村女人处女红浸染过的河流。河的对面就是山花烂漫的幕阜山。大红的山茶,火红的杜鹃,粉红的樱桃,曾为绣花的妃子奉献了多少美丽。我似乎看见远古的美人,明眸皓齿,临窗刺绣。那种宁静之美总在我内心形成强烈的震撼和对峙,多少次我临窗而坐,若有所思,似乎又若有所失。是的,我突然之间感到无比恐惧,她们都走了,只留下我独坐在那里。一样的流水,一样绚烂的花朵,而我的手上没有了七彩的丝线,没有了洁白的丝绸,我无法描绘那怒绽的美丽。
在我临窗的同一个房间,二姨就像一位古典美人,用一支羊毫笔在一叠白纸上临摹绣像。她埋着头,黑缎子似的头发披在两肩。我看见的是一个袅娜的侧影,曲线流畅,就像河里的水草。那时候,她是最忘我的,似乎也忘记了我的存在。只有在一张画像完成的时候,她才抬起头,扬起一张秀美的脸,对我笑笑。有时候,她也会对着窗外的花朵,画上几页素描。那些花朵或如闺中少女,含苞欲放;或如素女仰面,纯净而生动。二姨偶尔也会拿了我当模特,在纸页上随意走笔。画像上的我或坐或倚,或临窗侧目,或美目流转,都一样散发着儿童的天真烂漫。至今我还保留着二姨替我画的几张素像,那些都是我无比珍贵的收藏。
我曾经缠着二姨要她教我画画,可二姨并没有答应我。二姨说,翼,你不一定要学画画,有些东西你不学也会的。你不会画画,说不定你會别的什么。二姨说得没错,祖母会吟诗咏词,母亲会歌唱,二姨会画画,三姨会吹笛子,似乎妃子村所有女人都会一两手绝活。这种绝活不是来自老师的教导,似乎是一种天赋,一种本能,就像婴儿会哭鼻子、会吃奶一样自然,不足为怪。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又是什么赐予妃子村女人艺术的天赋。只是现在我尚不清楚自己会做什么,但我知道我一定会有所成就。
就在我临窗走神的时候,二姨似乎看出了我的困倦。她停止作画,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将我拥入怀中。我的脸贴在她的胸前,她的胸部饱满而坚挺。在那里,我闻到了一股浓郁的体香,极像玉兰花的味道。是的,那绝对是玉兰花特有的香味。
有一段时间,二姨热衷于去竹林画画。那是一片浩瀚的竹林,郁郁葱葱,占据了大半个山头。暮春的午后,我和二姨穿过寂静的村庄,穿过翠绿的桑园,进入了后山的竹林。阳光透过青翠的竹叶,在草地上洒落点点光斑。还有未干的露珠在野花上闪烁着无限的晶莹。二姨脚步轻捷,就像一只在山间跳跃的白兔。我紧紧跟随在二姨背后,眼睛紧紧盯着二姨扭动的腰肢,那时候,我内心莫名地紧张,我担心在眨眼的瞬间,二姨就会幻化成一棵绿意盎然的竹子,同绵延无边的竹林融为一体,再也找不见她的踪影。也许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但那时候,我根本没有任何办法解除内心的紧张。
然而,二姨并没有觉察到我的紧张,依然在我前面不远不近的地方行走,步履不疾不徐,从容而执着。她偶尔会回头莞尔一笑,可立即又回过头迈开了轻盈的脚步。我不知道竹林深处会有怎样奇美的景象,让二姨如此痴迷而向往。在我的想象中,妃子村的竹林除了青青翠竹和尖尖的笋子,除了草地和野花,还能有什么呢。妃子村的竹林同异村的竹林应该大同小异,不会有什么本质的差别。后来,二姨在一片平坦而旷远的竹林边停下了脚步。啊,大蘑菇,我看见大蘑菇了。她的前面竟然有着大片大片褐红色的蘑菇。那种蘑菇体形巨大,在明媚的阳光里闪耀着炫目的光芒。翼,那不是蘑菇,那是大瓦缸。我走近了,果真不是蘑菇,正像二姨说的,那是妃子村家家户户用来盛水的那种大瓦缸。我失望了。翼,猜猜瓦缸里面是什么。二姨似乎看出了我的失望,想方设法挑动我的情绪。我没有理会二姨,而是一屁股蹲在草地上,说什么也不愿站起来。经过这么久的行走,我感到非常困倦。然而二姨的热情正在高涨,她捋起袖子,弯腰抓紧瓦缸的边缘使劲往上掀。大瓦缸终于被她掀翻了。那大瓦缸罩着的竟然是笋子。那些笋子穿着嫩黄嫩黄的笋衣,像肠子一样弯弯曲曲塞了一满缸。笋衣上密布白色的毛尖,那些毛尖在阳光里闪耀着银白的柔光。
翼,你知道吗,这就是逼笋。这是二姨激动得有些颤抖的声音。我曾听祖母说过逼笋,就是在春笋刚刚破土的时候用大瓦缸罩住笋尖,笋子向上疯长撞上缸底,被迫往回长,如此反反复复,渐渐盈满了瓦缸。用瓦缸逼出来的笋白嫩颀长,制成笋干后透明如玉,它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玉兰片。我现在终于看到了妃子村一部分老少爷们赖以生存的活计,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激动。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也许是因为祖母说过,逼笋是充满原罪的活计。我不明白祖母说的原罪究竟是什么。我更不明白的是,二姨为什么对一项充满原罪的活计表现得那么激动。我抬眼望着立在笋堆前面的二姨,有泪水正顺着她的脸庞往下流,在阳光的照射下,那里闪现出两线晶莹的细流。
裸泳的三姨
没有人告诉我,外祖父,那个让我充满幻想的男人,将玉兰花贯穿于母亲、二姨和三姨的名字里,是一种睿智的选择,还是一种宿命的安排,或者是寄托了他无限的希冀。我无法勘察外祖父的良苦用心。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外祖父是妃子村的男人,他自己也没法摆脱作为妃子村男人的宿命。那个让我深切怀念的男人,给妃子村留下的是三个如玉兰花一样的女人,我无从判断这是外祖父作为妃子村男人的荣耀,还是妃子村老少爷们的幸运。
也许在母亲她们的名字里,饱含着外祖父的美好祝福,那就是希望她们的生活像玉兰花一样灿烂。然而我所看到的生活却不是这样,母亲是沉重的,二姨是悲惨的,三姨是叛逆的。这都不是我希望看到的生活。我也不知道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但她们的生活中都曾有过一段让我嫉羡的时光,虽然短暂,对我的影响却是深重的。她们三个人当中,我最羡慕的是三姨,随着外祖父和外祖母的相继离世,三姨就彻底解放了,像鸥鹭一样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三姨既没有跟随母亲,也没有追随二姨,而是一个人静守着绣花墩的那套老房子。有那么一段时间,母亲总是暗示我多亲近三姨一些,我不知道母亲是不是不放心三姨,故而委派我来监视她。
对于我的到来,三姨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反感,相反,她似乎非常乐意我走近她。在母亲三姐妹中,三姨是最漂亮的,她有一双黑而亮的大眼睛,纯净时如九曲池的水液,痴傻时如无云的苍穹,调笑时卷起万种风韵,嬉戏里暗藏百千狡黠。这是我特别喜欢的眼睛,虽然我永远也读不懂她眼睛里暗藏的语言,但丝毫也不会影响我对她的热爱。很多时候,我都幻想自己会有这样一双眼睛,我曾多次偷习三姨的一颦一蹙,但结果只是东施效颦。我不得不彻底放弃了偷习。但并没有因此影响我和三姨的感情,我心里总是强烈渴望以三姨为伴。而且同三姨在一起,我可以避免看到父亲板结的脸孔,以及哥哥带有毒性的目光。
三姨有一支红光透亮的长笛。我不知道这是谁送给她的礼物。我见到三姨的时候她身边就有了这支长笛,在我的想象中,这似乎是三姨与生俱来就拥有的。不管走到哪里,三姨都随身带着那支长笛,三姨和长笛就像一对形影不离的恋人。三姨的长笛声总是在寂静的午后和宁静的黄昏响起。阳光下曲调婉转悠扬,落日里笛音哀婉忧伤。三姨的笛声里有流水潺潺,也有鸟语花香。然而最好看的是她嘬起的嘴唇,小巧,红润,如两瓣相合的桃花。
三姨笛声最亢奋的时候往往是五爷叫喊的时候。五爷站在村头的那棵老樟树下沙哑地呐喊,老少爷们快关门啰,红毛野人来了啊。五爷的嗓音刚刚落下,三姨的笛声就响了起来。三姨的笛声不再是轻柔的、散漫的,它比全村的狗吠还要高亢激越。三姨的笛声似乎又是嘲弄的、诙谐的。我不知道三姨是否在用笛声嘲笑五爷的叫喊,或者是对五爷叫喊的一种激烈对抗,但我知道,妃子村老少爷们听到笛声的时候心里就起了骚动,那种类似于母狗发情的喧嚣在妃子村四处泛滥。
我还注意到,只要有月光的晚上,三姨的笛声就会温柔似水。那样的晚上,三姨会踏着如水的月光步向九曲池。九曲池在妃子村的尾部,被郁郁苍苍的松林所遮掩。因为母亲的嘱托,我常常尾随在三姨的背后,像是她的一条影子。三姨伫立在那片临水的巨石上,眼望明月,双手缓缓地托起了笛子。我看见,三姨洁白的裙裾在晚风中轻轻飘动,宛如一个曼舞的精灵。笛声响起来了,声音如玉兰花的香气一样在水面轻轻流动。那一刻,我觉得三姨已不再是三姨了,那洁白的影像仿佛正在飘飘欲飞。我的身体似乎也轻松起来,仿佛我也是虚幻的。我不知道是月色趟了如水的笛声而来,还是笛声随着如水的月色而去。似乎有一只水鸟划碎了满池的月色,那笛声仿佛也随之碎了,幻化成一鳞鳞的银光,向远处轻漾而去。
笛声突然断了。九曲池上一片静穆,只有笛声的余韵尚在水面萦绕。我注目三姨,她依然站在那片巨石上,那支长笛正横卧在她的脚下。我看见她正慢慢撩起白色的裙裾,缓缓举过头顶。三姨的胴体裸露了。透明的月色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纯净的乳白色。她迎着月光走下了巨石,走进了那片闪着银光的水域,只留下我茫然失措地站在岸边。三姨一入水,她的身体立刻灵动起来,我怀疑三姨是属于水的。三姨时而仰卧在水面上,时而像一条鱼一样游进水的深处。仰卧的时候,她的双乳高高耸立在水面上,像是两座小雪山,在如洗的月光里闪现眩目窒息的光晕。暢游的时候,她的臂膀犹如双桨,搅起簇簇水花,碎细的月色慌乱地遁入远方。特别是她伫立水面的刹那,裸露的胴体曲线婀娜,被月光漂染的目光熠熠生辉,彻头彻尾就是一个漂亮的水妖。
我被三姨裸露的美丽强烈震撼了。三姨和九曲池似乎是人水合一了。我暗地里猜想,或许这九曲十八弯的水域本来就是属于三姨的,属于一个吹笛子的女人,属于一个裸泳的女人。我不知道远古的妃子以及村庄里远逝的女人是不是曾在这一池碧水中沐浴、嬉戏,也没有人告诉我,地处幕阜山源头的九曲池,是否是妃子村老少爷们心中的圣湖。在我虚构的历史中,这九曲池似乎就是那个避难者赛龙舟的战场,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和他的爱妃宠妾游乐的另一天堂。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妃子村后来的男人们似乎也酷爱这片水域。我曾在元宵节的夜晚,目睹过妃子村的老少爷们在那片巨石旁边祭祀龙灯的热闹场面。那些男人们手持烛光火把,簇拥在巨石旁边。九个男人手擎一条竹编巨龙站在人群中央。那龙的体内点着巨烛,外表被红纸裱糊,在烛光的照耀下,龙身通红透亮,撼人心魂。那条巨龙在男人们的手中如行云流水,仿佛要腾飞而去。五爷和另外两个老男人手持火把,在巨石上蹦来跳去,他们在上演祭祀的最后礼节梅花傩。五爷突然一声长啸,那九个男人凌空跃起,跨过巨石,直扑水面。龙最终归于水了。我见过龙归于水后的水面,那里不再是一片纯净的蔚蓝,水面散布细碎的纸页,大片的湖水被浸染成血色。那片巨石上布满凌乱的脚印和烛光的泪痕。
而现在,三姨就在五爷跳梅花傩的巨石上横笛,在龙归于水的地方裸泳。我不知道三姨热恋的这方水域该是男人祭祀的圣湖,还是三姨裸泳的天堂。正如那片巨石一样,我不知道它是五爷上演梅花傩的舞台,还是三姨横笛的乐坛。我深深知道,妃子村的每个女人几乎都有一片自己钟爱的土地,母亲深爱着那片落满桐花的草地,二姨热爱着郁郁葱葱的竹林,而三姨呢,就在这九曲池边流连忘返。然而,正是她们的热爱,带给了我莫名的困惑和恐惧。母亲落满桐花的草地上有着父亲瘦弱的裸体,二姨郁郁葱葱的竹林里有着逼笋的男人,三姨横笛的巨石又曾上演五爷的梅花傩。我不知道我所热爱的土地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有男人,是什么样子的男人。没有人告诉我这些。只有一点我是明白的,我属于河流,属于那片淌过我处女红的幕阜之水。
行走的翼
我不知道,一个人能够承受平庸的生活,这是不是一种美德,是不是一种平淡的精神。似乎妃子村的绝大部分女人都在经历这样的生活。就像母亲一样,过去的一天和刚来的一天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很多时候,我曾天真地幻想,如果时光可以倒回,如果母亲和父亲可以少一次在落满桐花的草地上翻滚,那么妃子村就不会有一个叫翼的女孩了。我可以考虑出生在任何地方,唯独不愿看到自己出生在妃子村。我的前世的前世的母亲,跋山涉水,历经磨难和艰辛,从村庄去到遥远的皇宫,为的是离开那个窄仄的村庄。而现在,她隔世的女儿又回到了她最初出发的村庄,这是多么巨大的不幸。我曾坐在门槛上遥望星光灿烂的天空,那里有一双眼睛始终在注视着我,我知道,那是我前世的前世的母亲充满期望的眼睛。
我曾多少次渴望从母亲那里获得什么,我觉得这是母亲的责任和义务,然而我一无所获,甚至我迫切的愿望换来的只是母亲的呵斥和推诿。也许母亲从来没有想过要告诉我什么。哪怕是第一缕处女红来临的时候,也没人告诉我,这是女人一生必然遭受的磨难。后来,我一个人猴在河的拐弯处,在那个无人到达的角落,用清清的河水将我的身体洗涤干净。那时候,我悲伤而绝望,以为自己患了不治之症,将不久于世了。我企盼河水将我的处女红带走,将我的灵魂带走。是的,我一直目送那抹红色的河水拐过弯道,消失在逶迤的山谷里。然后,我用衣袖擦干泪水,一个人躺倒在草滩上,安静地迎接死亡。
也许母亲真的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睿智。我也始终无法参透母亲的所思所想。然而,作为女儿,我常常梦想自己了解母亲多一点,明白得深一些。也许在母亲的内心,早认为这一切不存在任何意义。也许了解越多,影响我的就越深。母亲的生活是母亲的,女儿的生活是女儿的。我终究要离开母亲,不只是远离她的内心、她的思想,甚至于完全离开她的视野,离开她的生活。我不知道母亲对此是不是早有预感,有意让我提前终断对她的依恋,终断对妃子村的依恋。
是的,我绝对会离开母亲,离开妃子村。因为我奔波不停的个性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在十二岁之前,我一个人就踏遍了妃子村的山山水水、阡陌野径。我曾在秋高气爽的日子沿着有红毛野人的道路向幕阜山的心脏进发。我很幸运,我看到过丢在山道边的竹筒,但在所有的行程中我至今还没有遇到红毛野人,只是在五爷胡乱的叫喊中经受虚无的恐惧。我知道山的背后仍然是山,而且同妃子村周边的山峰没有什么两样。经过许多次的行走,我渐渐明白,为什么那个避难者把妃子村当作他最后享乐的天堂。因为妃子村有的只是大山,未开垦的自然,那是抵挡灾难的最好屏障。
我不知道我的行走是否有什么意义,但我知道,我是属于道路的,属于河流的。然而,我清醒地知道,我不希望自己再次走进幕阜山的深处,走进那个被山峰和森林隔绝的世界。就算我真的是妃子隔世的女儿,也不能困死在一个村庄。我必须完成我前世的前世的母亲的遗愿。因此,我不得不改变行走的方向。假如前半截我的行走属于道路,那么后半截我选择的将是河流,将是那条流过我处女红的幕阜之水。
我沿着河堤一直往下游行走,那个叫羽的男孩自始至终都守在我的身边。我走过母亲的桑园,也走过了三姨独守的绣花墩。在五爷油榨房的遗址上,我看见了大片的野花,有蓝色的长柳子花,也有伏地的小黄花。它们开得鲜艳而恣肆。我甚至像祖母一样扎了一个花冠戴在头上。我的行走似乎变成了巡视,又像是隆重的庆典。也许是走累了,我和羽就在一片开阔的河滩上停了下来。这里依然是妃子村的河滩,我的行走刚刚开始。我在休憩的时候,用一摞白纸认认真真地折叠纸船,小小的船儿摆满了整个河滩。按照我的吩咐,羽在每只小船里都插上一支小小蜡烛。入夜时分,我和羽点亮了烛光,将纸船一只一只放入水中。河边的水草,水中的裸石,都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光。那游弋的鱼儿仿佛受了惊吓,向水深处急射而去。纸船顺流而下,烛光燃亮了那条河流,也燃亮了妃子村。我和羽静静地坐在河滩上,红亮的河水映照着我们微笑的脸庞。
然而,红亮是那么短暂,转眼就消失在無垠的黑暗中。就在红亮将尽未尽之时,我的胸口卷起揪心的绞痛,惊慌和恐惧突然袭击了我。羽似乎觉察了我的不适,用他瘦小的手搂住了我的双肩。我感觉他的手同我的躯体一样在不停地颤抖。我使劲推开了那只像狗一样趴在我肩头的手掌。然后我用双手紧紧捂住胸口,仰卧在河滩上。我的头顶是另一条河流,它同烛光燃亮的河流一样灿烂,流光溢彩。我又看见了我前世的前世的母亲的眼睛,她就在我头顶的繁星之间,闪烁着晶莹的期望之光。我前世的前世的母亲正沿着那条河流孤独地行走。
我一骨碌从河滩上爬了起来,向着那个孤独的背影狂奔而去。然而,我的奔走是徒劳的,那个背影越来越远,很快就消失在深邃的苍穹。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目光消失在繁星当中,却无力挽留。那种悲怆深深笼罩了我,我禁不住潸然泪下。
第三章 五爷的鹤顶红
关于妃子村,我知道的渐渐多了。然而,我所知道的并不是来自纸页,那纸页上记载的,用我的眼睛看有很多的不可靠,也有很多的不真实。那些编撰家谱的人都是聪明的,并不像我一样傻里巴叽的,把我家族里的那些丑陋一并揪了出来。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过于愚蠢和轻率了。我曾偷偷翻阅过许多家族的家谱,并没有发现什么有模有样的东西。我仿佛记得,外祖父的家族同跟二姨相好的那个逼笋的男人的家族,其祖上好像是私交甚笃的同僚,似乎一直有着指腹为婚的陋习,家谱里却饰以两家至交亲上加亲的漂亮词汇。家谱里还有许多类似的记载。我觉得那些文字就像一只只黑色的蝙蝠,一直在妃子村老少爷们的心空里蹿来蹿去,挥之不散。
后来,我常常怀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笼罩在五爷红樟木箱上的神秘也渐渐消散了。我对那一堆发黄的类似经卷的纸页失去了兴趣。那种竹膜薄的纸页,如果用来充当揩屁股的手纸,倒是柔软而舒适,只要不担心墨迹脱落在屁股上。有时候,我也怀疑,自己所做的这些有什么意义,对谁有意义。对一个村庄刨根究底,绝对不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该做的事情,我不停地询问自己,我是不是闲得无聊,是不是无聊得堕落呢。然而,没有谁告诉我,我将做什么,我该做什么。
也有时候,我感觉自己是冰冷的,是残忍的。就像解牛的庖丁,将妃子村当作一头牛,一刀一刀,剥开它的毛皮,切断它的筋骨,赤裸裸地置于案砧上。我似乎听见妃子村骨头断裂的响声,以及她痛苦的呻吟。可是,我并没有因此停止那只操刀的罪恶之手。我终止了在纸页里找寻妃子村遗迹的眼光,转而在祖母和母亲那里,渐渐学会了聆听。我明白,许多故事和传说之所以能够日复一日地流传,就是因为有像我一样虔诚的聆听者。我参悟到,聆听也是记录历史的一种重要方式,有时候甚至是偷听。我将以这种方式记录妃子村一些散佚的历史。
我在聆听的过程中发现,祖母的话总是片断的、省略的,往往在精彩的地方戛然而止。我不知道祖母为什么会养成这样的习惯,是不是在我之前的聆听者无法忍受她的冗长,或者祖母是以中断的方式来吸引别人的听觉。有一点我是感觉清晰的,祖母的话明显多过母亲,这同祖母的孤独有密切关系。而母亲呢,很多时候都不需要我这样的聆听者,她往往扎堆在妃子村的女人群落里,不愁没有听众。我记得,祖母只给我讲过一个完整的故事,唯一一个完整的故事。我不知道这个故事同祖母自身的遭遇有没有关系,又有什么关系。然而,不管什么关系,祖母的讲述是清晰的,故事也是完整的,这对我来说已经是非常奢侈的享受了。
祖母的故事里没有确切的年代记忆,几乎所有的故事都是这样。我只知道,这个故事同五爷有牵连,同五爷从汉口带回来的鹤顶红有着致命的联系。由此判断,故事发生的时候五爷正年轻,祖母也正年轻,但我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出生,或者出生了多久。那时候,妃子村流行的建筑都是芝麻黑的花岗岩打磨的基石,殷实的人家还要在大门口立两个石狮子。妃子村的墓葬也是奢华的,不仅要用花岗岩打磨一字石,还要在坟后竖起高高的座山碑,更有甚者,墓前还盖起了石头亭子、雕梁画栋,豪华气派,有种虚饰的尊贵。妃子村有的是石材,少的却是石匠,尤其是手艺精湛的石匠。
那一年,妃子村有族大姓发达了,男人们吵嚷着要建祠修庙,一方面供年末岁初祭祀,另一方面正好显摆家族的繁荣。男人们早勾了图画,那腾空而起的飞檐,那威武雄壮的石獅,在纸页上似乎就有无限的气势。如果仅凭妃子村男人们的力量,这图画只能是纸页上的辉煌。他们不得不从异村请来了工匠,虽则羞辱,却又无可奈何,妃子村的男人们只能做些伐木取石做砖烧瓦的粗活。最早进村的是个小石匠,祖传三代的石匠手艺,人长得也不赖,卧眉隆额,膀阔腰圆,浑身的阳刚气。打凿基石,雕狮刻花,并不是一日两日的活计,妃子村的男人们怕坏了村里不得留宿异村男人的规矩,不得已在山坡上搭了一个简陋的草棚,小石匠的吃喝拉撒睡都在那咫尺见方的地头。
却有一个寡妇,在山头采摘栀子花的时候偶然遇见了小石匠,似乎动了恻隐之心,再来的时候顺便捎带了些茶水给小石匠。一来二往,两人渐渐有了些意思。不过,寡妇不知小石匠的来历,小石匠也不清楚寡妇的家世,这意思只能囫囵着藏在各自的肚子里,谁也不好说破。待到石匠的活计完了,小石匠也清楚了寡妇的家境,便将藏了多日的话语对寡妇表白了。经过这许多日子的接触,寡妇见过小石匠的人品和手艺,心里头早存了一份渴望,只是寡妇人家不好说出口,现在,小石匠一说话就什么都顺当了。过些日子,小石匠便托了媒人来说亲,想娶了寡妇去那异村,寡妇更是喜上眉梢。然而,妃子村的男人们却不答应寡妇嫁与那异村,只依照村里的规矩,叫那小石匠做倒插门的女婿,否则就成不了事。小石匠却是铁了心与寡妇成就美事,也就不在乎倒嫁与寡妇,欣然应允了。
一个如花似玉的寡妇替异村的男人热了被窝,这是妃子村男人们极没脸面的事情,然而男人们见识过小石匠的手艺,妃子村离不了这样一个手艺精湛的小石匠。男人们的算盘敲得鬼精,小石匠不仅老老实实替妃子村的男人开山凿石,还将祖祖辈辈不外传的手艺传了一个妃子村的男人。妃子村的男人们似乎占够了便宜。我猜不透妃子村的男人们答应这门婚事时是怎样的心情,也不知晓小石匠和寡妇婚后的生活是否美满幸福,祖母在讲述的时候好像也没有说。我猜不透祖母为什么回避了那些生动的细节。故事在祖母平静的叙述中直奔结尾了。祖母的简单让人无法阻挡,就像那个异村男人结束在妃子村的生活一样,简单而短促,令人猝不及防。就在一个暮色四合的黄昏,小石匠倒在了返回寡妇身边的路上。他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朝前伸使劲抠着一簇野草,他的鼻孔里流出同芝麻红一样颜色的液体。
这就是故事的结尾。听祖母说,小石匠就死在五爷从汉口带回来的那瓶鹤顶红上。喝了用鹤顶红浸泡的毒酒,就是神仙也没治了。祖母的眼中暗含了许多泪滴。至于小石匠怎样喝的毒酒,同谁一起喝的酒,这些关键的细节都被祖母忽略了。我猜想,祖母可能也不清楚这些细节。然而,不管丧失怎样的细节,却不伤故事的真实。小石匠就下葬在那片采花的草坡上,祖母说。我好像见过小石匠的坟塚,被乱草覆盖,上面有一簇野艳的彼岸花,细碎的花朵,血红的颜色。我似乎还记得祖母牵着我走下山坡时,顺手将她头顶的花冠套在坟顶上。
父亲的寻找
无论哭泣还是梅花傩,父亲对于圣殿的祭奠都是虚无缥缈的,纯粹是故作的哗众取宠的表演。圣殿早在父亲的孩提时代就已经消失,圣殿停留在父亲心中的具体影像,同别人看到的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两根光秃秃的石柱,其它什么也没有。这在父亲心中肯定是件非常别扭的事情,也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很多时候,我发现父亲一个人在圣殿周围逡巡,他埋着头,佝偻着脊梁,专注地在草地上寻找。我知道父亲一定是在找寻圣殿的残骸。散落在草丛里的残石断砖都被父亲集拢了,堆在圣殿的空地上,有半间房那么大。找寻的收获让父亲兴奋不已,他环绕圣殿转着圆圈,不断扩大寻找范围。对于每一个微小的收获,父亲都要举行一个小小的庆祝仪式——喝上半杯酒,家里的酒坛一天天浅了下去,很快就见了底。地面上的寻找收获甚微的时候,父亲又改变一种寻找方式,他的目光像锥子一样穿透草皮,潜入了泥土。他像一个精心耕作的老农,一锄一锄,将圣殿周围的土地翻了个透。父亲将找寻到的砖块一块块洗净,整齐地砌在一起。我见过那些砖块,质地细腻,表面上还有精美的图案。父亲甚至还挖到了一块大理石的匾额,宽五尺长逾丈,好像刻着字。父亲将镶嵌在石隙里的泥土用竹篾轻轻剔除,石头上便浮现出圣殿两个字,字迹雄浑有力,这是我见过的妃子村里最漂亮的书法。石头的边缘似乎还盘着两条龙,抱守着圣殿的字迹。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痴迷于收集圣殿的残骸。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好像从来没有如此投入如此快乐地做过一件事。在妃子村,即使有再多的事情,父亲也用不着亲自动手,在家里也是一样,母亲是勤劳的,正是她的勤劳掩盖了父亲的懒惰。我感觉父亲是别有所求。我的猜测果真没错。圣殿匾额的发现惊动了妃子村所有的老少爷们。五爷来了,他颤巍巍地挪着脚步,一步一步走近了匾额。大理石的匾额倚在石柱上,五爷的手紧紧扣着了石匾的边缘,就像一个孩子死死拉着他母亲的衣角。他的嘴角不住地嗫嚅着,眼睛里似乎还含着泪光。我听见他不断在重复几个简短的词语,圣殿,我的圣殿啊。他的声音不像叫喊时那么喧嚣,但我听得异常清晰。是的,我听的绝对没错,他反反复复说的就是这些。
最让我惊诧的是,我的历史老师,那个病态的男人也来了。他依然戴着两片墨水瓶底厚的玻璃镜片,一只手捂住嘴巴,另一只手轻轻叩打着石头匾额。他的两条瘦腿也不闲着,围绕匾额前后左右地转着圈儿。后来,那个病态的男人在五爷和我父亲之间停住了脚步,他的声音又从指缝间漏了出来,他说,这的确是一块年代悠久的匾额啊,精雕细刻的图案,刚劲厚重的书法,看那圣字的一捺,蕴藏着多么巨大的力量啊。这是妃子村最珍贵的文物呢。就在他说话的短暂时间,我看见围住石头匾额的男人们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如一只只红亮的灯笼。
我注意到父亲的眼神并不像妃子村另外的男人。他的目光也是落在石头匾额上,却是一动不动,这是父亲思索的习惯姿势。我知道父亲一定是心有所动。也许石头匾额的发现,是冥冥之中对父亲的一个暗示。我暂时还猜不到父亲会如何理解这个暗示,也想不透父亲会怎样回答这个暗示。但是,我断定,父亲一定会有所动作。他的动作一旦施展出来,妃子村将没有人阻挡得了,也没有人敢于阻挡。
也许我应该感谢父亲,他的发现为我的虚构再次提供了有力的物证。然而,父亲的寻找绝不是为了给我提供证据,无论我是延伸祖母或者父亲的话,完成他们未知部分的虚构,父亲都不可能知道我的所思所想。我也明白,父亲的寻找远远没有停止。终于有一天,五爷、父亲、我的历史老师,他们三个人同时走进了我家的厅堂。我的历史老师,他的腋下夹着一卷地图那么大的纸轴。父亲从历史老师手中接过纸轴,并在那张暗红的八仙桌上铺展开来,纸页迅速覆盖了整个桌面。那是一幅工笔画,画的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建筑,两边对称砌着三重气宇轩昂的飞檐,正门立着两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两根龙爪飞扬的石柱中间就是那圣殿的匾额。是的,这就是父亲梦寐以求的圣殿啊。我注意到,父亲的脸色是庄重的,动作是轻柔的。我似乎从中看出了父亲祭祀的姿势,炫耀的神采。我的历史老师说,村长,这是妃子村真正的圣殿啊,不管谁重修圣殿,他都是妃子村显赫的功臣,必将载入妃子村的历史,流芳百世呀。
那一刻,父亲的眼睛突然爆满了火花。我知道,那是历史老师的话擦亮了父亲的眼睛。就连站在他们旁边的哥哥,那个下巴上涂着一抹浅黑的男孩也是一脸红亮。然而,在我看来,历史老师的话不过是画蛇添足。从收集圣殿残骸的第一天开始,父亲似乎就在运筹帷幄,早已在内心一次又一次地修筑梦想中的圣殿。我不敢揣测他从梦幻中苏醒过来到底是怎样一种感受,而现在,这卷纸轴似乎再次缩短了父亲的梦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就在那天晚上,圣殿的空地上又燃起了篝火,妃子村的老少爷们又在那里疯了一个晚上。
我真的不明白,重修圣殿对于妃子村有什么意义。那个病态的男人始终是病态的,我甚至感觉父亲也感染了相同的病变。父亲的梦想是那样可笑,那样幼稚。我似乎看到父亲的形象在不断萎缩。也许我是愚蠢的,一次又一次地公开父亲的隐私。我应该有义务为父亲而担心,因为我是他的女儿。事实上,我在内心的确为父亲担忧过。只是那时我还没有想到,自己的担忧竟然变成了一种真正的预言,它是那么恶毒。
就在父亲筹措资金的时候,祖母和母亲送给我的玉凤与金钗突然不见了。我翻遍了我的卧室,也没有找到它的踪影。我想到了哥哥那灼伤的目光,趁他不在的时候我进入他的房间,我在他的房间看到了一座小巧的青铜鼎,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我不得不将实情告诉了祖母和母亲,然而,她们也是一无所获。就在我寻找玉凤和金钗的时候,我的那些玩伴一个个变得惊慌失措,四处翻箱倒柜,似乎也在漫无目的地寻找什么。似乎妃子村的空气里都藏了窃贼。我重新回忆了一遍找寻的地方,担心忽视了一些角落。我突然想到了父亲的房间,那是我始终没有找寻过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忘记那块地方,但我觉着我的想法是那么阴险。我像一个窃贼一样进入了父亲的房间,就在那个放着家谱的木箱里,我找到了一个包袱,里面包裹的竟然全是金银饰物,其中就有我的玉凤和金钗。
二姨的金背大红
關于二姨,我似乎有很多话要说,然而,我总是无法说得那么坦然。我曾多次跟随在她身后进入那片竹林,但我感知,二姨好像怀有一股独自拥有竹林的强烈渴望。二姨不像母亲,对待什么都是平淡的,也不像三姨,对待什么都容易忘怀。很多时候,二姨总表现得那么痴迷,那么执着。我仿佛看到,那片竹林变成了二姨生命中的一个陷阱,她就沉陷其中,永远无法脱身而出。是的,那真是一个陷阱,我也差点陷入其中。竹林是那么浩瀚,那么辽阔,就像一个男人宽厚的胸怀。虽说我没有倚靠过任何男人的胸膛,但我的内心早已存着一份朦朦胧胧的温柔与冲动。我距离成熟还很遥远,对于竹林,就像对待梦想中的男人,我的感觉是那么美妙。
当然,一个成熟的女人对于一片自然之林的热爱,绝对不是那么纯粹的热爱,事情也远没有这么简单。二姨对于竹林的热爱同一个男人有关。我见过那个男人,那个逼笋的男人。他就像一棵挺拔的竹子,伟岸的肩膀,宽厚的胸怀,棱角分明的脸谱。我惊叹于一个整日握着篾刀的男人,竟然有着如此浓郁的阳刚之美。他似乎就是那个我曾无数次梦见的男人。我突然明白了二姨为什么那么沉迷于一片竹林。如果换了我,我有可能比二姨还要热烈,因为在妃子村,我看到了太多猥琐的男人。
进入竹林的二姨,似乎将什么都忘了。她扔掉画笔,将画纸撒向天空,然后冲过纷纷扬扬的纸雨扑进了那个男人的怀抱。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羞色,有的只是灿烂的笑容。那一刻,二姨是幸福的,也是忘情的,她甚至忘记了我的存在。我看见她在草地上跑来跑去,同那个男人一起搬瓦缸,压笋片,片刻也不能安静。我的目光随着他们忙碌的身影而流动。我不知道自己是羡慕还是嫉妒。然而,不管羡慕或是嫉妒,这些已不再重要。因为我在内心根本无法接受一个事实,这么伟岸的男人,干的却是祖母认为充满原罪的活计。我不清楚自己是否过于多愁善感。不过,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潜藏在生命中的分裂和错位。我不得不逃离那片竹林,把浩瀚和辽阔留给二姨和那个逼笋的男人。我不能失陷在竹林的陷阱里。后来,我多次从竹林经过却始终没有再进去,甚至我还梦见过竹林,但在行走的时候,我再也没有萌生进去一探虚实的念头。直到现在,我依然坚守当初的决定,那片竹林不属于我,它只能完全属于二姨。
我大声告诫自己,暗恋结束了,一个幻想中的影像破碎了。我没有悲伤,也没有落寞。也许这是妃子村每个女人在少女时代都曾有过的冲动和幻想,我似乎同她们没有什么不同。然而,我始终无法判定自己的逃离是不是彻底的。我一次次接受了二姨从竹林里带回来的小礼物,有时候是一束芬芳四溢的花朵,有时候是一捧甜美可口的草莓。我至今还收藏着的是一只竹编的小鸟,小鸟挺立于竹枝上,羽翼张开,仿佛就要腾空而去。竹篾光滑细密,翅膀上甚至还编出了好看的花纹。我真的不敢相信,那双宽大厚实的手掌竟藏了如此精巧的手艺。那只竹编小鸟一直挂在我的床头,每个晨曦,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我都看到它在我的头顶翩翩飞翔。
当我再次走近二姨和那个伟岸男人的时候,我的内心已彻底平静,似乎再也没有什么能搅乱我的平静了。那一次,我去的是二姨在观舞台的新家。观舞台就在竹林的右翼,偌大的一块平地,铺垫着平整的花岗岩。一片黄墙黑瓦的院落,前面是半人高的女墙。我去的时候正是秋天,山野的景色已显出肃杀和败落,黄叶凋零,林中枯枝高耸。然而,就在我踏上观舞台的瞬间,我的眼前突然红亮起来。我看见花岗岩的边缘,四围的女墙下,被大片大片大红的颜色所包围。我不认识那种花朵,在妃子村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花瓣的正面是那种眩目的大红,背面却是雍容的金色。二姨说,这是金背大红,一种观赏性的菊花。我注意到,二姨说话的时候,她的眼里满是金背大红的金色。
我绝没有想到,在距离妃子村中心遥远的观舞台,竟然潜藏了这么美丽的花朵。它炫耀的金色不应该属于妃子村。我不知道遥远的异村,那个叫艾的村庄里是否也有类似的花朵。我仿佛看见,清朗的月夜,观舞台上轻歌曼舞,水袖长舒,那个避难者,在醉生梦死地逍遥。我不敢否认我虚构的真实。竹林、观舞台、金背大红,在这一连串的名词背后,我似乎发现二姨正以另一种方式远离妃子村,远离父亲的圣殿。然而,我无法估量的是,二姨同妃子村的距离到底有多遠,五爷叫喊的声音又能否将二姨覆盖。金背大红究竟是不是妃子村一种真实的历史。没有人告诉我一个准确的答案。
三姨的爱情
毫无疑问,三姨应该是一朵花,绽开在妃子村老少爷们的心坎上,泼辣而恣肆。我早就有一种预感,三姨不属于妃子村,不属于妃子村的老少爷们。我暂时还没法肯定我的预感是否正确。在我的心中,既怀有对三姨旷世美丽的震颤和感动,又潜藏对三姨旷世美丽的担忧和妒忌。我爱着三姨,爱着妃子村的每个姐妹。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忠实地记录她们的美丽。我自始至终坚持这么做。我多么渴望有一天异村的男人能够看到,在妃子村的历史中有这么一群女人,她们灿若妃子,却又怀着旷世的孤独。
我有幸目睹了妃子村女人旷世的美丽,更希望见证她们美好的爱情。然而,对于爱情,我是陌生的,未知的。我从未听到过有人对我谈起爱情。我不知道,在男人和女人之间,怎样的形式怎样的内涵才是爱情。父亲和母亲的野合,二姨和那个逼笋男人的金背大红,我和羽第一次唇齿之间的接触,这些是不是爱情,又能否算做爱情。还有三姨,同一个又一个男人的调笑,同一个又一个男人的媾合,是否是另一种爱情的表象。对于他们,我似乎怀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就像一个纯洁的观众面对一场触目惊心的表演,冰冷而绝望。
然而,我不能因为我的恐惧而否认见到的事实。我无法探知,异村的爱情是否也同我在妃子村看见的一模一样。从母亲她们身上,我似乎明白了一点,情感世界是孤独的,女人进入男人的世界也是孤独的。我必将面临这样的孤独,就像妃子村的每个女人孤独地面对男人。而且我在内心渐渐觉着,母亲,二姨,三姨,她们都是我最亲爱的姐妹,但她们永远不是我志同道合的朋友,虽然她们从来没有拒绝我进入她们的生活。在她们情感之外的世界里,我只能像一粒找不到子宫的精子一样游离。
也许我是阴险的,因为我一直窥视着她们的隐私。我目睹了父亲和母亲在草地上的翻滚,也撞见了二姨背倚瓦缸同那个逼笋男人赤裸的拥抱。我甚至一次又一次地站在九曲池的岸边,像欣赏一幅图画一样观看三姨同那些男人一起裸泳。水中的三姨就像一条小鱼,灵巧地摆动身体,一次又一次,从男人粗野的臂弯里逃脱。三姨的笑声漾满了水面。三姨似乎永远是自由的,没有哪一个男人捉住过三姨。我渐渐听出,三姨的笑声里不单单是嬉戏,好像还有戏弄嘲讽的音韵。我似乎也产生了错觉,特别是三姨笑着的时候,我感觉三姨就不是三姨了,那个笑着的女人彻头彻尾就是一个惑人的水妖。
三姨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旁观。无论同哪个男人在一起,三姨的目光始终都是狡黠的,刁钻的。我无法从她的瞳孔里阅读到什么。有时候,三姨会借着暮色的掩护,将那个裸泳的男人引向无人的彼岸。我不知道三姨为什么要游到彼岸去,她和那个男人要到那边去做什么。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岸边,寂了的夜色将我紧紧包围。那时候,我真的恨过三姨,甚至诅咒她在返回的路上掉进水的深处,被水无声地吞没。可三姨从来就没有从水面返回过。水面银光消失的时候,三姨似乎也消失了。我又后悔我的诅咒过于无情过于恶毒了。
我隐约地觉得,三姨的内心并不像她的笑声一样放纵。她和那些男人借助夜色和水面的掩护来回避我,三姨一定是痛苦的,也是羞耻的。虽然我不能确切地把握三姨的想法,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的旁观实际上是一种恶意的侵犯,是对三姨的一种羞辱。同时,我也强烈地感受到三姨对我的伤害,三姨的行为就像一幕幕有毒的画面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永远无法抹去。对于来自三姨的伤害,我是自愿接受的。有时候,我也想过,我记录这些有什么意义呢。然而,我无力抑制三姨对我的吸引。在我的眼里,三姨就像一朵野艳的罂粟花,明知道她有毒,我却无法停止对她的热爱。
后来,我渐渐明白,三姨温柔的笛声是一种热切的呼唤,就像是充满情爱的虫鸣,饱含只有男人才能听懂的焦灼和期待。那些男人是鬼魅的,也是阴险的。三姨笛声响起的时候,他们便尾随在她的身后,像影子一样进入九曲池。九曲池的月色因此轻浮而放荡。就像目睹父亲和母亲的野合一样,我不止一次听到过三姨忘情的叫喊。三姨再次把五爷跳梅花傩的巨石当作了她和那些男人的舞台。三姨赤身裸体地同男人纠扭在一起。他们就像一对搏斗的野兽,在做临死前的最后挣扎。九曲池的夜空到处都游荡着三姨类似母兽的长吟,那种声音是那么恐怖而又陌生。搏斗停止的时候,声音也消散了,就像沉入水底的月光,无声无息,只有横摊在巨石上的两具胴体,泛出一片死亡的惨白。
三姨是独特的。我清醒地知道,三姨的裸泳不是妃子村女人真正的爱情现场。我又一次进入了三姨心灵的岔路口。三姨至少同两个以上的男人裸泳过。在那极度的快感中,我无法确认三姨是纵情享乐,还是痛苦地沉沦。在一次裸泳结束与下一次裸泳开始的间隙里,三姨是微笑的,她的笛声柔美而纯清。三姨又恢复了本来的平静。我感觉有很多问题要问三姨,但每次都在张嘴的时候欲言又止,我不知道要问她什么。三姨似乎发现了我的尴尬,她从嘴边挪开了长笛。三姨说,翼,这是我们女人的村庄啊。三姨说话的时候眼睛熠熠闪光。她的语气同祖母何其相似。
我暗自揣测,也许三姨前世是一个不得宠爱的宫女,今生的纵欲只是为了挽回前世的寂寞和失落。不管我的揣测是否合理,三姨的一切对我都是致命的诱惑。我是一个未成熟的女人,然而,我向往着一个成熟女人能做的所有事情。在渴望和诱惑交织的煎熬中,我断绝不了来自心灵深处的欲念,差一点就步了三姨的后尘。我似乎看到我的处女红在河中无拘无束地漫漶,像霞光一样淹没了整个村庄。
翼的初吻
就像一个哲人一样,我始终坚持一边行走一边思索。我几乎天生就养成了这样一种沉思默想的习惯。我感觉有一个远古思想者的幽灵附着在我的身上。我不知道他是避难者的重臣还是地位低微的史官。我之所以没有选择道路而选择了河流,完全是我思考的结果。被群山阻隔的妃子村是没有道路的,只有一条河流通往遥远的异村。我敢断定,就在几千年之前的某个黄昏,那个避难者沿着河流进入了妃子村。
现在,我之所以沿河而下,就是为了证实我的猜想。如果我的猜想是一种谎言,那也应该由我自己来凿穿。因为长时间的行走,我的脚掌已磨起了血泡,荆棘撕裂了我的衣衫,我红嫩的脸颊也因为长时间的暴晒而变得黝黑。但我没有因此而停止行走的脚步。那个叫羽的男孩一再要求我坐下来,在河岸的树荫下稍作休憩。我都拒绝了。我知道我的生命属于行走,一旦我停止脚步,生命也就随之终结了。
我容许羽留在我的身边,不是因为我那么需要一个男孩,而是出于对母亲和二姨她们拙劣的模仿。对于爱情我是虚幻的,至少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它都不会有任何实际意义。然而,我窥视三姨产生的恶果正在我的身体内潜滋暗长,而且极为恶劣的是,我并不知道自己已沾染三姨的毒液。我甚至幻想过裸泳,同羽一起,在流过我处女红的河流里嬉戏。幸好这只是一种幻想,我没有把它变成现实。在现实中,我极力避开同羽的任何身体接触,哪怕偶尔碰一下我的胳膊也不可以。我深深明白,我是脆弱的,我担心瞬间的接触会瓦解内心的戒备,最终导致我理智的崩溃。
后来,我的行走被一堵墻挡住了。那堵墙就在村庄的入口处,它横跨河流,巍然高耸。墙由花岗石条砌成,墙体布满青苔,石缝里斜插着无名的植物。我无法判断墙的历史有多久远。我暗自揣测,这也许是避难者抵御异村的最后防线。我似乎找到了我虚构真实的又一物证。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来没有听人谈到过这堵墙。祖母、母亲、二姨和三姨,她们谁也没有说及过它。
就在我抬腿准备跨出墙洞的时候,羽突然挡在了我的前面。羽一脸惊恐,眼睛里注满乞求。羽说,五爷说过女孩子是不能走出这堵墙的。我根本没有听清羽在说什么,我的听觉似乎出了问题。羽重复了一遍。我终于听清楚了羽的话。我真的不敢相信祖父的手迹竟然是真实的。我的眼里很快积满了愤懑和屈辱的泪水。就在羽说话的时候,我拼命朝他冲了过去,羽被我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然而,羽敏捷地回了头,使劲箍住了我的胳膊。我和羽在墙洞里纠扭起来。我始终没法突破羽的阻拦,只能在墙洞里周旋,徘徊。
和羽长时间的僵持不下,我渐渐觉着累了。我背倚在墙基上,石头的冰冷透过衣衫侵袭了我。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就在我走神的瞬间,羽突然抱紧了我,他的双臂像铁链一样环绕我的腰间,将我勒进了他的胸怀。他的嘴压在了我的唇上,咸咸的,腥腥的,犹如动物血液的味道。我的初吻就这么简单地被一个叫羽的男孩攫走了。愤懑和屈辱的泪水夺眶而出,刹那之间漂染了我的脸庞。我狠命地一拧身,竟然将羽甩开了。趁着羽惊愕的短暂空隙,我迅速穿过墙洞,冲向墙外的树林。
那是一片野生的樱桃树,败落的花瓣积在地上,厚度盈寸,铺垫着粉红色的地毯。我奔跑在柔软的花瓣上,我的脚印狂乱而扭曲。我好像是一只从枪口下脱逃的猎物,呼吸急促,头脑一片空白。唯有求生的本能驱使我亡命地奔跑。而树林永远是那样幽暗深邃,我似乎怎么也找不到它的边缘。铁黑的树干密密匝匝,一棵一棵紧挨着我的躯体,拼命挤压我。我的呼吸渐渐微弱。我的末日似乎就在下一棵樱桃树边。我悲壮而绝望。
我放慢了奔跑的脚步。身后的樱桃树林无声无息,那个叫羽的男孩似乎放弃了对我的追赶。我的奔跑是孤独的。也许从来就没有女人在这片林子里奔跑过。我前世的前世的母亲,尾随避难者穿过这片荒凉的樱桃树林进入妃子村,就再也没有走出树林。就连她隔世的女儿,也没有谁涉足过这片林子。祖母、母亲、二姨和三姨,她们都是另一世界的女人,而我不是。我将像河流一样,穿过遍植樱桃树的草地,抵达遥远的异村,抵达艾侯国的都城。再过十年,或者二十年,我将带领我的女儿和我异村的男人,像个怀旧者一样莅临这片树林,寻找当年奔跑的足迹。
同羽的初吻,并没有给我留下片刻美好的回忆。而且,在妃子村,我不得不面对那些男人恶毒的玩笑。那些男人说,翼妃,你被羽亲了嘴,就是羽的婆娘了。说话的人一脸暧昧而肮脏的表情。我第一次将石头扔向了那些男人,其中有一个猝不及防,额头砸起了好大一个疙瘩。那些男人却没有吓退,反而笑得更加疯狂。那一刻,我真恨不得一刀杀了那个叫羽的男孩。那些男人怀着期望的满足走了,羽在我的心里也死了。我对他那一泡尿的好感已经烟消云散。就像那天我伫立在樱桃树林的边缘,眺望着遥远的异村,凝眸袅袅炊烟,那时候我的心头一片纯净,我似乎彻底忘却了身后还有一个叫妃子的村庄。也许祖母、母亲她们都经受过类似的玩笑,我没有追问过她们的感受,我不知道她们是否同我一样深感愤怒和屈辱。我想,无辜的顺从也会让洁白蒙垢。也许正是那些男人恶毒的玩笑,祛除了我从三姨身上沾染的毒液。从此,我的眼里只剩下异村生动的炊烟。
第四章 母亲的故事
关于妃子村的历史,我渐渐走出传说与虚假的困扰。我感知自己正一步一步接近村庄的核心。祖母和五爷,父亲和羽,二姨和三姨,他们直接或间接地供给了我丰富的素材,让我得以完成对一个村庄历史的虚构。他们的形象在我虚构的历史中日渐清晰。唯有母亲的形象是模糊的,就像妃子村真实的过去。我无法理解自己,是什么原因使得母亲的形象日趋淡薄。也许是因为我见过妃子村太多的女人,母亲同她们几乎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脸孔。有时候甚至存在一种错觉,我感觉妃子村任何一个女人都是我的母亲。我小时候看见的聪慧的母亲不见了,现在的母亲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我这么说,对于母亲是残酷的,也是极不公平的。
也许我的认识存在偏激和误差。我曾试图引导母亲改变自己的形象,我所做的努力是苍白的,母亲根本不屑一顾。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所希望的母亲是什么样子。只有一点我是肯定的,母亲外在的形象是高贵的,而且妃子村许多女人天生就具有令人羡慕的外表。从学会听懂别人的说话开始,我就央求母亲讲述村庄的故事,将业已消逝的人物一个个还原在我的眼前。对于我的央求,母亲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她始终忙碌于那些纷繁琐事。对于我偶尔的疑问,母亲从来没有肯定的答案,她模棱两可的话总让我难以把握。
我曾怀疑,母亲是肤浅的,她什么也不知道,却又故作深沉;或者是她本性木讷,不善言辞。我甚至怀疑过,母亲是狭隘的,她偏爱哥哥。有一段时间,我明显流露出了对母亲的失望。我明白,不管我的怀疑有无根据,它都是冷酷的、残忍的。而母亲似乎并不在乎我的怀疑。直到有一天,母亲主动同我讲述了外祖父,那个我未曾谋面却又深切怀念的男人的故事,我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永远不可饶恕的错误。我不得不说,对于母亲,我是个罪孽深重的罪犯。
母亲说话的语气是隐忍的。我揣摩到母亲的心境一点也不平静,事实上母亲第一句话就让我大吃一惊。母亲说,外祖父是个盗墓贼。我真不敢相信母亲的说法是真实的,一个在女儿名字中镶入玉兰花的男人竟然是盗墓贼。而且这个盗墓贼是妃子村唯一一个让我倾慕和怀念的男人。那一刻,我的内心轰然一声巨响,像有什么彻底坍塌了。我一脸苍白地坐在那里。母亲并没有被我的神情扰乱思绪,她表情淡漠,语调平缓,仿佛那是一个与她毫无关联的男人。
母亲甚至讲述了妃子村厚葬的习俗。我曾在幕阜山的深处见过母亲话中的那种墓葬。坟场铺垫着花岗岩,坟冢也被花岗岩覆盖。坟前有守墓的石人石马,坟后是高高耸立的座山碑。只是我不知道,那里面有着无数的金银器皿,珍珠玛瑙。外祖父凭借一钎一铲,专挖那无主的墓葬,日子过得甚是滋润。我曾疑心,母亲送给我的那只金钗也是外祖父盗墓所得。母亲却变了脸,说,翼,你不要乱嚼舌头,那是外祖母的陪嫁。我的疑心似乎亵渎了外祖母的神圣。
妃子村人常說,走多了夜路会遇到鬼。这鬼就应验在外祖父身上了。外祖父在后山盗挖一座墓葬时事情败露了。外祖父被村人五花大绑在宗祠里。那次盗墓得来的一个镀金青铜鼎,也成了妃子村宗族之间你争我夺的罪魁祸首,多年都无法平息。后来,外祖父用一块暗藏在身上的刀片割断绳索潜逃了。离开了妃子村,外祖父并没有改邪归正,走上正道。好吃懒做的外祖父竟然投奔了异村的匪寨,成了土匪却没有干土匪的营生,外祖父依然是一钎一铲,漫山遍野地盗挖那些无主的墓葬。
忽然有一天,外祖父携带暗藏的珠宝回到了妃子村。没人知道外祖父在异村干了些什么。母亲知道的这些,都是外祖母背着外祖父告诉母亲的。那一次,外祖父将随身的那些黄金白银全给了村庄里类似五爷的人物。交换的结果是,外祖父迎娶了外祖母。然而,就在他娶亲的日子里,那股土匪遭遇了灭顶之灾,匪窝被剿匪的部队烧了个干净,那些匪徒死的死逃的逃,全都鸟兽散了。外祖父意外地捡得了性命。虽则暂时无了性命之忧,可外祖父的内心总是忐忑不安,经常在噩梦中惊醒。他似乎强烈预感到,剿匪的部队终会有一天寻到妃子村,剿灭他这条漏网之鱼。
既不能回到那个匪巢,又无法在妃子村平静地生活,外祖父似乎陷入了万劫不复的窘境。没人知道在那些风声鹤吠的日子里外祖父都想了些什么。这个在暗夜里生活的男人,又在暗夜里带领他新婚的妻子逃离了妃子村。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在离开村庄的前夕,母亲的母亲,我的外祖母,竟然被外祖父刺瞎了双眼。外祖父的残忍让我们瞠目结舌。然而,正是因为有了双目致残的外祖母,我那个凶残的外祖父才逃脱了一次又一次濒临的厄运。外祖父用板车拉着外祖母,沿着异村的道路,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他伪装成流离失所的灾民,替人制鞋刷,打短工,辛勤地伺候失明的外祖母,以此博取别人的同情和怜悯,甚至还有赞誉。好几次外祖父都濒临绝境,只因为有了外祖母才化险为夷。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外祖父又回到了妃子村,甚至还同外祖母养了三个像玉兰花一样美丽的女儿。
母亲在讲述完外祖父的故事后,再也没有向我说起过任何妃子村的事情。我不知道母亲的心情是否像我听到故事时一样疼痛。我似乎猜测到了母亲为什么一直在我面前寡言少语。母亲的用心是良苦的。我决定不再追问母亲了,我也不想再知道妃子村的什么。对于妃子村,我没有必要知道太多。我放弃了曾经有过的怀念。那个我未曾谋面的男人,那个让我倾慕的男人,那个让我深切怀念的男人,我将他从我的内心彻底剔除了,包括我对他的想象和虚构,像剔除一根鱼刺一样,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我想,在我没有成熟之前,我将不再怀念任何人,不再怀念任何的事与物。
二姨的凋零
我曾以为二姨的生活是幸福的。她和那个身躯伟岸的男人在妃子村的边缘平静地生活,没有人窥视,也不受人干扰。他们过着的似乎是一种纯粹而又原始的生活。那个男人将逼出来的笋晒成笋干卖出去,将篾匠的手艺卖出去,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和美丽的妻子。似乎没有比这更好的生活,朴素的劳动,平凡的幸福,这一切都类似远古的桃花源。
我看见过二姨纸页上的金背大红,那种雍容华贵的气势淡薄了,有的只是悠然和恬静。也许是怕惊扰了二姨那种梦幻般的宁静,我很少去观舞台了,临窗而画的二姨业已成为一种美好的回忆。我甚至在心底默默祝福过二姨,唯愿这种生活终生陪伴着她,直到白发苍苍,直到地老天荒。
然而,我的祝愿只是一厢情愿的梦想。有时候,我甚至宿命地认为,一个人一生的磨难是注定了的,想逃也逃不掉。二姨和那个逼笋的男人似乎就注定有着逃脱不掉的磨难。在婚后的第二年,二姨怀孕了。临盆的时候母亲去了,过了两天,母亲回来的时候却是一声不吭,脸上不见我想象的喜气。我问母亲,二姨生的是弟弟还是妹妹。母亲什么也没有回答我。后来,据村子里的传闻,二姨生下的是个男孩,像她男人一样的伟岸。可惜的是,那个男孩的小鸡鸡不是小鸡鸡,而是一只伸得老长的手,像他的两条腿一样拖到了地上。我没有见过那个男孩。不过,我能从母亲的神情猜测到,二姨生下的孩子不是像传闻一样多了一只手,就是有了别的异常。
经过一次失败之后,我不敢猜测二姨对于孕育生命的态度是否有了变化。我想象过她的悲观和绝望,也想象过她的坚强和执着。我特意去看过一次二姨。她孤独地坐在观舞台的中央,手上握着那只羊毫笔,聚精会神地描摹着她的金背大红。我看见她抬起来的那张脸,以及脸上淡淡的笑容,依然那么美丽,那么动人。除了眼角多了几缕细细的鱼尾纹,一次孕育生命的挫折似乎没有给她留下任何阴影。
似乎并没有经过很长时间的调整,二姨便再次孕育了生命。怀孕期间,我随同母亲多次看望过二姨。二姨脸上总是透着那种难以言表的幸福笑容。然而,我总觉得二姨的眉尾之间潜藏了某种忧虑,那种笑容也就显得不那么真实。我不敢将我的感觉告诉母亲。我不知道母亲心中是否也有着同二姨一样的忧虑。二姨的第二个孩子也是个男孩。因为有了一次磨难,这份迟到的收获就显得格外珍贵。二姨抱着孩子时竟然泣不成声。
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顺利。孩子快一岁的时候,问题就彻底暴露了。二姨将孩子放在床上坐着,他就像一摊牛屎一样趴着。二姨双手提着孩子的胳膊,他的身子就拉得老长。孩子越大,问题就越明显了。我看见那个孩子的时候,他正置身于一个木架内,似站非站,似坐非坐。那个逼笋的男人抱他起来换衣服的时候,他的身子像面条一样往下吊,不到三岁的孩子竟然有一米多长。而二姨呢,坐在木架子的旁边一动不动,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个孩子。她的脸上是没有一丝血色的苍白。那孩子养到五岁,突然闹起了肚子痛,直到将五脏六腑全拉了出来,才撒手而去。留给二姨的,只剩下一个薄皮薄肉的腊肠样的肉条子。
我突然忆起了家谱里的记载。外祖父的家族同那个逼笋男人的家族,一直指腹为婚维系家族之间的情感。二姨孕育失败的罪魁祸首可能就是近亲通婚。我似乎在妃子村看到了太多类似二姨的悲剧,因为村子里有着太多弱智的男人。唯有女人,天生就是那么聪颖,那么美丽。妃子村因二姨惨痛的孕育,竟流传起另外一种说法。那种说法同二姨的男人逼笋有关。那些村人说,遭罪呀,那么笔直的笋子硬逼在瓦缸里,弯弯曲曲的,哪还像一根笋子呢。肯定是逼笋的报应啊。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祖母说的原罪是什么。
二姨疯了。二姨用襁褓抱着一截扭曲的竹笋,在妃子村转来转去。二姨要将她的孩子送给村子里每个人看。二姨指着竹节说,我的孩子鼻梁高高的,额头宽宽的,真像他爹呢。二姨捏着笋头,又说,孩子的骨骼多么粗壮,脚板多么硬朗,真像一棵竹子呢。二姨说完就自个儿嘻嘻地笑开了。村人摇摇头,叹口气,从旁边溜走了。二姨又将孩子送给另一个人看。后来,村人见了二姨都远远地绕开了,只留下二姨怀抱着那截竹笋,孤独地在田野上走来走去。二姨似乎并没有停止她的话语,撞着了树,二姨就将孩子给树看,将话说给树听;绊着了石头,二姨又将她的孩子给石头看,又将她的话说给石头听。二姨能做的事也不多,反反复复就那么几个动作;二姨会说的话也不多,反反复复就那么几句话。二姨将话说给村人听同说给树听说给石头听是一样的,人听了不吭声,树听了石头听了也不答话,对于二姨来说,该做的做了,该说的也说了,这就足够了。只有母亲听着不是滋味,将二姨锁在了房里,可二姨趁母亲不在家的时候砸开房门走了。我又看见二姨一个人在桑园里颠来跑去。那里有很多树在看她的孩子,在听她说话。二姨终于找到了她的乐园。
后来,那个逼笋的男人找到了桑园里,将二姨扶了回去。他佝偻着脊背,像是背负了无比沉重的浊物。我看见他们行走在通往观舞台的道路上,一步一步远离妃子村的中心,他们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苍茫的暮色里。从此,二姨再也没有出现在妃子村的视野里。某个凄清的夜晚,观舞台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就在那个夜晚,那个逼笋的男人用篾刀清除了自己的男根。继五爷的一世祖之后,妃子村的历史上又诞生了一个阉人。
圣殿的覆灭
妃子村的男人总有理由投入很多事情。就像父亲,在筹措到一笔来路不明的资金后,他便全身心投入到重修圣殿的伟大事业之中。我知道,那些资金全部来源于妃子村的老少爷们,虽然不光彩,可父亲要把它用在自认为光彩的用途上。父亲甚至可以说,那些东西留给女人也没什么用,而现在它们同圣殿融为一体了,圣殿成就了它们,给了它们崇高和神圣。我曾将我在父亲房间找到的那包首饰拿给母亲看,奇怪的是母亲竟然没有说什么,就连我的玉凤和金钗母亲也没有让我拿回来。
异村的工匠再次进入了妃子村。五爷的叫喊声又响了起来。五爷站在圣殿的空地上沙哑地叫嚷,妃子村的老少爷们关好门啦,红毛野人又来了啊。妃子村的狗立刻附和了起来,狂野的喧闹压住了整个村庄。
圣殿附近的山坡上又搭建起许多简陋的工棚。这一回异村来的工匠大部分都是手艺精湛的长者,听他们说异村的年轻男人大多不爱学手艺,都到遥远的南方淘金去了。这正合了父亲的心思,他不在乎工匠的年老年少,只在乎他们的手艺,而且少了年轻的工匠,麻烦也少了不少,父亲的另一种担心也少了,这是一石二鸟的好事情。父亲陷入极度亢奋的情绪之中,他甚至同工匠一样,紧挨着圣殿搭建了一间草房。父亲的饮食起居都搬进了草房里,家里只留下我和母亲,哥哥也随同父亲去了圣殿的工地。
我去过父亲的那间草房。那里似乎就是重修圣殿的总指挥部。正对门口的墙壁上横挂着那幅画着圣殿的卷轴。父亲双手抱胸,在卷轴的前面踱来踱去。他的步伐稳重而坚定,就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五爷呢,那时候他已停止叫嚣,正坐在墙角那张宽大的竹床上,昂着头,趴塌的鼻头随同嘴巴一起向上翘着,那模样极像一只向天咆哮的狗。想不到的是,我的历史老师,那个病态的男人也在那里,他第一次没用手捂住嘴巴,而是将十根指头绞在一起,神经质地抖动着。
父亲的脚步突然停住了。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父亲的另一个阴谋似乎就要暴露了。哭泣的祭祀,虔诚的找寻,父亲都是一个人开始的。父亲似乎一直都在梦想独立完成一些事情,特别是像重修圣殿这样可遇而不可求的大事。我预感,父亲在内心绝对不希望有那么多人来掺和他的事业,否則,父亲就不可能会当妃子村的村长。果然,父亲打发走了历史老师,甚至叫人将五爷也送了回去。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在父亲的心中,圣殿不再是妃子村的圣殿,而是他一个人的圣殿。我猜想,如果在未来的岁月,在父亲之后,还有人来圣殿哭泣来圣殿祭祀,而那享受哭泣享受祭祀的人一定是我的父亲。我看见父亲怀揣着孤独的梦想走出草房,来到了两根石柱之间。他的前面就是妃子村的老少爷们和那些异村来的工匠。父亲仰脸瞅了瞅苍穹。日头炫目地亮着,将他的身躯压缩成一片薄饼似的阴影。有野花的芳香在放肆地笑。在阳光和花香的簇拥里,父亲的声音响了起来。父亲的声音是亢奋的,犹如洪钟大吕,在两根石柱之间来回振荡。
妃子村的老少爷们都领到了各自该干的活计。造砖的造砖,凿石头的凿石头,村子里到处喧喧嚷嚷,好不热闹。父亲甚至吩咐那些男人将几棵百年老树都砍倒了,打磨成一根根雕梁画栋。父亲日夜在圣殿的工地上逡巡。他的眼睛像手掌一样摩挲着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个石条子。在他眼睛的抚慰下,那些粗糙的表面细腻了,那些模糊的花纹清晰了,纹间纹路凹凸有致。开挖地基的那一天,父亲又举行了盛大的仪式,仪式的隆重那是以往任何一次祭祀没法相比的。父亲肃立在两根石柱之间。他从一个男人手中接过锄头,然后将锄头缓缓举过头顶,向着风烟起处落下了第一锄。刹那间,圣殿的工地上锣鼓喧天,唢呐悠扬,铙钹欢唱。九节巨龙,龙腾虎跃。十万响的鞭炮响彻云霄。梅花傩舞,盛开的火焰,缭绕的香烟,交织成一曲曲完美的乐章。
我的父亲,终于在他四十八岁那一年,独自执掌了一件妃子村的大事。父亲是微笑的,他仿佛第三根石柱,耸立在圣殿的地基上。我揣摩父亲的内心一定是无比的骄傲和自豪。我不知道父亲能否进入妃子村的历史,也不知道他的事迹能否载入家谱,但我知道,我对于圣殿的记忆只是那几簇金樱子花,以及甜美的金樱子味道。我的记忆仅限于此。
圣殿的墙体砌到半人高的时候,六月的天空突然阴雨连绵。这雨一下就是半个月。圣殿的工程被迫停了下来。时日久了,那异村的工匠在工棚内早憋不住了,在村子里乱窜,父亲不得不让他们暂时离开妃子村。父亲也撤回了家。然而,一早一晚,父亲都要去圣殿的工地上走走,就像一个察看庄稼的老农一样,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其实那里已没什么可看的了。该收拾的都收拾了,该遮盖的也遮盖了。只有圣殿的两根石柱默立在风雨中,就像父亲的背影,那么孤独,那么萧瑟。
雨却似乎没有停意。父亲的脸色极为阴郁了。父亲察看圣殿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山沟里已出现小股泥石流,河里的水也猛涨了起来。那一夜,雷轰电闪,暴雨如注。整个村庄只剩下喧嚣的雨声。父亲几次披蓑戴笠想走出房间,但都被雨挡了回来。雨下了整整一夜,父亲整整走了一夜,从这间房蹿到那间房,一刻也没有停止脚步。黎明时分,雨声越发粗暴了,那震耳欲聋的声音里似乎还夹杂着别的什么,那声势犹如千军万马在奔腾。突然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似乎连幕阜山都坍塌了。那声音差点将父亲掀翻在地。父亲挺住身子,一脸苍白地站在窗口。
我又看到了我五岁时看到的景象。田野变成了裸露的岩石。那条淌过我处女红的河流,河岸几乎全部倒塌,整个河道差点就被巨石填平。那郁郁葱葱的桑园全然不见了踪影。然而,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同父亲的圣殿相比,它们已经够幸运的了。一股巨大的泥石流从圣殿后山倾巢而出,引发大面积山体滑坡,整个圣殿全部被山的碎片掩埋了。我看见父亲跪倒在树木零乱的残骸里,双手拼命地抠着泥石。他的指甲很快就磨钝了,断裂的碎片散落在泥石间。血也从指尖涌了出来,染红了好大一片沙石。父亲还在狠命地刨着,似乎永远没有停止的意思。我知道,父亲跪倒的地方,那里曾是圣殿的上空。
那一年父亲四十八岁,是他的本命年,父亲似乎注定要轰轰烈烈地开始,而又无可奈何地结束。圣殿覆灭了,父亲也倒下了,他悲怆而伤感,抑郁而疲惫。在我的眼里,父亲不再是父亲,他就像一只在山林里独行的野兽。夕阳西下的时候,他躺倒在属于他的林子里。直到我离开妃子村的那一天,父亲都没能站起来走出那片收留他的森林。
三姨的出逃
我曾处心积虑地搜寻一个村庄的历史,从残存的纸页,到散落的物证,再到虚妄的传说,无论我多么努力,历史总是残缺不全的。祖母说,我们都是妃子隔世的女儿啊。那一刻,我是多么感动。因为在我的内心,我一直固执地认定,妃子村的历史是由女人编写的。我多么渴望了解妃子村女人的生活。我希望看到她们在历史长河中的不朽形象。为此,我多次进入她们生活的现场,甚至一度进入了她们的内心。痛苦就由此产生了。
我知道,任何一个村庄的历史都是静悄悄的。过去的轰轰烈烈都过去了,就像妃子村的夜空,永远那样静谧,那样黯然。我的心在暗夜里隐隐作痛,而且疼痛一直在蔓延。我没有将我的痛苦告诉任何人。我明白我是为谁而痛苦。也正是痛苦给了我清醒,给了我思想。我将因此而远离,到一个我看不到她们、她们也看不到我的地方开始另一种生活。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力量在支撑着她们,让她们有勇气继续在这个村庄生活下去。只有一个人例外,我曾那么强烈地预感到她不属于妃子村。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是正确的。那個人就是三姨。
然而,三姨总是那么固执地认为,妃子村是女人的村庄,它应当属于妃子隔世的女儿。我似乎从另一层面把握了三姨的思想。三姨的笛声,三姨的裸泳,三姨的放荡,这一切只不过是三姨对妃子村的一种占领。一个极为偶然的机会,我听到了妃子村老少爷们对三姨的诅咒,那些男人说,那简直就是一个惑人的妖精。在他们眼里,三姨始终就像一道附着在男人身上的恶毒符咒。
也许那些男人猜测的没有错。美丽而妖冶的三姨终于在男人之间挑起了一场战争。两个同三姨一起在九曲池裸泳过的男人,在那片巨石上真刀真枪地干了一仗。一个男人被梭镖扎瞎了一只眼睛;另一个男人被咬掉一片耳朵,一条腿的膝盖也被铁锤敲碎了。那片巨石上满是黑红的血痕。那个瘸了腿的男人差点掉到九曲池里做了孤魂野鬼。正应了那些男人的话,三姨似乎就是那追命的符咒。
那时候,父亲已无心料理这些琐事了,妃子村的男人一时六神无主,只得暂时将三姨关押起来。我不知道妃子村的历史上是否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不过,祖父的手迹却不曾记录相应的惩罚措施。挑动男人之间争斗的罪魁祸首是父亲的小姨子,义愤填膺的另一边却是妃子村的老少爷们。如果不是圣殿被掩埋了,父亲卧病在床,我真不知道父亲该如何处理此事。
三姨被锁在绣花墩那幢老宅里,门口守着两个男人。说是暂时关押,似乎又遥遥无期。母亲担心三姨饿着,每日叫我送了饭菜给三姨。三姨的脸色没有丝毫的黯然,她临窗而坐,嘴边横着那支红亮的长笛。悠扬的笛声仿佛战场上的凯歌,在妃子村的上空挥之不散。三姨的笛声再次激怒了妃子村的男人,父亲避而不出,他们竟然将五爷推了出来。我不知道,等待三姨的将是一种怎样的厄运。
三姨并没有给那个腐朽的男人任何机会。在我的接应下,三姨从后门逃了出来。我们沿河而下,发疯般地奔跑。那是我熟悉的河道,我曾多次顺着流水的方向行走。河水里浸染着我的处女红。整个村庄都沉浸于慵懒的闲散中,没有人发现我们的行踪。我们很快抵达了那片樱桃树林。林子里到处都是倒卧在地的樱桃树,它们根系裸露,有的躯干还被泥石掩埋。夏天的那场暴雨差点毁了樱桃树林。现在,在秋日的午后,樱桃树林静寂无声,没有树叶的遮蔽,林子一片明朗纯净。樱桃树的叶子落了满地,我和三姨行走在枯黄的落叶上,溅起一片片沙沙的声响。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沉默中,我突然感受到了奔跑的快乐。没有了樱桃树的挤压,也没有了追赶的足音。我的奔跑是纯粹的,没有任何功利。三姨的逃亡不再孤独而悲怆。我看见她轻捷地越过横亘的树木,步履是那么飘逸,体态是那么轻盈。三姨,一个被男人们称之为恶毒符咒的女人,永远那么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她甚至在樱桃树林的边缘坐了下来,那支长笛又横在了她的嘴边。那种放肆的音乐撞碎了村庄平静的午后。妃子村立刻沸腾了。一曲终了,我美丽的三姨朝妃子村的方向笑了笑,然后手握长笛,从容地踏上了通往异村的道路。那一刻,我的内心就像这残存的樱桃树林一样,强忍着千万股泥石流的奔腾和冲刷。我的眼泪最后还是涌了出来。
三姨曾用笛声对抗五爷的叫喊,在龙归于水的地方裸泳,还在男人欢跳梅花傩的巨石上野合。三姨始终以她自己独特的方式对抗着妃子村的老少爷们。我不知道三姨的逃离是不是一种失败,是她个人的失败,还是妃子村所有女人的失败。三姨走了,只有我一个人孤独地为她送别。我真想追随三姨的脚步,奔向那遥远的异村。然而,我不能忍受这逃离的痛苦,我要堂堂正正走出妃子村,就像那条淌过我处女红的河流一样,穿越逶迤的幕阜群山,奔向远方的海域。只是我不知道那时候会有谁来为我送行。其实,有没有人送行都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我将来生活的异村他们谁也不会抵达。是的,我注定要走出妃子村,就像我前世的前世的母亲一样,注定要走出那个生之养之的村庄。落红满地的樱桃树林只能存留于记忆中了。
责任编辑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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