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故乡
在1970年前后的两三年里,我们一家被下放到吴江桃源公社新亭大队。新亭在桃源的最南边,桃源在吴江的最南边,吴江在苏州的最南边,苏州在江苏的最南边。从地图上看,桃源和新亭都陷入在浙江的包围之中,如果觉得这样说比较被动,反过来说也一样,桃源和新亭,是江苏伸入浙江腹地的一个尖尖。我就是在这个尖尖上,度过了从少年到青年的人生的重要阶段。农闲的时候我们也和农民一样要上街。离我们最近的街,就是桃源公社所在地戴家浜,但因为当时戴家浜的商业不发达,我们就向往比戴家浜繁华一些而且稍有点名气的铜罗镇了。
那个时候大家并不管它叫铜罗,却是叫作严墓。我们上严墓的街,是摇船去的,去过多少次,不记得了,但第一次却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我们全家刚刚下乡来,新亭三队的农民对我们十分友好,今天你送几个鸡蛋,明天他送几个团子,而且已形成了风气,还互相攀比,弄得我母亲手足无措了,说,这怎么好意思,这怎么好意思。母亲和父亲商量,要上街去买东西还礼,我们就去了严墓,在南货店里买了几十包红枣和柿饼,是用很粗糙的黄纸包的,扎上红绳,放了满满的一大篮子。父母亲还要在严墓办别的事情,就吩咐我蹲在街角上,守住那个大篮子。我老老实实地蹲在那里,过了不多久,有人走过,就朝我看,又有人走过,又朝我看,还朝我的篮子看,再有人走过,看过我和我的篮子后,他终于忍不住了,问我,你是卖什么的?那时候我们才下放不到一个月,我还不会说乡下的话,不敢开口,只是惶惶地摇头。人家也不跟我计较,就走开了。我就那样蹲在严墓的街角上,眼巴巴地朝父母亲消失的方向看着,巴望着父母亲及早过来带我回家。
到了1971年,我去震泽中学读高中,路途颇多周折,要先从桃源新亭大队走到铜罗,再乘船去震泽。于是在那一年多的时间里,便有了无数次的往返,往返于桃源和铜罗之间。一路金黄的油菜花,一路青青的麦苗,一路红色的紫云英,至今都还历历在目。
从桃源到铜罗,途中是不是要经过青云公社,我不太清楚。但是在震泽中学时,我有几个家住青云的同学,他们曾经向我描述他们家乡的种种情形。于是,青云公社也就和戴家浜、和严墓一样,留在我的记忆深处了。
这是近四十年前的事情。快四十年过去了,有一次我又站在严墓的街上了,我不知道这是人生的偶然还是生活的必然,但事实上我又来了。我朝街头一看,就看到了我自己,一个刚从城里下乡来的小女孩,茫然地蹲在异乡的街角,看守着那一篮红枣和柿饼。我已看不清我穿的是什么衣服,也看不清我梳的什么头,但是我清楚地看见,包红枣的纸,蜡黄蜡黄的。
那一天严墓街上人很少,街是旧的,房屋是旧的,人是安静的。有一些老人坐在街边说话,打牌,看街前小河的流水,他们本来就很轻微的声音被安静的小街掩盖了,他们和他们所做的事情,对我来说,更像是一幅画。站在这幅画前,我没有多问一句,没有打听严墓有没有喧闹的新区或者发展中的工业园区,也没有打听严墓有多少历史和传说,我只是和严墓的老街一样安静地站在这里。
也许,严墓的名人故居正深深地隐藏着,严墓的历史遗迹正在悄悄地呼吸着,即使我们一时看不见它们,我们也知道,严墓是历史的,是值得我们流连忘返的。我看到的是许多普通的老宅民居,历史的沧桑落在它们的面庞上,时光的印记刻烙在它们的脊梁上,我在这里与它们的交流,我觉得更亲近、更自然。走进名人故居,面对名胜古迹,我会升起敬意或小心翼翼,但走在这个普通的旧了的小街上,我收获的是自由和放松,拾起了自己的少年,就像在自己的家,不用肃然起敬,也不要用心听讲解员刨根问底的讲解。
这里没有很多的游人,也没有很多的旅游纪念品,甚至连他们闻名的黄酒,也藏在深巷小街和村里乡间。但是酒香飘了出来,我们闻到了。从小街乡间飘来的酒香,让我深深闻到了安详和谐的气味。这种感觉,陪伴着我,温暖着我,一直到前不久,收到了桃源镇给我发来的《吴风越韵溢桃源》这部书稿。在这部丰润厚实的书稿中尽情徜徉,我再一次收获了我的桃源、铜罗、青云给我的心灵滋补,再一次享受了第二故乡给我的精神抚慰。
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桃源”这个充满诗意的名字正是取之于“问津桃花何处去,为有源头活水来”的着名诗句。我又欣喜地了解到,在青云这片土地上,许多古桥保存完好,桥上的对联,比如“北望洞庭,山浓如翠;东连笠泽,水到渠成”、“冰鉴一奁秋水影,渔歌两岸夕阳村”等等。宁静纯洁的品味,让我犹如置身在一个天然的文学氧吧之中,而铜罗和严墓的名称更替,更是别具意思:铜罗曾经是严墓的前称,后来因为发现了西汉严忌的墓,从此铜罗便改称为严墓。1957年,严墓区划分为铜罗、青云、桃源三个乡,此时的严墓又成了铜罗镇所在地的地名。现在情况又发生了变化,严墓之称已经真正消失,而铜罗镇也已成为桃源镇铜罗社区。
桃源、铜罗、青云,虽然是三个不同的名字,但它们是相依相存的,它们的气息是相同相通的。它们有着同一样的肥沃滋润的土地,有着同一样的悠久灿烂的历史,有着同一样的丰厚的文化底蕴,它们共同肩负起这个江苏最南端地区的繁荣发展的重任。
历史可以变革,行政区域可以重新划归和变化,但这些都无法改变一个人对故乡的深情。
就说铜罗吧,许多年来,岁月流逝,铜罗消失了,变成了严墓;岁月又流逝,严墓又消失了,变成了铜罗;岁月再流逝,铜罗镇消失了,变成了铜罗社区。但是,我们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凡有消失的,就必定会有不消失的。无论是铜罗也好,严墓也好,是镇也好,区也好,就像改成了桃源镇的戴家浜,就像改成了青云社区的青云公社一样,永远留守在我们的心底深处,家乡安详和谐的美好形象,在我们心里永远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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