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在甪直
十多年前,我还不知道角直,也不知道甪直有很多名船缆石,从前的甪直人,将普普通通的让船家停泊系缆所用的系船孔雕得出神入化、千姿百态。我的一位写作的朋友,正在创作一部历史题材的长篇小说,从外地赶来,要去看一看甪直的船缆石,我算是地主,理应陪同前往。我们到长途汽车站坐上乡村班车,就往甪直去了,很方便。
这是我第一次到甪直。
到了甪直,便发现,我们面前,只有一条路,沿河而行,别无选择。甪直镇是一座典型的水乡古镇,镇外湖荡星罗棋布,镇内河道纵横交错,贴水而街,临水成市,小桥回转相连。条石驳砌的河岸边,排列着一个又一个的船缆石,雕出形式各异的图案,如意、寿桃、蝙蝠、猫眼、象鼻、对橘、双榴、立鹤、卧鹿、芝草、蕉叶,又是狮子滚绣球,又有刘海戏金蟾……栩栩如生,一个、两个、三个……朋友在他的本子上记着、画着,我想他一定激动。我们慢慢地往前,似乎永远只有一条路,不必找人问路,也不必费心地记着该怎么往回走,街道狭窄,房屋纵深而低矮。我们很快就被角直古老而静谧的气氛吞没,默默地穿行在古镇潮湿阴幽的小街上,轻轻敲一扇木闼门,老人在暗处向我们慈祥地笑着,浑浊的眼睛闪出光彩。船缆石吗?老人说。角直有句老话,到了甪直勿看桥,等于甪直勿曾到。老人顿了一下,道,还有一句,到过甪直看过桥,勿看船缆也白跑。我们和老人一起笑起来,我们没有白跑,我们看了桥,也看了船缆。
后来,我们在镇政府旧陋的老楼里稍作休息,又在镇政府简单的食堂里吃了一顿简单的客饭,一菜一汤,因为饿了,吃得挺香,米也挺好。
古桥,旧街,老屋;
小河,轻舟,船缆。
第一次到甪直,我留下这么十二个字,记忆犹新的应该是船缆石,本来,我们就是为它而去。
我不怎么明白从前的甪直人为什么要把平平常常的船缆石做成艺术品?常常想,如此精雕细刻、逼真细腻的船缆石,恐怕早已超越出美观和实用的意义,也不仅仅是讨个好口彩,图个吉利,我总感觉到在这小小的船缆石里已经体现了某种文化的意味。
什么文化呢,水乡小镇特有的文化,甪直文化?
如果是,那么,这船缆石所代表的甪直文化,却是一种细腻小巧精致的文化,一种典型的封闭的庭院式江南文化。
在以后的十多年中,我总是隔三岔五会往甪直去,陪着远方来的朋友和客人,我们去看甪直的桥,去感受“小巷小桥多,人家尽枕河”的古朴素静。我们去看甪直的保圣寺,看一看始建于一个半世纪以前的古泥塑像,敬仰杨惠之“江南北诸郡所不能及”的神技,我们去看陆龟蒙墓,遥想陆龟蒙在池边养鸭,作《江湖散人歌》,散人者,散诞之人也。心散,意散,形散,神散,想鲁迅先生给陆龟蒙“并没有忘记天下”的评价……
这些年里,我还专门来甪直采访过角直的党委书记顾子然,为他写过文章,对于甪直,总以为是很熟悉很了解的了。
却在今年春天,在甪直迷了路。
印象中只有一条小路的甪直,用她的许许多多的大路将我迷住。
我迷失在许许多多的房屋中,我走不出甪直人用高楼、别墅、厂房砌成的迷阵。
迷路时,我突然想,我被甪直抛下了,甪直走得太快,我赶不上。
古老而静谧的角直还在,古桥,旧街,老屋还有,小河,轻舟,船缆依然,却在古镇旁,平地冒起了一个崭新的甪直。在我还以为我闭着眼睛都能走通角直的时候,在我还来不及为角直的明天想象一番的时候,古镇角直却已经迎来了她的明天。还踟蹰在今天的我,迷失在明天的甪直,也就不足为怪。
我无意对新甪直做过多的详尽的描述,盖了多少楼房别墅,开了多少工厂,建了多少游乐场,办了多少合资企业,创多少汇,积多少资金,我的文章里没有数字,有的只是那许多数字给我带来的感想。我想,身处古镇的甪直人,看似平静、散淡,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忘记天下”,他们从精雕细刻的船缆石中跳出来,他们从古老的封闭的江南文化中走出来,创造了大气魄、大手笔、大开放的全新的甪直文化。
从迷失中走出来,我又想到十二个字:
古镇,新区,宝地;
小桥,大厦,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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