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承焘先生(1900—1986),字瞿禅,晚号瞿髯,温州市区人。居宅邻近东山谢灵运春草池,故又别号谢邻。1918年浙江省第十师范学校(温州师范学校前身)毕业,后任杭州大学教授,曾兼任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理事、浙江省作协副主席、中国韵文学会名誉会长。
夏先生一生热爱祖国,追求进步。他禀性端正淳直,淡泊名利,将毕生精力投注于教育事业和学术研究,奉献社会。夏先生是一位桃李满天下的大教育家,他担任教职六十多年,先后在小学、中学、师范学院、综合大学和研究室掌教,培养了大量教育和专业人才。他说:“为人民教育工作,应有广阔之胸襟、纯洁之思想与美丽之希望。”他教书育人,“对弟子们的学业、心境、生活、健康,无不时时关怀”。他教育学生首先是学行一致的品格志向的陶冶,树立优良的学风。他胸怀坦朗,待人平易宽厚;他的爱心和灵慧,犹如光风霁月,给青年学生带来清新蓬勃的生机。他教学认真,又有极好的教学方法,常常引譬喻义,深入浅出,情趣横生,使学生在愉快的享受中获得知识,悟明事理;有时又引而不发,不断启迪思考,让学生反复玩味而终于心领神会。他虚怀若谷,谦逊善纳,曾以“南面教之、北面师之”为联题赠学生,深悟教学相长的真谛。他热心奖掖后进,鼓励学生的创造精神,希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曾引述清代学者戴震的话说:“第一流学问家培养不出第一流(学生),第二、三流才能培养第一流(学生)。”意思是说老师不以第一流“权威”自居,不以自己的学术框框限制学生,学生才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才性,有机会超越老师。
词学研究的开拓者
夏先生二十多岁起就攻治词学。他以攻坚的锐气,从被称为“绝学”的姜白石乐谱入手,连续在《燕京学报》发表了《白石歌曲旁谱辨》《白石歌曲斠律》《白石道人行实考》等重要论文,引起学术界的重视,以此成名。他得到近代词学大师朱孝臧(彊村)的称扬,又与著名词曲家吴梅、夏敬观、冒鹤亭、龙榆生等相切磋,学问益进。他一生著述繁富,其中词学著作即有二十余种。
夏先生在词学研究上的贡献,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考证词人行实,倡扬谱牒之学,创为《唐宋词人年谱》,将“徵实”之史学长术带入词学领域,为治词史者开辟通衢。对词乐、词律和词的形式的考订笺解,全面研讨唐宋词声律问题(宫调、四声、协韵等),对词与音乐的关系作了十分深入的探索和精到考论,创获极多,论者称“前无古人”。他总结治词方法,致力于词的理论建设,从文学艺术和音乐声律两方面结合研究,继往开来,为建立新的完整的词学理论体系奠定基础。他对宋词名家李清照、辛弃疾、陈亮、陆游的评论,精确透辟深刻,极富启示意义。他提出编撰词学史、词学志、词学典、词学谱四书的构想,为之后词学研究规划了广远蓝图。《天风阁学词日记》记录了他一生治学历程与学术活动,“可以体认一代词宗超凡的思想”,具有重要的学术文献价值。
综而言之,夏先生以考信求实的精神,运用现代科学方法,在广阔的历史文化背景上研究词学,开拓了新的途径,革新了传统词学。由于他的突出贡献,今天的词学已扩展到对词乐、词律、词史和词的体性的全面研究,成为兼涉史学、文学和声学三个领域的一门独特学科。因此,他赢得了学术界的推崇和尊敬,被誉为“词学宗师”(胡乔木)。
诗词创作的成就
夏先生还是一位成就卓越的诗(词)人。早年就读师范时即擅长词笔,后师事词人林鹍翔(铁尊),与同里梅冷生、陈仲陶等结为“慎社”“瓯社”。二十岁后出游,北临晋冀,西入长安,视野扩大,涉猎愈广。登长城所作“一丸吞海日,九点数齐烟”;西北漫游所作“足下千行来白雁,马头一线挂黄河”,皆称壮伟之句。其《北游》云:“禹功不到水横流,大漠西驰我北游。归对邻翁诧吟境,秦时明月在胸头。”诧对广袤的北国山河,诗情涌发,充满历史的韵味。他目睹军阀混战,疮痍遍地,又多慷慨悲凉之音。《鹧鸪天·郑州阻兵》云:“投死易,度生难,有谁忍泪问凋残。纸灰未扫军书到,阵阵哀鸿绕古关。”抗战时写的《抗敌歌》(为浙江抗敌后援会作)、《军歌四章》等,充满激昂的战斗热情。而《水龙吟·皂泡》《木兰花慢·题嫁杏图》等作,则指斥投靠敌伪的变节者,大义凛然。在民族存亡的危急关头,他以“湖海行藏”、“荷衣耐得风霜”(《惜黄花慢》),表明自己的态度;又以“珍重冰霜颜色,涉江人、手把芙蓉”(《扬州慢》)勉励诗友。解放前夕,面对民生凋蔽、祸难未已的残局,他于中秋舵楼对月,发出“镜影问嫦娥,不见山河,但积雪、层冰无际”(《洞仙歌》)的感叹;又借“凉波外,朱霞迢递”(《洞仙歌》)和“应信明朝春更好”(《玉楼春》)的词句期盼黎明时刻的到来。
据《天风阁诗集》《天风阁词集前编》《天风阁词集后编》《瞿髯论词绝句》和《天风阁学词日记》等书所录,诗词总数已逾千首。他早年喜好黄景仁诗,中年后喜习二陈(师道、与义)律体,于古诗则效法韩、苏、黄,谓“于昌黎取其炼韵,于东坡取其波澜,于山谷取其造句”(《天风阁诗集前言》);填词则欲“合嫁轩(辛弃疾)、白石(姜夔)、遗山(元好问)、碧山(王沂孙)于一家”( 《天风阁词集前编前言》),即谓取辛、元的骨格,姜、王的情韵,冶清空婉和、豪健跌宕于一炉,从平易中见奇崛,在激烈里含柔情。他以“肝肠如火,色笑如花”论辛词,正体现了他在创作中融合刚柔的艺术追崇。像《满江红·拟岳飞班师》《满江红·柴市谒文文山祠》《减字木兰花·秋日北京诸词友邀游西山》《水调歌头·承德避暑山庄》诸作,都能显示这一特点,广为人们传诵。前一阕(1965年作)云:
万里腾秋,前锋报、黄龙城阙。喜照我、金杯无恙,秦时明月。白雁乌珠休战栗,单于冒顿俱飘忽。手挥归、护汝旧金瓯,同无缺。
班师诏,晴雷急;还朝路,啼鹃切。过望仙桥畔,龙泉频拭。百战艰难忠涅背,三言惨淡谗销骨。任黄尘、扑面鬓犹青,心如铁。
该词括写岳飞悲壮的一生,他的精忠报国和所遭受的奇冤,指斥南宋王朝的昏聩。笔墨坚炼,情慨郁勃,读来忠愤气填膺。
夏先生在创作中不断探索旧体诗词的出路,即传统形式如何融合现代社会的问题。他认为一方面应“吐弃凡近”,避免滑熟;但同时又不要过于古雅,力忌僻涩。而其中最重要的是抒写新生活的感受,努力创造新的格调,新的境界。他认为好的作品,应该是用大家都看得懂的语句表现别人所思想不到的情景意境。且看《玉楼春·陈毅同志枉顾京寓谈词》:
君家姓氏能惊座,吟上层楼谁敢和?辛陈望气已心降,温李传歌防胆破。
渡江往事灯前过,十万旌旗红似火。海疆小丑敢跳梁,囊底阎罗头一颗。
此词写于1963年,可以举为这方面的成功尝试。先生极重视,曾向笔者谈写作经过,后复书赠,题《京邸夜迎弘翁作玉楼春》,字句亦经反复修改,如初稿三句作“苏辛望气定心惊”、四句歌作“观”、五句作“灯前梦影奔腾过”、七句海疆作“草间”。全词有气魄,有境界,有韵味,而读之又明白如话。下片熔铸陈毅《梅岭三章》“此去泉台集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的诗句,见出用事翻新的手腕和笔力。王季思先生称此等作“为爱好诗词的同辈所叹服”。又如《临江仙·赠越南友人》:
共咏《国殇》迎北客,南人战死犹雄。酒边鼓角话匆匆。任飞千劫火,不动八方风。
欲问家声先掩口,域西豪杰俄空。烦君传语太平翁。莫凭遮日手,难挽亘天虹。(自注:宋人语云,秦桧称太平翁。)
此词1965年作,《天风阁词集》前后编未见收录。先生曾书赠笔者,只可惜墨宝在“文革”中丢失了。该词咏国际时事。先生说,报载时有苏联政要访问越南,有感而赋。对于当时那一场家喻户晓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大论战(俗称“反修”斗争),现在自当另有认识和评价,可以置而不论。但词中所表现出来的歌颂越南人民抗美救国斗争的坚定信念和无畏精神,弥足珍贵,仍值得称道。通首气格劲拔,语近旨远,又琅琅上口,所以我至今还能一字不差牢牢记着。这也是一首旧形式与新内容和谐相融的佳作。
我们读夏先生的诗词集,真是感到佳章隽句叠出,应接不暇。《广州别寅恪翁》云:“万卷惟凭胸了了,九州共惜视茫茫。”对工而贴切(陈寅恪先生视盲)。《水调歌头·灵岩寺夜起看月》写雁山万峰雪玉相映的奇绝光景:“谁种万朵莲,镵破一青天。天边看涌莲叶,云片各田田。”意境峭美,可谓想落天外。《追昔游六首》之三:“百二山河岳影间,放翁无路梦函关。黄流九曲蟠胸次,七字看谁收华山。”又极矫健奇伟。而早年(时年二十七)得意之什《浪淘沙·过七里泷》:
万里挂空明,秋欲三更,短篷摇梦过江城。可惜层楼无铁笛,负我诗成。
杯酒劝长庚,高咏谁听?当头河汉任纵横。一雁未飞钟未动,只有滩声。
空灵之境,如布目前,启人暇想。正如琦君先生所言,先生之襟抱灵心,坦荡澄明亦如天际洗月星辰。
以诗笔写词史
《瞿髯论词绝句》初名《词问》,共100首。夏先生承继杜甫、元好问、王士禛论诗绝句的传统,用以论词,纵论自唐以来各个时期的词风、词派和代表词家,表述了精到的见解,又富于艺术情趣。我们读它,犹如游历名山大川,得聆熟谙名胜掌故之长者指点形势,娓娓而谈,切中肯綮,领悟益深,更有进入胜境之感。略举数例:
北里才人记曲名,边关闾巷泪纵横。
青莲妍唱清平调,懊恼宫莺第一声。(李白)
雪堂绕枕大江声,入梦蛟龙气未平。
千载才流学豪放,心头庄释笔风霆。(苏轼)
扫除疆界望苏门,一脉诗词本不分。
绝代易安谁继起,渡江只手合黄秦。(李清照)
唱和红箫兴未阑,棹歌鉴曲负三山。
山翁碧岳黄流梦,与子忘言晋宋间。(姜夔)
第一首说词本来源于民间小调,贴近生活;但晚唐词家多用以制朱门艳曲,李白的颂扬杨贵妃的《清平调词三首》实其滥觞。此首1973年写给笔者的书幅作《题飞卿词》,第三四句作:“为谁飞傍宫墙唱,懊恼黄鹂第一声。”原谓晚唐词人温庭筠多作艳歌,词风靡丽,改变了民间曲子词的清新情调,成为花间派的开创人物。但后来先生转变看法,认为探寻宫廷词的创作源流,还应上溯到李白的《清平调词》,所以作了修改。第二首说苏轼贬黄州后借词赋以吐垒块,他受庄子、佛家思想影响很深,他的作品常用豪放笔调来表达略带颓唐的情感。第三首说李清照(易安)提出“词别是一家”的口号,突破苏轼以诗为词的作风;她才华无两,能把黄庭坚和秦观的不同词风融为一体。第四首说姜夔浅斟低唱,放浪江湖,与以恢复中原为己任的陆游意趣相异,难怪他们之间没有交往。陆游晚称“三山翁”,姜夔人称“襟期似晋宋间人”。忘言,无语可应酬。先生说,绍兴年间陆、姜同处杭州,而两家集里却无一语投赠,殆志行不同,迹近神疏。这些咏什,皆能发明精髓,揭概要义,而又措词蕴藉,体调流便,令人回味无穷。
夏先生是随着时代的步伐前进的人。他的作品富于时代气息,以厚实的思想内容和学才兼备的艺术功力,把诗词的创作推向新的境地。他的胸次、气概、情感,他的学力、才力、骨力,都足以落落自成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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