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姥家门口唱落子。三舅赶着大马车,带着俩表姐,大张旗鼓地来接母亲去看戏。虽然童谣里唱:“拉大张,扯大锯,姥家门口唱大戏,接闺女,带女婿,小外甥也要去……”可父亲却去不了,他得上班。哥和姐也去不了,他们要留下看家守院。于是,就显得十分的沮丧,姐阴着脸子,一声不响地帮母亲烧火做饭。哥表情愠怒,乘人不备,恨恨地抽打三舅大车上的骡子。母亲欢天喜地地包饺子、炒菜、烫酒,给三舅接风,也给自己饯行。吃完了,就身手麻利地烧水洗头,给我和弟用香皂洗脸洗手,还抹了雪花膏,我和弟的小脸就香喷喷地白里透红。又换上干净的衣裤,戴上帽子和围巾。我雀跃着说话,哥忍无可忍地看着,眼神里充满鄙视和嘲笑。姥家门口的落子还没开演,却把一家人的情绪弄得跟剧情似的喜怒不一。
三舅扬鞭催马,马蹄飞奔,一路烟尘。路过许多村庄,还捎载了十几个前去看落子的陌生人,一车人说说笑笑,热闹一路,欢娱一路。落子让闲了一冬的农人总算走进了排遣寂寞、愉悦心情的好日子。唱落子是村庄的盛事,也是十里八村的盛事,而接姑奶子看戏却是姥家的一件盛事!母亲带着我和弟,皇妃省亲一样的风光和招摇。几个妗子还有大大小小的孩子笑呵呵地立在大门外,列队迎候着,下了车,我们被人群簇拥着进屋,上炕,隆起火盆驱寒。有人殷勤地端上大枣、瓜子和糖块。大人们嘘寒问暖,地上大小不一的孩子好奇地挤着,看着,笑着。母亲主角似的被娘家人围着,捧着,拉家常。然后,母亲的姑姑,我白头白发的姑姥姥说话间也到了。还有三姨和大姨也都领着孩子脚前脚后地回来了。日子闲适,落子引来姑奶子和娘家人的大团聚,异常的幸福和快乐。
晚饭吃得仓促,一阵唢呐声传来,人们丢下碗筷,就扶老携幼,倾家而出。戏台搭在村子中央,演员都是土生土长的乡里人。那年月不唱才子佳人,只唱《小女婿》、《刘巧儿》和《杨三姐告状》等近代剧目。香草、刘巧儿和杨三姐三个角色都由一个叫刘玉兰的漂亮姑娘扮演。她长得靓,唱得好,一街筒子人的心都被她勾着,如醉如痴。演刘巧儿时她穿水粉的上衣,翠绿的裤子,腰间系着蓝花的围裙,梳着李铁梅一样的大辫子 ,也挎个篮子,走着连环步。印象里她一会儿喜一会儿悲的,喜时,她唱喇叭腔:“巧儿我自幼许配赵家,我和柱儿不认识,我怎能嫁他?”她高兴是因为她爹在区上给她退了亲,这一回她可以自己找婆家了。她悲伤,是因为退亲后,她狠心贪财的爹又把她许给了有钱的老光棍王寿昌。悲时,她如泣如诉:“我的爹他不该包办婚姻,狠心肠图钱财无有人情……”戏台高高的,我们却什么都看不到,台下黑压压的全是人。我们爬到一户人家的矮墙上,风就刀子一样割我们的脸。太冷了,挺不住,下来,互相勾着手钻进人群里,在大人们大腿的丛林里艰难地穿梭,依旧是除了黑,啥都看不见。看不见正好在人堆里捉迷藏,于是,在优美的唱腔里,伴着胡琴、唢呐,还有稀稀拉拉的鼓点声,我们悄悄地将自己隐藏,像一群快乐的小鱼潜入水底,不看落子和人海,只顾自娱自乐地陶醉。
而真正陶醉的是那些一动不动站在台下的大人们,他们像得了诏令一样从四面八方赶过来,不畏天寒地冻,津津有味地看戏,情绪跌宕地跟着剧情悲喜交加。那一刻,落子以复杂的情节演绎着农人真实的人生事件,让每个人都沉迷其中。农人看自己的落子就像是在看自己的老照片,透过斑驳枯黄的影像,总会忆起岁月里一些或深或浅的旧事。那一刻,对不懂艺术和欣赏的农人来说,自己演的落子比露天电影里的各类战斗片、样板戏里声情并茂的表演要真实和可信得多。
落子唱到九点多,习惯早睡的乡下人眼皮开始打架时,一出《刘巧儿》也接近了尾声。一街的人云彩一样散去,一村子的人进入梦乡时,十里八村赶来看戏的人还黑灯瞎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第二天上午,换上剧目《小女婿》。也是和封建包办婚姻作斗争的戏。这一回,刘玉兰演的香草,同样遇到了一个贪财心狠的爹。这老头和可恶的媒婆一唱一和,拆散相亲相爱的香草和田喜,硬是把女儿嫁给了一个十来岁的毛孩子。后来,田喜和香草经过奋力抗争,终于获得了属于自己的爱情和幸福。这样的故事情节,是长大后才了解的,那时候看戏,心思多半都在玩耍上,不用心再加上心智懵懂,所以就弄不清剧情。可大人们却看得有滋有味,闲下来的时候,说的唠的全是戏,说戏里的故事,也说演戏的人, 说刘玉兰长得俊,可她爹攀高枝,把她许给大队书记的儿子真是白瞎了,那小子模样不咋地,还吃喝嫖赌没正事。 后来,刘玉兰被县里的评剧团看中,想招为正式演员,却被大队书记一家拦下了,原因是怕她去了县城跟儿子悔婚,为此刘玉兰还喝过卤水,当然这是后话。刘玉兰在戏里演绎着别人的爱情,敢作敢为,走出戏来却做不了自己婚姻和命运的主!艺术在生活之外十分理想化地演绎着人生,可人生却奴隶一样被生活捉弄着,这是那个年代,刘玉兰作为乡村女人的悲哀和不幸!
落子唱了一天又一天,人们的心被落子迷着,而俩表姐该是迷得最痴的人。不光记住了大段的唱词,还产生了强烈的模仿行为。接下来我们玩的游戏,不再是藏猫猫、跳房子、打拨、跑占城或者踢毽子,而是演戏。她们取了花花绿绿的方巾子和长围脖披挂一身,用红头绳扎起一条大辫子,拈了姥爷写春联的大红纸,舔个鲜艳的红嘴唇,抹两个大红腮,翘起兰花指,伊伊呀呀地唱……唱得时光倒流,醉眼如丝。我们坐在炕沿上看表姐在地上演戏,像大人一样拍巴掌,异常夸张地叫好,所有的人都跟着她们沉醉。唯一没醉的是二舅刚满周岁的小儿子,他有点特立独行,迈着初学乍练的步子,顺着大炕歪歪斜斜地跑,跑够了,就坐下来抠窗台下面的墙皮,一片片的石灰墙皮被他绵软的小手艰难地抠下,除了成就感,小脑袋里还满是贪念,抠下的墙皮想统统装进口袋,却装串了,进了裤筒里。感觉不舒服,就哭喊,可看孩子的表姐正在沉迷地演戏。见没人搭理,他就气急败坏地尿裤子。石灰遇上童子尿立刻白烟升腾,他稚嫩的大腿被烧成重伤,疼痛难忍,大哭大闹。抹獾油,不好使,上消炎粉,也不顶用。一直大哭,他的哭声搅了一家人看戏、团聚的好心情,也让挨了揍的俩表姐从那天起再没了演戏的兴致。
大人除了看戏就是聚餐,平时难得回娘家的姑奶子们是座上宾,她们带着孩子被各家轮着请吃饭。村子虽小,姥家却是大户,十几家至亲排着号,从早到晚地轮,正月请客讲究吃饺子,七个碟八个碗地炒菜,喝酒。天天吃饺子,顿顿吃饺子,姑奶子们吃腻了也得笑呵呵地承受,可她们带来的孩子却不领情,一到吃饭就找碴。轮到老姥爷请客时,我弟终于忍无可忍地哭了,说:“我要回家,我再也不想天天吃饺子了……”从那时起,饺子就成了我弟最讨厌的饭食。其实,那年月,过年时,每家从生产队领的面粉有限,只能是正月请客才可享受吃饺子的待遇,这一点,姑奶子们心知肚明,更心存感激,但我弟不理解,他哭闹着要回家,老舅拉着弟的手哄劝,说“走,我抱你看小羊羔吃奶去!”弟不去,使劲往外曳,只听喀吧一声,弟的手腕子就脱了臼。他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全家人乱作一团,请来会推拿的先生,手到病除,哭声戛然而止。然后各就各位,可饭还没吃几口,落子就开演了……
舞台上,刘玉兰穿朴素的印花小袄,依旧梳一条长辫子,这一回她演《杨三姐告状》里的杨三娥。是性格倔强、嫉恶如仇、誓死为屈死的二姐报仇雪恨的一个少女。和她演对手戏的二姐夫高占英,样子帅气,形象酷酷的,虽然在戏里干着杀妻灭子的丑恶勾当,可是因演员太英俊的缘故,感官上却不能引起观者内心的憎恨与厌恶。大家对人物的反应顶多是恨铁不成钢的遗憾和惋惜,不存丝毫的反感,尤其是小姨,在枪毙高占英的结局里,还哭得梨花带雨。这样鹤立鸡群的美男子在乡下最惹人眼目,招人喜欢,卸了妆,从戏里出来,他腰板挺阔地走在大街上,该掠去多少怀春少女的眼波呀?小姨后来在找对象上变得异常的挑剔,都是因为他的酷和帅在心里生了根,这根像一截标杆,时刻衡量着介绍给她的那个人,害得她最终都没能找到一个十分中意的人。应该说落子不光愉悦农人的生活,有时候还影响着他们的人生。
人们迷恋落子,白天在台下没看够,喜欢看唱本的三姥爷就找出珍藏的本子接着唱。这些本子都是识文断字的姥爷帮他抄的,用粗线装订成册后,就宝贝一样藏着,闲时,动不动就聚一帮人唱上半天一晌午。三姥爷是个文盲,却会声情并茂地看剧本,这在许多人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可令三姥爷不可思议的是,同一个字在剧本上他认得,放在别处就不认识。这会儿,他坐在昏黄的灯下,戴上老花镜,一个人挑起剧本里所有的角色。旁白、尖着嗓子念白、唱词,弄得有声有色。一屋子的人围着他,摒神静气地捧场。也有叫好的,那是听得入了戏,情不自禁的赞美。三姥爷被听众的虔诚和热情抬举着,众星捧月般的显耀。他精灵一样遨游在剧本里,忘记了平时因为沉迷看剧本,被人视为另类的尴尬,更忘记了因为看剧本,在十年动乱中被游街批斗的痛苦。
其实不光三姥爷不懂得“迷恋什么就会为什么所伤”的道理,就连小姨、俩表姐及我们所有人也都未必清楚这些,我们的聪明或明白往往都是在走过经过之后才有的。
落子唱了五天,村里人的生活被落子推向非常态中,村里人过年的喜庆也被落子推向了高潮,十里八村的人纷纷涌向这里,小小的村庄因为落子而欢腾着,这期间除了吃喝就是看戏。大家借着看落子走亲串友,联络感情,也借着看落子接姑奶子回家团聚,在孩子们吵吵闹闹的欢愉中,把积攒一年的亲情话说透了,把相互思念的情感债还清了,然后再心无记挂地回到各自的位置,迎接这一年春夏秋冬的日子。而日子漫长,像生活中的一出大戏,要用一辈子的光阴和人生,去慢慢地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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