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按说,小村与河流比邻而居,应该是充满诗情画意的,但不知是本来无诗意还是我笔下难以生花,对于这条横亘在我生活里的大河,我竟没有丝毫明媚的情愫。
倒是留给我的一些斑驳的记忆,至今让我排遣不去,甚至,对于涡河,我自幼便充满了敌意。
记得有一年夏秋之交,涡河水猛涨,我当时也就是七八岁,村里在河滩上栽种的红薯被淹没,村民纷纷下水用脚踩,去打捞仅有鸡蛋大小的红薯。
一浪一浪的洪水混浊昏黄,拍打着河堤,威胁着村庄和村民。可村民全然不顾,连同我,也加入了这个队伍。
我立在最浅的水里,用稚嫩的脚趾打探着脚下的泥土,每每有坚硬如红薯的感觉,我就弯腰用手在泥土里抓起,一弯腰,一低头,下巴刚刚紧贴水面。
一整天下来,虽然收获不多,但丰盛的晚餐是早已足够了,我有些欣喜若狂。
正如诗中所言:少年不识愁滋味。这场大水冲走了村民一季的口粮,这种惋惜,是我多年之后才悟出来的。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渐渐感到自己的渺小且无知。
还有一年的秋冬季节,家里养的一头猪到了成熟的斤两,需要到涡河南岸的另一个集镇上去卖,因为当时,我父亲在那个镇上上班,虽说路比较远些,但至少不会受到压级压秤的伤害。农民养一头猪不容易,一年多的工夫,不分昼夜的守护,就指望它能换一些钱,然后再向生产队购买口粮。
我家是村里有名的缺粮户,因为,父亲上班在外,我们兄妹四个还都幼小,只有母亲一个人挣工分,没有劳力,自然得拿钱买工分。
我记得,这头猪是十分的倔强,在家里捆绑它的时候,它叫唤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村子的上空。这声音一直从家里飘出胡同,越过河堤,漫过河河滩。尽管它的四只蹄子被刚刚搓好的粗麻绳紧紧地固定在架子车的四个角落,但它仍然用尽力气表示着不屈和反抗,架子车被它晃得咚咚响。
到了河岸,几位邻家将那只时常漏水、两岸农民赖以往来的惟一破木船固定好,然后将架子车连同仍然嚎叫的猪抬了上去。船,慢慢地向对岸划去。
也许面对水面,这头猪感到了一种恐惧,竟然疯狂地晃动肥胖的身躯,船跟着也摇晃起来。不一会儿,惟恐发生的事儿最终还是发生了——船翻了,人和猪一下子都翻进了水里,好在船已靠近对岸,水不过腰深,几位邻居忍着凉凉的河水奋不顾身地打捞着架子车,并迅速将早已没有先前那么飞扬跋扈的那头黑猪抬上了岸。
河这岸的母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要知道,全家人一年的口粮和希望都在这头猪身上,猪没有了,那还不让全家人绝望?
2
我上初中一年级时,由于开了英语课,早听说张集乡中学有一个郭姓老师教英语相当出名,我求学心切,就不管遥远路途,用乡村里所特有的那种竹篮背了一个星期的馍去张集乡中求学。
这条河时时留给自己无奈。每到星期六下午,我就背着空了的馍篮步行十四五里路来到这条河的南岸,巧的时候,船工正在船上,不巧的时候,不仅船工不在船上,而且船竟然被拴在对岸。我只有望河兴叹。
一年冬天的一次回家,本来天好好的,到了河岸,竟下起了小雨,我只好站在一棵小树下,望着河对面的船和堤后的村子发呆。
我竟然看不到一个人。
雨越下越大,我的薄薄的棉袄不久便湿透了。顺着河的冷风不住地吹,我的牙齿便不住地打起架。直到天将黑时,才从对面河堤走下一个要渡船的人,冻得不知所以的我,眼里顿然涌出了幸福的泪水。当天夜里,我发起了高烧,并连续三天不退。
如今,20多年过去了,一个个严寒的冬季周而复始,但我总觉得,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
3
上个世纪80年代末,甚为涡河所累、为出路所困的两岸村民开始筹谋在这条河上架一座水泥板桥,没想到一呼百应。没有高科技的建设设备,没有高水准的建桥工程师。两岸村民自发将家里的石滚推进河床当作桥墩,一个、两个……几十个石滚叠在了宽约40米的河面上。然后是建房用的水泥楼板,有钱的出钱,有力的有力,经过数十天的努力,一座石板桥竟然横跨在了这条河上,加上两端的土筑引桥,让南北两岸了却了数十年的相隔之苦。
这件筑桥的事让我至今不能忘怀。没有政府的命令,也没有行政的干预,不用可行性报告或者各种红头文件做指示,一切都是村民的自觉,甚至,连个像样的会议都不需要,仅凭村民的口耳相传及相互间的坦诚信任,没有吃亏或占便宜之争,你一元、我十元地便解决了横压在村民面前的头等大事。
这是一种什么力量?
2004年的春节,我回家看望父母时,听村民说:要开挖涡河了,曾经有水利部门的人在河里不停地丈量了一个冬天。
我被村民这种奔走相告的喜悦所感染着,并迎着深冬里凛洌的风声再一次踏上久违的河堤。这河堤,已经面目全非,常年无人管护所造成的水土流失,使河堤日渐窄且矮,我不敢想像,如果真的一场洪水到来,这么单薄的河堤还能否保障我乡亲的安全。
深冬的风从河床上直冲上来,滑过长长的河坡,翻过没有了绿树的河堤,直向堤后的农舍扑去。顿时,很多农户厨房上盖着的塑料薄膜便哗哗啦啦地响成一片。
我想,涡河的加深加宽及河堤加固也许真的应提上日程。1998年的洪水已给全国敲响了警钟,作为太康境内一条重要的泄洪河道,其重要性不言自明,别说通航,就仅仅泄洪之要义,关注涡河,也是大势所趋。
想起《太康县志》里面的文字:
民国27年6月17日(农历5月20日),小麦刚刚收割完毕,黄水从县城西北席卷而来,水头高一二米不等,声如刮风……处于黄泛主流的村庄……霎时沟满河平,房屋倒塌,淹死砸死不计其数……一日之间,太康大片村庄,田园一片汪洋……情极凄惨……
可见,对于人类而言,与其说是一部人的历史,不如说是一部水的历史,一部与河与水相斗争的历史。
涡河就是这部水历史的主角之一。
4
在很多关于农村的文章里,我过多地看到了描写农民的语言,一如狭隘、保守、自私等等言词充斥于字里行间,每每读及此,我就会忿忿然,谁说我们的父老乡亲不大度、不宽厚、不坦荡?那些鄙视农民的言词丑化了世世代代挣扎在生活底层的父老乡亲的质朴形象,我永远都不能原谅那些不知农民疾苦、不了解农民全部精神世界的高高在上者!
对于壁垒日坚的城市和文化而言,农民的孤陋寡闻和孱弱苍白自不待言,用我们被物质化和理想化的眼光与笔锋去批评他们太容易了。但他们的壮举和行动有时又足以让人们震憾,虽然他们从不强求从不张扬,但是,他们在很多时候与生俱来的憨厚和沉默历练着他们成为了我们的榜样。
当我们行走在城市的楼群中间,当我们欢乐在歌舞的音乐声中,当我们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享受着现代文明的时候,我们谁会想到在土地上为我们创造五谷的农民呢?他们中的很多人,也许终生都没有离开过黄土地,有的连进一次城洗一次澡都认为是极端的奢侈,你还苛求他们什么呢?你想让他们气质高雅地体现城里人西装革履的风度吗?你想让他们思如涌泉地与饱读诗书的文化人竞争吗?我们谁都不得不承认,他们是社会真正意义上的弱者,是生活最底层的坚守者,我们的社会对农民在物质上的索取已留下几千年的阴影,如果我们还不能从精神的层面对这些天然的农民尽一份呵护,那么,这个社会一定会失去最高尚也是最朴素的道德和良知。
我想,这种病态决不应该是这个社会的体征。
这条和涡河有着同等意义的鸿沟,就这样横在人们面前,对于是否要跨越者来说,都将产生深深的思索。
我记起一篇自己写过的短文,有关涡河的,全文如下:
很久以前就想写一点关于涡河的文字,不仅仅因为她是河南省内一条知名河流,更重要的是她自省会郑州附近,一路蜿蜒,历经风雨后,来到我家乡的门前深情地打了一个小弯,然后,依依不舍地缓缓地东去、东去……因此,关于涡河,我总感自己有莫大的愧对,曾经汤汤的情感不该为这梦中的水乡而吝啬笔墨。这深深的自责一直压迫着自己在匆忙的四季里,找不到片刻轻松。
但不久前当我满怀激情地再次回到家乡时,我曾经的钟情在一刹那间变得灰暗而沉重。面对家乡的河流,站在多年前我曾经站过的地方,心中的伤感,一阵紧似一阵。
这个日子,风和日丽得一如多年前的很多时候,灿烂的阳光依旧那么暖洋洋的。我来到村前的河畔,一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我简直有点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地方,这哪里是我记忆中的那条河流:裸露得泛着灰白颜色的河床;干裂的滩涂;失去生机后枯萎的水草;几棵苍墨而枯死了一半的垂柳;几个农夫背着粗糙的化肥袋自这空旷里无语走过……
此时,我的面前忽然就梦幻般生长出一大片水域,微波荡漾,水面平铺在200多米宽的河堤中间,几个船夫头戴草帽摇晃着缓缓行进的渡船,船上或男或女,或老或幼,虽都粗布衣衫,但言语无不简洁而风趣;长长的水草轻轻地抚摸着船底,水面上成百上千只鸭子,结队从船边游过,一只呱呱叫过,顿时应声不绝;在岸边浣衣的那些村妇和少女们更是风情别致……远处,低垂的柳枝轻划着水面,无数个从田间归来的汉子们正站在齐胸的水里,搓洗着满身的汗臭和疲惫。数不清的水鸟,捉迷藏似的正飘荡在水面上,头向下一探,就会在忽然间消失,这时不用急,你静静的看着,不大会儿它一准会在几丈远的水面上出现……
而这长长的水域终于一去不复。当这古朴的河流送走最后一滴水,只留下简单而伤感的河床时,我正站在一个这样的季节里:在田野深处,被草帽压弯了年龄的父辈们,正为旱涸的禾苗而忧心忡忡。而不远处的机井,已显露出底部的泥沙;在青砖瓦舍的小院,压水井也成了摆设,原来十几米的水位如今已深深隐退,农户们不得不为吃水而战,合伙打井的故事是那么古老,而如今重新被父辈们演绎……但被岁月刻上了一脸皱纹、一出村口便不知东西南北的父老乡亲终于没有看到一家又一家工厂正无休无止地从地层深处抽取出清澈的血液,而后让它变成黑色或紫色的污染,也终于没有听到从无数个高楼大厦里、从厨房、从卫生间里弥漫而来的哗哗的水声……
于是,在很多个夜晚,头枕着家乡的河床,我常常会梦见大海。
因此,关于涡河,我总感自己有着说不出的苦楚,曾经汤汤的情感不该为这梦中的水乡而吝啬笔墨。这深深的自责一直压迫着自己,使我从无片刻轻松。
……
因此,从有记忆始,至今我都没有读出涡河的诗情画意,那种在诗歌里“小桥流水人家”的意境,我一再地努力嫁接到家乡,但又常常让自己无以复加地失望。
我不知道,我的失望,还要延续多久。
2006.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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