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
[西班牙]马·巴尔加斯·略萨/著 朱景冬/译
作者简介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1936~),原为秘鲁作家,1990年竞选总统失败后移居西班牙,并加入西班牙国籍。作品有长篇小说《城市与狗》《酒吧长谈》《潘塔莱翁上尉和劳军女郎》等。
几个朋友请我去拉·曼却的一座庄园过周末。他们在那里把一对负责管理和打扫房子的秘鲁夫妇介绍给我认识。那对夫妇很年轻,是朗巴耶克人,他们对我讲述了他们来西班牙前后的曲折经历。西班牙驻利马的领事馆拒绝给他们办签证。在这种情况下,一家服务社为他们办了去意大利的签证(不知是真还是假),让他们花了一千美金。另一家服务社把他们送到了热那亚,带他们偷偷地穿过了蓝色海岸,冒着严寒、顺着羊肠小路徒步越过比利牛斯山,费用比较便宜:仅花了两千美金。他们已在堂吉诃德的故乡生活了几个月,渐渐习惯了这个新国家。
此后过了一年半,我又在那个地方见到了他们,他们对那里的生活更加习惯了,这不仅因为生活了很长时间,而且也因为他们在朗巴耶克的十一位家庭成员也以他们为榜样,来到西班牙安了家。每个人都有工作,比如当家庭服务员。这使我想起了另一个几乎同样的故事。那是几年前我从一个非法住在纽约的秘鲁女人那里听来的。当时她在那里的现代艺术馆咖啡部负责打扫卫生。她经历过一次真正的长途旅行:从利马乘公共汽车到墨西哥,和“脊背浸湿”的人们一起渡过格兰德河到美国。她高兴地看到时代变了,因为不久前,她母亲不是历尽千辛万苦从背静的小门进入美国,而是从大门进入的。就是说,她在秘鲁弄到几个假证件,在利马搭上飞机,到达肯尼迪机场。
这些人和千百万跟他们一样的人,从世界上存在着饥饿、失业、压迫和暴力的各个地方秘密地越过和平、繁荣、富有的国家的边界,这种做法无疑是违法的,但他们是在行使一种天然的、合乎道义的、任何法规或条例都休想扼杀的权利:生活、生存、摆脱遍布半个地球的野蛮政府让人民遭受的地狱般的苦难的权利。既然道义的关怀微不足道,那些穿越直布罗陀海峡、佛罗里达的岛屿、蒂华纳河的铁丝网或马赛码头去寻找工作、自由和未来的勇敢男女,就应该受到热烈欢迎。但是,鉴于求助人类同情心的理由不能感动任何人,那么另一种途径也许更有效,更实际。最好是接受移民,尽管非常不愿意,因为就像我在本文开始举的两个例子表明的那样,无论受不受欢迎,移民都无法阻止。
大家如果不相信我的话,就请问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让美国告诉你,为了对墨西哥、危地马拉、萨尔瓦多、洪都拉斯等国的人关闭金色的加利福尼亚和炎热的得克萨斯的大门,对古巴、海地、哥伦比亚和秘鲁人关闭佛罗里达的祖母绿色海岸,它花了多少钱,而这些国家的人又怎样愉快地躲过海陆空所有的巡逻队,从空中或地面越过耗费昂贵的代价架设的铁丝网,甚至当着受过高级训练的移民官员的面,大批地、一天比一天多地拥入美国。
反对移民的政策注定要失败,因为这种政策永远挡不住移民,相反却起着破坏有关国家的民主制度、赋予排外主义和种族主义合法的外表、为独裁制度敞开城门的恶劣作用。在法国,像民族阵线那样一个专门建立在移民迷信基础上的法西斯政党,几年前只是民主的一个微不足道的赘疣,而今天却成了一支几乎控制着五分之一选民的“强大的”政治力量。在西班牙,不久前我们目睹了一些违法的非洲穷人的遭遇,为了把他们赶走同时避免他们闹事,警察对他们施用了麻醉剂。当局最初这样做,后来则是对有害的外国人进行著名的猎捕,就像土耳其对亚美尼亚人、多米尼加共和国对海地人或德国对犹太人实行灭绝一样。
移民是不可能用警察措施挡住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要去的国家具有比阻挡他们的障碍更强大的诱惑。换句话说,因为那里有他们要找的工作。如果那里没有工作,他们就不会去,移民虽然走投无路,但是他们并不愚蠢。他们不会以无限的痛苦为代价离乡背井,到国外饿死。他们像住在拉·曼却的我那些朗巴耶克同胞们一样来到西班牙,因为那里有任何一个西班牙人(美国人、法国人、英国人等等亦然)因报酬低、条件差而不愿意干的工作,这和六十年代拥入德国、法国、瑞士、荷兰的数十万西班牙人完全一样。
移民不抢夺工作,而是创造工作,这是被占据统治地位的魔鬼扼杀的第一个移民法则。移民始终是一个进步因素,永远不是落后因素。历史学家J.P.泰勒解释说,倘若联合王国不是一个没有国界的,凡是想在那里存钱或取钱、开办企业或关闭企业、招工或谋职的人都可以定居的国家,使英国变得强大的工业革命是不可能发生的。十九世纪的美国和三四十年代阿根廷、加拿大和委内瑞拉奇迹般地大发展,也适逢对移民实行门户开放政策的时候。史蒂夫·福布斯在竞选共和党总统的演说中提到了这一点。他在他的纲领中大胆地建议重新实行美国在其历史上最光辉的年代实行过的纯粹而简单地开放国门的政策。曾经勇敢地支持这个最纯粹的自由开放建议的杰克·肯普参议员和多尔参议员现在是副总统候选人。如果政策具有连续性,就应该在征服白宫的运动中维护开放政策。
那么,没有任何办法阻止或限制从第三世界各个角落涌向发达世界的移民浪潮吗?除了用原子弹摧毁全球五分之四的受困地区外,没有任何办法。为了使边境风雨不透而花费不幸的纳税人的钱财来制定愈来愈昂贵的方案,是完全徒劳的,因为没有一个成功的例子证明这种镇压政策有效。相反却有一百个例子证明,当人们试图保护的社会吸引邻国的穷人时,边界就会变成容易进入的地方。当吸引移民的国家由于发生危机或处于饱和状态而不再吸引人的时候,或者当产生移民的国家能够提供工作和改善居民生活的机会的时候,移民就会减少。今天,加利西亚人留在了加利西亚,穆尔西亚人留在了穆尔西亚,因为和四五十年前不同,加利西亚人和穆尔西亚人已经可以体面地生活,可以让子嗣有一个比在阿根廷草原上忍受烈日暴晒或在法国南方收摘葡萄好些的未来。爱尔兰人也是这样,他们不再怀着去曼哈顿当警察的梦想前往美国,意大利人也留在了意大利,因为他们生活在本国比去芝加哥做比萨饼更美好。
为了减少移民数量,有一些心肠善良的人建议现代国家的政府实行对第三世界慷慨帮助的政策。乍一看,这种帮助似乎是利他主义的。而事实上,如果把这种帮助理解为对第三世界的政府的帮助,这种政策就只能使问题变得更严重,而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它。因为给予莫布图·德尔·萨伊雷这类匪徒的帮助,或给予尼日利亚军人总督或给予任何一个非洲独裁政权的帮助,只能使那些专制暴君在瑞士的私人存款膨胀,也就是说,只能使腐败现象日趋严重,一点儿也不利于受害者。如果给予帮助,应该把它仔细地导向贫困阶层,并且每个环节都要受到监督,以便达到预期的目的,即创造就业机会,发展经济,远离国家的毒瘤。
实际上,现代民主国家能够给予贫穷国家的最有效的帮助,就是敞开它们的贸易门户,接受贫穷国家的产品,鼓励交换,实行有力的鼓励政策,因为和拉丁美洲一样,专制主义和独裁政治是非洲大陆改变那种贫困命运面临的最大障碍。
对那些认为移民活动——特别是黑人、混血人种、黄种人或黄铜色人的移民——预兆着西方民主国家将面临一种不确定的未来的人来说,这篇文章似乎显得很悲观。但是,对类似我这样的人来说却不然,我相信,任何色彩和味道的移民活动,都是一种赋予生气、活力和文化的针剂,有关国家应该像接受祝福一样接受它。
【注释】拉·曼却:西班牙的一个行政区。
“脊背浸湿”的人们:指美国的非法劳工,他们常常因为偷渡过河而浸湿了衣服。
蒂华纳河:一条贯穿墨西哥和美国的河流。
史蒂夫·福布斯:当时的美国总统候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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