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晨的村子静悄悄的,偶尔传来公鸡报晓的声音。窗外的亮光穿过窗缝,照进屋内,天麻麻亮了。
母亲早就醒了。春日里的这一天,母亲记这日子三十年了。三十年前,你就是在这间临窗的床上来到这个世界的。
你还没来到这个世界时,母亲已经生下了四个孩子。母亲看到你的孩子来到这世界时,儿媳妇喊得死去活来。天啊!还在医院生呢?母亲好像忘记了那死去活来的疼痛。
你在南方的大城市里打工。母亲想,你不会忘记自己生日吧?不过你很忙,每次打电话都说忙。在家千日好,出门好滴滴,你记不记得没有关系,母亲记得,她会给你点一盏灯。在母亲心里,孩子们新的一年是从生日开始的,过了生日,也就长了一岁。人生是一条线,生日就是线上的点。每一个点上,都燃着一盏灯,那盏灯,就是母亲点燃的。
当新年的钟声在除夕夜响起的时候,母亲只是说又得一年了。而当你的生日到来时,母亲就说你长了一岁。人生是一条线,那么生日就是线上的一些点。从这点到那点,母亲都在默默祈祷。
三十年来,只要你在家的时候,每到你的生日,母亲不仅要给你燃灯,还给你煮鸡蛋,煮面条。即便你成家立业了,母亲也没间断过。现在你远在他乡,也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煮那鸡蛋和面条,你已不能吃了,只有这灯,你会看到的。
母亲双手合什三炷香,向神龛三鞠躬,每一次都把头埋得很低。三鞠躬后,母亲没有急于上香,她闭上双眼,许愿。然后再把香插到神龛前。香上好后,母亲就端来盛有菜油的碗,那灯蕊早让菜油沾湿了。母亲划燃一根火柴,照亮了她的脸。母亲的脸像村前大坡上的那堵悬崖,凸凹不平,雨水冲刷过后,阳光下显出灰褐的色彩。
仲春,油菜花已结出绿果。果尖上零零碎碎的油菜花,仿佛阳光下的大海,四处闪烁着光芒。母亲和父亲都没种地了,村口那块自留地里的白菜,也冲苔开花结果,老得吃不成了。只有等到菜果枯黄了,才去摘下来挂在屋檐,留着秋收后重新种到地里。
先是大女儿,接着三女儿、二女儿、四女儿,一个个出客了,你也离开了家。这日子真好混啊,还记得孩子们小不溜秋的,一下子就长大成人了。在五个孩子中,母亲把你养育大,受的苦最多。你出世才五天,就住进了医院。医生说你迎着了风,发高烧,要打针、要输液。你一来到这个世界,就被包得严严实实,这风是怎么吹到了他呢?你还没一月大,就上了三次医院。村里离县城不远,其实村里也有医生的,可那医生怕你小,不敢收治。所以母亲就得进城,母亲腿上有残疾,虽是阳春三月,可那春风寒得很。而且没有车,尽走路。为了你,母亲落下了病,天晴下雨身子骨酸溜溜疼,有时疼得母亲眼泪花花转。母亲常对你说:“儿啊,你要乖啊,娘带你可苦得很啊,——”你不懂,三十岁了仍然不懂。
襁褓中的你不仅易染风寒,而且爱受惊风。家里只要声响稍大一点,你就得一惊,不吃不喝的,尽是哭。因此,自从有了你之后,一家人做事都是轻脚轻手的,有时母亲想咳嗽,都是捂着嘴,你真是贵,母亲把他当作了一颗宝。但是,屋内可以控制声响,屋外却不能!什么下雨打雷,放炮仗或是吵架之类的,都会使你大病一场。你病了,一家人也就跟着病了,吃饭不香,喝水不甜,做事无精打采。母亲要喂你的奶,再如何操心,也得要稳住自己,要是自己倒下了,哪你怎么办呢?你一病,母亲就以泪洗面。
幼时的你多灾多难,发烧,惊风、拉肚子、……虽不是绝症,但对于一个赢弱的生命来说,已是洪水猛兽了,生命随时都有被吞噬的可能。三天两头进医院,医生生气了。医生骂母亲不会带孩子,昨天才回去,今天又来了。母亲挨骂了不能生气,还要一边赔笑,一边气求:“你们快给孩子看吧,多谢你们了……”。等医生给你看了病,母亲就忍不住眼泪来。“我怎么不会带孩子呢?四个姑娘都长这么大了!”
学话,学爬、站、独自行走——母亲时刻都在看着、教着,你从一尺二寸长,慢慢长高。你七岁生日时,母亲不仅给你点灯,煮鸡蛋和面条吃,第一次送你礼物。那礼物是一个绿色的帆布包。再过几个月,孩子要上学了。上一年级的时候,母亲常常给你背书包。学校离村只有不远,路很也平坦,但是途经一座桥,桥下是一条河,一年四季都是绿荫荫的。每当母亲把书包挂到你身上时,她总是再三叮嘱,不能在桥上玩,怕倒进水里去。遇到小河涨水,或是农闲的时候,母亲背着你的书包,把你送到桥边,又把书包挂到你身上,看着你过桥;放学的时候,你会看到母亲站在桥头,看到了你,母亲就接过你身上的书包。
那个绿色的书包,破过,布带也断过。每一次,母亲都会坐在灯下,或是大门边,一针一针地给缝好。绿色的书包陪你度过了六年的小学时光,它的身上补丁摞补丁,伤痕累累,从绿色变成了黄色。上中学时,母亲又重给你买了一个新书包。后来,你再也没找到那个旧书包。
你从十三岁就离开家,读了六年书,你就在外流浪。自从在外流浪,你很少记得自己的生日,有时也记得了,明明想好要庆祝庆祝,可计划没有变化快,生日这天,没有时间庆祝。每当你生日的时候,母亲就会给你点灯。其实母亲也想煮鸡蛋和面条的,但你不在家,吃不到。当然,你长大了,你会自己煮吃的。
你的父亲到自留地里去了。岁月不饶人,父母亲老了。已不能种地了。可是,忙习惯了,他们是不会闲下来的。自留地离家近,父母留下来种,其他的都让别人种。母亲走到神龛下,看看碗里的油。那油让灯燃去了一些,但还多,只是灯蕊让火烧焦后,火花开得不好。母亲找来香签,轻轻剔去焦黑的灰烬,火花一下子绽放得大大的。
母亲走进厨房,她准备做饭。你小时候,总爱问母亲:“你的生日要到了吧!”母亲说:“明年开春后就到了。”生日这天,你总是围着母亲转,缠着要那鸡蛋。那年月,鸡蛋是宝贝,只有病了吃不下饭,或是请人做活路,才能吃鸡蛋。鸡蛋要到晚上才煮的,正在煮饭的母亲给你捏个饭粑粑,说:“先吃着吧,晚上煮。”母亲又想起你来了,要是你能再缠着她要煮鸡蛋,那该多好!
你正在上班,他在高高的楼房上绑钢筋。他天亮时就来的,他来到工地的时间,与母亲燃灯时差不多。你晓得这天是他的生日,“儿女的生日,母亲的受难日。”要是他在家,他一定给母亲叩头——慢慢地,你忘记了。他的腰蹲酸了,站起来,抽支烟,看看远方,到处是高楼,这天出太阳,有些热,汗水一滴一滴往下落,这天,对于他来说,是一个普通的日子。
天黑了,母亲没有开灯。堂屋里为你燃起的那盏灯,虽然还亮着,但可以看出碗里的油没有多少了。母亲坐在堂屋,依然想起她的你。她想给你打个电话,她起身走到电话机旁,电话通了,电话那头传来你喊娘的声音。母亲说话了,她说这天是你的生日,她问你忘记没有,忘记了没关系,母亲记得,像往年一样,给你点了一盏灯。你正坐在城市高楼的屋檐下吸烟,他没有说话,脸上堆满眼泪。
夜深了,母亲已静静睡去。神龛下那盏灯,油燃尽,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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