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这块版图上,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一路从西部劈将过来,划出广袤的沙漠、戈壁;劈出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削出神奇壮丽的横断山脉……到了云贵高原的边城——宣威地盘,刀斧手累了,小歇了一会,出手就有些潦草:这里群山连绵,但没有一座在地图上被醒目地标出,更没有一座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这也不奇怪,云南远离中原,自古就是蛮夷之地。中原的文明之光难以辐射到这里。
三山五岳是中华文明的发源地,历史记载详尽而繁多,为之歌咏的人自然不计其数,天下名山大致如此。但也有一些很有特色的山,因为偏远或是其他原因,一直无人问津,名不扬,景不显。老东山就是这样一座无名之山,但也有很多可圈可点之处。
老东山属于乌蒙山系,地处云南高原向贵州高原倾斜的斜坡地带,地势较为平缓,有较齐的山峰线和较平缓的山顶面,是宣威最长的山脉。主峰滑石板海拔2868米,是宣威的最高峰。宣威人说起哪座山,常拿“高不过黎山,长不过东山”来类比。其实老东山既是最长的山,也是最高的山。
土著宣威人习惯称呼老东山为石龙山。道光年间编修的《宣威州志》记载:“东山,一名石龙山,在城东七里。南北两山蜿蜒相接,中抱小阜,圆如宝。郡人谓之宝山。下即安司旧宅,名河东营。东北之麓,乱石嶙峋,盘旋而上,夭矫如龙,石龙之名以此。”从主城区看过去,它就像一条纵贯南北的巨龙,顶上起起伏伏的山峰像龙鳞。从远古到今天,它像一道长长的屏障横卧在宣威城的东边,静静地守护着宣威这座古老偏僻的小城,为古代宣威人民挡住了敌人的侵扰,挡住了寒风的侵袭,使宣威没有遭遇过大动乱、大变革、大灾荒。所以,石龙山在宣威人民心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石龙山龙头伸到北边的黄莺硐、龙硐,龙尾直达南边的高坡顶。两山衔接处的宝山之下涌出一泉,当地人呼之“龙口”。几年前,这里建了一座石厂,宝山被挖去一半,泉水也越来越小,几乎要消失在本地的史志上了。有次我去登山,和一村民闲聊,他痛心地说:“这是石龙山的龙脉啊,无知的人,龙脉挖断了,破了风水了呀”。
龙口上面有一堵悬崖,远看像个风姿绰约的美人,名玉美人。关于玉美人,有两种流传比较广的版本:一种说古代宣威境内有恶龙兴风作浪,观音大士就化身为一个彝族姑娘的模样,在一处陡峭的悬崖边和恶龙大战,战胜之后,她怕恶龙卷土重来,就把那堵悬崖变成那个姑娘的模样,守护着宣威这块坝子。另一种说法是:一个叫“玉美人”的美丽的彝族姑娘在给奴隶主家做工的时候,结识了主人家英俊勇敢的放羊娃。他们两个互相倾慕,产生了至死不渝的爱情。一天,放羊娃外出放羊,突然,狂风大作,倾盆大雨随之而来。羊群受到了惊吓,四处逃窜。为了寻找丢失的羊羔,他坠落山崖不幸身亡。玉美人听到这个噩耗之后就天天到那个山崖去哭泣,最后山崖就化为玉美人的模样。为了纪念这段凄美的传说,宣威市人民政府在向阳街和上堡街的十字路口塑了一个彝族少女的雕像,就称为“玉美人”。为了纪念玉美人对宣威的保护,每年农历的三月三日,宣威城可说万人空巷,人们都去登山比赛,一直顺小路爬到“玉美人”悬崖那里,上香、祭祀。“三月三,上东山”,这个日子逐渐演化成人们休闲、祈福、踏春、赛歌的习俗,所登的山也不再仅限于东山。
河东营背后的山坡上还有清末安土司的墓地。元朝为了笼络边疆,实行土官制,彝族首领安举宗统一了宣威各部,成为统治宣威的第一代土司。从此安家世世代代世袭土司官位。山高皇帝远,除了要给朝廷上贡,边疆地区有高度自治,土司其实在本地相当于皇帝,权利至高无上。为了扩大自己的范围,增强自己的势力,土司之间经常发生战争,老百姓深受其苦。对朝廷,则态度强硬。至清代,云贵总督鄂尔泰看到土司制度的种种弊端,对不顺从的土司采取强硬的政策,兵临城下,进行毁灭性打击,改派流官进行管理。那时,安家第二十二代土司安于蕃正以朝廷命官的身份忙着招兵买马,扩充势力以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鄂尔泰以毁坏官府形象的名义发兵进攻,活捉了安于蕃,安于蕃被革职解送江南的江宁府。自此,安家对宣威473年的统治结束了,一个王朝的身影远去了。
安于蕃死后被运送回家乡,当地人哀怜他,把他葬在他家宅院旁的上坡上。现在,安土司墓碑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依稀可辨出主人曾经显贵的身份。荒草越长越高,快要淹没坟头了。此地没有多余的坟墓,安家的其他人,大概在和鄂尔泰对抗的时候逃走了,或者全被杀了。这座孤坟,独自守着曾经属于安家的领地,显得如此荒凉,让人徒增伤感。
石龙山中段的半山腰有一座寺庙,名东山寺,又名松鹤寺,为明初所建。东山寺由活佛硐、普陀岩、祖师殿、灵光殿、大士阁、白斋洞、回廊、海会塔等主要建筑物构成,是儒释道三教合一的佛教胜地。从山脚到寺前有一千零二十六级台阶,寺庙屡毁屡建,现存的松鹤寺重修于民国,门头上的牌匾和对联是民国时龙云所题。松鹤寺世代香火旺盛,出过不少名僧。
寺庙里柏树森森,树龄几百年的比比皆是。寺内最古老的树据考有1200岁了,是一棵古梅。这棵老树在漫长的历史时期度过了自己的花样年华,为开出最美丽的花朵,她掏空了自己,盘虬的树干上出现一个空洞,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五脏六腑都已经退化。古梅虽然没死,但已经开不动花了。后来,人们用水泥封严那个洞穴,几年前,古梅又焕发出新的生机,迎来了第二春,又年年盛开,甚至比以前还繁盛。每年大雪纷飞时,粉色的梅花和雪花交相辉映,红色的院墙为背景,巨大的树冠顶着千千万万朵梅花,那种美让语言无法抵达。爱好摄影的人们为留下古梅的芳姿,把寺庙的门槛都踏破了。
老东山喀斯特地貌很明显。这里有不为外人熟知的小石林,黑色的山石高高耸起,成林、成峰,山石上长满青绿的灌木、荆棘、野草。它们艰难生存的状态让人动容,只凭石缝里有限的一点泥土,就能生出粗大的根系,盘根错节,抓牢石块,只为保住属于自己那块立足之地。那些泥土可能是大风吹来的,也可能是鸟儿衔来的。山里人家要在这石旮旯里讨生活,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山上有很多自然村,有些以姓氏命名的,比如朱弯,李家村。有些是彝族名称,比如:卡基、谢且、色米依。也有些是乡村常用名,如三家村、火石盆、芙蓉寨、马场。东山上的土著民族是彝族,汉族多是明朝以后才有从江南迁来的。像西塔夸和色米依这样的村子,一个村子只有几家人,只有一所小学,一所小学只有十几个学生和一个老师。这个老师是校长,还是全科老师、伙夫、校工。一般都是本地人,娶一个本地老婆,在一个学校里一呆就是一辈子。从小青年到退休,守着一代代孩子们,守着学校,守着大山,青丝熬成白发。本分、低调、受人尊敬。张家杀猪,李家宰羊,桌上总会给他留个位置。
西塔夸这个村,离城直线距离不远,就在电厂背后的山坡上。在村里,可以看见电厂的大烟囱,可以看见城里错综复杂的电线网络,可以看见城市的辉煌灯火。西塔夸人在黑暗里看了几十年的灯火,村里的夜晚还是漆黑一片。没办法,村庄到山下几乎是垂直的山坡,修路架线的艰难可想而知,直到2008年,西塔夸搭上了西部大开发的快车,终于架起了电线,点上了电灯,用上了电器,看上了电视。现在又赶上新农村建设,村里进城的公路也修起来了,不过是多转几个弯,多打几个折,再陡的山坡,我们中国的面包车都能上去。
因为高寒,山顶除了课松树(就是会结松子的树)以外,就是大片大片的草地,山顶人家养殖和耕种并重。一般人家都有几头牛和一群羊。山上只能种植土豆、玉米、荞麦等主粮,还有大药(牛蒡)、大蒜、牛眼豆、蔓菁等经济作物。
在我看来,东山的四季都是那样迷人。
春天,各种品类的高山杜鹃次第开放,东山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花山。从山脊到山顶,从二月份开始,陆陆续续开到七月份。三、四月间开的紫色杜鹃最为壮观,我们叫它碎米花。从电厂后面的山坡一直到最高峰滑石板,碎米花翻山越岭,占领了半个东山,开成了花的海洋。多少世多少代,这些花只为牧羊人开放,而牧羊人看惯了这种景观,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随着徒步运动的兴起(没有徒步人到不了的山,没有他们看不到的景),这大片大片、一坡一坡的花被驴友们发现了,他们又告诉更多的徒步人,东山就有了几条经典的徒步路线,但殊途同归,每条终点都指向滑石板。有了微信以后,驴友把图片发到朋友圈,从此,东山这片花海就不再是牧羊人和驴友独享了,大批大批的市民到来,赏花、拍照。忘形地尖叫、狂喊,甚至泪流满面。你会发现面对惊心动魄的美,语言一点办法都没有,唯有回到蒙昧状态,表现出一些不合常规的疯狂之举,才能够把心中的感觉表现一二。
盛夏,大部分高山杜鹃才开放,洁白,纯净,大朵大朵的,牛乳中洗过一般。城里热气腾腾,山顶凉风习习,花香宜人。在青草上坐着、躺着、看蜂子在小花间采蜜,听牛铃在风中奏乐,跟牧民聊聊家畜的繁衍、粮食的收成,你会乐而忘返。傍晚,牧人还会热情地邀你去他家做客。纯正的火腿、各种山茅野菜、上好的包谷烧,倾尽所有,生怕有怠慢。
夏天还是各种山果成熟的季节,白破斑、野树莓,乌榧,都好吃到停不下来。这些野果都太软,容易腐败,不好携带,所以,想吃就自己上山,吃够再回来。还有栽秧果,红彤彤的,煞是可爱,可是枝条上都是刺,摘的时候要十二分小心。这些野果最好端午前吃,端午过后就会生虫子了。
端午节“游百病”,是宣威人的习俗,说是端午这天去山上游一游,就可消除百病,游百病的时候,顺变采药。老人们常说,端午这天,即使采回来一根草,都可做药。有一年我们去“游百病”,在东段的山腰上发现有成片成片的面蒿花,黄澄澄,金灿灿,仿佛天空都成了金色。宣威人只在春天采嫩嫩的面蒿叶子做粑粑,滇西人习惯采花做粑粑。所以我们做的面蒿粑粑是绿色的,滇西人做出来的面蒿粑粑是金黄色的。面蒿叶子做出来的偏甜,面蒿花做出来的偏香。端午,山上的彝族青年男女还会上山对歌,把火辣直白的情歌唱给对眼的异性,如果对方中意,晚上就可带回家见父母了。
农历六月二十四,是彝族的火把节,也是彝族同胞们的狂欢节。从滑石板到小石林,从小石林到芙蓉寨,从芙蓉寨到安地,到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杀羊、斗牛、祭祖、歌舞表演。来者都是客,不论汉族还是彝族,随便走进哪一家,坐下就吃,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吃饱喝足,黄昏以后,草地上燃起一堆堆篝火,欢快的彝族音乐响起,篝火舞会就开始了。不要害羞,手拉着手,几圈下来,舞步熟了,人也就熟了。
即使是寒凉的秋季,东山也有各种不知名的小花,在自己那小块领地热烈地开放。金丝梅和野菊花是最寻常的两种,它们都具有阳光的颜色,给大山增加一抹明艳的色彩。野菊花的药用价值很高,每年都有很多人上山采摘,拿回来上蒸笼蒸,去除毒性和过多的寒性,然后放太阳底下晒干,收藏起来,着急上火、喉咙疼痛、嗓子嘶哑的时候,抓出几朵泡水,效果很好。
冬天,只要城里一下凌,山上必然就要结冰,那些枯枝乱草,被洁白的冰凌变成刀剑,变成羽毛,变成千奇百怪的形态。红色的狗尿尿果被透明的冰包裹着,红的更红,白的更白,寒冰就有了三分暖意。最壮观的是雾凇,雾凇是东山顶最寻常的景观,宣威人根本不用跑到东北去看。
每年下凌或者下雪,我都要和朋友们结伴上东山,摔多少跤都阻止不了我们的脚步。去年,我们冒雪上山,一边艰难地爬山,一边大声歌唱,雪太大,得随时抖落身上的雪花,刚抖落一层,又积起一层。登到山顶,放眼一望,满世界白茫茫一片。遇一伙人,捡来枯枝,燃起大火,烧洋芋,烤牛肉,喝大酒。看见我们,就邀我们过去同吃。之后,大家在冰天雪地里,围着熊熊大火,跳起来了彝族的圆圈舞。让人顿生一种山大王的豪情,恍惚觉得脚下广袤的荒原“莫非王土”,天下众多的贤士“莫非王臣”。
东山上到处藏着宝。春天,可以采各种山茅野菜,什么大藤菜、金刚藤、臭椿、棠棣花、苦刺花、大白花、蕨菜、木通藤、毛菜、毛菇……凉拌、清炒、红烧,任由你折腾。城南有一家野菜馆,一年到头都可吃到野菜。老板夫妇两个都是勤快人,春天采好多来,吃不完的晾干,其他季节备用。
夏秋两季,几阵日头几阵雨,漫山遍野是捡菌子的人,不论你在哪匹梁子、在哪个时段上山,大山都会给你留下一份。在林子里、草丛中,看见各种蘑菇顶开头上的泥土,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你伸出手来,带着惊喜轻轻把它拾起来,它会鼓励着你不断地去寻觅这种惊喜。最开心的是捡到鸡枞,捡到独鸡枞都很开心,更别说捡到一窝,几朵乃至几十朵,那种兴奋一辈子都记得。我小时候就捡过一次鸡枞,十几朵,戴着黑色的尖顶帽子,挤挤挨挨在一块包谷地头,我拔猪草的时候猛然看见,高兴得差点昏过去。
有两种名贵的菌子,过去宣威人是不要的。一种是大花菌,一种是猪拱菌。大花菌有股药味,人们嫌弃味道不好。不知从哪年开始,它突然有了一个文雅的名字——松茸,说是营养特别丰富,日本人尤其爱吃。名贵起来的大花菌,价格暴涨,人们才把它当宝贝,寻宝一样上山去寻。猪拱菌原来也没人吃,之所以叫这个名字,说是发情的母猪特别喜欢这种菌的味道。这是放猪人发现的,发情的母猪老是拱厚厚松针下的土层,拱出一个个黑黑的怪东西,格吧格吧吃下去,似乎就可以缓解荷尔蒙带来的躁动。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它有了个好听的名字——松露,听说在法国人那里,要几千块钱一斤。从此,人们舍不得放猪去拱了,都去自己刨来吃掉。宣威人吃松露和松茸都很奢侈,大盘上,蘸芥末吃,或者在火锅里煮着吃。
东山上还有珍贵的药材,比如草乌、灯盏花、连翘、柴禾、灵芝等。宣威人向来奉行药食同源,很多草药被当作美味佳肴来吃,比如春天吃的各种山茅野菜,好多就是中药,像车前草、蒲公英、木通藤、苦刺花。瑞午节吃开胃的马蹄香、滋补的小黑药。冬天吃大草乌。大草乌是毒药,一般用来泡酒外用,但宣威人本着以毒攻毒的原则,每年冬天必吃一两回大草乌,可提高抵抗力,不感冒。煮大草乌有讲究,得和火腿或腊肉一起煮,得煮七小时左右,中间不能断火,不能加冷水。吃的时候可以喝酒,但不能喝冷饮,吃后就在家呆着,不能出去被冷风吹到。有人一次可以吃一碗。我嫌草乌太苦,难以下咽,最多能吃一两个。
我父亲生前经常到山里采药,天晚了就寻个村庄住下,不需要认识,只要告诉人家你是干什么的,天晚了回不去了,需要投宿一晚,主人家就会热情地招呼进去,还要提供一顿晚饭。在粮食最珍贵的年代,我家里也接受过天南海北的客人投宿:磨刀的、弹棉花的、补锅的、卖丁丁糖的,我家人口众多,只有一间房,客人来了,都是在楼板上打地铺,在外流浪的人,也不嫌弃。可恨的是有一次住了两个安徽人,半夜起来走了,把我家的半锅饭连同铜吊锅一起背走了,我妈难过了好长时间,爹说,都是天下的可怜人,如果吃得饱,谁会要你半锅饭啊。我们都说,以后别让生人住我们家了,可是下次有人来投宿,还是照样收留,我也不知道,那些外地人怎么喜欢住我们家那又黑又破的老屋,它差不多是村里年代最久远的房屋了。
山里还有珍贵的树种,比如龙女花、云南松、杜仲、芙蓉、橡树。谢且村有两棵巨大的芙蓉树,一棵开红花,一棵开白花,是村里的图腾物。村里人都什么重大的举措,都要去树下商量筹办。有人要发毒誓,也要到这两棵树下发。
东山的几种特产受到全市人民的喜爱。大药,学名叫牛蒡,是滋补的药膳。马刺根,是清凉解毒的。都是秋后采挖。山上土地板结,要挖这些药可不容易,力气不足、臂力不够的是挖不出来的。像我这种体单力薄的人,就不梦想自己挖了,总有人挖来街上卖。还有东山顶上的牛眼豆,开艳丽的花,每颗豆都有一只牛眼睛大。乡村办酒席,往往有这道菜,做法也简单:煮熟、拌榶。洋芋、萝卜、猪肉,都比其他地方的好吃。
在东山上行走,不经意就会走进一片坟塘,浦家坟塘、钱家坟塘、叶家坟塘、缪家坟塘……一个坟塘一个姓氏,他们生前都住在同一条街道,同一个村庄,死后在同一个坟塘,还是好邻居,还可论辈分,仿佛只是换个地方换种方式继续活。掐了坟地里的蕨菜,挖了坟地里的草药,摘了坟地里的杨梅,捡了坟地里的菌子,道一声叨扰,什么也不说,地下的村民也不会怪罪。
我的客厅和主卧正对着老东山,从我这里到山脚,直线距离只有七公里。从我24楼的窗口隔空看过去,只能看见它陡峭的坡度、暗黑的沟壑、荒凉冷硬的岩石、深色的植被和无数通往山顶的小路,再高再远就是天空,天的无限也被它拦截了,变成一片想象的虚无。
对我来说,东山是智者,是知己。我第一次遭遇人生的不幸时,特别难过又无处诉说,我就想到它。我一个人骑着山地车,顺着崎岖的山路往上走,有几处坡度实在太陡峭,我使出吃奶的力气都蹬不动,不得不下来推着走,骑得精疲力尽才到达山顶。我把车子扔到一个山庄的围墙外,穿过那片姜子树林,一直往上爬,到达电视塔处,脚下就是悬崖,风猛烈地迎面吹来,有那么一刻,我真想飞身而下,一了百了,再也没有人世的痛苦。但我又害怕万一给途中的树枝挂住,或者摔不死成残废(其实是还觉得生之可恋)。我慢慢从悬崖边退回来,退回到林子里,阳光穿过树林,斑斑驳驳地洒落下来,地上厚厚的枯枝败叶被阳光烤的暖乎乎的,我躺下来,风也静下来,只有树叶和橡林子果在阳光里哔哔啵啵地响,那是它们的笑声。风拂去我脸上的泪水,逐渐撤出林子的阳光催我回去了,我起身,抖掉身上的树叶,也抖掉坏情绪。下山的时候,感觉身轻如燕,轮胎和地面摩擦的沙沙声都那么有节律,听了让人熨帖舒畅。
以后遇到什么事,我就去找石龙山。来到山顶,在松林里走一走,在金黄的松针上躺一躺,山立刻就明白我肯定有不开心的事,它让风送来一阵一阵的松涛,让鸟儿为我唱支歌,让草间那些蚂蚱、蝈蝈给我跳舞。它让牛儿遥起清脆的铃铛,让小羊羔奶声奶气地叫唤……我知道它做这一切都是在告诉我要看得开,要学会放下。
石龙山不是什么名山,但在我心中,它是最靠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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