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雁鸣乡土散文《麦颂》零叁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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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升起来了,温暖的阳光从窗户直透屋内,刹那间空间光明起来,美丽的江南三月天。
母亲醒了,她又一次从梦境中醒来,她在梦中期盼着自己的孩子出世,她在碧绿的草坪上带着漂亮的孩子游戏,她在忙碌的生活中看着孩子发疯地成长。盼儿的梦啊,在她的时空中延伸。
母亲轻抚孩子们的胚胎,似乎在计算出航的日期。在静谧的房间里,她时常歪着头眯着眼睛似乎在聆听孩子的声音。“唧”、“唧”,她听见了两声极其微弱的声音,精神为之一振,立即发出“咯咯咯”的呼唤,她激动得有些颤抖,她轻翻着那美丽光滑的鸡蛋,寻找孩子出航的港口。突然看见一个鸡蛋开了小口。那个小口是自己的孩子用细嫩的嘴啄破的,蛋壳的碎片一片又一片朝外翻,不一会一只淡黄色的小鸡一骨碌儿翻了出来。“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她用动听的歌声迎接孩子的到来,她将第一个出生的孩子轻裹在自己的胸怀里,那是最温暖的地方啊,柔软的绒毛轻覆着它弱小的身躯,周围是它还未出世的兄弟姐妹,它成了母亲的王子,成了母亲的宠儿,它那“唧唧”声与“咯咯”声交织成一首春天的乐曲,那是儿子对母亲的酬答,那是儿子给母亲最美丽的颂歌;也是母亲对孩子的最美的爱怜,也是母亲给孩子的最大的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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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脆响亮的“咯咯”声引起了一位瘦小妇人的注意,她就是我善良的母亲。
母亲推开房门,蹲在鸡窝旁用沧桑的手轻抚着母鸡,母鸡用骄傲的神情望着母亲,不停地唱着欢乐的歌。母亲将母鸡抱到胸前,一只手拿起那只刚出世的小鸡,用手掌托着,小鸡试图站起来,刚一站稳又倒下了。我轻托着小鸡说:“你真没用,站也站不起来。”母亲说:“你刚生下来也不会站呢,它长大后还会飞哩。”我摸着后脑壳说:“我也会飞,长大后我要飞过大山,飞得远远的。”“好孩子,妈相信你。”母亲抚摸着我的脸庞说。母亲拿来用油炒过的小米撒在一只小晒箕上,又端来一碗温水放在晒箕边,这是母鸡的专用食堂。母亲说,一定要服侍好这只母鸡,家里的油盐钱全靠这只母鸡生蛋去兑换,她已下了五百多个蛋了,母亲还说将卖蛋的钱存了一部份将来给我上学。母鸡边啄着米边朝着小鸡“咯”个不停,那是引导小鸡啄米吃,小鸡颤悠悠地站着,幼稚地望着鼓励着它的母亲但没有领会母亲的意思,母鸡便将啄起的小米吐到小鸡跟前,小鸡才歪着头努力啄了几下,好不容易啄到了一粒。“咯咯咯”,母鸡看到孩子也能吃了,高兴得掀动翅膀,脚爪不停地划着米粒。母亲将它们母子服侍好后,在鸡窝上扣一把米筛,再在米筛上面铺上一件破棉袄,然后压着一块砖头。母亲告诉我,这是防止可恶的老鼠的侵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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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这样的阳春三月,母亲放下了三百天的沉重,开始将我寄养人生。我是母亲最疼爱的孩子,是母亲精心培植的南方良性树种,在我未出世的日子里,我的蠕动惊喜了母亲,惊动了这个繁花似锦的世界,母亲怀着我的青春躯体笑含羞涩沐浴阳光,享受春天的温暖,在这个季节里,母亲觉得花朵更香,觉得鸟声更悦耳,清苦的日子母亲觉得不苦。那是因为有我的存在啊!
春宵梦暖,星粒满天,母亲时常在油灯下缀织着我的小鞋,还有花布肚襟,有一次不小心刺破了手指头,鲜血直冒,母亲告诉我,她是在想象我出世的时的甜美,在想象我是一件怎样的作品,她好像看见了我的笑容,看见了我的成长,看见了我春风得意,看见了我的美丽前程。在母亲幻想的光环里,她没有看到我的坎坷不舛,没有看到我的落魄飘零,没有看到我的冷夜孤灯。哦!我仁慈的母亲。
在漫长的日子里,我在母亲的世界里成长。在困苦的日子里,我的翻动时常使母亲十分痛苦,母亲经常采摘野菜充饥,水煮盐烹,锅里没有一点油星。她脸色发青,手脚浮肿,走路十分吃力,啊,我勤劳的母亲,困苦的母亲,你用最大的力量支撑自己,用伟大的爱关怀着我,用生命的羊水滋润着我保护着我,使我不受生活的震荡。母亲,那是你生命的血浆啊!
母亲望着成熟的瓜果,时常抚摸着我,母亲虚弱得承受不了我的沉重,每次进出房门,只能搂着肚子移过门槛。在我出世的那天,母亲遇到了一个特大的门槛──难产,在紧要关头,医生问父亲是要母亲还是要我,父亲二话没说只要母亲,而母亲在昏迷中醒来时用最大的力气呼吸着,我要伢崽……呵,母亲,也许是你的爱感动了神灵,你我二人都得到了平安。我开始沐浴日月星辰的灵光,我的胎记就是母亲盖在我身上的邮戳,母亲给我的眼睛是星星,给我的衣裳是云彩,给我的饭碗是船,给我的筷子是桨。我在母亲的牵引下一步步走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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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个鸡蛋二十四个生命快出齐了,母鸡“咯咯咯”的高兴得不得了,母鸡可以带小孩出来玩了,我时常跟着母亲看护着它们。母鸡玩了一会儿就叫着跑回鸡窝,她知道还有几个小生命在等待她帮它们诞生,她跳上鸡窝煨着鸡蛋,小鸡也陆续跳上去,有的钻到母鸡的腋下,有的爬到母鸡的身上,有几只钻不进去,母鸡就张开翅膀尽力散开翅膀,直到将它们掩上为止。
又一天过去了,剩下的三个鸡蛋还有一个没破壳,母鸡将它翻来翻去,她多想看到一个小口,看到了小口就等于看见了希望。母亲叹息着说:“今天是第二十一天了再不出鸡就是一个寡蛋了,最长不能超过二十二啊。”母亲端来一盆水,将那个鸡蛋浮在水面上,母亲说如果鸡蛋摇晃,就说明在里面的小鸡是活的,就还有生存的希望,如果静止不动,就是这个蛋孵不成活的小鸡了,也就是里面的小鸡已经没用了。我和母亲仔细看着这个鸡蛋,它浮在水上一动也不动,母鸡站在鸡窝上,望着这个鸡蛋,一动也不动。母亲说这个蛋没有用了,她拿起来打破一看,原来是一滩乌黑的臭水。母鸡见此情景,“咯咯”的叫个不停,我知道,这是母鸡最失意的时候。我问母亲,为什么偏偏剩下这个蛋孵不出小鸡,母亲叹息说:“孩子,这个鸡蛋本来就没有用了,人世间总是有许多不圆满的事。”
母鸡也许忘记了那个失败的蛋种,那个无法成为小鸡的蛋儿,还是欢快地带着孩子们嬉戏,她一出门后面就跟着一群小精灵,她“咯”几声,就有几十声“唧唧”的回答。她那浑厚清脆的声音和孩子们尖锐刺耳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首演奏不完的春天奏鸣曲。
她带着孩子们到草坪上教它们觅食了,草坪上的虫蚁是它们最好的食粮。她啄到一只小虫就将小虫啄碎分给孩子们吃。有一只小鸡啄到小虫后,吓得立即丢下了,母鸡见状,几步跨上来用爪按住将小虫啄碎喂给几只小一点的小鸡吃。小鸡吃完后感激地围着她叫个不停。有几只小鸡调皮地爬到母鸡背上啄她的背、头和翅膀,母鸡也很乐意让孩子们嬉戏。为了逗它们,她故意将翅膀一拍,身上的小鸡便跌了下来,她向前跑几步,小鸡们就紧追不舍。她跳上篱笆,向孩子昂首唱歌,孩子们张开小翅膀跃跃欲试,唧唧不停,但又无何奈何,显得非常着急,母鸡有些不忍便跳了下来,刚一跳下,孩子们便围了上去。这是一群幸福的精灵,春天给它们造就了美妙的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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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生下我不久,父亲重病无钱医治而逝。母亲变得特别憔悴,我也瘦弱。母亲怎么也挤不出一滴奶水,流出的只有泪水,她日夜为我担忧,怕养不活我,时常抱着我到有奶水的妇女家中讨奶吃。母亲是位自尊性很强的人,去多了就不好意思去了。她还是弄我的主食──薯粉糊,我就是这样在母亲的细心喂养下逐渐成长。我的人生将我推到七岁,该是读书的年龄了,母亲将那用鸡蛋换来的钱为我报了名,还特意用五颜六色的碎布为我缝了一个书包。上学的第一天的早晨,母亲煮了一碗糖水蛋给我吃,并希望我能学到很多知识,能得到圆满的成绩,决不能考个零鸡蛋。
我在读书期间,母亲总是尽量弄好东西给我吃,没有好东西吃也决不让我饿着,吃粥时,她就盛稠的给我吃,自己盛稀的吃。吃饭时,她给我盛饭时总是把饭盛得满满的,总是把饭碗上的饭按了又按,而她只是半瓢一盖,表面看起来有些满,其实碗的内心是空的。后来有一件事我感到非常奇怪,就是吃饭时,母亲总是要让我先吃,她盛一碗饭用小碗盖着放在灶台上,我要母亲与我一块吃,她说让我先吃,说看着我吃饭她就高兴,等着我上学去了她才高兴才吃得下饭。有一天我正在上课,忽然传来母亲在路上晕倒的消息,我哭着飞奔回家,见母亲躺在床上脸无血色。医生说这是饿坏的,我更怀疑母亲是否吃了饭,有一次我要吃母亲放在灶上的那碗饭,母亲坚决不肯,我夺过来掀开一看,我简直惊呆了,原来碗里根本没有饭,母亲是用小碗扣大碗再在小碗周围掩上一些饭粒,表面看起来很像一碗饭。此时,我情不自禁搂着母亲哭起来,母亲也哭得很伤心,边哭边说:“孩子,只要你用心读书,只要你将来有出息。妈妈就是饿死也值得!”母亲在生病期间想梨子吃,由于没有钱买,我就冒着胆子到生产队的梨园去偷,不巧被看守人抓住,我哭着求他放了我也无济于事,他报告了生产队长,生产队长又报告了学校,这一年我没有评上优秀学生,尽管我的成绩在全班第一。母亲听说我做了贼,拿起吹火筒狠狠地揍我。这是母亲第一次打我。我多苦多难的母亲哪,为了我的成长,她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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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生产队劳动每天 只有六分工分,家里的粮食也就不多,母鸡和她的孩子们也就很少吃米了,母亲就给它们小米和高粱吃。它们丝毫不怨母亲。母鸡还是早晨带着孩子们出去玩,傍晚回来。孩子渐渐长大了,只是母鸡渐渐老了。她看着孩子们长大,感到无比欣慰。有一天,早晨还是阳光灿烂的,到了中午天暗了下来,不一会就雷声阵阵,电光闪闪了,暴风雨已经到来,正在带孩子们玩耍的母鸡忙发出“咯咯咯”的叫声,召唤孩子们到屋檐下避雨,但暴风雨还是淋湿了它们,母鸡用身体掩护它们,它们还是冻得直打哆嗦。
母亲提着篾笼子带着我屋前屋后四处寻找那群小精灵,母亲学着母鸡大声发出“咯咯咯”的叫声,想引起母鸡的注意,母鸡听到后用“咯咯咯”的声音回答母亲,母亲循声而去,见它们畏缩在一个破墙角里,我和母亲十分心痛地将它们装进笼子提回家,生着火为它们取暖,烘干了它们的羽毛。
母鸡老了。老来坏事多,跛了一只脚,瞎了一只眼,那是她带着孩子们到晒场去吃谷,被看场人用竹条打了的。也就是在这次,母鸡失去了两个孩子,母亲为此哭得很伤心。从此,母鸡只能一走一跛的走路了。吃食时只能歪着头,本来是准备啄一粒谷子的,可一不小心啄到一颗石头。母鸡诸多的不便引起了小鸡们的痛心,它们纷纷把啄到的谷子、虫子送到母鸡的跟前来孝敬自己的母亲。
又是一个阴暗的日子,微风夹着雨点,母鸡将孩子们带到屋角,这时,有几只老鼠窜到它们跟前咬着小鸡想拖走,母鸡勇敢的张开翅膀与老鼠搏斗,她连啄带踩,啄死一只老鼠,可还是被拖走了一只小鸡。当天,又有几只小鸡在小沟边喝水被毒死了,这小沟的水是山窝里的化工厂流下来的污水。母鸡伤心极了,从这天起,她有些走不动了,很少吃喝,“咯咯”声也显得微弱了。母亲将她抱起,捏开她的嘴将高粱塞进她嘴里,用小勺喂她喝水,她就是这样维持着生命。又一天过去了,她卧在草堆上晒太阳,孩子们围在她身边默守着可怜的母亲。这时,从屋巷里冲出来一只黄鼠狼窜到母鸡跟前咬着她的脖子试图拖走,母鸡扇动翅膀与它搏斗,孩子们争先恐后向前帮母亲斗黄鼠狼,用尖嫩的小嘴猛啄,恼羞成怒的黄鼠狼放下昏迷的母鸡又穷凶极恶地咬死几只小鸡,正准备将母鸡拖走时,突然冲来一只猎狗逮着了黄鼠狼咬死了它。母鸡死了,凄惨地死了,鲜血流了一地。孩子们围着她不断地发出“唧唧”的声音,十分悲哀,像是哭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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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后的黄土坡上出现了一座小小的坟茔,坟茔座南朝北,下面是一条弯曲的小河,坟头有一棵高大的苦楝树,树桠上倒挂着那条被猎狗咬死的黄鼠狼。第三天,母亲带着我,一手提着装着小鸡的篾笼,一手提着装有食物的小篮,来到坟前将篾笼放下,将食物摆在小小的平台上,那是一碟稻谷,一碟大米,一碟玉米,一碟高粱,一碟黄豆,一碗温水,母亲望着坟茔泣不成声,笼内的小鸡叫个不停。像是给它们的母亲的祭词。
黄昏来临,母亲将食物和温水撒在坟头,起身牵着我提着鸡笼回家了。母亲将鸡笼放在屋角,向笼内撒了许多小米,可小鸡怎么也不吃,只是叫个不停。一连几天,小鸡们不吃不喝,用凄厉的声音呼唤母亲的阴魂母亲的爱,淡黄色的小嘴染满殷红的血水,血水随着啼叫声向外轻溅,不觉染红了笼底。第四天清晨,再没有听到小鸡们的哭喊,母亲起床一看,小鸡全部死去,鸡头都朝着黄土坡上那座孤零的坟茔的方向。
太阳升起来了,新的一天被染得灿烂辉煌,母亲拿起书包给我挎上,嘱咐我说:“孩子,读书一定要用心啊!”我轻轻点了一下头,深情地望着母亲那慈祥的面容,然后转过身去奔向我的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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