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从大洪海码头开出后,晃晃悠悠向前,在中途悄悄离开了去小洪海的旅游热线,向右一拐,进了一条支流。除了船的马达声,整个世界都变安静了,连小在远处水面扑腾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这里是重庆四面山,我要去的从长岩子管护站到珍珠湖的通道,是禁止游客进入的封闭区。我是走了严格的申请程序后,才被许可进入。五年前,重庆四面山自然保护区对核心区以外的四个区域也进行了封闭,此处即是其中之一。四面山有着特殊的地质和植被环境,它的丹霞石构成的崖体,即使在百年难遇的干旱时,仍能汩汩涌出泉水,庇护着严重依赖溪流或潮湿环境的物种。
上午九时前,我从长岩子管护站旁,进入一条林间小道。正是初秋时节,外面的世界已有黄叶纷飞,而这里却绿枝满眼,溪水潺潺,宛如盛夏时光。小道很快就钻入一片高大的树林,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我仿佛置身于一架巨大的钢琴里,黑键和白键不断拂过我的脸庞。
走出树林后,眼前是一个峡谷,两边均为山峰,中间有一条溪流,右边山势略缓,小路左拐右旋,急急向上攀援。上山远比想象的难度大,有的梯步就是在整块巨石上凿出来的,非常陡峭。一个多小时后才终于登上山巅。这里有一石桌石凳,正好供我放置背包和器材。山的这一边很开阔,远处的反光区域,就是珍珠湖了。站在山巅回望走过的山谷,突见一片黄叶,顺着山风潇洒地晃动,从右边的山峰飘向深谷。我睁圆了双眼,盯着那片黄叶,快落到谷底时,它突然飞了起来,朝着溪谷对面的山峰而去。果然是裳凤蝶!有着金黄色后翅的裳凤蝶,让整个山谷仿佛一下子都有了神采。
裳凤蝶是我永远看不厌的大型蝴蝶,每一年,都会有几次在野外偶遇,但要以较近距离拍到它,平均五六年才有一次机会。正自惋惜间,眼睛的余光里,枯叶堆那边似乎有什么动了一下。二十多年野外寻访的经历,给了我特别的敏感,我马上定住自己,极缓慢地转过身朝那个方向看去——这种缓慢不会惊走野外的小动物或昆虫。枯叶里似乎什么也没有,我保持着缓慢的动作,变换角度继续观察,终于看清楚了,枯叶堆里立着一片棕褐色的叶子,也在缓慢地移动着。黛眼蝶,而且是我没见过的种类!我在心里惊呼了一声。
我和棕褐黛眼蝶就这样偶遇了,这是四面山有纪录的蝴蝶,但是在我七十多次进四面山的漫长考察中,一次也没见到过,原来它躲在这里。
在山巅休息片刻,我沿着陡峭的梯步缓缓下山。有一段路,山崖裸露着岩石和泥土。在一棵树裸露的根须中,我发现了一只溪蛉。其实仅半天时间,我已在这条路上多次发现溪蛉,只是没有比较好的拍摄角度。这一只却悬空于比我头顶略高的地方,停留的地方也不杂乱,我强烈感到出好照片的机会来了。调好参数,安排好补光的角度,我一阵狂按快门。和脉翅目的草蛉、褐蛉不同的是,溪蛉的翅上不仅生有细毛,翅脉还把翅膀分成了无数薄窗。适当的光线条件下,这些薄窗会呈现彩虹般的光彩。所有的条件都凑齐了,溪蛉出现在适当的地方,而我捕捉到了适当的光线。我拍到的溪蛉,翅膀上似乎挂上了七重的彩虹,美丽无比。
抬起头,小径尽头,一个穿着迷彩服戴红袖套的女护林员,正平静地望着我,一声不吭。第一次在禁区碰到护林员,我也想好好交流一下。靠近她时,我发现树林里还有两位同样穿着的女护林员,也是平静而友好地看着我。原来,上午我一进林区,她们就注意到了我,早会时站长通报了我的观察计划和线路,她们巡逻时便尽量不打扰我。怪不得一天下来,我竟然没有发现和树林灌木融为一体的她们——我的注意力都放到小精灵身上去了。
梦幻般的徒步就这样收尾了,我和三位护林员,在树林里坐下来聊天。秋天的树林里已有些微凉,我开始了漫无边际的各种打听,关于春天的野花,关于山中的蝴蝶,关于她们的巡逻……有两位护林员,看起来刚到中年,但实际上两三年后就要退休了。另一位的手机里有很多平时巡山时拍的昆虫和野花照片,其中有一种腐生兰花,不在我拿到的四面山植物名录中。看来,这个山谷保护下来的东西,远远超过了我的认知。
三位护林员友善又机敏。我知道,这一天的种种奇遇,皆与她们日复一日的守护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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