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因为是秋天了,隔岸树林子里的鸟多了起来。那是些不同于麻雀、白头翁这样的鸟。
傍晚时分,它们从远方结伴飞来投宿。这样的事,其他季节亦然,但秋天,则有不同。区别在于,第二天,有的鸟飞走了,而一部分却留了下来。日复一日,树叶渐变成黄色、赭色,林子里的鸟也越来越多,像渐渐堆积起来的秋色。
那是些什么鸟呢?我所认识的,无非是白鹭、青庄、椋鸟之类,而更多的则不知名,仅见过其飞翔的姿态,闻听过它们啼鸣的声音。
麻雀、白头翁整天忙碌、吱喳着,在树枝间、村舍里转换时空,一辈子的折腾,一辈子的家长里短。而那些鸟儿,却显得从容淡定,栖定一枝,一待就是老半天。有时,几个农人拿着镰刀、锄头,打从树林边走过,或者在边上的田里忙乎。它们中有的飞起来,在上空打几个旋,又落在原来的地方。那或许是它们待久了,脚趾发麻,趁机活动一下筋骨;或许欠欠身子,算是跟这些个熟悉的身影打个招呼:哦,你们好啊!还认得我吗?
那是片五六十亩的林地。农民在那种粮食、蔬菜,植上树木。于是香樟、银杏、桂树、水杉杂处。这土地虽有归属,却无人看管。那倒好,久而久之这里成了原生态林地。若晨昏雨霁,则鸟雀和鸣。不久,林地里长出许多植物:枣树、苦楝树、无患子。那都是鸟雀的功劳,它们将这些籽实,从他处衔来,剥去瓤肉鼓腹,扔下核实入土发芽。那些野树将原来的空隙填得满满的。高处,是挤兑着争夺天空的树冠;下面,是枸杞、栝楼、野蔷薇和其他不知名的灌木。低洼的塘洼间,长着芦苇、芦荻,还有小飞蓬。那里成了一个小的生态循环系统。已难得看见的黄鼠狼出没了,刺猬时不时出来张望,有人还发现了猪狗獾的脚印,那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后生谁还知道猪狗獾呢!野鸡和鹁鸪就不必说了,清晨、雨后尽是它们的鸲鸣。
春来,蓊蓊郁郁的林丛中尽是鸟窝,一片嗷嗷待哺的啁鸣;秋去,林间落叶满地,陈陈相因,鸟儿来这里越冬。鸟的寿命几何?20年来轮换了几多代呢!
我知道,那一定是些老迈的鸟儿。它们不怎么啼鸣,那偶或刮喇的几声,不再清脆,而有破碎的岁月沧桑感。它们一定是在这片林地中出生的。后来呀,远方的召唤使它们离开了这里,去闯荡生活。如今老了,怀念起第一眼映入的这片世界。结伴而来的,也许是年轻时一起谋食的伙伴,它们也在找出生地故乡。只是到了这里看看不对,于是就陪伴老朋友一夜,第二天再去寻找各自的故乡。它们其实知道,那是一生的诀别,可谁也不说,就这样默默地相守在黑夜。或许,与它们同来的是自己的后代,归心已决,晚辈们执拗不过自己的长辈,但又不放心让它们单独回来,于是就一路送行。因为有晚辈陪伴,它们心里很暖和。它们要告诉晚辈,这是自己出生的地方,家族的老根在这里。不管你们以后闯荡得怎样,如果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就回来,这里是老家,安全。它们舍不得与晚辈告别,但晚辈也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天空,哪能拖累。第二天早晨,与晚辈分手时,它们故作豁达,在林中拍打着翅膀“咯咯”大笑。而我听出的却是它们的岁月苍老。
一拨拨鸟儿来了,把丛林的秋色压得沉甸甸的。它们不再喧哗,唯恐打扰村落里的人们,那可是和睦相处的邻居呢!它们或成双成对相依,或独处枝头打瞌睡。边上是同类或其他的鸟儿,这无妨它们之间跨界的交流,无须言语,只凭目光。此刻的树林子,倒像人类新建的小区,虽然大家来自不同的地方,操着不同的方言,可大家处出一片和谐。它们的目光,抚摸过同伴,也抚摸过田野。田野里,在阳光的引领下,一派金黄色铺向远方。稻谷、高粱在秋风中低着头颅;满垄满坡的大豆,被秋风摇曳得飒飒作响;枣树、桃李早已铅华落尽。青庄鸟蜷缩着脖颈,俯瞰着纵横的江湖,但已没了征服的欲望;一只白鹭飞到浅水处,水有些凉,它是否寻找当年的感觉呢?林间很静,偶或有几片树叶从枝头飘落下来,悄无声息。
看到这景象,麻雀、白头翁也似乎悟出了什么,也来到了林间。可它们不能宁静片刻,金灿灿的田野在诱惑着,它们又开始了家长里短,开始了操劳不完的日子。
大自然的一切,都在告诉这些回到出生地的鸟儿,秋天不会久长,冬天正躲在秋的背后。但对于它们,这已不重要,所幸的是,这片故土还在,自己又找到了出生地。秋天了,碧蓝的长空,无垠的大地。这就是大自然给它们的养老保险,何愁冬天来临呢!夜晚,我仿佛听到树林里,那些鸟儿安详的咳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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