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睡得早,上床之后,仍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墙上那一幅字。那是诗兄邵燕祥多年前赠予我的墨迹——草是国防绿,天如景泰蓝。斑鸠呼喜鹊,碧树隐寒蝉。好水谁拂拭,白云自宛延。凉生峡谷口,斜日正衔山。
落款:“密云山行偶得,书赠查干诗家雨正。”我喜欢这幅字,因为它是一幅天然画卷,读来心畅。他在乡下置有房屋,我是知道的。但具体在何处,则没有去问。听说,他常住在那里,为躲避闹市与喧嚣。当然,主要是为了安静地去写作。这首诗就是他那个生活环境的具体写照,我这样猜。从诗里,看得出他的快乐与自在。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果然在梦境中,与燕祥兄,还有从维熙、陈忠实、扎拉嘎胡、梁鸿鹰诸友,又一次畅游大兴安岭腹地。梦中之地为乌尔其汗原始森林。晚饭后,大家去松林里散步。山风吹拂着,万顷松林,在低语。有话说:凉风至,白露降。那天恰逢白露时节,我们在林中,与它相遇。忠实突然停步,侧耳谛听,问:你们听!风在说什么?燕祥说,它大概在吟哦:“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吧?维熙微笑着接话,不然,在场者只有陈忠实,它一定是在朗诵《白鹿原》的某个片段。忠实回头:哟,鹅(我)怎么听不懂呢?一定不是咱老陕的口音吧?忠实这样一幽默,大家都乐了。
浸凉的夜气,渐渐地浓重起来,白露显出它的威风。满山的林木草花,一片肃然。当地林业局刘局长怕大家受凉,就劝大家回返。回到宾馆,刘局长又安排一桌露天消夜,说,今儿是白露节气,需要与它同醉。来!请大家再饮几盅兴安老酒,吃几口山里野味,然后,睡他个安然觉。维熙兄好酒,说:这个提议甚好,与白露同醉,有诗意,我赞成。旁边的嫂夫人白了他一眼,说:当心你的高血压。他告饶:请夫人开恩!放过这一次,不然失敬于白露,我们是客人嘛。于是大家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起酒,吃起野味,海阔天空地聊。不料,临收尾时,燕祥兄站起来,轻声慢语地说:“人散后,夜凉如水,欢声笑语,从此在心中。”显得些许哀伤。刘局长赶紧接话,说,欢声笑语,还会继续,明年,还请各位老师前来大兴安岭做客,写作,饮酒。至此,梦醒了,窗外,夜凉如水。
梦非梦,一场聚会,就这样散了。只是在梦中,把燕祥子女在他身后哀告亲朋好友的一段话,安在了燕祥头上。以他的口气,重复了一遍,这令我唏嘘不已。那次兴安行,一共六人。而今,燕祥、忠实、维熙三位已成故人,去了天国。噫兮!白露去,白露来,人在何处?
燕祥是一个沉稳、持重、智慧之人。他不轻易开口,总是沉浸在沉思状态。记得1981年仲秋,我们被邀去宁夏参加那里的“塞上诗会”。青海诗人昌耀也在被邀之例。他少言寡语,也总是在沉思状态之中。在去沙坡头参观沙漠造林工程的路上,燕祥兄轻声告诉我,昌耀这个人,看似木讷,却绝对聪颖,诗更优秀,是见过风雨的一条汉子。后来,大概在1985年,读到他发表的一首短诗《斯人》:“静极——谁的叹嘘?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援而走。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
燕祥读后对我说:这是一位思想者,他以自己孤独的一生,面对着真理。昌耀,我是第一次见,所留印象也不太深刻,但他的诗作还是打动了我。如今,他离世多年,“一人无语独坐”去了。身后,却颇多哀荣,见有不少文字在评价他,但大多属于人云亦云者。真正走进他内心世界的人,并不多。燕祥,无疑是他的知音。
燕祥为人安静,心却很热,也重情谊。只是不轻易外露。很多文学活动,他是谢绝参加的。不是他摆谱,而是出于谨慎。张同吾生前,几次对我谈起此事,颇多感慨。燕祥对自己所写文字,把握十分严谨,甚至有些苛刻。我出版诗集《彩石》时,请他来作序。他建议,把《风筝》那一首诗最好拿下来。写作起因是,那些年,见不少人总爱用弹弓打鸟,小鸟惊恐万状,见人就躲,见此心里有气,就写,把真鸟都打死了,却把假鸟举上了高空。何忍?当时觉得,诗很单纯,只是出于保护鸟类的心情。但燕祥担心,怕出现负面的社会影响,产生误解。后来觉得,他的意见是对的。写作需要深思熟虑,不可太过任性。
有一天,他打电话过来,说,好久不见了,聚一聚,叙叙旧。就我们两家人,在新侨饭店,去喝广东早茶。不吃正餐。意不在吃,而在面叙。当我们赶到时,他和嫂夫人谢文秀早已等候在那里。一张桌,四张脸,面对面,早茶极为丰盛,比正餐还正餐。之前,没有吃广东早茶的经验。那时,他和我听力都已经很差,只好请家人帮忙,勉强沟通。我们谈到文坛、诗坛的一些情况,有喜悦,也有忧心。他说,他思考的东西很多,只是笔力远不如从前,也不能唐突下笔。那次,他带给我一册别人送给他的少数民族文学馆纪念画册。他疑惑:其中怎么不见一些应该有的熟悉面孔?譬如你?我说,说明主笔眼界高,采用优胜劣汰法。或者,一时疏忽,也不一定。他点头,笑了笑,就转了话题。那次小聚,很是愉快,更多的是相互的勉励和嘱咐。
时光若流水,夏去秋来,到了中午,白露就要前来叩门。于是,披衣出门,趁孟秋还在,去遛个大弯儿。在东方,霞色初露,空气清新可人。再高处,彩云横生,一片灿烂。而河边芦苇,还在睡梦中,茅草倒是醒了。遂北拐,走入地坛公园。那里的紫薇、野牵牛、红蓼、八宝,以及狗尾草,都已醒来,仿佛有谁,吹起起床号。看来,白露对它们的影响并不大。于是,我把它们拍了下来,并题两句话:“白露前的花草们,依然微笑对秋风”发了朋友圈,提醒大家,白露即到。
白露,乃二十四节气中的第十五个节气。它代表着天气由热转凉,水土湿气凝而为露。有话说:“白露秋风夜,一夜凉一夜。”也说明,孟秋将接力棒递到仲秋手中,转身便远去。我开始写此文时,白露刚刚前来敲门。孟秋背影一闪而逝。草花上凝结的露水比平时晶亮了许多。白露凝露,美似珍珠。
那次,在大兴安岭,我们与白露同醉,大家愉快地推杯换盏,畅叙友情,忘记季节的变化,和自己的皤然白发。而今回首,记忆却清晰如昨。可是,这一晃,时间的快马把我们甩得很远。我们虽然还在路上,山高水亦远,步子却慢了下来,甚或停了步。这里,需要再借用那句极具禅味的话:“人散后,夜凉如水,欢声笑语从此在心中。”
上一篇:汤朔梅《因为是秋天》
下一篇:赵玫《“重返”这片湖》